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真最美的欺騙

第五章 最真最美的欺騙

1.友誼斷章

從相識到相知並不是很長的距離,也不需要很長的時間。雲淡風輕的幾次交往,便可結為終生相知,白首如新的摯友。

無可否認,我們無法面對沒有友誼的生活。

當人們熟稔地戴着面具在熙熙攘攘中南來北往,漸漸疏遠了許多出自內心的感情,也就難以觸到許多美好的感覺。我們擁有的名分與事實距離很遙遠。

譬如其中有一種叫友誼,於是人與人走向淡漠和陌生。

友諒,友直,友多聞,友益矣,古人這樣說。

不止如此,我們在一些特別的時候,譬如憂傷,譬如寂寞,總渴望一些精心而可人的禮物,尤其是友人的慰藉。我們得承認,在社會的錯綜起落和生命的起承轉合中,我們出乎尋常的脆弱,是如此容易地傷害別人或被別人傷害,友誼因此顯得珍貴。

我們都不知道明天會如何,不知道前面還有多少聚散離合,但在記憶的圈中總有一份真誠的關懷,溫馨而美麗,並且不被歲月風化,我們的生命便塗上一層別緻的美麗。這樣的會心的感覺便是友誼的詮釋。

誰都希望有朋友,相知遍天涯自古以來都涵蓄著令人神往的意味。

友誼是自在的灑脫和親近。只要你記住,無論何時何地,用真心去贏得別人。別人有時也像我們一樣,在脆弱的時候或陌生的環境裏感到靈魂的無依,別輕看你小小的努力。平凡的生活中有些時候別人正需要我們真心地伸出我們的手,雖然不一定能改變他們的境況,但在他卻能感到冬天裏有一句話或一個行動會帶來春天的溫暖。

紅塵中已有太多相見恨晚的感喟,相見也許可以恨晚,但相知卻永不為遲。雖然我們有時並不相識,但我們的心是相通的。世界會有那麼多不被預料的安排,某個短短的時間內,某些偶然的事件引起我們的共鳴,促成我們的相識,於是你,我,於是人類,便以群分。

從相識到相知並不是很長的距離,也不需要很長的時間。雲淡風輕的幾次交往,便可結為終生相知,白首如新的摯友。

為友誼,不需要付出太多。一句真誠的問候,一張小小的紙、或只是一句遙祝,也可將真心鋪述。當遠方那菲薄而又無價的小禮物送在你手上你可知道某些內涵的意義已經超過它的本身?

不知道自己的一輩子可交多少朋友,但每一個朋友都難能可貴。我們的朋友不一定是心心相印,我們因此不能以能否相互讀懂為交友的規則。只要有真心,我們也許不能時時記住關於所有朋友的特別的日子,但,我們不會讓關於朋友的故事在回憶的季節里堆滿塵土。

所謂念茲在茲,有時或忘。

我認為人的最大幸福之一是與摯友各把一傘,在雨絲和綠柳中傾心相談。各把一傘,呢喃低語,相親相近,又不互相融入。

真希望這路直通天涯,而友誼比天涯還遠。沿着這條路,一定不會感傷。

2.紅葉的懷念

雙手捧著那片紅葉,看了又看,突然之間,我的心裏有淚如傾。真的很感激你,因為你的鼓勵,我挽救了自己的青春;因為你整整五年的珍藏,我懂得了愛的饋贈。請相信我,為着這份刻骨銘心的珍惜,從今以後,每當又見紅葉,我都會抑制不住給你我深深的祝福和關懷……

放午學了,打開寢室門時,看見一封別緻的信靜靜地躺在地上,拾起來,娟秀的字跡很陌生,輕輕展開,卻沒有一個字,潔白的信箋里,只有一片小小的紅葉,飄落下來。

那一刻,我茫然了。想高三這種時候,還會有誰送我這種東西呢?仔細端詳那片殷紅沉靜的葉子,突然,那熟悉的葉脈和火紅的色彩深深地刺痛了我淡然已久的心。

難道是你嗎?昨天,在樓梯口與你邂逅,真正相隔五年之後的面對。那一瞬間,我有些愕然,隨後一片恍惚:你的美麗依舊燦爛呵!本該平靜的問候:你在他鄉還好嗎?可我突然覺得,已逝的情愫就像時光的流失,再也找不回來,也沒有找回來的必要了。況且,你的眼中,那一閃即逝的光亮,也深切地告訴了我:五年的時光如流水,已沖走了一切美麗的昨日黃花,剩下的,即使相對注視,也只是「也無風雨也無晴」了。

記得那是在六年前,意外的考試失誤使我與重點中學失之交臂了,只得到偏遠的鄉村中學,一個離小街三里之遙的不通公路的學校就讀。現實的失意和理想的幻滅曾是那樣深地籠罩了我。初二時,我已無心讀書,打算退學。當我獨自坐在學校後山的一塊大石上向學校作最後告別時,卻看見秋陽下那個女孩向我走來。

那時,你多美呀!一米六幾的高個兒穿着一襲火紅的風衣,鮮艷無比,襯著那披肩的秀髮和美麗的面龐,讓我激動得渾身顫慄。一直叫不出你的名字,但作為班主任老師的女兒,縣重點中學高三的學生,我早已熟悉。幾乎每個周六回家,都能碰上也是回家的你,只是由於刻骨銘心的自卑,我總是把頭一低,慌慌地逃了過去。我那時,是把你當作了天上的星星,只敢遙遙地仰望你聖潔的清輝呵,想不到你翩翩地向我走來,靜靜地坐在我的旁邊了!

你輕聲地說:「為什麼要逃避呢?聽我父親講,你完全可以憑自己的聰明開拓一片燦爛的天空啊!」

就在這樣的學校?你也相信會出現奇迹?望着你真誠的雙眼,我流淚了:「我……」

「別傷心,小弟,答應我,振作起來,愛拼才會贏!」你拉起我的手,聲音柔如二月的春風。

為了你的誠心,我點頭了。那一刻,我感到你那朗朗的笑聲和柔柔的話語就像一片陽光照進了我冰封已久的心地。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我的心是怎樣在你燦如花影的笑臉里泛起了綠意。

我又回到了教室,努力地學起來。從那時起,我開始寫詩,開始喜愛深沉的純潔的紅葉,我把那些幼稚的歌吟和紅葉一起寄給你。那些信,彷彿是生命之託啊,我早已把它們深深地溶入了那一片詩意充盈的秋天裏……

學期將盡的時候,我進城來,拉起你的手說:「你一定要等我,大學畢業時我來娶你!」你深深地望着我,突然笑了:「傻孩子,你還沒有考上高中呢,哪來的大學畢業?」我急了:「只要你願意等待,我當然會大學畢業的。」你愣了,一下依過來,撫着我的頭,聲音輕下去:「可是,好弟弟,我比你大了整整四歲,等你大學畢業,我都老了,我等得起么?」

「四歲算什麼,難道年齡的阻礙是不可戰勝的嗎?」我緊張地望着你的臉,你也定定地看着我,眼裏流出了晶瑩的淚水:「也許是啊,也許不是,有誰說得清楚?」「總之,你要等着我,一定要等!」我緊緊地拽着你的手,拚命地搖著。心中已經認定,此生就是你了。

「那就試試吧。」終於,你點頭了,「不過,你可努力呵!」

我答應了,也做到了,可就是在我考上省重點中學的第二年,不幸的消息傳來了:我夢中惟一的新娘出嫁了!嫁給了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老闆!我一下就懵了,痛得抬不起頭來。你不該忘了你的誓言——要等我大學畢業呀!我茫然了,那麼痴痴的一片深情,真的一點不曾感動過你嗎?

以為那是永別了。青澀的成長季節,我一直因內心的傷懷,不敢停留,擦乾眼淚往前走,從初二時的諾言到如今的高三,一別就是四年多,沒有再相見。沉默的歲月漸漸消散了心底的哀愁,我已慢慢相信,一切都是緣份,所以,我不再惆悵,不再憂傷,儘管,我還時時憶起昔日的溫馨。

一直以為,時間的阻隔早已變成了一種距離,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隔斷了,然而,我怎麼也想不到,已為人妻的你,竟還沒有被世俗的淡漠掩埋,你的心裏竟還記得我最初的希望。

雙手捧著那片紅葉,看了又看,突然之間,我的心裏有淚如傾。真的很感激你,因為你的鼓勵,我挽救了自己的青春;因為你整整五年的珍藏,我懂得了愛的饋贈。請相信我,為着這份刻骨銘心的珍惜,從今以後,每當又見紅葉,我都會抑制不住給你我深深的祝福和關懷……

3.情到深處人孤獨

自你離開后,我就打不起精神,看到那一對對戀人卿卿我我,我好妒嫉,恨不得一下變成鳥飛到你身邊。寂寞、孤獨、甚至無聊,就這樣一天天地折磨着我,撕裂了我的心,打碎了我的夢。多少甜蜜的回憶,多少不眠之夜。

泉泉:

我好想你,真的,泉泉,這幾天我簡直要發瘋了。

泉泉,你現在在幹什麼?今天雖然是周末,可我哪兒也不想去,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呆在宿舍,向你訴說衷腸。

自你離開后,我就打不起精神,看到那一對對戀人卿卿我我,我好妒嫉,恨不得一下變成鳥飛到你身邊。寂寞、孤獨、甚至無聊,就這樣一天天地折磨着我,撕裂了我的心,打碎了我的夢。多少甜蜜的回憶,多少不眠之夜。每當送信員一進門,我一陣驚喜,隨之而來只是一陣嘆息。泉泉,當我手捧那杯紅葡萄酒時,我多希望杯中有你的身影啊!但沒有,結果還是「舉杯消愁愁更愁」。

泉泉,還記得那天晚上嗎?淡淡的月光,潺潺的溪水,還有那縹緲的蛙聲。山坡上,叢林間,灑落一串串歡歌笑語,又印下一雙雙愛的足跡。推不開你固執的臂膀,躲不開心的漣漪,讓那個初吻來得又燙又急。星月駐足秋風也失去了往日的瀟灑,纏繞着我和你。美好的夜晚,濕柔的回憶,可現在只有孤月知曉我心,只有孤月撫慰我情。泉泉,自你走後,我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在心裏呼喚着你,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今晚同宿舍的人都去跳舞了,可我一點兒也沒心思去,總覺得那樣乏力。要是你在這兒就好了,我就可以與你一道盡情享受那華爾茲的舒展、優美,探戈的瀟灑自如,倫巴的熱烈、奔放,迪斯科的自由、歡快……更可以傾聽你不知加快了多少倍的心跳。泉泉,還記得在夢幻舞廳嗎?你好壞,擁得好緊好緊,我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哦,我擰你那地方還疼嗎?

泉泉,寫到這兒我居然笑了起來,笑得那樣羞澀,儘管嘴角還掛着淚珠。然而,這僅僅是幻覺,一旦回到現實,那淚又一涌而出,就這樣一次一次地拭去,又一次一次地湧出,而在這不知不覺的湧出與拭去之中,我突然又恨起了你。你知道嗎?在離別的那天晚上我好傷心,甚至有點氣憤。真的,泉泉,當我一回想起那一幕時心就不由得隱隱作痛。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惟獨在那時要急着回家,你一次次念叨,又一次次看錶,以至我放聲痛哭,掙脫了你的懷抱……你還是走了,拋下我孤零零一人。泉泉,你好狠心呀……

欣慰的是,你上車回首的那一剎那,我看到了你那男子漢金子般的淚珠,可我還是恨你,直到你回到我身旁,因為你帶走了我的心!

