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6章

第65——66章

第六十五章

程家陽

我們在餐館吃飯,商量以後的打算。

我說:「我真的早就不想在這裏幹了,咱們去上海,去香港,不然,去巴黎,布魯塞爾,我那裏有很多朋友,憑咱們倆,到哪裏都不會有什麼問題。」

菲吃着油菜說:「我覺得咱們不要衝動,以靜制動。上面就說停職,沒說炒咱們啊,看看情況再說。哎,你不要吃羊肉,這是我的,對你的傷口不好。」

其實,在收到人事處讓我停職的電話之後,我的心裏一直有小小的興奮。真的,好象鸚鵡自己手裏攥著鑰匙,什麼時候飛出去,全憑自己做主,挺爽的。而另一方面,我確實着急離開這裏,我心裏害怕,他們又會有別的手段加在我跟菲的身上,逼我們就範。

「那你爸媽可就真要恨死我了,就這麼真把他們二兒子給拐走了。」

「你也不用這麼想,第一,你對我,其實是搭救落水兒童,溺死之前被你給撈上來的,這是好人好事;第二,」我把筷子放下,用餐巾印印嘴巴,「我把我爸,你把我媽都氣成那樣,我看他們也不想再認我了吧。」

她把我放在桌上的手握住:「家陽,會不會有一天,你後悔這個時候的決定?」

「我現在就後悔了,」我說,「我後悔,我們浪費那麼長的時間。」

她站起來,隔着桌子親吻我,在眾目睽睽之下。

我真是有面子。

「現在的問題是,快到春節了,咱們去哪裏?」我說。

菲想一想說:「不如,去我們家吧。我也有很久沒看到我爸我媽了。」

「好,就這麼定了,然後我們回來就辭職。」

「讓他們後悔去吧。」

「對,讓他們後悔去。」

喬菲

臘月廿九,我帶着家陽回到我的家鄉。

北方城市的春節因為一場大雪而更添了濃厚的節日氣氛。

家陽臉上的傷口癒合了一些,白白凈凈的臉,嘴唇卻凍的通紅。我幫他把羽絨服的領子拉緊:「冷不冷?」

「還行。」他說着就打了個噴嚏,「哎呀挺冷。」

我們打了計程車回我家,路上我跟他說:「我都習慣了,我高中離家可遠了,我騎車上學,走到一半,腳啊,手啊,耳朵啊就麻木了。可是後來你猜怎麼着?」

「怎麼?」

「騎着,騎着,它們又自己緩過來了,又不冷了。」

「是嗎?」

「是啊,我沒騙你,物極必反嘛。」

他笑着就把我給抱住了。

穿的多的我們象沾在一起的兩粒元宵。

我爸爸媽媽見到家陽非常高興。

第二天年三十,我跟着媽媽做了一桌子的好吃的。

家陽跟我爸吃花生,打撲克,我心裏說,小子,這下你完了,我爸是這個街道,三個住宅小區的冠軍,傳說中的撲克鬼見愁是也。

我用手語對我爸說:「爸,你不用讓着他,把他的錢全贏過來。」

我跟我媽把魚作好了,我去看他們打牌,家陽在得意的笑,我爸表情嚴肅,全力以赴。

我說,爸,怎麼回事?你讓着他了?

我爸說,不是,這小子記牌,我出過什麼,他出過什麼全背下來。我都輸30塊錢了。

家陽陰陰的笑着說:「爺倆核計怎麼算計我呢?」

我說:「你也太過分了,等會兒,我親自會一會你。」

我媽端上來餃子,我們坐在床上吃飯,我爸爸把我跟家陽的腿裹在狗皮毯子裏,他說:「真暖活。」

吃完了飯,我們又去放鞭炮,給鄰居拜年,阿姨看到家陽就說:「行啊,菲菲,這小夥子真不錯啊。」

我說:「哎呀,一般吧。」其實心裏得意極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走親串友,我發現程家陽有娛樂天賦,撲克,麻將,跟小孩子電子遊戲,他都是高手,把我叔叔阿姨,舅舅舅媽,表兄弟姐妹都給收拾了。

