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春天

崇明春天

我叫崇明,我出生在上海的崇明,所以很多人第一次知道我的名字的時候都會告訴我你的名字很有意思。我在北京的那所全國聞名的大學里念書,我記得當初高中時候班裏的好學生幾乎都是沖着復旦去的,而我準備單槍匹馬地殺向北京,殺向那個比我的爺爺的爺爺都還要老上很多的城市。因為我的父母都是北京人,從我開始知道有高考那麼一回事的那天起,

父母就每天告訴我:你一定要考到北京去。我的父母在這個異常繁華但也異常冷漠的城市裏,堅持着他們純正的北京口音,所以我永遠是一個外地的孩子。父母極為厭惡上海,他們總是告訴我上海沒有鐘鼓樓,上海沒有剎什海,上海沒有那種北京硫璃瓦反射出的暖色夕陽,上海沒有精緻玲瓏的皇家園林。他們認為上海惟一比北京好的地方就是沒有沙塵暴。當我們坐在飛機上俯看上海整齊的高樓時,父母也會告訴我你看下面多像一大片一大片的墓碑。只有母親會說其實上海的衡山路也是很漂亮的。女人總是愛浪漫的,而上海高大的法國梧桐的確是北京無法比擬的。

當我最終考上北京的時候,我的父親真的是格外地驕傲,他在酒店裏請了二十幾桌人吃飯,我清晰地記得,那天,在那麼多上海人中間,父親的北京話講得格外地響亮。

父母把我送到了大學,而在我一切都整理完畢之後,在母親對我說了十三次「北京天冷,記得多穿衣服」和十五次「有什麼事記得往家裏打電話」之後,父母離開北京回到上海,我清楚地記得母親在走進登機口的時候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我叫春天,每個人都說這是個好名字。我出生的那天正是立春,並且北京居然沒有像往常一樣漫天黃沙,而且陽光明媚得一塌糊塗。所以我父母在親了我一口之後就決定叫我春天。

而現在我在陽台上梳我剛剛洗過的長頭髮,濕漉漉的頭髮總有一股春暖花開的味道,媽媽總是選最好的洗髮水。

我是個從小就被人寵的孩子,所以我很任性。我從來就不迴避自己任性這個事實,就像玫瑰從不迴避自己花朵下隱藏着尖刺的事實。

我從小開始學小提琴,學到現在學了十五年。認識我的朋友總會對這個顯得太過漫長的數字長噓短嘆,他們永遠也不明白像我這樣一個像風一樣的雙子座女孩怎麼可能安守於一份長達十五年的堅持。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自己可以站在琴譜面前幾個小時。

朋友說我是個特立獨行的人,說我唯美。我不介意他們的話是真誠的讚美或違心的巴結,但我真的介意自己是不是能行走得像春天裏最柔和的風,是不是站立時像一株乾淨清爽的木棉。因為我真的不願意成為那種每天翻看時尚雜誌、毫無自我地變換衣着的女子,也不願意自己成為那種走路時像一個個移動的化學方程式一樣的女子。

我從小就是個幸運的孩子,小學直升初中,初中直升高中,高中保送進這所全國著名的大學。我寫了大量的文字,同時有很多不同的陌生人給我回信。我長得還算漂亮並且從高一開始就有人追。我總是擔心自己是不是幸運得有些過頭了,會不會有一天所有被我躲掉的倒霉的事情一股腦砸在我的頭上。

近來我就越來越擔心這會變成現實,因為崇明快要回上海了。而我一個人將留在這裏,迎接年復一年的沙塵暴。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北京,兩顆流離失所的心。

我在學校的設計室內畫圖,這個設計已經被我修改了七次,可我的老師依然不滿意。春天坐在我的旁邊,擺弄着我桌上的東西。她總是將我擺好的橡皮、鉛筆、大大小小的尺弄得面目全非。

春天是一帆風順的,她現在每天收到大量的約稿信,她只需每個月坐下來安靜地寫一個星期的字然後就會有很多匯款單傳到她的郵箱。而她的小說也馬上要出版了。

而我卻是一個太過於平凡的男孩子,一個即將成為男人的男孩子。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不能再一邊抱着足球一邊傻傻地微笑,一邊握著羽毛球拍一邊幸福地流汗了,不能再穿那雙NIKE球鞋和那件銳步風衣了,我應該習慣西裝革履的生活,習慣面對電腦修改一根又一根線條的生活,習慣在大腦中構想一幢又一幢大廈的生活。

可是上海人想留在北京就正如北京人想留在上海一樣困難。但我在努力,可是我沒有告訴春天,我只希望我們可以在剩下的三個月中,照樣在圖書館後面那條長滿梧桐樹的路上走,照樣一起逃課去看一場前衛新銳的電影,照樣戴着她送給我的手套然後牽着她的手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就像我們四年一直以來的那樣。

設計室除了我們兩個沒別人了,春天還是玩着我的大大小小的作圖尺。

你要回上海了吧?春天突然問我。

也許吧。我回答她。然後我看見春天的手指在一剎那間變得僵硬。

沒人說話。窗外的風颳得格外空曠,就像是一瞬間大地上的人、車、馬、河水、瀑布,全部消失了動靜。一剎那靜得天眩地轉。

春天盯着我的圖紙一動不動。其實我很害怕春天安靜的樣子,全身是一種完美的防禦姿勢,眼中卻有着讓我恐懼的明明滅滅。

我餓了我先去吃飯。再見。春天起身時說。

好的。我繼續埋頭做我的設計圖,可是我卻一連畫錯了三根線條。

我一直等著看春天是否會同往常一樣將我的飯盒盛滿飯菜擺到我的手邊,可是當我關好設計室的門時,春天都沒有回來。

夜色闌珊。春寒料峭。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地遲。裹緊大衣的時候我莫名地想到。

然後我聽到身後傳來打開設計室大門的聲音。是啊,為前途拚命的不止我一個,被老師罵的人也不止我一個,同樣,從上海而來最終也將回到上海的人也不會只有我一個。

我從來沒發現食堂的生意如此好,排隊可以排到十分鐘也不向前挪的地步。當我排到窗口的時候,後面有幾個男生很無禮地將飯盒從我的頭上傳進去打飯。最終他手腕上的錶帶勾斷了我幾十根頭髮。

