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海岸煙花

第五幕 海岸煙花

孩子?

急於脫身離開的暗嵐聽到這個詞語,背脊一陣發涼,密密麻麻的冷汗一層又一層地往外冒:「孩子?你有孩子了?」

他理了理紛亂的思緒,定了定神,確認道:「你的意思是……孩子是……我的?」這疑問讓彌紗月感到恥辱,不便發作的她低下頭,見她這般楚楚可憐的摸樣,暗嵐有些於心不忍了。他朝燕尾堡的門裏瞥了一眼,還好,暖言大概是上樓去了,不再大廳了。

「這樣吧。」他想了個萬全的主意,「彌紗月,晚上你有空的話,我請你吃飯,我們出來談談。」

「今晚?」彌紗月洗出往外,「好啊,我們去哪兒談?」

「聽人說現在在辦旅遊節,我們去鎮上那條街上吃個飯。」他的計劃是這樣,找個暖言不在場的機會跟彌紗月說清楚。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最好是所有的糾纏道今晚為止。

「你,你不是想甩了我吧。」戀愛中的女生最敏感,她察覺到了什麼。

暗嵐摸摸她的頭,:「那麼,具體的時間地點,我們短訊聯繫。」

迷惑的彌紗月乖乖點頭,她站在原地,看着暗嵐掙脫出她的懷抱,匆匆地說着「晚上見」。他唯恐不及,大步跳上樓梯揚長而去。熾烈的光從彌紗月的身後投射過來,將她嬌小的臉蛋隱沒在一片灰暗的陰影里。

燕尾堡不遠處的海面殺妖著明媚的粼粼波光。夏天來了。對於海中的動物來說,一年中是食物最多的、氣候最宜人的季節終於在熬過漫長的隆冬后如期而至。那些在深海中暗游的魚,只管遵循着天性,自由自在地生活。

他們從來不學理會人間如此柔軟與糾纏不清的情愫。

彌紗月脫下鞋子,一個人踩着草地與沙灘慢慢走到海邊。似乎下一次浪花,就能將這是以的女孩代帶離不進如任意的世界。

擺脫彌紗月的暗嵐剛走進大廳,又愧疚地從窗戶里看了看門外的她一眼。看來要做一次壞人了,該死。

他抱着頭坐到大廳的沙發上發愁。一會兒要找個借口跟暖言說自己今晚不能陪她看電影,還要利用晚上的飯局好好說服彌紗月放棄這個孩子。

這個一出生就沒有父親的孩子,長大后也不會有幸福的。雖然打定主意不能接受彌紗月,暗嵐還是感到來自心理深重的負罪感。

彌紗月是真心喜歡小lee。

當初的小lee,他肯定不是抱着玩玩的態度。著兩個純良的孩子原本是多麼恩愛的一對啊……可是……可是……

「我不是小lee,幾時我能承擔起責任撫養這個孩子,也沒有辦法裝作他的父親。」

「剛剛你上樓去了?」

「嗯」她似乎什麼都不知道,「去樓上看看,想找找線索。」無奈地攤開手,「結果一無所獲。」

暗嵐結果她的話頭,「看來,這樁事情很麻煩,你還有得忙。」

暖言走過來,背起扔在沙發上的包,穿上薄外套,心虛的暗嵐留意着她神色在的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有得忙的人是你,不是我。」暖言頭也不回地經過他身邊,「晚上你不用陪我看電影了,我另約別人。答應我,不要傷害她。」

暗嵐心裏已經,眼睜睜地看着暖言扣上門離開。她扣上門的力道很大,分明有股壓抑的怒氣,半響后,她的腳步聲漸遠。從驚訝中反映過來的暗嵐跟着無名火起,抓過沙發上的抱枕狠狠朝緊閉的大門扔去……

「混蛋。」

怎麼都來怪我,這是我的責任?我……我」他悲憤地結舌,說不下去,只能懊惱地癱坐在沙發上。二樓的管家靜靜地佇立在牆角,將這一對「姐弟」的爭吵看了個明白。見暗嵐沮喪的摸樣,她悄悄地退回走廊的伸出,合上了房門。

暖言的小車在路上行駛着。

副駕駛座上放着她的手機,裏面有彌紗月的短訊。就在暖言與暗嵐相遇之前,肚子在海邊的彌紗月發了一封道歉信給暖言。

對不起,暖言,沒有告訴你,我就開始跟小lee秘密交往。小lee原本想等下半年開始打工,經濟獨立后,再公開我們的戀情,我們是真心的,沒想到一場事故讓他失去了部分記憶。他似乎不記得我了,我的處境很尷尬,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開口說,我有了小lee的孩子。

他約我今晚一起吃飯,好好聊一聊。可我覺得他不愛我了,想擺脫我。暖言,我該怎麼辦?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一定會留在我身邊的,是嗎?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

如今的我,覺得這世界上除了你,所有人都變得好陌生。

連小lee都是。

——彌紗月

山路陡急,暖言的車陷入小路上的一個大坑裏,怎麼也開不出來。心事重重的她氣惱地踩了幾腳油門,車還是陷在裏面紋絲不動。一貫冷靜的她遏制不住,又氣又鬧地趴在方向盤上,淚珠從眼眶滴落,彷彿能燒灼皮膚。剛才她是在暗嵐面前強撐,其實內心早就翻江倒海。怎麼會……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胸膛劇烈地起伏,宛如缺氧的病人。那壓抑在心裏的呼吸越來越清冽,幾乎要撐破胸腔。四周靜謐無聲,肚子趴在方向盤上的暖言不停滴想着——

該怎麼辦?

從前明朗的情侶關係,愈來愈發雜。深愛的人的靈魂寄居在弟弟的體內,使他們無法親昵,最好的朋友懷上了弟弟的孩子……怎麼解決這些問題?以後的暗嵐和她,該怎麼走下去?!

這一條崎嶇的路,荊棘滿布,黑暗壓頂,無論她怎麼掙扎,都看不道希望的微光,無論她怎麼倔強地往前走,都找不着出路。山路上只有暖言一個人,一個聲音從心底鑽出,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你和暗嵐現在是姐弟,你們,走不下去了。」

嘣——嘩啦啦。

碩大的心形煙花綻放在深藍的天幕。

粉紅的心形融進夜晚的深藍色,漸漸融合成幽深浪漫的紫。精心打扮過的彌紗月站在觀賞煙花的人群里,幸福地捂住嘴,不斷響聲鏡頭談著:「真是太美呢!」

彌紗月今晚特意穿了一身淡紫的和服,甜美可人的笑容引得路過的男生頻頻回頭張望。走在她身邊的暗嵐既不吃醋也不驕傲,他惦念的是那樣臨走之前扔下的那句氣話。暖言說不跟自己看電影,另約別人?這個「別人」是誰?

