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版忽悠(7)

友版忽悠(7)

艾倫當年為什麼沒去南方工作,而是「躲在J市某個小衚衕的一間破屋子裏考G考T」呢?他不是堅定的「留國派」,多次告訴艾米他不會出國的嗎?怎麼會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變成了堅定的「出國派」呢?

我推測有三個原因:

1.如果他去南方,那麼艾米就有可能找到他。以艾米「行動派」的性格,她肯定會去那家公司找艾倫。

2.如果艾倫留在中國,除非他不求醫,不然他的事遲早被傳出去。如果他不求醫,就可能沒有康復的希望,他一輩子打光棍,人們也要議論猜測。被人負面八卦,是件很煩惱的事,尤其是因為男人的「那方面」不行被人八卦,那日子肯定恓惶得很。

3.艾倫向他哥哥吐露了自己身體上的問題,他的醫生哥哥建議他出國治療,不光醫療條件會比國內先進,醫生的道德水準也比國內醫生高。

於是艾倫決定遠走他鄉,漂洋過海,隱姓埋名,不混出個人樣來不回來見艾米。

那個暑假,小昆幫艾米找到一個暑期工,是做導遊,小昆殷勤地接送艾米上班下班,而艾倫則躲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瞥見」這兩人「恩愛如同小夫妻」。艾倫有時還趁艾米不在家的時候,到她家附近去晃悠晃悠,在那個賣羊肉串的小店子坐一坐,重溫往日的甜蜜。

那段時間,痛苦是如何噬咬着艾倫的心,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推測他直到今天,都沒有向任何人描繪過他那時的心情和感受。我們只從他偶爾的隻言片語中,窺伺到那段經歷在他生活中留下的巨大影響。即便他現在幸福得像神仙,他有時也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覺得他自己仍然在被收審,而今天的幸福生活不過是他在收審站臆想出來寬慰自己的美景而已。

想當年,艾倫被關在鐵窗之後,不知道自己的冤案能否昭雪,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重見艾米的那一天。支撐他的,就是對過去甜蜜愛情的回憶,對未來美景的憧憬。他幻想有一天,一切真相大白,他終於回歸自由身,他的「小丫頭」還在那裏等着他,那時他要馬上向她求婚,一天也不延誤。他要跟他的「小丫頭」每天生活在一起,朝朝暮暮,永不分離。他們要生很多很多孩子,然後守着他們的孩子成長,白頭到老,兩人互相攙扶著上醫院。他會對他的「小丫頭」說:「看,這就是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老年人的愛情,是不是同樣很美好?小丫頭,永遠也不要擔心我會不愛你……」

我們可以想像,當兩艾在C大舞會上相遇的時候,艾倫一定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兩艾夢遊般地邊跳舞邊交談,貌似都是無關痛癢的寒暄,但每句話都傳神地刻劃着人物性格,也推動着情節的發展,叫人不得不感嘆艾米描寫對話的水平高超。

在舞場對話中,兩艾談到「長大了」這個話題,一下把往事拉到兩人眼前。因為兩艾從前曾就誰大誰小有過一番妙(謬)問妙(謬)答。艾倫說艾米年紀小,而艾米則故意理解成胸脯小:「她避開他的視線,伸出另一隻手,摸摸他的胸,說:『你不要老說我小,其實你比我小,承認不承認?』」

那是兩人首次吐露心跡,扯扯歪沒問題,越歪越能剖白內心,增加情趣。但在C大舞會上就不同了,那是一個twilightzone,兩人都摸不透對方的心思,艾倫自然不敢造次,只得急忙解釋,但也暴露出他清楚地記得從前的事情。

艾米跟Yoshi的關係,是艾米自己「暴露」出來的:

我還經常到你們「野雞樓「去——,艾米說了這句,突然想起自己去「野雞樓」的原因,想起了Yoshi,覺得好像偷情被丈夫抓住了一樣,心裏很慌亂,不覺臉也紅了。她不知道他發現她臉紅沒有,她想讓臉上的紅暈儘快退下去,結果卻感到臉越來越發燒。(艾米:《十年忽悠》)

