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光陰的故事

第五章 光陰的故事

暑假,我跟着父母和弟弟一起回老家。沒有直達的車,我們從北京火車站一直坐到濰坊,然後再坐三、四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才能到三姨所在的小城。休息一天半天,還要繼續坐幾個小時的車回村才算到達目的地。

濰坊站和所有中小城市的火車站一樣,混亂擁擠,地上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到處都是紙屑和垃圾,蒼蠅四處亂飛,人們的表情不是痴獃就是聰明得過了頭。我已經學會了控制自己,坐長途車的前幾個小時能睡就睡,睡醒了就吃幾根我媽給我準備的黃瓜。

看媽媽的眼神好像對我很擔憂,是啊,坐汽車確實是我過不去又不得不過去的一道坎。還有一百多公里就到鎮上時,我終於忍不住吐了起來。

三姨工作和居住的城鎮是個臨海城市,這座小城市治理得不錯,市花是月季。小學時學校還組織我們每人捐兩盆花獻給每年都舉辦的月季節。這個小城市幾年以後網吧遍佈,也和國際接上了軌。

我有一個大家庭,每個人都愛我。我平時經常去姥姥家找舅舅陪我玩,夏天時我的兩個表哥常帶我粘知了、爬樹、下河撈魚和跟村裏的小夥伴們打撲克。

有一天,和我住在一個村裏的波哥哥帶我去西邊村裏找光哥哥,我們走過一條小河,光哥哥就站在河對岸等着我們。

他們兩個神秘兮兮地叫我閉上眼睛別動,我閉上眼睛,「睜開吧!」他們喊,「給你看個好東西!」原來是光哥哥給我抓的幾條小魚,看着他們笑得那麼開心,我感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比我小一歲的表妹住在十里地之外的張格庄。她從小就聽我的,我們什麼心裏話都說。

哥哥們寵着我,姨姨和姨夫們都憐愛我,表妹讓着我,有時候我真想有個姐姐,如果有個姐姐,我會聽她的話嗎?我會服她嗎?如果有個姐姐,我就能學到更多成長的道理了。

成長於這樣無私的愛中的我,長大之後再也無法感到滿足,無論別人怎麼愛我,我都覺得無法和童年時代的親情之愛相比。我從小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任性孩子,但也知道怎麼討大人的歡心,我會頭扎三姨的藍蝴蝶結去給鄰居家的大爺跳我自己編的舞。

有時候我也會觸怒到大人,小學五年級時常老師就曾經拍著桌子罵我無法無天,心裏藏着許多主意,根本不把大人們放在眼裏。

啊,小時候,童年!無憂無慮胡作非為的童年。小學一年級的「六一」兒童節,女生要在舞台上表演「采蘑菇的小姑娘」,村裏有家人是做生意的,沒有店鋪,就在家裏賣。我在他們家看中了一雙紅綠相間的長筒襪,鬧着讓三姨給我買。三姨不同意,我就軟磨硬泡,還差點躺到地上打滾。襪子到手后剛穿了一次就破了,結果兒童節時大家都穿着學校發的白色長筒襪。

那家做生意的家裏有兩個女孩,妹妹如花似玉,嬌滴滴的;姐姐長得高,模特身材,就是佝僂著腰,面黃肌瘦,吃得再多也不長肉。父母對待那個不好看的女兒更好些。村裏有人議論她是他們撿來的。

小學二年級的春天我一個人跑去離村子好幾里地的草地摘野花,碰到了許多中學生,他們跟我聊天給我講故事,說我特有意思居然一個人跑出來玩兒。後來我美美地在草地上睡去,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醒來后他們都已走了。我揉揉眼,剛才發生的事情就像做了個夢。

後來的故事大家就都知道了:小學三年級我來北京了。臨走那天晚上,我在蚊帳里睡覺,三姨特地送給我一個鉛筆盒,悄悄放在我枕頭下面。我一直以為是那種塑料的設置先進的,沒想到是鐵的。就像我剛入隊時以為我的紅領巾是綢的沒想到是布的。

夏天我們總是想着偷鄰村地里的葡萄,大人嚇唬我們「地里有地雷」。老家的冬天總是特別冷,我跟這兩姐妹一起上學時都呼哧呼哧地,姐姐更瘦,就覺得更冷些,直埋怨昨晚不該洗澡,要是身上泥多點還能擋風。「你真噁心……」我們笑着跑了。

想起這些童年趣事真讓我覺得溫馨啊……

剛見到村頭的小賣部,我就特激動。裏面的老闆娘對我特好,上幼兒園時我和她兒子眉來眼去,抱着在村前的大樹下邊親吻邊打滾。當然他的媽媽不知道這些。

村後面孤零零地聳立着一座房子,正對着馬路,看起來很不協調,像是這座村子分出去的一部分。那是雲姿一家。

我們躺在地上,用她家的老式熊貓牌錄音機聽羅大佑的《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無聊的日子總是會寫點無聊的歌曲,無聊的天氣總是會下起一點毛毛雨,籠中的青鳥天天在唱着悲傷的歌曲,誰說它不懂神秘的愛情善變的道理……一陣一陣的飄來是秋天惱人的雨……」

有那麼一會兒,我們靜靜地躺着,不說話。我看池莉的《綠水長流》,她在想心事。

外面嘩嘩下起雨來,我們穿着塑料涼鞋到門口看了看大雨中的村莊。空氣清新無比,天氣暗淡,像籠著層霧。

啊,我的鄉村。下着雨的鄉村。夏天曾脫下鞋光着腳走在軟綿綿的鄉間土路上和妹妹一起給收麥子的大人送午飯,和妹妹在田地里捉螞蚱;在打穀場上坐着數星星看月亮,我能一直翻跟頭直到暈頭轉向。

現在我又回來了,我的農村。我就站在這裏,和我童年時期的小夥伴。我站在村裏地勢最高的地方,貪婪地打量著整座村子。

我一直認為雲姿長得很漂亮,她是真正的濃眉大眼,皮膚白凈無暇,一笑就露出酒窩兒和兩排整齊的白牙。她美得很標準,不像那個生意人家裏的妹妹那麼嫵媚。

這麼漂亮的女孩家庭生活卻不是很幸福,她爸媽重男輕女,更寵愛她的弟弟,小時候經常看到她摟着弟弟默默流淚。村裏還有位女孩家也是這種情況,讓人印象很深的是那個女孩經常拉着弟弟的手,碰到人也不多說話,只是眉宇間流露出一種緊張和惶恐。

