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鍾尉·貳】

作為明敬高中二年1班個子最高的傢伙,鍾尉在高一剛入學時曾被班主任調侃過「你還中什麼尉呀,都長這麼高了」,184的男生在四周善意的笑聲里揉着後腦的頭髮。

不過四十齣頭的女性班主任隨後就發現這真是個讓她又氣又愛的學生。調皮的出格事總有他參一腳,運動會上做班級旗手時卻又出色得讓人吃驚。成績永遠不上不下地逗留在班內19至21名,唯一一回考成18,也有個「因為班裏成績最好的女生那次生病沒來」的前因,好象對自己的要求只在這三個位置間,剩下的力氣全部用來睡覺遊戲籃球和上網。

有時候班主任準備了很嚴厲的訓詞,但隨後又跳出「鍾尉帶領校籃球隊獲得全市第一」的消息讓她啞口無言。

男生當然無法完全知曉老師的左右為難,用鍾尉自己的話來說,「170以下生物的世界我根本看不見」,然後立刻遭到了自己的同桌——身高169體重200斤的胖子的人肉碾壓酷刑。

那時剛進入春天,鍾尉剛灌到嘴裏的可樂因為同桌一下頂來的屁股險些反噴出來。

乾脆報復性地跳着騎到朋友身上,又在嘻嘻哈哈中被摔到地面。

在家是獨子,父母除卻身高都頗醒目這一點外,也是平常人。開計程車的父親和醫院裏上班的母親。平日工作都很辛苦對於兒子的管教自然少了些。

所幸的是,除了行為過於自由,男生並沒有因此染上什麼其他不良品性。明敬高中在全市列位中流,意思是校內優秀刻苦的學生自然有,但相對惡劣的事件也會在各處或大或小地滋生,每兩個月九會爆出學生被貼在宣傳欄內「受到處分」的熱料。

鍾尉也曾一兩次上過「宣傳欄」,卻都因為「籃球隊獲勝」之類的正面消息。

印在照片上的男生的頭像,雖然看不出84的身高了,可卻依舊能第一時刻里讓觀眾的視線注意向他。

隨意或故意抓亂豎起的頭髮,笑得很恣意的表情卻不惹人厭,或是即使黑白照片,卻依舊看得出男生晒成相當深度的膚色。組合成原因不明,能讓人同樣對着他微笑起來的臉。

鄰居們——特別是鄰居家的女兒也很喜愛和他接觸。鍾尉家住在底層,時不時遇上颳了大風的天氣,樓上的被單外套什麼被吹落在他家院子裏,過不了多久便會有敲門聲尋上來。鍾尉聽完站在門外的女孩的說明,把最後一口麵包塞進嘴裏朝她比畫了兩個「ok」的手勢,就跑進院子翻過媽媽種的花叢。

遞給對方的黃色毛毯,或白色線衫。就這樣也會發出隨口的對話「你的衣服呀?」「恩,我的。」或「不,我媽媽的。」

不過這天,鍾尉放學回到家,剛從冰箱裏倒出冰鎮可樂,門上有響起「篤篤」聲。他走去開門,卻略有吃驚地看見站在屋外的並非鄰居家的女孩。等到那個中年婦女說明來意后,鍾尉才明白,因為平時不常照面,所以對於鄰居家的母親鮮有了解。

婦人用透著一點點尷尬的客氣語氣說:「不好意思啊,衣服又掉下來了。我女兒的。」

「哦好,你等等。」男生放下飲料杯走向庭院。隨後一眼便看清了,為什麼這回是媽媽而不是女兒來領取。

模樣可愛的內衣,根本不用去想的主人是誰。

鍾尉揉了下鼻子,跳過花叢把衣架撿起來,同時努力提醒自己現在浮出臉上的笑意等站到媽媽面前時一定要抹殺掉。最後他咳嗽了一聲,板出一臉無風無浪的平靜將東西還回去。對方顯然也面有難色,匆匆地道謝完便轉上了樓梯。

鍾尉在第二天上學時碰見那女孩也提着書包剛下樓梯,兩人中間稍微停滯了一秒,女孩先罵來一句「色胚」。鍾尉愣了下,直到對方已經跑出老遠,才笑起來:「為什麼,我冤枉啊——」

