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四十)

我走出機場的出站口,看見了傅哥在人群中對我揮手。

我朝他走去,他也迎過來,接下我手上的行李。

「不好意思,辛苦你跑一趟。我說了不用接的。」我抱歉地說。

「林總的好意,你就領了吧。」他答。

我只能微笑。

坐上車后,傅哥撥通了林啟正的電話,報告已接到我。隨後將電話遞到我手裏。

「一路還好嗎?」他在電話里問。

「還好。謝謝你。」我說。

「我們之間,好像謝謝說得太多了。」他答。

「那就不謝啰。」我馬上轉彎。

他笑,然後問:「晚上有時間見面嗎?」

「我答應了鄒月回去吃晚飯,我弟弟也要回家,吃完飯後再和你聯繫吧。」

「好的,再聯繫。」他掛斷了電話。

這時,車子已飛馳在高速公路上,我把手機遞還給傅哥。

傅哥帶着笑對我說:「最近感覺怎麼樣?」

我竟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地說:「還好。」

「鄒律師。」傅哥很鄭重地說:「我要謝謝你。」

「為什麼?」

「說實話,我跟着林總也有好多年了,從來沒有見到他像現在這麼高興過,你真的是他的有緣人。」

「如果不是傅哥你說的那些話,我和他也不會有今天,也要感謝你啊。」我發自內心地說。

「雖然他們都是有錢人,但是過得其實很辛苦,不是事事都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做,所以,你要多體諒他,有時難免也會受點委屈。」傅哥認真地說。

「沒關係,我知道他的難處。」

「唉……」傅哥突然嘆口氣:「林總的今天也是自己一步一步搏回來的,我記得他那時剛回國,進公司做事,也受了很多臉色,你知道,他媽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幫他說話,林董原來的大老婆和現在的老婆都是厲害角色,哪裏容得下他,林啟重更是不停地踩他。逢年過節他都是一個人,真可憐,有時過年我還把他帶回家去吃年夜飯,不過幸好他挺過來了。」

聽到他這話,我也陡生同情之心,「他爸爸難道不喜歡他嗎?」我問。

「這麼多兒子老婆,他怎麼喜歡得過來啊?況且他有時候也夾在中間難做人。林總自己很努力,很有才華,現在也算是出頭了。」

「他與江小姐的婚事也很重要吧?」我忍不住問。

「那當然,我記得他去年正式與江小姐談朋友以後,林董對他的態度馬上就變了,經常把他帶在身邊見客人,以前都是帶着他哥哥。做生意的人,就是這麼實際。兒子重要,生意更重要。有了江家的的支持,林家的事業肯定更發達,你要知道,江小姐是獨生女,以後江家的一切都是她的。今年定了婚事後,馬上又升了林總做副總裁,這也是做給江家看的嘛。」

聽到傅哥的話,我只覺難過,在這場龐大的持久的家族生意里,我又算得了什麼?

也許是看到我不悅的表情,傅哥馬上說:「不過,我看林總和江小姐在一起,哪像兩個談戀愛的年輕人啊?坐在一起隔得老遠,說話也是客客氣氣,不停地三克由、三克由(thankyou)。」

傅哥說起英文來,生硬而且怪腔怪調,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傅哥也不好意思,「呵呵」地露出憨厚的笑容。笑完后,他繼續說:「林總對你,真是很用心,有時候看他望着你的眼神,我都很感動。所以,錢多錢少都不重要,關鍵是兩個人要有緣份,而且要珍惜這種緣份。」

我點點頭,傅哥的話很樸實,很真誠。緣份確實是可遇而不可求,但這中間也分個三六九等啊,並不是每個緣份都能善始善終,我在心裏惴惴不安地思量著。

我回到家,打開房門一看,客廳里一片狼籍。衣服、食物、說不出名字的紀念品,甚至還有一個牛頭赫然擺在桌上。鄒天和另一個從未見過的男生在沙發酣然入睡。看樣子,西藏之行收穫頗豐。

我沒有吵醒他,躡手躡腳回到自己房間收拾行李。打開箱子,首先看見林啟正的那幾件衣服,我趕緊拿出來,收在了衣櫃的最低層,心想,找機會儘快還給他,放在家裏太不安全。

晚上,鄒月回來,我和她在廚房裏忙進忙出,搞了一大桌菜,那兩個傢伙居然還在熟睡。我對鄒月說:「去,把他們倆弄起來。」、

鄒月也真不含糊,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個口哨,湊近鄒天的耳朵,猛吹了兩聲。鄒天在夢中嚇到直接滾到地上,鄒月和我哈哈大笑。

