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小西等了很久,何建國音訊全無。她綳不住了,給何建國打電話,片刻后,那優美憂鬱的鈴聲居然在家中響起。小西無計可施,只能等,坐立不寧。天這麼冷,這麼晚,他能上哪兒?手機也沒帶,真要出了事兒,找都沒地兒找!又安慰自己,不會出事,他一青壯男子,還會跆拳道,真出事也只能是別人出事。但是,要是他喝酒去了呢?他一生氣就喝酒,又沒什麼酒量,一喝就高,萬一醉卧街頭——想到這兒,小西不敢往下想了,生怕一「想」成讖。

何建國這會兒的確在喝酒——知夫莫過妻——在街邊的一個小飯館里。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黃瓜,幾串羊肉串,一瓶小二鍋頭,雙肩包扔在一邊。一邊喝一邊對服務員大呼小叫:「你們這花生米是用什麼油炸的?地溝油吧?怎麼吃着有股哈喇味?」服務員說可以給他換一盤,他立刻擺手道:「得得得,不用換了,我都吃這麼多了,少算點兒錢吧。」惹得小館里所有人對他側目。

快一點時,家中何建國優美憂鬱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小西撲過去接了電話。電話里傳出一個陌生的男聲,是警察,說何建國因醉酒被送到了某醫院。何建國身上總帶有名片,肯定是那名片給警察提供的線索。小西打車趕到醫院時,何建國正躺在醫院急診輸液室里輸液,還沒有完全糊塗,還能認出小西是誰,當下拉住她的手又哭又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小西,我死了你是不是很高興?」小西沒說話,跟一個醉鬼有什麼好說的!臉卻止不住發燒,輸液室里十幾二十幾號人呢!心裏一個勁兒地希望何建國閉嘴,何建國不閉嘴。「我死了,就再也不會有人來煩你了,煩你們家了——」說到這兒,突然閉了嘴,把那隻閑着的手伸進衣服內兜摸,摸半天,摸出一個小本本塞小西手裏,笑眯眯道:「送你樣東西。」是一本存摺。他接着解釋:「這是你老公,留給你的遺產。……記住,上面的錢得給我們家一半。……對了,還有密碼——」拍著腦袋想,「多少來?」

那天夜裏,何建國鬧騰了一陣就睡了,一睡就睡得完全不省人事。護士說他不會有什麼大礙,睡一覺,就會好。明天可能會頭痛,有一種新加坡的「頭痛片」效果不錯,除了止痛,還有鎮靜效果。次日晨,何建國醒了,知道了事情經過一句話沒說,背上包,牽着因一夜未眠而臉色蒼白的小西就走。走到醫院門口,打了車。一上車,就把小西緊緊摟在了懷裏。小西哭了,他也哭了。

這事就這麼過去了,小西沒對家裏說。說了沒好處還有害。他們的婚姻生活已然如一間八面來風中的小屋搖搖欲墜,再也禁不住任何外來的干擾,哪怕這干擾是打着為他們好的名義。但這事到底還是讓做醫生的媽媽知道了:由於「小月子」沒坐好,到日子了小西還是流血,只得上醫院查,醫生當然要問,醫生問她不能不說,於是就說了術后第二天經歷的所有事情,跑順義做看護,等等。於是媽媽就知道了。這次媽媽什麼都沒說。而據小西的經驗,媽媽不說比說還要嚴重。說,說明她對他們還抱着改變拯救的希望,不說,就是對他們,或說對何建國死了心了。小西的分析一點不錯,小西媽真是對他們死了心了。結婚六七年七八年了,一直是這樣吵了好,好了吵,這沒什麼,她和小西爸也是這樣,大多數夫妻都是這樣。但是,女兒這一對與大多數夫妻又有着質的不一樣,那就是,他們之間矛盾的根子無法消除。讓何建國要媳婦不要父母嗎?不行。改造小西?不行。改造何建國的父母嗎?更不行。怎麼都不行,條條是死路。可氣的是女兒,死不改悔,都撞到南牆上了,為那家人連生育功能都有可能要喪失了,還不回頭。是,他愛她,她也愛他,但是,愛就是婚姻的一切嗎?但她不想再說了,女兒已是成年人了,她自己選擇的路,只能讓她自己走,哪怕是死路。

