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起】

第二章 【風起】

他的溫柔是一杯熱可可,一句體貼有效的關心,一件可以迅速幫到你的事情。

「去吃晚飯嗎?一起下去?」辦公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同事小湯湊過來。

「哦,不用了,我約了人。」寶藍笑了笑,埋頭校稿。

小湯是這次招進來的另外一個學生編輯,安主編相當賞識他。這男孩子長得很帥氣,喜歡黏女生,工作間隙經常義務幫忙跑腿買奶茶咖啡點心。幾天下來,辦公室的女生都對他讚不絕口。

他掃一眼今天的寶藍,輕輕吹了聲口哨:「WOW,我發現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剛來的時候還像個高中生。」今天的寶藍著一件桃色小外套和一條黑色波浪紋短裙,優雅的灰色長襪襯得一雙修長的腿愈加美麗。小湯湊近寶藍,低聲問,「沒有男朋友吧?老實說,我有沒有機會?其實……」

冷不防有人端來一杯咖啡,放在寶藍面前的桌上,打斷了小湯的話。他不悅地扭頭,正與林恩佐銳利的目光遇上,氣焰頓時矮了半截。

林恩佐這樣的男生,論外形、論氣質、論修養、論身家都遠遠超出同齡人,明眼人一看,便知他非池中之物。

「林先生?你好,你好。」小湯認識他是主編的好友。恩佐點點頭,關切地問寶藍:「累嗎?我們什麼時候走?」

該死的,原來約了安寶藍的就是他!小湯暗暗在心裏罵:安寶藍這隻小母狗,這麼快就釣到了大金龜。他趕緊說自己要下去吃飯,閃身不當電燈泡。傍晚的辦公室里只剩下恩佐與寶藍兩個人。星巴克的橙香拿鐵香氣誘人,比咖啡更誘人的,是他身上潔凈的氣息。

「還要加班?」他瞥一眼那沓厚厚的稿子。

「不,剛好弄完。」寶藍抿一口咖啡,他怎麼知道自己最喜歡這個味道,「謝謝,你真好。你對所有女生都這麼好嗎?」

這一問很冒失。

恩佐笑一笑:「當然——不是。」

「小時候我爸跟我講,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只有自己可以讓自己微笑。」寶藍想起爸爸的臉,「他說,無緣無故的恩惠,受之會有愧。」

「請你喝杯咖啡而已,需要想這麼多?」

「不,我的工作其實也是你幫忙找的,安琪一開始根本沒看上我。」寶藍問,「恩佐,我們是不是以前見過?你為什麼要幫我?」

「傻孩子……你想太多了。」他騰出一隻手輕揉她的頭髮,「走,下去吃飯吧,我請你。」

恩佐的邀請總是讓人無法拒絕,可如果知道吃飯時會遇到Jason,她寧願一輩子不下樓。

剛出大樓不久,轉彎處的一家卡地亞珠寶店吸引了寶藍的目光。去年的聖誕節,Jason曾說等她長大滿二十歲了,他們就結婚,來這裏選鑽石戒指。誓言甜美得像泡泡,在陽光下七彩繽紛,可惜大風一吹就破了。

她隔着玻璃櫥窗看了會兒,忽然覺得店裏妖嬈的女子很熟悉,細細一看,這不就是Jason的新歡譚曉風嗎?再一看,她旁邊的人果然就是Jason,兩人正在挑情侶款戒指。那女人看中一款價格昂貴的戒指,Jason皺眉頭說不好看,其實是嫌貴。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寶藍趕緊埋頭想走開,偏偏Jason和新歡同時回頭,與寶藍打了個照面。

四人面面相對。

前男友,前男友的出軌女友,情敵,安寶藍平靜的一生里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恩佐絕頂聰明,一眼就看穿了幾人的關係。

他自作主張地牽起寶藍的手。

「親愛的,走,我們去選戒指。」

店員一見他便熱情地招呼:「林先生好,歡迎您光顧敝店。」殷勤得似乎他是來一次就能給店裏增光的貴客。

「這位小姐想看看今年最經典的鑽石戒指,請介紹一下。」恩佐說。

「好的好的。」店員忙不迭地拿出剛才Jason他們在看的鎮店之寶,恩佐捏起來看看。

「有沒有更精緻的?這個的檔次稍微有點……」

「好的好的,林先生是出名的好眼光。」店長將店裏更精美昂貴的情侶對戒陳列在寶藍面前。恩佐故意當着Jason的面,親昵地俯身在寶藍耳邊說:「你隨便挑,喜歡什麼我都送你。」

「……你真沒用!」譚曉風失了面子,一跺腳憤憤而去。Jason趕緊去追,追出去不遠,幽幽地望了一眼寶藍,抽身而去。

見他們都走了,寶藍長舒一口氣,緊張的身體竟然一下子癱軟。恩佐吩咐店長把戒指收回去,帶着寶藍若無其事地出了店門。

「剛才……謝謝。」寶藍不好意思地笑,「那個人是我的前男友。」

「嗯,我知道啊。」

「你怎麼知道?」

「你的眼睛告訴我的。」恩佐說,「安寶藍的眼睛,根本藏不住秘密。」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

「我請你吃飯吧。」

「好啊。」恩佐倒也不客氣,走在她前面,像個大孩子,高高瘦瘦的,卻給人安全感。她尤為喜歡他身上淡淡的芬芳氣息,與生俱來的潔凈。

寶藍請客很大方,工資沒到手就點了很多大菜,擺滿一桌子。恩佐淡淡地笑着說好豐盛。

侍者問要不要喝酒,恩佐說不要,寶藍點了一小杯「百利甜」。

「我以為你是那種不喝酒不抽煙不去夜店,從小就乖乖的女生呢。」

「為什麼不是?」她笑。這麼多年來,她像一張白紙,乖乖的,不喝酒不抽煙不多嘴,就連Jason說分手時,也沒有多爭辯什麼。

空落落的一張白紙,一點活過的痕迹都沒有。

「你是安琪的親戚?」寶藍很好奇。

恩佐只笑笑,不答。

「她是你女朋友?!不過她看上去比你大好多……抱歉,我太失禮了。」寶藍咬着勺子。恩佐嘴巴里的茶差點噴出來,尷尬地解釋:「怎麼會?她是我師姐。」

「啊,誤會大了。抱歉抱歉。吃菜吧。」寶藍趕緊給他夾菜。

「其實我不是學生了,去年從美國回來的,之前念的是建築學。我開了一家建築設計公司,有空過來玩。」建築設計大約是理工科專業中唯一有藝術感的行業。她聽着暗暗訝異,呀,原來是高材生呢。

她原本以為他學的會是音樂之類的專業,因為他身上那抹優雅的氣息,像午後清新的檸檬香一樣,讓人難以忘懷。

買單時她大聲地叫服務生,服務生走過來笑得詭異地說:「這位林先生已經付過賬了,他是本店的VIP會員。」

「天,你怎麼走到哪兒都是會員?」

他只是笑,什麼也不說。那晚的音樂會她聽得心猿意馬,時不時轉過臉偷望他。微光中他的側臉精緻如雕塑。這個男生,這個如謎一般難猜,又如檸檬一般氣息清新的男生,到底為什麼接近她?

