第十章
星星在夜空中閃爍，不時有蟲子飛起來，低低的叫着。輕輕的風在樹叢間吹過，從身上拂過去，帶來幾分清涼。
已經是初夏時節，街道的空氣中總是飄浮着淡淡的梔子花香，沁人心脾。
「明天就要上場了哦？」
何朵朵坐在台階上，手裏拿着根狗尾巴草，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
慕司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嗯，明天下午。」
「慕司一直都很努力哦，明天的比賽一定能贏。」她仰起臉笑着說，旁邊的路燈光在她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可是她的眼睛還是如昔明亮。襯着她的笑靨，越發的燦爛。
慕司聳肩：「這我可不知道，明天比賽的對手也很強。」
他的語氣不是不驕傲的，像他這樣出色的選手，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有足夠的自信。連自己都不能夠相信自己的時候，還如何去打敗對方？
何朵朵學他的樣子也聳聳肩：「我知道，你一定會贏。」
慕司揶揄她：「什麼時候也能未卜先知了？」
「那是當然的。」她細長的眼睛閃閃發光，「我對慕司一直都很有信心。」
這句話，讓慕司的心裏，突然漫起幾分感動。
有個人一直相信自己，那是多麼好的事啊！
「慕司這一個星期不是很努力嗎？每天都在那麼用心的練習，沒有理由不贏啊？」何朵朵想着這一周以來自己看見的事實，這樣說。
慕司確實很努力。
何朵朵每天都能看到他練習的身影，有時候放學，她跑步，他也一起跑。
付出的汗水心血，都是那麼明顯。
慕司輕聲笑了：「大概吧。」
兩個人忽然都不說話了，何朵朵是在努力想着話題，而慕司則是閉上了眼睛，似乎是想閉目養神。
「其實……」眼睛沒有睜開，慕司卻開了口，「從小到大，在大家眼中，我都是天才。天才是不應該輸的，也是不能輸的。」
何朵朵心一顫，猛地回頭望向慕司。
這樣近距離地看着他，所有的細節都能看清，一絲一毫也不會錯過。
她怎麼突然覺得，他的臉色帶上了些許落寞呢？
是今夜的星光，讓她有了這樣的錯覺么？
不，那是真的。
不僅僅是神色，還有聲音。
不僅僅是落寞，還有疲憊。
何朵朵想起以前同藤子說起的事，問：「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打網球的？」
「什麼時候？」他的眉心擰在一起，「大概是四五歲的時候吧。那時候去親戚家玩，看見了地上的球拍，就拿起來玩了。然後，就一直和網球再沒分開過。」
果然和她想的一樣呢！
她彎起唇角：「所以，天才慕司之所以是天才，也並不是憑空來的。」
「嗯。」慕司點頭。
在何朵朵的面前，似乎沒有任何事沒有任何情緒需要隱瞞，她永遠是最適合的聽眾。知道她喜歡自己，可是並不害怕把所有的軟弱暴露在她的面前。因為她說過，會一直喜歡他。
「其實哪有什麼天才呢？最多就是天分高一點，比別人能夠更快的領悟。可是要達到人人都承認的高度，還是需要不斷的努力，甚至比一般人付出更多。可是因為頂着天才這樣的頭銜，自己的努力還不能夠讓別人知道。」
慕司緩緩地說着，卻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何朵朵的心坎上。
她覺得，她能夠了解。
她曾經也在學校的宣傳欄前面為他這樣擔心過。
而心裏又有另一種感覺在萌發着，任何時候，都不如現在，讓她感覺慕司同她這樣接近。
是心靈上的接近。
沒有任何阻擋，一覽無餘。
這也是他所渴望的吧？從小在光環下被眾人所注視，大家看着他的目光，滿是艷羨與憧憬。但是，艷羨和憧憬，與理解的距離就是最遙遠的天涯。他很難與別人拉近距離，即使是平時來往的，只怕也是不知有多耀眼的人呢。但慕司真實的想法，應該是不情願這樣的。但他的出色，很自然在他與別人之間劃出一條鴻溝來。再怎麼想要人懂得和接近，似乎也漸漸成了奢侈的想法呢。
