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2)

第二回(2)

有些事是被烙刻在記憶里,風吹日晒都不能被磨滅的。

譬如說她九歲那年,隨同母親上街,在一群討飯的人中間,一眼就看到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少年跪在地上。因為是雨天,他被澆成一副落湯雞的模樣。頭髮梢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身上的衣服因為被淋濕而緊緊地貼在肌膚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骨架來。

抬起手來示意母親看過去:「那個小哥哥好可憐啊!」

最初不過是出於孩子天性的善良和好奇而引發來的關注,及至硬性把母親牽扯過去才看清楚少年的面前還鋪着一張偌大的白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被雨水淋濕的黑字。

陳錦念不明白怎麼回事,吵著嚷着要母親給自己講清楚。

母親只是摸了摸陳錦念的頭說了句:「錦念不要吵,這個小哥哥的爸爸要死了,所以他想別人幫助他。」

陳錦念湊過去拉少年的手:「哥哥你站起來吧,我的媽媽會收養你的。」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一樣,錦念轉過頭來問母親:「你會收養小哥哥的是不是?」

母親彎下身去,把傘移到少年的頭頂,然後說:「你叫蕭塵明?」

少年抬起眼睛,氤氳著霧氣的一雙眼睛,輕輕地頷首:「嗯。」

「那麼,你是不是出生在市中心醫院?」

少年有些訝異:「嗯?」

「那麼,要是你爸爸真的不在了,以後我來領養你,好么?」

「好。」

「趕緊起來回家吧,你身體本來就不好,這麼淋著雨容易感冒。」

「你是?」

「……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任何事,你就聯繫我。」

「……」

「記住了么?」母親把手搭在少年的肩上,「無論發生了什麼,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謝謝你。」

蕭塵明回到自己的房間。

打開窗看着樓下街道上一盞連着一盞的路燈。

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指示燈。

放在桌上的手機「嘀」的響了一聲。

蕭塵明轉身拿起手機,屏幕顯示發件人的名字是小婧。

一條短訊,只有氣勢洶洶的五個字。

「你死哪去了?」

蕭塵明按了回復鍵,然後敲進這樣一行字:「錦念出了一點事,所以喊我回家。寶貝,今天開水自己打?」

片刻之後回復來的一條短訊是:「好的。」緊跟着又進來一條。打開后的內容卻是:「哥哥,我好難受呢。」

蕭塵明把手機放在桌上往門口走去。

這時候又來了一條短訊,無奈地笑了笑,轉身去看。

「錦念錦念錦念,你眼裏只有她沒有我!哼!」

男生把手搭在眉毛上,像是石化了一般,一直到門口響起敲門聲。

打開門,站在門口的是滿臉眼淚的陳錦念。

「不開心么?」蕭塵明拉陳錦念進來,「媽要看見你哭成這樣該擔心了。」

「哥,我難受得要死掉了呢。」

「因為白天的事?」

「不全是。」陳錦念坐在床邊,扭頭看着窗外,「……堂興聖那個人怪怪的呢。沈哲說他喜歡我,可是我們倆處處鬧矛盾。」

「有男孩子追求你了?」蕭塵明眉開眼笑的樣子逗樂了陳錦念,「那你答沒答應他哦?」

陳錦念忍不住想要衝蕭塵明翻白眼:「那個堂興聖,是個頂不要臉的大爛人、兩面派!他厚著臉皮跟別人說我喜歡他。」

「這樣哦。」蕭塵明思考了一會兒,「他那麼說,可能因為喜歡你,又不好意思跟你說,所以才……也許他是個不錯的人呢。」

「拜託,他今天下午想動手打我!」陳錦念的聲音突然沉下來,「況且,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該不該說……」

「什麼?」男生這種動物就是奇怪,看着蕭塵明紅起來的臉,陳錦念就知道他不知道又想到什麼地方去了。但他還是鎮定地說,「你說說看……」

「晚飯前的電視新聞你還記得不?」

「記得什麼?」蕭塵明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看着懷裏抱着一個公仔捏來揉去的陳錦念微微地皺起眉頭來。

「媽一直說的那條新聞。」

「被刺的職專學生仍舊躺在醫院裏的新聞。」蕭塵明點了點頭,「嗯,挺可憐的,還是個單親家庭呢。沒有爸爸,媽媽下崗了。又那麼倒霉地被捅了一刀,更找不到兇手。還真是一個不幸的人。」

陳錦念的眼睛亮起來:「我知道兇手是誰!」

「哈,開玩笑的吧。」

「真的!」陳錦念把手裏的公仔扔到一邊去,「他被捅那天我剛好路過那條街,120的電話是我掛的呢。」

「小孩子不要亂講話哦。」

蕭塵明的手機這時響了起來。而之前陳錦念的一聲喊叫也驚動了母親,門呼啦一下被推開,映入眼帘的是陳錦念摟住蕭塵明脖子的曖昧姿勢。

母親的臉垮下來。

「你不睡覺跑來你哥哥房間做什麼?」

「我……我想讓他明天送我去上學。」

「你多大了還要人家送你?」

「我怕半路上有不良少年欺負我。」

「行了行了,就你會狡辯。」母親一把扯住陳錦念的胳膊,邊拽邊說,「我跟你說,你要跟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可不行,你可得離他們遠遠的,那個叫謝什麼什麼的學生,現在還跟醫院躺着呢,連個治病的錢都沒有,多可憐!」