雖然死撐著面子不想承認,但她確實就是吃醋了嗎。她是他的女朋友,居然還敢約別人?

暗嵐黑著臉,怒氣沖沖地越走越快,根本沒有聽到跟在身後的彌紗月不停滴要他慢一點。平素靜謐的小鎮今晚格外熱鬧,彷彿整個英格蘭的旅行者都集中到了這裏,參加天空之島一年一度的旅遊節。

海邊煙花大會,整條街善的餐館里的食物可以免費平常,皮接免費供應,假山更養眼的花車巡遊……真是不喝醉酒對不起這快樂的人生了。

街上人來仍王,熙熙攘攘,暗嵐一個人走了大半條街,回身準備問問彌紗月去哪兒吃飯,忽然發現一隻跟在身後的彌撒忽而不見了。

「擠丟了?」暗嵐撓撓頭,「真是個麻煩的孩子。」他擔心地回頭,沿着剛剛的線路往回走。走了大概五六百米遠,果然看見彌紗月一個人坐在人潮洶湧的街邊。

滿街都是人高馬大體格健碩的白種人,三五成群歡笑着路過。他們的盡興和喜悅與這位嬌小的日本少女臉上的失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想必很久不穿木屐有些不習慣,彌紗月不小心扭傷了腳踝。她坐在一戶商鋪的台階上,一邊揉着腳,一邊不停地四處張望。

視野里出現暗嵐的身影時,她欣喜的眼眶裏噙著晶瑩的淚。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一定會的。」彌紗月幸福地看着暗嵐走過來,「所以我想,只要乖乖地在這裏等,就好了。」

傻孩子。

暗嵐蹲下來檢查她的腳踝,只不過片刻工夫,纖細的腳踝已經腫成了一個「小饅頭」,一碰就疼。他疼惜地問:「剛剛扭的?你怎麼不叫住我?」

「叫了。你走得太快,沒有聽到我的聲音。」她刻意擠出讓他安心的笑容,「都怪我自己呢,偏偏今晚忘記帶手機,只好在這裏傻等。我想你總有走累了的時候,那時候你要是見不著跟在身後的我,一定會回來找的。」

「如果,我不回來了呢?」暗嵐問,「你打算在這裏一直等下去?」

在他的注視下,彌紗月的臉頰霎時緋紅。

她咬了咬嘴唇,點點頭,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輕聲地說:「如果小Lee真的不回來,那一定是他還沒到走累了的時候。女生不是應該留在原地,乖乖等著自己喜歡的那個男人回來嗎?我母親就是這樣。她等待我的父親多年,最後兩個人終於幸福地結婚,從日本移民來英國。」

「那是你們日本人的傳統觀念。」暗嵐忍不住說,「彌紗月,你要堅強一些。如果註定沒有結果,那你為什麼要用等待浪費自己的青春呢?」

「不,不是這樣的。這不是浪費。」

彌紗月的情緒開始激動,一直噙在眼裏的淚也刷地流下來。她哽咽著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要我了,你嫌我煩了……可是小Lee,我真的很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不要你負擔什麼,我會一個人撫養他。」

「只要你還記得世界上有我這個人,我帶着的孩子與你有密不可分的血緣關係,只要你記得我們,那就足夠了。」

柔弱的人兒一旦倔強起來,力量往往不輸任何平素強勢的人。看着彌紗月眼神里的執著,暗嵐差點脫口說出:「無論你們怎麼愛,可我不是小Lee,真正的小Lee已經死了啊。」

可一見到彌紗月楚楚可憐的模樣,他又不忍了,只能找店家借來一塊濕毛巾,細心地幫她敷腳踝。

嘀嗒。嘀嗒。

時針即將指向晚上8點整,暖言抱着雙膝坐在酒店房間的床上,窗外美妙的煙花和喧囂的人聲都無法吸引她的注意力。她的目光死死落在嘀嗒的秒針上。

58秒。

59秒。

OK,晚上8點整。

暗嵐和彌紗月出去兩個小時了,他們去哪裏約會了呢?去吃飯了嗎?去看電影了?還是兩個人拉着手逛街?抑或是頭挨着頭在海邊看煙花?

彌紗月那麼愛小Lee,就算暗嵐不主動,她也有可能會主動牽起他的手吧?

被腦海里像泡沫一般湧出的種種猜測折磨得快要崩潰的暖言,焦躁不安地跳下床來,在房間里不停地來回踱步,像頭抓狂的困獸。

她的心像是被放在火上,一點一點慢慢地烤。又疼又煎熬。

可惡,可惡,為什麼要承受這種「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男朋友跟別的女生去約會」的嫉妒之痛?為什麼?如果那本《致主人書》上的詛咒千真萬確,那麼,現在的她再一次嘗到詛咒帶來的痛苦了。

她明明沒有失去男朋友,卻同失去了毫無差別,無法接吻無法親昵無法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甚至,甚至還要將他往別的女孩身邊推!

快要瘋掉的暖言跑進洗手間,胡亂地洗了個臉。將散亂的頭髮隨意地綁成一個馬尾,徹底顛覆了從前優雅的自己。披上一件薄外套,她拿上鑰匙和錢夾奪門而出,融入滿街狂歡的人群里。

花車巡遊開始了,街道兩邊都擠滿了人。

「Hey!太棒了!」

「明年我們還來這裏度假吧!」

「你看那一輛,好美啊。」

初夏的晚風有些不經意的涼意。穿行在人潮中的暖言裹緊了外套,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小鎮很小,花車巡遊的街道就這麼一條。她四下張望,不斷在形形色色的情侶中辨認著暗嵐和彌紗月的身影。

「Hey,好久不見。」一隻男人的大手搭上暖言的肩膀,嚇了她一跳。

發現自己嚇到了暖言,虅遠光尷尬地不斷道歉。

「Sorry,你在找人?」遠光注意到了她神色不安。

暖言忙否認:「沒有,沒有啊。在酒店裏很無聊,一個人出來走走。」

「這麼晚了,你一個女生在外面走不安全。介不介意我當你的護花使者?」遠光得體的笑容,乾淨極了,讓人相信那絕對是出於好意,不可能有別的目的。

暖言也這麼想,於是點了點頭。

「那麼一起走吧。」

「對了,你等等。」遠光從包里拿出兩個羽毛面具。這精緻的面具由孔雀的尾羽製成,恰恰遮住佩戴者從眉毛到顴骨的部分,只露出眼睛,顯得尤為神秘迷人。

「這個送給你。」他笑着說,「現在是狂歡節,戴上這個比較有feel。」

她四下看看周圍的人,果然,大家都戴着神秘的面具或是身着華麗的服裝,剛剛整顆心都惦念著暗嵐與彌紗月,她完全沒注意到其他人。

「怎麼戴?」她接過那美麗的面具,翻找後面的搭扣。暖言一隻手挽起腦後的頭髮,另一隻手試圖將面具的搭扣掛上去,可惜怎麼也夠不著。

「我幫你。」遠光體貼地幫她扣上。

這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接一陣的驚嘆,今晚最美的主打花車正從街那頭駛來。趁被這熱鬧氣氛感染的暖言踮起腳尖往那邊看的時候,遠光悄悄望向身邊的她。