何朵朵忍不住伸出手去，撫上慕司的額頭，想要讓他的眉頭舒展開。
慕司一直沒有睜眼，忽然感覺到什麼軟軟的東西觸到額頭，他張開眼，正好看見何朵朵的手。厚厚的，肉肉的，但很白凈。
兩個人的視線相撞，都有幾分尷尬。
可是尷尬之餘，他們互相看着，卻又同時笑了出來。
何朵朵的臉緋紅一片，笑得喘不過氣。
半晌，她才停下笑聲，咬了咬唇，很認真地看着慕司，說：「慕司其實不希望自己是天才吧？天才其實會有更大的壓力吧？做什麼都不能錯，做什麼都要做到最好，慕司也會覺得累，對吧？」真是讓她心疼，怪不得會落寞會疲倦，任何人有那麼大的壓力都會受不了啊！何況慕司已經做得很好了呢！
她說完，靜靜地看着慕司，目光柔和而溫暖。
早已忘記什麼距離或是自卑，她只是想要去了解他，並儘力的讓他感到快樂。
不被了解的人，會是很孤獨的！
她知道，慕司就是那樣的人。他的出色，他是天才，無端地在眾人前劃開一條鴻溝，對岸的人遙遙相望，而這一端的他，也只能凝視彼岸繁華，獨自忍受這不能言說的孤獨，艷羨地望着對面。
那麼，現在就讓她來了解他，讓她為他搭起一座橋樑。
慕司因為何朵朵的話和目光而心悸著，一直以來，所有的人都只會對他提出要求，卻從不曾想過他是否願意接受。他們都以為，天才是很好的東西；然而事實是怎樣的，誰真正清楚呢？何朵朵說得沒錯，他根本就不願意自己是他人口中的「天才」，他會覺得累，會想要逃開那樣的注視。那樣的帶着巨大的期盼的注視！
而讓他此刻的心裏，一陣一陣湧上歡喜的，卻是因為她的理解。
從前，常常覺得自己在孤島上，四面八方只有清冷的海水，看不見邊際，也看不見光明。
但是現在是不同的，猛然發現自己並非孤立無援的，那會是多大的喜悅的衝擊啊！
慕司揚起嘴角，清朗的眉眼也彎起來，雖然只是微笑，卻是從最心底的地方一層層漫上來的。
「是啊，我會覺得累，有時候真想跑了什麼都不管。」
說這話的時候，他流露出幾分孩子氣。
何朵朵因為他的微笑而莞爾，「那就跑掉咯！」
「我是很想跑，真的很想。」
「可是還是只能夠想想罷了。」
「是啊。」慕司抬頭看向天空，星星散落在深黑的天幕上，也倒映在他的眼睛裏。何朵朵忽然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他的眼睛因為星星而這樣明亮，還是天上的星子因為他的注視而這麼璀璨。
「真的只能想想，因為我就是天才啊！」
慕司靜默一會，朗聲說道，聲音在四周迴響。
他說完偏過頭，看着何朵朵：「網球是我從小就選擇的，不論我是不是天才，不論如何，我都不可能跑開。」
「嗯。」何朵朵點頭。
網球就是他的世界，就是他的全部。
「那麼要加油哦，明天！」
「一定。」
樹葉在微風中互相摩挲著，沙沙沙的聲音，似乎在響應着什麼。
「不過我也並沒有後悔過。」安靜中，慕司再次開口。
何朵朵很快接上，「什麼？」
「因為我愛網球，沒有什麼選擇不選擇的原因。只要站在場地上，其他的我都會忘記，只剩下網球。所以打網球真的很快樂，能夠打球我真的很開心。」
「嗯。」
「而且……」他轉過臉朝何朵朵調皮的眨了眨眼，再抬頭繼續望着天空，「沒有什麼可怕的。站在球場上，每個人都是一個人。只能靠自己，也只有自己，所以必須要不斷的進步，不斷的練習。」
「嗯。」
何朵朵雖然心潮起伏，卻什麼也說不出，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這樣回應。
她望着慕司的側臉，還是那樣俊朗，還是那飛揚的眉眼。她的心底也有這樣一張臉，深深的鐫刻着，沒有絲毫偏差。
他會永遠這樣自信而飛揚，永遠這樣光彩奪目吧。
她想着，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慕司站起來，「我再去練一會。」