泉泉,記得「情到深處人孤獨」嗎?現在我才真正體會到了它真正的含義,也終於看破了「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謊言。

就寫到這兒吧。泉泉。同宿舍的人也差不多要回來了,我不願別人看到我哭着給你寫信。哦,差點忘了,你現在好嗎?可要好好照顧自己,為我也為你自己。

4.飄落的詩情

直到那一天,不知道是第幾個詩人自殺了,我的詩還沒有被發表。

18歲那年,我讀高三,只幹了兩件事:瘋狂地墮落和拚命地上進。

所有的這一切都起因於我性格中的忤逆和要強。記得剛開學那陣子,同學們都還沒有進入所謂的「高三狀態」,各科老師就高考的重要性對我們進行輪番轟炸。迫於「各界」輿論的壓力,同學們都兢兢業業地開始了苦行僧的日子。悲劇的開始是因為我的反叛作怪了。我偏不信那個邪,對高考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懷疑,對名利莫名其妙地深惡痛絕,對成功毫不留情地嗤之以鼻。如果說高考是其他同學的追求所在,我則孤獨而焦灼地尋找著「我的精神家園」。

從此,我一反常態地開始墮落。以淡泊明志作為自己的心靈雞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我慵懶拖沓的生活註腳,日益落後的名次被標榜為「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的見證。我在追求平淡的心靈誤區里踽踽獨行。直到有一次我很偶然地知道了詩,我以為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寧靜中寫詩使我找到了在世俗的壓迫下失落的靈魂。有人說詩人是像上帝一樣思考像平民一樣生活的人,我便發誓這輩子就做詩人。面對詩歌這個我可以為它兩肋插刀的朋友,我坦白我喜歡班裏那個很有個性的女孩子。為了我的溫情,而不是愛情,那時我恥談愛情而喜歡談對女孩子的感覺;我開始半夜喝酒,有月亮的晚上會酩酊大醉,因為李白的詩都是酒後寫出來的;我開始通宵達旦地打電子遊戲機,覺得那緊張而又激烈的碰撞是我的靈感在歌唱。我把我的生命交給詩去詮釋。

直到那一天,不知道是第幾個詩人自殺了,我的詩還沒有被發表。我也沒錢喝酒了,就回了家。臨走時,媽媽把家裏所有的錢都塞給我,什麼也沒說,只用那種讓我心虛的眼神望着我。我逃回了學校,我寫給我心愛的女孩子的夾在她語文書里的那首詩被撕成兩半躺在我的桌子上,每一半都有着怪怪的表情。我大吼了一聲:「這個世界是怎麼啦?」同學們都扭過頭,一個也不例外地瞪大眼睛望着我。一絲不苟邏輯嚴謹的班主任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說:「你怎麼啦?」我沒有吭聲,樣子有點痴獃,班主任看我的目光像看個「另類」。那天晚上,我又去喝酒了,半夜,我燒了所有的詩稿。

第二天,我迎著紅紅的再也熟悉不過的太陽去跑步,體會到的不是詩,我看見那個女孩子已經開始早讀了,就加快了步伐。我拚命地上進的日子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朝乾夕惕,焚膏繼晷。到高考前的那天晚上,我還在充滿滄桑感的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中品味着。

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下來了,同學們都很吃驚,因為他們都還沒有忘記我曾向這個世界發問:「你怎麼啦?」那年的七月沒有顏色,我對所到來的一切都坦然面對,沒有成功的喜悅,沒有精神上的恐慌,只是每天都想靜靜地抬頭看藍藍的天。

大學,我四平八穩地走過,閑的時候也寫詩,偶爾還會想起她。考研的最後一場下來,我背着包,一個人頭也不回地坐上了北上的列車。望着窗外越來越大的雪花,我的心裏靜如止水,因為我早已明白成功后的平常心才是我十八歲那年一直苦苦追求的。

5.最好的獎勵

這種勇氣非常難得,很少有學生能在老師的逼迫下堅持真理,保持誠實。

恢復高考那年,我們正讀初一。新來的班主任是鄉里曾受過管制的宋老頭。據說解放前他在美國人手下當過衛兵。

第一堂英語課,宋老師將一張偌大的字母表掛在黑板旁的牆壁上,雖然是手寫的,但看起來一目了然。之後,他又在黑板上板書一遍,逐個逐個地教我們學。課堂紀律很糟,但他並不在意。也許在他看來,學這26個字母,不必那樣認真。但下課時他告訴我們:「學英語並不難,做好一個人卻不容易。」無疑,他是指責我們在課堂上對他不夠敬重。看樣子,他是一個慈祥的老頭,並不是一位嚴厲的老師。

有一天上英語課,他發給我們每人一張白紙,要求我們按順序默寫出26個英文字母的大小寫。他說對此次測驗成績優異的學生,將給予特別的獎勵。爾後,他就若有所思地站在門邊,眼望着門外出神。二十分鐘后,他似乎醒過神來,立即收上試卷。全班總共才五十幾個人,他很快閱完了所有試卷,然後拍拍手,輕鬆地宣佈:「很好!除一個同學寫錯了三個字母外,其他同學都是100分。很高興有這麼多同學能得到獎勵。但在獎勵之先,我不得不警告這個學生——張小哲,請你站起來!」

張小哲是個一向沉默的男孩子,從未惹人注目。此時,他站了起來,兩眼望着老師。

宋老師對他說道:「我實在想不通,這麼簡單的幾個字母,全班同學都會,而獨有你一個人弄出差錯。你說你慚不慚愧?」

張小哲默不作聲。所有同學都幸災樂禍地盯着他。

「你必須回答我!」宋老師一反這之前的慈祥態度,透露出一種近似殘酷的威嚴,「慚愧,還是不慚愧?」

「我不慚愧。」張小哲輕聲地說。但他做好了挨克刂的準備,臉綳得緊緊的。

「居然不慚愧。那麼,你憑什麼理由?難道大家錯了而你一個人是對的?快說!什麼理由?」宋老師近似歇斯底里地吼道,並一步步向他逼近,臉上奇怪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也許,他是一個被管制瘋了的老頭,說不準會打人。一個給美國佬當過衛兵的傢伙,出手肯定非同尋常。

我們不再幸災樂禍,心裏都有些緊張地為張小哲捏一把汗。

「我有理由。但我絕對不說。」張小哲望着逼近自己的老師,眼裏噙滿了淚水,「老師,你不要逼我。我不會說的。如果你一定要逼我,我現在就離開學校。」他真的提起了書包。

沉默,短暫的沉默。我們看見宋老師朝張小哲走過去,雙手搭在張小哲的肩頭,一改剛才的暴怒,反而溫和地說道:「好吧,我不再逼你,請坐下吧。」

然後,他退回講台,掃視着全班學生,語重心長地說:「第一天上課我就講過,學好英語並不難,做好一個人卻不容易。我並不急於知道你們的英語成績,但很想知道你們的為人,所以才有今天的這個測驗。請大家再次抬頭仔細看看我身後的那張字母表——你們以為我忘記摘下的字母表,它有一個不易察覺的錯誤,而除張小哲外,你們全部照抄不『誤』。他雖沒有得到百分,但他是個誠實的人,所以,他敢於說自己不慚愧。這種勇氣非常難得,很少有學生能在老師的逼迫下堅持真理,保持誠實。請大家終生牢記:重要的不只是成績,更有品格。這,就是我要給你們的特別獎勵!」

一刻,全班54個同學有53個低下了頭。只有張小哲沒有。

6.愛是那一次最真最美的欺騙

現在,又到樹葉飄飛的季節。我也有了真心真意愛我的男朋友。

高三那年,我和秋同桌。秋戴一副眼鏡,皮膚白凈,平時又少說話,給人一種文弱的感覺。秋的數、理、化成績特別好,而英語、語文較差,我恰好和他相反。我們學習上互相幫助,彼此進步。高考兩個月前,我發現秋時常一個人趴在桌子上,悶悶不樂。我再三探問,他只告訴我,他母親有病。高考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所有的心思全放在學習上,也沒顧及秋的情緒是如何恢復正常的。

發榜了。秋以超過本科分數線5分的成績被青島醫學院錄取了,而我以幾分之差落榜了。我傷心地哭了。秋在校門口等我,我們沿着校外綠樹成蔭的小路慢慢地向前走。我抽噎著,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滾。秋停下來說:「別再傷心了,振作起來,回校複習,爭取明年考個好成績,哭有什麼用呢?人的一生會有許多不幸。」停了一會兒,秋又用低沉的聲音說:「如果讓我終生落榜,以此換得母親更長的生命,我寧願終生不進大學……」秋的聲音有些沙啞,「高考兩個月前,我得知母親患了食道癌,而且到了後期……」這個意外的消息,使我忘記了抽噎,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目光落在遠處那片平坦的草地上,「我當時也是萬分痛苦,簡直想同母親一同離開這個世界。可病危的母親期待的目光,心碎的父親惟一的寄託,又迫使我挺起身來,專心學習。」「崔,」秋突然喊我的名字,「看前面那片草地是多麼平坦。可人生的路並不是只經過平坦的草地,還要經過高山和溝壑。生活中的強者,不是只能在平坦的草地上催馬疾馳,更能在高山上攀登,在溝壑中蹣跚。挫折和不幸只能使弱者痛苦,而使強者更加堅強……」秋那低沉而有力的聲音在我耳邊縈繞,我使勁地點頭,表示內心的感動和接受他的忠告。

我真沒有想到,這個平時文文弱弱的秋,竟有如此成熟的思想和頑強的自制力。

晴天霹靂!