蕭塵明房間的門被關上的最後時刻,陳錦念看見了哥哥站在窗邊接起了電話。

那張好看的背影被隔在了一扇門后。

只能聽見喃喃的低語。

心莫名其妙地煩躁起來。

一把甩開母親抓住自己的手。

雙手捂住耳朵,大聲地回應着:「你別天天說那個破事了。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啦!」

時間倒流到剛剛開學的九月份。

男生們尚且還穿着露著光滑小臂的短袖的秋天,兩個男生枕着交叉著放在腦後的胳膊並列地躺在顏色已經發黃的草地上,看着一朵一朵的雲從各自的頭上悄悄走過。閉着眼的沈哲感受到太陽的光線打在眼皮上暈出溫暖的紅色。

「你說陳錦念怎麼樣啊?」堂興聖像是在跟一朵雲說話。

沈哲睜開眼睛:「不錯啊!」

「是么?」

「嗯」

「那……」堂興聖從草地上跳起來,「你喜歡她不?」

「反正不討厭吧。」

「哦……那我們也許是情敵哦。」

沈哲跟着也坐起來:「你剛才說什麼?」

堂興聖不說話,只是眯着眼睛往遠處看。

「喂——」沈哲嚷嚷着,順着對方的眼光,往不遠處的女生宿舍區看去,「你看什麼呢?」

「你看三樓那個女生……」堂興聖幸災樂禍地說,「好像只穿了弔帶誒!」

一滴汗停在了沈哲的額頭。

事情並沒有像陳錦念想像的那樣就此塵埃落定。

第二天去上學,老師又一次把堂興聖叫了出去。半個小時之後,男生耷拉着腦袋走回了教室。陳錦念注意到別在他胸口上的學生會胸牌被摘了下去。

外語老師站在一片粉筆灰塵中,就像是水中的魚在吐泡泡一樣,不停地吐出一串一串的外語單詞,這些泡泡貼著堂興聖的頭髮往教室後面飛去,一直到撞上牆壁,噗噗噗地碎掉。

堂興聖皺起眉頭朝斜前方的陳錦念看過去。

就是這個女生。

正伏在書桌上,溫暖而悲傷的陽光透過玻璃籠罩在少女的身上,散發着淡淡的光芒。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開學的電車上。

電車像是一個密不透風的沙丁魚罐頭。

擠滿了早起的上班族和背著書包的中學生。

幸虧堂興聖眼疾手快,上車不久之後就得到了靠着窗戶的座位。

車子到了雲集巷,一個頭上別着流氓兔發卡的女生氣喘吁吁地跳上了車。

堂興聖看了一眼后就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手機的小遊戲上。

一直到一個聲音冷冰冰地響起來:「你應該讓下座吧?」

抬頭就看見了臭著一張臉的女生,踮着腳抓住懸在頭頂的吊環。剛想站起來讓出位置的堂興聖突然想到她又不是什麼老弱病殘,於是就理也不理地說:「為什麼啊?」

見男生這個態度,女生使勁拽了男生一把,生氣地說:「我是叫你給老奶奶讓座位啊。」抬起頭才看見拄著拐杖的老奶奶站在女生的身後,臉飛快地紅起來,口中連連應着「哦……啊」之類的。女生白了他一眼繼續說,「我是看見你別着青耳中學的胸牌才叫你讓座位的,怎麼說我們也是一個學校的。」

那是第一天開學。

後來在班級第一堂課的自我介紹中,堂興聖知道了這個別着可愛的流氓兔發卡的女生叫做陳錦念,不僅如此,她唱歌的聲音非常好聽,坐在堂興聖不遠地方的沈哲居然一直在流口水。堂興聖看着他那副花痴的樣子,恨不得上去踹他兩腳。

褲子裏的手機震動起來。

堂興聖趁老師不注意掏出手機。

來自沈哲的一條短訊,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本來我也不想在學生會掛職,所以你根本不用自責,再說,那又不是你的錯。」寫完這條短訊,堂興聖抬起眼又迷惑地看向了陳錦念,她也剛剛回過頭,兩個人的目光就那麼撞在了一起,堂興聖低下頭,「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既要寫情書給我,又為什麼會處處跟我作對。」

幾乎是在這一條短訊發出去同時,又一條短訊進來了。

仍舊是沈哲發來的:「署名陳錦念的情書是我寫給你的。」

差點兒沒大聲喊出來。

沈哲,你不會搞錯吧。

堂興聖的目光更迷惑了,他看向了低着頭在擺弄着手機的沈哲。

「為什麼?」

「我知道你喜歡她,所以想添加點催化劑,讓你們倆在一起。我沒想到你們倆會鬧得越來越僵!」

「你真多事!」敲完覺得不妥,又逐字刪除后寫了句,「這些事你都不用管。」

「弱弱地問一句,小堂,我們還能是好朋友吧?」

就在堂興聖彎起嘴角想笑的時候,聽到頭頂響起一個聲音:「給我!」

抬起頭,是外語老師一張扭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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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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