我們大家可能都有過類似經歷,明明問心無愧,但臉卻紅了,就像明明說的是真話,但卻通不過測謊器的檢測一樣,無法解釋,只能說倒霉透頂。

艾倫這麼善於觀察的人,又是近距離觀察自己心愛的女孩,而且正是急於搞清艾米的「戀愛狀況」的關鍵時刻,當然不可能不注意到艾米的臉紅。這陣紅暈來得很不是時候,使艾倫意識到艾米的男朋友很可能就是比較文學系的,於是從前聽到過的關於日本人Yoshi有個漂亮中國女朋友的傳聞便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艾倫進一步試探:「你很不簡單,出來讀英語的中國人很少呢。讀博士吧?讀完還打算回去嗎?」

艾米見艾倫轉了電腦專業,認為他不準備回國去了,因為那時電腦在海外好找工作,改電腦專業的人大多是不想回國的人,於是艾米回答說:「你——們都不回去了,我也不回去了。我——也轉電腦吧。」

這裏我們再一次看出艾米破折號的巧妙用法:艾米的本意是說「你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了」,但話到嘴邊又想起艾倫的那個ABC女朋友,於是面子觀點上來了,不想在艾倫已經有了女朋友的情況下還在一切圍繞他轉,所以她臨時在「你」后加了一個「們」。

這本來是艾米向艾倫表的忠心,但艾倫已經先入為主地有了Yoshi情敵在腦子裏,艾米這話在他聽來就有了別的意思:艾米分明是在說Yoshi不回國,所以自己也不想回國了。這個「你——們」說明艾米出於某種原因,不願意在他面前承認自己有男朋友,於是搞了一個擴大化。

但艾倫還不死心,於是繼續試探,趁著一曲終了的機會,打探道:「你帶舞伴了嗎?……如果帶了舞伴,我就應該把你送回到舞伴那去——,他在哪裏?」

這個舞伴,是「帶」來的舞伴,而不是在舞會上臨時找的舞伴。舞會上有沒有把女舞伴送回到「帶」來的舞伴那裏去的風俗?這還得請教黃顏與「海鷗飛處」。但有也好,無也好,艾倫這一下都歪打正著,終於把艾米的「男朋友」給打草驚蛇出來。

艾米覺得「舞伴」並不等於男朋友,就猶猶豫豫地指了指Yoshi站的地方,那一塊站着很多人,她也沒具體指著誰,只隨手指了一下。但他朝那個方向望了望,就很有把握地問:「日本鬼子?」

她想向他聲明,日本鬼子不是我的男朋友,但她想起了他的ABC,就沒有說出口。

他好像沒注意到她臉紅,仍舊笑着說:「早聽說小日本有個年青漂亮的中國女朋友,原來是你?」

他牽着她的手,向日本鬼子走過去,艾米彷彿失去了自己的思維能力,只知道傻呼呼地跟他走。走到日本鬼子跟前,他把她的手交到日本鬼子手裏,用日語跟Yoshi打了個招呼,就用英語跟他交談了起來。原來他們認識,還在一起修過課。

Yoshi還在問她什麼,她一句也聽不見了,她的目光追尋着Jason的蹤影,她看見他在跟另一個人跳舞,但他再也沒向她這邊望過來。(艾米:《十年忽悠》)

這一段,以簡潔的語言描繪出一段可與《沙家浜》裏「智斗」一場媲美的鬥智場面。男與女,面子與內心,事實與假象,都在進行較量。

艾倫是心在滴血,但卻要充得鎮定自若,滿不在乎,且風度「扁扁」,親手把自己深愛的女孩交到自己的情敵手裏,還溫文爾雅地跟情敵交談片刻。但熬過了這一刻,艾倫就原形畢露,「再也沒向她這邊望過來」,並且一有機會就逃之夭夭,連跟艾米告辭一下都沒敢。

而艾米則因為誤以為艾倫有了女朋友,也死要面子,不肯揭穿Yoshi跟自己的真實關係。她眼見自己深愛的人把Yoshi當成了自己的男朋友,自然也是心在流血,但為了在情場上不輸給艾倫,她只好打腫臉充胖子,讓艾倫認為Yoshi是她的男朋友。