她長得很單薄,尖尖的三角臉,稍有點上吊的眉梢,後來我看瓊瑤的小說《青青河邊草》,總是無意中想起她來。而雲姿要比她健康多了。

我先到貝貝妹妹家住了幾天,農村的學校放假晚,她們那時候還在上課。她早晨五點半就得起床上學,等她回來時已經七點多了。我們吃過晚飯就到院裏跳繩跑步,總之所有能減肥的運動我們都一樣不落。我們都不胖,可現在以瘦為美。阿萌曾和我聊過這個話題,我們都覺得像我們這樣的一米六齣頭的身高八十斤就是極限了。當然我們誰都沒達標。

貝貝妹妹從小就比我黑比我瘦,這個夏天她穿着白色短袖襯衫和藍色褲子,長發梳成麻花辮,心如止水,像大家閨秀一樣微微笑着,像個淑女般矜持。

每個女孩都有最漂亮的時候,就像我小學四年級時和貝貝妹妹現在。她媽,也就是我二姨,還從北京給她捎回一條粉紅色的緞子連衣裙,害得我直埋怨我媽怎麼也不給我買一條。

晚上我們兩個去供銷社買泡泡糖,就是那種一粒一粒的五顏六色的小圓球,我最喜歡吃白色的奶油味兒。供銷社門前坐着幾位村民正圍着打撲克,昏黃的燈光照着他們悠閑自得的表情,耳朵後面夾着根廉價香煙。

我貪婪地看着他們,覺得他們真快樂。供銷社還跟小時候的記憶里一樣,房樑上懸著只燈泡,腳底下是泥地,放在玻璃板下面的櫃枱里的物品稀少實用,我們挑了兩盒糖和別的什麼小東西,就出了門去爆苞米花。

「砰……」的一聲,苞米都炸成了一個個又大又白的花朵,還有一些沒炸開的黃玉米粒兒崩到了地上,像一朵朵未曾開放的小白花。「還記得咱們小時候一起等爆苞米花嗎?剛爆開你就滿地找玉米粒兒……」

在貝貝妹妹家住了三天,我迫不及待地回了自己家的村子。表哥已經當兵走了,告不下假,沒回家。我就住在他原來住過的小屋,裏面還是他走之前的樣子,牆上貼著明星海報,客廳的櫥窗是《紅樓夢》裏的經典人物照,抽屜里還扔著幾本武俠小說。

每天早晨都有表哥原來的夥伴來敲窗戶叫我起來玩,他們都比我大幾歲,我也都叫哥。原來起床我都特磨蹭,現在一聽敲窗聲就「蹭」地爬起來,穿上衣服就去找他們玩。

趕集時在賣眼鏡的小攤上我發現了一隻心愛的墨鏡,他們都說我戴着好看,但最終我也沒買。第二天我突然後悔了,他們就笑,說可能沒了,只能下回趕集再說了。

以前的小夥伴現在一個個都長成了少年。我和貝貝妹妹一家家過去找他們,看鏡框裏的照片,吃瓜子和糖塊,聊從前和現在的故事。那些熟悉的名字還是那樣熟悉,就像我從未離開。那時候我並不知道短短几年後,我們都像拔節的小樹般成長起來,此時我們還很懵懂,處在成熟與青澀的邊界線。我們還沒有完全長大,村子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華東比我小一歲,跟貝貝妹妹是同學,小時候好像對他沒什麼印象。也是啊,那時候年齡相差一歲就好像差距很大了。他又黑又瘦,出乎意料,他也喜歡文學,借走了我帶來的幾本書。

我、貝貝妹妹、雲姿、華東一起結伴走到鎮里的「中心小學」,這是我們的母校,我曾在這裏度過兩年的小學時光。學校門口有幾十層高高的樓梯,必須爬上去才能進校門。那時就想為什麼這樣設計呢?

學校沒什麼變化,只是地由原來的土地變成了水泥地。幾排整齊的平房教室,還有學生在補課。東邊是老師宿舍和他們的自留地,稀稀拉拉地種著蔬菜和鮮花。

「要不要去看看原來教你的老師?」他們問我。

「不了。」我有點扭捏,想想挺不好意思的,我小時候雖然也是個聽話的好學生,可免不了也有調皮搗蛋的時候。還記得有位老師特別嚴厲,同學們都說她打起人來可疼了,可我沒挨過她耳光。就是有回上課走神突然發現她正站在我身後,她用教鞭輕輕敲了一下我課桌,嚇了我一跳。

那會兒我們班有位大隊長,全年級可就這一位。她長得又高又好看,學習又好,不知怎麼的就有了風言風語,學生都說她轉來之前曾經留過級。到現在她的面容已經模糊,就記得她長頭髮,胳膊上別着三道杠。

我們趴在教室門口看了一會兒,一位男老師走了出來,問我們幹嘛來,我們都說過來看看,原來在這兒上過學的。「你也是啊?」他看着我,讓我有點不好意思。「她現在在北京上學呢!」他們對他說。

我們慢慢走出學校,回村的路上在附近的中學操場上看到正在打籃球的幾個小孩,都是認識的,也就停下來說了會兒話。

現在我真想令時光停止或者倒流,就像村邊的那條河水,從小我們就在河裏洗頭游泳,現在沒人在河裏洗頭洗澡了,可河水仍在流淌不息。河上的那座通往鄰村的小橋被沖斷了幾次,後來沒補,就那麼斷著停在河面上。

舅舅的形象在我心裏一直特酷。八十年代末他燙著捲髮,戴茶色蛤蟆鏡,斜坐在摩托車上的身影瀟灑無比。我五、六歲的時候,舅舅在考高中,他的房間就在廚房旁邊,我常常去他屋裏的壁櫥里偷薑糖吃,就是那種黃色的薑片上灑滿白糖,一動就往下掉糖。吃多了就胃疼。他的小屋裏就一張床一個床頭櫃,整個感覺是昏黃的調子,像農村下着的春雨,暗暗的,淅淅瀝瀝,滴滴答答。

現在他的雙胞胎孩子都已經兩歲多了,一男一女,總是哭鬧不停。而我留在記憶里的還是我是一個小不點兒,每天纏着舅舅帶我玩。有一回他騙我說地里有種蟲子一隻可以賣五塊錢。五塊錢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可是筆巨款。