我說:「你不如好好練練這個,以後咱們不去當翻譯了,去澳門,或者蒙特卡洛當職業賭徒。」

「蒙特卡洛就算了,我也就算個,亞洲級的選手吧。」他沾沾自喜的說。

開心是開心,他把贏來的小錢都買鞭炮給親戚家的小孩了。他們非常喜歡他。

初五,我爸爸媽媽出門看朋友。

我起床了都快到中午了,家陽還在睡。

我媽媽走之前,把火鍋料都給我們備好了,小肥羊的湯料,手切的薄薄的羊肉片,粉絲,青菜,血腸,還有蝦,我想起家陽喜歡吃牡蠣,就穿上大衣下樓給他買。

回來了,家陽也醒了,他把桌子擺好,正在調湯。

「你去哪裏了?」他說。

「我專門去給你買牡蠣。」我說。

可這廝忒難伺候,我們正吃的香甜的時候,他「啊」了一下子就把嘴捂住,聲音含混的說:「牡蠣你也不好好洗一洗,我崩到牙了。」

我沒搭理,繼續吃血腸:「誰讓你自己不看好。」

可是,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手捂著嘴巴,哼哼唧唧的。

我放下筷子,走過去:「怎麼了?家陽,咯到哪裏了?快讓我看看。」

他還在哼,我着急了,就把他的手扒下來:「快讓我看看。」

他的手在我的手裏張開,裏面是一個小小的紅色天鵝絨盒子,我震驚的心裏說,不會吧!

「菲,」他的臉上有惡作劇得逞的笑容,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咱們結婚吧。」

我得看看鑽石夠不夠大。

我慢慢打開盒子,只見一枚祖母綠,把臉孔都能照亮。

「哇,哇……」儘管瞧不起我吧,我就這麼俗,家陽給我戴上,我就控制不住了,哈哈的笑起來,是哪部電影里說的來着?寶石能讓任何女人抓狂。

我摟着他的脖子:「驚了你這塊鑽石,行啊,我跟定你了。」

「什麼時候註冊?」他問。

「儘快,回去就註冊。」

「就這麼定了。快吃火鍋吧。」

「好。」

在之後很長的時間裏,我都經常反覆的看我的這枚祖母綠的戒指,真漂亮啊,對着月光看,對着陽光看,對着鏡子看,左手換右手的看,傻笑着看。

回去的飛機上,家陽說:「早知道你這麼喜歡,早買給你好了。」

「不過這個意義非凡啊。」我說。

「說的沒錯。」他緊緊的握我的手。

春節結束,師姐給我打來電話,說找不到我年前給她的一些資料了,我打算過去幫她找找,順便探聽一下虛實,家陽堅決不去,要自己聯絡我們去登記處註冊的事。

「我不去,那麼多事得忙呢,」他理直氣壯的說,「我還得聯繫一下上海那邊的朋友,要去你自己去吧。」

這人上來性子還真是執拗,我只好自己回到部里。

我在我的電腦上,把文件又拷貝了一份給忙的焦頭爛額的師姐,她說:「菲菲,你現在還不回來,要把我給累死了。」

「我也想啊,不過人事處還沒有通知我復職。」我看看她不抬頭的作文件,發傳真,也挺奇怪的,「怎麼了?剛過完年,怎麼就這麼忙?」

她在一疊信函中抬頭看看我:「出大事了。」

第六十六章

喬菲

我下午回去了,家陽在家裏上網,看見我說,你去陽台看看,我買的鎊龜怎麼樣。

我慢慢去了陽台,看見家陽養在魚缸里的兩隻頭上有紅線的小龜,我又慢慢走回來,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他笑着問:「怎麼樣?喜歡嗎?」

「恩。那還用說。」

他看看我:「你怎麼了?」

我用手拄著頭,看着他氣色紅潤恢復了俊顏的臉說:「春節都過了,你也不往自己家打個電話。」

他沒說話,手指在鍵盤上打的飛快。

我去給自己倒了水,在外面聽見他說:

「我說什麼?拜年嗎?這麼虛情假意的事,做起來有什麼必要呢?你說,菲。

不,至少現在,我不想見到他們。」

這一肚子的怨氣啊,從每個字都能聽出來。

「家陽,」我喝了一口水,在外面對他說,「我今天去部里,聽說一件事。

剛果金武裝衝突,我們的兩位高級鐵路工程師在那裏殉職,你爸去扶靈回來,除了保鏢,他孤身一人。」

他從裏面出來,看着我:「你說什麼?」

「你爸,那麼大的官,自己去非洲,沒有帶文員,沒有帶秘書,沒有帶翻譯。他自己去。」我清楚的重複道。

他坐下來,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

家陽幹這一行許久了,當然明白,他父親這樣級別的官員將訪團縮減到這麼少的人員意味着什麼,這是危險的行程,外交官艱難的使命。

我撫摩他的手:「你不去看一看他嗎?也許他現在需要你,家陽。」

他站起來,又坐下來,在睡衣的口袋裏找煙,我給他點上一支,放在他的唇間。

我看到他額頭上有汗珠流下來。

家陽有點發愣。

他抽完了一支煙,又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繼續打電腦。

我跟着進去:「你聽見我跟你說什麼了嗎?」

他不說話。

這是這個人的強項。保護自己,氣死別人。

我們吃晚飯,看電視,晚上躺在床上,他都沒有說話。

我閉了床頭的燈,感覺到家陽靠近我的身體,我摟着他。

「你怎麼了?家陽。你不高興了?」我問。

「沒有。」他的臉貼着我,「我老了,我想起小時侯的事。」

「說一說。」

「那個時候,我爸爸官不大,時間空閑,把我頂在腦袋上,帶着我哥,我們去北海玩。

他抽陀螺特別厲害。每次,我哥都氣的夠戧。

我現在想一想,真是的,其實,我跟我哥都不如我爸,什麼都不如。連點皮毛都沒學會。

他給周總理,給陳毅外長,給小平同志都作過翻譯,在歐非,在聯合國工作,在行業里他有最高的聲譽。

外國大學里到現在都有用他當年的翻譯資料輔助教學。

我想起,我兩歲的時候,他就教我發小舌音,我長的大一點,開始正規學習法文了,他也忙起來,不過抽空還是會檢查糾正我的學業。

可是,後來,就派別人盯着我了。」

「可是,他很重視你啊。」我說,「這個爸爸是不太一樣的,如果他是個普通人,他會比誰都通情達理的。而且,他比誰都希望你好。」

「是嗎?」家陽抬起頭,看看我,我看見他發亮的眼睛。

我點點頭:「沒錯。家陽,其實,你自己也知道的。

家陽,你想不想陪他去剛果?」

「我想。」他說,面孔在月光下瑩白如玉,「可是,我不能不顧你。」

我抱着他,緊緊的抱着,家陽從來活的多麼疲憊,在任何矛盾中,都渴望兩全,對他的父母,對我,因而左右為難,辛苦了自己。

「什麼話?」我說,「你明天去找他,你要陪同他去,你回來,我們就去註冊。除了這事,我不許你再耽誤一分鐘。」我說。

「去哪裏找你這麼好的老婆?」他在我的懷裏重重的點頭,「照你說的辦,娘子。」

程家陽

我在父親辦公室的門口告訴他的秘書,我要見他。

秘書說,部長不在。

「我剛才在樓下看到他的車子。」我說。

他面帶難色的看我:「你讓我怎麼辦,家陽?」

我不管不顧的推門進去,我父親在桌上批閱文件,抬起頭,看見我,面孔冰冷堅硬:「門都不敲,你這麼多年的禮貌全沒了。」

我看着他,沒說話。

「是過來求我原諒,還是再來討一頓打?」他走過來,看我的臉,「恢復的這麼快,我上次還是手下留情了啊。」

「您要自己去剛果?」

「誰允許你過問我的事情?」

「隨員都不帶?」

「……相關文書在國內都準備好,到了那邊,就是會晤一下總統,履行程序,接受同胞遺體,沒有其他任務。」

「這不符合規矩,不符合您的身份,您怎麼連翻譯都不帶?」

他「哼」了一聲:「我幹什麼的你忘了?你的那點伎倆,還是我教的呢。」

「爸爸,」我看着他,「我,我跟您一起去。我給您作翻譯。」

我父親赫然抬起頭,望定我的眼,好久沒有說話。

我繼續說:「我知道任務有風險,您不願意帶太多的同志去,不過,堂堂大國的外交部長,這起碼的排場總要有,我跟您去。」

他緩緩走到窗邊,向外看,聲音低沉的對我說:「你知道我都不願意帶別人去,更何況,是自己的孩子?你走吧。別指望這樣換點人情分,讓我原諒你。」

「我不走。一碼是一碼,我沒做錯,也不需要誰的原諒,不過,」我走到他身邊,「您別的東西我沒有,這點堅持還是學會了的。」

他笑了一下:「是啊,這,我是領教過的。」他回頭看我,仔細看,「還是我打的不夠重?今天居然來跟我耍賴?」

「下次記得要用棒球棍。」我說。

「好,我記住了。」他回到辦公桌前,批文,簽字,印章,交給我,「去辦批件,家陽,我們後天乘專機出發。」

我要出去了,他叫住我:「家陽,這次去,是要把同胞的遺體接回過,非常重要。」

「是,爸爸,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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