走出食堂已經暮色回合。風從遙不可知的夜色中吹過來。

我將飯盒送到設計室。當我打開設計室的門的時候,突如其來的黑暗給了我個措手不及。我沒有立即開燈而是下意識地喊出了崇明。然後我明白他已經走了。

然後我慢慢地關上門。

北京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的遲,梧桐樹依然是光禿禿的樣子,像是些前衛冷漠的後現代雕塑。崇明曾經告訴我上海有全國最漂亮的梧桐,兩行梧桐間是溫潤乾淨的黑色柏油馬路,上面印着金黃色的各種交通線。而馬路的兩邊則是一幢一幢木質的房子,紅牆白頂青牆灰頂。於是我告訴他將來我一定要住在那樣的房子裏面,如果可以住一輩子,我就住一輩子,看一輩子窗外美麗高大的梧桐。崇明說那好你來上海呀我給你買幢那樣的房子。迎面走過兩個牽着手的男生女生,女生很幸福地靠在男生肩膀上,一臉的青山綠水春光明媚。崇明的手指很細很長,可是有力,他的掌心乾燥而溫暖,可以將我的手完全覆蓋。而我的手總是冰冷的,所以崇明總會叫我多穿點衣服。我告訴他衣服穿多了人就胖了,胖了就不好看了。崇明說那很好呀別人就不會要你了,只有我要你,你逃不了了。說完壞壞地笑,但眼睛卻異常地明亮。

晚上的操場總是顯得格外的空曠,同時也格外的寂寞。我傻傻地站在操場邊的路燈下面,頭頂上有大群大群的蛾子在繞着燈飛。

飛蛾就那麼傻,明知道會受傷。我突然想起《大話西遊》裏的紫霞仙子,她是一邊含着眼淚一邊微笑同時說出這句話的。

我第一次遇到崇明就是在這個操場上。當時崇明在踢球,我的幾個朋友是崇明隊里的。後來他們中場休息的時候我跑過去告訴他我叫春天。

你叫什麼名字呀?

崇明。

那你是哪兒的人啊?

崇明。

我知道你叫崇明,我是問你是哪兒的人。

崇明。

每次我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傻傻的對話我就會忍不住笑起來。當時崇明在回答我的問題之後也笑了起來,眼睛亮晶晶的,風把他的白色球衣的領子吹得翻來翻去,汗水沿着他的發梢大顆大顆地滴下來,然後比賽繼續,他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再見。

我是個記憶力很好的人,我總是可以記住多到不可思議的東西。我喜歡在空氣清涼的夜裏將我所有的記憶全部倒出來,一點一點清理這些敝帚自珍的東西,像個幸福的小乞丐。

天空慢慢地走過一朵雲,然後再走過一朵雲。路燈頑強地將夜色撐開一個口子,夜色在路燈四周大批潰敗。風吹過來,我摸到風中大量沙子的味道。

於是我想起崇明告訴過我的那個故事,我每想你一次,上帝就掉下一粒沙,於是便有了撒哈拉。

我將手伸出去停在風裏,手指屈成寂寞的姿勢。

這個春天裏北京肯定會掉下大量的沙子。我忽然想到。

我忽然想到,這個春天我實在是個碌碌無為的人。

我撕掉了三張我不滿意的設計圖,剩下一張我滿意的圖紙被老師說像小朋友玩的積木。春天給我買了三條紅色的魚,結果我養了一個星期後就看到了魚缸水面上漂著三具小小的屍體。我養了兩年的小盆景在這個春天裏卻沒有發出一個新芽,也許它再也長不出葉子了。我心愛的羽毛球拍出現了一道驚人的裂痕。

我想我是這個春天裏最最倒霉的人。

我開始天天為工作,準確地說是為一個北京戶口而奔忙。春天總是將我收拾得極為得體,我覺得自己穿得格外整齊連結婚都可以。我記得有很多公司都對我很滿意,但當我一提到戶口問題的時候,那些部門經理總會在一剎那間把笑容弄得僵硬死掉。他們總是對我說你你北京話講得那麼好我還以為你北京人呢,然後我得到的答覆就變成了回家等候通知。

我第七次或者第八次從高級寫字樓出來,然後一步一步走回學校。我的衣着絕對讓別人認為我是個成功的小白領。我在一大群白領中間走,沿着與他們不同的方向,於是我覺得自己成了一種障礙。大群有着空洞眼神的人像魚一樣在街上遊動。

我鬆開領帶以便讓自己的呼吸順暢一點。領帶是春天送給我的,在領帶的背面她調皮地簽上了她的名字。我想起早上春天替我打好領帶時的樣子,微笑着,嘴角揚起,頭髮在風裏一晃一晃的。

我想我是又一次讓春天失望了。

從市區到學校有一條很乾凈的馬路,兩邊長滿我叫不出名的樹木,它雖然比不上上海裝點着高大的法國梧桐的長街,可是它乾淨,也清靜。所以我也很喜歡在上面走,大走特走,走出忘記悲歡的姿勢。

這是我自小養成的習慣,習慣在乾淨漂亮的馬路上走,走出我的心如止水,走出我的波瀾不驚。其實我還有一個習慣,就是蹲在馬路上,抬頭仰望湛藍的天空,看着馬路邊上梧桐樹一片一片瘋狂地掉葉子。後來春天告訴我這個姿勢太過於寂寞,太像個受傷的孩子,她會心疼,所以我就再沒有蹲在馬路邊上了。偶爾穿過一片樹蔭的時候,我會匆匆地抬頭看一下天空。