在花車暖意融融的燈光里,暖言的側臉也被暈染成美好的粉紅色,五官清秀明麗,像極了「她」。

果然是血脈相連。縱使多年不曾相見,縱使沒有碰面沒有電話沒有通信甚至沒有過一個眼神的交換……他依然能夠感覺到,她和「她」,眉目神情與言行舉止,仍然是息息相關的雷同。

遠光悄悄地嘆息著,他低下頭,側臉淹沒在人潮后的黑暗裏。

「有沒有感覺好一點?」

換過3條毛巾,輪番冷敷后,彌紗月腳踝的紅腫似乎消退了一點點。彌紗月乖巧地點頭,連聲說自己已經好了。這孩子總怕麻煩到他,故意說腳好了,其實走路時仍然痛得鑽心,無法踩到地面。

管家打來電話,家裏派去的車已經停在街口。因為花車巡遊要封街的緣故,計程車和私家車都進不來。

「走,我們先回去。」暗嵐朝彌紗月伸手,「我背你。」

「啊?真的嗎?」害羞的彌紗月低下頭,「嗯,會很辛苦吧?」

看着她眉目生情的羞澀模樣,暗嵐不禁想:孩子都有了,還羞澀個什麼勁啊?女生真是奇怪的生物。

「來,把木屐拿在手上,我背你。」暗嵐彎下腰將彌紗月背在背上,穿過潮水般的人群往街口走去。前方街道正駛來今晚最華麗的花車,金髮碧眼的公主與王子站在錦簇的花團中向人群揮手致意。閃光燈此起彼伏。忽然,街對面一張熟稔至骨髓的臉龐躍入暗嵐的眼中。

他震驚地停下,隔着一條街。怔怔地望着街對面的暖言。

這一秒他的世界裏,獨剩她一人。

她今晚是在跟誰約會呢?一定玩得很開心吧?還戴着狂歡節的面具。就算是戴着面具,也絲毫沒有妨礙到他在人海中一眼認出那張熟悉的臉。暗嵐失落地站在那兒。原來沒有他在身邊,暖言一樣會約會,一樣會出來遊玩,一樣會過得很開心。

一瞬間,暗嵐無比寂寞地想着,如果沒有他,暖言也可以開心地生活下去的話——那他這個沒有依託的靈魂還回來做什麼呢?

原本是死去的人,為什麼還要回來,讓自己處於如此尷尬棘手的境地里。

「怎麼了?」彌紗月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她見暗嵐忽然停下來,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頓時猜着了八九分。順着他的目光延伸的方向望去……

「呃?那是不是……」她看到了出現在暖言身後的遠光。單純的彌紗月怎麼也沒想到今晚的暖言會和遠光在一起。不過女生總是很容易想通這些八卦方面的問題,很快,她便高興地對暗嵐說:「你看那個人,還記得他嗎?他叫藤遠光,和我們見過兩次,是個很紳士的人呢。」

沒注意到暗嵐頓時陰沉下來的臉色,八卦指數直線上升的彌紗月興緻勃勃地猜測著:「他們倆是怎麼搭上的?」很快地,她又想通了,「啊哈,一定是藤先生早就看上暖言了,所以才總是在我們面前出現。雖然暗嵐才去世沒多久,現在就交下一個男朋友確實是快了些……不過,條件這樣優渥的人選,錯過了實在太可惜。可以慢慢接觸看看……」

「接觸你個頭!」暗嵐再也不想看到街對面的那一對了,憤怒地背着彌紗月,急急地往街口走去。女生太可怕了,男朋友剛死就開始考慮接班人選的問題。

何況老子還沒死呢——暗嵐惱怒地想,他嫉妒得快要瘋掉了。

等走到街口,看到管家與司機的身影,暗嵐將彌紗月放下來,交給他們後轉身就走。彌紗月心急地拉住他:「你去哪兒?」

暗嵐一門心思放在暖言身上。

「我去找我姐,你乖乖的,管家會帶你去看醫生。」

彌紗月失望地皺皺眉。

「你,不陪我去?」

「有管家和司機陪你去就夠了吧?回頭我再去找你。」他想起今晚出來的目的還沒有達到,彌紗月如果執意要將孩子生下來。那真是最大的麻煩。

乖順地坐進車裏,彌紗月趴在後窗上,眼巴巴地看着暗嵐毫無留戀地離開。

人的心真是個無底洞,穿梭於一段又一段的感情中,尋覓的不過是一個能溫暖自己的懷抱,懵懂地仰視愛情的面孔。若是初見時的驚鴻一瞥,有情尚能飲水飽。

若是他變心了,嘗試親吻嘗試擁抱嘗試溝通……無論怎麼嘗試,也沒有用。

忘記只是個拙劣的託詞。

真正的原因,是他對她沒有感覺了吧。

彌紗月傷心地想着,轉過身回到座位上。低下頭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無助的眼淚,聲音顫抖地對前排的司機和管家說:「……真是麻煩你們了,開車吧。」

「哦。好的。」司機十分困惑這嬌小美麗的女孩為什麼這麼傷心,又不方便問,於是一腳踩下油門,黑色的車身迅速地隱沒在昏暗的夜色里。

「這是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花車表演,以前只在電視里看到過。」遠光陪在暖言身邊,一邊走一邊說。