我說:「起來吧,吃飯了。」

鄒天懵懵懂懂地踢了踢他的朋友,兩人擦着眼睛坐在了桌前。

這兩個傢伙許是餓瘋了,不一會兒功夫,一桌菜吃得一乾二淨,剩我和鄒月瞠目結舌。

睡飽吃飽后,鄒天終於有力氣說話了。「大姐,二姐,忘了介紹,這位是丁甲,我導師的兒子,現在在學校化學系當老師。我大姐,鄒雨,律師,我二姐,鄒月,會計。」

那個男生靦腆地站起來與我們打招呼。雖然他與鄒天都被西藏的太陽曬到一臉暴皮,但看得出是個斯文有家教的男孩子。

我想起這就是鄒天提過,要給鄒月做介紹的那位,望向鄒天,他朝我眨眨眼,我們倆心領神會。

我笑容可掬地對丁甲說:「你好,你的名字好有趣,是甲乙丙丁的丁和甲嗎?」

「是。」他答:「我姓丁,我媽覺得這個姓成績太差,所以在後面給我加了個甲。」

我拍手哈哈哈大笑:「有意思。」——看來他父母也頗有幽默感,這樣的家庭我喜歡。

鄒月毫不知情,一邊撿著碗裏的剩菜塞進嘴裏,一邊隨着我們傻笑。

我望着鄒月,暗想:求你了,看上他吧。

一晚上,我表現異常活躍,不斷尋找話題,讓這兩人都能有表現的機會,而且西藏之行,無疑成為整晚的焦點,當大家頭靠頭聚集在鄒月的電腦前欣賞那些照片里,我幾乎有一種成功的預感。鄒月長發撥肩,眼神迷離,文靜內秀,應該是男孩心中的首選對象。