路過一個小學,孩子們還在上課。沒有理由地我忽然就想進去。我在這所陌生的小學里來回地晃,偶爾碰到一兩個上體育課的小孩子會站得很直然後對我說老師好,紅領巾在胸前飄,很漂亮。

我開始想起我在崇明的生活。想那個很小很小的操場上,我第一次踢球摔倒的樣子,想我第一次戴上紅領巾的樣子,想我崇明的兄弟們,想起崇明的風裏大把大把海水的味道,想起崇明的春暖花開,想起校門口的梧桐樹一到春天便瘋狂地掉葉子。

崇明也許真的就應該呆在崇明,過些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生活。

也許我真的應該回到上海去了。

今年的春天總算開始像點樣了。學校湖邊的柳樹開出了大團大團白色的心事。風。然後就飄得一天一地。我記得崇明告訴過我柳樹是世界上最寂寞的樹了,一個人悄悄地獨自燦爛,但開出的是一點一點的寂寞的白。

而我最近常常坐在湖邊的那張椅子上,就是那張我和崇明坐慣了坐熟了甚至想搬回家去坐的那張椅子,我坐在成千上萬的柳絮中間,坐在春天的白色寂寞中趕我的書稿。或許崇明並不知道我最近在忙什麼,甚至很有可能他連我正準備出書也不知道。他最近總是對我不溫不火的,而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很不對勁,一定有什麼東西。可是當我問他你最近怎麼了,他總是說沒什麼呀真的沒什麼。

那天崇明陪我走過羽毛球場的時候我問他:你知不知道寫書最大的好處是什麼呀?他擺出一付很傻的姿勢說不知道。於是我告訴他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在扉頁上寫下:「僅以此書獻給我最愛的某某某」。我接着很有用心地問他:你說我寫上誰的名字?他聳聳肩說:隨便啦。那一下我是真的傻掉了,我覺得自己是個很傻的人。

一滴眼淚掉下來,夜色很濃,崇明看不見。眼淚打在我的手背上,很快便被風吹乾了。

崇明是個不怎麼愛看書的人,我送給他的一本書被他放在書架的第二格,平放着,上面積滿了灰塵。於是我在心裏對自己說:不要再送他書了,他從裏面讀不懂什麼的。

晚自修。晚自修的時候我不快樂。

我總是跑到崇明的教室上晚自修,以至於很多人以為我是學建築的。後來他們看到我抱着很厚的牛津詞典的時候他們才張大嘴巴說:「你是學外語的啊!」

以前我是很快樂的,因為我坐在崇明旁邊,整個晚上崇明都會握着我的手,然後兩個人靜靜地看書。但最近崇明忽然坐到我後面去了,他說他要好好搞他的設計。

今天我去的時候崇明在看一本建築雜誌,我在他身邊小心地坐下來,我看到他的眉頭皺着,眉間一個「川」字,嘴角向下拉着,像個受了委屈但倔強的孩子,於是我伸出手準備將他的眉間撫平,可是崇明將頭輕輕一歪讓開了。崇明讓開了。我的手就那麼僵在空中。凝固的悲哀。崇明說:春天你乖,坐前面,我認真看書,好吧。

於是我坐到他前面,拿出我的牛津詞典。

然後我就聽到了崇明和他旁邊一個女生的笑聲。我回過頭去的時候看到他和旁邊的女生在一張紙上畫什麼,眉角飛揚的樣子,眼睛笑得彎起來。

於是我悄悄地回過頭來看書,258頁,我看了一個小時。

九點二十分的時候我收到CALL機留言,我的編輯要我回電。我看到崇明認真看書的樣子沒敢打擾他。於是我將背包和衣服放在桌子上面,然後出教室回電話。

電話里編輯在談我的書的問題,而我在不停地看錶,我怕下了自修崇明看不見我,以至於對方說什麼我都說「好的」。以至於我將交稿時間又提前了一個月。

掛掉電話我就朝教室跑,我擔心崇明會不會一個人蹲在教室門口仰望黑色的天空,就是那個寂寞得讓我害怕的姿勢。

當我推開教室門的時候,我聽到自己大口大口喘氣的聲音,八盞日光打將教室照得燈火通明,可是人去樓空。我的背包與衣服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崇明走了,崇明看着我的背包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可是他走了。

我走過去拿起我的衣服和包,然後將燈一盞一盞拉滅。

我坐在教室門口的台階上,雙手抱着膝蓋,學着崇明的樣子仰望天空,這個寂寞的姿勢令我像個受傷的孩子。崇明告訴過我上海的天空永遠不黑,夜晚天空是暗暗的紅色光亮,就像是大紅燈籠上蒙了層黑布的光澤。而北京的天空卻是如此的黑,黑得徹心徹肺。

我想到崇明最近真的是在疏遠我,一大群朋友上街,他總是和別人說很多的話,而只是偶爾對我笑。我拉住崇明的手,他不躲,但也不彎曲手指將我的手握住,任我的手指暴露在風裏面於是它們就變得很涼。我知道只要一鬆手我們就分開了,於是我用力地抓着崇明的手。而他以前拉着我的手飛快地走的樣子在我腦中真的很模糊了。

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我聽到它們砸在地上發出鑽石的聲響。

我鼻子一酸,對着天空說:崇明,我愛你。

然而天地空曠,除了我,除了四處出沒的黑色的風,沒有任何聲響。

崇明,我愛你。我又說了一次,然後我抱着衣服回家。

我真的很想快點回家。洗個澡,聽幾首歌,趕幾千字稿子,然後倒頭大睡,然後明天就依然是春光明媚。

第二天早上的時候我睜開眼睛,就發現了幾縷明媚的陽光在窗帘的縫隙處探頭探腦。我很開心地坐起來,然後發現我的聲帶有劇烈的灼熱感,我發不出聲音了。

我是個偏愛乘車的人,就正如我是個喜歡走路的人一樣。

車上總是有我所喜歡的人世的味道,不管是火車還是汽車,各種各樣的人有着各種各樣的表情與姿勢。我喜歡坐在有着高高靠背的椅子上隨着車上下顛簸,喜歡透過高大明亮的玻

璃看外面這個繁衍生息的城市,看每個人匆匆奔走的方向,就像是在博物館里看明亮的櫥窗。

我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坐在空蕩蕩的大巴士上,看窗外的淡藍色天空一點一點逝去,逐漸沉澱出一些鉛灰的顏色。空氣中開始佈滿一粒一粒白色的斑點,像是很老很老的膠片電影的畫面。然後亮起車燈,亮起萬家燈火,霓虹從地面升起來,在整個城市間隱隱浮動。