「哪有?」暖言不相信,「小時候不是很盛行這些嗎?每年重要的節日裏都會看到。難道你爸爸媽媽沒有帶你看過?」

遠光停下來,尷尬地搖搖頭:「沒有。父親會要求我用這些時間去看更多的書,多學幾種語言。」

「啊,好可怕。」暖言好奇地問,「***媽一定是個嚴厲的人吧?」

「不,她很溫柔。你的母親呢?」

這話問到了暖言的痛處。她沉吟半晌,始終想不清楚母親的音容笑貌。母親的疼惜似乎是遺落在上個世紀的往事,一點一點,如絲綢般蜿蜒著融入記憶的骨髓,輕易不能尋回那滋味。

「問得挺多的。」暗嵐不知何時橫在了遠光和暖言之間,他挑起眉毛問,「她母親……我們的媽媽早就死了。這答案你滿意了吧?還問?」

自知失言的遠光識趣地閉嘴。

「抱歉,我問得太多了。」他見自己不受歡迎,識趣地找了個理由離開,留下暖言和暗嵐兩個人。

彌紗月走了。

遠光也走了。

所有無關的人都走開了。那麼,現在,可以抽時間好好相處了吧?這一對身份尷尬的情侶在那場事故后,甚至沒有好好地逛過一次街,吃過一次飯。身份的隔閡像一道無形的鴻溝強行將他們兩個隔在兩端。

暗嵐見暖言遲遲不吱聲,心裏明白他是生氣,於是討好地湊過去牽起她的手。

「走,哥哥帶你去買東西吃。要不,我們去海邊走走,怎麼樣?」

暖言甩開他的手,酸溜溜地說「彌紗月呢?回家了?剛剛播完黃金檔,我是你接下來的午夜檔?金暗嵐,你也太紅了吧。」

見她吃醋,暗嵐心裏反而有幾分高興。看了暖言的心思還是在他身上的,讓那個藤什麼光見鬼去吧,暗嵐厚著臉皮湊過來,滿臉掐媚的笑。

「別生氣別生氣。先前不是說了嗎,我約她出來,是想談談孩子的事情,總不能讓是奇怪這樣一直拖下去吧?」

「你你們談好了嗎?」

經她這麼一問,暗嵐頓時結舌:「呃……還沒來得及談……」

確實沒來得及談,只在街上走了走,彌紗月就扭傷了腳,暖言立刻用一臉「好啊好啊,老娘什麼都明白了」的憤怒表情狠狠盯着他::「明說出來談正事,最後什麼也沒談。一晚上你們幹什麼去了?」

一貫優雅的人兒在嫉妒面前,也失態了。

不待暗嵐辯解,她憤憤地說:「那好,也不用解釋什麼,索性你就跟她一起吧……反正,她肚子裏的孩子,總需要爸爸。」

一句話塞得暗嵐半天出不了聲。

那股委屈之火又騰地竄起,他故意酸溜溜地說:「好,我就撿個便宜老爸得了,不妨礙你跟那個藤什麼光共度春宵。你是想重新開始吧?反正男朋友名義上已經死了,有條件這麼好的追求者出現,你心裏痒痒了吧?」

「你……」暖言怔在原地。

彷彿一大團棉花堵在喉嚨里,憤怒、嫉妒、心疼、痛恨、難過……千般情愫充斥腦海,萬般言語塞滿心間,最後竟連半個字也說不出。

一個「你」卡在喉嚨里,半晌,終於,委屈讓眼眶漸漸濕潤。街上人山人海,已是初夏時節,不少人穿着短袖和人字拖。她卻覺得寒冷刺骨,裹緊外套,吸了吸鼻子。

終於平靜下來。

「從來沒有考慮過任何人。暗嵐,除了你,我不會考慮任何人。」她安靜地看着他的眼睛,「從你離開的那天開始,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再談戀愛,我沒有辦法再愛上別人。你這個傢伙,把我的感情都耗盡了。」

「我想我這一輩子,都落在你手裏了。如果有一天你想找別的女孩,只管離開就好了。」暖言說,「那我們就做回姐弟。只要弟弟開心,姐姐也會覺得幸福。」

這彷彿是她考慮已久的結果,她做好了失去的準備。

他感到心裏一陣疼痛,不禁沉默地迎上來,抱住她。幾乎崩潰的兩個人在這一次爭吵后,竟然重新找回了心心相印的感覺。

不放棄。

絕對不能夠放棄。

擁抱着暖言的暗嵐想:絕對不能放棄自己心愛的人。無論前面的路再怎麼難走,只要堅持,一定能繼續走下去。大不了私奔,到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國家去。

走出老遠后,遠光再也看不到那讓他暗暗心動的女孩了。直覺告訴他,暖言和她弟弟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之間的感情,似乎超越了一般姐弟的界限。

遠光悵然若失了良久,才開車回到家裏。兩層的英倫田園風白色小別墅,是母親一貫喜愛的優雅風格。車剛停穩,便聽到樓上傳來零落的鋼琴聲。

炫麗而迷離,帶着一點點憂鬱。

又是那首德彪西的《月光》,母親生平最愛的曲子,她幾十年如一日地演奏它,永不倦膩。停好車,輕聲走到樓上的遠光,果然看到坐在白色鋼琴前的母親正在演奏。

她氣質如蘭。

雖年過四旬,因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她說話輕聲細語,多年來對繼子遠光不曾說過半句重話,寵他如親生兒子。

「Mum.」遠光走過去,翻了翻鋼琴上的琴譜,「琴譜都被您翻爛了,看來您對這首曲子情有獨鍾。您真是專一的表率。」

母親嘆口氣,抬起臉龐望着他。

「不,遠光。我一輩子跟過3個男人。第一個,嫁給他又背叛他;第二個,深愛他卻無法結合;第三個便是你爸爸,我與他結婚,卻無奈他因病早逝,不能與他偕老。我這樣的人,哪算得了專一?」她自嘲地笑笑,「呵呵,你是晚輩,我怎麼跟你說這些了呢?」

遠光從鋼琴上捉過母親的手,懂事地安慰她:「不要緊的,我們母子本來就像朋友。再說,人都有過去,母親也是啊。現在爸爸去世了,如果母親再遇到值得託付的人,兒子我會祝福您的。」

她笑。

「我們中國女人很少有嫁幾次的。我這一輩子嫁過兩次,已經夠了。」

遠光看着眼前這優雅的女人,儘管保養甚好,但比起十幾年前她以「繼母」的身份出現在家裏的那一刻,真是老了太多太多。

別人都說繼母心狠,她卻待他比親生兒子還好,處處護着他。是她,讓出生時便失去母親的遠光得以享受到溫暖的母愛。前兩年父親生病去世,遠光沒有像一般的繼子那樣,開始與繼母關係生疏,而是像對待親生母親一樣,努力地賺錢為她養老。