一周后,小西上班,生活回到了往常的軌道。與往常不同的是,一到周末,夫妻倆就開始緊張,去小西爸媽家?怕他們煩。不去?怕他們生氣。他們已然感覺到了來自小西媽的冷漠。最後決定,周末沒事就去,去了坐坐就走,能不吃飯就不吃飯,能不住就不住,能過一天算一天。……直至有一天,顧家發生了一個意外。這個意外意外地緩衝了小西夫婦和顧家的緊張關係。

小西爸骨折了,洗澡時滑了一下,腿就折了。考慮到小西這些天來的身體狀況,當晚小西媽沒驚動他們,由她和小航把小西爸送進了醫院,拍了片子,打了石膏,並在醫生建議下,留院觀察。夜裏,小航在醫院陪了父親一夜。早晨,小西媽把兒子替了下來。同時電話通知了小西,讓他們倆來一個陪一下小西爸,她上午還得去病房查房。

小西他們放下電話飯都沒吃就往醫院裏趕,兩個人都去了。上午,醫生來看了在門診觀察的小西爸,認為他可以出院回家了。辦完出院手續已是中午,小西媽查完房也來了,得知情況后給兒子打電話叫他開車來接爸爸回去。

小西爸媽家是一棟六層老樓,沒有電梯,家在六樓。小西爸去醫院時是由小航背下樓的。背人下樓,只要能背得起來,就沒問題,背人上樓就不一樣了。下車后,何建國搶著背小西爸上樓。小西爸上了點兒歲數,有些發福,何建國才走到三層,就累得呼哧呼哧拉風匣一般。這時小航停好車趕了上來,小西爸過意不去,執意讓兒子背會兒。何建國喘著粗氣說沒事別倒手了,一直把老岳父背進家背進卧室背到了床上。一切安排停當,小西媽在客廳里召集子女開了個小會,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老年人還要久些。她的意見,在沒請到合適的保姆之前,三個子女,輪流請假,在家裏照顧小西爸。小航很為難,公司派他去意大利進行商務考察,這事他跟媽媽說過,不知媽媽是忘了還是讓他放棄。於是提醒了媽媽一句,小西媽的意思是放棄,讓他跟公司解釋一下,讓別人去。小航聞此沮喪至極。這時何建國開口了。

「媽媽,要我說,要是去美國什麼的也就算了,意大利機會難得。他們搞建築的,尤其需要去意大利開開眼。」

小航感激地看看姐夫,何建國寬慰他似的沖他一笑。

「如果他走,你們倆就得多做一些。別指望我,我科里那麼多病人呢。」小西媽說。「你們倆」當然指的是何建國和小西。

「不用您不用您哪能用您?小西都用不着,我一個人就行。」何建國說。眾人聞此一齊看他。「我是這樣想的,我回來住,夜裏我陪着爸爸;早飯我做;白天我中午回來一趟,爸爸的中午飯也就解決了。這樣算下來,爸爸每天單獨一個人待着的時間只有半天,半天就好辦多了,把水呀小便器呀什麼的都放到爸爸能夠得到的地方,就沒什麼問題了。即使有問題,隨時給我打電話,我馬上回來。」

「也好。這樣的話都不耽誤工作。」小西媽沉吟著就坡下驢。她本來擔心的就是小西,不想讓小西累著,正不知怎麼說才好。之所以偏心眼,主客觀原因都有。主觀不用說,小西是她女兒,客觀上,小西也不能再辛苦了,婦女流產對身體是一種相當的消耗。為掩飾偏心,她就得表示一下對女婿的關心,想了想,對兒子道:「小航,你走後把你的車給你姐夫開。」

何建國擺擺手:「這個我也想過了。從我們單位到這兒,路太堵,尤其上下班時間。為保險起見,還得自行車。自行車快騎半小時。我們中午休息一個半小時,我早晨就把米飯用電飯鍋做上,菜洗好擇好,中午回來切切上鍋一扒拉,半個小時足夠,碗留着我晚上回來洗就行。這樣還剩半小時,正好騎車回去。要是開車,就難說了。」