很晚,恩佐開車送她到樓下,體貼地看着她家的樓道燈與客廳燈都亮起才放心離去。這幾天媽媽不在家,當寶藍打開客廳燈時,赫然發現Jason端坐在沙發上。

「下午那個男人送你回來的?他是誰?」Jason先發制人。

「用不着你管。」寶藍將大門拉開,「你怎麼進來的?」

他亮亮手裏的鑰匙。

「這可是你自己給我的。」

「那拜託你,分手后就不要大半夜的來我家坐着,活人都能被你嚇死。」

「你看上去氣色不錯……」原本以為寶藍沒有他便不能活,現在見她精神十足,還有男生開跑車送她回來,他不由得有幾分失落,「剛才那個人到底是誰?新男朋友?」

「跟你沒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你才跟我分手,轉眼就找了個新的,你這不是故意丟我的面子么?」

這話戧得寶藍一口氣卡在喉嚨里,半晌出不了聲。

「算了算了,不和你計較。」Jason拿出大把信用卡賬單,「這是上個月和這個月你用我的卡刷的數,月結之前去還了吧,把錢打到我的信用卡賬戶里就成。」

「怎麼?」她看着那些買衣服、吃飯的賬單,茫然地遲疑一秒,這些不是戀愛時的開銷嗎?當初他說送給她當禮物,怎麼轉眼就翻臉不認賬,要她自己買單?

一股寒意冷徹心扉,她拿起那把賬單:「好!我會去付!太晚了,你回去吧,把我家鑰匙留下。」

Jason耍賴。

「……都這麼晚了……就讓我在你這裏睡一晚吧。我們的最後一夜,寶藍……」他擁住寶藍纏綿,被她一把推開。

那一剎那,她心裏對這個男生充滿厭惡,甚至想,自己從前是瘋了嗎,怎麼會喜歡上這樣的人?

「放手!把鑰匙給我。」

「裝烈女了啊?」Jason不管不顧,一把抱住她,「其實你心裏是想着我的吧?還喜歡我吧?」

「喂!你!!」女生力氣小,她艱難地掙扎,胸肺被他擁得要炸掉。這時,虛掩的大門猛然被人推開,屋裏的兩人同時驚住,看到門外燈光下一臉冷峻的恩佐。

他走進來拍拍Jason的肩膀。

「她好像不願意,要不要叫警察過來問問她?」

「你!」Jason好沒面子,訕訕地哼一聲,披上外套要走。寶藍叫住他:「喂,留下鑰匙。」

他回頭瞄一眼恩佐,不甘心地拿出那串鑰匙甩在沙發上,撂下一句「記得付信用卡賬單」,揚長而去。

等他一走,寶藍才發現自己渾身冷汗淋漓。怎麼會喜歡上這麼一個人?分手就翻臉不認人,還想從拋棄的前女友這裏偷食。

怎麼會愛上這樣的人?

「休息一下,別怕,別怕。」他揉揉她的額發,溫柔極了。寶藍寬下心,可看到那串鑰匙又開始發愁。

「如果下一次他又來,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好運氣遇到你。」

「今天確實算你運氣好,你把手機落在我車上了。」他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來放在桌子上。要不是他在副駕駛座上看到這個手機,親自送上來,或許今晚寶藍就不得脫身了。

他對她家似乎很熟悉,深夜到訪,也不問她為何是一個人住,父母怎麼都不在。

「如果你擔心安全沒有保障的話,我可以幫你換個鎖,這把鑰匙明天就作廢,他永遠也進不了你家了。」

「這麼晚了……」她看着大門的鎖孔。晚上就她獨自在家,要是半夜門鎖忽然響動……

「只要換個鎖頭,他原先的鑰匙就打不開了。」恩佐下樓,開車去附近的便利五金店買來鎖頭,「有沒有十字起?」

「呃,有的,我找找。」她在儲物室的五金櫃里翻出幾年前爸爸用過的十字起,遞到他手裏。他接過,利索地將原先的鎖頭卸下,擰上新的鎖頭。

啪嚓,啪嚓。

新門鎖發出結實牢靠的聲音。寶藍安心了。她感激地回想起他剛才忙碌的樣子,就像她小時候爸爸為這個家操持的模樣,是那麼讓人安心。

見門鎖安好,他放下心來。「太晚了,我先回家,你也好好休息。遇着什麼事就打我電話。」他披上外套就走。

「哎,等等。」她叫住他。

「怎麼?」

「沒,沒什麼……」剛才那一瞬間,她忽然害怕他走。彷彿只要他留在這裏,自己就什麼也不怕。

「乖。」他揉揉她的頭髮,離開。

他的手心,好暖好暖。

「寶藍,你來我的辦公室一下。」午休時,安琪叫寶藍進去。上次面試后,她還是第一次進主編辦公室。安琪將一沓選題報告扔在她面前,「你打算用這些來敷衍我?這幾天你做的選題報告,有同事提醒我,這是其他社用過的。」

用過的?

不,這些都是她熬了很多個夜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怎麼會是用過的呢?

「主編,這些不可能是用過的,這些都是我自己……」

安琪打斷她的話。

「我確實聽到了一些關於你的傳聞,但是寶藍,我仍然相信你的工作能力。不管這些是不是你寫的,希望你今後繼續努力,後天交新的選題來我的辦公室,OK?」

「主編,這些真是我自己寫的,不可能有別的社用過啊!」寶藍還想據理力爭,卻被安琪一句話堵了回來——「如果真是你自己寫的,你有這個實力,就再寫一份更好的交給我,證明你自己。」

電話打進來,安琪接起,煩躁的語氣立刻變得溫柔:「原來是劉總啊,好的好的,下午六點半,那個廣告項目咱們見面聊哦……」寶藍拿着那沓報告,滿心委屈地掩上主編辦公室的門。

她一出來,剛才死盯着主編辦公室看好戲的同事紛紛埋下頭,當做什麼也沒有看見。寶藍默默地走回座位,耳邊響起沙沙的嬉笑聲。

原來世間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如此。MSN上彈出小框,小湯問:「主編剛說你了?你出來的時候臉色很糟糕。」

