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彭飛和安葉的兒子取名彭安冬,小名冬冬。冬冬四歲這年,彭飛由大隊長提升為副團長。傳說早就有,命令剛到。完成「利劍-1998」演習任務返部政委去機場迎接,跟大夥透露了這個消息。許宏進當場稱他「彭副團長」,毫不掩飾地嫉妒。彭飛高興也不好意思,咕嚕:「機會吧……讓我給趕上了……」許宏進回:「怎麼就不讓我們趕上?」

彭飛往家走。這次任務歷時三個月,他身上臉上看不到一點辛苦的影子,大步流星腳下像安了彈簧,真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任務完成得順利,提拔命令下來了,今天是周末,帶着好消息與分別三個月的妻兒團聚,還有什麼事更能讓一個男人感到快意?

彭飛到家不一會兒安葉就帶着冬冬回來了,這會兒正在廚房忙活。安葉下班的路上買了些西紅柿、黃瓜之類能生吃的菜,就不用做了。要不是考慮明天冬冬在家,冬冬還得吃,她連這都懶得買,惡劣心情使她全身疲軟得沒有氣力。

彭飛倚著廚房門框等不及地跟安葉說話,心情好得一葉障目,完全看不出安葉情緒。「安葉,跟你說個事啊?」止住,等對方發問,安葉專心做事,不問,彭飛耐不住說:「我要調到三團去。」又止住,期待安葉反應,哪怕是不高興的反應。三團駐小縣城,坐火車得六個小時,安葉肯定會對這點提出質疑:你調走了,我和冬冬怎麼辦;分居,還是隨你調去?這時,彭飛再把調動原因告訴她:他要去當副團長。才三十歲就副團,進步速度超過了父親當年。安葉卻仍毫無反應,洗完西紅柿,洗黃瓜,把牙膏擠刷子上,用刷子刷。彭飛只得自己說了:「讓我到三團當副團長。到目前為止,我是我們師最年輕的副團。」安葉在龍頭下沖洗塗滿白沫的黃瓜,頭也不抬應了句:「好啊,進步很快啊。」彭飛有些失望:「你不高興?」安葉馬上一笑:「高興高興,夫貴妻榮,哪能不高興?」

彭飛隨之情緒高漲,倚著門框眼看前方,前方是排風扇,他眼睛看到的不是排風扇,是大好的人生前程:跑道般坦直,機場般寬闊,藍天般遼遠。看着排風扇,他說:「到了三團,兩大課題:一、熟悉團領導班子的工作,二、改裝伊爾-76……」他現在開的是運七,三團是伊爾-76。這時冬冬跑來,動畫片完了,跑來叫爸爸陪他出去玩,彭飛受寵若驚,忙跟着兒子出去。

安葉把洗好的菜蔬往盤子裏碼,心情越發惡劣。她當然為彭飛高興,但同時越發為自己悲哀。不是忌妒,是失落。更有件棘手的具體事情迫在眉睫,眼見彭飛興高采烈,壓住沒說,怕掃興。

下午,部門主任把她叫去說跟她「商量件事」。真是「商量」還好,不是,他在變相要挾。現任部門主任姓王,男性,安葉從前的主任丁潔兩年前被提拔為報社副總編。王主任總體上是好人,心眼小,比最小心眼的女人還小——也正常,任何的領域行當,任何的優劣高下,極品都是男人;頂尖人才男人多,頂尖人渣男人多,這個世界是他們的,也是她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他們的——說王主任的小心眼。某篇稿子,王主任認為標題應這樣起,安葉認為應那樣起,本是業務上的各抒己見,王主任自己也一再說:職務高不一定水平高,希望大家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把稿子寫好編好。但一到具體事上,他不是這個思路。他會從安葉的堅持中想到安葉和丁潔的關係好,覺得安葉是在拿丁潔壓他,進而推測到安葉是不是對他當主任不服氣?他們倆前後腳進的報社年齡相仿。

王主任跟安葉要商量的事情是這樣的:安葉早已確定本月20號休假,打了報告,他批了,社裏也批了。但昨天他接到弟弟電話,26號結婚,請哥哥一定參加婚禮。他們家就弟兄兩個,弟兄倆關係很好,父母也希望他回去。他跟社裏說了,社裏的意思是,回去可以,但要保證工作上不出紕漏,得有資深編輯在位。部門老徐、老鄭也屬「資深」,可惜這二位的「資深」偏生理學上的意義更多,都年過半百了,萬一有突發情況,不說能力如何,體力上先就頂不住,委婉表達出王主任和安葉不能同時離崗這層意思,卻不說讓誰走誰留。這事是該部門主任處理,怎麼處理?犧牲自己,不成;明目張膽犧牲下屬,也不成,畢竟她請假在先。但叫旁觀者說,一個婚禮牽扯的是方方面面,休假什麼時候不行?如果顛倒過來,於情於理,他絕對讓安葉先走。儘管如此,出於一貫謹慎,王主任不想以理壓人,更不想被人誤指以勢壓人,他得以理服人啟發安葉自己覺悟。