媽媽點了點頭,臉上難得地露出對何建國的滿意。不可能不滿意,考慮得這麼周到這麼細。看到媽媽的神情小西別提多高興了,這麼些天來就沒有一件高興的事。按說,爸爸骨折是件壞事,沒想倒因此解開了她生活中的一個大結,足可見世上之事沒有絕對的好與壞。

小西、何建國回家來住。何建國說到做到,堅決不讓小西受一點累。晚上,小西睡自己房間,小西媽睡小航房間,他睡在小西爸房間里臨時搭起的一張行軍床上。那床是鋼絲床,年頭久了中間有些塌,一夜起來腰酸背痛,他提都不提。夜裏,小西爸那邊一動他就醒,一有事就起,拿葯拿水倒小便,耐心周到。早晨,全家人還睡着時他就悄悄起來了,一頭扎進廚房裏忙活。除準備早餐,還要淘米做飯把中午要做的菜準備好。中午,在公司匆匆扒兩口飯騎車一路猛蹬趕回來做飯,待小西爸吃完后又一路猛蹬趕回去上班,令小西爸感動,令小西媽讚許。

眼瞅女婿沒幾天就黑瘦了不少,老兩口商量著得抓緊時間找保姆了。事實上自打小西爸骨折保姆一直在找,沒合適的。基本上是人家覺着他們不合適,人家不願意照顧卧床老人,尤其男老人。也不能怪人家挑三揀四,都是些年輕小姑娘,照顧一個各方面都需要照顧的男性,於她們很是有一些不便。這個意外事件,再次把顧家一直醞釀一直未決的保姆問題重新提上日程。過去阻力主要來自小西爸,現在看全家尤其女婿為了自己如此操心受累,不能不改變主張,不能不屈從於自然規律:老了就是老了。今天摔了一下就骨折,明天還不知會有什麼事,現有事現找人肯定不行。如同軍隊打仗一個理兒,寧可備而不戰,不可戰而不備。一俟真把這事提上日程,才發現找保姆遠非易事。找容易,找合適了難,跟找對象一樣。這天,老兩口又為這事長吁短嘆發愁,何建國心思一動,道:「要不,我給我們家打個電話,讓他們在那邊幫着找一個?」

小西媽聞此眼睛一亮:「好啊。知根知底的,也保險。」

周日。頭天大風颳了一天,夜裏風停,天被大風吹得一碧如洗,處處陽光燦爛。菜市場熙熙攘攘,陽光下,放眼望去,菜攤上一片紅綠黃白褐,滴水沾露帶泥,人們挨挨擦擦挑挑揀揀,顧小西和簡佳穿梭其間。

現在周末成了簡佳最難過的日子了。周六颳了一天大風她哪兒也沒去,一個人在小屋裏悶了一天。就是不颳風她也不知該去哪裏,三十多了,同齡的「閨密」們結婚的結婚,同居的同居,交男友的交男友,很少有她這樣的,徹徹底底地單著身,幸而大風給了她一個不必出門的理由。今天早晨醒來,一眼就發現了外面的好天氣,心裏頭一陣絕望。這樣的好天氣一個人悶在小屋裏,會瘋掉的。可是,不悶在屋裏,去哪裏?商場?公園?餐館?影院?一個人?形單影隻?不是找刺激嗎!這時她想到了一個去處,顧小西家。小西爸爸骨折,她一直沒去看過,正好趁今天去看看。她是小西的朋友現在還兼著領導,於公於私,都應當去看看的。一直沒去是因為不願碰到那個討厭的顧小航,前不久聽說他去了意大利,正好。當下從床上跳起,以最快速度梳洗打扮——總不能踩着飯點上人家,私心裏是想趕去吃午飯的——而後,在附近超市買了一大束粉色大朵百合花,一大提籃水果。到小西家正好碰上小西要出去買菜,於是把東西放下后陪她一塊兒去。能夠名正言順地去買菜,也是種幸福啊。一路上,簡佳跟小西絮絮叨叨不住嘴地說,到底昨天自己跟家裏悶一天了。「……聽說王方強現在都有孩子了,女兒,長得跟洋娃娃似的,夫妻倆關係也非常好。王方強追我追了三年,當時我也很喜歡他,要不是因為劉凱瑞——」