「謝謝。」

「對了,你是不是林恩佐介紹進來的?」

「嗯?」

「……有八卦!聽說安主編很喜歡林先生,林先生又這麼照顧你,你要小心被安主編嫉妒。」

寶藍不禁心驚膽戰。原來還有這麼一層關係。安琪喜歡恩佐,那恩佐喜歡安琪嗎?他們之間的交情好像不淺。

寶藍咬咬下嘴唇,不知怎麼的,心裏生出一股落寞的滋味。

那晚趕選題報告趕到深夜,走到樓下停車場時,四周一片漆黑,保安全無蹤影。寶藍加快了腳步,高跟鞋在靜謐的夜裏發出噠噠噠的聲響。太晚了不敢去公車站,她拚命往前走,只要繞開停車場前面那個拐角,就能打到車回家了。

夜黑風高,冷不防一輛車停在寶藍身邊,將她驚出一身冷汗。

開車人搖下車窗,爵士樂誘人。恩佐趴在車窗上問:「寶藍?」

安琪坐在恩佐身邊,「溫柔」地說:「哦喲,恩佐你看看,你推薦的小妹妹真是用功,加班到這時候。」

「來,上車吧,別一個人走夜路。」恩佐掉轉車頭將寶藍送回家,這才按原計劃跟安琪一起走了。

看着他的車離去,想起車裏他身邊坐着的煙熏妝美人,寶藍從落地窗里看到自己熬夜加班后憔悴的臉,覺得更加落寞。

恩佐,他和安琪是在約會嗎?

他們兩個在交往?

第二天下課後去辦公室,安琪果然沒給她好臉色看,不但說她遲到了要扣一百塊錢,還要求她趕在恆大廣告公司的劉總離開辦公室之前,去拿回他親筆簽字的廣告策劃案。

「現在是六點,劉總一般六點半離開辦公室。這份單對我們雜誌社非常重要,今天一定要拿回來。」安琪眉毛一挑,命令其他人跟她去會議室開會。

「愣著做什麼?我們走吧。」小湯拿起公司的車鑰匙,兩人驅車趕到劉總公司樓下,劉總還在開會。小湯焦急地拿出文件夾里的幾張單子遞給她,「去複印三份,我在這裏等他。」他壓低聲音,「聽說這個劉總很好色,你一個女孩子在這裏等,我怕有危險。」

原來如此。她感激地點頭,不管怎麼樣,跑跑腿總比待在一個色色的中年男人身邊安全。這家公司不讓外人複印,她下樓走出老遠才找到一家複印店,正在忙,小湯的電話又打過來了。

「寶藍,等得好餓,你順便幫我買碗魚丸上來。」

「嗯嗯。」她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等端著魚丸和複印件上樓,跟劉總和安琪一行人打了個照面。

「主編!」寶藍條件反射性地打招呼。

安琪嫵媚地站在劉總身邊,目光從她手裏的魚丸上掃過。

「我不是叫你來等劉總嗎?你幹什麼去了?要不是我臨時趕來,是不是你就逃班了?」

「這是……」未等寶藍解釋,小湯急急地搶過話頭:「主編,寶藍還是個小孩子,難免有些失誤。時間不早了,咱們帶劉總去嘗嘗上次那家私房菜館,怎麼樣?」

「又發現好地方了?」劉總很興奮,拉着安琪就走。寶藍小心地跟在後面。

安琪瞥了她一眼。

「你不用跟來了。」

「呃?」寶藍愣住。安琪對小湯說:「以後寶藍手裏的大項目都由你接手,還有,你明天轉正。」

「那我做什麼呢?」寶藍爭辯。

「你?」安琪輕蔑地說,「放心,你是恩佐介紹過來的人,我不會開掉你。」說完掉頭就走。小湯經過寶藍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

「傻姑娘,做事情要動腦子的。」他丟下一句「加油哦」,跟着跑進了電梯,彷彿那碗魚丸是她自己買的,與他無關。

電梯門合上,寶藍聽見安琪大讚小湯做事認真負責。

那晚她聳著鼻子回家,噴嚏一個接一個,上樓開鎖,門又被反鎖了。一定是媽媽跟她的情人在家。

「喂?開門!開門!」

寶藍委屈地拍門,門裏沒有人應。走廊外颱風夾雜着沙粒吹在她臉上,疼疼的。

電話也無人接。

她知道這門是不會開了。

渾身濕漉漉的寶藍瑟瑟發抖,縮在樓下給艾玲玲打電話。

電話撥通后,那邊卻是男生的聲音。

「喂?」沙啞的聲音有一點點黏,很溫柔很溫柔。

「恩佐?怎麼會打到你那裏去了呢?」她對着電話,聲音忽然哽咽,「對不起,打攪了,我,我……我……」更劇烈的風襲來,大廳的玻璃門哐當哐當作響,她的身體彷彿浸在零下十度的冰窟中。

凍結,委屈,無望。

鼻子一酸,溫暖的淚水滑過冰封的臉,他的聲音刺破寒冷和孤獨,讓她覺得自己還活着。

彼時的恩佐正在自己開的巧克力館里喝熱可可,聽到寶藍那邊風聲颯颯,不由得問:「你在哪裏?」

「家裏樓下,進不去。」

「鎖壞了?」

「不,是家裏有人……」他聽到她在電話那頭小聲地哭泣,哭聲融化在呼嘯的颱風里,「因為他們在家,我不方便進去。」

那麼小聲,那麼小聲的哭泣,驟然鑽進他的心扉。他只覺得心裏一陣刺痛。八號風球的夜晚,暴雨瓢潑。她怎麼能一個人在外面逗留呢?