彼時報社一年一度的述職剛完,安葉這一年仍沒有過硬成績,用不着高評委評,她都該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前三年述職她都是「稱職」——職稱評定分三檔,優秀,稱職,不合格。優秀者晉陞,稱職者續任,不合格降職,比方「正高」就得降成「副高」——如果安葉不是軍屬——王主任個人還認為如果她不是丁潔副主編的朋友——安葉前三年當為「不合格」。為了個孩子經常請假,多少次外出任務,都以孩子小拒絕,誰家沒有孩子?上月很重要的一次出差,社裏點名希望她去,他轉達了社裏的意思,她又拿出孩子說事。那次他實在忍不住了,過去你是孩子小,現在孩子都四歲了,托誰帶幾天不成?鄰居,朋友,成不成?她又說孩子發高燒不好交給別人。不管真燒假燒,她這樣說了你還真拿她沒轍。病了,開證明來——誰醫院裏沒有仨倆朋友?徒然搞僵兩人關係。那一次,是王主任親自去的。

這次王主任這樣跟安葉開的頭:「安葉,你是咱部門的業務骨幹,所以有件事我想提前跟你溝通一下。今年的職稱評定開始了,按規定,不合格者,降;報社領導以前一直沒這樣做,採取了不晉不降。咱理解領導心情,只要名額允許,誰願意得罪人呢?大夥都挺不容易的。可據說今年恐怕不行了,年年有新人來,高職的名額就那幾個,壓到今年不能再壓,必須按規定來,有退有晉。」安葉心直沉下去,王主任看她一眼,繼續:「說到你的情況,社領導知道,同事們也知道,你愛人工作性質特殊,這幾年你等於一直一人帶着個孩子,還要堅持工作,已經不容易了。但我們自己是不是也得努點力有所改觀?否則會很被動。」安葉深深點頭,心裏對王主任湧起感激。這時,他起身給她倒水,閑閑地說了他要回老家參加弟弟婚禮的事,說了社裏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

安葉當即跟吃了蒼蠅似的!你為什麼不先說這事,不直說?先說、直說,她讓了,還能有自我犧牲的滿足;這種情況下她就是讓了,感到的也是、只能是,屈辱。他給她的兩條選擇等於是:要麼破罐子破摔,要麼忍屈受辱。就算她可以忍屈受辱,彭飛、他家那頭怎麼辦?

安葉和彭飛結婚至今,六個年頭了,就沒在彭家有過一次嚴格意義上的全家團圓,不是彭飛有事,就是他父親有事,再不就是安葉有事,總是鑼齊鼓不齊。這次總算把方方面面都協調好了,用婆婆的話說就是:「一家小三口,我們老兩口,一個不少,過年都沒這麼齊過,這次就當是過年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安葉全身無力,還得強打精神應付每日例行諸事,買菜,上幼兒園接孩子,面對孩子的天真無邪強顏歡笑。孩子還小,還沒能力幫你分擔什麼,還需要你為他遮風擋雨。回到家看到彭飛,安葉沉重的心情瞬間輕鬆了些許,他現在是這個世界上惟一可以幫她分擔、有義務幫她分擔的那個人。電話中、他執行任務時,她不能跟他傳遞過多負面信息,於公於私,安全第一。一走三個月,總算回來了,照慣例,部隊會讓他們休息幾天,休整幾天,她要好好跟他說說,傾訴,分擔。卻不料根本就沒她說話的機會,他也存了一肚子的話,也迫不及待需要傾訴,區別只是,他需要的不是分擔是分享。這種情況下安葉如何同他分享?能讓他說、聽他說就已需相當涵養。深一層考慮是,不想當冬冬面說,一說肯定要說到休假一事,萬一談不攏,吵起來怎麼辦?父母可以吵架,不可以當着小孩子的面吵,父母是小孩子的天,這「天」應該晴好明朗陽光燦爛,對小孩子來說,最可怕的不幸莫過於沒有安全感。