不知不覺到了10點鐘,鄒天和丁甲扛着行李下了樓,我一路送他們,一路盛情邀請丁甲有空再來玩。

走到路邊,我們三人都探頭尋找著空駛的計程車。忽然一輛白色小車停在我們旁邊,左輝從車上走了下來。

「姐夫!」鄒天大聲喊。我在他身後狠踹他後腳跟一下。這些傢伙,好象有意不改口。

「小天,回學校去?」左輝問

「是。」

「我送你們吧,這麼晚,不好叫車。」

「好啊,早聽二姐說你買了車,一直就想坐坐。」鄒天毫不客氣,說完就往車上爬,丁甲也跟着上了車。

我只好對左輝說:「辛苦你了。」轉身準備回家。

左輝從我身後追上來說:「鄒雨,鄒月那件事,我明天約了主管人事的李局長吃飯,你也認識,就是我原來的老處長,你也一起來吧。」

「不用了吧,我們一起去不合適。」我猶豫着說。

「沒什麼不合適,我們之間的事,李局長又不是不清楚,你去,顯得更有誠意一些嘛。」

他說得也有道理,為了鄒月,我只好不要臉面,與前夫一起出行。於是我說:「好吧,明天你告訴我具體地點。」

「我明天來接你吧。」看得出,我的讓步讓他很高興。

我橫他一眼:「不用你接,我自己去。」

「好,好,我明天打你電話。」他說着,返身回到車上,開着車向學校方向奔去。

鄒天和丁甲搖下車窗,向我揮手道別。

回到家裏,鄒月塗着一臉的面膜,在客廳里看電視,見我進來,對我說:「你的電話一直在響。」

啊,林啟正,一定是他。我仔細看小月的表情,塗着面膜,看不出所以然。

我走回房裏,放在梳妝台前的手機上顯示出4個未接來電,全部都是一個號碼。好險!想必她沒有多事去看我的電話。

我關上房門,回撥過去。第一句話就問林啟正:「你打了我幾個電話?」

「沒記錯的話,是四個吧,怎麼了?」他很奇怪。

我暗鬆一口氣:「我把電話放在家裏了,擔心被小月看到。」

「我知道我不在你的電話簿里,上面應該不會顯示我的名字。」他答,沒想到他觀察如此仔細。

「可是萬一她記得那是你的電話呢?」

「我還是那句話,防不勝防,她早晚會知道。」

「越晚知道越好。」

「好吧,以後我們都小心點。」他答,轉口問:「今晚忙什麼?我一直等你電話。」

「鄒天帶回來一個大學老師,給鄒月介紹對象,我一直在招待他們。」

「成功了?」

「還不知道,應該有希望吧。」

「可不要看上你了,像我一樣。」他笑着說。

「不可能,那是個小男孩。」

「對了,我換車了,換了台吉普車,黑色的陸虎,牌照是66888。」

「原來的車挺好的,為什麼要換?」

「沒什麼,開久了,想換換。」他輕描淡寫地說。

「奢侈!」我嘆道。

「早點休息,我也回家了。」他說。

「你還在外面?」

「我一直在辦公室。」

想必是為了等我,我很抱歉地說:「對不起。」

他連忙阻止我:「不要說對不起,也不要說謝謝,說得太多了,會顯得陌生。」

「該說的時候還是想說啊。」我無辜地說。

「換別的方式吧。」他悄聲答。

我不由地笑起來,男女之間的對話,說着說着就有些曖昧,但這就是戀愛里的小趣味。這一夜,我睡得格外香甜,也許,樂觀地想,從鄒月的戀愛開始,一切都會有轉機吧。

(四十一)

第二天一早,天氣明朗。

我坐的計程車正停在星巴克的門口,下車時,我力圖讓自己姿態優雅一些,甚至還順着風吹來的方向拂了拂頭髮。

但是,我的眼睛尋遍了星馬克靠窗的每一個位置,沒有看見林啟正的身影,路邊,也沒有一輛什麼66888黑色的吉普車。我不甘心,又走進星巴克仔細找尋,還是沒有。這傢伙,想必是那日被我撞見,不好意思再玩這種守株待兔的把戲。

不過,還真有些失望,畢竟已有好幾天沒有見面。

走進辦公室,桌上放着一張紅色的請柬。

我打開信封,首先看見的是請柬上的婚紗照,小兩口臉貼臉依偎在一起,其中一個居然是——高展旗!

我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打開請柬,上面明明白白寫着:「高展旗、白麗訂於9月28日中午12:08在君皇大酒店二樓宴會廳舉行婚禮。」

白麗?何許人也?聽都沒聽說過,這也太快了吧。

我把請柬丟回到桌上,不禁啞然失笑。一時間,我的心態極之複雜。雖然我從來沒有認真面對過他的感情,但他站在我身後對我說的那番話,畢竟讓我無法忘懷。可是,說完之後,他轉身就與其他女人喜結連理,這也未免太過諷刺!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嗎?

正想着呢,高展旗敲門走了進來,以往進我的辦公室,他什麼時候敲過門?真是今時不同往日。

「看了嗎?」他對着紅色請柬努努嘴。

「看了。」我鎮定自若地回答。

「有什麼感想?」

「為你高興唄。」

「我還以為你會有點失落呢?」還好,他又恢復了幾分的油腔滑調。

「為你失落的大有人在,輪不到我。」我答。

他划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了我對面:「交給你三個任務。」

「說吧,理當效勞。」

「第一,那天幫我收禮金。」

「沒問題。」

「第二,幫我借兩台平治接親。」

「兩台?」我瞪大眼:「我一台都借不到,我不認識開平治的老闆!」

「你不認識,有人認識啊!」高展旗用很曖昧的口氣說。

「別人認識你找別人,找我幹嗎?」我不悅。

「我跟那個別人說不上話,你就不同啦。」

「高展旗!」我嚴肅地說:「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就請你尊重我,不要這樣和我說話!」

「好好好,我自己去找他。」高展旗讓步:「他們公司里就擺着好幾台呢。」

「那是你的事。」

「但第三件事,就請你一定幫忙,千萬不要生氣!」他表情誠摯地說。

「那得看是什麼事?」我雙手懷抱胸前,示意有所防備。

「你知道,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勢利,就是這麼看人來,你的朋友有檔次有水平,你也就跟着上檔次上水平,如果你混得都是些出不得枱面的朋友,你也就被人瞧不起。尤其是像我們做律師這一行,就是拼誰的人脈足,誰的背景厚……」他開始滔滔不絕。

我大概聽出了他的意思,舉起手打斷他的話:「行了行了,你要我幹什麼?直說。」

「請林啟正務必出席本人的婚宴!」他也不含糊,直截了當。

「你發張罰款單給他不就結了?」

「錯,據我所知,林啟正極少參加此類場合,更何況我跟他關係一般般。」

「他又不是國家領導人,為什麼一定要他到場?」

「他牛啊!他有神秘感啊!平時從不出席此類場合,我結婚他卻來躬逢盛會,說明我和他關係非同一般啊!」

我看着高展旗,深感無奈:「老高,我們不就是一個小律師,有必要這樣嗎?」

「律師,不就靠面子吃飯嗎?誰面子大誰吃得多。那些個小法官小庭長什麼的,見我和大老闆這麼深的關係,還不對我另眼相看?以後還指望我給他們找案源完成任務呢!」

我望着他,無話可說。

他雙手作揖:「求你了,幫我去和林總說說。你一句話就能擺平的事……」

「高展旗!」我討厭他總是把我和林啟正聯繫起來,連忙喝斷他。

他卻充耳不聞,繼續說:「真的,鄒雨,幫我這個忙!只要他能來,我特赦你不用打紅包。」

「你自己去和他說嘛,扯上我幹嗎?」

「我和他說不上幾句話,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根本沒辦法溝通。」高展旗有點氣急敗壞。

會嗎?我心想。我一直覺得他算是不擺架子的老闆,難道他在我面前表現得不一樣嗎?