「待在那兒別動,我一會兒就到。」說完,恩佐披上外套,急急地開車出門。

風急雨驟。經過海邊的那一段路時,海潮不斷衝上堤岸,幾次險些將他的車帶下深淵……他一路趕往那個女生身邊。

直到她瘦小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里。她瑟瑟地在門廳里發抖,像一隻無家可歸的鳥兒。見到他來了,她的眼眶濡濕,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那份隱忍令他禁不住衝上前摟緊她。

「冷不冷?」他輕輕地問,將她包裹在懷抱里。

多麼想保護她。好好保護她。

極冷的時候,意識會漸漸迷離,彷彿一陣暈眩。寶藍記不清她是怎樣披上恩佐的外套,被他抱上了車。車一路疾馳回巧克力館。

這家叫「回憶」的巧克力館在這座城市裏遠近聞名,老闆據說是影視名人,英俊帥氣,會親自動手做專屬於客人的巧克力。每一款巧克力都有它自己的名字:

「瑪格麗特」是摻入大量牛奶的巧克力,適合可愛的小女生,吃一塊便沐浴在愛情里;

「愛丁堡的小木偶」滋味苦澀,卻讓人難以自拔地愛上,專屬於戀愛之城裏的囚徒;

「維也納之光」,白色巧克力,馥郁,濃厚,充滿力量,適合勇敢自由的靈魂。

尊貴的名店,據說只有極少數的名流才能拿到這家巧克力館的高級會員資格,有幸來此品嘗。

「……等等,」她偷偷拉他的衣角,湊近他的耳根說,「我不是這裏的會員。」

「沒關係,我是店主。」

「啊?」

他在她的愕然中拖着她往裏走,果然,服務生紛紛向他鞠躬行禮。

「大家不是說這家店的老闆是影視名人嗎?」寶藍上下打量他,「你是?」

「笨。那都是謠言。」恩佐引她進裏間。這是一間佈置典雅的房間,穩重得體而不失時尚。「隨便坐。」他從櫥櫃中拿出一盒精美的巧克力。

「嘗嘗看。」

珠光白的巧克力馨香陣陣,光是看上一眼就覺得彌足珍貴,真是不忍心下口。她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塊,送到嘴裏。

抵達舌尖的先是一陣濃郁的奶香,宛如珍貴的香水,前味濃郁沁人,中味略有一絲花香味道,像是玫瑰的醇香,又宛如百合的清新,似乎還有一抹茉莉的芬芳,后味回味無窮。她驚喜地抬頭,剛才的沮喪一掃而光。

「這個味道是……?每款巧克力都是有名字的吧?」她問。

「名字先不告訴你,拿回去吧,算是我對你的歉意。」恩佐的臉色變得複雜,彷彿矇著一層薄薄的霧。

「……歉意?」寶藍不明白,「你對我有什麼歉意?幫我這麼多,我謝你都來不及。」

他搖搖頭,只微笑不說話。

這傻傻的姑娘,還不知道其中的故事呢。如果她知道真相,只怕連望都不會望他一眼,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

恩佐凝望着她的臉,不禁想,這真是一張美好的臉。

柔柔的,莫名的溫和,似一朵小小的雛菊惹人疼惜。

「喵——」絲絨般光滑的嗓音從貓咪嬌小的喉嚨里延伸出來,尤為誘人。一隻小小的花狸貓在沙髮腳邊幽幽叫喚。

恩佐一手撈起它。它那麼嬌小,不盈一握。

「好可愛的貓,你養的?」

「算是吧。它叫小豹,蹲在我們店門口不走,就留下它了。」恩佐用手指輕輕蹭它的小臉。小豹是盲的,兩隻眼睛完全看不見,眼神乾淨澄澈得像不屬於這個世界。它看不見恩佐,卻能聽到他的聲音,感覺到他的手指,使勁地往他的手心裏蹭。

恩佐說:「你看它,沒爹沒娘,又看不見,還這麼努力地活下來。」他將小豹放在寶藍的手心。

小豹感覺到寶藍手心的溫度,輕輕地抬起頭,望着她。

它什麼也看不見,卻彷彿有感應似的,伸出小爪子朝她所在方向撈了撈。這麼嬌小脆弱的生命,也在竭力爭取著生命里的每一絲溫暖。

寶藍怕它摔著了,將它放在地上準備離開,誰知小豹無聲無息地跟上來,緊緊抱住她的腿。

它以為她要走了,以為她不理它了。

小豹害怕地抱住寶藍的腿,它不知道它尖利的爪子刺破了她的皮膚。寶藍痛得大叫,恩佐趕緊捧起小豹:「你別怪它,它什麼也看不見,不知道輕重。但它很喜歡你,好像特別怕失去你。」

它只是儘力地,想挽留她。

寶藍接過小豹,忽然簌簌地哭起來,止也止不住。恩佐撫摩她的頭髮,如撫摸小豹一般溫柔。

「你有心事?」

「偶爾會覺得自己很失敗,愛情和事業都失敗。」

「是嗎?」他笑,端起另外一盤愛心巧克力,遞給她,「嘗一嘗這個。」

寶藍捏起一枚,嘗一口,苦澀直入喉頭。她皺眉:「怎麼這麼苦……」未曾料到話剛說完,苦澀的巧克力外殼融去,滑膩的糖心佔領口腔,甜美濃郁。

幸福得讓人想掉淚的味道。

「嗯,就是這個味道。」她發出滿足的輕吟。

恩佐揉揉她的頭髮。

「喜歡嗎?它跟你的愛情一樣,開始會有苦澀,以後會好起來的,當你找到合適的人和合適的方式的時候。」

「……嗯。」她彷彿明白了,不顧眼角濡濕,臉頰上迫不及待地綻放出一個清麗可人的微笑,乾淨極了。她永遠是這樣,不知道自己吸引人的正是這一瞬的微笑。

恩佐看得有些痴。

「怎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一貫冷峻的恩佐發現自己在這個小丫頭面前竟然尤為多話,偶爾還會走神,不禁耳根發熱。這是怎麼回事?寶藍側過頭望着恩佐。這男生比想像中更溫柔,他的好處要在慢慢的相處中才一絲一縷地顯現。

兩人各懷心事。小豹躺在寶藍的懷裏,輕輕地打着呼嚕,睡得不醒貓事。

好運氣總有用完的那一天。不是每個人都有看錯人、被深愛的男朋友棄之如敝屣的經歷;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少年時就做到不依靠父母,勇敢堅強。挫折未必不是一劑良藥。寶藍在恍惚中有些想通了,心裏的死結輕柔地鬆開……

恩佐叮囑女服務生找出乾淨溫暖的衣服替寶藍換下,親手調了一杯溫暖的熱可可,遞到她手裏。

她像好不容易抓到溫暖的孩子,怕燙,又捨不得鬆手,小口小口地啜飲。他疼惜地撫摩着她的額頭。

「你發燒了?」嗯,是的,額頭微燙,「到底是體弱的孩子。」恩佐嘆著氣,從藥箱裏找出退燒藥給她服下,又摸摸她的小臉頰,彷彿自言自語。

「寶藍真是個需要人疼的孩子。」他說。此刻他眼裏的光澤,像極了兄長,甚至是——父親。寶藍已不止一次從他身上讀到「父親」這個字眼。

因他的細心、體貼和穩重,與一般的年輕男生大有不同。他的溫柔是一杯熱可可,一句體貼有效的關心,一件可以迅速幫到你的事情。他的溫柔總是有效,一點兒也不虛誇浮躁。

這樣的男生,適合做丈夫吧。

昏黃的燭光中,她發着迷離的小低燒,傻傻地想。巧克力館的這個房間佈置得很溫馨,桃木色的地板和傢具,點着暖香。咖啡在壺裏突突地冒泡。

據說今晚颱風中心登陸,服務生們紛紛下班,巧克力館里頓時只剩下寶藍和恩佐。

「今晚你睡隔壁房間。」恩佐推開隔壁房間的門,寶藍走進去看看,原來這兒別有洞天,藏着一間別緻的小房,被褥乾淨整潔,一盞小枱燈很是應景。

等等,就一張床?