「嗯！」想了想，她把手放在嘴巴前面做出一隻喇叭的樣子，朝慕司喊：「我會永遠支持你！」
慕司沒有回頭，但是頓了一頓的腳步，讓何朵朵知道他聽見了。
他的動作，球拍，球，在何朵朵眼中交織成一幅圖畫。
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幅圖畫。
地面上並排的影子，被路燈牽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長。
兩個人的腳步都不快，似乎都希望着，這段路一直延伸下去。
但何朵朵家的社區還是很快就在眼前，誰叫這公園就在社區的邊上呢？
何朵朵和慕司面對面站着，卻都遲遲沒有開口。
不遠處小吃街傳來喧囂的人聲，還有淡淡的油煙味和食物的誘人香味。
「那……」慕司先開口，「我回去了。」說不上來為什麼，剛才心裏那陣不舍是因為什麼。是因為何朵朵的陪伴嗎？他不知道。很想弄明白，可是卻像隔着層霧似的。最後只好順其自然，總會明白的，不是嗎？
「嗯，明天要加油哦！」
慕司朝她豎起大拇指，「那是一定的。」
「我相信慕司，慕司一定會贏的！」
有片刻的冷場，何朵朵又問，「毛線最近怎麼樣？」
「很好，吃得好睡得好，越來越胖。」
何朵朵皺了下鼻子，「別說胖這個字啊。」
慕司笑，很無辜地聳肩，他是在說毛線，又沒說她。說起來，何朵朵最近似乎減肥有了些效果呢。
「真的很好嗎？」何朵朵不太放心地繼續追問。
慕司佯怒：「你這是不相信我？」
「怎麼會呢？我最相信慕司了。」
慕司這才拉出笑容，「想了解得更清楚，什麼時候去我家看好了。」
「真的可以嗎？」去你的家……
「當然。」
何朵朵笑眯了眼，她真的太幸福了，太幸福了……
「拜拜～！」還是到了離開的時候，慕司轉身。
何朵朵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喊住他：「等等！」
他的腳步立刻停住，只是仍然背對着她。
看着慕司的背影，何朵朵說：「我明天會去看哦！你的比賽。」
她的話音落下，他才繼續往前走。
站在原地，風迎面吹過來，何朵朵的發尾輕揚。樹枝在搖晃，地面上的光點跳躍着。
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呢！
當第一縷陽光灑在C市的時候，慕司已經走在路上了。
清晨的空氣中還帶着幾分涼意，泛白的天空正逐漸被太陽染上金輝。
比賽在C市體育館的網球場舉行，馨華的參賽隊員八點鐘在學校門口集合，然後由校車統一送去。的老師特意把時間定得比較晚，可當慕司走到學校網球場的時候，球場中已經有另一個人了。
聽見腳步聲的羅安笑嘻嘻地回頭：「哈哈，你怎麼也來得這麼早？」
慕司把球拍從袋子裏拿出來：「你不是更早？」
羅安已經做完準備活動，走過來：「那是因為我積極嘛！」
慕司緊了緊球拍上的穿線，開始熱身：「看出來了。」
「嘿嘿。」羅安笑着湊過來：「怎麼樣，打一場？」
「隨時奉陪。不過等我先熱身。」
「OK、OK……」
「對了，慕司知道你今天的對手是誰么？」休息的時候，羅安問。
慕司剛剛把水瓶擰開：「不知道。」
「哇，你都不去打探打探么？」羅安怪叫一聲，瞟他幾眼。
慕司聳聳肩，臉上沒有波動。
羅安明白他是真的沒有放在心上，「果然還是天才慕司有自信啊。」他有時也叫慕司天才，並沒有任何諷刺和不好的意思。
慕司笑笑：「只是沒時間打聽。」
「那要不要知道？我可是順便去打聽過哦！」羅安擠擠眼。
慕司一攤手：「當然，你告訴我我為什麼不聽？」
「也是很厲害的選手哦！」羅安的態度正經起來，「慕司，你要小心他。據說這傢伙也是個天才，在一中可是很有名的。他的技術很好，速度和力量也很快。名字也許很陌生，因為是上學期才轉來C市的，所以很少人知道。我沒有和他交過手，也沒見過他，具體情況也不知道。但是據我一中的朋友說，他真的很厲害。也許……」羅安遲疑一下，繼續說，「和你有得一拼！」
慕司看了羅安一眼，對他的話還是沒有什麼反應。