高展旗將身子靠向椅背,擺出一副懶洋洋的姿態:「鄒雨,我開始真的很不服氣,覺得自己等你這麼久很冤,如果你是嫁給他,那我甘拜下風,但你……」他把后句話吞了下去。

我瞪着他,倒看他說出什麼好話來。

他挪了挪腳,繼續說:「我一腔憤怒,跑去找他,結果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和鄒雨之間的事,不需要與你討論。真他媽牛!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裏,我更氣了,真想他媽的不在他手底下做了。結果後來,我一個朋友說的話點醒了我,那個女的也知道林啟正,我問她,如果林啟正和高展旗,你選誰,那個女的想都不想就說,『如果選擇題里有林啟正,不管是在A、B、C還是D,他永遠都是正確答案。』」

高展旗猛地一拍桌子;「那一句話,讓我徹底想通了,我和他去鬥氣,真是何苦。不如感謝老天,讓我有一個與他關係超鐵的朋友,對我更有好處。所以,現在,對你的選擇,我完全沒有意見。」

聽着他的話,我只覺惆悵,林啟正,在我看來,是愛,在別人看來,卻只是金錢與權勢。

高展旗還在說着:「所以,鄒雨,你有義務改善我和林啟正之間的關係,這次婚宴,就是啟——動——儀——式!」

我正準備在回他兩句,電話響了,左輝打來的。

「晚上在哪裏?」我問。

「天一酒店如意包廂,我約了6:30。」

「又是天一,膩不膩啊,這個城裏沒別的地方吃飯嗎?」我抱怨。

「領導都愛吃那裏的鮑魚嘛。」

「好吧。」

「要不我順路過來接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過去。」

我這邊說着,高展旗那邊用一種萬事皆明的曖昧表情退出了辦公室,一路退一路用口型對我說:「別忘了讓他來!」他定是以為我在和林啟正通話。我無奈地搖搖頭。

下午我準備出發去天一酒店時,林啟正打來電話,我抱歉地告訴他晚上有一個非去不可的應酬,正巧他說他也要陪客人吃飯,於是兩人約好了晚飯後見面。

我前腳進了包廂,左輝和李局長後腳也到了。李局長一直是左輝的領導,與我算是熟人,所以見面分外熱絡,三人相談甚歡,關於鄒月之事,他也滿口應承儘力幫忙。

酒過三巡之後,李局長開始做月老,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鄒,左輝呢,是個好同志,工作認真,作風嚴謹,大有前途嘛。以前,他走過一些彎路,這也是我這個做領導的教導無方,監督不夠,責任主要在我。不過年輕人,犯點錯誤是難免的,你也要放寬心,寬宏大量原諒他,給他一個機會。我知道,他對你一直是有感情的,也一直沒有忘記你。破鏡重圓,那也是一件好事啊。好不好?」他邊說還邊拍我肩膀。