北京的夜晚沒有上海那麼張揚,四合院透出的暖洋洋的燈火總會沖淡霓虹帶來的冷漠與尖銳。

而我討厭地鐵與飛機,地鐵和飛機上的人群總是給我異常冷漠的感覺,相同的表情,空洞的眼神,而我不習慣安靜的環境,我是個習慣在陽光下幸福地流汗,流完汗倒在床上幸福地抽筋的人。健康的疲倦總可以給我生活的真實感,讓我不至於感覺自己是個走鋼索的人,在黑色的風中搖搖欲墜。讓我逃開那些幻覺,讓我可以真實地踩在大地上生活。

而春天卻是個不喜歡幻覺的人。聽人說過,寫字的女子多是寂寞的,像是開在夜空的煙花,像是浮在水中的螢火。我收集了所有春天發過的文章,裝在厚厚的檔案袋裏,我在那些文字中讀出了她寂寞的疼痛。我不是個稱職的男朋友,最起碼我自己感覺不是,因為我沒有像陽光一樣融解春天掌紋中結冰的孤獨。春天筆下的崇明是相當完美的,我覺得自己差得太遠。所以我總是告訴春天我是不看書的,不看任何文章。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才會拿出春天寫下的文字,透過字裏行間看她寂寞的姿勢,然後為我心愛的女子心疼。

我是真的心疼,為我的春天,為2001年我在北京最後的日子,如果不是發生奇迹的話,春天裏過完春天的生日,夏天裏過完我的生日,然後我就要啟程回上海了。奇迹之所以稱為奇迹就在於它不是經常發生的。我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北方。南方。北京。上海。

愛可不可以投遞,我可不可以飛檐走壁找到你?

南來北往的風,南來北往的人。

而我看見深藏在水中的離別漸漸浮出水面。

地鐵。忽明忽滅的燈。

春天安靜地靠在我的胸上,她的頭髮有着明媚的春天的味道,幾縷頭髮滑進了我的襯衣領口。我們就那麼站着,很平靜的樣子。而地鐵一站一站彷彿開往永恆。

我真的希望地鐵可以開往永恆。

而不是開往冬天。

那樣我們就可以一直這麼站着,沒有悲歡,沒有波瀾,沒有南北兩處的分開,沒有見鬼的北京戶口,我們可以永遠站成相互依偎的姿勢,站到白髮蒼蒼的樣子。

我希望現在地鐵可以開往永恆,那我和崇明就可以永遠站成相互依偎的姿勢。

我靠在崇明胸前,沒有悲歡,周圍的空氣里是崇明身上乾淨的青草味道。崇明是個常常流汗的人,可他的身上永遠有着青草的香味。我總會在他的味道中放下所有的悲喜,沒有任何困難地安然入睡,睡得像個孩子。

我是個喜歡地鐵的人,因為地鐵總能激起黑色的穿堂而過的風,我喜歡風獵獵地迎面而過的感覺,那一剎那我總會感到宿命,還有生命中所有穿行而過的無常。

北京的晚上總有黑色而冰冷的風,我喜歡那種被風一點一點漫過皮膚的冰涼。

就像我拉琴的時候一樣。我總是站得很孤傲的樣子,然後我就可以感受雪峰融化而下的春水從指尖緩緩出來。

崇明在畫圖的時候總是喜歡我在他旁邊拉琴,他說我的琴聲可以給他帶來靈感。崇明畫圖時的樣子很認真,嘴唇緊緊抿著,眼神發亮,像一個認真做功課的小學生一樣。我總是喜歡崇明臉上孩子氣的表情,可是他總不承認自己像個孩子。

夜色如水。黑黑的涼涼的,漫過我的頭髮手指和嘴唇。

我忽然想到崇明在北京過的第一個冬天。上海的冬天沒有北京冷,且空氣溫潤。但上海也會下雪,但是都是又輕又薄,低眉順眼地在天地間飄一會兒,然後便消失不見了。崇明曾經告訴過我:上海有全中國最寂寞的雪景。我一直很想看看,寂寞的雪景是什麼樣子,是不是就像我掌心大片大片蒼白的荒蕪。

崇明在北京過的第一個冬天裏總是不斷地對我說北京真的很冷。星期日的時候崇明總是睡在床上不肯起來,像個賴床的孩子。而我總會在他床邊不斷催促他起來,陪我上街。我覺得自己真的可以做個稱職的鬧鐘。我總是將自己冰冷的手伸進崇明的被子,但崇明總會用他有力的手將我的手抓住,放在他的胸膛上面,然後繼續睡覺。而這種時候,我總會清晰地聽到天使在頭頂扇動翅膀的聲音。

那個冬天我和崇明花很長的時間在北京的街頭四處亂逛,崇明戴着我送給他的手套,而手套包住我的手,我們手拉手地呼著大團白氣在零度以下的天氣里從寬街走到王府井再到天安門再到美術館,走得艱苦卓絕像長征似的。我手上總是拿着大串大串的冰糖葫蘆,而崇明總是喝大杯大杯的熱咖啡。他總是愛舔我的嘴唇,然後笑眯眯地看着我的唇上結起一層薄薄的冰。而我總是愛說好冷啊好冷啊,然後崇明就會將他的羽絨外套脫下來將我裹住,而我看到崇明穿着白色毛衣抱着胳膊很冷的樣子,我就不忍心了乖乖地脫下衣服還他。

