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微笑

26. 微笑

1999年5月3日

承宇在祥雲小學的操場上,穿着天藍色的傳統服裝,獨自靜靜地坐在美姝曾經非常喜歡的那個鞦韆上。5月的天空藍得耀眼,飄浮的朵朵白雲,像孩子們在幼兒園裏畫的那種團團棉絮似的。

承宇用草灰給美姝畫的世界地圖,已經在雨水的沖刷下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樹木炫耀着它們的新綠,依然站在荷塘前的那棵銀杏樹先前光禿禿的枝頭已經綴上了片片嫩葉,那是承宇和美姝曾經共舞過的地方。二十多米之外,靜嵐抱着睡醒了的姝美。

承宇再次來到祥雲小學是因為周哲前輩的電話。

「你們落了很多東西在這裏,不需要取走嗎?就放在這兒也可以。對了,素燒窯爐里的東西是誰做的?是美姝吧?泥娃娃和三個咖啡杯都燒得很好,什麼時候你們兩個人一起來吧。對了,美姝生得順利吧?是男是女?」

周哲前輩的聲音很爽朗。兩位前輩和兩個孩子2月末從日本回來了,他們還不知道美姝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因為承宇還沒有告訴他們,既沒有心情也沒有精力。承宇只是簡單地告訴他們美姝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兒,他會很快去拿東西的,就把電話掛了。

這天早上,承宇打算帶孩子去江原道,準備好了消毒奶瓶、奶粉、保溫水瓶、孩子衣服和尿布等,正要放到包里時,接到了靜嵐的電話。

靜嵐說她今天不上班,想來看看孩子,問他要不要帶孩子出去散散步。承宇說他要去祥雲小學拿點兒東西,靜嵐就問自己可不可以一起去,於是跟來了。

其實承宇更願意獨自一個人來,因為這裏曾是自己陪着美姝跟病魔殊死搏鬥過的地方,曾是真正美好的兩個人的世界,但想到靜嵐也因失去了至交,正在度過最艱難的時期,承宇便無法拒絕她的要求了,畢竟靜嵐也有分享美姝心靈世界的權利。

周哲前輩和京姬前輩聽說美姝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無言以對,他們知道無論說什麼都不可能安慰承宇,事實上他們自己心裏也好像塌了半邊天。

京姬前輩把裝在紙盒子裏素燒過的泥娃娃和咖啡杯交給承宇,全都完好無損,呈粉紅色。

三個泥娃娃,是把泥包在汽水瓶、牛奶瓶、飲料瓶上面,塑好形狀后把瓶子抽出來晾乾的,所以比剛做出來的時候縮小了一點兒,在火里燒過之後長度又縮短了好多,寬度也變窄了,但從個子和形態來看,很明顯是男人、女人和小孩。

承宇拿起那個應該是美姝的女人娃娃,貼到嘴邊親了一下,然後一個一個地拿起盒子裏帶着手柄的杯子端詳著,美姝在每個杯子底上用釘子一類的東西刻下了名字:承宇、姝美,然後是——杯子上赫然寫着「靜嵐」!

承宇和靜嵐都大吃一驚,他們都以為寫的肯定是美姝的名字。

「這孩子!真是的……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呢?」

靜嵐的心一下子沉下去,表情很尷尬。

承宇則心情複雜地笑了笑:把自己留在這個世界上獨自離去的時候,美姝曾經歷了多麼激烈的思想鬥爭啊!認為男人沒有女人就無法生活,這真是婦人之見。寫着「靜嵐」的字跡,就像是美姝心靈的傷痕,她以為沒有女人,承宇和女兒姝美的生活就會艱難和不幸……想到這裏,承宇心裏痛得麻酥酥的。

蔚藍的天空好像蘊含着無盡的痛苦,巨大的痛苦大概就是那種清雅的藍色吧,天之所以那麼藍,就是因為離開世間的愛人去到天空的人太多了的緣故吧。承宇突然想起美姝在現代醫院說的話。

又一次度過危機的第二天晚上,美姝表情相當嚴肅地把承宇叫過來,讓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到時候了,我們都是成年人,也該認真考慮一下這個問題了。」

「什麼?」

「我們必須正視現實,必須勇於接受現狀和以後可能出現的情況……我們兩個人討論一下吧。」

「討論什麼呀?以後再說吧,雖然不知道你到底想說什麼,但等你恢復健康以後再說也不遲。」

「別這樣!」

承宇剛想站起來,就被美姝的尖叫聲給止住了。美姝自己也是考慮了很久才鼓起勇氣跟承宇談這個問題的,可是承宇一個勁兒迴避,她真的生氣了。

到底要談談什麼呢?你不要這樣,我也正因為害怕有一天你會離開,神經綳得緊緊的,幾乎受不了了!

美姝的臉色異常嚴肅。

「我也不願意這樣,你明明知道的。」

「是啊……好吧,你想說的是什麼?」

「承宇……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

「誰給你做飯,誰為你洗衣服呢?」

「現在情況都這樣了,你還顧得上想這些嗎!你想聽我的回答嗎?那就告訴你吧,電飯鍋先生和洗衣機小姐!你不也知道我飯做得好、湯煮得好、衣服也洗得好嗎?」

「孩子怎麼辦呢?」

「……孩子?」

「承宇你一點兒經驗也沒有啊!」

「還有人先有經驗后養孩子的嗎?肯定會有辦法的啦。你是病人,別想這些雜七雜八的事了,多費精力啊!你真正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好吧,承宇,你覺得靜嵐怎麼樣?」