我錢迷心竅,立刻開始挖。挖了好幾隻后,讓舅舅帶我去賣,他哈哈大笑說逗我玩兒,氣得我幾天沒理他。沒他陪着玩兒心裏又空落落的,只好把繩子拴在兩棵樹中間開始盪鞦韆,一盪一盪,不知道在想什麼。

現在一轉眼舅舅的孩子都能滿街跑了……

就像四季總是如此分明,我也不知為何記憶里的極樂總是發生在夏天。可能是因為我們在天氣乾燥、陽光明亮、雨水充足的北方。我們這個地圖上根本找不到的小農村,離海近,村子四周是農田和丘陵,有連綿起伏的山脈。出產大理石和黃金,最常見的花是月季。

在我們以前住過的小院子裏還種著纏繞着盛開的小朵白色和淡粉紅色的薔薇花,不像月季這般大家閨秀,反倒有種羞澀的情懷。牆邊種著棵石榴樹,我喜歡它們艷麗的橙色花朵,常用它們和鳳仙花一起來染指甲。

姥姥家的葡萄架每年夏天都長得枝繁葉茂,每年我們都坐在下面吃葡萄。現在這個院子給了舅舅,他們不擅常打理,使院裏有點荒蕪,葡萄架也乾枯了。姥姥姥爺卻不覺得怎麼可惜,他們就是這樣自然、淡泊。

屋子前的一小塊水泥地是我童年時夏天洗澡的地方,每次想洗澡了就放一大盆井水曬在陽光下,等水被陽光曬得滾燙了就跳進去邊曬太陽邊洗澡。我最初的性別意識就是我可以約別的女孩一起玩,但不願意和她們一起洗澡。有回我正在洗澡,有個女孩正好來找我,她說她也想洗,我就給她也曬了一盆。

我們洗澡的時候肯定得聊天,但我一直目不斜視,不肯轉頭,目視前方好像在對空氣說話。

我知道她為什麼想在我這裏洗澡。跟我正好相反,她算是個不受人待見的孩子。父母早就離婚了,這在村裏不多見,她媽對她愛搭不理,只有爺爺對她好。

她媽媽略有姿色,村裏常有婦女議論她不正經。平時她自己單住一間房,行蹤神秘。她和爺爺分別住在東屋和西屋,兩屋之間則有個小院相隔,裏面種著幾株海棠花。她們家很窮,沒什麼經濟來源,一個月只用兩度電。

這個女孩子的變化很大,以前總是很邋遢,沒人願意理她,只有我願意跟她玩。如今她變成了一位皮膚白嫩的高個子少女,她的眼眸不是黑色,而是褐色的,很靈動。頭髮也是黃褐色,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像灑滿了金粉。她媽媽已經不在村裏了,聽說嫁到了山西。

還有四姨夫,小時候總給我講在東北深山裏挖人蔘的故事,聽得我和貝貝妹妹又期待又害怕,常常他講著講著,我們就蜷在被窩裏睡著了。四姨家離我們村比較遠,大概二十多里地,那邊地勢略高一些,他們的家就像住在山上,四周都是一座座的風乾后的土黃色的坑,我常望着它們發獃。

四姨家裏種著許多果樹,還有栗子和草莓,白天時他們帶着我和貝貝妹妹到地里去摘草莓吃。這些草莓沒城裏的大,我們顧不上洗,直接在衣服上抹一把就開始吃。再後來我和貝貝妹妹還答應四姨父去他們家玩,臨到他來村裏接我們時,貝貝妹妹又變卦了,說想留在姥姥家。

「都答應了……」我求她跟我一起去,她就是笑着不答應,看着四姨父期待又帶着失望的眼神,我一咬牙跳上他的自行車後座自己去了。

劉穎的信

林嘉芙小妹妹:

你好!

今天是9月2號,剛開學就收到你的來信,心裏真是高興。你們也開學了吧?在校可要好好學習,以後要考大學。

大連這兩天天氣特別好,我班同學約好一起去海邊游泳,一共四個女生,五個男生。遊了一下午,海水真藍,人特別多。不過我不太敢往裏面游,雖然男生在旁邊又是鼓勵又是保護,可還是不敢去,浪頭太大了,挺害怕的。我們遊了一會兒便在海灘上玩撲克。傍晚回來后,我們又到學校附近的海邊捉螃蟹,小螃蟹一個個能有瓶蓋兒那麼大,我們十多個人一起翻石頭捉了好多好多,一翻石頭,下面的小螃蟹就亂跑,那麼多,我都忙不過來了。而且還不敢捉,總是喊男生來捉。到後來他們乾脆只讓我提方便袋跟着,不讓我捉了。晚上回來,我們在宿舍里支了爐子,炒熟了螃蟹,提到男生宿舍里一塊兒吃光,真香呀!

現在又有一大批新考上大學的學生來報到了,我這兩天忙得很,正忙着接待新生,負責安排他們的住處。還有同學到火車站、碼頭去接新生,半夜時就來了,真累死人,白天還要上課,有時課也不能上。

嘉芙,你是個單純而又開朗坦誠的孩子,對人很熱情。這樣的女孩子在大學里是很受歡迎的,男孩子總愛跟活潑的女孩玩。當然這也需要你好好學習,你既然想上大學,就得好好學。因為考大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你回校后就念初二了,還有一年就要考學了,千萬別落後,姐姐可不希望你做個落後生啊。你現在和樓下的那個男孩子聊得怎麼樣了?開心嗎?我以後有機會一定會去找你玩的,希望你長成一個可愛的女孩子。

好了,這次就聊到這兒吧,以後我會慢慢講給你聽我們大學生的故事。

我也很想你,還有你家那位挺有意思的小弟弟。

遠在海這邊的姐姐:劉穎

我們又搬校舍了,這次隨着所有初二同學一起搬到上一屆同學上課的地方,那是一座小灰樓,我們都說這是危樓,很快就要拆掉。新班主任叫白茹,教數學,年紀不大,倒挺成熟穩重,戴一副金絲眼鏡,估計有點潔癖。

我們班在二樓,維多利亞的班就在我們對面。樓道里黑壓壓的,白天都需要開着燈。每天早晨去上學時樓道更是透著一股死靜。年級主任給我們開會時說等上到初三時,學校就給我們換教室。

剛開學,我們班的體育委員和初二(10)班的班長的戀愛就成了公開的秘密,他們經常成雙成對地出入,見了老師也不躲避。他們兩個穿一身耐克運動服,拉着手走在學校的校園裏,一個高大帥氣一個嬌小溫柔、長發飄飄,真是天生一對,估計老師看了也這麼想。所以沒有人批評他們。