北京的雪景永遠都不會是寂寞的。

我想我一直到很老很老,老得可以退進日暮的餘輝中去的時候,我也不會忘記,有個穿着白色毛衣的男人,牽着我的手,走在北京白雪皚皚的街頭。

四月。

很多女生說這是個屬於愛情的月份,因為人間四月天。而我在這個四月,這個也許是我在北京最後的一個四月里,整個人恍恍惚惚的。

我的老師突然對我很好,看見我畫的設計圖他讚不絕口,其實那張設計圖他已經要求我修改了八遍了。他看見我做的模型馬上說這個模型做得很有靈氣,其實當時我只是在玩類似搭積木的遊戲而已。甚至他看見我寫的信時也讚不絕口,說我有一手漂亮的好字——事實上我的確有一手漂亮的好字。

看着他笑得異常燦爛的臉的時候,我總是很想問他是不是準備給我全額的獎學金是不是準備讓我提前畢業,是不是準備讓我做他的女婿順便給我個北京戶口。

春天仍然忙她的書,而我依然忙我的設計圖,儘管我們兩個依然每天牽着手走過圖書樓前乾淨的石板路,而空氣里已經開始漂浮起春末夏初的味道。

那天早上我畫了一會兒圖,然後起身打羽毛球。新買的球拍比原來那支重一點,可是用起來更有力。

當我中途休息的時候我看到了球場外面的春天,她笑得一臉明媚,很安靜地站在那裏望着我。於是我走過去,春天隔着鐵絲網對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好久沒一塊走了。

於是我叫春天等我,我換好衣服就出來。

我在更衣室脫下被汗水浸濕的衣服時,手上的鏈子突然被扯斷了,十二顆芙蓉玉散落在光滑的地板上,而那十二顆芙蓉玉,是春天送給我的。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目瞪口呆,我痴痴地站在那裏,看着我心疼的玉石散落一地,如同一地晶瑩的淚珠。

我將十二顆玉小心地拾起來放進口袋裏,準備晚上重新用線穿起來。

我和春天又走在了北京的大街上。明晃晃的陽光從天幕上打下來,撞在大廈的玻璃外牆上碎成一片,丁丁當當地落在我們腳旁。

後來我們路過春天的小學,春天說進去看看吧,我就說好。

操場上有很多孩子在踢球,不是足球,是皮球。大群大群的孩子在空曠的場地上瘋跑,看着這些柔軟透明的小孩,我感到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感受到的寧靜。對,就是寧靜。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為那個該死的北京戶口而奔波,我花很長的時間看人才報,上人才招聘網站,打很多公司的電話,畫我的畢業設計圖,然後花很少的時間睡覺、打球和陪春天一起慢慢地走。

我拉起春天的手,暗暗地用力握了握。

你看那棵榕樹。春天指著操場的一邊很輕地對我說。

看見了。我又握了一下春天的手。

我小的時候,如果我不開心,我就會跑過去抱着那棵老榕樹,抱着它粗糙但是溫柔的樹榦,我的眼淚就會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小時候不開心就是不開心,開心就是開心。開心就笑,不開心就可以抱着老樹流眼淚。不用掩飾什麼,單純的樣子,就像我小時候額前清湯掛麵般的劉海。很小的時候我的爺爺就死了,我是從照片上知道我爺爺的樣子的。我總是覺得這棵老樹就像我的爺爺,懷抱堅硬粗糙但非常溫柔,從那個時候起,我就開始喜歡上被人擁抱的感覺,一直到現在。現在看到老樹依然茂盛,我很開心。

老樹頂着成千上萬新綠的葉子,很茂盛的樣子。我望着春天,春天的眼睛突然就變得很明亮,星星點點亮晶晶的樣子,很漂亮。

老樹下有一座石頭做的滑梯,石面很光滑,反射出陽光的明媚和老樹新鮮的葉子。我和春天坐在滑梯頂上,仰望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天空,像兩個小孩子,托著下巴。

陽光從千千萬萬的綠葉間流淌下來,已經被洗滌出了清涼芬芳的味道。我眯起眼睛就看到陽光凝結在睫毛上閃爍的美麗顏色以及透過眼皮的一大片明亮的紅,紅得那麼嘹亮。

我又拉起春天的手,再次地握了握。

10

春天,你在想什麼?崇明低低的聲音在喚我。崇明的聲音總是乾淨而柔軟的,而這是我所喜歡的聲音,我最愛的男孩子在叫我的名字,一聲一聲。春天,春天,春天。

崇明,我在想你的小學是什麼樣子。

我的小學很小,教室是用木頭搭的,我們常在教室的木頭牆壁上刻下各種各樣的東西。我們學校有一個土質的操場,我們常在那上面踢球。操場上總是有石塊,地也不平,所以我總是很努力地保持身體的平衡,但球還是經常改變方向。學校門口有棵很大的梧桐樹,可是它很奇怪,總是會在春天大片大片地掉葉子。我小時候很皮,老愛爬到樹上,在高高的枝椏上坐着,仰望頭頂藍色的天空。春天你知道嗎,我爸爸是不要我學上海話的,而我卻悄悄地學會了。有一天我爸爸看到我和一個同學用上海話起勁地聊天,他就非常生氣,我父親希望我將來能生活在北京,就像他們年輕時生活過的一樣。

那你就留在北京呀。我很認真地對崇明說。

春天,你真是個小孩子,很多事情是不能光憑腦子想的。崇明的聲音中竟然沒有一絲悲喜。

於是我就很想告訴崇明我的爸爸可以憑藉他的人際關係解決這個問題。可是我知道崇明是個倔強的孩子,他永遠只相信自己的能力,而不願憑藉他眼中很是骯髒的人際關係。他就像是個潔白無瑕的瓷器,完美,可是易碎。所以我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崇明站起來,拉着我的手說:我們回家。