羅安哈哈大笑：「看到你這樣，我就放心了。要知道他可是你這次最大的對手，也許是唯一的對手！可是他和你的比賽又正好是第一場，本來我還真有點擔心呢！」
對手嗎？慕司不語。
眼睛卻漸漸地眯了起來，全身的血液都彷彿沸騰了。
這種感覺似乎很久都沒有出現過了，慕司對不久之後的這場比賽，開始期待起來。
八點整，所有的人都已經在校車的車廂內坐好。蘇老師拿着點名冊數完人數，滿意地坐下來。這時候的太陽已經逐漸升得高了，一片茫茫的白光灑在地面上。灰藍的玻璃窗遮去了不少的陽光，但還是有部分照進車內，讓慕司不由得半閉着眼。
羅安抗議：「校車應該安窗帘啊，不然太陽太刺眼。」
蘇老師瞥他一眼：「你出錢。」
他摸摸鼻子，灰溜溜地坐回座位，不再開口。
慕司臉上的笑容泄漏出他也把這一段插曲盡皆看在眼裏，羅安瞪他一眼，他轉過頭看向窗外，不去理會。
窗外的天空，因為車窗的關係看不清顏色。
但一定是蔚藍的，連一絲雲都沒有。
路邊的行道樹，綠得讓人心情越發高昂。
蘇老師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瞟過來，從慕司的身上擦過，閃爍了一下。
汽車開動，駛向市體育館。
「哎！」羅安又開始不安分，坐到慕司旁邊，推他一把，問，「緊張不？」
「還好。」言簡意賅。
「哦，真羨慕你吶，我可是很緊張哦！你看！」他讓慕司看自己的手。
像觸電般的在甩動着的手。
「瑟瑟發抖吶！」
周圍其他聽見的學生開始笑起來，原先有些緊繃的氣氛一下子消弭於無形。
慕司也笑了，知道羅安只是想讓大家不那麼緊張才會這樣。
羅安得意地望着慕司，豎起拇指朝自己一指。
慕司卻問：「你今天的對手是誰？」
「嗨，小case！」他做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羅安出馬，還在話下？」
不知什麼時候蘇老師已經站在他們旁邊，重重咳嗽一聲：「不要驕傲！」
羅安臉色唰地一下白了，艱難地扭頭，「是！」
車內的學生們又開始大笑起來。
蘇老師雖然還是不動聲色，可眼睛裏已經有了笑意。
這幫學生，他對他們還是很滿意的。
C市體育館終於到了，車一停穩，羅安最先衝下去，然後車內的所有人一個接一個的下了車。
體育館在城市的最西邊，因為遠離鬧市區，這裏並不算太熱鬧。周圍平坦而開闊的道路上，人不多，車流量也不大。路中央被筆直的花壇分隔成兩道，種著紫薇和紅葉李。旁邊高大的樟樹在地面上投下大片的蔭涼，看起來已經生長了許多年。
這個地方對慕司來說並不陌生，他從小時候開始打網球，這樣一路走來，大大小小的比賽也不知參加了多少回。市裏的比賽都會選擇在體育館舉行，不同的是去年體育館進行了翻修，所以那嶄新的造型已經不能和記憶里的相互重疊。
馨華的校車旁邊，停著另外幾輛車，大大小小，都是各個學校的。
他一眼就看見那輛白色的大巴，上面寫着C市一中的字樣，他們今天的對手就是坐這輛車來的。
體育館很大，各種器材、裝修都很上檔次，因為C市的各個商業集團都會相應的對本市體育事業進行投資。
今天的比賽在室外的網球場進行，穿過體育館中間的走道，再穿過一個草坪，就能夠見到。
藍天下的綠地，周圍一圈看台。
現在看台上已經坐了不少人，有觀眾，有來自各個學校的拉拉隊，重頭戲卻是每個學校的隊員。把每一場比賽儘可能的看到，並了熟於心，對自己的勝利會有很大幫助。
上次比賽順序的抽籤是蘇老師和羅安一塊去的，馨華被安排在第一場，對手是C市一中。
在全市，一中也是名氣相當響亮的強隊。
「慕司，去做準備活動吧，你是我們學校第二個上場的。」
他正站在看台外圍，就聽見羅安喊。
回過頭的時候，學校第一個上場比賽的選手已經進場了。
慕司轉頭回答羅安，「好。」
四周的樹葉沙沙作響，與鳥叫聲，球場上的喧嘩聲在一起，如同一支輕快的奏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