之前聽說體育委員曾經喜歡過班裏的劉妍,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和現在的這個女朋友在一起了。劉妍是班裏長得最漂亮的女孩之一,也是長發、瓜子臉,唯一的缺憾是她說自己的牙長得不整齊。其實她的牙特別齊,只是前排比後排稍稍突出一點。

班裏整牙的同學越來越多,又形成了一股新潮流。阿萌、阿楊和分在10班的維多利亞已經矯正了半年多了,她們鼓動我也整。於是我趁我爸值班不回來吃飯時跟我媽提出想矯正牙齒。

「好好的,整什麼牙?」我媽一聽我說這事兒,就不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你爸的工資都不高,你弟弟又快上學了。」

我左說右說,我媽就不同意,最後推辭說等我爸回來跟他商量一下。

「哼,什麼事兒都要和他商量。」

「我覺得你這兩顆小虎牙長得不錯,整了以後不就沒有了?」

「可是我咬牙不穩啊,而且睡覺還磨牙,就是因為長得不齊,我們班同學有好多都整了,現在不整以後就來不及了。」

在我軟磨硬泡了幾天後,我媽說我爸同意讓我治牙了。我的牙里這才如願以償塞滿了鋼絲,吃飯時一不注意就會磨破嘴,聽說要戴兩年呢。

劉妍也想整牙,整牙可是很貴的,她們家又沒有什麼錢。她媽跟郭欣一個單位,她爸爸總是喝酒,醉了就打人。郭欣說,經常在單位見到劉妍的媽媽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好心人都勸她離婚。

她爸長得矮小丑陋,唯一出現在學校的時候就是開家長會的時候。這也是學生們大肆攀比家境的一個好時機。劉妍的父親就讓大家大跌眼鏡,就會有人感慨:為什麼這兩個相貌平平的人會生出這麼一個漂亮的女兒?

幾乎在體育委員和外班班長的戀愛風靡校園的同時,劉妍和初二(10)班的另一個帥哥好上了。那個男孩是個讓老師頭疼的學生,當年他眼神里有一抹無所畏懼桀驁不馴的光彩。

「他可是我的初戀啊!」許多年後我們都畢業了再相遇時她曾如此感慨。她沒什麼變化,還是那麼漂亮,和我比起來清純多了。看到我拿出煙,她眼裏閃過一絲複雜的震驚。是的,我逃過了初中的青澀,直接跨到與之相反的另一端。

「後來呢?」我問她。

「和朋友騎摩托車玩時出車禍死了。現在我還能想起所有我們在一起的事兒呢!」

就讓我再重返過去吧,那時,死亡離我們那麼遠。

郭欣在晚飯後敲我家的門,我剛把她拉進我屋裏,她就迫不及待地說:「我姨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看她的神情,分明剛哭過一場,眼睛還有點腫。

「怎麼這樣啊?」我替她不平。

「還能怎麼樣啊,他又沒有北京戶口。我姨和我姨父擔心我吃虧,非要我跟他斷,在這邊又給我介紹了一個。」她認命地嘆了口氣。

「啊?那怎麼辦?」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

她坐在我床邊,兩條腿無意識地一盪一盪悠着,說:「我們現在還偷偷見面,我總是趁上班的時候去找他。我們單位現在有個小男孩追我,我快煩死了,你看着吧,今年過年他們肯定得把我送回老家跟我爸媽說我的事兒。」

臨走時,她叮囑我這件事不要跟郭翠翠說,她還不知道他們還私下來往,「倒不是怕她反對,我是怕她告訴她媽」。

劉穎的信

林嘉芙妹妹:

你好,見信如面!

收到你的來信已有一段時日了,沒有及時回信,請小妹妹原諒。你在北京都玩些什麼?累不累?姐姐現在也放假回家了,還見到你波哥哥,我打電話給他,他還告訴我他到你家去過,說起你向我問好,謝謝你,希望你能過得比我好!

明年要考學了,姐姐希望你努力學習,考上一所好的重點高中,為以後念大學打下好的基礎。不要一直貪玩,有句話說,苦盡甘來,往長遠想想,現在累點是值得的,別忘了遠方的姐姐在時刻為你祝福!

天氣十分的悶熱,北京也一定是驕陽似火,有沒有去游泳?現在你都會什麼樣的游泳了?有機會去北京玩,一定和你去游泳。只是不知道從此是否還有機會再見面。大連是個好城市,天氣涼爽,氣候宜人。我們學校依山傍水,就在海邊。每天晚上都可以踩着餘輝去海邊戲水、聽潮或三五成群去唱歌,去聊天,去海邊捉螃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有一次我卷著裙子、光着腳丫在海灘上跑了半天,濺起的海水把我的裙子都浸濕了,正好是漲潮的時候,海水漫得很快,我很喜歡這種感覺,可惜那時候的夜風有些涼!

一晃一年過去了,真是彈指一揮間。你一定變得更加活潑可愛了,真是很想你!

祝你:

更加美麗,學習更上一層樓!

遠方的姐姐:劉穎

我的關於寫我們「小集團」友誼的文章《我的姐妹們》,在當時最有名的青少年讀物《少年少女》上發表了,這是我的「處女作」吧。雪片般的信件向我家大院的信箱湧來,每天我都要接到十來封讀者來信,信件來自天南海北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他們都說我是小作家,羨慕我有「真神威」、「和小鳥」、「王可愛」和「蘇白羽」這樣的好朋友,我也因此交了許多好朋友。

想到陳宇磊每次去看信時都能看到我的信件,我小小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我用第一筆稿費在「天地小商品批發市場」買了一隻毛絨兔子,每天晚上都摟着它睡覺。

王沛沛自從初中就跟我不同班,分別搬了家以後(軍隊大院裏的人總是分批搬家),我們又住進了相近的大院。每次見到他媽我都叫「阿姨」。她對我總是嘖嘖稱讚。

有一回我在傳達室里拿着一封剛收到的筆友的信正好撞見了她,她看着我手裏的信,便邀請我上樓去坐坐。

於是,我、王沛沛、王沛沛的父母規規矩矩地坐在客廳里,她手裏拿着信欣賞半天,讚不絕口,讓王沛沛向我學習,也交幾個筆友,可以鍛煉寫作能力。

那時候我認識的人都沒把寫作當成一種愛好,只把它當成可以通過學習和鍛煉而獲得的能力。如果有人真的出於愛好喜歡寫作,大家便都覺得不可思議了。

我的性格屬於外向型,沒有什麼特別大的煩惱,可每當被別人誤解時,心裏卻是難過極了。我必須忍耐,耐心地去解釋,就算面對冷嘲熱諷,我也必須笑臉相迎,因為我是——班幹部!於是每當夜深人靜,我常常感覺孤獨和寂寞,我是多麼渴望有朋友給我一點溫暖、一點安慰啊。也許這就是我交筆友的理由吧!