晚上,冬冬睡了,安葉跟彭飛說了。彭飛氣得拳頭緊攥青筋暴跳,斬截道:「這種淺薄小人,不用理他!」以一個「不用理他」表明態度,至於這樣做的後果,他不想。她的職稱,她的工作,她的事業,在他那裏不抵他們家的一次團圓。當年,他以同樣的斬截對她說:「我不是我爸,我保證不讓你走我媽的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態度,生活態度決定生活道路!」當年他是真誠的,現在他也是真誠的。人說,同一個人在不同年齡段里會變成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人,彭飛就是。他的價值觀隨着年齡增長在一步步變化,事業越重,情感越淡,要不怎麼說能量守恆?想歸想,安葉不說,不想翻老賬,沒意思沒意義,這些年與彭飛共同生活的經驗告訴她,翻老賬不解決任何問題——除非她真不想和他過了——惟一的辦法,就事論事。

安葉說:「叫局外人來看,他的事是比咱們重要,他是惟一的親弟弟結婚,我們不過是一次休假。」彭飛立刻警覺:「你的意思是?」安葉說:「我還沒想好。」彭飛叫:「什麼叫『還沒想好』,這不是早就定下的事嗎?從結婚起咱們仨跟我爸媽就沒能全家一個不少地團聚過,春節都沒有!四年一次的探父母假,上次是去了你們家!」不說後面一句話猶可,後面那句話一說,等於從根上肯定自己否定他人,不翻老賬的高姿態換來的竟是對方的顛倒黑白,安葉頓時氣得聲都變了:「你好意思說這個!去我們家是因為從我們戀愛到結婚你就沒有去過我們家!」彭飛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總翻這些老賬有意思嗎?」「翻老賬的是你不是我!」「不管怎麼說,這次休假,計劃不變!」「你怎麼只想你自己?」「你不也是只想你自己?!」

冬冬過來了,睡眼惺忪,光着腳,顯然是被父母吵醒。安葉趕緊抱起他去了他屋,放小床上,解釋,哄騙,講故事,折騰了半個小時,孩子方重新安然入睡。彭飛一直沒睡,躺床上等安葉,這事不定下來他沒法睡。是,安葉為他付出很多,只要可能,他願為她做任何事。這件事不能。這些天來他跟媽媽通話,有一個問題媽媽永恆不變,直著問,拐著彎問:這事沒變化吧?暗示,明示:這事可不要有變化。他完全能想出媽媽對這事寄予了多大期望賦予了多少想像。媽媽一生不易,就算別的事情跟你安葉沒直接關係,上次呢?上次為伺候你坐月子,媽媽回去后大面積心肌梗死差一點就沒搶救過來!

安葉回來了,神情平和。在哄兒子的過程中,她告訴自己冷靜,吵架解決不了問題。看到她的臉色和緩,彭飛也立刻做出相應反應,把被子替妻子拉開:「躺下吧,躺下說,你也累一天了。」安葉躺下,慢慢地小心地道:「這事你看這樣行不行:讓我們主任先走,畢竟人結婚日子的選定是極為慎重的事,要不怎麼說良辰吉日?我們呢,等他回來再走,把休假的日子向後推一下——」彭飛斷然道:「不可能!我的任命已經下來了,休完假就得去三團報到,你總不能讓我新官上任先休假吧?」有沒有理?有。但仍是圍繞着他的需要的理——還是夫妻間的老問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下子化開,難。安葉決定先不說,先睡覺,時間不早了。

安葉一言不發翻身背對彭飛合上了眼睛,彭飛把她的沉默理解成了默認,當下心生內疚。他興沖沖回家,如同小孩子考試滿分指望回家得到誇獎,不想不僅沒有期望中的誇獎不說,對方不僅反應冷漠不說,反還要生出事端,令他加倍地憤怒、沮喪,於是就口不擇言針尖麥芒怎麼痛快怎麼來了。將心比心,安葉不容易,得給她時間適應,他有點操之過急。身邊安葉發出均勻的鼻息,似是睡了,右肩裸露,他輕輕扯過被角,替她蓋上。安葉並沒有睡,清醒地、全身心地體味到了彭飛這個動作的含意:疼惜,知情知意。當即決定,這一次,她讓步,再去單位協調。