大抵是暖言與她的眉目神情如出一轍的緣故,每每看到暖言,遠光便有一種相識已久的親切感。

「你,見到她幾次了?」母親忍不住問起暖言的消息。

遠光算了算,從第一次在燕尾堡里看到她,到今天晚上,不知不覺已經見過四次,其中有三次是面對面的交談呢。聽遠光說起他和暖言一邊散步一邊聊天,母親明顯露出羨慕的神情。

「花車好看嗎?」她喃喃地問,似乎在想像暖言的模樣,「我走的時候,她還很小很小。那麼小的一個孩子就失去媽媽了,我……真是……都沒有帶她去看過一次花車巡演,更沒有帶她去過遊樂園。」

「會有機會的。」遠光安慰她。想起在看花車巡演時,他故意問起暖言「你的母親是個怎麼樣的人」,果然不出所料,暖言一臉困惑與茫然。關於母親的記憶,殘存在腦海里的早就微乎其微了。

這一段對母親來講太殘忍,他沒有告訴她。

說着說着,母親低頭擦拭淚眼:「還有小Lee,我走的時候,他那麼小那麼弱,我竟然狠心離開了……暖言和小Lee都以為我已經死了。遠光,答應我,幫我好好照顧暖言和小Lee,尤其是暖言,一定要好好保護她。她再也經不起任何傷害了。」她驟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幕,仍會輕輕顫抖。那幕由鮮血和疼痛澆鑄的畫面,讓她在隨後的一年裏都在醫院裏休養。為了保住母親在孩子面前的尊嚴,她乞求**和家人不要告訴孩子們真相,就說「媽媽失血過多,後來死了」。

不想讓孩子們知道,她這個當母親的是咎由自取。如今,她後悔當初的決定了。哪怕被孩子們看不起,也應該陪在他們身邊。

夜晚狂歡的氣氛漸次消散。散步到腿軟的暗嵐和暖言終於回到酒店。原本親密牽手的兩個人,遠遠看到酒店的大門,不由自主地鬆開手,由「情侶檔」換回了「姐弟檔」。暖言的笑有些不自然:「你不會覺得我們越來越疏遠吧?」

「有。」暗嵐毫不掩飾自己的感受,「怎麼會不疏遠?明明是我的女朋友,在人前張口閉口要我叫你『姐』,要聽你的話,連手都不能隨便牽。要扮小Lee真是麻煩。」

「呃?」

見暖言的嘴角尷尬地抽搐了一下,體貼的暗嵐摸摸她的頭:「不過你放心好了,我心裏很明白的。大不了再裝一段日子,等古堡的事情結束了,我們就離開這裏吧。」

暖言停下腳步。

「去哪?」

「去該去的地方。歐洲這麼大,隨便去哪個國家都可以啊,要不,我們可以申請移民加拿大。回中國可能比較難辦,國內比較保守。要是看到名義上是姐弟的我們,言行舉止卻這麼親密,一定能高會有人說閑話的。」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搭電梯來到了房間門口。

「對了。這個東西……」暗嵐從口袋裏摸出上次在地下室練起的東西,遞給暖言,「你看看這個發家,是不是斯蒂芬妮的?」

精巧的基色髮夾,一朵溫暖的雛菊盛開在末端。暖言拿着手裏嘻嘻端詳確認這是斯蒂芬妮的。

「怎麼會在你這兒?」

「說出來你不行這個髮夾是上次闖到地下室時,我在門邊發現的當時你在認真地找線索,我就先吧它塞進口袋裏的。」暗嵐也奇怪,斯蒂芬妮的髮夾怎麼會出現在那個密室里,「看來斯蒂芬妮去過那間地下室沒準就是在那間地下室里見到了什麼不該看到的場面被對方殺了滅口。

寥寥幾句,說得暖言不由得有些后怕。」很有可能,上次我們在地下室里也遇到了襲擊,如果襲擊我們的人,和襲擊斯蒂芬妮的人是同一個那他為什麼獨獨綁架了斯蒂芬妮,卻放走了我們呢?」

暖言的困惑,正是暗嵐沒有像明白的地方。他將那隻髮夾放到暖言的手心裏,讓他先代為保管。

「她總歸是你姐姐,這個髮夾就算是個紀念品,留在你這而吧。至於其他的,不要想太多。」暗嵐聳聳肩,超級想得開,「既然對方沒有動我們,那說明我們還不該死。」

暖言被他的超級樂觀弄得更不安了,不安也於事無補。

她望着那髮夾出神片刻,片刻后抿了抿嘴,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將它收進口袋,與暗嵐告別。

「那就先回房睡覺了。你也早點睡吧,晚安。」

「嗯,來個晚安之吻吧。」暗嵐死皮賴臉地湊過來。

「走開啦!走廊上有攝像頭的。」暖言的臉驀地紅了。抽出房卡開門跑進去,砰的一聲關掉大門。

暗暗愣愣地站在門口,只聽到手機上收到新短息消息的嘀嘀聲。點開屏幕一看,是暖言靠在門的那一邊發來的短訊

「親。我愛你。」

甜蜜蜜的粉紅色呼啦呼啦地湧上暗嵐的心房。這傢伙,當面不肯告訴我呢——暗嵐偷偷想。熱戀的人們總是那麼容易嘗到甜甜蜜的滋味。

從大街上傳來的blues,心情大好的暗嵐盯着手機屏幕,一臉傻笑。幸福得快要融化掉。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走廊一處監控攝像頭無法捕捉到的死角,有人一直站在燈光找不到的地方,將暗嵐和暖言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恨意如巨大的毒瘤流出的黝黑的汁液。慢慢地腐蝕他一貫溫潤平和的臉。

原來是這樣,最虛偽的就是那樣了。

口口聲聲說大家是一家人,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可遇到發財的機會時,一個比一個手伸得快。

有誰還會記得習慣躲在旁邊不吱聲,從來不給大家帶來麻煩的自己呢——文森特這麼想着,心中的天平搖搖晃晃,愈來愈難以保持平衡。斯蒂芬妮一定能高是發現了燕尾堡中的秘密,又想一個人獨吞財富,不小心失手才被人幹掉吧。

失蹤了這麼多天毫無消息,連綁匪的電話都沒有一個,想必早就掛掉了。

那個自以為是的笨女人,死於非命是遲早的事。被債主追得無路可逃的文森特決定再也不同情失蹤的姐姐了,誰讓她發現了秘密還不說呢。

小lee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這小子經歷了那場事故醒來后,整個人都變了,以前乖乖的,只知道跟在姐姐後面撒嬌,腦子也不太靈光,現在像是忽然開了竅四大,精明的很。看來這小子一起拿都是裝的。

文森特憤憤地向,他貼在角落的牆壁上,屏息靜氣地聽完了暖言和暗嵐的每一言每一語。當聽到「地下室」三個字時,他幾乎認定了這樣一個事實,暖言姐弟倆在暗暗挖掘城堡里的財富,這筆財富豐碩而危險。斯蒂芬妮曾經早他們一步找到「地下室」,可惜出了點意外。看來暖言他們也沒撈到什麼好處,只是知道那個地方而已。