父親診斷出患有肝癌!就在我滿懷信心回校複習的時候。

天塌了!壓在我18歲的肩頭。

初秋的一個早上,剛剛下了一場凄冷的秋雨,秋來校找我。他黑了,瘦了,疲倦的雙目佈滿血絲,一向整潔的鞋子和褲子沾了許多泥點子。我預感到某種不祥的事情已經發生,便怯怯地問他母親近來的情況。他笑着說:「你別擔心了,她現在好多了。現在醫學發達得很,你父親的病也會慢慢治好。你只有專心學習,千萬別胡思亂想,才是對全家最大的安慰……」秋的一番話,使我內心寬慰了許多。臨走時,他又硬塞給我100元錢,並再三囑咐我注意身體。淅淅瀝瀝的小雨又下起來,我在秋關心、懇切、信任的目光下,走回教室。

父親病情日益加重。有一次,我從家返校,在宿舍哭了一整天。同學們越勸我,我哭得越傷心。好朋友陳訓斥我:「你真是連秋的十分之一都不如!他來看你那天是他母親去世后的第五天,他還要求我們瞞着你……」我先是驚愕,繼爾又淚如泉湧,我被深深地感動。陳又勸我說:「生活中並非全是不幸,秋是一個十分優秀的男孩子,而秋是多麼關心愛護你。振作起來,爭取明年考進醫學院,你們攜手攻克醫學上的這個難關……」是嗎?秋是關心愛護我的。在那份父愛岌岌可危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希望秋來填補這個感情上的空缺。痛苦的我從床上爬起來,給秋寫信,懇求他永遠給我關心和愛護,別再讓我失去他,我再也受不了打擊了。

不久,收到了秋入大學后的來信。信中寫道:「……痛苦使我們受到鍛煉,相信愛會給我們以支持。堅強起來,加快你前進的步伐,已走在前頭的我,希望你能趕上來,與我攜手向前……」幸福和辛酸的淚又從我眼裏湧出來。

「一個不幸的人對另一個不幸者的安慰,要比一個幸運的人對這個不幸者的安慰更有效。」每隔幾天,我便能收到一封秋從青島醫學院寄來的沉甸甸的信。他春風般慰藉,慢慢撫平我心頭的創傷;他鼓勵關心的話語,使我堅強地面對生活。當痛苦和悲傷襲擊我的時候,我就拿出秋的信,慢慢地讀著,我似乎覺得秋正用有力的雙手握住我孱弱的肩膀,一股強勁而有力的暖流頓時注入我的心房,我全身又充滿了向命運挑戰的勇氣。於是,我重新埋下頭,專心致志地學習。

第二年秋天,我走進了大學的校門。高中時的同學向我祝福,說我和秋是一對患難見真情的知己。「真正的愛不是弱者相互偎依時的呻吟,而是強者面對風雨時相互鼓勵的吶喊。」在那背景特殊的日子裏,正是這種愛與被愛的感覺,帶給了我勇氣和信心,支撐我考進大學。

我進入大學不久,也是秋天,收到秋的來信:一幅照片,一個清秀而恬靜的女孩偎在秋的肩頭。信上短短寫着:請原諒我善意的欺騙,相信你會走出痛苦,成為一個幸福快樂的女孩。

我明白了。這個曾讓我感激、讓我依戀、最後又讓我生出幾分怨意的秋!

不過,我沒有哭。

現在,又到樹葉飄飛的季節。我也有了真心真意愛我的男朋友。可在我內心深處,仍對秋懷有深深的感激。在那個凄風苦雨的秋天,秋用那善意的欺騙,送給我溫馨的情誼,無限的慰藉,熱情的鼓勵,陪伴我走完人生中那段艱難的路,教會我如何面對生活中的艱難。

起風了,一枚枚紅葉自我肩頭飄落。我伸出手,一枚紅葉落在我手上。我久久地端詳着它,想起一位詩人的詩句:

讓我怎樣感謝你

當我走向你的時候

我原想擷取一枚紅葉

你卻送給了我整個楓林……

7.玫瑰獨自開放

那個初夏中午的風一直很柔和,多年之後當我回憶這一切時,我認定那場風是含有某種暗示的意味。

那個初夏中午的風一直很柔和,多年之後當我回憶這一切時,我認定那場風是含有某種暗示的意味。當我氣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時,他一句「還是小子嘛」,讓我知道我的年輕是他始料不及的。那年我十九歲,扎一根馬尾,整個一個未見過世面的小丫頭。

他從省城去與我們相鄰的一個縣城採訪,路過我所在的小鎮子時突發奇想要來看我。我是他的作者。他從我來稿的字裏行間讀出了一種滄桑。這給他一種年齡上的錯覺,以為我是那種四五十歲的女子。這就讓他在初次相逢時為我的年輕而驚訝。我們的交談從文學開始。他像一個童話中的智慧大師,引導我游弋在未知的領域。之後,他走了,我們的告別簡單而有禮貌。臨走時,他說多寄稿子來呀。我點點頭。我根本意識不到,我無意中的點頭似乎是一種對自己生命機緣的某種肯定和承諾。這之後我常以一種專註的姿勢趴在桌上,給他寫長長的信。他的信也很長,瀟灑的字體塞滿了方格子。後來,我常想,人是需要一種默契的交流的。他在信首親切地稱我小朋友。他告訴我工作中的煩惱、朋友們在一起聊天時的歡樂心情。他說我就像一個悄然而來的美麗精靈,給他的生活帶來了無限的馥郁芬芳。我們就通過這種寫信的方式,把各自的幻想放飛得很高。就為了這份幻想,我考進了他所在城市的一所高校。我幻想着,從此,我們可以經常在一起,憑欄眺雨季,圍爐品香茗。

我的年齡使我的心思找不到一種深沉的方式隱匿起來。我在來到大學的第三天念我新寫的詩給他聽,「……我的遠行停在了城市和鄉村的接壤處/我將從此留下/構築我的家園/在我的房前種花/在我的屋后栽樹/在我的灶前燒水/在我的燈下飲茶……」他的笑容輕輕滑過我的臉頰,向看不見的遠處延伸。他說:「我僅是作為一種文學現象在你面前存在。」他的手第一次觸到了我的皮膚,我本能地抽回了手。我把我的那隻手緊緊抓在我的另一隻手中。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說:我比你整整大20歲呢。這一刻,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就那麼不經意地從眼眶溢出,從臉頰滾落。我把那麼多的往事輕輕甩在背後,我們沒再見面。我常在寒夜翻出他以前的信來讀,我感嘆生命的有緣和無奈。

這又是一個初夏的午後。這個日子區別於多年前的今天的唯一之處是下午的那場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為了一份紀念的情懷,我換上了白衫、藏青色長褲和白鞋黑襪。我坐在窗前,眼睛始終盯着窗外,我想他會來的吧。那些雨絲以蔥鬱的樹木為背景,織成一張綠色的網。我的心靈囚在網中作著苦澀的徘徊。終於,我忍不住給他打了電話。他女兒稚氣地叫道:爸爸,電話。他說好吧,我就來。心情很好的樣子。他說:雨下得很大吧?我說是呀。放下話筒,我想去附近的花店裏買一束玫瑰,並且,我要把玫瑰別在傘的骨架上,別滿一圈。然後,然後,舉著一柄傘,罩住一高一矮的兩個人,讓花香在雨中一路灑開。可當我踩着雨水一路而去時,花店裏卻只剩下最後一枝紅玫瑰。

我買下了,細心地別在傘裏面的骨架上。

他並沒有注意到我被雨淋濕的頭髮。他的眼鏡在雨夜的街頭反射出一種光。他說:我們喝杯咖啡吧。那個夜晚,我的身子一直在哆嗦。我們對面坐下。雨水將我的褲管全都打濕了。桌上的紅蠟燭讓我感到一種蒼白的美麗。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知道我的嘴唇一定是沒有血色,而且乾枯。他的眼睛在看着我的同時不斷越過我的肩頭,看牆上的貓頭鷹掛鐘。他輕輕說:我女兒一人在家,她媽媽出差了。我眨眨眼。他說:她還小,她會害怕的。我看着他的眼睛,點點頭。他說: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依舊點點頭,一開始我就明白了。我說:九點鐘走吧。我們隨便談了許多,話題仍是文學。我們還談到了多年前的今天那場有意義的初次相逢。他笑着說:那時你的年輕真給了我一個驚奇,清清純純的小模樣。這時,他腰上的機響了,他掏出大哥大回話。這個細節讓我更加意識到我們之間的距離。我本來還想聊聊我們過去通的那些信,我要告訴他這些信是如何鼓勵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可這個時候,任何一種語言都是多餘的,空氣凝滯了,交流也是困難的。我默默地看他抽煙,很少有男人用他這種高貴的姿態抽煙。我心裏莫名地有種失落和空虛。

我想起我身後遠離的故土和親人,有一種被拋在荒野孤立無援的感覺。我的手指不自覺地伸向他放在桌上的煙盒。我的心柔弱到需要靠香煙來支撐的程度。我掀動打火機達七八次,終於把煙點着了。他驚奇但卻一聲不吭地看我做完這一切。當我吸進平生第一口煙,再無師自通地將它從鼻孔裏面噴出一條溪流時,我終於流下了淚。我知道,我已墜入一個無底的黑洞。

這一晚,我的心靈帶着一身的燭光搖曳在他面前,可他並不懂。那根煙被我抽得只剩下小半截時,他從桌子對面伸過手來從我指間截了過去。他沒扔掉,而是自己抽了。這個動作讓我發現他心裏還存留着對我的最後的關懷。

這個雨夜就一路伴着寂寥離我遠去。外面依舊下着雨,我撐開傘,傘下的那枝玫瑰香郁如初。我取下它,輕輕地放入雨水積聚的水流中。或許,玫瑰更適合獨自綻放的吧。那麼,我會在歲月的那一頭領悟這一切,並且堅強學會欣慰地微笑。

8.自然流程

生存只是形式。生存的形式無論怎樣殘酷,生命的靈魂永遠在焦渴地追尋和等待。

關於花

我從前竟不知,還有這樣的花開在這樣的所在。

在西北渾黃的大漠中,在原以為沒有水便沒有生命的戈壁上,那樣美麗燦爛的干枝梅突然在你眼前,在夕陽映照下一簇簇燃燒起來。當你驚詫於它耀眼的明麗時,你便信了凡·高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所追尋的夕陽下最後一抹金黃。

如此焦渴的靈魂。

生存只是形式。生存的形式無論怎樣殘酷,生命的靈魂永遠在焦渴地追尋和等待。

你無法知曉那些花是活着還是死去。它們高傲地在夕陽下綻開花瓣,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時辰。然後是,等待永遠。

大漠客說假若沒有誰觸摸它們,它們便一直孤獨地、堅忍地開放在大漠深處。

而只要,只要你輕輕地一觸碰,哪怕是不經意地,那有形的生命便如無數金黃的蝴蝶紛紛飛起,瀰漫天空。墜落的只是花的形體。而花魂,卻無所不在地潛入你的身體。

花永遠是一種蠱惑,即使在如此荒涼的境地。

我從南國來,應知南國事。花的故鄉在南方。那裏陽光如水。

然而干枝梅可是某種象徵——永遠讓心焦渴地追尋精神的家園。於是才有了浪跡天涯,有了無數靈魂飄泊不定的煎熬和痛苦,有了在無人知曉的遠方獨自承受生命的落寞。

即便如此,花魂依在。否則,便不可在這生存的極地,為了一段生命的許諾,而敵視一切生存的法則。

關於花,我不能說什麼?