次日上班安葉去丁潔辦公室說了這事,丁潔搶在她開口請求幫忙之前——為免雙方尷尬——開口:「安葉,咱們都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彭飛,今天坐在你們室主任位置上的人,絕對是你!發展下去,副總編,總編,你都不是沒可能。夫妻是平等的,工作是平等的,彭飛無權、不能事事處處要求別人以他為中心以為什麼都是該著的!話說回來,他變成今天這樣,你也有責任。這一次,咱得堅持原則,不能再繼續縱容他助紂為虐。我的意見,你們的休假推遲,等王主任回來再說!就這麼定了!」安葉欲言又止,丁潔很知心地低聲道:「我這樣建議並不完全是為王主任,確切說,是為你。知道嗎?現在報社上上下下對你是有一些負面反映的——」安葉不敢再聽,拚命使勁點頭表示她知道了不要再說了,同時心裏不得不承認:人家王主任那樣說並不完全是小人,是事實。

丁潔不忍再說了,沉默一會兒,突然間有了主意:「要不這麼着,讓彭飛帶兒子回去!」話一出口就暗自叫好,這樣幾全其美的好辦法,怎麼早就沒人想到?遂向前坐坐,熱烈繼續:「你想啊,他媽心裏頭真正盼著的,是兒子孫子;對你,她其實無所謂,咱得搞清楚人物關係千萬別自作多情。」安葉苦笑:「我沒自作多情。而且,她對我有所謂無所謂我都沒所謂,又不在一個城市,各過各的日子,有所謂怎樣無所謂又能怎樣?但我知道一點,她對這次我回不回去,有所謂。為什麼?我是她兒子的老婆她孫子的媽媽,我不回去,她兒子孫子肯定不高興,兒子孫子不高興,她的幸福能圓滿嗎?不能。」丁潔苦口婆心:「說得對,都對!可是安葉,當事情不能兩全的時候,咱就得權衡了。你看啊,這次你要是堅持回去了,他們的幸福是圓滿了,可王主任那邊呢?」說曹操曹操到,隨着一聲敲門聲,王主任來了。

王主任目光閃電般掠過坐丁潔辦公桌對面的安葉,遂再沒看她一眼,直到走。他找丁潔談工作:「丁總,至高集團的稿子廣告部不同意發。說只要這稿子發了,至高集團從此決不在我們報紙上做一分錢的廣告。」丁潔問他什麼意見,他說:「我的意見,錢是重要,很重要,但我們如果只看小錢——咱先不說什麼鐵肩擔道義不擔道義的事,就說錢——而把報紙辦成不敢批評沒有鋒芒只會表揚好人好事的黑板報,遲早,會失去所有廣告!」丁潔深表同意,答應說她去跟廣告部協調,王這個人除了心眼小點,能力有。當然跟安葉比不了,可惜綜合評價,安葉跟他比不了。

王主任走了,沒跟安葉打招呼,不看她,根本拿她當空氣,敵意明顯,波及到了丁潔。丁潔嘆:「其實這事他電話里跟我說一聲就行。」安葉也嘆:「肯定是發現我不在,看是不是來了你這兒。」丁潔說:「他對你其實是體諒的,也是公道的,如果你跟他把關係搞砸了公開化了,以後社裏替你說話,很困難。」安葉點頭:「明白,這就是『弊』。」丁潔綴上一句:「很大的弊!」

安葉不說話了,丁潔也想不出可說的話來。安葉頭微低,額上一綹頭髮耷拉下來,於凌亂中顯出憔悴;脖頸都有皺紋了,這才剛過三十歲。當年的她,是怎樣的水靈剔透意氣風發?當年她說:我要當中國的法拉奇!現在法拉奇於她,恐怕早已是水中月鏡中花了吧?還記不記得此人都難說。僅這麼一想丁潔就氣:她不喜歡那個王主任,很不喜歡,女人特別不喜歡小心眼的男人。女人小心眼,討厭;男人小心眼,可怕。他剛才走出去時眼皮是麻耷著的,但她仍能想像出隱藏其後的陰鷙,古訓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如果安葉是她的直接下屬,她的工作該多愉快單純能省多少事?安葉當初就不該跟彭飛,現在是一步錯步步錯,更要命的是,知錯不改;能說的該說的她都跟她說了費盡了唾沫,白搭。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這次這事,她絕不幫她,除了影響不好,對她也不好,一味姑息遷就,沒出路。

安葉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丁潔的心思情緒,抬起了頭:「您知道嗎?我可以不在乎彭飛,但沒辦法不在乎他媽!」丁潔恍然,老太太的事她聽安葉說過,心立刻又軟下來——女人難成大事概因這種婦人之仁——想了想,她說:「要不,這樣,你和王主任都走,我擠時間去你們編輯室盯幾天。」

