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命的禮物

第十八章 天命的禮物

黃昏中有逐漸蒸發的熱氣。暗黃的光將世界鍍成舊相片的顏色,冷冷暖暖,因人而異。

晚飯時間的修車行熱鬧起來,大家紛紛從引擎蓋里探出頭來,或是從臟髒的車底滑出來,狼吞虎咽的同時,開始大侃起汽車和女人的話題。

在這樣一群大大咧咧的粗壯男人中,那個猶豫寡言的俊秀少年自然顯得特別扎眼。造成的視覺效果,就像是一個漂亮纖細的SD娃娃被硬塞進一堆粗獷的十八羅漢中。

少年穿着藍灰色的工作服,在修理間的門外隨性地席地而坐,翹起的膝蓋上擱著一盒盒飯。他漫不經心地刨了幾口。

天空傳來鴿子的哨音,由遠及近。少年驀地仰起頭來,橙色的天幕下,一群鴿子扇動着翅膀,在距離地面兩百米的高空畫下一道翩翩的圓弧。

少年一瞬不瞬地仰視着鴿子們留下的飛行軌跡,濃黑的睫毛下,是明澈而迷離的雙眸,如此細膩白皙的皮膚,還有黑得那樣純粹的鬈髮,在這個城市擁擠雜亂的畫面里,唯獨這一幅,不可思議地乾淨。

他似乎是上天特意派來拯救人們疲憊眼睛的天使,只是看着他,都會讓人覺得心暖。

沒有察覺到有路人的視線悄悄落在他身上,少年兀自地仰著頭,眼睛裏有着對遙遠幸福的憧憬。

車庫老闆從最裏面走出來,一眼就望見坐在外面那隻不合群的「小狗」。

三個星期以來,這個叫流光的少年一直很賣力地工作,完全一竅不通的工作,他學得很快,就是話少得可憐。說起來,他話最多的一次,大概就是來找他打工的那天吧。

那一天,勤勞的他還是照例最後一個離開修車行。正準備拉下捲簾門的時候,身後忽然有人出聲:

「對不起。」

他叼著煙,回頭一看,說話的是站在蒼白路燈下,一個漂亮高挑的鬈髮少年。

他挑了挑眉。呵,真是只可愛的羔羊。

低頭看完少年遞上來的填好的資料,他抬起頭瞥了少年一眼。

無辜而清澈的眼睛,有點任性的鬈髮,雖然個子幾乎和他差不多,但一看就知道是還嫩得很的那種。

十八歲?呵,開什麼玩笑?這孩子真以為大人都是白痴嗎?後面寫的內容更是牽強得離譜,一看就知道是在瞎編。

「你真的十八歲了?」他開門見山地問,「身份證該有吧?」

少年微微蹙眉,沉吟半晌,「是不是就算我明天就滿十八歲,只要我現在沒有十八歲,你就不會要我?」

這小子,情緒挺抵觸的嘛!看來是之前就碰了許多釘子了。

他咂咂嘴:「基本上是這樣。高中生要體驗生活有的是地方,不過我可是守法的良民。還有……」他虛着眼睛打量面前的少年,「你為什麼一定要來這裏打工?你根本就不懂汽車機械吧。」

「因為在其他地方都被拒絕了啊!」少年睜大無辜的眼睛,一副「我是沒有辦法要是有辦法才不到你這裏來」的樣子。

「知道他們拒絕你的理由嗎?除了未滿十八歲以外。」其實在這個城市,年齡倒並不是什麼不可逾越的障礙。他被拒絕,自有更重要的原因。

少年撇了撇嘴:「不知道。」

他揚起手中的資料:「因為你小子在裏面沒寫一句真話!」

少年的神色這才有些難堪和憤怒,但畢竟是被說中了軟肋,他只能幹瞪眼,無法回駁。

「我不管你有什麼苦衷,就你這種態度,我就算雇個十五歲的小妹妹來打飯也不會雇你!」他把煙擰滅,最後瞄了少年一眼,轉身打道回府。

「大叔,你知不知道你很討人厭耶!」身後,那個少年攏著嘴,很誇張地朝他喊到。

他無奈地皺眉,卻沒停下腳步回頭。果然,一小P孩。

這回,後面一絲動靜也沒有,安靜得詭異。

「什麼嘛……找借口而已。」少年似乎是很艱難地笑了笑,「不必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啊。」

「喂,你現在是不是很想揍我?」他轉過頭來,睨視着不發一語的少年。

不出所料,那隻攥得緊緊的拳頭,即使面對他,仍沒有要鬆開的跡象。

還有,少年皺得狠狠的臉上,分明是一副「二十歲以上的大人都是渾蛋」的孩子氣的憤怒。

他見了,心裏忒不痛快,火氣倏地一下躥上來!

