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樂章

第二十三樂章

單從某種角度來說,璐璐的際遇里似乎存在着些「紅顏薄命」的成分。可是,她卻不是那些不堪一擊的溫室花朵,只能開放在寵護`讚揚中,她單薄瘦弱的肩膀,是堅實的。許多年走過來,看着身邊的許多人,甚至那些比她高大健壯得多的男人們,只能面對不斷的獲得,就像那對他們是應該的,稍有失去就受不了,就變得萎靡`瘋癲甚至放棄,真讓我感嘆於人的不知足!而那個女孩兒,看着她從那麼多事情里走過來,真實的站在今天,依舊沒有放棄原則和改變她美好性情中本來的東西,依舊愛着音樂`書本`朋友`愛情和晴朗的天氣,依舊可以在周末朋友們的聚會中笑得燦爛。因為了解今天之前的許多,因為着彼此之間越來越多分享和分擔的心情,她帶給我的感受是:讓我不由得要從心底里為她喝彩——不論多麼巨大的不幸,最終都能夠將它們平靜的踩在腳下並且反而以更加沉靜優美的姿態前行——還有比這更加令人讚歎的綻放嗎?

了解了璐璐的身世后我也總是想着要把更多的溫暖快樂帶給她,可是,在我們的交往中,她帶給我的似乎總是更多些——關於這一點,我想,璐璐身邊的每一個朋友,大概都有太多與我相似的感受吧!當然,其實我們誰都不會也沒有必要去衡量這些,只要,懂得心存感激和懷抱着單純的愛意。我猜想璐璐看到我的這些話也許會不好意思起來,可是,那些平日裏無法訴諸於語言的話語,就讓我在這裏寫出來吧,誰讓,我那麼愛她。璐璐至今仍是一個人,當然,那並不是因為她沒有辦法從記憶中走出來,再去面對新的愛情——那是因為另外一些原因,而那些,是這個變化多端的時代里的我們正在共同遭遇的。不過,璐璐比我們都幸福,因為,她已經獲得了不朽的愛情。

我們都希望在尋找到那個肇事司機之後再將炬炬的屍體火化。可是,從交通隊那兒得來的消息,事故的唯一目擊者說:他當時只是遠遠看到一輛卡車在拐彎的時候將一輛摩托車颳倒,他說那輛卡車的尾燈沒有一盞是亮的,所以,他也根本無法看清車牌號。交通隊的人分析說:一定是卡車在突然拐彎的時候沒有發出轉向顯示,才造成了事故。那個可惡的傢伙至今仍逃之夭夭,可是,他就算逃脫了法律,我相信,他這一生的夢,是不會再安穩的。

天晴了,經過雨的洗禮,天幕藍得格外澄清。那是這個國家裏開天闢地絕無僅有的一次追悼會:成百上千的人,幾乎全都是年輕的面孔,長發飛揚——他們說那是當年中國搖滾樂群體的最集中展示,恐怕是的;沒有一朵紙花,沒有黑白的輓聯,我們用唐朝樂隊火紅的隊旗和怒放得最絢爛的鮮花為炬炬送行;也沒有哀樂,反覆回蕩在所有人耳邊的,是炬炬生前最愛的歌,「BonJovi」的那首「NeverSayGoodbye」。那確實是炬炬無比喜愛的歌,DJ陳卓告訴我們,炬炬從前曾經在他的一次節目里給大家推薦這首歌,他說他清楚的記得炬炬當時說:「這首歌,每次聽至少要放十遍!」當然,在時間有限的節目里是不可能按照炬炬的希望把一首歌給大家放十遍的,後來節目結束了,陳卓問炬炬究竟為什麼那麼喜歡那首歌,炬炬說,他喜歡那句話:永遠不說再見!

最後的一幕我永遠都忘不了。清楚的記得在火化爐前的最後時刻,那個高大俊朗的男孩兒仍在我們中間,他平靜的躺在那兒,仍象是睡著了。他穿着他最愛的一身行頭,分明是準備去演出:標準的老搖滾皮夾克,黑色的牛仔褲,墨綠色的T恤,前胸的圖案是一個紅色的五角星。他的周圍全是朋友們送給他的禮物和他生前最喜歡的東西:摩托車模型,唱片,用來佩帶的飾物,遊戲卡,衣服,書等等。炬炬的父親讓我們每個人在炬炬的遺物中挑選一件留做紀念,郭大煒選了一件Harley的黑色長袖T恤,兩隻袖子上是從肩膀到袖口兩束橙紅相間的火焰,那是炬炬從前經常穿的;我選了一張CD,U2的「zooropa」。沒想到事情竟然就是那麼奇怪,後來,翻開唱片的第一頁,上面竟寫着幾行字:

炬炬生日快樂!

