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伉儷無情麗春院元君雪憤 淫冤得白蕊珠宮二美酬恩

第七回 伉儷無情麗春院元君雪憤 淫冤得白蕊珠宮二美酬恩

第七回伉儷無情麗春院元君雪憤瀅冤得白蕊珠宮二美酬恩

夫妻兩足赤繩羈,嫁狗何能更逐雞。

女戀男與男戀女,到頭恩怨不相離。

這首詩說夫婦人輪之始,其相聚也,多在五百年前,絕非無因而合的。故世間恩怨不一,也有夫愛妻的,視妻如珍寶,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也有妻愛夫的,敬夫如父母,解衣推食,你恩我愛。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異。更有一種妻忌夫的,做丈夫的原沒有什麼不好,不知為甚緣故,見了他,如眼中之釘,隨爾百般趨奉。他只道嫁丈夫不著愁個不了,不是分床獨宿,定是吃個怨命長齋。又有一種夫怨妻的,做妻子的,或荊釵裙布,或粉白黛綠,也沒甚麼惹厭處。不知為甚緣故,做丈夫的見了,便千憎萬厭,老實了,又道他蠢坌;活動了,又道他輕薄,毫無一些恩愛之情。不是待他冷落,定是將他磨滅,甚且有罵當說話,打當商量的。如此種種不齊,這等看來,不是天公錯配,實是前世一段因緣果報,三生石上,定然注得明明白白的。遇此者,直須歡喜領受,切莫怨天尤人,叫神叫佛,若不安分,咒詛怨尤,不惟無益,適足賈禍。至於有才的人,有情而無緣,亦是前世未結良因。故令今有世情莫遂,尤切不可恃己之才,造作綺語,污人名節,何也?才人綺語,往往恨己之有情無緣,也偏要巧語花言,將無作有,勒成一篇美麗詩詞,動人觀聽,竟不知誣陷多少的人,使千古沉冤不白。所以筆銘說得好,道:

毫毛茂茂,陷水可脫,陷文不活。

在下今說一個綺語誣人,因而招夫妻不相得的果報,以為世警。話說明朝萬曆年間,杭州錢塘縣,有一個秀才姓山,名雋,字子佳,也是數一數二少年飽學之士。只是為人生得猜忌多疑,且傲睨縱性不拘,家中出外,俱要人去奉承他,他再不肯奉承人的。妻弁氏,小名真娘,原是讀書人家的女兒,做人極其賢慧。但有一事作怪,偏與山子佳一做了親,便生成不相投,你往東,我便往西;你要長,我偏要短。子佳才學雖有,面貌頗生得醜陋,真娘生得花枝一關,身材又俊俏,言語又伶俐,更且吃得溫吞,耐得熱,眾親戚無不贊其賢慧,喜歡他活動。外貌好像輕薄的,其實心裏甚是正經。山子佳待他,偏一日冷落一日,然真娘卻能曲盡婦道。