【柯壹壹·貳】

赫橋高中一年9班的柯壹壹,頭髮幾個星期沒剪已經長到可以及腰,體育課上要跑步時,她把它們紮成兩個垂順的髮辮。個頭矮,瘦小瘦小的。第一年領到學校制服的時候還要回家修改,把肩寬、衣長和袖長裁掉再一點。

由此總是坐在教室第一排,再一個由此是由此總是吃飽了粉筆灰。老師每次一將板書擦走,柯壹壹都會覺得鼻子裏難受異常,下了課也會忙不迭地掏出手帕擦走可能粘在臉上的諸多「污染物質」。

除了粉筆灰就是作弊不自由。教室第一排,永遠帶着「下下籤」的意義,坐在最後的男生怎麼睡覺吃東西都不會被人發現,但柯壹壹稍有動作便立刻招來老師的目光。

可成績差似乎無法歸結到「粉筆灰太重」和「老師盯得緊」這兩個理由上。

儘管柯壹壹本身是這樣認定的。

沒有更好的原因了。自己頭腦笨,那是斷不會承認的。自己不用功,可為什麼不願意用功吶,還不是讓粉筆灰給嗆的,和讓老師給煩的。

越來越多看不懂,和不想看的題目。老師寫完一黑板,還有一黑板。如同是為了一再一再地讓柯壹壹意識到,此刻的她,已經離當初考取這所重點高中時有多麼遙遠。

算不得人口眾多的大城市,可林立的高中依舊數量豐富。但在那些數量豐富的高中里,每年排在升學第一位的,永遠是赫橋。用那句在各個地方有各個主語的話來說,「考取XX,你的一隻腳就已經邁進大學」,XX在這裏,就是赫橋。

雖然柯壹壹覺得,自己原先踏出去的那隻腳,已經收回來了。她停在原地。

別人前進到了很遠的地方。她卻動彈不得了。

當初自己考取赫橋時父母的笑容,甚至比眼下他們的沉沒還要清晰。每次拿着不及格的試卷和老師嚴肅的評語時,他們都會更加清晰。

拓印在去年夏天裏轟轟烈烈的歡喜,紅色的錄取通知書,家裏打了三十幾個報喜的電話,不會喝酒的父親甚至破天荒地喝醉了。柯壹壹聽他語言開始有些不連貫,女孩表面上皺着眉,內心卻軟塌塌的。

是了,接下來,秋,冬,春,之後,夏天。又是夏天。

連父母都已經習慣了她慘烈的試卷分數,眼下正在努力習慣老師三五不時打來的電話,裏面淡漠地說着「你們女兒,這樣下去肯定不行。」

換來隨後飯桌上的靜默。比父親更加沉不住氣的是母親,在柯壹壹吃飯是先拖開椅子時會突然大聲朝她喊:「你到底想怎麼樣!」

女生先是嚇的一哆嗦,隨後便立刻繃緊了脊背,壓低下頜,斜看出去。做母親的以為那是為了體現「不屑」的故意姿態,會忍不住揚手打過來。

於是柯壹壹反射性地擋,於是父親扔下筷子出來攔,於是母親哭着不罷休地揮動手臂。

亂亂糟糟。

亂亂糟糟。

眼下連她好容易攢錢偷偷買的裙子,也成了帶着不整齊毛邊的「殘缺品」。

柯壹壹站在衛生間,鎖了門后大口大口地吸鼻子。

【原謙·貳】

明敬高中一年7班的班長原謙有了女朋友的消息,在傳出后第一時間內得到的反饋"是他?怎麼可能?」隨後尋着機會掃向這個黑髮男生的目光,想要從那張英挺分明的臉上找到一絲戀愛后的甜蜜痕迹,卻總會被冷冷地瞪回來。