知道走廊上的人生消失殆盡,不會有人忽然開門出來發現他,文森特才從那一片藏身的陰影里走出,輕手輕腳地穿過走廊,迅速地閃進自己的房間里。

看來今晚選擇走樓梯會房間是上帝賜予的機會。正式這個絕妙的機會,讓下樓去買煙的她,偶然撞見了回家的諾言姐弟,更發現了自己未曾發現的秘密。

儘管他也覺得暖言和弟弟的關係太曖昧。

不過……這些跟錢無關的事,他才懶得管。

時間是人類永恆的敵人。

顧客普特民族早在千年前就已銷往,流傳下倆的文字史料極少,相關翻譯資料更是寥寥。無論曾經多麼輝煌的文明,隨着時間的流逝也將一點點泯滅。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暖言住回了燕尾堡,將二樓一間廢棄的房間改造成流逝工作室。她找遍了圖書掛、維基百度、Google里的相關資料,翻閱了僅存的基本顧忌的複製版,才從石棺拓片的圖案中翻譯出其中幾個詞的意思。

玫瑰。秘密。唉做夢的皇帝。

這些零散的刺無法成句,更無法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只鞥隱約傳達出文章中聖潔高貴的意味。暖言看過Alina的作品,她風格清新,閒蕩有骨氣,是哪個時代里才華橫溢的女作家。在當時崇尚男權的社會裏,Alina這樣好強有頗具才華的女人,一定沒少吃苦頭。

輕聲朗誦著Alian寫的詩,那些誕生於兩個世紀以前的句子,高貴靡麗。肚子呆在工作室里的諾言帶上手套,開始重新端詳那些謎一般的文字拓片。

這些拓片上尚沾染著當時石棺上殘存的紅色污漬。那天在地下室里光線昏暗,被恐懼和驚喜包圍的暗嵐和暖言都沒注意到石棺上的這些污漬。如今放到日關燈下細細端詳,暖言腦海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這些污漬,不會是血跡吧?

很快的,她否定了自己的觀點。那個地下室久未有人進入,如果是早先留下的血跡,它的顏色顯得太淺,如果是斯蒂芬妮留下的血跡,它又不夠新鮮。

她壓抑著喉嚨中不斷商用的嘔吐感,靠近那些污漬,嗅了嗅它的氣味。

「唔。」

相當噁心的味道,如果不是早有心理準備,一定會忍不住吐出來。

噁心雖噁心,到時確定了這些污漬不是血跡。它們可能是比血跡更可怕的東西,豈止在無人問津的抵消阿失中那麼久,仍然散發着強忍的詭異氣息。

像是某種化學製劑。

肚子工作的諾言把暗嵐晾在了大廳里。閑來無事的暗嵐幫不上什麼忙,無聊的一個人歪著沙發上用手機上網。隱身上MSM,滴滴滴滴冒出一大串同學和老朋友的留言。

「暗嵐,上次碰面還是我們高三(6)班畢業五周年聚會,沒先到現在已經天人兩隔。兄弟,一路走好!」暗嵐一看ID,是在國內念高中時最鐵的哥們,畢業后大家都忙,沒怎麼聯繫。他還真想跟着兄弟好好聊聊。點下笑臉表情準備恢復,轉念一想:「不會,我現在已經死了……還是被在線上嚇人了吧。

他不甘地關掉了這個對話框,緊接着的對話框是一個小師妹發過來的:

「學長,我是你讀本科時的小師妹莓莓。你一定不記得我了吧?其實我從本科一年級開始就喜歡你……本來想畢業后也去倫敦找工作,向你表白。誰知道……今天從跟你一屆的學姐那得知你去試的消息……學長,一路走好,在天堂好好照顧自己。我永遠喜歡你。」

暗嵐心裏咯噔一下,原來我挺受歡迎的嘛。著孩子怎麼早不表白,也好讓我在那一面前顯擺顯擺,讓她吃醋,哈哈。他想着暖言吃醋的可愛樣子,這一次竟然忘記「自己已經死了」的現實,順手發了個「謝謝」過去。

槽糕!

想收回已經來不及了。

對方居然在線,幾秒鐘功夫,回復就怒氣沖沖地發過來。

「你是誰?太無恥了!居然盜我偶像的MSM!」一股殺氣成螺旋狀從屏幕上撲過來。饅頭冷汗的暗嵐趕緊躲開了那股殺氣,關掉了這個對話框。下一個發來消息的ID,他再熟悉不過——

是大姐。

他家的長女,從小最寵愛他的大姐。

姐姐的訊息不止一條,日期從他出事第二天開始,一直到最近幾天,幾乎每天,她都在MSM上給弟弟留言:

「嵐,媽媽一直在哭,她一直幻想你沒有死,手不定你只是跑去天堂玩一玩,過幾天就回來了。」

「今天將你的身後事都辦好了。暗嵐小弟,你知道嗎?極力拿出了一大筆錢幫你買了一塊風景最好的墓地。你省錢最喜歡開車到處去兜風……寫不下去了……嵐,我的弟弟,姐姐很想你……」

「二妹今天在沙發下面找到了你的U盤,之前你在家裏翻箱倒櫃說丟了U盤,找不到,沒想到今天『八寶』圍着沙發一直叫。二妹把沙發挪開,發現你的U盤就在沙發下面。下一次我去掃墓時,把它放在你的墓邊。你能收到嗎?」

……

不知不覺間,眼眶已經濕潤,暗嵐努力忍住鼻頭的酸澀,只見姐姐最近發來的一條信息上歇著:「親愛的小弟,失去你一段時間,好像做了個悲劇色彩的夢。家裏從最開始的悲痛、凄涼、失落……到現在,爸爸和妹妹的臉上,偶爾也會有笑容了。暗嵐,如果你能在天堂看到我們,一定能高也希望大家儘快起來,希望爸爸媽媽忘記悲傷,健康平安地過下去吧?暗嵐,要保佑我們哦。」

相對於前面幾條的傷感悲痛,這一次,姐姐的語氣明顯釋然許多。家人終於從失去他的痛苦中重新站起來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吧。可是這一秒,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與傷感狠狠敲打着他的心扉。

「等所有人都習慣了我的死,那麼,就會漸漸忘記我這個人呃吧》」

皮肉撕裂露出骨頭的傷口,也有癒合的那一天。但上吧癒合的同時,記憶自然也在漸漸消退。從前的身體已經火化,自己徹底回不去了。那麼……以後……他心慌了,害怕家人真是當他死去。害怕從前的生活也回不去了。

我沒有死。

我在這裏啊!我沒有死!