……

海云為小三口的回來做好了全面準備,物質的,精神的,周到細緻,細到連冬冬喜歡什麼玩具都要提前打電話徵求當事人意見,冬冬說他喜歡遙控小飛機,安葉在那邊搶過電話去說不要買,太貴。海雲對着電話朗聲笑:「太貴!多貴?我和你爸幾個月扎著脖子不吃不喝,省下的錢能買得起不?」

冬冬在玩遙控小飛機,湘江父子站一邊看。

湘江退下來了,年齡到了。彭飛一家三口到前海雲囑咐他,一定要找機會跟兒子談談,從營到團是很大的一步,得跟他說說該注意些什麼。湘江一口回絕:「跟他談?我吃飽了撐的!我在位的時候,他什麼都不是的時候,我說話他都不聽;現在我什麼都不是了,人家年輕有為如日中天——不談!」

父子從為海雲照顧安葉生孩子那事鬧僵后,幾年了,關係不冷不熱。海雲一方面想讓湘江對兒子有所幫助,更希望父子關係藉此有所改善。「還是談談!他不聽是他的事。」「明知他不聽為什麼還要談?」「你沒談怎麼知道他不聽?」「我還不了解他嗎?」海雲生氣了:「你就是對兒子有偏見!」湘江立刻不吭。不知是年齡大了的緣故還是退休後有了大塊時間體味反思,他對妻子越來越體貼、順從。海雲催問:「湘江?」湘江道:「行。談。我只負責談啊,至於人家聽不聽,我就不管了。管不著,也管不了。」海雲好氣又好笑,也頗愁。

天氣陰沉沉的,無一絲風,很利於小飛機飛行。冬冬熟練操縱遙控器,上升,盤旋,下降……湘江父子四隻眼睛盯住小飛機,心思卻集中在彼此身上,並且彼此深知這點。冬冬出來時叫爸爸陪着,並沒叫爺爺,湘江主動提出一塊兒,彭飛當即明白,他有話要說。卻一直不說,就這麼僵著,很是累人,恰好這時冬冬小飛機落地,彭飛搶上一步奪過了冬冬的遙控器:「讓爸爸玩會兒。」冬冬急得要哭:「這是我的東西!」

湘江看彭飛,目光犀利,開口道:「彭飛,別逗他了。」冬冬取回遙控器后連並小飛機一塊兒,拿着跑開,湘江父子單獨相對。湘江生硬道:「你媽讓我跟你談談。」彭飛連道:「好!好好!」帶着迎合,居高臨下的、出於體恤的迎合——至少湘江的感覺如此。但是,無所謂。他答應了跟他談,就會跟他談,至於談的結果如何,他「管不著,也管不了」。

遙控小飛機在遠處的空中翱翔,湘江看着小飛機,說:「回去后就要去三團,進團領導班子了,從營到團,是很大的一步。不是指進步幅度,指工作性質和內容。」彭飛與父親並肩站着看小飛機,應答:「是。」湘江說:「我也是這麼走過來的,經驗說不上,說幾點體會。」彭飛精力集中起來,湘江說:「首先,要弄清上級意圖,圍繞上級精神抓工作。」彭飛有點失望,這也能叫做「體會」?湘江不管他作何想,說自己的:「第二,做好人,老實人,把人品作為當好官施好政的首要標準。」彭飛目光開始渙散,如此套話,年年聽,月月聽,日日聽,看來說套話還真是當領導的通病。湘江仍說自己的:「第三,三十歲就進副團,是要謙虛,但是,一味地謙虛、過分地謙虛、為謙虛而謙虛的謙虛,那是虛偽,會直接導致你無所作為。」彭飛一下子被吸引震懾,扭過臉去看父親。湘江神氣語氣如前:「該怎麼做呢?積極向團長、政委宣傳或說滲透自己的思想、建議,爭取他們的支持。」彭飛說:「是。」此「是」已非彼「是」,他對父親的話開始高度重視。湘江說:「當團長、政委意見不一致的時候,不要急於表態,先換位思考,找准他們的一致點,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切記,兩個主官的不團結,會直接傷害到他們的下級和部隊和工作。同理,要處理好與司、政、后機關的關係,爭取他們的支持。」彭飛深深點頭:「是!」湘江看着小飛機:「出了問題,是自己的責任,要敢於承擔。不敢擔當的領導不會有魅力,沒有魅力的領導在下級的眼裏沒有威信,徒有其表。面對矛盾不迴避,部隊思想混亂時,要敢於表態,以迅速統一思想穩定局面。不該講的話絕對不講,有些話,要一輩子爛在肚子裏。」彭飛正聽得入迷,父親卻一點預兆沒有地戛然打住,向遠處高叫:「冬冬!走了!下雨了!」彭飛這才覺出天下起了小雨,之前一點感覺沒有。