大多數人以為秋翁的愛花便是愛了。還有黛玉葬花,一座香冢,那麼凄清美艷。一篇葬花的悼文,曹雪芹為他的如花的女子們在紅樓里壘起香冢。

大多數人以為這便是死的全部了,美麗,柔弱,無助。

其實,花是可以拯救自己的。

牡丹僅僅是富麗嗎?當它們拒絕了一道至高無上的命令,洛陽牡丹,它們代表着花的貴族。不是花色的高貴,是花魂。

九節蘭的香氣在贛北的山地無邊無際地瀰漫。那些細長而飄曳的葉片,那些舒捲自如淡淡的綠色的花瓣。年年歲歲。月相似。花相似。我僅在一個悲傷的年月里認識了它們。於是它們便永存我的心底。在生命里,擁有山風、雨水便足夠,無需奢求。自由是花的心境。

有了贛北山地的九節蘭,那個女孩子的心便如一波綠水。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不同的是,少了凄清,多了恬靜。少了無奈,多了堅忍。

誰知還有干枝梅,在西北的大漠裏。

其實我是知道那種靈魂的。花的本性也許更接近那種燃燒。夕陽下的大火。靈魂的焦渴。最後焚燒成一片明麗的金黃。無數的黃蝴蝶飛起,墜落。那種犧牲,絕非一般的花魅。

這還不是花的全部。沒有人能窮盡花的秘密。然而花魅無所不在。它造成宇宙間孤獨而高貴的所有。

關於星月

星月高高在上,我們卻失去了可攀援之青藤。

綠葉婆娑的生命之藤,是在那個無星無月,金蛇狂舞的雷雨之夜,轉瞬間枯萎的嗎?它當年在孩提的手邊是那樣葳蕤挺拔,盤旋直上雲霄。而我們少年的心境,自由如天鳥,銜著青春的種子到處熱烈地播撒。在無數星月之夜,美妙的綠藤神奇地瘋長。

我們曾攀援著綠藤渡過星河。傾聽月光永恆的笛聲。

那是少年笛聲。

那時你的臉頰有着蘋果般的顏色。你純真的雙眸映着滿天星月的光輝。在樹葉不搖,河水靜止的星月之夜,你向上天的光明獻上你的純陽之體。

如今我們四目相對,你已不是從前的你。隔着那道永遠的星河,我們悲傷彼此的遙遠和陌生。

那本書上說,笛聲並沒有消失,消失的是尋覓的途徑。你說,綠藤並沒有枯萎,枯萎的是少年的心境。

雖然那彎月亮上已有人的蹤跡。然而,什麼都不應代替新的尋覓。

你曾經完美了我。你應當完美另一場輪迴。

唯此,不死的青藤才能生生相息。

我們當然還可以玩另一種星月下的遊戲。如果上天的光明那樣高不可攀,人類自有人類的狡黠。

播下一片大潮,猶如一張銀色的大網。滿天裏星月的光輝將無從逃避。

於是我們放舟其上,任船舷擊碎其中的月亮。

成年的我們,玩的多半就是這種遊戲。

於是月夜下依舊歡聲笑語。掩蓋了褪色的衣裙和不再純真的心境。

哦,不要這樣。

不要在有星也有月的夜裏戴上假面具遊戲。

不要讓自己沉溺於生的奢侈,迷途於白晝的喧嘩。

不要泛舟湖上,卻任意踐踏心中的美好。不要,不要聽憑心靈的殺手無情地刈割野火后復甦的生命小草。

選擇抵禦當然是另一種艱難的生存。因為心臟不是石頭。所以它容易受傷容易流血。好在還有星光之夜,你可以獨自面對傷口。當青藤復甦,上天的音樂飄來,它們也許會癒合如初。

星月下,你瞧另一位少女正姍姍而來。赤着腳,唱着歌,戴着玫瑰的花環。當她天真地攀援青藤,所有的綠葉都發出芬芳。

那是星月的天使,那是今天的少年。

不能想像鐵幕一樣的夜空死寂一般。而一切創造不再。

假若人們失去了星月,他是否還配在大地上生存?

好在宇宙間的法則不是由誰欽定。於是在星月之夜,永遠有青藤死而復生。

歲月無邊無涯,無始無終。

美麗無價的,是星月下的流程。

大地上的一切芬芳生於斯長於斯。而月光下的笛聲永恆。

關於山水

背着簡單的行囊,我獨自走過從南到北不多也不少的山水。但我從沒有詳盡而細緻地描繪過它們。我之所以熱愛並穿行其間,不是為了那些可以描繪的景物、那些奇峰、怪石,那些好山好水。僅僅,僅僅是想尋找一種和我的靈魂貼近的東西。它們如詩如畫,存之于山水之途。似一切如歌如訴的往昔,在山水間縹緲游移。

在那樣的時刻,我便可以感受到遠離卑瑣,遠離塵囂的山水的意境。那是一種憂鬱的感動。它其實更接近於生命的本質。

無論是北方大而闊的山地,還是南方秀而美的溪谷,當我用雙腳印證它們,它們便在我的眼前抽象成一幅簡潔遼闊的大家書法。那書法揮灑著一種豁達。那是宇宙的睿智之源。是我們渺小生命通往心靈天堂必經之路。而痴頑如我,必須常常置身其間,才能獲得不斷的小悟。

山水的懷抱便是母親的懷抱。這一點誰也不會否認。我們來自塵土,歸於塵土。當我們存在,我們的生命在大地上開出各自的花朵,然後消逝,留下思想的芳香。當我們存在時,我們徜徉山水,感受母親的深情,便可感受那本不可知的天國。在那裏,山水永恆,生命永恆。

我們其實便是那山水中的一枚石,一棵草,一滴崖邊滴落的水珠,一頭樹叢中伸出美麗枝丫的花鹿,帶領卧於草叢皮毛斑斕的大虎。宇宙是一種合理的組合,而山水養育一切,養育著一切存在與消失。

東方的宗教和哲學都在探索同一的命題。中國的山水便是中國人的天國。所以老子才騎青牛出函谷關。所以李白才溺水吻月。而蘇子泛稍赤壁。朱熹也整整峨冠博帶,走進了廬山腳下的白鹿洞書院。

山水可以沉靜世俗的心境。所謂心扉洞開,必得在清風明月里,必得在鳥鳴山澗時。真正的寺廟都構建在深山中,天雲飄來布衲衣,而山水可以洗塵。即使是荊軻式的告別,也是在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河畔,彈劍而歌。所以哲人說過,山水是遠離卑瑣遠離塵囂的。它更接近於生命的法則。生命便是崇高的所在。

我愛山水。我想中國人的本質更接近于山水。作為現代人我當然常常處於尷尬的生存壓迫之中。為了拯救,在無山水的日子,我便在結廬的人境用宣紙徽墨湖州筆,去揮灑山水給予我的豁達。我知道現代的西方人他們似乎更熱愛自然。他們有錢有閑的日子便結伴去爬山涉水,走遍所有的自然保護區。他們更像無邪的孩子,視山水為人間的樂園。不那麼幸運的東方人,卻是將靈魂與山水結合在一起。這多少有點悲劇的味道。

山鬼會從屈原的詩句里走來,披着藤蘿,騎着山豹,唱着如山風一樣飄渺的民謠。而並不浪漫的魯迅,也曾在山水間尋找野草浪漫的歌聲。

關於山水,我只能說這麼多。更多的時候我想把握尋找山水的契機。潑於紙上的山水僅僅是一種象徵。就像沒有山泉的日子我們用自來水沐浴。當然我們會更渴望山泉。

走近山水。面對山水。在清晨,在黃昏。聽鳥鳴山澗,聽秋風捲起山葉。讓荊棘劃破腳掌,讓血滲入山地。

這一切是為了融入。不是為了閱讀和描繪。關於山水,我只想說這些。

9.茶如人生

我很喜歡聽雨珠落地碎了的聲音,尤其是一人獨處的時候。沒想到今天卻與她一齊分享著這一份樸素的情懷。

這是一處品茗休閑的好地方——滿園春茶藝居。

木板牆上掛着幾幅淡雅的名人山水畫。皂青的欄桿,本色的桌椅,洗盡鉛華,散發着一種原始古樸的氣息。一曲古箏,悠悠然,在氤氳的燈霧中輕輕飄蕩,讓人感受到韋應物「性潔不可污,為飲滌塵煩」的意境。

由於是下午,生意不很忙,僅幾對客人坐在靜謐里悄悄地說着話。或者什麼都不說,靜靜地品著茶。

窗外正下着雨,「沙、沙、沙」的。這雨已經持續了很久,如同我倆談話一樣。顆顆雨珠打在屋檐,又變成雨滴無力地落到窗欞。我很喜歡聽雨珠落地碎了的聲音,尤其是一人獨處的時候。沒想到今天卻與她一齊分享著這一份樸素的情懷。

我們從小便是同學,後來又曾同在一個工廠里當過工人,同學同行,多年來一直是朝夕相處。直到高考恢復,我們分別考上了各自喜歡的學科,從那以後天各一方。

這一分別便是二十八年了。

明壺裏的水開了,一縷白色的霧氣從壺口上飄逸而出,升騰,變幻后淡淡地隱去。我看着坐在對面椅子裏的她,心中不由幾分感慨。年年月月泡在書堆里,一期一期地打發刊物。今天下午偶得餘暇,竟意外與她邂逅在這大路旁的滿園春茶藝居,於是,就一齊步入了這方人生的驛站。也許餘暇原本就是點綴忙碌生命中的一塊空白,她大概是註定來填補我這一下午的餘暇時間。

茶藝小姐擺上茶盅,品茗杯,聞香杯等一系列茶具,按我們的要求將一份名叫「凍頂烏龍」的茶葉裝進壺裏,而後嫻熟地表演着茶道,經過「懸壺高沖」,「關公巡城」,「韓信點兵」等十餘道程序后,一盅湯色如瑪瑙,橙黃透明的茶已擺在我們面前。

茶氣裊裊,茶香幽幽。她端起茶盅小抿一口,輕輕嘆了一聲:「記得嗎?當年我給你泡的就是這種茶。」

「是嗎?」

「可惜……」她微微搖了搖頭,「那時你不會品茶。」

我的心彷彿被什麼輕蜇了一下。沒想到,時過境遷,人到中年,她仍記得當年離別時的情景。

那是在我領到錄取通知書後,最後一次來到工廠,想與她道聲再見。碰巧,她不在車間。失望之餘,我在留言簿上寫下一句話:「今日一別,相見何期?」

過一會,與大家告別後,我回到了車間;無意間看見,在我寫的那句話下面,出現了一行娟秀的筆跡:「希望今後在報刊雜誌上,經常能看到你的姓名。」在本子的旁邊,放着一杯剛沏好的新茶。

我久久地凝視着那行熟悉字體,反覆咀嚼著這字裏行間的弦外之音。寥寥數語,韻味悠長,拳拳之心,躍然紙上。「別有幽情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啊!我輕道了聲:「謝謝!」滾滾紅塵,知音難覓;只有她才會這麼理解我的志向,知曉我的抱負。

此刻,我真希望能與她執手相對,敞開胸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數年來的奮鬥和努力,都是在期盼有這麼一天,自己能在業務和素質上超過你;屆時,我才有勇氣和資格,對着你敞開心扉。

現在這一切都將成為了過去式了。數日之後,勞燕分飛,從此浪跡天涯。惟有這句臨別贈言,會一直陪伴着我。相信吧!總有一天,我會用手中的筆,使它成為現實。

我端起杯子,輕輕吹去浮在面上的茶末,然後一仰脖子,直喝到涓滴不剩。

悠悠往事,回想起來,恍若隔世。此時,望着坐在對面如今已是某公司總經理的她,我又一次舉起了手中的茶盅,嗅一嗅后,緩緩汲入口中,齒間噙香,舌旁轉流,細細地品嘗這茶中的三味。

色,淡淡的。香,淺淺的。味,澀澀的。不特別親熱,也不格外疏遠;感情從不太激烈,但餘味卻可以延長很久很久。

茶如人生。

10.難言的瀟灑

我終於下定決心在一家小商店挨着門的那個櫃枱買了一小截雪青色的頭繩,真有點楊白勞給喜兒過年的味道,她繫到了長長的黑髮上,像雨後藍藍的天空掛着一道漂亮的彩虹。我什麼也不擁有了,除了她和她頭上雪青色的細頭繩之外,就是回去的車票了。