我忽然就很快樂,我們回家。回家。而不是我們一起回學校。我拉着崇明的手,走得很快樂。

我記得我們走了很多的路,穿過了很多條馬路,經過了一個菜市場,看見了一大群鴿子,逗了一個可愛的小孩,路過了幾個在門前洗衣服的慈祥老太太。我們走,走,走。

暮色回合,我牽着崇明的手。

在我拉起他的手時,我突然發現他的手腕空蕩蕩的,在我一陣恍惚之後,我知道了,原來他沒有戴我送給他的手鏈。那一刻我是不快樂的,因為我已經習慣了看到崇明一抬手,手腕上就是一圈粉紅色的溫潤。我望着崇明,他的笑容依然清澈而燦爛,眼睛像是一池透明的春冰,偶爾有魚在其中一閃而過。

於是我沒有作聲,拉着崇明空蕩蕩的手繼續走。

我看着自己纖細而略顯蒼白的手腕,依然是空蕩蕩的寂寞。我曾經告訴過崇明我想要一根手鏈,並且將手腕一直空着,等著崇明送我心愛的鏈子。我看過一個故事:有棵聖誕樹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於是他就悄悄但充滿企盼地站着,等著那個女孩子給他掛滿心愛的玩具。我想我也是一棵美麗的樹,在春天裏鬱鬱蔥蔥,等著崇明給我掛上那個心愛的禮物。

於是我就一直空着手腕等,一直等到了現在。

可是如果崇明走了,我就要一直等下去了。我望着崇明,他額前的頭髮在風裏晃,我忽然覺得崇明的笑容在以一種不可抗拒的速度向後退,於是我就很害怕。

我鼓起勇氣對崇明說,崇明,其實我爸爸可以……

你別說了,春天。崇明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有些涼。我望着他,他的樣子讓我害怕。

崇明,其實不是你想的樣子,我爸爸他……

我叫你別說了。崇明的聲音異常冷漠。於是我不再出聲,牽着他悄悄地走。

我到家了,家門口的香樟大片大片地掉葉子,這個季節真是莫名其妙。崇明說他要回學校了,而我還想做最後的努力。

崇明,也許你可以和我爸爸談談,他真的……

夠了!你煩不煩啦!崇明終於發火了,他轉身的時候,我聽到他的腳下落葉碎裂的聲音,而我的眼淚也最終流了下來。

11

首都的光輝是溫暖的,我爸爸在小的時候總是這麼告訴我。爸爸總是說上海的霓虹有股妖艷的味道,而北京的霓虹是溫暖的,不張揚。

我坐在馬路邊的花壇邊上,街頭的華燈全部映到我黑色的眼裏,我可以想像得到那些美麗的華彩在我眼中混成了一灘怎樣的油彩。我發現原來北京的霓虹也可以如此寂寞。

春天終於還是看不起我了。我漠然地想到。

我不明白自己現在的心情怎麼會是漠然,就正如我不明白為什麼眼前的這幾棵高大的香樟會在春天都快要過去的時候還在大片大片地掉葉子。我就像是一個已經知道病情的絕症病人一樣,在最後的確診書打開的時候,會在那一剎那忘記悲喜。

路上偶爾開過一輛車,在這條寂靜的街上,車輪駛過的震動就顯得格外龐大,轟鳴像是砸在我的頭蓋骨上。還有那從黑暗中破空而來的車燈,總會讓我像個孩子一樣抬起手擋住我的眼睛。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害怕黑暗中突然射出來的光,我想也許是我開始習慣黑暗的生活。

回宿舍的時候其他的人都睡著了,於是我也準備好好地睡。最好是很沉的睡眠,不要有夢,那麼我就不會難過。

脫掉衣服的時候,十二顆芙蓉玉掉了一地,我沒有去撿,我一臉麻木地上床睡覺。我似乎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就像從鏡子裏看到的那樣,真的是一臉麻木。

然後還是睡不着。然後我起來跪在地上撿起散落一地的玉石,可是我只撿到十一顆,我像是瘋了一樣滿地摸索,可是除了灰塵,就是冰冷的地板。

然後我靠着牆坐了一個晚上,窗外的蟲子叫了一宿,我終於發現當天空一點一點變亮的時候,其實人是多麼孤獨。

兩天以來我沒有看見春天,她就像是春天陽光中最明媚的一段旋律,一晃即逝。我每天都站在外語系的門口,我希望看到一頭明媚的黑色長發在風中舒展的樣子,可是我每天都看到外語系的教學樓在人去樓空時的樣子。我想到空城。而我站立的姿勢像個迷路的孩子。

在我打球的時候,我總是會走神,我總是在想鐵絲網外會不會有一個人笑顏如花地看着我,一臉春光明媚。

在我畫圖的時候,我總是拉錯線條,我總是在想會不會有個人小心地在我身邊坐下來,然後調皮地弄亂我大大小小的作圖尺。

在我踢球的時候,我總是不住地望着操場邊上,我在看是不是有個人站在場外看着我,手上拿着一瓶礦泉水。

而在我餓了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放在春天那裏的飯盒,想起春天對我說馬上吃飯,不然會胃疼的樣子。

而在春天消失四天之後,我真的無法安靜地等在外語系的樓前了。

我開始不斷給春天打電話,而電話里總是她「有事外出,請留言」的聲音。我開始在北京一條一條的街上找,找我的春天,找那個那麼愛我我也愛她的春天。

那麼好的春天,我卻把她弄丟了,我把我的春天弄丟了。我開始發瘋地想春天你怕不怕黑,晚上怕不怕一個人,你會不會急得掉下眼淚,你會不會是迷路了?沒關係,你站在路口不要動,我馬上來找你,我馬上就過來。