「那你睡哪兒?」她忽然想到這個,臉頰偷偷紅了。

恩佐看了看外面漆黑的雨夜。

「我開車回去,明早過來接你。你安心地好好睡一覺。」

「我一個人?!」話一說出口,她就意識到不妥。不一個人睡的話,難道要留恩佐在這裏過夜?他可是個男生。可是……想到要在颱風夜一個人待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她更加害怕。

他看出她的擔心。

「會怕嗎?」

「嗯……有點。」她低下頭,看自己的鞋子。窗外的風越來越迅疾,樹枝斷裂,廣告牌在風裏發出啪嚓啪嚓的可怕響聲。

「各位觀眾朋友,這次颱風的風眼已經抵達……」電視現場直播的信號忽然中斷,屏幕變成一大片閃閃爍爍的黑白光點。

大抵是電纜之類的設施也被颱風吹斷了吧。寶藍不由得擔心,恩佐這時候回去會不會有危險?剛才電視節目已經警告市民不要出行。

「要不你留下?」寶藍想了想,「你睡這房間吧,我已經很麻煩你了,我睡客廳的沙發就好了。」

「嗯,小丫頭很乖。」恩佐將枕頭塞到她手裏,將她推坐在床沿上,俯下身來逼近她。

這麼近,這麼近。

可以感覺到彼此的呼吸,在颱風的呼嘯聲里,溫柔無限地蔓延。

她忽然覺得會發生什麼,臉頰又紅了。待回過神,恩佐已經越過她,從她身後拿起另外一個枕頭,回到客廳,盤腿坐在沙發上。

「好了,今晚我就睡這裏了。」他笑,「有熱可可,聽聽音樂和颱風,聽聽雨聲,也算愜意。小丫頭,你也睡吧。快把門關上。」

她關上房間門,躲在門后輕輕地笑。

寶藍輾轉難眠,心裏總是出現恩佐的影子。客廳里任何一點輕微的響動都會驚醒她。熬到半夜,她忍不住爬起來,透過虛掩的房門偷偷瞄向客廳的沙發。

恩佐窩在沙發上睡著了。

原來他睡覺也會蜷著腿,像只金毛大狗狗匍匐在沙發上,可愛的樣子,面容里僅存的一點點銳氣也沒有了。

她穿着睡衣,小心翼翼地,踮着腳走到沙發邊。

第一次偷偷看他睡覺。他的睫毛好長,像擁有歐美血統的孩子,濃密極了。嘴邊一抹淡淡的笑,是在做美夢嗎?

是……夢見了喜歡的女生嗎?

恩佐喜歡的女生會是誰,又是什麼樣子的呢?寶藍臉上的微笑,漸漸化成淡淡的醋意。恩佐喜歡的,一定不會是像她這樣麻煩的女生吧?她無限落寞地想。忽然,恩佐的眼皮動了動……糟糕,躲已經來不及。寶藍就那麼傻傻地望着醒來的恩佐,嘴角抽搐得極其不自然地說:「嘿,你醒了?」

「嗯,一直沒有睡熟。」他看着她,目光深深的。

她曾聽人說,若一個男生愛你,他的眼睛裏會有疼惜,若他不愛你,眼神里便只有慾望。這一瞬間,她凝望他的目光,靜謐澄凈,她看到了……疼惜。深深的疼惜。

「寶藍,過來。」

「嗯?」

未等她驚訝,已觸碰到他柔軟的唇。壓倒一切的氣息,像颱風一樣將她席捲,一絲絲餘地都不留。他溫柔的懷抱!他溫熱的唇!他帶來的安全感……一切一切,那麼地吸引人,帶着致命的魅力。

她被一種強大的感覺包圍着。那種感覺從未有過,不是幸福,不是衝動,不是戀愛……是一種什麼都不用再擔心、深信自己被保護著的安全感。

安逸極了。

「……我……」她喃喃著推開他,僵硬地站起來跑進小屋子裏,砰地鎖上門,躲進被子裏蒙住頭。臉頰像是被熨燙過,比臉頰更燙的是雙唇。

敏感,溫熱,隨時可以點燃。

她凝神聽着外面的動靜,外面的恩佐似乎在沙發上翻了個身就悄無聲息了。他睡著了?男生真是強大的生物,那麼突然地吻過來也能馬上睡着。她像小動物般蜷縮在被子裏,不知是感冒低燒還是吻的緣故,漸漸地,意識迷離地睡過去。

身體熱熱的,像是快要燒着,燃燒成一團熾烈的煤。

第二天寶藍醒來得很早,窗外已聽不見雨聲。她趿拉着拖鞋去衛生間洗漱,視線剛觸到鏡子裏的自己,頓時「啊」的一聲驚叫——鏡子裏的她又變成了男生的模樣。趁恩佐在大廳里,寶藍哆哆嗦嗦地躲進房裏,撥冽儂的電話。

「喂,寶藍?」

「冽儂……」她驚住,自己連聲音都變了,說話時喉結上下涌動,「我又變得不一樣了,我,我……」

「又變成男兒身了?」冽儂安撫她,「別急,你現在在學校還是家裏?我開車來接你。

「問題就是在這兒。」寶藍不好意思地說,「我現在在一個朋友家裏,他不知道我變成這樣了,一會兒出門肯定要經過他面前,怎麼辦啊?」

「朋友?」冽儂吃醋了,「男的?」

寶藍一怔:「是男生,總之,一言難盡……」

「噢。」冽儂試探地問,「你跟Jason複合了?」

「怎麼會?絕對不可能!」她緊貼著房門的後背一震。門后,恩佐端著一碟烤好的草莓蛋糕輕輕敲門,「寶藍,寶藍?」

趕緊摁掉冽儂的電話,寶藍將房門啪嗒一聲反鎖,心臟緊張得到要跳出來。

怎麼辦?怎麼辦!

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該死,她現在是男生的聲音更是男生的模樣,該怎麼跟恩佐解釋?

他會相信?!

「寶藍?」門裏半晌沒有動靜,恩佐轉動門把手,門是反鎖的。

還沒有起床?