我無話可答,只好陪着笑臉不住地點頭。

左輝坐在一旁,低頭喝着悶酒,好象說中了心事。

幸好此時李局長的電話響,方才解了這場困局。

又閑聊了片刻,我提議請李局長去洗腳,李局長連連稱好。左輝站起來走出包廂,我估計他準備去結賬,忙跟了出去。

他果真走到前台掏錢包,我衝上去阻止他:「不用,不用,我來。」

「沒關係,我來是一樣的。」他執意從錢包里取出信用卡。

「不!不!這是我妹妹的事,怎麼能讓你出錢!」我按住他的手,也從錢包里掏錢。

正當我們拉拉扯扯,熱乎得不得了的時候,忽然我看見了一雙熟悉的眼睛。林啟正與一幫人從前台邊的樓梯上走下來,正看到這一幕。

我心裏一陣發慌,心想恨恨地想,那裏這麼巧,跟演電視劇一樣。

林啟正離開人群,徑直朝我和左輝走來。好幾天沒見他了,猛一碰面,總有些心動。他看來也喝得不少,臉色有些發紅。

「左處長,好久不見。」他首先與左輝握了握手,然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

左輝忙說:「林總,前兩次去你們公司,想見你,可惜不巧你都在出差。」

「真不好意思,改日我專程請左處長來公司指導工作。」

「不敢不敢,只要林總有空時能接見我們一下就行了。」兩人開始打起官腔,聽在我耳里,真有些難受。

「你們今天也在這裏吃飯?」林啟正問。

「對,請一個老領導。」

林啟正揚頭對前台的服務員說:「記在我帳上。」

左輝忙說不用,林啟正哪由他推辭,率領那幫人揚長而去。

我杵在那裏,從頭到尾,面無表情,一句話也沒說。

左輝聳聳肩,對我說:「也好,有大老闆買單。」

我勉強地擠出笑容,點點頭。

過了不久,我和左輝攙扶著已是半醉的李局長走出天一的大門,左輝讓我扶著李局長,他去將車開來。

我站在門口,用力支撐著李局長左右搖晃的身體,無意中發現,正對着大門口是一輛體積龐大的黑色吉普車,牌照號碼66888。

然後,我依稀看見林啟正端坐車內的駕駛座上,黑暗的車內,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左輝的車此時已停在了我們身旁。左輝下車來,將李局長扶上了後座,我無法,只好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

車子駛離酒店,我的電話響了。

「你一定要坐在他旁邊嗎?」林啟正在電話里問,口氣相當生硬。

「不是。」當着左輝和李局長,我無法正面做答。

「你還要去哪裏?」

「我還有事。」

「還有什麼事?」他追問.

「我再和你聯繫。」

「那好,我等你電話。」他率先掛了機,表現出明顯不滿。

我將手機放回包中,心中也有些煩惱,想到令他不快,竟有些自責。

「誰啊?」左輝不識時宜地問。

「不關你的事!」正趕上我的氣沒處發,狠頂他一句。

他倒是無所謂,依舊說:「鄒雨,李局長是我的老領導,對我最了解,他是一番好意,我別見怪。」

我回頭看李局長,早已癱在後座上不醒人事。

「李局長也是為我們好……」左輝繼續說。

「左輝!」我打斷他:「如果你以為我一直一個人,是為了等你,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我這句話噎得左輝半晌沒出聲。過了許久,他惴惴地問:「我們之間,一點可能都沒有了嗎?」

「沒有,一點可能都沒有!」我狠狠地回答。

「我會等在你身邊,等到你原諒我的那一天。」他竟說。

我忽然想笑,男人總是這麼容易地說永遠,高展旗、左輝、還有林啟正,都一樣,而女人,如我,只選擇我願意感動的那句話。

「送李局長回家吧。」我提議。

我和左輝,加上李局長的兒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李局長弄上了樓。

回到車邊,我從車裏取出包包,對左輝說:「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

「這麼晚了,你還去哪裏?要不我送你。」左輝奇怪地說。

「不用了,我自己去。」

左輝只好開車離去。見他的車消失在視線里,我撥通了林啟正的電話。

「喂?」他答。

「你在哪裏?」我問。

一輛車急剎在我身邊,竟帶起一陣風。原來他一直跟着我們。

搖下車窗,他示意我上車。

我坐上車,見他表情依舊不悅,搖起車窗,將車向前開去。

「怎麼換台這麼大的車,貼得黑乎乎的,外面看裏面什麼也看不到,像部裝甲車。」我顧左右而言他,想活躍氣氛。

他不答,只望着前方。

「今天是為了小月的事,小月在考稅務局的公務員,筆試過了,只差面試這一關,左輝請他們主管人事的副局長吃飯,打打招呼。」我只好正面解釋今天的晚餐。

「想進稅務局,為什麼不找我!何止是稅務局?鄒月想進哪個機關,我不能辦到?」他開腔了,但聲調有些不滿。

「前面報名考試什麼的,都是鄒月自己做的主,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昨天說起這件事,我就想着能搞成更好,反正李局長我也認識,所以就答應來吃飯啰。」我進一步解釋。

「你昨天和左輝在一起?你不是在幫鄒月介紹對象嗎?」他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沒有啦,送鄒天他們下樓的時候,碰見他,說起這件事。」

