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典(4)

第一章 古典(4)

「崔老師,我想擁有你。」

弘的語氣很冷漠,但是友林毫不退縮。弘覺得自己應該起身離開,可是她坐得太久,腿都有些麻了。友林就像面對獵物的獅子,目不轉睛地盯着弘,點燃一支香煙,叼在嘴裏。「你喝醉了,我們走吧。」

友林獃獃地凝視着弘冷漠的臉。「我本來……就是直來直去的性格。總比那種把什麼事情都藏在心裏的人好吧。」

友林吐出的煙形成了煙圈,呵呵笑了。「你對每一個初次見面的女人都說這種話嗎?」

「不是的,我只對自己滿意和喜歡的女人說這種話。」

友林好像對他們之間認真的對話感覺非常滿意,把煙灰抖落進煙灰缸。弘撇了撇嘴,笑着說道:「你喜歡我嗎?」

友林注視着弘輕輕抬起的眼皮和略帶嘲諷的緊閉的嘴唇。弘瞪着友林,嘴巴卻像是在誘惑他。友林像個女人似的咯咯笑了。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喜歡上你了。」

「真的,第一次見到你……就喜歡你。」

友林重複著相同的話,然後盯着弘的臉,好像要看看她是什麼表情。弘不看友林,也能知道他的表情怎麼樣。友林以坦率為借口,無所顧忌地表露自己的感情,以坦率為武器把剩下的事情交給對方去判斷,因為自己的坦率而深信對方不會反攻……這一切都寫在友林的臉上了。弘就像準備開槍的槍手擦拭槍身,輕輕撫摩著酒杯。如果發揮最大酒量,自己將不能正常思考。兩三杯酒下肚,她的緊張感就會全部消失,這點她也知道。至少現在還能做出判斷。弘抬起頭,把酒咽了下去。她拿起酒杯的時候,悄悄地看了友林一眼。友林的臉上充滿了好奇和期待。「唉……」這一刻,弘甚至懷疑坐在自己面前的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一個任性的孩子。但是,友林畢竟不是孩子。「我應該還沒喝醉呀,可是……」弘搖了搖頭。她覺得很荒唐,卻怎麼也討厭不起友林來。她閉上眼睛,想要擺脫所有的思緒。酒杯空了,友林又給她倒滿,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友林給她倒得很滿,只要舉起杯子,好像就會溢出來。弘盯着滿滿一杯酒,突然抬起了頭。「你和初次見面的女人上過床嗎?」

這似乎不是友林想要的回答,他有些失望,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鎮靜,回答道。「那當然。」

弘在心裏偷笑。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友林正在儘可能地哄她開心。千萬不要被他迷惑,自己是實習教師,而友林是指導教師,這些念頭在她腦海里掀起了陣陣冷風。「有這樣的女人嗎?」

弘疑惑地問道。

「當然了,很多。」

有嗎,這樣的女人?弘問過之後,又在心裏盤算。不過,從常識來說,她還是難以理解。「怎麼可能呢?」

「什麼?」

「兩個人之間沒有愛情,怎麼可能上床呢?」

友林臉上掠過驚異的神色。「嗬,愛情?愛情是什麼?」

聽友林這麼問,弘好像被堵住了嘴巴,猶豫良久。愛情,愛情到底是什麼?信仰、希望和愛情之中的愛情?博愛?柏拉圖式的愛?性愛?或者是它們的全部?弘找不到恰當的定義。「你不是說你愛你的女朋友嗎?那是什麼樣的感情呢?」

「這個嘛……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應該是道德和信義吧。我不是說過了嗎?就像孩子,就像父母一樣。」

友林知道愛情的定義了。「那就對了。我對李老師既無需服從道德,也談不上什麼信義。」

友林腦子裏有些亂,他發了會兒呆,已經看出弘根本沒上他的圈套。弘拿起酒瓶,往友林的杯子裏倒滿了酒。她希望這種難堪的對話不再繼續。弘想和友林和睦相處。不,她只想順利結束實習教師的生活,就像她曾經平安無事地度過了大學生活。「崔老師你和男朋友相處多長時間了?」

「三年。」

「那你們認識多長時間之後上的床?」

弘不耐煩地看了看友林。他似乎是個非常執著的人,而且手段十分拙劣。他是一個不懂女人,或者說不懂戀愛的小孩子。「六個月。」

弘就像告訴孩子標準答案似的,然後又喝光了一杯酒。酒從倒滿的杯子裏流出,弄濕了弘的手指,但是弘沒有在意。友林注視着弘,死纏爛打,繼續追問道:「那麼,崔老師在六個月里就對男朋友產生道德和信義了嗎?」