考驗你的時刻到了,我說,聲音低低的,怕身旁的她聽見,就這樣,兜里揣著五元錢,我和我的女朋友開始城市一日游去了。

世界彷彿故意跟我作對,我可不是那種和女孩子上街只拿五元錢的水平,我可以說出一百條理由來解釋邁出校門時兜里只有五元錢不是我的錯,可是和她——我一條也不能說。我總認為大學生談戀愛不怎麼樣,誰讓你不掙錢來着,連自己都養活不了,還得關心點她——純粹是培養女孩子的惰性。堅決不找女朋友,可是——其實呀,和女孩子在一起挺有趣,她像你的影子一樣寸步不離,你必須瀟灑地站在陽光下,無論何時,就算你的兜里只有五元錢。

我倆總是最後兩個上電車,我才不樂意和別人搶座呢,反正搶上了也是她坐。我雙手抓着車頂上涼涼的鐵杠,她的雙手抓緊我腰兩側的衣服,我的感覺挺好。她問咱們去哪玩好,去哪兒?我哪敢說去哪兒,自己說了就等於上了賊船。她說我也許還有辦法對付一下。我微微斜抬起頭,裝出一種很用心想去哪兒的模樣——其實我只是在想如何用我的五元錢度過這麼一個難熬的白天。車快進站了,「該下車了,一邊走一邊想吧。」我說,領着她擠到門口,從兜里摸出五元錢買票,「兩張,」我說。「沒零錢嗎?」售票員盯着我,她也盯着我。「噢,沒有,這是面值最小的。」我說,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今天的太陽特別好,吃冷飲最合適不過了,我好像在什麼雜誌上看到過這樣一條小知識:夏天不能貪吃冷飲,吃多了就不想吃飯了。太好了,趁著還有錢,最好吃得什麼也不想吃了,今天就好過多了。一小碟雪糕零點六元來兩份,塔型草莓雪糕一元整來兩根,吃到肚裏涼涼的,像把胃凍住了一樣,可能不想吃飯就是這個道理。她也許暫時不再說想吃這想吃那了,她的手涼涼的,像我剛才在車上抓過的鐵杠了,我的兜里只剩下一元四角了,我的上帝。

我開始領着她在街上小心翼翼地逛。街上的商店真多,我倆一家一家挨着逛,裏面的東西真讓人眼花繚亂,她瞪大了眼睛,看看這兒望望那兒,充滿了女性那種在商店裏的好奇與渴望。我看着她,真有點不是滋味。我終於下定決心在一家小商店挨着門的那個櫃枱買了一小截雪青色的頭繩,真有點楊白勞給喜兒過年的味道,她繫到了長長的黑髮上,像雨後藍藍的天空掛着一道漂亮的彩虹。我什麼也不擁有了,除了她和她頭上雪青色的細頭繩之外,就是回去的車票了。我突然想到一個辦法,像一個蠢傢伙開始笨拙地撒謊。我說一個人托我給他看看音響的行情,於是我跟她開始有目的地逛商店——只去家電商店,那兒最便宜的傢伙也得三位數字,這下好了,她總不好意思和我商量結婚時買一台什麼樣的彩電吧。

我倆在太陽下的身影漸漸縮成了一小截,冷飲的魔力也不復存在了。我開始有些垂頭喪氣,臉上強作出的笑也漸漸僵硬了。我們的談話因為沒有什麼調節也漸漸枯燥,最關鍵的事還是該用餐了。且不說那些在街頭擺小攤賣涼粉灌腸麵皮的小販們窮吆喝些什麼,最可惡的是那些餐館酒家門口站着一個或兩個女服務員總沖你喊:「兩位,來這兒吧。」我雖然還是像往常一樣看見了她們好像沒有看見,只是和她瀟灑地說說笑笑,一晃而過,但這笑是苦的,酸酸的。在路過一家裝飾得挺幽靜的餐館時,她扭頭朝玻璃望去,腳步慢了許多,我不由得也扭轉頭,裏頭的光線暗暗的,一對年輕的情侶挨着坐在一張桌前,潔白的桌布上擺着幾個白瓷盤,男的正往酒杯里倒點什麼,細長的玻璃杯往外溢着淡黃清亮的、帶着小泡沫的液體……

笨拙的我無法再忍受了,像一個肥皂泡膨脹到了極限,要麼在空氣中盪悠悠地飄呀飄,要麼立刻就粉碎。「哎呀,不行了,我肚子疼得要命,可能是冷飲吃壞了。」我皺着眉對她說,我自己都恨自己,這謊撒得連我都不信,還能騙人么?女孩兒有時很好很可愛,她有點兒慌了,「怎麼啦,咱們回去吧。」我終於聽到了這句話,像一個虔誠了一生的教徒在臨終前聽到了上帝說「你來天堂吧」一樣。我倆上了回去的車,她奮力為我佔了個座位,然後靜靜地站在對面,一手抓着車座的扶背,一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旁邊有一對年輕人真可氣,兩個拎着大包小包站在我座位的旁邊,臉上的笑淌得到處都是,落到了我的臉上變成了一種難以感覺的尷尬……

我兜里空空蕩蕩的,我用五元錢帶着我的女朋友在外面玩了二分之一個白天,又用一個謊言熬過剩餘的今天,我真的不贊成大學生在上學的時候就不願再形單影隻,無論你和那個女孩在一起時有多麼地快樂,那其實都是一種難言的瀟灑,因為你還不曾擁有一切。

11.雨點打在我頭上

那是一個好晴朗的秋日。我仰起臉,淚水迷濛的視線里,一架飛機的影子那麼輕巧地躍入了藍藍的天空。

秋天快要盡了的時候,我欲隨爸爸媽媽遷居南方。行期將至,我心裏貯滿了對故鄉小城的依戀。一個淫雨霏霏的下午,我打電話給市經濟電台的聽眾熱線,細訴了自己臨行時的心境,並通過電波告知收音機前的聽眾,我願將自己最喜愛的愛爾蘭歌手恩雅的三盤歌帶留贈給有緣的朋友,得主是第一個將電話打進我家的人。

那個有緣的朋友是諸葛。他是個急性子,電話里他不客氣地說,你將住址告訴我,我立即去取。他冒着雨急急地趕來了,從電話鈴聲響起,到門鈴聲響起僅隔了十幾分鐘。

諸葛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大男孩,皮膚微黑,模樣也不太好看。我喜歡恩雅的歌,他說,我知道了這個沉悶的城市裏有個地方如恩雅的歌聲一樣清澈、空靈,所以我必須到這兒來。他那一臉嚴肅的樣子有些可笑。我便也一本正經地說,可是恩雅同志不住這兒。我們對視一會兒便哈哈大笑起來。其實那句話並不很幽默,可是我們卻笑了很久,我知道我們第一次見面彼此都有了好感。

我們一塊兒坐在地毯上聽恩雅的歌。雨絲飄斷在窗外,滲透著遠古的憂鬱。音樂似從風起的地方飄來,幽凄婉轉地迴旋著。恩雅立於一片荒原之上款款而歌,銀盤似的月亮飄浮在她的頭髮絲旁,有風輕吹,她的頭髮和月光便在風中顫動着延伸開去了。

那個秋日,午後的恩雅和天空淡灰的色彩賦予了我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情感。而出現在那個背景里的諸葛更是令我難以忘懷。

也許,初戀是一種極易被燃起的感情,在我去南方前的短短几天裏,竟不知不覺地與諸葛相愛了。由雨天及恩雅的歌引發的愛情,必是極詩意的了。諸葛帶着我去登雨中的山,去追林中的鳥,或是抱一把結他坐在公園的石凳上為我扣弦而歌,直至手指磨出了血……他說我要你記住小城的每一絲風、每一片草葉和惟一的一個人。

我終還是去了南方。在那塊開放的土地上,生活似乎豐富了許多、充實了許多,也常常到各種情調的歌廳里去聽歌。然而再沒有哪一首歌令我如那個雨天傾聽恩雅那般入情入境。諸葛也在信上說,「不知該感謝那天的雨還是該感謝恩雅,當我冒雨走向你的小屋時,淋在我頭上的是幸福的點。」是的,那個秋天,我被愛情的雨點擊中了。

冬季,南方潮濕,陰沉的天氣常常使我陷入莫名的迷惘之中。我開始想念北方那座小城裏清爽的空氣和雨後樹葉清澀的香味;想念獨坐窗前神遊樂海的諸葛。他信上說,歌聲起時,便陷入迷離的夢境,夢你雨中還鄉,踏過青山一程又一程……

我的心被牽入諸葛的夢了,被牽回了故鄉的小城。我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辭去了那份高薪的文秘工作,回到了諸葛身邊。

相愛的日子過得好快好快,秋雨又瀟瀟地飄起來時,我和諸葛開始籌備我們的婚事。穿行在小城的街上,我們跑遍了一家又一家商場,買來細瓷的長頸花瓶,買來鬆軟的絨布拖鞋……那會是怎樣的一個家呢?是一扇明亮的窗,掛着眼淚一樣的珠簾;是一張鬆軟的床,讓我長睫低掩,任長發溫情地流淌……

那些日子,我沉默在羅曼蒂克幻想和濃濃的柔情蜜意里,常常不自覺地哼起那首正流行的歌:「明天我要嫁給你了……」可是不久,一件從天而降的事使我們的婚期耽擱下來,也給我們這份美麗的感情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諸葛遠在美國的伯父因車禍去世,留下了一大筆遺產給諸葛一家。我極清楚這件事對諸葛意味着什麼。望着他眼裏那一團飄忽不定的光影,我怯怯地問:「你會留下來,是嗎?」

諸葛沒有留下來。「那是我的夢,」他說,「一生的夢。懂嗎?美國,是男人應該去的地方。」我哭了,求了,都沒能留住諸葛,他囁嚅著說:「我會來接你的。」我不再多說什麼,知道自己該從諸葛的夢裏退出了。有一種男人,為了所謂的前程,他可以義斷情絕。

那是一個好晴朗的秋日。我仰起臉,淚水迷濛的視線里,一架飛機的影子那麼輕巧地躍入了藍藍的天空。我和諸葛的愛情像半截彩虹,在最燦爛的地方戛然而止了。

那一年,愛情像一顆雨點,偶爾打在了我的頭上。疼過之後,我繼續走路了。

12.我們相約不再見面

那天,本來有很好的太陽,我卻驟然天昏地暗起來,下了一場罕見的大暴雨。

當時的她不經意,當時的我不經世。

也不知小學幾年級起就同班了,那時彼此並無十分特別的印象。直到情懷初醒的初中歲月,我們倆的名字不知被哪一個調皮鬼刻在新砌的一堵圍牆上,中間用「」號連接起來,這才注意到她。

她家在很遠的化肥廠,中午就在學校用餐。因此,每天放學時,總是不期然地看到她一個人於霞光萬道中踽踽獨行在鄉村向晚的公路上。左肩挎個綠色書包,右手用網兜提了鋁製飯盒。或許她沒有想到,有雙純潔而帶些同情的目光在追隨她的背影。

她的作文寫得很好,平時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樣大喊大叫大笑,矜持中有種與年齡不相稱的隱隱的憂鬱。

幾年的同學,除此之外卻似乎沒有更多值得回憶的細節和言語。初中二年級時,她因為父母工作調動轉學了。不久,我也到了縣城。

高中二年級的一天,突然收到一張很好看的賀卡:悠悠灕江水,兩岸是不絕的綠竹翠影……原來是她從報紙上見到我的文章后,給我來信,說在異鄉看到老同學的文章備覺親切。我們就開始通信,談學習,談生活,但沒有觸及那個敏感的區域。