「那麼晚?怎麼還會碰見他?」

「他就住我們樓下啊!」

他沒再言語,車正停在一個十字路口,綠燈亮時,前面的車起步緩慢,他皺着眉,用力地按響喇叭,這車笛音極怪,嚇我一跳。

「下次還需不需要陪局長吃飯?」他突然問。

「應該不用了吧。」

「或者他再想辦法把你弄進去?」

「你說什麼呢?」他的話讓我有些不快。

「為什麼我的好意你都不願意接受,而他幫的忙你又這麼配合呢?」他忽然大聲地責問我。

我一時口拙:「啟正,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明知道他對你有別的想法,你還和他同進同出,拉拉扯扯,你這樣是在鼓勵他嗎?」他的語氣越來越嚴厲。

「可是我已經明確地拒絕他了。」我無力地分辯。

「可是你也明確地拒絕過我啊!」他緊跟一句。

我理屈詞窮,甚覺委屈。突然,我的邏輯轉過彎來,轉頭沖他大聲說:「我想和誰在一起,就可以和誰在一起,你憑什麼管我?你有什麼資格管我?」

換作他一時楞住。這時,路上又一個紅燈,他急踩剎車,車早已超出停車線老遠,停在了路口上。綠燈通行的車在我們的車周圍亂成一團,猛叫喇叭。

他不管不顧,眼睛只盯着前方。

我也不再說話,縮坐在座位上。

忽然,他黯然地說:「就是因為我沒有資格管你,所以,我很害怕會失去你。」

我望向窗外,忽然發現眼前一片模糊。

他伸手過來,將我攬入懷裏,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這樣的愛情,真是讓人辛苦。

他載我回到他那個簡陋的家,倆人在憂傷的情緒中激吻擁抱,直至高潮。

他留我過夜,我堅決不允,這彷彿是一條底線。

凌晨兩點,他將我送回了家。我經過左輝的窗前,發現裏面還亮着燈。

(四十二)

我在睡夢中被高展旗的電話吵醒:「小姐,八點鐘了,還在睡覺呢?快起來快起來!」

「幹嘛?你又不是今天結婚!」我睡眼惺松,口齒不清。

「救急救急,剛才高院通知我,長山公司突然同意調解,讓我九點鐘過去開調解會,這邊致林今天上午有個項目簽約,也是九點鐘。我只有一個人啊,兩邊都約好了,你幫幫忙,去致林頂一下吧。」

「我不,我去高院!」

「嘿!那可不行,我可花了大功夫才換來今天的調解會,搞成了的話,百分之十的提成,怎麼能便宜了你。」

「那是這樣,我今天幫你去致林,百分之十裏面我得百分之五。」

「百分之二?」

「百分之四?」

「百分之三?」

「成交。」我一拍被窩,坐了起來。

「你夠狠!」高展旗恨恨地說:「下次別求我!」

我笑:「在我拿到那百分之三以前,打死我也不求你!」

掛了電話后,我已徹底清醒。走進衛生間洗漱更衣。

九點差十分,我已到了致林一樓,進大廳前,回頭看了看前坪,一台車也沒有,林啟正想必還沒來。現在走進這個地方,忽然感到幾分親切,或許因為我愛的人,日日在此駐守,因此,我也有了別樣的情懷。而警衛也已認識我,向我點頭微笑,不必如初來者一般,查驗證件核實身份。

電梯口已經有不少人在等,我的手機響,歐陽部長在電話里問:「鄒律師,今天是你代高律師來開會嗎?」

「是的,我已到一樓。」

「好的,我們在七樓會議室。」

我答應着。忽聽旁邊有熟悉的聲音,轉頭一看,林啟正與兩個老外走了過來。

他也正好看見我,眼中露出喜悅的表情,但嘴裏仍在與老外嘰哩呱啦說着話。

旁邊的人都恭敬地與他打招呼,他也敷衍地點着頭。而我卻大模大樣地轉回頭,作陌生人狀。心裏有些竊喜,今時不同往日,終於不必如此畢恭畢敬。

電梯門開了,他照例有風度地請所有女性先上,我站在角落,靠着梯壁,他陪着老外也走了進來,有意無意地,正好站在我的旁邊。

電梯上行,狹小的空間里十分安靜,忽然,有人悄悄握住我的手,我抬頭望他,他裝作若無其事,眼睛望着上行的電梯,臉上卻隱隱浮現出笑意。

一時間,我的心裏,因為這秘而不宣的愛情而充盈著幸福,只能隱忍再隱忍,努力不讓自己的表情泄露天機。

「叮」,電梯停在了五樓,他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心,彷彿在說再見,然後,隨着客人走出了電梯。我看着他的背影,真有些戀戀不捨。