「我並沒有說愛情就是道德和信義。」

弘一邊倒酒一邊說,語氣之中帶着厭倦。她的確感覺到厭倦了,為什麼要在這個孩子般的男人面前給愛情下定義呢?「那崔老師認為愛情是什麼呢?」

弘抬起頭,瞪着友林。她感到很意外,因為她以為友林的目光應該很執著,沒想到會那麼清澈。他似乎真的很想知道愛情是什麼。他像個在自己暗戀的女教師面前瑟瑟發抖的青春期男生,似乎真的很想得到答案。弘開始思考,到底什麼才是愛情呢?儘管沒有想出答案,不過她的腦海里卻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形象。「每當想起……那個人的時候,就會激動和興奮……而且……還有思念。」

這話一出口,愛情的形象就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她的面前。弘有種恍惚而朦朧的感覺,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正在這時,只聽呼的一聲,友林驚訝的神情進入她的視野。弘的心情越來越糟糕。「你笑什麼?」

弘已經說過自己心情不好,可友林還是不時發出呵呵的笑聲。「崔老師,你真像個孩子。又不是二十歲的黃花閨女,還談什麼愛不愛的……」聽友林說自己像孩子,弘也笑了。這正是自己的心裏話,沒想到卻讓友林搶先說了出來。不過,友林不可能知道弘的心思,他帶着責怪的語氣對弘說道:「這種感情在三個月後就結束了。激動?興奮?美國的科學家們做過分析,產生這種感情的荷爾蒙只能持續分泌到男人和女人相遇三個月。也就是說,前三個月是男人和女人憑藉本能交往。三個月剛過,兩個人最容易分手。一旦過了三個月,兩個人的關係就會持續很長時間。」

聽了友林這番話,弘莫名其妙地產生了反駁的慾望。「不是三年嗎?我聽說是三年……」「是三個月。到三年的時候,不管互相之間怎麼謙讓,怎麼忍耐,都會覺得厭倦。到這個時候,就應該生孩子養孩子了。」

友林發表長篇大論的同時,弘一直在喝酒。日本烤肉店的客人幾乎都走光了,弘覺得自己也該離開這裏,也該回家了。可是,她的手卻總是情不自禁地伸向酒杯。她的腿仍然發麻。「所以呢……隨心所欲就行了。愛情……太好笑了。根本不存在什麼愛情。只不過……是和自己有好感或喜歡的人……想上床就上床……沒有任何負擔……瀟瀟灑灑……」弘搖了搖頭。「對不起,我不想。」

她拒絕得很果斷,沒有什麼餘地了。友林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堅決,重重地嘆了口氣。他耷拉着肩膀,無精打採的樣子。弘的心裏多少有些不忍。「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嗎?」

友林的聲音飽含着沮喪,弘悄悄地醞釀着感情,想讓自己的聲音盡量顯得親切……因為她並不想和友林搞得太僵。「不是這樣的。」

「我就問你一句話。」

友林嚴肅地盯着弘的眼睛。弘也盯着他的眼睛,點了點頭。「你討厭我嗎?還是……討厭做愛?」

弘的嘴角泛起了微笑。不過,她的笑容轉瞬即逝,很快又變成了白紙。「我不喜歡做愛。李老師你不是有女朋友嗎?我也有男朋友。」

「我們又沒有結婚,這個不算什麼重要問題。重要的是……你不要怕我的自尊心受傷害……請坦率地回答我,你是不是討厭我?」

「不是的,即使鄭宇成現在要和我做愛,我也不會答應的,絕對不會。」

弘感覺自己漸漸上了他的圈套。不過,還沒等她想完,她的嘴巴已經開始說話了。友林笑着說道:「哎呀,別說謊了,鄭宇成還不行?」

友林笑起來的樣子很可愛。弘也忍不住笑了。友林似乎從弘的笑容中受到了鼓舞,於是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說道:「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上你了。你能不能……不要想得太多……就放鬆心情……聽我的話?」

「對不起。」

弘看着友林的眼睛,說得很明白。友林點了點頭,有氣無力地說道:「明天我該怎麼面對你呢,丟死人了。」

弘笑了笑。「我就當什麼都沒聽見。」

「不……不是這樣……我的意思是說……有一種方法能讓我不覺得丟人,你願意那樣做嗎?」

友林像個淘氣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和媽媽重歸於好的機會,面露懵懂的神色。突然,弘有一種衝動,想要仔細看看友林的臉。「我們至少也該接個吻。」