冬冬一進門就撲到奶奶那裏:「奶奶,我可喜歡這個小飛機了!」海雲眼裏是濃得化不開的愛意笑意,接着冬冬又告狀:「可是爺爺不讓我玩!」湘江在一邊詫異:「咦,怪了,這麼點個小東西,就能看出來這家裏誰是領導!」海雲把冬冬攬進懷裏,嗅着那小身體乾乾淨淨的氣息——男孩兒到了十三四,身上就開始有油味——理都不理湘江,問冬冬:「跟奶奶說,爺爺為什麼不讓你玩?」湘江說:「外面下雨了!」冬冬犟嘴:「剛才沒下!」彭飛出面證實:「下了。你光顧玩了,沒感覺到。」冬冬立刻把矛頭又對準了爸爸:「奶奶,爸爸搶我的小飛機!」海雲表情嚴肅:「是嗎?為什麼?」冬冬說:「他說他要玩兒!」海雲對兒子佯怒:「有這事嗎?」彭飛做無辜狀:「他玩半天了,我玩一會兒都不行嗎?」冬冬說:「這是奶奶給我的!」彭飛說:「給你的別人就不能玩會兒了?」冬冬說:「我的東西我說了算!我不讓誰玩誰就不能玩兒!」彭飛說:「你這叫自私自利你懂不懂?」

海雲被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男性包圍着纏繞着,聽他們真真假假的告狀鬥嘴,心都融化了。此時安葉是多餘的人,她知趣地靜靜坐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看着她的丈夫、兒子、公公與婆婆在濃濃的溫情里嬉戲、纏綿。

雨越下越大,窗外垂懸着迷濛的水簾。入夏來雨水一直很多,多到反常。受持續強降雨的影響,長江流域水位明顯增高。這天《新聞聯播》說,長江上游第二次洪峰正在通過湖北宜昌,中下游幹流宜昌至安徽蕪湖河段和洞庭湖水位上漲,鄱陽湖繼續維持高水位,國家防總辦公室今天發佈了6號汛情通報。步兵已接到命令開始行動,一家人除冬冬外心照不宣,如果汛情持續,空軍運輸機的投入在所難免。

果然,到家第三天彭飛就接到了團里電話:上級通知,命令所有探家、出差、療養人員立刻歸隊。彭飛暫不去三團報到,回原部隊執行抗洪任務。彭飛放下電話就去買火車票,這種天還是火車保險。彭飛出門后,海雲便一聲不響去了卧室。安葉把冬冬叫來:「冬冬,去跟奶奶說說話!」此刻,能給婆婆以安慰的人,惟有冬冬。

彭飛買票回來是中午,湘江、海雲、冬冬在午睡,安葉幫彭飛收拾箱子,晚上八點半的車。彭飛邊收拾邊連連嘆氣:「唉,真是,我媽該多難過啊,幸虧還有冬冬在家!」趕忙補充,「當然,還有你。」安葉一笑:「行了,別找補了,我有自知之明。我怎麼可能代替得了你?要說冬冬嘛,可能還行。」彭飛正色道:「安葉,如果可能,給報社打電話請假,你帶冬冬在家裏多住幾天。」安葉往箱子裏放疊好的衣服,頭也不抬:「不可能。」

彭飛撒嬌道:「求你了安葉!」安葉正色道:「彭飛,你真的是自我中心慣了。跟你說,抗洪如果大規模開始,首當其衝的不光是你們部隊,還有我們媒體。」彭飛心裏一咯噔,嘴上硬:「你現在做編輯不是記者用不着跑一線……」安葉打斷他:「照你這麼說報社光要記者得了,要編輯幹什麼?你是不是以為只有你的工作是工作,別人的工作都可有可無?只有你有責任感有熱情別人都是冷血動物?」彭飛閉嘴,這時跟安葉吵架,是不明智的。

晚飯後,一家人送彭飛下樓,湘江從軍里要的越野吉普等在樓外,大雨打得車頂篷嘭嘭嘭嘭,彭飛讓大家到此止步,衝出門前,又站住,把安葉拉到一邊,語重心長意味深長情深意長說:「拜託!安葉!」安葉倒是點了頭,但能看出並不情願,至少在海雲的感覺中是這樣。