電梯門合上之後,一個女孩忽然長舒一口氣,拍著胸口低聲對另一個女孩說:「不行了不行了,我一見到小林總就發暈。」

另一個女孩用力捅她一下:「那你就乾脆直接暈到他身上。」

兩個小姑娘笑成一團,聽着她們的對話,我心裏竟有了幾分滿足,虛榮心,哪個女人沒有呢?更何況愛上林啟正,和被林啟正所愛,無論如何,都應該算是件讓人得意的事吧。

於是,我帶着飄飄然的心情,走進了七樓會議室。

簽約十分順利,一個一百萬的小項目,對於致林來講,是可以由部門經理簽字作數的,所以,大家都十分輕鬆。

事畢,歐陽部長留我吃中餐,被我婉拒。我寧可回辦公室吃盒飯,十分鐘解決問題。

乘電梯下至一樓,走出電梯口,我突然看見林啟正的父親林董站在對面,心一虛,低頭快步走開,餘光瞟見他正在聽一個手下彙報工作,心存僥倖地想,想必沒有注意到我,即使看見了,只見過我一面,他應該不會記得我是誰。

然而沒走出兩步,他卻在我身後喊:「請問是鄒律師嗎?」

慘,被活捉!我只好轉過身,擠出笑容說:「林董,您好!見您在聽彙報,不好意思打擾您!」

「沒關係,你今天過來是……?」

「一個工程上的電梯項目簽約,我過來參加一下。」

「可是我聽說你現在不負責我們公司的法律事務了?」這個太上皇,還真門清。

「對,由我們所的高律師負責,但他今天臨時要參加高院的調解會,所以我來幫他的忙。」我解釋道。

林董點頭,沒有繼續提問。我心裏暗想,測驗結束!於是,恭敬地對他說:「林董,那我先走了。」說完,轉身欲溜,恨不能即刻消失。

「鄒律師,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有事找你!」林董突然發話。

睛天霹靂,一時炸到我六神無主,太上皇何時有事需要找我?工作上的?不可能啊!他從不過問具體經營!生活上的?難道,難道,難道……?

我隨着他走進電梯,他仍在與手下討論工作,但我已完全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大腦正高速運轉,設想着他找我談話的種種可能,他是已經知道我和林啟正的關係,還是隱隱聽到一些風聲,我是應該裝做無辜全盤否認,還是乾脆勇敢一點承認事實?如果他羞辱我的尊嚴喝令我離開林啟正,或者像那些電視劇里一樣,抽出一張巨額支票換取我的退出,我是該義正辭嚴表示愛情至上,還是楚楚可憐地接受安排?……

真想打個電話給林啟正,或者多麼希望他的電話會在此刻響起,真渴望在這個時候聽見他的聲音,當電梯經過五樓時,我又在盼望着會聽見「叮」的一聲,然後林啟正站在門口,正撞見我如待宰羔羊般站在他父親身邊,豪邁地救我於水火之中……

但是,祈禱總是無效,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幸運的巧合,電梯彷彿在瞬間便直上九樓,而我,也彷彿在瞬間便來到了林董寬大無比的辦公室里。

比起林啟正的辦公室,林董的辦公室可稱得上是富麗堂皇,全套的紅木傢具,牆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名人字畫。我站在辦公室的中間,努力提醒自己:鄒雨,冷靜、冷靜、一定要冷靜。

林董坐在了寬大的辦公桌前,然後,伸手示意我坐在他的對面。看上去他表情和藹平靜,似乎不像是要與我為難。

「鄒律師做這一行很久了吧?」他開腔寒暄。

「有五年多了。」我謹慎地答。

「上次看你做的那個合同,很專業,你應該會大有前途!」

「謝謝林董誇獎。」

我心知不妙,開始誇獎,其後必有為難之處。

林董的表情倒是始終如一,他微笑的樣子與林啟正極象,想當年,也應該是相貌不凡的青年才俊。

正當我胡思亂想之際,林董突然走入正題:「你和啟正在一起有多久了?」

不出我所料,果然事已穿幫,但預料到,不代表已想好答案,我一時語塞,臉卻變得緋紅。

而林董,微笑地看着我的窘樣,竟也不再言語,彷彿不等到我的答覆勢不罷休。

過了許久,我回過神來,說了一句權宜之話:「林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當然明白。你是個聰明人。」

「我認識林總有快半年了,在致林工作也有一段時間……」

林董打斷我:「鄒小姐,不必說那些,你告訴我,你愛啟正嗎?」

「我……我……林董,可能你誤會了……我和林總沒有什麼,只是朋友……」我下意識的作著無力辯白。

林董打開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個信封,然後從中抽出一沓照片,輕輕擺在我的面前。

我將視線投向那些照片,然後我看見,我和林啟正,在餐廳,在飛機場,在車上,在路邊,有擁抱,有親吻,有手拉手,有對視而笑,甚至還有一張,星巴克的落地窗前,林啟正微笑着伸手抹去我唇邊的泡沫。

我震驚地看着那些溫馨的畫面,只覺毛骨悚然,居然一直有人在我們身邊,注視着我們的一舉一動!

