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1)

第四回(1)

第四回

謝滄瀾在一迭聲地說了若干句「對不起」之後強行把陳錦念領進了一家理髮店。顯然謝滄瀾跟這裏的店員熟悉得很,那個把頭髮弄得花里胡哨跟個雞毛撣子一樣的理髮生在看見謝滄瀾牽着陳錦念的手走進來甚至開起了不大不小的玩笑:「誒,你的新女朋友?」

謝滄瀾一張臉笑得跟花似的:「是誒。這不,剛才我們倆打架弄髒了她頭髮——」

話還沒說完,陳錦念就踢了謝滄瀾一腳:「別胡說八道,誰是你女朋友!」

「誒,你小子也太不憐香惜玉了。」

「你看她現在還跟我鬧情緒呢!」謝滄瀾撒開陳錦念的手朝理髮生走過去,「你給她洗洗頭髮。嗯,用那個橘子味道的洗髮水,我最喜歡那個味道了。」

「把我頭髮也給剪了。」陳錦念不動聲色地說,「嗯,再順便染個栗色。謝滄瀾,你說我是染栗色好呢還是?」

謝滄瀾面有難色地說:「你這是幹什麼呀?不是真失戀了吧?」

中間謝滄瀾接了一個電話,他推門出去,只有接起電話時突如其來的一句「呀,對不住啊,哥們兒」被硬生生地夾在門內。再也聽不清他接下來到底說了些什麼。

「這個地方你經常來?」陳錦念拿手撩了撩額前的頭髮。

兩個人肩挨着肩坐在一家不知是存放什麼貨物的庫房閘門前,像是許久都沒有人來過了,連鎖頭都上了斑斑銹跡。從門前到馬路中間短短的三米左右的距離是個水泥修成的斜坡,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而兩旁的荒草則枝蔓橫生。

對面就是火車道,在逐漸黑下來的夜色里,信號燈閃閃爍爍。

偶爾有列車扯著長笛呼嘯而過。

這個時候男生的聲音就被淹沒在火車的喧囂聲里,模糊不清。

「好看。」

「嗯?」

「我說你剪這個髮型比較好看……嗯,更有女人味了。」

「……我有點害怕。」

「怕什麼?」

「怕你誒。」

「怕我?」

女生抬眼四處看看,逐漸暗下來的暮色里,男生的輪廓陷在陰影里,看不清楚。「怕你對我做壞事誒。」

「說說你到底怎麼了?」

「像你說的,」陳錦念有些滄桑的說,「也許是……失戀了吧。」

「……就那天我看見的那個人?」

「嗯。」

「他好象比你大很多。」

「廢話,他是我哥啊!」

這下輪到謝滄瀾目瞪口呆了。

「你……和你哥?」

「又不是親兄妹,你叫什麼啊你?」

「……要不要我幫忙?」男生側了側身體,從褲袋裏掏出打火機,「啪」地一下點着。小小的火光照亮了男生的鼻子,整張臉因此顯得有點詭異。

「幫什麼忙?」陳錦念開起了謝滄斕的玩笑,「去教訓那個負心漢么。」

黑暗中謝滄斕稍稍挪了下身體,動作幅度不是很大但女生還是有所覺察,也相應地挪了挪位置,保持着剛才與男生的距離。

「你就那麼怕我啊。」謝滄斕看着陳錦念,「我看你就是不想讓我好,要是打起架,我肯定不是你那個哥哥的對手呀。」

「那你還幫個屁啊。」陳錦念不知被什麼東西觸動了淚腺,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在眼眶裏涌動。

「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啊。當你一點一點開始喜歡上我之後,那麼你就會一點一點放棄你哥哥的吧。你可以轉嫁你的感情。」謝滄斕狡黠地眨了下眼睛,「我好偉大的吧。」

陳錦念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聲來。

於是兩手抱膝,頭埋下去,整個身體團成一個不斷顫抖的球狀。

對於女生突然失聲痛哭的局面完全沒有準備,謝滄斕習慣性地抬起一隻胳膊,想要搭在女生的肩上,卻又停在了半空。

——「喂,你別哭了——」

——「看來你真的很傷心啊。」

——「你再哭的話,我也要哭了啊。」

跟地上站起的謝滄斕,從口袋裏拔出一把刀,他瀟灑地在空中揮舞了那麼一兩下。語氣跟着也提了起來,冰冷得就像持在他手裏的刀子,將黑暗劃破。

「你要是真的很恨他的話,那我就去幫你捅了他!」

「啊?不——」

「嗯?」

「我一點也不恨我哥,只是——」

「只是……你覺得你很沒面子的吧。」男生淡淡地說着,「就像是皇帝的新裝?」

謝滄斕這副認真的樣子,突然讓陳錦念有點感動。

「很小的時候,我問我媽我是從哪兒來的。我媽就跟我說她是從垃圾箱裏撿我回來的。我一點也不覺得這個事很沒面子,就四處嚷嚷着我是垃圾箱裏撿來的,甚至,在街上走路的時候,看到垃圾箱我就會衝過去看,我老是想着也許那裏面就會有像我一樣的小孩子呢。可是——」