一日,子佳的母親,見兒子自做了親,見了妻子如同陌路,終日往書房裏去睡,全無繾綣之情,便道:「我勸他不轉,待我請侄兒商量,勸他進房。」那內侄是子佳極相好的表弟,姓桓,名酉,字心伯。見姑娘請他,便走到山家來。那姑娘道:「你兩日為甚不來走走,你表兄的性子,甚是作怪,你表嫂的性子,又甚溫存、極其賢慧,工容言德四件,我道是俱全的了。不知為甚,偏不相合,一句說話,兩句就是相罵,你入東,我入西。看他准日這樣,我老身也沒法,我如今請你來勸他一勸,或者聽你也可不知。」桓心伯道:「這個容易,表兄極聽我言語的,我到書房裏去慢慢勸他,只是姑娘也要裏邊勸勸表嫂。」那桓心伯即往書房中去,見了山子佳。子佳道:「表弟何來?」心伯道:「姑娘請我來與你閑話。」子佳道:「我猜着了。我猜猜你來勸我進房,可是么?」心伯笑笑道:「進房要人勸的。」就誆他道:「天下有得美妻而不進房者,除了木石之人,若有一竅的,恐斷不如此。」子佳道:「我原非木石,不知為甚見了這婆娘,氣就衝起來,就要罵他。他見了別人,歡容笑口,見了我就像鐵面夫人。所以覺得面目可憎,語言無味。」心伯大笑道:「沒正經,少年夫婦,又無甚冤讎,卻為甚如此!我如今其實特來勸你,凡有事體,要心上道,是好就好了。譬如吃件東西,心上道是他好吃,吃來就覺有滋味,若心上先厭他,上口就說無味了。你心上如今道,我與他又無冤讎,他又原生得標緻,又不粗蠢,如此作想,進去包你就好起來了。今日你聽我,我與姑娘說重新齋個和合紙,作成我吃杯和合酒。」於是子佳的母親,果然去請和合紙來齋了,將福物留心伯吃,兩個說些閑話,心伯道:「我送你進房,我今夜要住在你書房裏了。」子佳被勸不過,勉強進去。

雖知天下事,再吃不得有心對有心的。兩個你不睬我,我不睬你。自古道:佳人有意村郎俏,才子無情美女蠢。」真娘又不好先開口,先開口恐怕道他輕賤了;子佳見他不瞅不睬,心上又似不值得下氣的一般,因此你不動,我不動,又和而不和的,一夜各自睡了。明日清晨,子佳起身,對書房就走,桓心伯正在床上翻身,見子佳出來,笑道:「怎麼恁早,可不道歡娛嫌夜短么。」子佳道:「你怎曉得?倒是個寂寞恨更長哩。」心伯道:「為甚你們如此,我想來,只是你不是。做了男子漢,自然你先該陪個笑臉。」子佳猴急起來道:「他不睬我,怎麼反要我去奉承他。」心伯道:「蠢才全不曉半點閨房情趣的。可知表嫂不喜歡你?」子佳聽得,說了他這句,就嚷道:「你不蠢,你知趣。」兩個恰似相罵的一般,桓心伯起來道:「我是好意勸你,與我何干。」

於是梳洗罷,進去見姑娘,說了些閑話,姑娘道:「我們兒子不好,媳婦也太執性,侄兒你與我勸他表嫂。」那心伯就同姑娘進去,唱了個喏道:「表嫂,如今與表兄還是和氣的好。自古道:『家和萬事興』。又道:『是你也好,我也好,三好合到老』。」真娘道:「多謝叔叔,便這樣說。我是無腳蟹,嫁雞隨雞了。怎奈他只硬欺負我,動不動不是罵,就是打,見了他如鐵面一般,睬也不睬我一睬。九年不見三笑。若像叔叔這樣活動,我不睬,他便打死我也甘心的。」只這一句,子佳在房門外聽見了,私心便疑惑道:「可知心伯只管來歪纏,原來這瀅婦倒有意他了。我如今待他去后,吃醉了酒,打罵他一場,趕他回去。」只見桓心伯說完了,道:「表嫂耐心,我也去。」那真娘道:「同婆婆在外面再坐坐,吃杯茶了去。」真娘於是忙點茶三盅,叫丫環掇出,與婆婆、心伯、子佳吃。