我將譴責的目光投向坐在對面的林董,不論如何,他也不必用如此卑鄙的手段來對付自己的兒子。

林董見我的神情,輕輕朝我擺擺手,說:「你誤會了,這不是我的意思。」

我更奇怪了,那會是誰?江心遙?

看出我的疑惑,林董繼續說:「就在前幾天,有人送來這些照片,開價兩百萬,否則就將照片寄去香港給江家,讓啟正和心遙的婚事泡湯。通過黑道白道很多關係,討價還價,最後,這些照片花掉了80萬。公安局早就說過有人計劃要搞我林家,沒想到是通過這種方式。」

我的頭腦一片混亂,他說的事已經超出了我的想像範圍,現實中,居然也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林董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嚴肅:「鄒小姐,你和啟正在一起怎麼搞,我都懶得管,男人在外面有幾個女人,這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我們和江家的婚事,是絕對不能出差錯的,如果出了差錯,賠掉的是我林家的家產。」

「所以,如果你是想要點錢財,找個靠山,過點好日子,那你們倆盡量低調一點,注意影響,如果真的有什麼愛情,還想着將來在一起,我勸你儘早打消這個念頭,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江心遙是江家的獨生女,誰娶到她,誰就是江家未來的繼承人,啟正好不容易才達到這個目標,你千萬不要壞了他的好事。而且,江心遙的父母身體健康,活個十年二十年不成問題,在這之前,啟正絕不可能和她離婚。」

他的話深深刺傷了我的自尊心,我反駁道:「您誤會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啟正給我什麼,我不是為了他的錢,也不是為了要一個什麼名分。」

他扯著嘴角傲慢地笑了笑:「那就好!總之,你不要逼啟正,你如果逼他,就是害了他。啟正是我最喜歡的兒子,我也想把家業交給他,但是,他致命的弱點就是太重感情,如果你逼他為了你放棄江心遙,那就是逼他這輩子永無出頭之日,」

我被激怒了,騰地站起來,盯着這位高傲的老人,一字一句的說:「我不會逼他,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想過要從他身上,從你們林家得到什麼,您大可放一百個心!」

他也注視着我,忽然問:「你見過他手上的傷嗎?」

我一時怔住,回想了一下,啟正手上確實有些淺淺的傷痕,於是我點點頭。

「他怎麼向你解釋那些傷?」他又問。

「他說是小時候打架弄的。」

「他騙你。他的母親因精神抑鬱而投河自盡,他當時只有十二歲,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很長一段時間裏精神上也很混亂,那些傷痕,其實是他自己用刀片自傷的結果。我送他去國外,花了不知多少錢,想了不知多少辦法,才將他救過來。所以說,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只是獃獃地看着林董嘴巴一張一合。

林董站起來,繞過辦公桌,走到我面前。「鄒小姐,我並不想讓你難堪,也不想強迫你離開啟正,雖然啟正沒有和我談過你,但我也看得出,啟正自從和你在一起,變得很愉快,也許你可以讓他有幸福,但是,我擔心事情的發展,不會那麼簡單,你能保證你控制得了一切嗎?你能保證你該來的時候來,該走的時候走嗎?你能保證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嗎?」

我能保證嗎?我也在問自己,一時竟找不到肯定的答案。

林董望着我,語重心長地說:「鄒小姐,你自己好自為之,我只要求你,不要因為愛啟正,最後害了他。」說完,他回到辦公桌后坐下,示意我可以離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林董的辦公室,怎麼上電梯,怎麼離開致林公司的。九月的陽光依舊灼熱,我拎着包,沿着街,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心中百味雜陳,羞恥、失望、震驚、痛苦、沮喪、難過,攪作一團,讓人感到無路可逃。

我忽然自嘲地笑了起來,想起來,我是多麼的幼稚無知,用愛情蒙住自己的眼睛,還以為世人都是白痴,林啟正,那個剛才還悄悄地捏着我的手的人,那個我以為我了解他一切的人,背着我,又做了多少遮掩粉飾的事。當然,他沒有做錯什麼,他瞞着我也是應該,從一開始,我就是心甘情願地做這戲里最自欺欺人的那一個。我捂著自己的耳朵去取屋檐上的鈴鐺,被人捉住,真當是一萬個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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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種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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