「TMD!你小子想幹嗎?!!」

一聲粗嘎的震天吼,少年似乎也被傳說中「大男人」的氣勢嚇了一跳,樣子有點怔怔的。

他兩步跨過來,一把提起少年的衣服:「你不要以為天底下所有的大人都是渾蛋!!起碼你面前這個就是個例外!!」

「大人都是渾蛋!!這個世界上沒有例外!!你更是渾蛋中的渾蛋!!」少年氣勢洶洶地吼回去。

好傢夥,竟然有膽跟他這個老闆針鋒相對?!

「你小子有種哈……」他抖抖地笑,忽然飛快地揮起拳頭……

少年的動作更是飛快——

飛快地……雙手抱頭?!

他愣住,拳頭沒有砸下來。錯愕的兩秒后,他簡直想大笑。這個可愛的小子,防禦機制超強嘛!看來是深諳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的道理。

少年困惑地拿下手臂,看見眼前的男人正抿著嘴對他笑逐言開,忽然怒不可遏,一拳掃向男人的腹部。

「呃!」他痛得捂住肚子。心裏倒是明白得很,這小子八成是覺得自己又被「渾蛋的大人」耍了,白白浪費了動作和表情,正在氣頭上呢!

「停停停!!」見這小子像是要動真格的了,他連忙比了個STOP,「你要是再敢來一下,就真的甭想在這裏打工了!!」

那急揮而下的拳頭剎得有點滑稽。

「你……是說我可以在這裏打工?」少年狐疑地問。

他扯好揉皺的衣服,順便瞥了一眼還有點呆愣的少年。

「什麼你你你,應該叫老闆!!」

是的,他同意了。同意得有點莫名其妙。或許是因為這小子有點對他的胃口吧。

「不過你得老實回答我,是因為什麼出來打工的?如果讓我有丁點懷疑,你就給我立馬滾蛋!!」其實理由什麼的不重要,他只是想聽他說句實話。

少年果然還是遲疑了。

「不想說現在就滾吧。」他聳聳肩。

「是因為……」少年在關鍵時刻張了口,「因為想送一個人一份禮物。」彷彿是掙扎了好久才說出來,他的模樣有點虛脫。

「禮物多少錢?」

「五百六。」

「哦?」他挑眉,「那你在表上填的願意工作半年純粹都是放屁啰?」

「我只打算拿一個月的工資,然後就夠了!」少年吃吃地笑。

「是然後就跑了吧!」他生氣地糾正。只一個月,哪裏有人肯雇他?所以就想了這麼個鬼主意,拿了錢就溜!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那就跑吧。」

少年疑惑地抬頭。

他甩下一句話:「明天早上八點半,沒有假日,一個月,五百。干不幹隨你。」

事情的緣由,就是這樣。

「流光!早點回去,不要在外面惹事!」老闆扯著喉嚨對離開的流光喊到。

「安啦!大叔!」流光不以為然地擺擺手。

遠遠地望着那個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老闆的嘴角不由勾起欣慰的笑。這些天的流光,看起來是這麼的快樂,甚至是有點囂張的、明目張膽的快樂。他發覺自己竟然在祈禱,祈禱誰都不要來破壞那個傢伙如此單純的快樂。

還有一個星期。七天。一百六十八個小時。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步伐里的快樂,鮮明得無法掩飾。

被霓虹燈染成深紅的夜空,風中悶人的油煙味,以及喧囂的噪音,他竟也第一次毫不介意起來。

街的盡頭,有一家散發出明亮白光的鐘錶店,是這個月來他夜夜必光顧的地方。

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加快步伐朝它走去。

躺在明亮的櫥窗里,那塊精緻小巧的銀色懷錶彷彿剛剛才睜開睡眼,正對着他靜靜地微笑。流光還是和以前一樣,微彎著腰,低着頭,像孩子在打量心儀已久的玩具一樣,目光專註而幸福。然後右手不由自主地扶上櫥窗,隔着冰涼的玻璃,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摩著——它的質感,它上面的細紋,它的輪廓……