撐破胸腔的吶喊融化在理智的喉嚨里。他盯着屏幕上姐姐亮着的頭像,摸摸底,關掉了對話框。這是,最後一條留言映入他的眼帘,那是暖言發來的,在他出事後幾天。

「親愛的,我相信你會回來。就像《時光旅行者的妻子》裏那樣,妻子相信貝槍擊中身亡的丈夫,會在未來的某個時間出現她面前。她的一輩子,都在等待丈夫。從懵懂的少年,到如花綻放的青年,從坎坷的中年,到八法蒼蒼的老米娜。著一輩子的等待,終於迎來答案揭曉的那一刻。她的愛,得到了最美好的印證。

我們的愛,也會得到印證。我會一直愛着你就這樣生活下去。或許真是可以再見,或許要等到多年以後,等我也去了天堂,才能在天堂擁抱你。」

暖言,暖言,這個世界只有你知道喔沒有死,只有你永遠不會忘記我吧?暗嵐想像着她留言時的模樣,心底揚起一股久違的溫暖。

冰涼的火種,又悄悄地點燃,燃成一朵暖意融融的焰火。

暗嵐關掉MSM,抬頭望了一眼二樓那個大門緊閉的房價,暖言正在那裏研究拓片,因為怕被打攪,所以不准他進去。他凝望着那扇門,想像着她工作室的模樣,這是,大廳的門被人從外面吱呀一聲推開。

光想測得驟然回頭的暗嵐睜不開眼,下意識地用右手擋了擋。正式著遮擋的兩秒鐘里,門口的不速之客已經相當不客氣地、大搖大擺地將行李袋扔到沙發上,正好砸到無辜的暗嵐。

「啊哈,這裏不錯嘛,以後喲個可以繼續宅的地方了。」來着一點兒也不當自己是客人,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又被柔軟的沙發輕輕彈了起來。他滿意地打量著四周,不停滴念叨「不錯啊,不錯,我喜歡這裏。」足足過了5分鐘,才想起跟被行李砸到的暗嵐打招呼。

「HI,小lee,想叔叔嗎?」家貓君湊過來捏暗嵐的臉蛋,「你偷偷從醫院跑出來,都不跟叔叔說一身,叔叔可是相當地想你。」

「少來,拿開你的臭爪子,」暗嵐沒給他臉色,他可不會忘記,這個傢伙竟然趁他掛掉了,將他女朋友的照片設置為手機屏保。

奪妻之恨(儘管還沒有奪),在愛情上超級小心眼的暗嵐同學可是永遠不會忘記。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礙於現在的身份是暖言的弟弟,暗嵐沒有直接把家貓君轟出去,他沒好氣地問:「你來做什麼?」

「來見你啊。小朋友,你出事醒來以後,果然性格大變啊!」家貓君歪著頭想了想,「嗯……那個,怎麼不見暖言?他不在?」

你看你看,尾巴露出來了吧。

果然是一條大尾巴狼,少爺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沉浸於假想中的暗嵐繼續紛紛地想。

不是血跡,是化學製劑。

如果是兩百年前,Alina去試的時候,就有人將它塗在石棺上,那塗抹它的作用又是什麼呢?暖言不顧嗆人的異味,湊近拓片想看的更清楚點。

對。是「東西」,不是人。對方根本不是人……暖言崔然抬起頭,只見離她的眼睛不過30厘米的距離,那面目難辨的女人再一次出現。

近在咫尺,幾乎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卻無法看清楚它的臉,或者說着女人根本就沒有臉,只有一片灰色的紗擋在原本應該眉眼的部位。她的髮絲烏黑,散落在肩上,穿着一條米白色蕾絲裙,下半身滿是淋漓的鮮血,自腰身蜿蜒而下,是瑰麗美艷而哀絕的赤紅色。

那張難辨眉目的面孔下,似乎隱匿著巨大的悲傷。那女人抱住自己的雙肩,忽地朝暖言靠過來……

嚇。

連連倒退幾步。退到角落的暖言撞翻了桌上的枱燈,她一邊驚恐地大喊暗嵐的名字,一邊不斷地退縮。可鬼魂不依不饒,一步一步逼近。

「暗嵐!暗嵐!」暖言直直地望着眼前的鬼魂。鬼魂怎麼會在白晝出現?如果不是鬼魂,那它怎麼既沒有臉也沒有腳。她退一步,那鬼魂便進兩步。暖言渾身發抖,聲音打顫:「暗嵐!暗嵐!」

滿地都是這魂魄身上淌下的鮮血,氣味腥臭。它流血的肚子上漸漸顯現出一個洞口。哪裏應該是被什麼刺傷過,翻開一個大口子,透過潰爛的皮肉,依稀可以看到肚子裏死去什麼的胎兒。那魂魄愛憐地撫摸著肚子裏死去的孩子,肩膀聳動,似乎在哭泣。

姑獲鳥。

這是維基里所說的姑獲鳥嗎?死了孩子的孕婦所化,渾身充滿失去愛子的怨氣。如果真是這樣,那它死去的孩子又是誰?地上的血水越來越多,像滿了雨水的池塘,血液漸漸淹沒了暖言的腳裸。她連連後退,冷不防左邊八方不穩的書架轟然倒塌。

書架沒有砸到幾時閃開躲開的暖言,徑直朝那魂魄砸去。兩者沒有相撞,魂魄如空氣一般從書架穿過。砰。書架砸在地板上。

鬼魂。

真的是鬼魂。

「怎麼了,暖言?」撞門而入的暗嵐,恰好穿過堵在門口的那魂魄。那女人望了一眼趕來的暗嵐和家貓君,彷彿遲疑了一秒,既而由深灰一層一層褪成灰白,直至消失。暗嵐跑去扶起跌坐在地上的暖言,將她抱着懷裏安慰。

