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卜玉真聞凶盡節

第十一回 卜玉真聞凶盡節

詩曰:

百年伉儷一時休,盼望未遂曾淚流。

秋雨梧桐悲噪鳥,春風桃李惱鳴鳩。

只為君命牽纏苦,弗顧妾身粉碎瘤。

不怨天兮不怨地,怨依半世逢多憂。

卻說卜玉真之母林氏,既許康夢鶴親身,要待卜世傑到日議成合配之禮。至次早,卜世傑果到,林氏即與之陳告其前日來求親之蔡允升,即是今日要求的康夢鶴,有詩詞情事為證。世傑聞之,忻然說道:「天下有此天作之合,免我尋覓之勞,相似所謂『人有善願,天必從之』。我且問你,是他親來說的,或是托媒婆來說的?」林氏道:「是那大街上一個姓姚名安海的來說,道是他朋友,歇在他書齋里。你可去拜他,看其容貌五美,問其情由真假,請他親來俺家,與吾女兒相認。」世傑許諾,遂不逞吃飯,竟往姚安海家去。

見得書齋帶鎖,卜世傑向鄰人問道:「姚官人往那裏去?」那鄰人道:「他因漳州一個朋友,銀尋不見,兩人扯到縣裏去審,不知勝負何如。」卜世傑道:「這等請了。」遂奔到縣前遇着姚安海打了出來,傍邊一人道:「天理昭彰,打得好!」世傑拱而問道:「兄說什麼天理昭彰?」那人道:「兄有所不知,這柱事我都曉得。」乃與告其情由。

卜世傑聞說,吃了一驚,奔告林氏。玉真聽得,凄凄慘慘哭將起來,說道:「他為我死,我必為他已。如今教我怎麼救他?雖然,兒生既不得與之同衾,死願與之同袕,正是《西廂》所謂『從今後,相會少,見面難。月暗西廂,鳳去秦樓,雲飲巫山』是也。」心內想了半晌,說道:「是了,兒不免趕上,跟他同往省城,訴出先時身故、今日回生情由,免他受刑罰,方可救他一命。」遂放下雲鬢,再梳實些兒,兜起繡鞋,再束緊些凶,即日促裝起行。你道如何?誠有不盡慘淡中之素嬌:

無心胭粉西施顰,停手針綉隱娘英。纖纖玉指舒軟玉,扳著雨傘光榮。小小金蓮香步穩,踏過露草芳亭。渾身是膽,遍體皆醒。一心耿耿,兩眼瞪瞪。兜緊服飾錦藏囊,芙蓉簇泠弦求裝。鬟鬢雲歸岫,柳絮拖冠纓。飛霜舞雪翳長裙,定電驅風飄裙旌。但但迢迢仍怨怨,悲悲切切又(忄孕)(忄孕)。

世傑見他堅意要去,亦收拾行李各他同往。一路上風餐露濕,顛顛倒倒,難道這般艱苦。正是:

猿啼鳥叫逢三秋,不是愁人亦帶愁。

死死生生期自誓,時時刻刻為君憂。

世傑、玉真同走在路上,遇一個漢子說:「可憐昨日江中沉一隻船,淹死一十八人。」又一個人說:「還有一個才子,說是漳州人,也淹死了。」世傑父子聽得這話,便住了腳。玉真道:「父親,你去向前問他一個明白。」世傑即叫:「大哥,借問一起。你說沉船淹死漳州才子,敢問是什麼名姓?」那個道:「變是康夢鶴。」世傑道:「他為什麼事在船里?」那人道:「因他被岳父蔡都司在蔡院告,押解在船。」

卜世傑聽了,愁然錯訝,玉真在傍聞之,不覺腿軟,顛仆於荒草之上。世傑扶起,玉真哭不出聲,咽喉哽咽,向世傑泣道:「兒今日與父親永訣矣。請坐,受兒四拜。」又向南方拜母親,說:「感謝生育之恩。今為情人已亡,義可獨存。」遂傾身磕向石頭尋死。世傑一時勸他不聽,止他不住,沒奈何,將一身攔在石上,兩手把石遍遍掩掩。玉真磕在手肱邊,近在石尖上,是以不死。但見遍身都紅,昏倒石下。世傑叫道:「千萬救我!千萬救我!」那些行路的人都挨進來看,見一個少年婦女,滿面紅血,瞑目不語。大家忙忙脫下衣服來覆他。直至兩個時辰方才漸漸回魂,又停了半晌,乃能言語。正是:

幽冥永隔淚珠垂,一點丹心向日葵。

生死不移薑桂志,海枯石爛身甘痍

眾人問世傑道:「這一個是你女兒不是?」世傑道:「正是我女兒。」眾人又問道:「為什麼緣故這等情切?」世傑即將從前根由逐一陳告,行路之人無不嘆其節義,傷其禍慘,因說道:「今日[天]色已晚,他走不得到店裏了,不如扶他到前面鄉村裏宿,切不可在這裏冒風。」世傑即將衣服拿還路人,說聲:「多謝,眾人請了。」世傑乃輕輕扶起玉真到鄉里去歇。

及至村內,聞得啼哭之聲,說:「我兒婿去做生理,昨日起風,在船中沉死了。」世傑聽了對玉真道:「這消息是真,如今卻怎好?」玉真道:「兒心裏痛染沉痾,斷然難活,必隨他去,乃合道理。」世傑道:「吾兒必須把定,念我二老未死,所賴何人?今康夢鶴已死,死者不可復生,為人當回心,以理制私,孝節兩全,乃可問世無愧。如必區區節烈,死而後已,忍父母置身於無依之地,九泉下雖瞑目於無緣之夫君,但天地聞豈能口訣於至親之父母乎?」玉真道:「想光陰也是無憑,說兒與他系夙世前緣,除非是要兒死去與他結緣。今聽爹爹這說,兒不免隨爹爹回家,誓不改嫁,願奉爹娘百年後死亦未遲。」世傑道:「一日在生,勝你百日在擴,死亦無益,到那時再來區處。」世傑父子乃尋覓人家,暫宿一宵。