「當初喜歡你的人多了,不止一個王方強!」小西說,「小油菜多少錢?」後面的話是問菜販。

「一塊二。」

「這麼貴!」

「大棚里的,上價就貴!」

小西挑油菜,簡佳看着她挑:「我現在特別想過你這種日子,下班后買菜做飯,然後,一家人圍着桌子吃飯,說話。我媽媽在的時候,我們家就是這樣,那個時候,我放了學就往家跑,就喜歡回家。唉,真羨慕你,你多好啊!」

「你只要不嫌貧愛富,也能這麼好。」

「我當初真不是為了錢才跟劉凱瑞!真不是嫌——」

「——真不是嫌貧愛富!」小西打斷她接道,「真嫌貧愛富也沒什麼,戀愛結婚又不是做慈善事業,還非得愛窮的愛丑的才對才是心靈美!」

「可我真的不是——」

「為了表示你的『真的不是』,你就把車房還給了他!沒了錢有感情還可以,要是沒了錢也沒了感情,咱忙活了半天不就白忙活了嗎?」小西把挑好的兩把油菜擱秤上:「我還是那個意見,去跟他把汽車房子要回來,如果可能,那對鑽石耳釘,也要回來!」

簡佳有一會兒沒有說話。不得不承認,小西的話有道理。從前她跟劉凱瑞好時,也是形單影隻的時候多,他太忙,難得陪她,但那時即使沒人陪,周末,一個人在設備齊全的別墅里聽聽音樂,看看碟,上上網,泡泡旋水浴,做點東西吃,或者什麼都不幹,就那樣穿着棉布睡衣,在屋裏走來走去地慵懶著,也是好的。感情沒了物質在,總比什麼都沒有了強,當時一怒之下退車退房現在看真的不是明智之舉。但是既已退了,再讓她去把它們要回來,怎麼要?說我跟你跟了六年,你得賠償我——那不真成賣的了嗎?事實上,劉凱瑞曾主動讓簡佳開過條件。那天,從順義執法站回來把小西送走後,他把她送回了——什麼呢——她的住處。顯然他沒有料到她的住處會是這樣,這樣舊,這樣破。站在她的小屋子,他說了。讓她開條件。一、他不會離婚;二、這種情況下若要繼續他們的關係,她所要的條件。從前他可不是這麼跟她說的,從前,他一直讓她認為,婚姻將是他們愛情的結果。她冷笑一聲后說,她的條件就是,結婚,生孩子。他說生孩子,可以。至於結婚,不就是一張紙嗎?比如他妻子,倒是有那張紙了,得到什麼了?一年裏他有五分之四的時間不在家,過年過節不得不回家時,也屬心不在焉。他妻子從那張紙里得到的只是溫飽和名分,毫無其他樂趣,「性」趣都沒有,他跟她分屋已然多年。……簡佳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一字一字告訴他:那張紙不僅意味着溫飽和名分,還意味着一個女人的感情能夠得到社會的認可得到大家的尊重和祝福!這時劉凱瑞又搬出了他說了一萬遍的陳詞濫調:那是任何一個女孩兒只要想,就能實現的事情,而他給她的——這時簡佳發作了,尖叫着把他推了出去,等於把錢及錢所能帶來的一切,推了出去。

簡佳跟小西買菜,看着走在前面的小西那副休閑家常悠悠然的樣子,越來越覺著劉凱瑞無恥、可恨,要不是他,她何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小西在水產攤前站住了,指著在黑塑料水箱裏游的魚說要一條一斤半左右的。趁魚販撈魚,簡佳又說:「小西,你說,他怎麼能這樣?明明不能跟你結婚,生騙,一騙就是六年。一個人怎麼能這樣自私?」

類似意思的話簡佳從來了后就說,說了不下一百遍。關係再好再有同情心,同樣的話聽一百遍后,也得聽膩了,至少是,沒感覺了。「行了簡佳行了,話說三遍淡如水,你這幾句話,顛來倒去說多少遍了?」