而在眾多筆友中,大部分友情都是無疾而終,還有幾位無論哪兒都聊得很好,但通信一段時間后就再也不回信。我因此而痛苦,都是付出時間和精力無話不談的朋友,怎麼能說斷就斷了呢?

我經常在路上碰到陳宇磊,大多數時候他都和那個同班女生並肩騎車,在她面前他談笑自如。我發現他每次碰到同學,都會友好地點點頭,招招手。我的腦海逐漸印上了他的影子,他戴的紅色帽子,他背的藍色挎包。見到他,我的心總會湧起一股暖流,我分不清這是友誼還是別的什麼。

他在我心中占的比例越來越大,分量也越來越重。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在課間穿過幾座教學樓找他聊天,我覺得我有點喜歡上他了。

終於有一天,我寫了一封信託張科交給他,其實也沒寫什麼,只是讓他多多照顧我。那幾天我心裏一直忐忑不安,又有點後悔,他……以後會怎麼對我?真是吉凶莫辨,我又何苦去捅破那層玻璃紙呢?

從小學開始,每一個我喜歡的男生都不喜歡我,這次的陳宇磊是不是也是如此?每喜歡上一個男孩我就會給自己製造出一個神話,也給了他們傷害我的機會。

在他們面前,我無助、笨拙、手足無措,拚命想討他們歡心卻達不到目的,最後,他們都覺得我很無趣。我倒霉的愛情運啊!

結果是不好不壞,就像沒寫那一封信一樣,他對我一如繼往,我們誰也沒有提起過這封信,還像從前一樣踢球、聊天。見到我,他還是沖我一笑:這不是林嘉芙嗎?從他純潔的目光里,我明白了,我和他不會有故事。

我把這件事寫成了一篇短小說,投稿給《中國初中生報》。我改編了我們的故事,給它安上了一個平靜而略帶傷感的結尾:「當他隱約知道了我對他的情感,我以為他會不理我,可當見面時,他仍像從前一樣向我投來溫暖的笑容。我也知道了,青春的故事沒有結局。」

我喜歡淡淡的憂鬱感,就像紫丁香在夜空開放,就像流星劃過天空,就像所有的暗戀永遠沒有結局。投完稿后每次來報紙時我都迫不及待把報紙前後翻好幾次,每次都沒看到我的文章,後來我就慢慢淡忘了這件事。

與此同時,另一個男生走進了我的世界。他和陳宇磊是完全不同的類型。陳宇磊穩重、細心、隨和,在我心裏就像大哥哥,我對他的傾慕完全是仰視,我從來也沒有夢想過陳宇磊能看上我,也許我在他心裏只是一個小妹妹的角色。這個男生則是我的同齡人,是個老師說的「壞孩子」。

他跟張科住一個院兒,是個外校的男生,和我同年級,也不知道怎麼着我們就認識了。我們經常在晚上八點鐘約在玫瑰學校的北門口見面,然後去河邊散步聊天。

他第一次帶我去他家時我很緊張,他倒沒事兒一樣,他媽媽也不管他。要是我帶男孩回家,我媽肯定得跟我急。我看他的手都幹得爆皮了,就拿了一盒擦手油要給他抹上,他不幹,死活不肯擦。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歡他,也不確定他是不是喜歡我。也許我們只是因為無聊,需要一個人來打發時間。我們每次見面也就是拉着手散步,我們的聊天範圍很狹窄,只限於各自的校園生活。就像兩個結婚多年的夫妻,沒什麼激情,經常相對無言。

我們常去的那條河一到晚上便漆黑一片,河邊沒有路燈,沒有柵欄,常常聽說有人酒後騎車掉進了河裏或者姑娘晚上走夜路被人強姦之類的可怕傳聞。我們去那兒是因為那邊安靜,沒人看見。

這天,我們又到了河邊。在河對面的草地上,他拉我坐下,隔着毛衣他摸我的乳房,我表面鎮靜實則緊張,我真怕他會說「你的乳房真小」之類的話。他看我不動聲,來了一句讓我絕倒的話:「其實,我現在還沒有勇氣干別的……」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嚇了一跳。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們站起來走走吧。」

我們繼續向前走,黑暗中前方傳來幾聲犬吠,他的身體明顯哆嗦了一下,剩下的半條路我緊緊抓住他的手,怕他再害怕。那天他送我回家時,他欲言又止,目光中頗有深意,第一次目送我上樓后才離開。

我不知道如何安排他和陳宇磊在我心裏的地位。認識陳這麼長時間了,我已經看出來他對我有的只是友情,和他在一起,我會比平常傻十倍。可他卻能談笑自如,也只有他讓我有自慚形穢的感覺。

我把對他的愛和對那個外校男生交往的矛盾統統寫進了日記本。再次見到陳宇磊時,我發現我對他已經毫無感覺。就連曾經想要打發時間的理由也不復存在——我加入了校學生會,成為體育部的宣傳委員,下面管着兩名幹事,平時忙得一塌糊塗。

學校的學生會裏大部分都是高中部的成員,我是僅有的一位初中部的「高層」。讓我高興的是李艷艷僅僅當了宣傳部的一名幹事,論職位在我之下。

那次的學生會競選是全校投票,每個人都可以上台競選。感興趣和前來看熱鬧的同學聚滿了階梯教室。我本來想當宣傳部的成員,考慮到校學生會宣傳部的歷史比較久遠,人員也比較有實力,我選擇了成立時間不長的體育部。

那天也不知道是股什麼力量驅使我走上講台,拿起粉筆寫下三個大字「林嘉芙」。我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個小時,我甚至忘了我講了什麼。在演講的過程中,我看着下面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和期待的神情,突然就想起了童年時在老家上小學的一個「六一」兒童節,在學校舞台上表演舞蹈的情景。我終於找回了一些自信。

外校男生給我打電話約我晚上在北門門口見面,我拒絕了他。他說自從那天在河邊散步之後,他想了許多,他希望我們能當真正的男女朋友。「我當時很害怕,我知道你知道了我的害怕,我沒想到你那麼鎮靜,我覺得我那時候才對你有了了解……」