「……」

「後來,一個男孩指着我的鼻子笑話我不是我媽親生的。就是那時候,我突然覺得很羞恥,特別是想起自己當着媽媽的面還跟別人說自己是垃圾箱裏撿來的孩子。那時候,我三歲吧。」

或許就是這樣吧。

在知道真相后像是海水一樣席捲來的羞恥感。

「天黑了。」男生仰起臉來。

「可我不想回家,媽媽會笑話我的。」

「你覺得丟臉?」男生站起身,拍打着褲子上沾住的灰塵,「就算你覺得很丟臉,你也不必在自己的媽媽面前臉紅。是不是?」

俯下身,把右手遞給陳錦念。

即使是看不見光的夜晚,女生還是能夠感覺到男生溫暖的笑容,像是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

「來——」

「……下午是誰給你掛電話誒?」

「我初中一個哥們兒……他也在你們學校。」

「誰啊?也許我認識呢。」

「他叫吳建。」謝滄瀾說完后就看見陳錦念的下巴快掉下來了。

「他啊!」

「怎麼?」

「我們班的班長。不過說實話,我挺煩他這人的。」陳錦念垂下眼笑了笑,「……到這兒就行了,我自己上樓吧。不過真的要謝謝你誒。」

「那你小心誒……啊,對了,這個給你。」男生從口袋裏掏出火機,「如果樓道黑的話可以照個亮。」

「……嗯。」

把書包從左手換到右手,然後按響門鈴。

打開門的人,是一臉焦急的蕭塵明。

「你喜歡顧小婧么?」

「……喜歡吧。她家很有錢,其實這些年,她也沒少幫我……」

「你喜歡就好啊。」陳錦念把水杯從左手換到右手,手心裏全是汗,「……其實我一開始就該知道的,你樣的人,怎麼會沒有女朋友呢。況且……」

突然寂靜下來的一秒鐘。

「錦念……」

「雖然我會覺得很難過、不開心,但是也沒什麼大了的,我就當是做了一場夢,不就可以了么。喂,你那麼看着我做什麼,我做的可不是春夢啊!」甚至故意地要豪爽地笑出來,聲音卻明顯變得哽咽,「不過以後你還要輔導我的功課。物理題很麻煩的!」

「錦念……」

「沒關係……所以……」

有那麼一瞬間,恨意鋪天蓋地洶湧澎湃而來。

也只模模糊糊的恨意。

沒什麼具體的指向。

在蕭塵明離開之後,陳錦念把枕頭壓在頭頂,於是哭泣的聲音也就無比糾結地傳了出來。半晌,媽媽又一次啪啪地敲響了門:「你那是在搞什麼,怪動靜要嚇死人。」

滿臉淚痕的陳錦念立刻噤聲。轉了轉眼珠想,呃,好像我已經很小聲了哦。

被老閻叫到教室門口罰站也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走廊上偶爾會有學生三三兩兩地走過。看到被罰站的陳錦念會突然捂住嘴交頭接耳說上幾句。刻意壓低的聲音,卻還是漏進來的隻言片語,以及偷偷看過來的複雜目光。

——「……哦哦,就是她哦,那個人就是她……」

——「他們還真是不要臉誒。」

——「這樣是會被學校開除的吧。」

——「開除就夠了么?那種不知廉恥的人應該去坐牢!哼!」

陳錦念剛想抬腿去追從自己面前走過去的兩個女生,卻被橫在面前的一個人阻擋了去路。黎朵朵拿着一杯珍珠奶茶出現在眼前,掛在臉上的笑容又甜膩又虛偽。

「吶,要喝一口么?」

把臉扭到一邊去以示厭惡。

「堂興聖有把那些照片給你看吧?」黎朵朵幾乎是貼在陳錦念的耳朵上,聲音膩得像是被塗上了厚厚的一層黃油。

「就是他沒給你也沒關係吶。」黎朵朵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吶,要站上一節課呢,要是蕭塵明在的話,肯定會心疼得不得了啊!」