那個最初的小道消息便因此很快就夭折在了風裏。

這讓發現者非常沮喪:「是真的啊,我看他對隔壁班那女生可親切咧!上次不還特意集了校徽幫她忙嗎。」

下午第三節的地理課上,原謙看見那女孩又被兩個人拖着拐到了教學樓后。他把目光在那裏放了幾秒,又轉回來。

黑板上投影著老師帶來的幻燈片。在白布上有些模糊的地球,花花綠綠的色彩。原謙捏了捏鼻樑邊的穴位。

今次的狀況是被拿走了所有的零用錢,而錢包被扔到卡在了樹上。

——這不是對方告訴自己的,但不用想也知道。既然等原謙下課後走到那裏,看見是女生一跳一跳想夠住樹枝的場面。

男生將右手的書包換到左手,站到樹下后躍起將白色錢包抓下來。

「給。」

「……謝謝。」

「還有車錢回家么。」

「有的……」摸出口袋裏的一把硬幣。

「那就好。」原謙將剛剛說話時同樣從自己身上找出的兩枚硬幣放回去,「我也沒錢借你。」

女生想着那大概也是他的車費,可隨後才察覺對方應該是騎車上下學的。

「你不願意說,我也不會強迫你講,」把錢包還回去時,男生這樣說到,「只是至少把自己準備得強大些,以免事後給他人添麻煩。」

「……我可沒求你來幫忙啊。」女生聽到后句,一下急紅臉。

「我說的不是你。」收過意義含混的話音,原謙將空出的右手插進褲子口袋。指尖觸到的還是兩枚長期放在那裏的硬幣,已經變溫熱的邊緣。

父母離異在他讀初一那一年。面對大人決定的事實,小孩子沒做過多反抗。惟一一次是母親離開后的冬天,13歲的原謙從學校放學后突然決定去媽媽那裏看一看。他坐了40分鐘電車趕到母親的住處,也見到媽媽的新愛人,新組成家庭的兩人對他很親切。不過母親沒有留他吃晚飯,那位叔叔也說「時間不早了,為了路上安全還是要早點回去啊。」

原謙便識相的告辭了。一直到他走出這片住宅,來到車站時才發現,因為先前已經用完了車錢,自己這時身上已經沒有多餘的路費回家。

當時五官輪廓還留着孩子青澀的少年,返回到母親所在的大樓下面,卻站了很久還是沒有踏進去。

媽媽的新家在高層住宅第21樓。

從底層數上去,差不多到第14樓的地方,無論怎麼眯起眼睛,也已經看不清了。越往上的越無法分辨。混在了一起的窗和陽台。

男孩揉了揉眼。用的力氣太大,眼睛紅開一圈。

最後他向路口雜貨店裏的老闆娘借了兩元錢。第二天再回來還給她。

第一個後續報道是,在多日後與母親的重逢里說起自己曾經到訪的那一回時,母親很驚訝地說:「怎麼是冬天呢?明明是四月底,已經很暖和啦,那天你還穿着單襯衫呢。」

「是么。但……我記得——」男生最初露出不相信的表情,但迅速地撤換了。

是啊。在等老闆娘回身從抽屜里找硬幣時,自己曾經冷得打了一連串哆嗦之類,也可以是很主觀的感受,也未必就說明那段記憶發生在冬天。

而第二天後續報道是,最初只是無意的保留,但隨後卻變成了長時間的習慣——從13歲保留到現在,原謙一直留兩元錢在身上,一確保自己可以順利回家。

13歲,14歲,到15歲,16歲。已經4年後。帶着兩枚硬幣成長到今天。

【句點·壹】

小城的中心樞紐是個十字交叉路口。路很寬,兩邊植滿長齡的樹,一年年立成軒昂的牆。幾乎所有城裏的人,每天都有一次穿越這個路口的機會。

入夏這一天,有薄雲,極輕極輕白。樹葉染滿天,而道路筆直。餘下的地方全都可以填進風。

赫橋高中二年3班的時紀野乘坐的電車停在了交叉路的紅燈前,他從沒有醒徹底的瞌睡中睜開眼,最後又撐過下巴迎著車窗外的柔光假寐。

無意識的也會張眼掃一掃窗外。

明敬高中二年1半的鐘尉將飯糰的最後一口死命塞下后,與其他騎車族一快趕在綠燈熄滅前拚命蹬過路口。動作得太急,飯糰外的軟塑料包裝都沒來得及扯走而是囫圇地咬在嘴裏。直到鍾尉穿過綠燈,才將它吐出來,揚手扔進一邊的垃圾桶。