「煩了?」

「煩了。」

「還朋友呢!」

「朋友也不能當垃圾桶使,什麼餿的爛的都往裏頭倒,想不想知道祥林嫂為什麼沒有女朋友?」簡佳聞此,把幫小西拎的菜往地上一放,掉頭就走。小西叫起來:「簡佳!……這麼多菜你讓我一個人怎麼拿!……晚上也請你在我們家吃好不好?……你知道的,我們家何建國做菜一流!」

簡佳這才站住,回頭過來幫小西拎菜。

顧家的餐桌是那樣的豐富豐盛,同時又是那樣的家常溫馨。

餐桌是圓的,而不是眼下時興的西式長方的,那種餐桌不適合中餐。餐桌中間放一沙鍋,沙鍋裏頭是排骨蓮藕,還有枸杞。菜有大蔥攤雞蛋、素炒油菜香菇、糖醋木耳香菜、清蒸草魚。順便說一句,那清蒸草魚可說是做得完美之至,肉極嫩,味極濃,調料的味道似乎均勻浸潤了肉的每一絲纖維,簡直想不出是怎麼做的。後來問了方知,原來在做之前,何建國要用調料把魚先腌上兩個小時,等滋味全進去了,才封好放微波爐里轉,用高火,兩面各轉兩分鐘,同時炒鍋熱好油,把調料放裏頭燒開,而後澆到微波爐轉好的魚上,就會是這種肉嫩味濃的效果。飯是米飯,吃着香,聞着也香。原來何建國做米飯也有講究,用兩種米,東北大米和泰國香米。前者吃着香,後者聞着香,二者比例是,五比一。小西爸也上桌吃了,何建國坐他身邊,一會兒為他夾菜,一會兒為他盛湯,眼到手到,體貼入微。小西盡可以自顧自吃她的,什麼都不管。簡佳看着這一切很是感慨。用世俗標準說,劉凱瑞比何建國成功,但是當這個成功人士不愛你、至少不肯用他的全部去愛你時,他那成功與你又有什麼關係?都說,看一個男人愛不愛一個女人,就看他肯不肯跟她結婚,肯不肯把自己的一生同她拴在一起。自己當初太追求成功追求與眾不同了,現在才知道,平凡夫妻,庸常生活,柴米油鹽的瑣碎幸福,是多麼寶貴多麼難得多麼真實。

顧家門鈴響了,簡佳全沒放在心上,她是這家的客人,來了誰都與她無關。何建國去開的門,來人是顧小航,大包小裹,風塵僕僕。由於意外,除了小西爸,屋裏人齊刷刷站起。簡佳更是驚得差點兒沒把椅子推倒,她不僅討厭還有點兒怕小西這個愣頭青弟弟,生怕他會當眾說出點兒什麼來。與劉凱瑞的關係,不管她怎麼為自己辯護,事情的本質也無法改變:她就是一個曾經被包養的第三者。小西爸媽對《我被包養的三年》的書名都反感,何況對真人真事乎?而她尊敬他們,被所尊敬的人瞧不起,會令她難堪。這時,聽小西媽問小航:「不是說去十五天,這才剛剛十天,怎麼就回來了?」

「正事就十天。而後安排的全是玩兒。我這不惦著家裏嘛,就提前回來了。爸怎麼樣了?」小航邊說邊向衛生間走,說是得先洗洗手。小西媽讓他乾脆洗個澡,他連聲道:「不行不行,餓壞我了,這一個多禮拜在意大利我就沒怎麼吃!真不明白歐洲人在飲食上的想像力怎麼會這麼貧乏,除了麵包就是肉,再就是一堆菜葉子。經常在路邊上見到他們喝着可樂吃麵包,也能吃得下去!」洗完手來到桌邊坐下,深深吸了口氣,說聲「好香啊」!就抄起筷子開吃。