竇唯

1994.5.17.

或許它真的是該由我保存吧。後來我們就在外面靜等,再回去的時候,一切都不見了,我只是看見郭大煒他們幾個,在默默的把白骨弄成粉末裝進一個襯著紅布的盒子裏。那個一米八幾的血肉之軀,怎麼能就裝在一個小小的盒子裏?就是在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發生的一切;在那個靜得出奇的場景中,我徹底撞見了終點的殘酷,雖然我知道那是誰都不能避免的,可是,那樣的場景卻是那一年的我再也無法面對的,忽然,我不能自已的失聲痛哭起來,那竟是那麼遲的。不知道是怎麼離開那一幕的,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後來,淚眼模糊中聽見有人說聽到了布穀鳥的叫聲,他們說布穀鳥是報告來自天堂的消息的,那一定是炬炬托它告訴大家他已經到達了天堂。我側着耳朵仔細的搜尋,真的聽到了。

炬炬死後,他家裏曾經把炬炬生前的最後一本日記交給郭大煒。那本日記里,記載着他對音樂的熱愛,關於樂隊未來的暢想,對生命`愛情的看法,與毒品抗爭中的心路起伏,還有,太多的心情。從沒有人發現炬炬竟然有記日記的習慣,那讓看到那本日記的所有人都重新認識了他。在西藏的那段時間,他多次談及生命,他在某一頁上畫了一棵枝葉繁茂的樹,並在那旁邊寫道:這才是我。要讓生命活得像一棵樹,舒展開所有的枝葉。談及愛情,他心裏充滿了矛盾掙扎,他說:我總是想起我曾經對她說過的話,我那麼想讓她快樂,卻就那麼眼睜睜的看着她離開。可是現在的我,還有什麼理由讓她留下來呢?在最後幾天的某一篇中,他說:終於想明白了,這世上沒有什麼對付不了的東西,是我以前太任由自己了。我一定能戒掉它,也一定要把她找回來,等着我,再給我點兒時間。

又是清明了,外面又下雨了。我正好寫完了這一章,就一直站在窗前看雨。晚上,璐璐打電話給我,說她白天和炬炬的家人去炬炬的墓地了。她在電話里說:時間過得真快,都快七年了。

的確,又是五月了,炬炬離開我們就快滿七年了。

而在我的記述里,那年夏天那個雨後的下午,那是我的「長發飛揚的日子」開始的下午,那一刻那個站在一排教室前面,迫不及待的解開馬尾辮兒的女孩兒,她與現在的我,也已經隔離了將近十四年的時光隧道。那個曾經僅僅是因為着迷於某種髮型就開始急切盼望長大的女孩兒,她早已獲得了她當初渴望的成人世界裏的自由,可是,她真的「長大」了嗎?我卻反而不如那一天那麼肯定——或許,我們都是永遠的孩子,總是會出現沒完沒了的疑問,永遠不能擺脫對於答案的探尋。還有,九九年八月里那個有着如夢如幻般的晴空的早晨,那個使我不得不拿起筆的早晨,距離現在,也已經就快三年了,甚至,那個早晨的無法同往常一樣倒頭睡去,也都已經是不折不扣的上一個世紀的心情。這的確看似一些「陳穀子爛芝麻」,可是,至少對於我,它們永遠都不是——它們將是我的,永遠的昨天。就象炬炬對於璐璐和我們,就象那些同樣歷歷在目的對於你們,因為,「往事並不是那些,我們可以輕易銷毀掉的照片和信件」。

然而,璐璐電話里的一句感慨,卻又讓我不能不面對這些數字,是的,我早已經明白:時間就象捧在掌心裏的水,我們只能束手無策的看着它——流逝。可是,那些發生在流逝的歲月里的事情,卻非但並非水中幻影,而且,無法抹去——現在我知道,其實它們本身,才是我們得到的——難道人生不是這樣的嗎:我們用一生的時間,走一條路,看一些風景,路過一些事情,得到一些心情,寫就一本書。因為這世上沒有絕對相同的兩條路,所以,也不可能有絕對相同的兩本書。所以,不必艷羨他人,也不必介意一時的得到和失去,因為人生其實正是「狗熊掰棒子」,一邊得到一邊失去。有一天你會發現,什麼都留不住,你手裏永遠只有一個「棒子」,那就是記憶——一段段記憶,就象玉米棒上終將變得豐滿堅實金黃閃爍的一粒粒果實:陽光讓它們閃亮,陰霾讓它們堅實。你終會釋然於獲得的每一粒的晶瑩誘惑,細細咀嚼吧,那將是你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的,你會陶醉,因為,每一粒都會讓你重新憶起並且最終確信走過的歲月充滿著芬芳——是的,只有那些路過的風景,那些事情,那些心情,才是真正可以保存下來任憑我們享用的財富,直到我們死去。我們終將變成許許多多不同的書,現在就已經是了,從出生那一天就開始了,只不過,那些死了的人,他們的書已經完成了,畫上了句號。而我們,還在繼續寫着,並且,彼此讀著——而每一次有意或者無意的閱讀,都又可能讓我們相互成為風景——在這條路上,我們的確互為風景,因為我們的路是一張網,我們一定會與某些人在某些路口交錯,在各自的故事中交錯甚至被記錄,或長或短,驚喜亦或慨嘆,又或者擦肩而過無緣結識不屑一故,都無所謂,儘管去留意各自路上心愛的風景。