孰知這鄉村中有一監生,姓高名仁,家積萬金,與姚安海素甚相熟,來府城裏,都宿在安海書館中,安海亦極趨承。他舊年才失妻,今要選美麗的女子為妻,末有中意。出門覷見玉真低頭垂頸,眉蹙鬢-,恍如西施之顰,喟然嘆道:「世間有這個女子,生得姿色,若嬌妝梳整,真有閉月羞花之容。不知他這等憂愁為着什麼事?免近前去問他。」遂向世傑拱一拱道:「敢問尊叔帶此女到敝社有什麼事?」世傑即與之實告其由,今要求歇一夜,未知誰家肯行方便,明早飯錢即當奉送。那高仁心歡意洽,恰恰顏色出得和氣,婉容之聲說道:「晚生有一間茅齋,床褥具備,專候那住來趕不到路站的家眷安歇,就直此眼前,未知中尊叔意否?」世傑道:「這等陰騭齊天。」遂同高仁到書齋中安歇。

是夕,高仁宰雞烹魚,滿席豐盛。世傑道:「弟帶少盤費,怎麼敢受這盛饌?」高仁道:「買賣算分,請客莫論。尊叔倘肯垂愛,不卻微薄,晚生不勝榮幸。」世傑道:「無功安敢受祿?弟不過行路之人,安敢受兄厚惠?」高仁道:「人情何處不相逢。敢問尊叔家居何所?高姓大名?」世傑道:「弟家居府城內興貞庵旁邊,姓卜,名世傑。」高仁道:「這等是老先生,晚生失敬了,希祈見諒。請問老先生曉得姚安海否?」世傑道:「姚兄與兄是何貴親?」高仁道:「不過相識而已。」高仁把眼光偷覷玉真,索手抵著牙兒,慢慢的憂想,真箇窈窕,問道:「老先生之女婿是何等人?曾娶過門否?」世傑道:「女婿姓康,名夢鶴,尚未曾過門。」高仁道:「他是霞漳才子。」世傑道:「賢官那裏曉得?」高仁道:「晚生嘗去姚,安海書齋中,曾相會過了,如今死得可惜。雖然,人之生死乃命所定,斷無有憂哭而能使死人復生之理,實皆自損身已,自誤青春矣。」世傑問道:「賢官尊姓大名?」高仁道:「晚生姓高名仁,前科忝叨成均,家中雖不至如石崇之巨富,然魚塘數十口,果叢數千宅,瘠田數千畝,衣食稍可過日。」世傑又問道:「兄有見位舍人。」高仁道:「晚生命薄,年近三十,尚未有兒子。前年不幸失妻,至今未有婚對。」卜世傑道:「兄當此青春之時,又兼有此家業,何怕無嬌妻美妾乎?」高仁道:「晚生托媒婆遍處去求,尚未有合意,倘有合意者,雖用千金之聘,亦所不辭。」世傑微知高仁之意有慕於玉真,只是默默不言,高仁亦相辭而出。惟卜玉真心神飛在康夢鶴身中,任他言語,並無半句入耳。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意戀落花。

願赴陽台一點上,不聞金口說天華。

卻說高仁相辭出去,世傑因對玉真說道:「天上神仙境,地下富貴人。」玉真即應道:「兒視不義之富貴,如浮雲之無有。爹爹好去睡了,明早好走路。」世傑道:「吾兒飯亦不吃,睡也不睡,明日路途-遠,怎麼走得?教我怎得不苦?」玉真道:「爹爹不必多優,兒一身未死,路便會走。」斯時玉真羈寓他家,苦不可言。時人有吟一詞為證。詞曰:

靜聽流鶯棲未穩,風寸瀟瀟,哀鳴嘹嘹。愁自眉峰獨自吟,暗室寥寥,幽恨晚曉。月下銷魂有誰訴?引領翹翹,號呼瞧瞧。江邊附魄願君聞,精靈遼遼,心神飄飄。曉看天色暮看雲,飛雪——,憂心切切。千點啼痕萬點紅,腸斷——,愁恨。雨打梨花深閉門,長夜迢迢,淚流。風吹柳絮緊掩欞,思君——,顏色焦焦。那知,高仁聽得卜世傑說:「明日路途-遠,怎麼走得」,即須先雇一頂轎候他起身,待到半路走不得時,好把這轎抬他去,豈不感德我乎?俟後日慢慢再來希圖。

到了次日,世傑拜謝高仁,領了玉真相辭而去。一路上顛顛倒倒,一步挨過一步。到了半路,玉真果然寸步難移,不得已,俯伏在壞牆邊。坐到日色將午時,世傑搔首無策,只是叫苦而已。此時父子無可奈何,只得相向而哭。忽見遠遠一頂轎飛跑而來,大聲叫道:「秀才不必叫苦,高老爺着我們二人來扛小娘子。」世傑看見,歡喜說道:「好了,這等多謝了。吾兒從權請上轎去。」玉真沒奈何,上上轎去坐,不一時即到了家。玉真下轎,對轎夫說道:「煩你去多多拜謝高老爺,說我感激他這等盛德,異日自然報酬。」玉真即入內,與母親林氏說康夢鶴沉舡淹死情由,哭了一場,動人哀傷。未知玉真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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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須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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