高考落榜后,我灰心喪氣,陷於無盡的自卑與自怨中,可以說滿世界裏都是憂風愁雨。而她已經考上了廈門大學,前途遠大。但她一如既往地給我寫信,鼓勵我努力補習,爭取也考上那所迷人的海濱名校,「在鳳凰花開時節,共同追憶鄉村歲月的樸素和美好」。她還把各科的學習體會很詳細、具體地告訴我。

猶如茫茫夜海中的一點燈光,藉着它的指引,我終於考上了廣州的一所大學。

本來,幾年的隔離可以就此打破,但是,不知怎麼的,我卻對於這相見存有畏懼,擔心幾年來形成的那份純潔、美好的情感會因此而煙消雲散。所以,在來去的中間,雖然在廈門都有小駐,卻是輕輕地來,悄悄地去。有一次甚至已走到了她住的那棟樓前,遙望她所在房間的那個窗口……然而,我沒有心理準備,最終沒有勇氣去敲開那一扇門。

漸漸地,通信越來越少了,我們先後大學畢業,天各一方,有了各自的一份工作。有一天,忽然有某種衝動,寫信告訴她,在歷經許多風雨之後,我已經有了自信,該我們相見啊!拖了許久,她終於回信了,說已經太遲了,別見我,讓我們就這樣留有一份對彼此最初的最美好的印象吧。

那天,本來有很好的太陽,我卻驟然天昏地暗起來,下了一場罕見的大暴雨。是夜,我輾轉難眠,寫下詩一首,其中有兩句:

我含淚歸來

而你卻已是沉睡千年的樓蘭新娘

喚,也喚不醒

或許我們只有守着這個遺憾的約定,在這個越來越擁擠的現實里,保持一段永恆的距離。

13.一夜追尋

我知道,是那一夜追尋,使我們明白了我們之間除了愛,其餘的什麼也沒有。

我是在我同學家裏逗留到天黑,才被迫離開的。我的家庭作業已經做完,而且我同學家已經擺出要吃晚飯的架勢,我再不想回家也得回了。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很小卻很冷。我渾身打顫,斜挎著書包,東倒西歪地進了院子,到了屋門前。

我站住了。

我看到我爸和我媽在打架。傢具被摔碎、撞倒,顯得七零八落。整個房間因此在顫動着,彷彿隨時都會破裂,房頂上懸下的那個昏黃的小燈泡也在局促不安地一盪一盪。

我很難受,包括生理上的寒冷飢餓和心理上的巨大刺痛。不止一次了!難受迅速升華為憤怒,我握緊了拳頭。雨水把我的頭髮淋成了一綹一綹。

我看見我媽氣憤地抓了一盤腌菜砸在我爸爸頭上。於是我爸爸衝上去揪住我媽的頭髮,開始扇耳光,一下又一下,彷彿永不停止。我看見我媽的嘴角開始流血。

我不能再不吱聲了。我把書包往地上一扔,衝進屋裏,用我最大力量,朝我爸臉上狠狠送出一拳。

於是一切都靜止了,只能聽到雨點敲擊樹葉的聲音。我爸盯着我,意外,吃驚,憤怒,萬念俱灰,諸般表情逐一呈現。我低下了頭,恐懼已經完全籠罩了我。最後,我聽見他說:「我白養你了!」

他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一副永不回頭的態勢,靜悄悄地消失在黑暗裏。

屋裏又寂靜得讓人心驚。

這種靜寂持續了好幾分鐘。我媽取出一支手電筒,說:「咱們得去找你爸!」

外面起了風,雨也開始變本加厲,這時是晚秋,風一吹,人猶如在冰水中遊走一般。我媽把手電筒塞給我,顫聲說:「我到東頭找,你去西頭!」我聽得出來,她很害怕。她最清楚我爸的脾氣會使他在這種情況下做出什麼。

我接過電筒,朝西頭找去。手電筒電力不足,還起副作用,只好讓眼睛慢慢適應黑暗。白天所有清晰可見的東西,此刻都變得黑乎乎的,像一頭頭怪獸橫著豎着,彎頸扭軀。一些已脫盡葉子的樹枝在風的肆虐下,發出嗚嗚怪叫,使我覺得如臨墳場,四周鬼魂林立,啼哭嗚咽,連綿不絕。

我更冷,更怕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只有十四歲。在很多時候我很需要爸爸媽媽,他們的肩,他們的懷,他們的背。農村的雨夜使一切變得不規則和行動更加困難。路已經相當泥濘滑溜,使我站立不穩,舉步維艱。我使勁兒地叫:「爸——,爸——」聲音很快就擴散在黑夜和雨聲中了,沒有一點反應。我相信我爸就在前面某個地方,站着,或是蹲著,臉上興許還淌著被我打出的血。於是我就不停地走。

我覺得我愚蠢極了。我怎麼能夠打爸爸呢?即使他在打媽媽,難道我就應該打他嗎?難道我不能站在他們中間,將他們分開嗎?即使他們經常吵架,但他們中的任何一位,對我而言,不是極為愛護的嗎?

我開始迷路了。我已經走出了我們村子,來到了完全陌生的另一個村莊,我哭喊著,摸索著。最後,我發現我到了一片莊稼地。我意識到走錯地方了,但正確的地方又在哪裏呢?只管往前走吧。突然腳下一滑,我滾了下去。

我從上一塊地滾到了下一塊地,臉上熱熱地流下了血,雨水迅速浸入傷口,痛得裂心。四周是高大割人的玉米,密密麻麻地排列著,使我失去了任何辨認方向的可能。我流淚,抽噎,口裏喃喃地叫着「爸」,但已不是尋覓的呼喚,而是絕望的呼救。一個人也沒有,我只能迷迷糊糊地往前走,鞋裏面全是泥漿,一抬腳便「撲哧」「撲哧」響着,難受異常。

在這塊寬大的玉米地轉了大約兩個多小時的圈子后,我終於出來了。喉嚨已經啞了,思維也徹底混亂,惟一的意識是往前走。路面似乎越走越硬,速度竟然不慢。

當天亮得能看見點東西的時候,雨也終於很配合地停了。我突然發現面前有一塊平整的打麥場,麥場邊有一棵巨大的洋槐樹,樹下那片地是乾的,黃中顯白,給人一種又柔又暖之感。我走過去,坐下,往樹上一靠,就睡著了。當寒冷與極度睏倦一併襲來時,人往往會先昏昏睡去,而暫時忘卻寒冷。

當我醒來時,我發現我伏在爸爸堅實的背上,旁邊還有媽媽。天已經大亮,一切既明朗又清新,東邊天空上金黃的大太陽在預示著一個晴天。我高興極了,也徹底放心,乾脆什麼也不管,又閉上了眼睛。

其實我和媽媽出去找爸爸時,他並沒有走遠。他知道我們去找他,但由於生氣,沒吭聲。可馬上就後悔了,他開始擔心我們。他猶豫了一會兒,就開始找我們。天太黑了,雨聲也大,他也是胡亂摸索。當他和媽媽恰好相遇時,他們才突然意識到我正在孤零零地尋找。所以,他們就一整夜地找我,呼喚着我的名字。直到天亮的時候,他們看到滿身傷痕臉色蒼白靠在樹旁睡著了的我。

此後,我家再也沒有吵過架。

我知道,是那一夜追尋,使我們明白了我們之間除了愛,其餘的什麼也沒有。原來我們彼此互相愛得這麼深,深得自己居然有些不相信。而那一天當這種愛得到最最充分的證實后,我們還有什麼理由再去紛爭、吵鬧和不安呢?

14.雪地里的守望者

最後一次離校回家時,我們沒有像往常一樣地去擠車。而是沿着汽車的線路,足足走了十幾站。天有些黑了,我送她先上車。藉著車燈,我看到她在擁擠的車廂站穩了,然後對我微微一笑。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忍不住湧出了淚水。

一轉眼,冬天又過去了,盼望已久的一場大雪終於沒有飄來。

記得十年前,在寄宿學校讀書時,有一天夜晚下了晚自習,從教室里回寢室的路上,不知說了什麼,我的同桌突然對我說:「以後叫你雪孩,好不好?」

她這樣說的時候,忍不住為這瞬間跳出的靈感而興奮不已。後來,我就被好友們稱做了雪孩。有意思的是,幾乎每個人在稱呼雪孩時都用了標準而好聽的國語。也許是冬天出生的緣故罷,我竟覺得這名字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等了我很久呢。我開始在日記中如此稱呼自己,好像這麼稱呼的時候,眼前就會出現一片銀白的世界,人也回復了內心的純真。

臨畢業那一年,班上來了一名從外地轉來的插班生,剛巧與我住一個寢室。我因為住校久了,已磨鍊得十分乖巧,而她卻沒有約束,每天晚上幾乎總是熄燈以後,才一個人優哉游哉晃回寢室,問她去哪裏了,回答是一個人在大操場散步。

她喜歡獨往獨來,走路時常哼電影《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一支插曲《我們的時光》,聲音細細的,曲調甜蜜而憂傷。有一次我走近她的床頭,發現她竟然有許多的「閑書」,而這些書是同齡人那兒極少見到的。我開始接近她,向她借書看。那時我們一些人正狂熱地喜愛着舒婷與北島,在筆記本上整段地抄寫並背誦。我與她也因為對朦朧詩的共同喜愛,走到一起,有了夜自習后的第一次散步。

那真是一個奇妙的夜晚。就像一列火車,啟動后竟停不住了,轟隆隆地朝前開。從此以後,我與她一樣迷住了校園的夜晚。常常整個晚自習,就在等待它結束后的美妙時光。她開始稱我雪孩,並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夜,把她那條純白的帶着溫熱的羊毛圍巾圍在我的脖子上。

少女時的友誼,在開始時的一剎那,其實恍如一場初戀,我感覺著新生活的降臨,並渴望將自己整個付出。

寒假來了,她將回北方的家中過年。我拿出通訊錄,要她留一個地址。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寫了,並附了一句話:「信息的線是不牢靠的,不過既然寫下來,我便等待着,我那雪孩子放出的,從遠方而來的鴿子。當然,不僅是現在,也不僅是等待。」

最後一次離校回家時,我們沒有像往常一樣地去擠車。而是沿着汽車的線路,足足走了十幾站。天有些黑了,我送她先上車。藉著車燈,我看到她在擁擠的車廂站穩了,然後對我微微一笑。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忍不住湧出了淚水。

回到家,我就開始給她寫信,並計算著日子,盼望寒假快點過。我沒有心思過年,也讀不進書,只有一遍遍念着她卡片上寄來的話時才稍稍安定。「儘管春日百花開,可我的雪孩卻要化了。等着我……」

開學第一天,我興沖沖地奔到寢室,希望看到她早已在裏面等我,並責怪我何以來得那麼遲。可是沒有,從上午到晚上,她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想像中讓人激動的重逢的場景落了空。但我依然抱着信心,反正已經等到開學了,早晚會來。可我哪裏想得到,一個星期後,從班主任處傳來可靠消息,她不再來這兒念書。她母親堅持要她留在北方,然後在那兒參加高考。

我沒有想到,在車站昏暗的燈光下的送別竟成了一場真的別離。那天晚自習結束,我一個人去了大操場,想靜靜地再一次體會從前那份美妙的感覺。可才走了一圈,就覺得受不了夜的恐怖與寒冷,逃回了寢室。從此不再去校園夜遊。

她後來寫信來,說這事連她自己都沒有料到。她與母親抗爭了許久,卻最終沒有拗過。她在那兒改了名字,叫驍戈,驍是勇猛的意思,戈是武器。她是一直喜歡魯迅的作品,也許又在那樣的環境裏感覺著壓抑,所以充滿了反叛的精神。她說她懷念這裏的一切,一個人的時候,常常讀從前的那本寢室日記,並要我跟大夥兒商量能否將這本日記交給她來保存,她一定會好好珍惜。

時光流轉,也許有人根本就忘了這本日記,而她卻將它視為珍寶。她給我寫信時,依然稱我雪孩,可在冬天夜歸的路上,卻再也沒有人用圍巾為我擋住風寒。

兩年前,她從美國寄來一張照片,照片是在美國白宮後門拍的。照片上的她,隨意,自然,只是沒戴近視鏡,眼神顯得有些迷濛。

她要我也回寄她一張小照。我翻遍相冊,卻找不出一張合意的。正發愁,忽然看到一張自己從前畫的沒有寄出的卡片。在藍色的背景下,一個稚拙的雪孩,正在雪地里痴痴地守望。我想,啊,這就是我。

只是不知,她是否也將那本寢室日記帶去了美國?