那就再等等吧,他只得將蛋糕放在大廳的餐桌上。聽到恩佐暫時走開的聲音,門后的寶藍暗暗長舒一口氣。

可是——

「早!恩佐。」安琪精神抖擻地跨進店裏,「今天這麼早就開門了?」見到桌上的蛋糕,她驚喜地大叫一聲,「我沒有看錯吧?這是你為我準備的歡迎禮?哈哈!」

安琪拿起小叉子,正要往嘴裏送,恩佐攔下她的手——

「廚房裏還有,這一份是給寶藍的。」

「寶藍?!」安琪皺眉,「她在你這兒?」

「嗯。」

「你和她……」她從未見過恩佐對女孩如此在乎。女強人安琪卸下強勢的面具,無限凄楚地問,「恩佐,你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我?」他訝異地看着她,輕輕地笑,「小琪,原來你也這麼八卦啊?」

安琪見到他臉上介乎調侃和羞澀之間的曖昧表情。明顯地,自己說破了對方不願讓人知曉的隱秘,再問下去更加不識趣。她只得沒好氣地說:「我不管你們是不是在談戀愛,安寶藍要是因為戀愛落下工作進度的話,工資照扣不誤。」

「鐵血主編。」恩佐笑她,「再不溫柔點的話,小心沒有男人敢追你。」

安琪低下頭。不是沒有人追,是等了你多年,卻始終沒有等到你片刻的目光。愛情是感冒病毒,明知不能染上,卻還是中毒了。深度傷寒。

「好啦,我一會還要去社裏。」她打起精神,「你幫我訂的那枚戒指呢?周末我當伴娘時還要戴它呢。」

恩佐看看錶,八點半了。

「戒指在房間里,我叫她起來吧。」

「叫她起來吧」這五個字刺得安琪好疼,她咬着嘴唇跟在恩佐身後,那一瞬間恨不能將安寶藍這隻小母狗撕成碎片。

憑什麼她一出現就搶走了恩佐?

「寶藍?起來了嗎?」恩佐敲門。

坐在門口地板上的寶藍,全身寒毛跟着噌地豎起,她站起來緊張地盯着那扇房門。

「乖,起床啦,寶藍。」

「寶藍?安琪過來拿件重要的東西,開開門。」恩佐話音未落,安琪在背後加一句:「安寶藍!今天是周六,你要去社裏上早班,還不起床,你今天的工資不要了?!」

該死,怎麼連她也來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寶藍低頭看看自己,褲子短了一大截,女生的衣服緊緊地裹在身上,像個偷穿女孩子衣服的小丑。

怎麼辦?跟恩佐和安琪解釋那種藥物的副作用?

不不不,見到她現在這副模樣,只要是正常人都不會相信她的「鬼話」!寶藍慌亂地撿起恩佐扔在沙發上的外套披上,像只被切斷了尾巴的小貓四處找地方躲。

這裏是一樓,洗手間的摺疊窗撐到最大弧度,勉強可以容她爬出去。她搬來凳子剛站上去,突然停住了——

就這樣沒有任何理由地跑路?

站在恩佐的角度想想,他會怎麼想?要不然,試試看告訴他真相,或許他和安琪能接受呢?寶藍站在凳子上想,心底重新燃起一絲希望。

「寶藍?寶藍?」

房間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卻遲遲不見人來開門。恩佐感覺不對,開始撥寶藍的電話……可是寶藍怎麼敢接,她匆忙摁掉電話,發了一條短訊過去:「早晨起來覺得不舒服,先回家了,借你的外套披一下,改天快遞迴來。」

「回家了?」

看到手機上顯示的白底黑字,恩佐百思不得其解,門都反鎖了,她怎麼回家?

「這丫頭到底開不開門?」安琪不耐煩地拍門,「喂?!安寶藍,你不要工作了?我還要去上班!開門啊!」

「她不在裏面了,你等等。」恩佐轉身去另外一間房拿備用鑰匙,打開門一看,屋裏空蕩蕩的,小隔間里也沒有人。

果然走了……

他驟然一陣惆悵。

安琪抱着胳膊四下打量,洗手間窗戶邊的凳子上,竟然還留着沒幹的腳印,她嗤笑一聲,叫恩佐過來看:「喏,那丫頭八成是從窗子爬走了。」

恩佐往窗外看,外面是屋后小花園,柵欄一翻就過。他早起后一直在廚房裏和大廳里忙碌,外面有店員,如果寶藍提前走,店員肯定會看到。難道她真是從這裏走的?

「何苦呢?難道是因為看到我來了,嚇得跳窗逃走了?」安琪暗暗欣喜,這樣沒教養的女孩子,恩佐就算一時動心,以後也會受不的吧?

房間里隱約存着她身上的香氣,可是她走了,把林恩佐的魂也帶走了。恩佐愣在原地,安琪提醒他:「喂,我的戒指呢?」

「噢,等等。」他拉開抽屜,卻找不到那個暗紅色的絲絨小盒子,難道記錯地方了?恩佐轉而在書桌、茶几、沙發上四處找。

沒有,每一個角落都找不到戒指盒的影子。

「不是吧?」安琪急了,「我後天要戴它當伴娘,這麼關鍵的時刻你可別跟我『掉鏈子』!」

恩佐找了一圈沒找著,無奈地攤攤手跟老友道歉:「可能我放在公司辦公室里了,你先去上班,我找著了給你送過去。」

「真的在辦公室?」安琪懷疑地問,「不會被那小姑娘拿走了吧?」

「你想哪去了?」恩佐很生氣,打斷她。

「那她跑什麼跑?還翻窗子,這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麼?」她仔細分析分析,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斷,恩佐做事情從來很靠譜,他早就知道這戒指對她有多重要,怎麼可能忘記放在哪裏?

「那你說,你放在辦公室哪兒了?肯定是被那小姑娘順手牽羊拿去了!」安琪咬牙切齒,「想不出來吧?你就別包庇她了,不然她跑什麼跑?」

「好了好了。」恩佐拿起車鑰匙,「我送你去上班。」他眉心緊鎖,戒指確實是放在家裏的,到底去哪兒了呢?