小西爸對兒子不滿。「就知道吃!也不問問是誰做的!」

「還用問?咱家裏誰能有這手藝。」轉對何建國,「對吧,姐夫?」

「你姐夫這些天累壞了。」小西媽緊接着補充,二老在用這種方式表達着對何建國的感激,包括弟弟小航,也在用他的方式表達感激,小西看在眼裏甜在心裏。

吃完飯,一家人圍着茶几喝水說話,何建國在廚房裏洗碗。簡佳要去幫忙,被何建國推出來了。客廳里,小航打開了箱子,開始給大家派發禮物。先拿出一個小盒給媽媽,裏面是一枚胸針,玫瑰造型,純金枝葉,水晶花蕾,小西媽拿手上眯着眼睛看。「漂亮是漂亮,可惜我們整天穿着白大褂——」

小西不愛聽,最不喜歡媽媽這點,十幾年如一日的裝束,從來不知道打扮,滿腦門子除了工作簡直就沒點兒別的。她拿過胸針往媽媽前胸正中間別,邊說:「下班的時候,休息的時候,講課的時候,開會的時候,也穿白大褂?」別好了,遠遠近近地端詳,「太好了!媽,您知不知道,自己是一個美人兒?」

「你和小航比起你媽當年,差遠了。」小西爸接道。不是討好,是真話。

「所以呀爸,」小西很快地道,「娶一個美人回家,尤其是一個有事業心的美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全家人都笑了。笑聲中,小航把一個長方形錢夾拿給爸爸:「爸,西服專用錢夾。」

小西爸接過錢夾,聞聞,看看,贊一聲「好細的皮子」,便叫:「建國啊!」何建國聞聲從廚房出來,小西爸把錢夾給他,「你拿去使!我一個退休的人,用不着穿西服了。」

小西擋住爸爸的手:「爸,建國不缺錢夾缺的是錢。要我說您把錢夾留下,要是錢上有富裕的話——」

全家人又都笑了。小航說:「爸!給您您就留着!姐夫有姐夫的!」從箱子裏拿出一紅底白十字的小盒給姐夫,「瑞士軍刀。姐夫,這些天辛苦你了!」

「哪裏哪裏!」何建國忙把兩隻濕手在圍裙上蹭蹭接過小舅子的禮物,取出細看,邊順嘴問了句:「這刀得多少錢?」

「呀,有你這樣的嗎?送你東西還問錢!」小西叫。

「我是怕小航花錢太多……」何建國解釋。

「再多他已經花出去了!」

全家人再次大笑。簡佳坐不住了,家人樂融融的氣氛對外人來說是一種排斥,於她還是一種折磨——簡佳沒有家。她媽媽在她十四歲時車禍身亡,早晨一家三口一塊兒出門上學上班,媽媽還說讓她放學后按時回來,晚上給她烙韭菜合子。韭菜合子須現吃現烙,涼了就不好吃了。晚上回來,媽媽沒了。六年後,父親再婚。她父親夠不容易了,一直守到她上了大學離開了家才結婚。可是,人上了大學也是需要家的啊!如果說沒有了母親的家還能算是家的話,那麼,有了後母的家,就不是你的家了,尤其是,當後母和父親有了他們的孩子之後。如果不是家中的這個情況,她和劉凱瑞可能還不會糾纏這麼多年。簡佳起身表示要走,小西一把拉住她讓她等等,眼瞅著就該給她禮物了,她得看看是什麼東西才有心思送客。小航給姐姐送上一個路易·威登的手包,小西接過那名貴手包一句話說不出,只發出一連串驚叫:「天哪天哪天哪!」

東西這就算派發完了,簡佳再次起身要走,這時小航才覺出有一點兒不妥,全家同時也有了同樣的感覺。俗話說「見面分一半」,你小航從意大利回來,人簡佳正好在這兒,你就算不「分一半」給人家,總得意思意思吧。可是,拿什麼「意思」呢?小航在腦子裏迅速搜索,想箱子裏還有什麼適合女性又必須是不太貴的東西,太貴了他心裏會不平衡。最後,他送簡佳的是一瓶香水,合人民幣不到二百元。當時買它為它便宜,看着也還體面,用來以備不時之需,畢竟,他還要交女朋友的嘛。簡佳當然無例外地推辭,小西接過去塞給她說給你你就拿着。何建國也過來湊趣說拿着拿着,簡佳你現在是我們小西的領導了,日後還得請你多多關照。小西媽聞此一怔:簡佳是小西的領導了?什麼時候的事?在她的印象里,女兒工作上比簡佳要強,強得多。小西媽自己是個事業心強的人,對子女當然也會有同樣要求。她扭頭看女兒,求證。