15.愛你再痴也枉然

我讓自己忙了起來,在忙碌中忘卻那份寂寞與孤獨,忘卻等待和遙遠的他。

16歲那一年,我讀中專一年級。我認識了一個叫朱的鄰班男孩。這男孩長得很帥氣,也很冷傲。習慣了被男孩子包圍的我不知為什麼,總是記着他,那時他已經和他們班的一個女孩子玩得很要好了。

後來由於課程的安排,我們合成了一個大班。同在一個教室里,我不自覺地感受着他的一舉一動,偶爾也察覺他投來的目光。我的心告訴我,他和他的女友並不像別人說的那麼要好,而他對我也並不是毫無感覺,所以我開始我的等待,等待他與他的女友分手,等待他向我走近。只是我的信心在等待中漸漸消磨凈盡,看見他依然與他的女友在一起,我終於失望了。在那些失望的日子裏,我嘗試着與一些對我好的男孩子玩在一起,下意識中,我還是在等他,安靜下來依然想他。最後我沒接受對我好的任何一個男孩子,把自己拋入寂寞中,這樣過了兩年。

18歲生日的那一天,我還是沒有等到他給我的禮物。我在平靜中許願:18歲的天空依舊不要愛情。我讓自己忙了起來,在忙碌中忘卻那份寂寞與孤獨,忘卻等待和遙遠的他。為了逃避,也為了自己的前途,我報名參加了會計證的考試,並在課餘參加了培訓。

到培訓班不久,我遇上了陽。與陽的相識真是偶然,直到現在我也不敢否認那是緣份的安排。他是個很聰明也很大膽的男孩子,對我很好也纏得我很緊。我不知該如何應付,有一陣子也被他纏得承認他是我的男朋友。但在我心裏,我總是在猶豫着要不要接受他,不僅僅因為我生日那天的許願,我知道在我的心裏一直都沒有放棄過等待,我不願錯過心底的那一線希望。

那一天,我又看見朱和他的女友去看電影。看着他的女友華臉上幸福而滿足的笑容,我心一酸淚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牙一咬,我想:罷!罷!罷!就算他會回頭,我也不會忍心傷害那個善良的女孩。轉回頭,我真正接受了陽,並開始全心全意地對他。

陽不同於我們班上那些少年老成的男孩子。和他在一起,我總有一種很新奇的感覺。他對人的真與對我的珍視,讓我無時無刻不感受着被人愛的幸福。那些日子我過得很開心,忘了18歲不要愛情的願望,忘了冷靜與理智,也忘了朱。我們在一起數星星,看月亮,在山頂看日出,我漸漸越陷越深,變得愛哭又愛笑,並漸漸迷失了自己。陽很愛我,我自己也很滿足,覺得很幸福,感覺自己擁有了世上那座最美的愛情花園。日子過得很快,培訓結束陽回家上班,我也快中專畢業了。

在臨近畢業的時候,朱又把座位搬到了我後面。這時也許是我心中沒有了等待的怨恨,我們漸漸又和好了。以前還只談些表面的東西,現在居然敞開心扉,平心靜氣地說起心底的事情與思想。朱說起了他的迷惘——他和他的女朋友。他說他從前以為他與他的女朋友那就是愛情,走近了才知道不是的,但他已身不由己。那是一個好女孩子,他不能傷害與辜負她,甚至不能讓她知道他的感覺。我暗嘆緣分的神奇,並不沾皮毛地勸他。我已沒有了欣喜的感覺,就如朱所說,世上的事情真是陰差陽錯。

畢業的那一天,班上的歌舞廳舉行畢業晚會。那天陽不知為什麼沒來送我,我又在別人的勸說下多喝了幾杯酒。我一直坐在卡拉OK廳的角落裏,想着自己的心事。後來我看見朱走過來,坐到我身旁,我知道他是來向我道別的。下午我還敬了他和他女友一杯酒,祝他們幸福。然而中專三年,在此刻,看着我曾最想擁有的人,酒意上來,我忽然很想哭。

我對朱說:「朱,你走吧,我心情不好。」

他握住我的手:「今日一別,今生也許就不能再見面了。你真的沒有話要對我說嗎?想哭就哭吧,也就是這一次了。」

我抽出我的手,捧住臉,淚水無法自抑地流了下來,脫口而出:「我是不想交男朋友的,中專三年,我真的沒想交男朋友。誰料我想要的什麼都沒有,沒想要的反而就在身旁。」

朱坐在那裏,看着我哭,什麼話都沒有說。哭了一陣,我平靜下來,擦乾淚,半開玩笑地說:「朱,我有一陣子對你蠻好的,你知不知道?」

他皺了皺眉,說:「我又不是木頭,怎麼可能不知道?不過你現在也有男朋友了。」

「其實你對我也很好,對不對?」我又問。

「你自己知道的,何必再問?」他說。

「如果沒有華,如果華不是那麼好的女孩子,也許一切不會是今天這樣子了。」我暗自神傷又自嘲地搖了搖頭。

「其實,那天晚上,那個中秋節的晚上……」他忽然說。

我想起那個晚上本來是約好一起去玩的,後來陽來接我,我不辭而別。我聽他繼續說:「那天如我不理智的話,一定會向你表白的,誰知你……多少年來,我第一個中秋節沒吃月餅,第一次哭泣。」

我看着他眼中泛起的淚光,無言。那個晚上我甚至沒再想起他。搖搖頭,我終於沒說我那兩年的等待,一切都已成定局,不會再改變了。我問朱:「華呢?」

他說:「在外面吧。」

我站起身來,對他說:「朱,一切都不會有什麼改變了,把一切都忘掉吧,就當我們都喝多了。我們都不會忍心傷別人的心的,而且我們自己也並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對不對?過去了就過去吧,以後給我寫信,OK?」

下了舞池,看着朱離開時,一次又一次地回頭看我,不由淚水又流了滿面。

時至今日,我依然與陽在一起,並等待着他有一日事業有成,等待着有一天能與他相守。不知與朱的是什麼感情,與陽的又是不是那種愛情?我想那一場錯過我不會對陽說起,也不會對任何人說起,就像朱一樣。

16.星星之約

在大學最後一個情人節里,一位室友勸我為阿芳送朵玫瑰花,我不以為然。我不知道自己與阿芳之間有座山還是隔層紙。

那個秋天沒有什麼特別,將平靜如水的日子泡在閑逛或看小說之中,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旅途一身輕裝。

一天晚飯後,我獨自一人到長江大橋上看夜景,滿天星光和清涼的夜風使我忘神,直到返校時我才一陣心慌,十二點多鐘了,校大門早已上鎖。鐵柵門裏面,橘紅色的路燈下沒有一個人影。

不願當一夜流浪兒,我只好繞着圍牆慢慢走,想找一個低矮的地方逾牆而入。

突然一聲「哎喲」,我一驚:也許還有像我一樣的學生。我划亮一根火柴,發現一雙大而黑亮的眼睛,竟是個女孩!她說了聲「謝謝」便繞過水坑,但並不走近我。為了打破沉默,故意問她是不是我們學校的女生,然後作了自我介紹。

女孩格格一笑,一下子就放棄了戒備:你是阿誠?這名字她早已熟悉,因上個星期我在食堂與一位邋遢師傅打架而全校皆知。我的臉「刷」地變得火辣辣的,再也沒有興緻跟她聊下去。

在離女生宿舍不遠的一段圍牆邊,我大度地蹲在牆根,叫她踩在我的肩上,幫她翻過圍牆。女孩遲疑了:「這好么?再說,你怎麼辦?」我故作灑脫地說,我要體驗一下流浪夜生活。她笑了,竟真用高跟鞋踩在我的肩上。分手時,她告訴我她叫阿芳。

以後,我竟在夜裏夢見阿芳那雙如星星般亮的眼睛。但是一段日子過後,那所學校里好像並不存在阿芳這個人,我便將那個影子和那次邂逅淡忘了。

轉瞬間到了一個雪花飛揚的平安夜,校園到處呈現出節日的吉祥氣氛,一場大型的假面舞會在校活動廳里舉行。由於絕大多數參與者戴着面具,所以即使是最蹩腳的舞技者也樂於加入。

隨着一群激情舞伴的傾瀉,一雙罩有聖誕老人面具的眼睛引起了我的注意,她頭髮很長很美、舞姿輕盈。這時,影碟機里傳來蘇芮的《牽手》,舒緩而深情的舞曲使我心動。在我走向她時,她笑了:「怎麼會是你?」怎麼不會是我?由於沒有戴面具,她大概認出我是誰。

看着我滿臉疑惑,她問我那夜是不是在街頭流浪了通宵。我也笑了,蟄伏在記憶里的故事很快復甦,她確是阿芳。

阿芳和我跳了舞,舞會結束后,她特地陪我在滿天星光中走了很長一段路……

以後,阿芳就常找理由來看我,以致大家都認為我們應是一對有說有笑的情侶了。但實際上,我一直把阿芳當作一個喜歡玩耍的小妹妹。作為農家子弟的我無法對這位家庭背景顯赫的女孩有真實感。

在大學最後一個情人節里,一位室友勸我為阿芳送朵玫瑰花,我不以為然。我不知道自己與阿芳之間有座山還是隔層紙。但第二天,新聞系的一位女老鄉悄悄告訴我,阿芳昨夜為了等我的玫瑰花而整夜未眠。頃刻,我的心一陣觸動,竟發覺生命中原有一份割捨不斷的東西……

不久,畢業了!經過一陣找工作的折騰,我很快對留在省城失去了信心,年邁的父母這時恰恰來信要我回鄉工作。儘管此時的我已被憂傷的離別歌曲熏得濕透了心,但我不願在學校多呆一分鐘。

拿到分配證的第二天,我趁著大家熟睡的機會,背着行李獨自一人離開學校。但到了火車站,突然感到有種說不清的依戀讓我徘徊。我買了一包煙,一根根地吸了起來……

整個上午,我始終沒有勇氣買火車票。直到中午,當我決定站起來時,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我的名字,是阿芳!我丟掉煙頭愣住了。

阿芳漲紅了臉:「……難道你真的願意一個人走,你一點兒也沒有考慮別人。」

我低頭不語,男子漢的血氣一直向上涌。我說:「我會回來的!」

我知道在我找工作那段日子裏,阿芳一直在打探我的消息,當她得知我不告而別時,便像瘋了一樣四處找我……但我並沒有接受阿芳那個廳級職位爸爸的幫助,三年後,我考上了研究生,重返省城,紮下了根。阿芳便成了我現在的新娘。一次,她問我記不記得那個秋夜,她因到醫院看望父親而返校晚了的事。我說這跟愛情無關,阿芳卻認真地說:「每顆星星都有自己的軌跡,茫茫星海中,很難有幾顆星星相撞,我們為什麼不珍惜生命中的千萬分之一的邂逅呢?那夜,我分明看到兩顆星星相撞。」看來,我們最終走在一起,原來是彼此珍惜一次偶然的邂逅啊!