「你變成男生還挺好看。」冽儂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前的寶藍長高了足足十五公分,清秀的巴掌小臉輪廓分明,眉目俊秀可人,是小女生最喜歡的青澀乾淨型的男生。冽儂抱着胳膊笑,好像她的變身完全不關他的事,「還好沒變成阿貓阿狗,不然我怎麼跟你交代?」

寶藍抓狂得想要掐死「救命恩人」:「怎麼辦?我怎麼變回來?」

「這個,這個……」冽儂為難地攤攤手,「這個我還不知道。」

「你……」寶藍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被自己噎死。

「藥物副作用導致的變異可能是長久的,也可能是暫時的,但一定是有感冒或是其他因素刺激,才會被激發。」冽儂分析,「寶藍,你感冒了?」

她恰巧打了個噴嚏,昨夜淋了雨,感冒是必然的。

「除了感冒,還有別的刺激因素嗎?」冽儂想起上次她感冒時用酒送葯,結果引發昏迷與變異。

那一次變異非常短暫,只是皮膚和身體的部分器官發生變異,哪裏有這次徹底。

「是不是又喝酒了?或是有更劇烈的刺激因素?寶藍,你要告訴我,不然我沒法幫你。」

她想起昨天那個吻,窘極了,輕輕地說:「嗯……是的,我有……接吻。」

「吻?!!」冽儂酸溜溜地問,「跟誰?」

他愛寶藍,全世界都知道他愛寶藍。從前Jason在時,他奪不走她的心,如今那小子不是移情別戀了嗎?怎麼又有人……想到這裏,冽儂不禁妒火中燒,低沉着嗓子問:「你有新男朋友了?」

「……也算不上。」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定義這份關係,與恩佐見面的次數前後不過四五次,怎麼就迅疾地發展到接吻了呢?或許昨晚的親吻只是一時的親昵。

畢竟,雨聲那麼纏綿,黑夜那麼深邃,燭光暖暖的房間里,容易發生一些有關荷爾蒙的故事。

「……一時的氣氛,我想,不會再有以後了。」

「真的?」儘管吃醋,冽儂還是寬心了些。寶藍的身體變異情況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正在研究解決辦法,但一時半會方案和配套的藥劑仍無法出來,他需要更多的時間。

「暫時的話,你只能先維持這個樣子。這一次的變異我想不會太久,或許幾天,或許幾個星期。」冽儂肯定地說,「總之,從生物學的角度來分析,肯定是會變回來的。」

她哭笑不得。笑的是能變回來就好,哭的是——這樣男版的狀態得維持多久啊?

「從今天開始,寶藍,你隨時要記住自己的另外一個身份,就是男生版的自己。」一大早,診所里沒有什麼病人。護士端早餐進來時,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清秀的寶藍,眼神亮晶晶的,依依不捨一步三回頭地出去。冽儂看在眼裏,「男生版的你比我受歡迎多了啊!」

「你饒了我吧,我現在這樣子怎麼回家?」寶藍想了想,好在這幾天老媽跟情人度假去了,不在家,只要能在他們回來之前變回來,就能矇混過關。

可是還有學校和雜誌社——

最近沒有考試,上課的時候要同學幫忙簽到、抄抄筆記,可以暫時先躲一陣子。雜誌社呢?想到安琪那張幽幽的臉,寶藍心裏咯噔一下。

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絕對是不同的兩種生物。

第二天早晨醒來,從鏡子裏看到自己下巴上青澀的小胡楂,寶藍默默地跑去找來爸爸用過的刮鬍刀,抹上洗面奶泡沫,笨手笨腳地刮掉它們。撫摩着重新光滑的下巴,殘餘的一點青黑色痕迹提醒她——你現在是男生。

一種奇異的滋味忽然鑽進她心裏。在這種尷尬的時候,第一個令她無法面對的人不是媽媽不是同學不是閨蜜,竟然是恩佐。想起那晚潮濕溫暖的吻,一絲酸澀如檸檬汁的滋味無聲無息地鑽進她心底。

戒指一天沒有下落,安琪的心一天難安。

她看完一大堆文件,藉著去茶水間的機會瞄一眼安寶藍的桌子。安寶藍沒有來上班,果然是偷了戒指跑了,那丫頭手腳不幹凈。她交代前台,如果安寶藍今天沒來把拖下的工作都完成,就直接開除她。安琪剛回辦公室,雜誌社的玻璃門就被一個陌生的小男生推開來。

他大約十八九歲,臉龐清秀白皙,神情舉止十分秀氣,有些像女生。小男生走到前台那邊,低低說了幾句,前台MM捂著嘴巴大聲說:「啊?你是安寶藍的弟弟?難怪這麼像!」

「她生病了,我想替她工作一段時間。」男生怯怯地說,眼神亮晶晶的。前台立刻心軟,說:「我做不了主,你問問我們主編吧。」

安琪一看男生身份證上的名字:安寧;再一看出生年月日,才十七歲。她大受刺激,連連說:「不行不行,我們這兒不能請童工,你回去吧。」

「可是我姐說她的事情沒做完,怕耽誤部門進度。」小寧急了。

「沒關係,這個不用她操心。」安琪心想,現在的大學生便宜得很,大不了再招一個。眼前瘦弱的男生惴惴不安地站在辦公桌邊,目光澄澈如小鹿。安琪多了個心眼,試探地問,「你姐身體不舒服?哪兒不舒服?」

「呃,拉肚子,重感冒。」男生支吾地補充,「她怕是H1N1,所以……」

安琪點點頭:「聽說她家庭負擔比較重,哦,別介意,作為上司我得關心關心下屬的生活狀況。」

「嗯嗯,我明白,謝謝。」小寧感激地點點頭,「只要努力做好這份工,學費和生活費都沒有問題。」

「哦?真的?」安琪不相信,頓了頓,忽然問道,「你姐……最近是不是很需要錢?」

「啊?」小寧沒有明白過來。安琪走過去把辦公室門鎖上,「現在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安寧是吧?你老實告訴我,你姐那天在林恩佐的店裏,是不是拿了一枚戒指?」

「戒指?」

恥辱感兜頭澆下,安寧張了張嘴,恍然大悟,原來那天逃離巧克力館后還有一段後續。霎時間,安琪眼裏的蔑視與懷疑點燃了「他」的憤怒,「他」深呼吸,竭力讓自己冷靜一些。

「什麼戒指?主編,請您把話說明白一些。」

安琪繞到寬大的桌子后坐下,一邊摁手機號碼,一邊懶洋洋地說:「還要說明白?我是想給你姐留個臉面。」

她舉起手機屏幕給「他」看,上面赫然顯示著報警電話,只要摁下綠鍵就接通。

「我的戒指放在恩佐那兒,如果不是你姐偷的,她跑什麼跑?」

「如果真是她偷的,那我不會來這裏。」安寧既委屈又氣憤,「絕對沒有,我姐絕對沒有做這種事情!」

「可憐的,她沒有跟你說?」安琪真覺得這孩子可憐,起初在店裏她還有三分猜測,或許恩佐真是把戒指忘在了別的地方,可他至今沒有把戒指送過來。那肯定是找不着了。

莫名其妙地找不着,自然是被偷了。

「你,你……」安寧想了想如何才能幫自己洗脫嫌疑,「你去問恩佐店裏的其他人,或者,他們店裏有監控嗎?可以調監控錄像出來看,我姐不怕對證。」

說完,「他」心一沉。如果店裏有監控,那會不會錄下「他」變身的那一幕?