「怎麼了,怎麼了?」他極少見到堅強的暖言這麼失態。

那魂魄從眼前消失的一秒,丟失的理智也慢慢恢復。她抬手擦去阿膠細密的汗珠,評定心緒,看到了跟在暗嵐身後的家貓君。

「你們剛才推門進來的時候,有滅有看到拿個東西?」從著兩個人東方眼神里看不出絲毫異樣,是因為那鬼魂消失地太快,他們進門的剎那剛好錯過了,還是他們根本看不到。

果不其然,暗嵐一臉茫然,完全不懂暖言在說什麼。家貓君渡到桌前,看到散落在桌面上的拓片,好奇地拿起來看。

不帶細看,拓片上紅色污跡散發出的強人氣味已經令她無法忍受地捏起鼻子:「這些……是……」他屏住呼吸又仔細端詳了會兒,確定這些東西是一種化學製劑。

「可能是不笑傲新粘上去的,也有可能都是蓄意的。」家貓君將那些拓片撞進透明的塑膠袋,密封好。剛剛湊得太近,吸入的那一點點氣味讓他有些頭暈。

「該死,這些東西是什麼?」家貓君推測,「才吸入了點點,就覺得頭昏腦脹,眼前霧蒙蒙的。暖言,你剛才沒事吧?這些拓片是什麼?上面怎麼會有這些東西?」

「事情說起來就複雜了……」暖言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他,聽到剛剛眼前出現鬼魂的那一幕,焦茂軍連連搖頭,怎麼都不相信有鬼魂這回事。

他拿起裝着拓片的透明塑膠袋,地道暖言和暗嵐的眼前。

「世界上一切的食物都是有跡可循的。詛咒?鬼魂?那怎麼可能?」他指著拓片上的紅色污跡,「剛才我還不確定,吸入了一點點后,我的眼前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思路不及平時那麼清晰。現在想來,這些東西可能是致幻劑。」

「致幻劑?」暗嵐半信半疑地拿過塑膠袋,正要打開,被家貓君一把奪了回去,老實說,這個動作真是讓暗嵐有些不爽。

有什麼了不起的,看都不能看一下嗎?

暗嵐在心裏念叨了一句,撇過頭去。家貓君察覺到著小孩的怒意,趕緊解釋:「不是叔叔不給你看,是塑膠袋卡開后拓片上的物質會揮發,我擔心你也會受影響。」

「那天在地下室,我也在。為什麼我問道后沒事?」

「當時你們沒有湊到拓片前仔細看,所以吸入的致幻劑極少,不足以產生幻覺的作用。」他想了想,補充道,「兩外呢,你們在發現石棺不久后,就遭遇襲擊了吧?我想是頭暈的癥狀與昏迷重疊了,所以不那麼明顯。」

看着那些拓片上的紅色印記,家貓君心有餘悸地說:「致幻劑包括……這些拓片上的屬於那一種,我還不是很清楚,如果你們覺得有必要的話,我可以帶回倫敦去驗一下。按照你們剛剛說的,我想這些藥物可能是使用在宗教儀式上的。玫瑰十字會這種民間秘密組織聚會時,說不定首領會用到這種致幻劑,讓他的信徒們以為是神明顯靈,從而鞏固他的個人地位……」

「你的意思是……」暖言順着他的思路往下說:「當年ALINA追隨的那位主人,用致幻劑來控制玫瑰十字會,那些參加組織的人都被愚弄了?」

「這個我不知道了,都一百多年了……暖言,我是家貓,又不是千年貓妖……」他感興趣的不是一百多年的那些事,而是暖言剛剛看到了什麼。

「在你們踏進這裏之前,一直有鬼魂在追我。」暖言心有餘悸,剛才那種被逼迫到角落的恐懼感,還索繞在身體里不曾消失。鬼魂真的只是她剛才吸入致幻劑而產生的幻覺?

不。她不相信。

那流着血的孕婦已不是第一次出現在他的視野里,暗嵐出事時,那詭異的女人也曾出現過。長發、灰白難辨的面孔、赫然出現在腹部的血洞、夭折的孩子,幻象與恐懼的感覺如此真切,彷彿觸手可及。她難以相信,這僅僅是幻象?

「說起來……我比較好奇的是……」家貓君問,「致幻劑往往會讓你看到最想看到,或是最不想看到的東西。為什麼你看到的會是『死了孩子的孕婦』?這真是太奇怪了。」

「會不會是以前看了太多小說,裏面提到過這種東西?」暗嵐終於能插上一句話了,「說起來,我記得在國內念書時,看過京極夏彥的一本書,說的是死了孩子的孕婦會生出很深的恨意,化成一種半人半鳥的鬼怪,叫……」

「姑獲鳥。」暖言說,「那種鬼怪是中國古代的傳說。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那種東西……京極夏彥的那本書,我也沒有讀過。」

家貓君懷疑地看着暖言,這心事重重的女孩,心裏一定藏着另外一個她不願意透露的秘密。或許那秘密藏得太深,那一幕曾經傷他太深,她的大腦故意將那一幕屏蔽了,只是在致幻劑的作用下,腦海里封閉已久的記憶才再次被喚醒。

與其說那是鬼魂,不如說是根植在暖言心裏的夢魘。

暖言知道家貓君在懷疑自己。

死了孩子的孕婦?致幻劑誘導出埋葬的記憶?

他細細回想……朦朧中,似乎經歷過這樣真實的一幕:有人的腹部被捅了一刀,肚子裏的孩子死去了。血液從傷口汩汩湧出。那人哭泣著,哭泣著……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痛徹心扉、虛弱無力的哀泣。那人伸手想抓住暖言,喃喃低語,「你看,你看……暖言……孩子死了……」

當時,血珠滴落在眼皮上,那溫熱的質感,她一直都記得。

——那不是幻覺,是曾經發生在暖言面前,深深刺痛她的一幕。可一旦想看清楚記憶里的那個人是誰,想看清楚對方的面容時,大腦神經便一陣抽痛。

片段戛然而止,無法,無法再想下去了。

暖言抱住腦袋,痛苦地蹲下,將臉埋在膝蓋上。頭疼得無法呼吸。彷彿有隻夾子無情地夾在前往那段畫面的路上。

阻隔了。抹殺了。幻滅了。

「好像又記憶障礙呢。」家貓君無可奈何地撫摸他的頭,「你應該記得一些事情,這些事情甚至跟這座古堡,或是關鍵事件有關。可惜你的大腦設置了記憶障礙。暖言你害怕想起他們。」

「或許吧。」

暖言虛弱地回答:「好像記得有人在我面前出事了,不是小lee不是暗嵐,不是彌紗月,是一個懷孕的女人,可是我記不清對方的臉。每當我想要回憶她的臉時,頭就會很疼。」

「這樣啊。」家貓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記憶障礙是每個人都有可能遇到的事情。其中有一種叫『心因性遺忘』,病人因為遭遇了沉重的創傷性情感體驗,於是大腦選擇性地忘記了這一段。遺忘的內容往往與某些痛苦體驗有關。」

這看似堅忍的女生,到底擁有什麼不願深究的痛苦回憶呢?那回憶在她是心中撕開了一個口子,讓多年以後的她,臉回頭望一眼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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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十字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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