們只要愛這行進的權力和過程,不管那是怎樣的,用心記錄所有已經發生的,認真體會所有即將到來的。也毋須後悔曾經的某條岔路口的決定,因為「不準掉頭」,因為,每一個轉彎都是自己的選擇,都是註定的相遇,都將展示絕無僅有的風景。這是難得的機會,走上一條光怪陸離的路,所以,我們該愛這路,愛這行進和感受的機會。

而正是因為我和你不同,你和他(她)不同,我們彼此交錯的時間與空間不同,即便面對同一處風景,我們的心情也截然不同;即使同一雙眼睛,走過後的每一次再回顧,也都又是一番滋味。這才成就了風景的絕無僅有——這不是玄妙無比的嗎?難道不值得回顧和分享嗎?而正是因為於此,這旅途才不孤單,感受中才會存在溫暖。就象此刻,你正路過的我的文字,而對於我,這一些卻正是我走過的,已經寫下的——它們正是你無意中碰觸的一處風景,翻開的一本書。如果,你願意來讀,就在我的記憶里,和我一起路過悲傷繼續前行吧!

擦乾了眼淚,記憶中的人們也正背負思念與痛楚繼續前行。他們想要更好的完成他們和炬炬共同的夢想,炬炬未能完成的,可是生活的目的,卻似乎就是要在流轉的歲月中一點一滴的侵蝕,令他們改變和放棄。回首那段歲月,炬炬的離開對於他們確實象是一個轉折點,尤其是唐朝樂隊,那之後的變故是接二連三的,甚至更加令人痛心的:那之後不久,郭大煒離開了樂隊。我知道,那個迫不得已做出的決定,成了他心中永遠解不開的結;緊接着,吉它手老五也離開了,他可以為了說服丁武停止吸食「四號」挺而走險,卻不能忍受另外的原因;再後來,郭怡廣回來了,他用他的熱情一度重新點燃了那支樂隊,那似乎是一些重新揚帆的日子,可是,那之後的事情,是更加混亂的。我知道其實他們都深深的愛着那支樂隊,愛着那個夢想,曾經有很多次,我看見那些高大的男人在登台前後,在日常生活的許多瞬間緊緊的擁抱在一起,我相信他們是相互愛着的,不可能分離的,可是在許許多多的事情面前,每個人又都有着不能忽略的原由。有人說,唐朝樂隊後來的分崩離析確實和炬炬的離開有着極大的關係,因為年齡最小的炬炬其實正是那支樂隊的「凝聚點」和「融合劑」。可是,如果完全藉此來解釋,卻又似乎是在迴避什麼。

也難怪,當事實開始變得日益脫離期望的軌跡,不由得就會讓人去「假設」過去——如果炬炬沒有離開,唐朝樂隊的命運又會如何呢?時至今日,圈中人仍舊時而會在談論中觸及這個話題:如果炬炬沒有離開,丁武大概就不會變成那樣兒了;唐朝樂隊的人事變更大概也不會那麼頻繁了;他們的第二張專輯,大概也不會還要等上四年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大概也就都不會發生了。那是那些彼此熟悉並且懷有情感的友人,他們如此「假設」的原因,是善意的;是在令人痛心的事實面前為他們也為自己尋找的可以接受的原由;是因為愛得失望又想要原諒;是因為,對於那些存有共同信念並且並肩戰鬥的人,每一個人的存在亦或姿態,對於其他方確實是具有重要作用的。