艾倫那晚一定沒有睡好覺,如果說與艾米異地重逢使他興奮得睡不着覺的話,那麼艾米有了男朋友這個事實卻又讓他難過得睡不着覺。他一定在床上輾轉反側,究竟是在檢討自己,還是在責怪命運,我們就只好憑藉自己的想像力,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舞會之後,艾倫方面可能已不做什麼指望,因為他親眼看見艾米有了男朋友,而且不是剛談上的,而是「早就聽說」了的。但艾米方面還在努力,因為她還沒見到艾倫的女朋友,只是聽說。以艾米的智慧,她不從艾倫嘴裏得到證實,是不會輕易相通道聽途說的。

但艾倫的親口證實很快就來了:

她一箭雙鵰地問:「你——那個ABC看見你抽煙——不反對?」

「怎麼不反對,大力反對。」(艾米:《十年忽悠》)

當我們跟艾米一樣,不知道ABC是誰的時候,我們只能把這句話理解為艾倫在談論他的ABC女朋友,但當我們知道ABC究竟是誰之後,我們很容易就可以看出艾倫這句話沒撒謊:艾米這個ABC的確是大力反對他抽煙,說話當口就正在反對。

但愛入膏肓且被褐紅頭髮ABC嚇得如驚弓之鳥的艾米完全沒猜到這上頭去,而是驚慌失措地認為這就是艾倫在親口承認他有了女朋友,一個大力反對他抽煙的女朋友。

艾米稍微回過神來,便繼續打探,問艾倫的女朋友是不是混血兒。

他有點吃驚地揚起眉毛:「混血兒?你聽誰說的?」

「甄滔,她以前是我roommate。」

「噢,」他好像恍然大悟,「聽甄滔說的?那是她搞錯了,不是混血兒。」(艾米:《十年忽悠》)

關於這張褐紅頭髮ABC后側面照,我的猜測是:艾倫到C大后,馬上就有女孩看上了他,而他不想傷害那些追他的女孩,便給自己備下一張女朋友照片,隨時可以用作愛情麥田裏的「稻草人」。

艾倫曾經給艾米照過很多照片,很可能底片都是他保存着。現在要PS出一張「女友」照片來,無論從哪方面講,都會想到用艾米的照片。

為什麼用后側面照?因為用正面照太容易讓人認出或者記住,如果傳到艾米耳朵里,艾米可能不高興,因為他這是在侵犯艾米的肖像權,在他看來,艾米多半是有了男朋友的,即便沒有,也以小心謹慎為妙。

為什麼把頭髮PS成褐紅色?可能是一時興起,也可能是從某張照片或者油畫里獲取的靈感,還可能是因為艾米的后側面頗有老外的風度,把頭髮PS成褐紅色就更像老外,也就更不宜被認出。

艾米厚著臉皮邀請艾倫一起吃頓飯,而艾倫不知道「小丫頭」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可能拿他當一般朋友,那麼他不願意去給她和Yoshi當電燈泡;也有可能「小丫頭」是在調戲他,吃着碗裏,護著鍋里,那他更不會答應。

於是他一推再推。艾米沒得到艾倫的響應,面子觀點又上來了。面子觀點真是很害人的東西,艾米只要面子觀點一上來,就必然要抓Yoshi當男朋友,跟艾倫扯平:

艾米很生氣,覺得他很不給面子,氣惱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老覺得別人在——糾纏你呢?我只不過覺得大家朋友一場,多少有點舊可以敘敘。現在你也是有主的人,我也是有主的人,你到底是怕個什麼?」

「怕引起——另一半的誤會」(其實應該是「怕引起你的另一半的誤會」)

但艾米知道自己沒有另一半,所以覺得艾倫所說的「另一半」是ABC,於是更覺受到冷落,怨恨地說:「只怪我太把誓言當回事了——」

艾米指的是艾倫不在她先結婚,也不在她先有女朋友的誓言,但艾倫並沒把那當做誓言,而是當做「都是很客觀的東西,是我知道我能做到的」,所以他以為艾米還惦記着她自己以前許下的那個「我今生只愛你一個人」的誓言。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艾倫說出了他那關於「發誓」與「守誓」的名言:

他看了她一會,說:「誓是用來發的,不是用來守的,你沒聽人總是說『發誓,發誓』,你聽誰說過『守誓,守誓』?為了幾句誓言,就壓抑自己的感情,實在是不人道的,也是很愚蠢的。Letbygonesbebygone。你別跟我的課了吧,別把自己的學業耽誤了,王教授那裏,我去跟他說一下就行了。」(艾米:《十年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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