粉色的唇扯開一個溫暖的弧度,有點不可思議。

再等我一會兒。他默默地開啟嘴唇對它說。

他笑得,就像只極力想要討好你的精靈。

櫃枱里某位售貨小姐,一直到流光消失好久才在同事的提醒下回過神來。

「你怎麼啦?又看得出神了?」一隻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尷尬地笑:「……沒有。我只是覺得,很少會有人像他一樣,一連幾十天,每天都來看那塊表。」希望,那個男孩可以早一天把它帶走。

「唉,也很少有人會像你一樣,每次當班都會去擦那塊表啊。」

「走了!收工啰!」

「今天真累啊!」

「……」

老闆從裏面出來,留在車庫裏最後一個身影,還是那個性情古怪的流光。

「等一下。」見流光換好衣服準備離開,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叫住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拿去,你的工資。」

流光睜大眼,低頭看了看厚厚的牛皮信封,又抬頭看了看一臉燦爛笑容的大叔。

「怎麼啦?你不想要啊?裏面可是錢耶!」

「可是……不是要到明天才發工資嗎?」

「提前一天會死人啊?!」他把錢塞進流光手裏,不由分說地把他推了出去,「好啦好啦!你這該死的小P孩,快點去給女朋友買好禮物,明天就不用硬著頭皮來上工啦!!你被永遠地開除啦!」

「……謝謝。」靦腆的笑,讓原本就孩子氣的流光更顯得稚氣十足。

兩分鐘后,他忽然又跑回來。站在車庫門口朝裏面大聲地喊:「歐吉桑!!其實你很討人喜歡啊!!」

他搖搖頭。真是,長不大的孩子呢……

上帝為了獎勵他的勤勞和努力,免去了二十四小時的等待。

原來,我還是受着神的眷顧的!

奔跑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城市裏,他的身影宛如一道光,流光異彩般的動人。

近了,近了,那個散發着純白之光的地方。

心隨着眼前的畫面,上下不停地顫抖。

「哈……」伴着興奮的喘息,他停在那扇明亮的櫥窗面前。

那塊靜靜躺在那裏的懷錶,那塊他曾經承諾會來帶它離開的懷錶——

並不在那裏。

笑容凝固。連喘息都不再。

為什麼?它到哪裏去了?

「對不起。」不忍見他的迷惑,一位售貨小姐走過來,非常抱歉地說,「請問是要找那款瑞士懷錶嗎?……抱歉,那款表一共只有三塊,已經都賣出去了。」

他看着她,難以置信,眼神難過到無以復加。

「有一塊是前天賣出去的,另外兩塊剛剛才被人買走。真的很不好意思。」

怎麼會?明明就差那麼一點點而已,他卻始終還是錯過了。

為什麼他永遠都是錯過,一次次地錯過,一次次地不能如願以償?

手中的五百塊,一個月來的辛苦,突然都變得了無價值。

他木訥地說了聲謝謝,木訥地轉身離開。

「流光哥哥。」身後傳來一個少年不正經的笑聲。

聽到這個熟悉得令他厭惡的聲音,流光的心猛地一沉,沒有猶豫和回頭,離開的步伐更加堅定。

「哥哥怎麼這麼冷淡啊?」壞笑的聲音故意提高了一度。

如果是以前,他會衝過去撕爛那傢伙的臉,但是此刻,他根本一點力氣和心情都沒有。

「不理我嗎?」全身上下身著名牌的少年,朝身後的兩名保鏢攤了攤手,其中一名保鏢便將兩個精緻的小盒子放到少年手裏,「那你也不想知道是誰買走最後兩塊懷錶的了?」

流光站住。難以置信地轉過身來——

那兩塊銀光燦燦的懷錶,正在少年的手中悲哀地晃蕩著,一下,一下……

流光清澈無比的眼睛裏,第一次,風暴瀰漫。

「呵呵,真的是很好看的懷錶啊!」少年撅著嘴,把鏈子收進手裏,對着兩塊懷錶輕浮地笑着,「怪不得哥哥每天都會來探望你們!」

「你跟蹤我?」流光的聲音沉得可怕。

「這怎麼能算是跟蹤?你是我的哥哥耶!」少年陰陽怪氣地笑着,口氣突然變得惡狠狠的,「就算你自己跑掉了,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就算你飛到外太空,都改變不了你是我哥哥的事實。」