「別說了,真的……」我覺得特沒勁,他對我重視了,我反倒覺得無趣了,「我不想再見到你了。不,你沒錯,我不想再浪費時間了。」

放下電話,我根本沒有心情再寫作業,只好打開日記本,開始寫日記。他從我的日記里消失了,那本日記的後半部分就只剩下陳宇磊的存在。

他又來過幾次電話,甚至站在我家樓下的傳達室等我。和他一樣,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變得那麼快,那麼絕情。

我太煩賈佳了。十分鐘前,他向我借語文課本抄字詞,我遞給了他。過一會兒再向他要的時候,他發現書桌上沒有課本了,就特不耐煩地說:「你拿走了吧,還回頭找什麼呀。」

這時,他身後的程鵬把課本遞過來:「不好意思,剛才我拿走看了看。」我剛把課本放到桌上,賈佳突然又把課本搶了過去。我着急地說:「給我,我也得寫了。」「哎呀,讓我抄抄怎麼了?」他陰陽怪氣地說。

我不同意,堅決要課本。他好像受了什麼侮辱,把本子拋過來:「給就給,什麼呀,小氣鬼,你們一家都是小氣鬼。」

我忍着氣,不理他,接着寫作業。沒想到,這事還沒完,他一直在後面嘮叨著,大概是看到了開着的窗戶,就像找到了把柄似的:「嗤,忘了前天自己還發燒了吧?」說着,「啪」地一聲關上了窗。我在前面寫作業,他就在後面發泄怒氣,好像是要讓全班同學都聽見。

我回過頭,「賈佳,你能不能別鬧了?你就這點本事啊?」

「煩死了!我這點兒本事還比你沒本事強呢!」望着他那張好像受了多大委屈的、「弱者」的臉,我真不明白,他是不是一生下來就是這樣,還是後天受了什麼刺激。

「我真可憐你,真的。」我故意一字一頓地沖他說。

他愣了一下,拿了一本書就拍了過來,正觸着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很快痛起來,這勾起了我潛在的暴力傾向。我的心像被一團烈火焚燒着,如果不是在學校,我真想抽他一耳光或者當頭澆他一盆涼水。

「怎麼了怎麼了?」我們的爭吵把實習老師給招了過來。賈佳一看到老師,立刻來了精神,像個真正的受害者一樣訴起苦來。

簡直是顛倒黑白,惡人先告狀嘛!我接着就反駁,那個看上去面黃肌瘦好像剛從學校畢業的小老師不知所措地勸解了幾句,背着手就走開了。

「傻逼,傻逼!」老師一走,他就在我後面狠狠地踹我的椅子。

早晚有一天,我會報復。我邊在日記本里寫他的惡行邊在心裏詛咒發誓。

劉穎的信

林嘉芙妹妹:

下周五就是中秋節了,我們正忙着排演中秋文藝晚會,姐姐做主持人,因為還要寫台詞背台詞,認識演員,安排節目,所以忙得天昏地暗。

我們準備在八月十五那天吃燒烤,知道燒烤嗎?就是幾個人圍着一個小鐵爐烤羊肉串吃,烤魷魚吃,喝啤酒,唱歌。男生呢往往喝得東倒西歪,盡興而歸;女生則輕啜飲料,笑談古今。還有啦,這幾個周末里,總有男孩子過來和我談天,請我看錄像電影、跳舞。唉,姐姐煩得很,實在不愛去,他們就在樓下磨啊磨的不肯走,我只好跟他們隨便聊聊,最後才走了。

我還有一個弟弟,今年十七歲啦,比你還大四歲,前天剛剛去上學,考上了蘭州的石油學校,學四年畢業。他念了四年初中,是個很聽我話的乖男孩子,且聰明漂亮,本來我以為像他這樣的男孩子,會不聽姐姐的話啦,特別調皮啦,害怕他會早戀啦;結果呢,他安安靜靜地上完初中,去念中專啦。所以我特別喜歡他。

我的意思是你也要做個乖乖的女孩子,尤其要聽話,才會討人喜歡。姐姐最喜歡你的活潑熱情,希望你很乖,好好學習,將來念大學,你會發現許許多多令你開心的事,在大學里你會忙得團團轉,你可以跟男同學出去爬山,跟女同學去逛大商場。

謝謝你喜歡姐姐,姐姐也喜歡你!

(對了,告訴你,昨天傍晚我去海邊時正好落潮,那景色真美。)

遠在海對岸的姐姐劉穎

「祝你周末快樂,天天快樂!」做值日的時候,我望着窗外的美麗夕陽,一時興起寫了張紙條給王姍姍。

她看完紙上的字,嘴角抽動了一下,像是嘲笑又像是無奈:「我也希望這樣,可惜不可能。」

看着我不解和失望的臉,她走過來,帶着憐憫的語氣對我說:「林嘉芙,我知道你喜歡幻想,我也喜歡你寫的話,可是這是不可能的。」

她總是連姓帶名地叫我,讓我感覺很嚴肅。

我沒說話,在心裏駁斥着她。我隱隱知道她的意思,是啊,都初二下半學期了,快樂確實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每個人都感到了初三畢業考學的壓力。尤其是每天早晨上學的時候,黑壓壓的樓道里竟然站滿了等開門的學生。只有班長和副班長有鑰匙,有時候他們稍微來晚一點,就要面對早來等門的同學的指責。

每個人都想利用早上上課前的時間複習功課或者搞點人際關係,我則利用這段時間來思考學生會體育部的活動該如何開展。作業我早就不當一回事了,就像紅小兵一樣,學生會一號召就衝出去。我們成功地組織了幾次排球比賽,我的精力全部用在如何印製海報和怎麼安排比賽宣傳上了。

時間在我的心中陡然珍貴了許多,都用分鐘來做計算單位了,什麼「開會提前一分鐘」、「早到校兩分鐘」,總之忙得受不了。還好不用沒事幹了,每天「海報」、「幹事」掛在嘴邊,也不知以前還特陌生的詞是如何被咀嚼熟的。

我們的課業漸漸繁重起來。過多的課外活動令我應接不暇,也讓白茹對我大為不滿。她警告我學生就應該以學業為主,不要總想着搞什麼學生會,一點用都沒有,中考的時候也不加分。