我站在北京一個又一個我和春天曾經經過的路口,我傻傻地站在那裏仰望天空,用那個春天叫我不要再做的寂寞姿勢。

我對着天空說:春天,你得馬上回來,我又不聽話了,我又在一個人寂寞地仰望天空了,你得回來管管我呀!我不准你不回來。

12

崇明終於說我煩了。他最終還是說了。

我在黑夜中抱着我心愛的布絨兔子,我拉着兔子的長耳朵問它:兔子,崇明還愛不愛我?而兔子總是朝我笑,於是我的眼淚就掉下來。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我決定去上海,父母出差,半個月才回來,如果一個人呆在這個空蕩蕩的房子裏我想我會掉完最後一滴眼淚然後就再也哭不出來了。我打了電話給我的老師,說我要到上海的出版社去聯繫我出書的事。老師很溫和地對我說春天你一個人小心。

忽然明白自己是「一個人」。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崇明能帶我去一個美麗的地方,我們牽着手在陌生的城市裏走。我對崇明說我們去西藏或者西安,要不就去你很想去的杭州。可是崇明總是回答等有了時間再說。

現在想想,這麼長的時間以來崇明真的沒給過我什麼,除了一根灰色的圍巾,就是我現在抱在懷裏的那根,路上的行人向我投來奇怪的目光,是啊,在夏天已經開始的時候還抱着圍巾的女孩子有多稀罕,我輕而易舉地笑出了眼淚。

在關上行李箱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春天你好傻啊,現在去看崇明長大的地方,再看一次,然後就鬆手吧。一直以來,我都將崇明緊緊握在我的手裏,可是他還是像流水一樣流完了最後一滴,對於崇明,我真的應該鬆開每一根手指了。

在飛機場的門口我突然決定轉身,然後我匆匆地趕向火車站。既然我是最後一次去愛和崇明有關的東西,那麼就用崇明喜歡的方式去他住過的城市吧。崇明喜歡乘車,崇明不喜歡坐飛機。

火車行駛的聲音像鐘擺一樣有準確的節奏。我將目光從暮色四合的車窗外收回來,然後看見自己空白的手腕。

在火車上的那個夜晚我的夢境經久不滅。夢中崇明一直在罵我,毫不留情。我的眼淚溫暖地在我臉上鋪展。我說崇明我是你的春天啊你怎麼可以這麼罵我。崇明一把將我推開了,我重重地撞在牆上,我縮在牆角里大聲地哭,我說崇明我是你的春天啊,你怎麼可以看着我縮在牆角而不過來哄我?

掙扎著從夢中醒過來,發現手臂上是一大片冰涼的眼淚,車窗外,如洗的月光將大地照出一片蒼白的寂寞。

我終於到了上海。下火車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終於站在崇明住了十八年的城市了。

我開始一個人在上海走,走得氣定神閑。

走過衡山路的時候,我看到了崇明給我講過的法國梧桐,和崇明曾經說過要買給我的木質三層小閣樓以及溫潤的黑色柏油馬路。

走過外灘的時候我投了一枚硬幣進望遠鏡,我帶着溫暖的感覺望着對面的金茂大廈和東方明珠,想像著崇明也曾經這麼傻傻地望過。望遠鏡里播放的音樂是《歡樂頌》。

走過人民廣場的時候我坐下來看那些不斷飛起來又落下去的鴿子,想找出哪只才是當年崇明放出去的。

可是我一直不敢去崇明。我真的怕到崇明去。

我怕見到崇明每天上學時要走過的長街;怕見到他常常爬的老梧桐在夏天裏掉了一地的葉子;怕見到他小時候睡過的木床;怕見到他領過獎的主席台;怕見到他第一次踢球摔倒的小操場;怕見到他踢完球后沖洗頭髮的水龍頭;怕見到他抬頭喊過一個小女生名字的林蔭道。

怕恍恍惚惚見到年輕的崇明抱着足球,露出好看的白牙齒,眼睛眯起來,朝我微笑,然後聽見他叫我的名字,春天。

我在上海的行程將盡,而我最終還是沒有去崇明。

回家的飛機將我的憂傷帶到九千米的高空,而腳下上海燦爛的燈火,照我一臉闌珊。

我又走在了人來人往的北京的大街上,四周是熟悉的北京話的聲音,綿延不絕的溫暖。

在街的一個轉角處,我突然看到崇明朝我跑過來,他緊緊抓住我的肩膀,都把我抓疼了,他就那麼定定地望着我,然後嘴角突然一撇,抱着我像個孩子一樣哭出了聲音。他說春天你到哪裏去了,我怕把你弄丟了,你幹嘛走呀?崇明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進我的脖子。

我看着眼前抱着我的崇明,他的T恤已經髒了,NIKE球鞋落滿了灰塵,頭髮也粘了好多塵埃,鬢角下也已經是一片青色的胡茬了。

想起往日崇明一身乾淨明亮的樣子,我的心就狠狠地痛起來。

13

夏日的陽光很亮很薄,又輕又飄地盪在我的頭頂,可是氣溫卻出奇地高。我在這個夏天最終還是沒有找到一份可以讓我留在北京的工作。

春天的小說已經完稿了,現在已經進入最後的修改階段。在我大學就要畢業的日子裏,老師對我出奇地寬容甚至縱容,他現在正在研究我的設計圖,他說我的設計很有靈性。

我不知道一張被他退回來修改了八次的設計圖是怎麼在最後的夏日裏迸發出靈性的,如果我知道的話,我想我也應該在這個最後的夏天散發出我所有的靈性,那麼某家公司的老闆也許就會看上我,那我也許就能踏踏實實地留在北京了,那我就可以在北京寬闊的馬路上抱着春天對他說我愛你。

春天我愛你。關上宿舍門的時候我小聲地說。

我提着兩隻藍灰色的旅行箱走在空空蕩蕩的校園裏,就像我四年前進來的時候一樣,而現在我要走出去了。

我知道當秋天到來的時候,這個學校里又會有一群來自天南地北的年輕人,我知道我在A-14寢室進門的第二張床的牆壁上留下的話會被另一個學生看到,我知道鐵絲網圍着的球場上又會有新的學生握著羽毛球拍幸福地流汗,我知道足球場上會有新的學生在那裏摔倒,而學校長滿梧桐的林蔭道上,仍會有其他的人牽着手在上面走。

春天站在學校的門口,淡綠色的裙子在風裏飛得有些寂寞。她將頭髮束起來了。

她站在那裏定定地望着我,而我不敢望她。我告訴春天我真的要走了,我九點四十的火車。

春天說哦,真的走了。

春天很平靜地望着我,沒有悲喜。她說,要我送你嗎?