在路上解決早飯的人總是有的,騎車族裏雖然不多,可走在馬路上的人幾乎人人手裏都捧着什麼。

赫橋高中一年9班的柯壹壹這天沒有繼續她最愛的雞蛋餅,而是換成了炸麻球。沒有想到東西很油膩,她吃完一口就有點苦起臉來。在拐過十字路口右轉前,女生到剛開張的報刊亭張望了兩眼,發覺最新的期刊還沒有到,便越過他人繼續向前。

明敬高中一年7班的原謙將老闆遞來的電腦雜誌捲成筒,塞進書包拉鏈口裏,又返回到車流。因此也錯過了先前的綠燈,不得不停下來。視線里漫漫地掠進面前正在穿越的車流,電車上站着大瞌睡或坐着大瞌睡的乘客。原謙右手下意識地要伸向褲子口袋。

【句點·貳】

熙熙攘攘的,人聲鼎沸的,面孔交錯的早晨。

而在其中倘若只取光線所照射到的四個。只留下四個,其餘的全部淡化至最後消失。那麼在只剩下四張面孔的路口——

有薄雲,極輕極輕白。樹葉染滿天,而道路筆直。餘下的地方全都可以填進風。

並且這時方才能說——四野空曠。

時紀野。鍾尉。柯壹壹。原謙。在空曠的四野中央。

不讓喧囂着地(第一回完)

【時紀野-壹】

未經許可就下起的暴雨,讓原本在操場上的學生們都撒腿跑進了體育館里。老師指揮幾個男生去器材室搬道具,改成在室內的上課內容。原本架在體育館中間的排球網被摘走。旁邊的雙杠上掛滿的因為淋濕而脫下的運動服外套,有人嚷嚷的提醒著「到時候可別搞錯啊」。

兩班合上的體育課,分成男生女生安排不同的內容。時紀野把鞋帶重系一遍,男生這裏已經放上了一台跳馬。女生那兒則擺着六七塊綠色的墊子說明接下來將有的柔軟件操。抱怨聲從那邊又細又長的飄過來「啊不會吧做這個幹嗎」。領隊的年輕女老師沒有理睬,只說道「你們要是怕丟臉,以前就該好好練習才對」。

時紀野沒有明白的「墊上運動」和「丟臉」之間的關係,在隨後得到了逐步地解答。換成老師示範會顯得優雅的動作,女生們總不能做到一樣的完美,搖搖擺擺伸出的腿或架開的胳膊多少有些滑稽。而她們似乎更不樂意在一旁有男生的情況下出糗,自說自話的將動作改成「跪坐着嘆氣」或是「斜倚著聊天」。

「下一個!」站在跳馬邊的男教師發出指令。

「在。」時紀野走出隊列。

確定自己的運動外套被別人錯拿走,是在衣架上只留下最後一件的時候。不用近距離檢查也能從裁剪的尺寸看出它的主人應該是女孩子。時紀野站在顯得有些孤零零的外套旁,猶豫了片刻還是把它摘取下來。也許因為學校配給的運動服不像平日他們穿的正裝,針對男女生的設計沒有不同。可就算是看錯了,時紀野想像拿走自己那件外套的女生:

「不覺得大了點么。」

「抱歉。」對手裏的陌生外套比畫一下后,將手伸進它的口袋裏。

居然真的有東西。男生希望上面寫着有關於衣服主人的線索,展開后卻赫然讀到自己的名字——

「給時紀野」

原來是這樣。

在手機和網絡聊天等普及的現在,還用紙信告白的人已經非常之少了。但這也不意味着時紀野這方面的收集就會貧瘠一些。事實上連奶奶都知道,放着自己眼藥水的那個抽屜上面,櫥櫃的隔板里,都是孫子每過半個月就會再添加一些的信箋。粉紅系的紙張,和可愛的圖案。奶奶當然沒有糊塗到以為那是孫子怪僻的愛好,反而逢人就笑:

「我們家小野啊,很受歡迎的。」

「奶奶。」放學後走到附近的少年朝這邊招呼著。

「哦你回來啦?」奶奶笑眯起眼睛,好像很高興時紀野的及時出現,為先前自己的話提供了有力地證明,「這是薛阿姨。」

「你孫子?叫什麼?長得這麼俊俏啊——」七樓剛搬來的阿姨還沒摘下勞動時的袖套。

是吧。很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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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讓喧囂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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