於是小西只好說了簡佳現在是她們編輯室副主任的事。此事她沒告訴媽媽是知道媽媽在意這些,會追根究底,那樣的話,又要扯出何建國和何建國家。簡佳哪裏知道這裏頭的枝枝蔓蔓?趕緊對小西媽解釋說小西是因為關鍵時刻在家保胎沒有參加競聘,否則,副主任一職絕對是小西而輪不到她。小西媽一聽,臉當時就沉下來了。小西和何建國一看,心隨即也沉下來了。

回自己家的路上——小航提前回來不必上班可以在家照顧小西爸幾天——小西連聲嘆息,為建國這麼多日子的辛苦付諸東流——在媽媽聽說她為保胎未能參加競聘的事後,臉上又現出了那種叫人害怕的冷漠。這還僅僅是她家這邊的情況,還有他家呢,他家還不知道他家老二的孩子已經沒有了哩!何建國一直沒敢跟他家說,他說他不知該怎麼說,為這個孩子他們家連老房都賣了,可想而知他們在這個孩子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

小西和何建國沒有乘車,沿街信步走,他把手插在上衣的兜里,她把手放在他兜里的手裏,他的手剛好可以把她的手裹住,那手乾爽溫暖。二人走,無語,心頭是不盡的愁。

「建國,」小西開口了,她一開口,何建國心一下子提了上來,似乎預感到她要說的是什麼。她說的果然正是他怕她說的。她說,「建國,到時候你可不能把我給出賣了啊!」

「什麼?」何建國裝傻。

「你不能跟他們說我有問題說我保不住胎!」

「那我怎麼說?」何建國機械地問了句。

「說你工作忙……」

「我工作忙和你生孩子有什麼關係?」

「你沒時間照顧我啊。」

「要這麼說,我媽我嫂子肯定自告奮勇來伺候你。……」

「那你就說,咱們現在不想要孩子,想二人世界,丁克族。」

「那他們會說,孩子生下來,他們帶到鄉下去養,不妨礙你丁克。」

「那你什麼意思?跟你們家說實話?說小西不能生孩子,她沒這個能力,連母豬母雞都不如,她懷上就掉懷上就掉,讓他們嘲笑我,可憐我,看不起我?!」何建國更緊地攥住兜里他手裏的那隻小而軟的手,一個字也說不出。片刻,小西又說了,「要不,你就說我不想要孩子。我不想要孩子,他們最多是生我的氣,可如果讓他們知道我不能生孩子,他們會怎麼想?噢,佔着茅坑不拉屎,耽誤我們家建國生兒育女傳宗接代——」

「不會的他們不會的!他們都是特別善良的人,不會拿這事擠對你!」

「這事兒沒發生在你身上你根本無法體會!在他們眼裏,一個女人不能生孩子,就不是女人。我以後見了他們,還抬得起頭嗎?」

「不能生孩子就抬不起頭了?又不是封建社會,把婦女當生育工具!」

「是封建社會倒好了呢,讓他們給你張羅一房小老婆生孩子不就完了嘛!」

「別這麼悲觀,大夫也沒說不能治,咱們再接再厲。」

「再接再厲?咱們都多大了?還能再厲幾回?有的時候,我都不敢往後想,往後一想,我這心裏就空落落的。你說我爸我媽老了,還有我和小航,我老了,我有什麼?」

「我不也一樣嗎?」

「你當然不一樣!你換一個女人就可以有孩子,我再換一百個男人也沒戲,命中注定孤苦伶仃無兒無女!」

「別說得這麼慘。你以前不是也說過不想生孩子嗎?再說現在不願意要孩子的人多著呢!」

「不想生和不能生是兩回事!不想生,是不想;不能生,是沒能力,一個沒能力的人如果說自己不想,讓知道底細的人聽了,肯定得說,你也配說不想!」說到這兒,聲音被淚哽住。自此,一路上,二人再也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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