「那你到底還要我怎樣?」

少年只是呵呵的笑,銀鈴般的笑聲,卻叫人不寒而慄:「呵呵,流光哥哥,這懷錶真的值得你這麼辛苦地在修車行打一個月的工?在我看來……」他的眼睛看向流光,挑釁地半眯,「它們不過是兩塊破爛,我想要的時候,觸手可得,不想要的時候,把它們扔進臭水溝里也不會覺得可惜。」

流光冷冷地看着他:「像你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寄生蟲,永遠都不可能懂得什麼叫做珍貴!」

是的,也許對於流水而言,它們真的不值一錢,他只要向父母隨便伸伸手,得來的零用錢就是要買下整個鐘錶店都不成問題,區區兩塊懷錶,在流水眼裏當然是卑賤到滑稽的。

可是,對他來說,如此卑賤不值一提的東西,卻是他花了一個月的認真和汗水才可以企及的珍貴。從一開始的認定「就是它了」,到以後每夜每夜地凝視,從一開始的望塵莫及,到拚命一點一點縮短的距離。每次收工時洗去手上厚厚的油漬和污垢,就覺得自己越來越有資格碰觸它。

更重要的是,這是要送給然美的禮物啊!在今天以前,他甚至都不敢多想,那樣的念頭,唯恐不能實現,只能深藏在心中。

他不容許,任何人踐踏他最珍愛的東西!

流水被流光剛才的話震住,眉毛兇狠地皺起來:「是嗎?珍貴是嗎?我倒要看看對你而言,它們能珍貴到哪裏去!」

他獰笑着,兩手用力往上一拋,小小的懷錶,一高一低,無力地投向夜空,迅速地下墜。在路燈下反射的兩道銀光,像閃動的淚光。

不要!流光的心猛地抽搐。

噹啷!!狠狠的撞擊聲,隱約,還有,玻璃破碎的聲音。

頭頂,一滴雨水悄悄滑落……

還沒等流光有機會衝過去,高大魁梧的保鏢已經先一步踏上前來,將破裂的懷錶狠狠地踩在腳下!

玻璃破碎的聲音不絕於耳。

流光獃獃地看着,看粉狀的碎玻璃被不斷從黑色的鞋底碾壓出來。它們像兩隻還沒來得及帶給某人幸福就夭折的天使。

一滴,兩滴……雨開始簌簌地往下落。

「沈流光,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有多麼討人厭,就是因為你的存在,我們的家才會變成這樣的!你死了最好了!!你要是和這些懷錶一樣,去死了就好了!!」歇斯底里地甩下這席話,流水在保鏢的護衛下鑽進一旁的車裏。

雨,越下越大。水珠大滴大滴地落在流光的睫毛上,模糊了他的視線。濕漉漉的行人路上,他只看得見兩團模糊的白色。

什麼也想不動了。路人獵奇的眼光也好,同情的眼光也好,都變得無足輕重。

再後來,雨下得傾盆,街道上的光暗淡了。糾纏在他身上的視線終於不見。

他疲憊不堪地跪倒下來,垂著頭,任憑雨水沖刷他的頭髮和衣服,任憑褲子泡在一片水裏。狼狽得像一隻被遺棄的小狗。

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腳步聲,在街角頓住,然後加快速度朝他的方向奔來。

高跟鞋踢踢踏踏,濺起一路白色的水花。

然後,有個女人在他面前蹲下來,雨水沒有再肆意擊打在他肩背上。

女人小心地攤開手,她的手心裏,是那枚亮閃閃的懷錶!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枚!

他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氤氳的水汽後面,是一張樸素親切的笑臉。這樣的面孔,雖然完全沒有相似之處,卻與他心中的那個女孩重疊在一起。

「……然美……」他喃喃地張開濕潤的嘴唇。

女子困惑地看着他,困惑地笑着。

他忽然一把抱住她,死死地。

「你來了,然美!我差一點就不知道怎麼辦了!幸好你來了,幸好,你來了……」

一遍一遍,顫抖無助的聲音,流淌著脆弱的幸福。

女子的手輕輕攬上他的背,無奈地安撫着他。

雨夜裏,兩個相擁人的身影,一團氤氳模糊。

而他,把那個擁着他的人想像成「她」,才終於得到了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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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神的黑白羽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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