晚上,冬冬睡下后,海雲敲門來到他們房間在床邊坐下:「安葉啊,和彭飛鬧矛盾了?」安葉詫異。海雲笑笑:「這種事,瞞不了做母親的。你們倆之間本來就缺少共同的歲月,對於婚姻,共同的歲月比光說愛情要重要。唉,等他調去三團后,你們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少了。」安葉忙道:「媽媽,我不想隨他到三團不是為了能留在大城市,為虛榮圖舒適……」海雲擺手:「知道我知道。你的專業是新聞,做新聞工作尤其需要在大城市大平台。你不容易安葉,要工作還要帶孩子,這個滋味我知道。」安葉心頭一熱:「彭飛從來沒說過這種話。不管你做了什麼,好像都是該著的,他連句話都沒有……」海雲道:「他嘴上不說不等於心裏沒有。」口氣溫軟貌似安慰兒媳實質是為兒子開脫,安葉馬上閉嘴,恨自己愚蠢到竟想在婆婆那裏與她的兒子爭高下討公道。

海雲等了等,見安葉沒說話的意思,又說了:「總起來呢,彭飛性格偏內向,不該說的不說,該說的也不說。整個遺傳了他爸!他爸也是老了后才學會『來事兒』,學會了說好話,學會了做丈夫。年輕時比彭飛還不如,整個一煮熟了的鴨子,嘴硬,說句軟話比殺了他還難。我可沒你這樣的涵養,不滿意了不高興了就跟他說,跟他要,跟他嚷,慢慢地就把他給訓練出來了,好丈夫得訓練,你得允許他有個成熟過程。」安葉聽,時不時點一下頭表示在聽,不回答,不反駁。海雲堅持獨白:「要我說,你們還是在一起的時間太少,相互了解不夠。夫妻雙方一味對立和盲目迎合都不是辦法,處理夫妻關係是門藝術。」話都正確,不在點上,如同良藥,沒對在症上。安葉保持緘默,讓婆婆說,說夠,說完。海雲有點不知所云,試探著調整談話方向,以期有的放矢:「彭飛個性太強,當年考飛行學院,就為他爸一句話。這個人,衝動,魯莽,死犟,等他回來,看我怎麼訓他!跟媳婦兒說幾句軟話又礙着什麼啦?大男子主義,完全不懂女人,這樣的人,該著讓他打光棍!」

婆婆一味地避重就輕終讓安葉忍無可忍:「其實,媽,我倒不在乎他說什麼軟話不軟話——」海雲接道:「你在乎的是他只管工作不管家——」安葉否定:「也不是。」海雲凝視她:「那是什麼?」安葉卻反問:「媽,聽彭飛說,您當年是北大的高材生您的理想是做外交官?」海雲嗆咳一聲,心臟猛烈收縮導致了瞬間呼吸困難,而後,她點了頭。安葉說:「那您在不到三十歲時就成了這樣一個」謹慎地選擇用詞,「——狀態,您決定放棄工作放棄那一切的時候,爸爸什麼意見?」海雲一時沒回答,一個「外交官」強行打開了她強行忘卻的種種。六十年代作為翻譯她去過一次古巴,那是她第一次出國,哈瓦那的藍天碧海異國風情,漂亮健康的姑娘,海明威生前最後的故居……使她對國門外的世界充滿了想像,嚮往。她把那作為了自己的理想。隨着歲月流逝,她的理想已如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於是她不再去「望」,治療傷痛的最好方法不是時間,是忘卻。

安葉催問:「媽媽?」海雲回過神兒來:「什麼?」安葉重複:「您放棄工作爸爸什麼意見?」海雲迷渙的眼神霎時變得金屬般寒冽,冷冷地、遠遠地看着兒媳,她說:「他沒意見!現實擺在那兒,哪有選擇的餘地!我既然生了這個孩子,就要為他負責;既然結了婚,就要為婚姻為家庭負責!」語氣強硬到了蠻橫。是的是的,婆媳相處最忌撕破臉皮,但這需要雙方的配合!