我說不要。說完我的鼻子就酸酸的。

起風了,天上的鴿群被吹散了,我和春天同時抬起頭來看鴿子。

我說春天,我們做好朋友吧。

春天看着我不說話,過了很久,春天說你這算什麼,徹底地告別嗎?

我低頭,然後轉身對春天說再見。

一滴眼淚掉下來,地面很燙,眼淚一下子被蒸發得不留痕迹。

頭頂的太陽讓我眩暈。

春天對不起。

春天:

我坐在床前的寫字枱上,準確地說是在北京的我的寢室裏面,在北京最後一次給你寫信。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很難過。四年前你第一次叫我名字的樣子總是飄蕩在我的面前,可是又抓不住,很虛幻。我是個遲鈍的男孩子,我不會寫像你寫的那樣的漂亮的文字,所以四年來我沒給你寫過一封情書。我沒送過你漂亮的戒指或者項鏈,送你的那條圍巾是我媽媽親手織的,她說叫我送給我最喜歡的女孩子。送給你的時候我沒有說,因為我不好意思。我從來都沒有說過我愛你,可是我比那些說這句話的人更愛你,我比誰都愛你。可是明天我還是會對你說我們做好朋友的,到時候我怕自己掉下淚來。因為我們相隔大半個中國,我希望自己能平淡地談一次戀愛,然後平淡地結婚,只要有個人在睡覺時靠着我的肩膀,醒來時有個人望着我的眼睛,然後我就會很快樂。做個好丈夫,做個好爸爸,握著簡單的小幸福。我們是兩座無法挪動的城,中間隔着滄山泱水,我認為相愛的人就要守在一起,不要分開。可我們不能,儘管我們相愛。我是個害怕受傷的人,所以我無法讓我相信我們可以維繫兩地動蕩的愛情,所以我提前縮回了自己的手。你要找個北京的男孩子去愛,你才會幸福,你是個讓人不放心的孩子。

春天我讓你失望了,我沒有留在北京。我也讓我爸爸媽媽失望了。我在你那兒留下了一件白襯衣,一堆CD,和一堆厚厚的建築圖冊,留在你那裏吧,都留在你那裏吧,就像我留在你那兒你留在我這兒的整個大學時代。

春天我哭了。

最後說一聲,我愛你。

崇明於離開北京前一天

14

崇明最終還是走了,無法挽留,就像太陽一定會掉到地平線下面去一樣,而我不想做追日的夸父,因為我知道夸父最後死掉了,倒在路上,又累又渴。

太陽落下去了還是會照樣升起,可是崇明呢?

在這個北京最後的夏天,我一天天看着崇明為留京的事奔走,有一天看着我最心愛的男孩子眼睛深陷下去,我的心微微地疼。

崇明總是告訴我:春天如果我不能留下來,你一定不要繼續愛我,我們分隔南北,你不會快樂的,你要找個人去愛,然後幸福地生活,寫你想寫的文字,去你最想去的地方。不要再想我。

有很多次我都想對崇明說我可以跟你去上海,我是個寫字的人,到哪兒寫字都一樣。可是崇明好像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要我去上海。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這是崇明為了和我分手的借口。

走的前一天崇明到我家拿了幾樣他放在我家的東西。他說那些CD和書就留在你那裏吧。我說好啊。崇明離開的時候我望着自己的房間想掉淚。那個桌上的魔方是我和崇明共同湊好的,那幅畫框裏鑲著的是我的綠手印和崇明的藍手印。在那台電腦前我和崇明玩遊戲笑得很開心,而我在電腦前寫作的時候,崇明伏在身邊睡得像個孩子。

這個房間有太多崇明的氣息,就像是陽光的味道,任我怎麼洗也洗不掉。

崇明最終還是走了。

崇明的背影消失在街的轉角,而我還是在校門口站着,頭頂飛著大群寂寞的鴿子。

後來我買票進了月台,我沿着火車跑我想找到崇明。空氣灼熱,汗水從我的發梢滴下來。

火車開動了,我沒看見他。

在火車最後的加速中,我看到崇明眩目的冰藍色T恤和他貼在窗上淚流滿面的臉從我眼前一晃而過。

我蹲下身來,淚水流了一地。

我想我真的應該好好地流一場眼淚。

15

這是上海冬天的第一場雪,我終於體會到了上海最寂寞的雪景所釋放的孤獨。

我現在是一個見習設計師,生活平淡而安穩。

我每天穿着筆挺的西服穿行於如織的人流,袖口上是一圈粉紅的溫潤。

我依然從雜誌上收集春天的文章,然後放進檔案袋裏。從春天的文章里我看到,她似乎有了個新的男朋友,手指上有了個簡潔的鉑金戒指。

在上海今年第一場大雪的時候,我在上海地鐵書店裏買到了春天的書,書名叫《崇明,我最後的激流島》。

扉頁上寫着:獻給我最愛的C。

16

北京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寒冷,我裹緊外套一個人走在北京寬闊的馬路上。

在最新一期的一本上海建築雜誌上,我看到了一幅我極為熟悉的設計,作者的名字是崇明。

而建築的名字是:春天。

一滴眼淚掉下來,打在我空蕩蕩的手腕上,在北京寒冷的風裏迅速結成了冰。

像顆美麗的鑽石。

就像我和崇明曾經看到過的一枚鉑金戒指上的鑽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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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痛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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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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