她說她的,我干我的,我們勢不兩立,各自為王。跟老師頂撞是沒好處,就像跟家長作對沒好處一樣,幸好白茹從來不管我們這些整牙同學的請假。

每周一、三晚上最後兩節自習課,我都要去附近的解放軍總醫院矯正牙齒。那個醫生好像挺喜歡我,每次我去他都圍着我團團轉,說話也輕聲輕氣,和一般牙醫給我留下的的印象大不一樣。有時候我去早了,穿着校服帶着滿腦子算術題和化學公式坐在樓道的長椅上和一堆形形色色的病人等著看牙時,總感覺醫院比學校更能讓我輕鬆點兒。

1996年的深秋,《中國青年報》用一個版面發表了一篇關於《社會需要心理服務,心理服務有待提高》的文章,裏面提到了一個中小學生心理諮詢熱線,我如獲至寶,把這篇文章剪下來,貼到了剪貼本上。

我撥通那個熱線,一位叫B5的心理諮詢員接待了我,從那以後,每次我都找他聽電話。於是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但出於紀律和慣例,他沒有告訴我他的真實姓名,只說他是北師大的學生,做心理諮詢員是義務工作,只是出於愛好。

我竭力回憶,但對B5的記憶卻彷彿消散怠矣,就像冬天在玻璃窗下用手指劃出的圖案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我們當時都說了什麼?我是如此幼稚、彷徨而又固執萬分地向他傾訴,而偏偏得到了他珍重的對待。那些少年時的言語每當現在回想起來我就忍俊不禁。

即使我能找到當年我們的錄音對話,我也不好意思再聽。

中午,作為宣傳委員的我照例給班裏同學每人發一份《中國初中生報》,回到座位上開始閱讀時,我突然發現,第四版的右下角正是我寫的文章!看着同學們安靜翻閱報紙的樣子,我緊緊咬着下嘴唇,生怕讓自己的興奮流露出來。

那篇文章我沒用自己的學名,也沒用我在「小集團」中的藝名,而是引用了一位著名女作家的一篇著名小說中的著名人物的名字。由於下面即將講到的原因,這個筆名我用了一次就作廢了。

我想除了張科她們能看出端倪以外,其他人不會猜到是我,只是在作者名字下面有一行介紹:北京市玫瑰學校學生。

張科一下子沖了過來:「行啊,這是你寫的?」

「嗯。」我矜持地答道,不想表現得太露骨。

王姍姍也圍過來:「不錯啊,我以後也應該鍛煉著寫寫東西,說不定中考還能加分呢!——開玩笑,我特怕寫作文!你現在跟他關係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我說,「文章里最後一段我不都寫了嗎?」

我以為陳宇磊不會知道這件事,可他還是知道了。

「你寫的文章我看了。」他說。我大為緊張,哪知他接着說:「寫得不錯,挺好的!」

正如我小說里寫的那樣,我們仍然心有默契。和小說寫的不同的是,我明顯感覺到正是這篇文章,提醒了他我對他的愛戀,讓他開始發現了身邊還有一個人經常關注着他、在意着他。

我寫那篇文章的目的只是告訴自己,這段青春故事在我心裏已經結束了(雖然在他心裏尚未開始),而陳宇磊卻更明確了我的追求,說不定還覺得我這種求愛方式大膽、與眾不同哩。

他該不會覺得我現在還應該無條件地愛着他,等待他的垂青吧?他們班同學也知道了有個初中女孩暗戀他,還在報紙上登了篇文章出來,我真是再也不好意思去高中教學樓了。唉,你說不登就不登,要登就快點登,這選稿周期漫長真是害死人!

為了讓校團委的郝老師覺得我有組織能力,我對B5說想請他們學校的心理諮詢員們來玫瑰學校做一次心理講座,B5很痛快地答應了。學校也安排了時間,地點就安排在高中部的兩間教室。

我樂顛顛地寫廣告印海報,然後拿給郝老師看。哪知她看了以後突然發起脾氣來,說我怎麼這麼沒組織紀律觀念,寫完稿子應該先讓老師看了修改後再印。

「這不是時間不夠了么……」我小聲嘟囔了一句。

「那也不是你私自就能決定的事兒,這是代表了學校!」她搶白道,「要是都像你這樣,都想當領導,還要老師幹嗎呀?」

從前常老師就罵我滿肚子主意,一向溫文爾雅的郝老師居然也這麼說我,真讓我覺得搓火。我本想左右逢源,結果得不償失。

我第一次見到電話另一端的B5后也大失所望。他相貌平平,根本不是我幻想出來的清秀、憂鬱的樣版。B5看出我的失望,很痛心。

臨考語文那天下午的天氣陰沉無比,我的心頭也浮躁不安,明天就要考試了,而電視機還在誘惑着我。好無聊呀,放在桌面上的書愣是看不進去。

再回頭看窗外,怎麼竟像黃昏?也許是雲,陽光被濾得那麼暗。想到自己還要複習,心裏便醞釀着淡淡的疲倦。

我覺得百無聊賴,就撥打了心理熱線找B5聊天。我跟他說很無聊,沒想到他卻很急切地說:「嘉芙,我給你兩分鐘時間,呆會兒你掛了電話就去複習吧。」

「怎麼了,我才懶得複習呢。」我有氣無力地說。

「我知道你的心情,以前我就像你一樣,常常不顧一切地拒絕隨波逐流的生活,結果卻讓自己失望透頂,得到的都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只有奮鬥的人生才是幸福的人生,快去複習吧!」

他講了一堆道理,我無奈地掛了電話,又坐在了書桌前。

期末結果出來了,除了語文考得不錯以外,理科都稀里糊塗,數學只得了70幾分,排名一下子落到了班裏第二十多名。

自從上初中以來還沒考過這麼差,在這之前接連幾次考試我都在班裏排名中等,以前我總是前五名,這次就連王姍姍都提醒我別忘了好好學習。

放學后,同學們三三兩兩地走了,沒有人注意到站在角落裏的我。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待在學校,班裏沒人了解我的苦悶。突然,我想起一個人,一個我的救星,要是能看到他的臉,聽到他說話,我就會有點力量。我決定去找他。

我拖着疲憊的身體,來到曾經熟悉的教學樓。高中學生就在樓的左側上課。在他班門口,我托一個女生叫他出來。等待的瞬間,我背靠在樓道的綠漆牆上,看着高中男生大聲說話,女生和女生竊竊私語。