「接吻?」

這句話大大出乎意料,弘不由得驚慌失措。「是的,如果你和我接吻的話,我就不會覺得丟人了。」

友林還是個難纏的孩子。弘本能地往四周看了看,周圍的客人們都走了。她又轉過頭來,看見了友林下巴上刮鬍子留下的痕迹。也許是因為燈光,那地方有些發黑。友林也跟着到處張望。弘看了看友林,低聲說道:「你想吻我嗎?」

友林瞪大了眼睛。「是的!」友林的聲音雖然很低,卻足以讓人感覺到他的喜悅。友林的屁股剛剛離開座位,正在這時,只聽當的一聲,好像是服務員把什麼東西弄到了地上。弘猛然清醒過來。「不行。」

「怎麼了?」

友林滿臉遺憾地問道。「李老師……我們不要這樣了,真的。」

友林快要發瘋了,可是弘卻用勺子舀起已經涼透的蛤蜊湯,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來。兩人離開日本烤肉店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四十分了。燈光依然璀璨,可是街道上的行人越來越少,顯得有些冷清。友林和弘,兩人並排走在街道上。他們離得很遠,中間完全可以再加一個人。不過,他們都保持着相似的步伐。前面幾米遠的地方就有計程車站台。弘的眼睛盯着前方的車站標牌,默默地往前走。友林低着頭,猶如殘兵敗將般拖着沉重的雙腿。他偶爾看一看弘,然而弘好像已經忘記了友林的存在。友林撇著嘴,低垂著頭。突然,他眨了眨眼睛,停下了腳步。弘也驚訝地停了下來。「我們到那邊接個吻就走,好不好?」

友林指著路邊黑暗的小巷,問道。弘看了看友林的手指,冷冷地轉過頭去,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依然以相同的速度繼續前行。遭到輕視的友林深深地埋下了頭,突然,他跑了起來。友林剛跑出兩三步,就追上了弘。弘差點兒沒摔倒,不得不停了下來。她轉過頭,看了看被友林抓住的肩膀。「李老師,您這樣做,以後我們還怎麼見面?」

弘的尊敬語說得無可挑剔,每一個字都讓友林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然而他的表情卻顯得非常無辜。「我怎麼了?我只是想和你上床,難道這有什麼錯嗎?」

「那您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嗎?」

「如果上了床,我們之間就會相處得很和諧,這對我們的工作也有幫助,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呢?」

弘覺得不可思議,惡狠狠地瞪了友林一眼,小跑起來。友林也像弘一樣執拗。「這裏有很多好旅館……」友林像個分發旅館傳單的打工生,繼續糾纏着弘,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句話。已經到了計程車站台,弘再也不能繼續走下去了。「這裏真的有很多好旅館,設施都是最新流行的……」弘就像對待一個令人頭疼的孩子,假裝沒聽見,只是盯着路面。友林反覆說了好幾遍旅館的事,最後也覺得沒什麼辦法了,就不再說話。他盯着弘的臉,似乎想仔細觀察她。弘不得不防備友林,可是唯一能夠拯救她的計程車卻遲遲不來。友林興緻勃勃地盯着弘尷尬的臉,他覺得弘這個樣子很可愛。這時候,一輛空計程車從遠處行駛過來。友林似乎想到了什麼好主意,嘻嘻笑着把包背在肩上。計程車停到站台,減慢了速度。「啪嗒!」事情來得太突然,弘驚訝不已,幾乎凝固了。嘴唇濕漉漉的感覺留在臉上,她一動也動不了。友林冷不丁地吻了弘的臉頰,然後輕快地跑向停車場下面的馬路。他揮了揮手,計程車停在他的面前。友林抓住計程車的把手,沖着打開的車窗喊道。

「大方洞!」「不去!」計程車司機悶悶不樂地說完,就把車開走了。友林站在停車場下面的馬路上,彷彿挨了雷劈。汽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過面前,卻沒有一輛計程車。友林只好走到停車場上面。回頭看時,弘仍然把手放在臉上。友林不知該如何是好,難為情地站在那裏。如果弘生氣了,他該怎麼辦呢?他的腦子在飛快地運轉,思考着這個問題。弘沒有生氣。不過,她也沒對友林說什麼,只是對剛才發生的事情感到慌張。弘緩緩地把手從臉頰上放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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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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