安葉從沒見過婆婆的這一面,不知所措中下意識又問一句:「那,工作呢?」海雲斬釘截鐵:「工作不是非我不可!孩子卻是非我不可!」安葉心一涼到底,對婆婆僅存的幻想徹底破滅,態度遂也強硬:「就是說,孩子,家庭,必定就是女人的責任嘍?」海雲道:「是的。」一停,「是的!」眼神、口氣冷冰冰不容置疑。不是不想控制自己,控制不住,兒媳的殘忍——即使是無意的——將她的意志力一下子摧毀。

彭飛走的第三天,安葉接丁潔電話,隨着抗洪形勢的日益嚴峻,報社已組織了一支奔赴一線的記者隊伍,實施第一時間第一現場的報道,下步工作將非常緊張,如此,丁潔將無法兼顧安葉所在編輯室,讓安葉有個思想準備,跟彭飛和他媽說,實在不行,她一個人先回來。這個電話是丁潔下午下班前來的,放下電話安葉通盤考慮了一下,冬冬得帶上走,這麼大的男孩兒正淘,兩個老人弄不了。那麼,明天早晨再跟婆婆說,說完就去買票、買了票就走,也算是眼不見心不煩,讓公公去面對婆婆的種種吧,婆婆肆無忌憚的蠻橫冷酷令安葉感到的是輕鬆:她們倆誰也不欠誰了!

晚飯後一家人看《新聞聯播》,事實上打從彭飛走後海雲沒事就在電視機前坐着,看有關抗洪的點滴消息。電視上,某機場,大雨滂沱,幾個記者打着傘採訪一空軍軍官。空軍軍官說:「接到命令后我團派七架飛機連夜到成都,裝運衝鋒舟和部分配件,天亮前送到江西!……」說話期間,他身後就有運七在起飛。正是彭飛所在團的飛機,湘江懂,海雲不懂,但海雲知道那是空軍的飛機,於是扭頭問湘江:「這樣的天他們也飛?」湘江道:「他們練的就是這個。」說完方意識這樣回答欠妥,補充:「只要讓他們飛,就是夠飛行條件!不夠飛行條件硬飛,機毀人亡還完不成任務,是個領導都不會這麼干!」可海雲根本沒再聽他說,目光已轉向電視機,全神貫注。

電話響,丁潔再打電話,這次電話不是提醒是命令,命令安葉立刻返回。下班后報社領導和中層領導一起,為赴一線記者餞行,給每位記者下發了地圖、藥品、水壺,沒有手機的配發了手機,還定製了可掛脖子上的小鋼牌,上面刻有各自姓名、身份證號和血型,總編最後說:「希望我們每個同志安全回來,但同時,也要做好準備犧牲!如果需要——前仆後繼!」同時要求:「各部門通知休假探親人員,無論采、編,馬上回來。以防局勢進一步發展,人手不夠!」丁潔代替部門王主任給安葉打了電話,同時也給了王主任電話,此時距其弟婚禮只有一天,也不行,一天都不得延遲。

夜裏,安葉起來上廁所,出屋后發現廁所方向有燈光,拐過去,從敞開的廁所門看到一個人在地上趴着,疾步過去,地上的人是婆婆。

海雲夜裏上廁所突發心臟病摔倒,右腿股骨頭骨折,送醫院搶救過來后,得立刻行股骨頭手術。安葉和公公倒班守在醫院,公公白班,安葉夜班。在那一個個不眠的夜裏,安葉一心一意守着婆婆,一心一意到閉目塞聽,婆婆之外的事,不問不想,包括報社。公公分析婆婆是因為過於惦記彭飛安危所致,安葉也深以為然,或想深以為然,卻仍無法擺脫內心的困擾,總禁不住要想,如果那天她沒跟婆婆進行那次頗具進攻性質的談話,沒把那一根「草」壓在婆婆身上,婆婆是否不至於倒下?

洪汛形勢越來越嚴峻,軍隊投入兵力不斷增加,空軍運輸機部隊開始了大規模、大區域、大強度、大運量的人員物資緊急大空運。長江嘉魚縣簰洲灣接興洲堤段出現危情,長江武漢段水位高達28.43米,超過警戒線0.15米,京九鐵路中斷,洪水向大慶油田近逼,1998年8月7日13時許,長江九江大堤決堤震驚全國。報社編輯室人人緊張,錄入稿件的,接電話的,接傳真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王主任在電話里與前線記者核對完稿件時,丁潔來了,王主任對她道:「丁總,我這裏嚴重缺人,李志東24小時沒休息了。我的意思是,您和安葉是朋友,能不能麻煩您打電話請她回來?」頭一回,說一不二的丁潔在下屬面前囁嚅:「她婆婆手術……」王主任為丁總如此喪失原則不講公道的袒護徹底失望,低下頭去看稿,把眼皮麻耷下來遮住憤慨,淡淡道:「誰家都有老人,誰也不是打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人家怎麼都能做到以工作為重大局為重,怎麼偏偏就她永遠是一事當前先替個人替家庭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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