陳宇磊終於出來了,身邊還跟着一個男生。

「怎麼了?」他看到我一臉沮喪,擔憂地問。

「……沒事,想跟你聊會兒。」我小聲兒說。

那個男生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陳宇磊拍拍他的肩膀,說了句什麼,他就先下樓了。

「我讓他先走,我們要去趟廁所,你在這兒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好嗎?」

「嗯。」我沖他點點頭,讓他去。他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看我。我發着呆,百無聊賴地等着他,連他什麼時候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都沒發現。

看到他真的站在我面前,我突然放鬆下來,樂了。

「怎麼啦?」他把我拉到樓梯口,關切地問我。

「我,數學沒考好。」我哽咽地說,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他盯着我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問:「不及格?」

「不是,」我嚇了一跳,「70多分。」

「嗨!我還以為怎麼了呢!」他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你怎麼了呢!沒事兒的,我們班還有好多不及格的呢,我化學就沒考及格。」

我也讓他逗笑了,「我怎麼能跟你比?你都上高中了,肯定比我們題難。」

他又好言勸慰了我一會兒,說以後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就來找他,「我得做值日,你先回家吧。」我這才戀戀不捨地走了。

陳宇磊好像是我的藥片或安慰劑,我覺得天大的麻煩在他看來都微不足道。而他,對此一無所知。他父母管他很嚴,我只好接着找馮澤聊天。每當站在樓道的陽台邊上和馮澤侃侃而談,或者在我屋的小陽台上大聲讀杜甫的《長恨歌》時,我總希望陳宇磊能聽見。

他近在咫尺,我知道他也聽到了,可他卻從來沒出來過。

在我忙着校園活動的這段時間,李艷艷倒變成了「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她也是學生會的成員,可從不見她投入過什麼熱情。當學生會成員對她來說,頂多是罩在頭上的一圈虛無的光環。白茹雖然對李艷艷另眼相待,也僅僅表現在對她學習成績的關註上。

白茹是位冷淡的班主任,跟誰的關係都平淡如水,沒人可以在她那裏討到親昵和歡心。這種無為而治讓同學們都很滿意。

我沒想到李艷艷居然和班長一起得到了「優秀幹部」和「市三好學生」的稱號。

那天我們所有初二同學聚集在禮堂看教育部的領導給這些「天之驕子」們頒獎,王姍姍在旁邊忿忿地說:「哎喲,林嘉芙,你說你虧不虧啊?你給學生會賣命,結果什麼也沒得着,倒讓李艷艷那個馬屁精佔了便宜,丫平時什麼活也不幹,中考還能加20分,你說你怎麼也不學着點兒啊?」

「你這種性格以後在社會上肯定吃虧。」她最後總結道。

放假前的最後一個禮拜輪到我們班「大值周」。這個星期不用上課,只負責打掃校園清潔衛生。同學們早就盼著藉此逃避繁重的課業,只有白茹滿不高興地嘟囔學校為什麼還要派快要初三的學生來幹活,「你們應該注意成績,都快初三了,還這麼散漫呢!」這是她經常說的口頭語。

每天早晨和下午時,我和幾個同學都站在校門口值勤,檢查同學的校服和校徽佩帶,不合格的就記下學號和班名,八點鐘以後,我們開始清掃高中的教學樓。

我每天都在盼望陳宇磊出現的那一刻,張科、王姍姍她們每次都盯着陳宇磊審視一番,然後嘲笑我見了他以後哧哧傻笑的舉動。

張科跟我說陳宇磊長得還行,個兒挺高,就是她不喜歡那種成熟的男生。我知道王姍姍心裏還惦記着那個「小溫兆倫」,自從她知道了賀征喜歡的是馬小婷以後,她就沒跟馬小婷說過一句話。

本來她們就不是一個圈子的,現在根本就沒有往來。不幸中的萬幸是馬小婷根本就沒看上賀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心有所屬了。這讓王姍姍的心理有點平衡了。

「大值周」最後一天,已經打過了放學鈴,除了幾個還在掃樓道的我們班同學,這座樓上的高中生們基本上都回家了。只有一個班還沒鎖門,裏面有幾個同學正在教室裏佈置聯歡會的會場。

教室後面掛了一大串顏色鮮艷的氣球,紅紅黃黃,漂亮極了。我最喜歡那幾個藍色的,藍得那麼厚實,那麼純凈。「這些氣球真漂亮!」我和阿楊趴在高二的一個教室門口,異口同聲地感慨。

可能是因為我們那痴迷的目光吸引了一個男生的注意,他走過來問我們有什麼事沒有。我們告訴他我們是「大值周」的班,負責掃樓道,「可是你們的氣球太漂亮了,我們不由自主地湊過來看。」我說。

「噢。」他笑了一下,像是突然決定了什麼事似地說:「等一下。」說着跑進了班裏。

很快他就抱着一黃一藍兩個大氣球走了過來,遞給我們,眼裏閃動着純真的情愫:「這是送給你們的。」

我和阿楊每個人的懷抱里突然多了一個大氣球,都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祝你們新年快樂。」他說。

「祝你也快樂!」

那天回家時,我一手推著自行車,一手舉着我的藍氣球。天上下起雪來,飄飄蕩蕩。

每當下雪,我的心情也總有些憂鬱,但並不煩悶,那是一種淡淡的憂鬱。真的,你不知道那些小精靈從哪兒飄出來的,卻又一片片地落在地上。

它們蝶般地環繞着你,向你致意。我抬起頭,雪花沿着橘紅色的路燈燈光從天而降,飄到我的臉上、身上,像一雙雙小手撫摸我。自從上了初二以後,我第一次感覺生活如此真實,如此快樂。

元旦,B5給我寄來一張明信片,上面寫着:「友誼是無私的,友誼是永恆的,忘掉96之不快,HAPPYNEWYEAR,順祝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過年時,郭翠翠一家果然回老家了,我不知道郭欣家裏的電話,不知道她的事情將會發展成什麼樣子。

寒假裏我去維多利亞家找她玩時給她看了我的兩本日記,這是一個大膽的舉措,當時我們還沒有聽說過誰和男朋友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接觸。在遞給她那本紅色的日記之前,我有過一秒鐘的猶豫,不知道她會對我這種「腳踏兩隻船」有沒有什麼看法。

「你的初吻沒給陳宇磊真可惜。」維多利亞看完我整本日記后抬起頭,「如果我是你,我會把它給陳宇磊。」

「也許有一天,我會讓陳宇磊看看我寫的日記。」我在心裏默默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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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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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光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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