17.也是風景

你越是想擺脫平凡,就離平庸越近;越是關於領悟細瑣生活的人,便越能快樂而動人。給蒼白的四周以綺麗,給平俗的日子以詩意,給沉悶的空氣以清新,這就是美,這就是風景。

在我經常等車的車站上,有一個小小的書報攤。攤主是個漂亮的女孩,說起話來聲音甜美。於是有些熟客便半開玩笑地勸她去考演員或是當歌手,准能大紅大紫。女孩聽后嫣然一笑回道:「我要是走了,你們到哪買報紙去呀!」當時,我感到她的笑容真美。是的,有什麼比你自己更真實呢?美往往是緣自一種滿足,一種在平淡中陳釀成快樂的笑容。這也是風景。

那一日,我乘公共汽車去辦事。到站時,見有一個拄著雙拐的男孩兒,正吃力地挪向車門,便忙上前攙扶,與此同時也有雙女孩纖細的手伸過來把他牢牢扶住。相視一笑,一同扶男孩兒下了車。男孩兒道謝后緩緩走去,此時女孩擔心地望着那漸漸遠去的身影,悠悠嘆道:「願他能平安到家吧!」剎時,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從我心底湧出來,擴散開去傳遍全身。那是被善良所感染了。那一刻,我覺得那個女孩真美。雖然已過去很久了,我甚至記不得她的樣子,但那聲祝願卻始終縈繞在我心頭,溫暖我。人性之美,善良之美,不比任何精心修飾的容貌和造作的舉止更值得珍惜嗎?這也是風景。

其實,美是平凡的。譬如人間的四季,它們是平凡的,每個季節都有自己的奇迹,對於美麗是如此。女人都有自己的季節,每個季節都有各自的風景。美,不是件簡單的事。所以我總愛把美比做一個新鮮的蛋糕,鬆軟而充實的身體是基礎,那潔白的奶油就是純潔的象徵。再點綴上真誠的紅櫻桃和用善良的色彩描繪的花紋,最後再點燃蠟燭,這代表着明亮而溫暖的愛心。這一切便組成美,但這份美卻是出自一雙平凡的手。

我不理解世上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一對原本很要好的女孩,只因為一次舞會上其中一個比另一個打扮得更漂亮而反目為仇;我不理解世上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親生的姐妹,一丑一美,丑的那個便詛咒美麗的姐姐快快死掉。我不願提起這些令人心寒的故事,請問:一張嫉妒的毒火燃燒的扭曲的臉,一顆被虛榮和人性的黑暗所佔據的心靈,縱有千嬌百媚的外表,又能把醜陋掩藏多久?

我堅信生活是充滿美的,正如同堅信美是從平凡的沃土中生長出來的綺麗的花朵一樣。因為你越是想擺脫平凡,就離平庸越近;越是關於領悟細瑣生活的人,便越能快樂而動人。給蒼白的四周以綺麗,給平俗的日子以詩意,給沉悶的空氣以清新,這就是美,這就是風景。

平凡是真實,而真實產生美。沒有人會寄情於虛幻的美,她再美也只是幻影;沒有人會放棄真實的美,即使她總有些不盡人意,但那終究是美的真實。

「生活中本不缺少美,缺少的正是發現美的眼睛。」我們奮力登上高山,也許不會陶醉於那山的壯麗,反而會被一株石疑中頑強生長的小松感動。美就在你身邊,也許微小成一句祝福,一抹微笑,一種手勢,一個眼神……都是美麗的風景。

讓我們少一點刻薄與挑剔,多一些讚賞和感動。像兒時為螞蟻的勤勞而歡呼,為蝸牛攀上高牆而激動得落淚一樣,你會欣喜地發現身邊看似平淡的東西,都是風景。

18.距離人生

如果人與人之間彼此留一些距離,留一片空間,用想像去填補那塊不足與醜陋,或許是尋找和發現美的最好途徑。這便是距離人生的真切意義。

在你每日必乘的那輛公共巴士上,也許某日邂逅一位貌美足可沉魚落雁、羞花閉月的絕代佳麗。她那燦然怡人的微笑,那高雅恬靜的氣質,那大方瀟灑的舉止,讓你一見傾心,心儀神馳,甚至魂不守舍。時間一秒一秒地在你的心房響動,眼看佳人就要棄車而去,而你卻無緣與之一訴衷腸,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就在佳人即將離車之際,突然聽到巴士售票員卻極盡所能,無情地奚落佳人。原來「佳人」是位「逃票女郎」。此刻,你一定會有一種無情的失望,甚至有被人愚弄的感覺。

也許你有一個情深意篤的孩提夥伴,大家一起進幼兒園,讀小學上中學,形影不離,後來又都各自邁進了知識的聖殿。大學畢業后,他留在異鄉的母校任教,你留在家鄉的母校執鞭,且都成績不菲,成了本學科的專家。分開這些年,你們鴻雁頻飛,通訊不斷,只要有能見面的機會都設法爭取,兩人真是情同手足。可突然有一天,你的這位孩提夥伴調回家鄉,成了你的上司。一共事,你才發現,原來的孩提夥伴不存在了,新來的「上司」根本上是一個迎奉權勢、忌才妒能、剛愎自用的「下人」。這時,你很自然會冒出一種想法:這種人還是離遠一點兒好。

也許你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異性鄰居,大家親如兄妹,從小生活到大,彼此無話不說,同甘同苦同歡樂,幾乎忘記了性別的隔閡。不知不覺中,你們一起共同度過了20多個春秋,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突然有一天,你向對方表明了自己愛的心跡,對方卻馬上變得陌生起來,盡量迴避你,疏遠你,以至於兩人之間原來的那種兩小無猜的純真都蕩然無存了。這件事必然給你們彼此的心靈都蒙上一層陰影。

上面的事例,都向我們揭示了一個同樣的道理:人與人之間在適當的空間應該保持適當的距離。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每個人都可能存在這樣或那樣的不足。如果我們整天見到的都是別人的陰暗面,碰到的都是些不順心的事,生活在一種消極的環境中,那必然是很失望、很悲哀,甚至很痛苦、很不幸的。這時,距離便成了一位友好使者,她會以其特有的魅力,美化我們的環境,凈化我們的心靈,帶給我們歡樂。距離是一種美。如果人與人之間彼此留一些距離,留一片空間,用想像去填補那塊不足與醜陋,或許是尋找和發現美的最好途徑。這便是距離人生的真切意義。

是啊,世間的確有不少人與事是經不起面對面審視與觀察的。保持一定的距離,甚或更遠一點的距離,有時會給人以任想像的翅膀自由飛翔的空間,使心靈充滿一種淡淡的持久的溫暖與馨香,而近距離的審視則使對方所有的醜陋暴露無遺,將你原來美好的想像撕得粉碎,使你的心靈充滿懊喪與頹唐。

這裏,就涉及到為人的修養問題了。豁達大方、寬容大度者,自然會把握好為人處事的距離與分寸,即使偶不小心越入雷池,也會謹慎處之,大事化小,且始終用「真誠、善良與美好」來想像他人、理解他人。心胸狹窄、斤斤計較者,則根本不知道理解人、尊重人,更遑論把握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了;在他們的心目中,世界是灰暗的,社會是陰暗的,人也沒有好人。

我們身邊有不少人好奇心特彆強,對世事都有一種窮追不捨的精神。當然,在科學技術研究上,這種精神是很可取可敬的。可在某些方面,這種癖好則是於人於己都有害無益的。比如探聽他人私隱,干擾別人的私生活,則是很不道德的。而一旦打聽到或發現了自己認為是別人的「陰暗面」之後,則必然會對對方失去信任,產生一種受人矇騙的恥辱感,繼而萬事提防他人,失去生活信心。

不記得是在什麼時候,也不記得是在哪本書或哪份報上看到過這樣一則故事:

一位火車司機每天開車經過一座小鎮,小鎮邊上有一座花草簇擁的白色小屋。每次他開車經過小鎮,都看到一個女人站在白屋門前遠遠地向他招手。起初,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位拽着她衣襟的小女孩。後來,站在她身邊的是一位成熟豐滿的姑娘。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司機很感動。每次駕車經過小鎮的幾秒鐘,都成了他一天中最幸福、最美好的時刻。漸漸地,他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將來某一天走進那所白屋,拜訪這使他感到幸福的母女倆,對她們說一聲「謝謝!」他想,母女倆定有着世界上最美麗的天使般的容顏和能使堅冰釋融的古道柔腸。

那一天終於來到了。退休后,他特地選擇了一個春風和煦的日子,來到這座小鎮,了卻他多年來的一樁心愿。可是,隨着一步步走近,他心中開始升起越來越多的困惑。他簡直不能相信,曾經在火車上看了幾百遍、幾千遍那麼熟悉的小鎮,現在看去卻是那麼陌生。他堅持着走到那座白屋門前,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遲疑地敲響了門扉。門開了,露出一張醜陋且寫着極不信任表情的面龐,那面龐上分別還充滿著敵意。老司機清楚地知道這就是那個幾十年來一直向他招手,使他心中充滿美好想像的女人,同時,他也感到了自己那無以名狀的失落感。女人嘶啞著喉嚨問他要幹什麼。他緩緩地說着火車、白屋的故事和這許多年來從這裏得到的美好感覺。老婦人冷冷地戒備地聽着,沒有任何言語,彷彿是在聽着荒誕不經的天方夜譚,或者乾脆她就是一個聾子。最後老婦人高聲喊來了她的女兒,姑娘來到后,同樣地沒有老司機所期望的表情和一句熱情的話語,只和母親一道敵意地盯着面前這位奇怪的陌生人。老司機尷尬地告辭了,心中充滿說不清的落寞與感傷。

人,依舊是原來的人,白屋依舊是原來的白屋,似乎什麼都沒有變,可心情卻已迥然不同。「不該來的,我真的不該來。」老人喃喃自語着慢慢離去。是啊,如果不走近前去,那存於老人心中的,會一直是永遠童話般美麗、聖潔、善良的婦女和她的女兒。可如今呢?一切都幻滅了。

這則故事更進一步地向我們證明了距離人生的美好。同時,也更使我們理解了一位哲人的名言:友誼和花香一樣,還是淡一點的比較好,越淡的香氣越使人依戀,也越能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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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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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最真最美的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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