所幸——

安琪嘆氣:「就是沒有。」那戒指是安琪心愛之物,好不容易才托恩佐的朋友訂到限量款,她雖然討厭寶藍,但能找回戒指就好,她並不想將事情鬧大。

「你回去跟你姐說,把戒指還回來就可以了。」她擺擺手,「我不想多計較。」計較多了,只怕恩佐會介意。這件事一定給恩佐很大打擊,自己喜歡的女生是個賊!!哈哈哈。安琪正等著看好戲,然後找個機會乘虛而入,一舉拿下。

「不計較?」安寧氣得渾身發抖,「報警吧!把警察叫來,我們對質!」

「你……」

安琪驚訝地抬頭。

眼前瘦弱的小男生,瞳孔里的光芒異常堅定。那瞬間,一貫強勢的安琪在「他」面前也矮了三分。

她想,難道真弄錯了?

難道是她太討厭安寶藍,潛意識裏認定是她偷了戒指?

難道真是掉了、忘了、放錯地方了?

「你真的決定對質?憑什麼?」

「憑我是她弟弟!她沒有偷戒指,絕對沒有!」小小少年堅定地咬着嘴唇。

「好,有骨氣。」安琪冷冷地說着,摁下那串電話號碼的接通鍵。

咚、咚、咚。恩佐在外面敲門:「安琪?」

偏偏是這個時候!她心裏痛叫一聲,為什麼他永遠在安寶藍最危急的時候出現?!安琪只能先掐掉電話,走過去給他開門。

恩佐神色憔悴地站在門口。

「嘿,我給你帶東西來了。」

「戒指?」安琪驚訝。不會吧,真的找到了?

「進去說。」

恩佐走進辦公室,看到咬着下嘴唇滿臉委屈的少年,驚詫地問安琪:「鐵血女主編,你又訓員工了?」

「你不認識他?」安琪沒想到。

安寧搶過話頭,自我介紹:「您好,我是安寶藍的弟弟,安寧。今天幫姐姐代班。」

恩佐吃驚不小。

「你是寶藍的弟弟?」他問。

「是的。」男生說話時露出小小的兔牙。恩佐注意到,寶藍也有這樣的小兔牙,不愧是姐弟。

「我是你姐的朋友,她還好嗎?生病了?」恩佐靠近「他」,悄悄地低聲問,「她是不是那天晚上淋了雨感冒了?」

「嗯……大概是的。」小男生點點頭,心虛地不敢看他的眼睛。寶藍也喜歡用「嗯」這個字眼,聽話的乖小孩最愛的字眼——恩佐又發現了姐弟倆相似的一點。這兩天,無論他怎麼打電話,寶藍就是不接,只用EMS郵來洗乾淨的衣服,附上紙條說自己想休息幾天,多謝他的照顧,之後……音訊全無。他冒昧地登門拜訪,敲了十幾分鐘門也無人來開,於是將車停在樓下的馬路對面等。一直等到日暮,那房裏亮起隱約的燈光,他猜測著寶藍應該回家了,便又上樓敲門。

仍是無人應門。

明明有人在家,卻無人來回應。

「是我做錯什麼惹她生氣了?那個吻是不是太突然太冒昧太……傷害到她了?」恩佐懊悔不已,早知如此,那晚便不該那麼草率和衝動。

他從外套口袋裏拿出那盒戒指,遞到安琪面前。「找到了,在沙發角落裏。」

安琪打開盒子,真是那枚四爪鑽石戒指。真是誤會安寶藍了,她沒有偷戒指。安琪面露慍色,一時下不了台。

「我說過,我姐不會偷戒指!!!」男生激動地對安琪說,「你要向我姐道歉。」

恩佐不明白原委:「發生什麼事?」

安琪冷笑:「拜你所賜,一場誤會。」她摩挲著那枚象徵永恆的鑽戒。恩佐上前扶住小寧的肩膀:「不管是什麼誤會,哥哥向你道歉。」

「她說我姐偷戒指!」

恩佐的瞳里掠過一絲隱匿的暗色,他笑着將小寧推出辦公室。

「都是誤會。你呀,就幫你姐姐好好把工作完成,回頭我補償你。」

「喂,我沒答應讓他來社裏!我們這兒不收童工!」安琪抗議。

「這麼不通情理。」恩佐笑她,「再不溫柔點的話,我還真不敢介紹優秀男士給你。」

「你!!」安琪順手將文件夾砸去,恩佐頭一偏,躲過這一劫。她站在辦公桌后,背着光,呼吸一點點變急促。這一刻,她像是脫去硬殼的軟件小動物,是軟弱的。她想問恩佐,為什麼要這麼護著安寶藍?為什麼他不能愛她?

「恩佐……」安琪凄楚地輕喚。

他回頭。

「沒,沒事。」她將戒指戴上無名指,「很喜歡,謝謝你幫我訂到它。」

「老朋友,說什麼謝,你先忙。」恩佐合上了辦公室的門。

許久,許久,聽到他的腳步聲遠去,她長舒一口氣,從座位上站起來,舒展舒展咯吱作響的腰椎頸椎,倚在落地窗邊失落地遠眺。前方是全城最美的浩瀚海景,憂傷的海面上霧氣氤氳。年少時潮水般洶湧濃烈的感情都過去了,過去了,似一場無根的夢境。

她將無名指上的戒指取下,一邊摩挲著指環光滑的內側,一邊打電話給戒指品牌的售後部。這一次定做戒指,她特意囑咐供貨商,要在指環內側刻上她的英文名「Ann」。

「當然,當然。安小姐,我們的工匠在您的指環內側上按您的要求刻上了花體的『Ann』。您如果有不滿意的地方,可以拿回來修改,我們樂意為您提供服務。」

「嗯,好的。謝謝。」

掛掉電話。她手上這枚恩佐拿來的戒指,指環內側光滑無痕。

什麼也沒有。

這不是屬於她的那一枚戒指,不過是恩佐為了幫安寶藍平息這件事,重新去專櫃買回來的替代品。安琪很想哭,自看到這一枚戒指開始,她便明白恩佐對這次的感情有多認真,明白他對那個小女生有多寵愛。

她輸了,徹底地輸了!

他的溫柔是一杯熱可可,一句體貼有效的關心,一件可以迅速幫到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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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春天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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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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