「你……你……你說的這叫什麼話?我,現在真的生氣了!」

「我不怕你!承宇你不也覺得靜嵐好嗎?靜嵐也覺得承宇你是個好人。」

「你真瘋了!怎麼能這樣呢?怎麼能這麼折磨人呢?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這種話?你到底為什麼非要把我搞得這麼慘呢?」

承宇理解美姝的心情,但自己把美姝當成人生的中心,而她卻這麼不了解自己,承宇感到心裏一涼,怒不可遏。

一旦跨過死亡的門檻,難道人就會變得這麼不近情理,甚至有些狠毒嗎?美姝看着痛苦得雙手抱住頭的承宇,似乎一點兒也不在乎,繼續說:

「我也知道我說話的這種方式不太明智,但我現在已經沒有時間揣摩承宇你的心思了。我看,承宇你和靜嵐很合適,沒有人比你們兩個人更合適的了。」

承宇很不理解美姝的想法,他的火一下子衝到了嗓子眼兒,從打認識美姝以後,他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討厭她、恨她。

「你到底為了什麼呀?那是活着的人的事兒,你沒有權利說這說那,要是真想決定點兒什麼,你就趕快好起來!」

「我有這個權利!」

「為什麼?」

「因為孩子!因為姝美!」

「姝美我會好好養大的,難道你不放心嗎?」

「是啊,我真不希望姝美過得太寒酸,我希望她能梳着小辮,系著漂亮的蝴蝶結,穿着鑲粉紅色蕾絲花邊的連衣裙……」

「美姝呀!我來做,我能做到,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你和孩子的。別說了!我……會好好照顧姝美的,讓你一點兒也不用擔心。你……真的不了解我才這麼刺激我的嗎?」

美姝淚流滿面。

「我……愛孩子比愛你還要多,一想到姝美,我每一天都像是在天堂和地獄之間打了幾十個來回,太痛苦了!比起身體上的痛來,我的心痛得厲害好幾倍!」

承宇一下子緊緊抱住美姝。

「好了好了,我不會讓你心痛的,我……說話算話,這你也知道吧?你給了姝美生命,我會盡我所能好好照顧姝美,讓她比誰都漂亮,比誰都善良,比誰都快樂!」

「啊……不行,我還是不放心。承宇,答應我,你要是再結婚的話,萬一結婚的話,一定要向靜嵐求婚啊!嗯?」

「……」

「嗯?一定!答應我!」

「好……好,我答應你。」

「謝謝!我……真的很自私吧?想減輕自己內心的痛苦,卻逼着你忍受!」

沉浸在回憶中,承宇的眼神茫然而凄涼。但這是不可能的要求,一個男人生到這個世界上,瘋狂地愛上一個女人,只要一次就足夠了。

先離開的女人住在天上,男人住在地上,他時常抬頭望着天空,突然覺得孤單的時候,就抬起頭來看着天空跟美姝說說話,或仰起頭跟她接個吻。而且,不是還有她用生命換來的姝美嗎?

一個人的生命能有多長?好好撫養姝美,數十年一晃就過去了,那時就可以輕輕鬆鬆地朝着美姝所在的天空飛去了,向著獵戶星座。

靜嵐也很了解承宇的心思,在向陽的地方埋葬了美姝回來之後,靜嵐對承宇說過:

「承宇!以後姝美需要媽媽的時候,我隨叫隨到,比如上幼兒園的日子、小學入學的日子、生日等等……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美姝是我的朋友,她的離去留下妻子和媽媽兩個空位子,但我知道,我能做的只是姝美的媽媽。乍一看,承宇的女人的位置也是空着的,但實際上,除非天塌下來,承宇你身邊那個位子永遠是美姝的,美姝現在也該明白這個事實了!」

靜嵐抱着姝美,哄她睡覺,姝美嘻笑了一會兒就睡著了。姝美又健康又漂亮,她不會不幸或傷心的,爸爸替她守着地上,媽媽替她守着天上,姝美既有天又有地護著了。

承宇朝着去年深秋季節跟美姝一起在下面跳過舞的那棵高大的銀杏樹走過去。這時,他再次意識到樹只有一棵的事實,在附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另一棵銀杏樹,這麼說,那棵銀杏樹的配偶也去了天國嗎?但這棵樹依然堅實地紮根在地上,長到這麼大。或許是因為自身的處境,承宇憑直覺認定那棵銀杏樹是雄性的。

承宇繞着粗大銀杏樹轉着圈,突然背對着荷塘停了下來,真令人吃驚,在這個方向,銀杏樹的樹榦上深深刻着一些圖畫和字跡:

獵戶星座模樣的四方形內刻着三個名字——承宇、姝美、美姝,排成一排……這是她什麼時候刻的呢?我們幾乎一刻都沒有分開過呀!肯定花了不少功夫!承宇滿眼驚訝地注視着,深情地用手小心撫摸著「美姝」的名字,淚水凝聚到他的眼眶裏。

藍藍的天空中突然吹來一陣風,銀杏樹葉子隨風嘩啦啦地響,承宇的頭髮在風中飛舞起來,隨風飄來一股淡淡的菊花香,清涼的,甜甜的,的確是菊花香!

承宇的眼睛忽閃忽閃的,想起做陶的時候美姝說過的話……

他心裏念著美姝,朝着高大的銀杏樹,朝着四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啊!這……這……真的是菊花的香味!清清楚楚的!隨風而來的分明就是美姝的頭髮上散發出來的那種菊花香。

可以感覺到的令人悲從心起的愛情的香味。

抬頭看着好像數萬隻小手在招手的銀杏樹,承宇閉上雙眼,嘴角含着微笑,向著在風中舞動的樹枝伸出了顫抖的手。

美姝呀……你……是你吧?你坐在那上面嗎?在飛往天空之前,你通過這無數的銀杏葉,在跟我說……再見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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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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