而對於我,是因為他們曾經是我心裏的珍惜。那恰好是與我和那個群體之中的某幾個人的愛情攪和在一起的——我的確曾經象愛他們一樣的愛那個群體,愛那段歲月,也曾經就是因為他們是我在一段歲月里遭遇的一個令我在擦身而過時不能不側目的群體中的一員而愛上他們:那並不只是台上的某一瞬間亦或他們曾經帶給我的令我內心洶湧的詞句和旋律,我更加熱愛的是他們最初闖入我內心時持有的姿態:飛揚、敏銳、純粹、執著、無所畏懼。曾經讓我相信生活中的確存在那麼將我徹底吸引和深深打動的人群。似乎也正是因為如此,在那個許多年前的某一絲憂傷還沒來得及銘心刻骨的夜晚,當我邂逅了那個我生命中注定的相遇,我就再沒能轉回頭並且不管不顧的跟隨而去。我多麼希望他們至少能夠保有它們,無所謂別人眼中的成功和失敗,無所謂別人怎麼看怎麼說,無所謂生活的富有和漂泊,無所謂光滑的面龐皺褶、清亮的眼睛渾濁、青絲成白髮,只是保有那些存在於內心深處的,那些本來的,最初的。我相信他們也都那樣希望並且曾經堅信某些東西一定不會隨歲月老去,我們需要奇迹,也願意創造和保護奇迹——即使愛情逝去,即使青春逝去,只要存在值得去愛的理由,我仍然愛他們,他們也將在我心中永遠飛揚——那在迎面襲來的風中舞出極盡優美的姿態的,又怎麼僅只是那曾經的長發呢?我會永遠為我愛的虔誠祈禱。

可是我還是看到了改變,假設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那些有意無意的、始料不及的、再所難免的、有情可原的、無可就葯的、不知不覺的。無論怎樣的情形和原因,那些改變其實曾經是比愛情的逝去更加令我感傷的,當我眼睜睜看着他們一個個在我的視線中黯然亦或漸去漸遠,我開始憎恨時間的力量,我開始懷疑:難道某些東西,真的只能存在於人生的某個階段里?難道我們真的全都是些泥胎凡塵,終將被時間的流水混為一談?當然,路還漫長,不到終點沒有答案,一度分離的人們隨時都有可能在下一個路口重新相遇,百感交集的擁抱在一起,並且再次並肩前行。所幸的是時間也在已經可以鬆開曾經需要牽引的手,開始自己行走了。是的,我分明意識到了這一點:我不再是那個僅只是被他們吸引而任性跟隨的女孩兒,也不再僅只是誰的女朋友,我已經開始獨立的行走在那條路上,並且做出自己的判斷——而在此刻,我唯一能確定的是:我仍然無法掉過頭去。那麼我就儘管朝向那個方向吧,誰讓我仍然被吸引?何況,這條路從未孤單——是的,當我學會放眼望去,而不是僅僅關注自己身邊,我才發現,原來在這條路上,依舊充滿了讓我側目的精彩的風景:那其中不乏老朋友,他們有的已經剪去了長發,樣子也大都發生了或多或少的變化,可是姿態依然;還有在各個路口彙集的陌生面龐,他們大都象曾經的我們那樣年輕,有的髮型連見怪不怪的我們都忍不住要嘆為觀止,頭髮的顏色更是花花綠綠的就象雞毛撣。可是他們具有那種姿態,他們很可愛。其實都無所謂,怎樣的外表都無所謂:與眾不同也罷,普普通通也好,也不需任何言語,只是相視會心一笑,那便是我們彼此的加油站。於是我不再為那些發生在過去時里的改變感傷了,現在我知道,我們就是這樣,在流轉的歲月中自然而然的成長、堅定、迷失亦或淪陷。誰都沒有權利評判對錯,我只是相信,相信大浪淘沙,不為所動的才令人愛不釋手。

很抱歉,我的故事還沒講完,很捨不得就這麼說再見。至於原因,網蛙會做出解釋的。感謝網蛙一年多來的支持,也感謝你們。我會把我要講的故事講完,很快我們會再見面的,無論是在我的記述里,還是已經到來的美好季節里的某一天。

不過我可以提前告訴你們我已經設想好的結尾:如果我有幸活到老,你們一定會看到一個很帥的老太太——大概就象很多年前看過的一盤「Woodstock」的錄象帶上見到的那些「混跡」於年輕人中間的老頭老太太:穿着Harley的皮衣,系著色彩鮮艷的牛仔巾,帶着墨鏡,騎着摩托車,抽著大麻,喝着烈酒,已經稀落、花白的頭髮在晚風中快樂的飛舞著,在夕陽下一路高聲笑談著,趕去參加他們熱愛的音樂會。我老了,一定會是那麼一個「老不正經」的老太太!

最後,祝大家5。1假期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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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發飛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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