等黎朵朵走進教室后,陳錦念才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巨大的疑問像是一團蘑菇雲盤踞在腦中。

照片的事連沈哲都不知道,黎朵朵怎麼會知道?難道——

要是那樣的話,蕭塵明死定了。

慢慢浮出水面的暗礁。

濕漉漉的散發着若有若無的黑光。

朝不遠處的自己擺出一副猙獰的表情。像是在說,過來哦,有種你就過來哦。

預備鈴響起來,一條喧鬧的走廊突然就安靜下來,來班級上課的化學老師提着一堆的實驗器材,看見陳錦念站在門口,就饒有趣味地問了句:「蕭塵明是你哥哥吧?」

陳錦念低着頭看自己的腳尖。聽到問話才抬起眼來,化學老師的臉上慢慢浮上來一片奇怪的表情。

「啊。」應完后覺得古怪,於是問回去,「怎麼了?」

化學老師笑起來,一張笑眯眯的臉上塗滿了虛情假意:「你哥哥也是的,怎麼會做出那樣丟人的事呀。」

請不要說了,好么。

「啊?」心「撲通」一聲被沉到不見光亮的深井中去。

下沉,下沉——

「你還不知道啊,嘖嘖。」一張大臉湊過來,暗藏的嘲弄還是流露出來,「既然想來學校做老師,你哥哥就算是很開放的人,也該有所收斂呀,畢竟老師跟別的職業不一樣,怎麼着,也要為人師表呀。」

拜託不要說下去了,好么。

化學老師在推門走進教室前的最後一句話是:「現在去學校的海報欄,也許你還能看見。」突然明白過來的陳錦念瘋了一樣拔腿就跑。

陳錦念幾乎要哭出來。

完全在預想之外的突發事件,甚至在早上來上學的時候還沉陷在悲傷之中無法自拔。而在這一刻,當看見海報欄上被貼滿了前一天堂興聖遞過來的那些照片時,陳錦念大腦一片空白,好像所有的情緒,悲傷啊,歡喜啊,憤怒啊,全都在那些可惡的照片映入眼帘的瞬間被徹底刪除。連放進回收站的機會都不給。整個人傻掉了。

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完全不知道應該把什麼樣的一種情緒攥在手中才算是合適。

一群上體育課的同學圍在海報欄前指指點點地說三道四。

也有捂著嘴偷笑的。

當看見陳錦念跑過來時,人群自動給讓出一條路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到顧小婧跟瘋了一樣從後面冒出來然後當着圍在一起的人的面撕掉了那些照片,陳錦念才慢慢找回自己,她跟顧小婧一起衝上去撕扯那些照片,淚眼朦朧地回過頭的時候看見了站在人群之外的蕭塵明。

他垂著頭,喃喃地說着:「對不起。」

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顧小婧把那些扯下來的照片撕成碎片攥在手裏,走到了蕭塵明面前,然後用力地扔在了他的臉上。

「蕭塵明,我恨你!」

周圍的那群人,慢慢地散去到操場的各個角落。

嗡嗡嗡的議論聲卻還像是響在耳邊,無法驅除。

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下迅速轉身,陳錦念推開門的時候,化學老師彷彿早已準備好一樣提高了嗓音說:「請你出去!」

陳錦念理也不理徑直朝堂興聖走去,劈頭蓋臉就是一巴掌。

「你為什麼要把那些照片公佈出去?」

「我沒啊!」男生無辜的眼神看過來,一再重申著,「我真的沒有,我全都交給你了呀。」

身後的化學老師突然咆哮起來。

「陳錦念,你別再胡鬧啦,這是在上課!」

男生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什麼,轉過頭,果真看見黎朵朵那一張驕傲又欠扁的笑臉來,正仰起下巴朝自己看過來。

胸腔擴大了一圈,但還是慢慢平緩了情緒。

「是你貼的吧?」

「是啊。」

「黎朵朵,你不是說底版你已經毀掉了么?」

「是啊。」黎朵朵自作聰明地說,「不過當時我沖洗了兩份哦。怎麼說這也是我到目前為止最成功的作品呢。」

「你為什麼要貼出去?」

「你不跟我說你煩蕭塵明么,我這樣做可是為了你誒。」

「你還真是卑鄙!」

「喂,你有沒有良心啊,我做這些事,哪一件不是為了你啊!」一邊控訴著男生一邊兩眼泛起了淚花,「我哪一點比不過陳錦念啊。」

陳錦念在面前這兩個人的對峙中慢慢地蹲在了地上,雙手捂住臉,還是不能阻止眼淚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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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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