卻說子佳口中不語,心裏道:「我到房裏,便如啞子木頭一般,心伯出房,還會送茶出來吃。」一發火星爆出大陽,惱怒得緊。一等桓心伯出了門,忙對娘道:「我要吃壺酒。」他一碗冷,一碗熱,悶悶的一吃,吃得大醉,也不言語,竟走進房去尋釁。千娼根,萬瀅婦的海罵。那真娘也無好氣,介面道:「你這臭亡八,臭烏龜,你欺負得我也夠了,為何今日囔了些腦漿,又來罵我。」山子佳道:「不要說罵,我就打死你這娼根,便怎麼。」真娘罵道:「我也要說個明白,為甚的你要打我。」山子佳罵道:「臭瀅婦,你見我做這鬼臉,見了桓心伯,便絨上也是笑臉兒。」真娘大怒道:「你這臭烏龜,人來勸我,點個茶與他吃,謝他聲,婆婆也在這裏,有甚笑臉。」兩個你一句,我一句,怎當得他酒在肚裏,事在心頭,子佳趕上,竟把真娘一巴掌,打得勢重。真娘腳又小,一交跌了去。真娘爬起大哭,子佳又提拳頭來,三四拳,把真娘丫髻寶簪都打落來,牡丹頭,披了一背。真娘哭道:「爹娘養我從不曾受這樣凌辱,我如今待死了罷。」把頭撞到子佳懷裏去。一個撞,一個打,那做婆婆的慌忙進來解勸。你揪住我,我揪住你,絞做一團。婆婆橫身勸開,子佳千娼根,萬瀅婦,恨恨的罵進書房裏去了。那真娘連忙尋剪刀去剪頭髮,婆婆奪住了;又去尋汗巾頭來,尋個自盡,婆婆慌了,又叫家人婦女守住他。因此叫天叫地,哭個不了。他恨一回,罵一回,怨一回,哭一回看看到下半夜,漸漸倦起來,慌忙把身子和衣倒在床上,不覺呼呼的睡去了。

只見一個青衣丫環,走進門來道:「娘娘有旨,喚你說話。」真娘聽見,連忙起來,隨他就走。出了門,走到一個半村半野的所在,只見一個白髮的老兒,手裏拿着兩本書,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見丫環走去,他即問道:「娘娘喚他么?」丫環道:「正是。你先把簿子與他看明白了,省得他肚裏不明亮,或言語間挺撞,使娘娘發惱。」那老兒笑道:「使得,使得。」真娘見老子,便問丫環道:「這個什麼人?」丫環道:「是月下老人。」又問:「他手中拿着甚麼書?」丫環道:「這是姻緣簿。」真娘道:「既是姻緣簿,我正要借他看了。」老人道:「是書有兩本,你還是要看那一本。」真娘道:「何故有兩本?」老人道:「姻簿一本,緣簿一本。姻簿計人前世所作的,緣簿計人後世所受的。」真娘恨恨道:「我今世為何受恁的苦,先借緣簿我看個明白。」老人笑笑,竟把緣簿與他。真娘揭開了數頁,只見一頁上,劈頭一行寫道:「弁真娘,應配山子佳為妻。三十年夫婦,應磨折一年,更因桓心伯受冤一次,惡而後好,後生二子。」真娘看了嚇驚道:「即該三十年夫婦,又為何磨折受冤,惡而後好。」老人笑道:「你不曉得。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你要明白這個緣故,須再去看那姻簿。」又把姻簿與他,真娘揭開,只見上寫道:「唐朝元稹綺語陷崔鶯鶯貞烈被污一案。下注道:「元稹,字微之,與博陵崔鶯鶯中表兄妹。崔有才色,元稹心慕焉。崔氏緣應與鄭恆為夫婦。元稹慕而不得,就遂詭作會真詩三十韻,又假作慰情書,污衊鶯鶯。后又詭吟決絕詩,以互相見意,使鶯鶯受瀅奔之名於後世。元稹應罰作女身,受崔氏磨折以報負枉不白之罪。但情之所鍾,不可泯滅,仍令作夫妻三十年,惡而後好,以了其緣。」真娘看了,嘆口氣道:「原來如此,難道我就是什麼元稹?」

道猶未了,只見又有兩個丫環來道:「娘娘有旨,喚你快來發落。」真娘隨着又走一個去處。只見門樓高大,兩邊一帶粉牆,中間東西柵門,門內兩個石獅子,門樓上三個大金字牌額,題:「麗春院。」進了門樓,只見又有二座大門,門前俱是青松翠柏。又進此門,然後中間一座大殿,殿外四周圍俱是白石欄桿,中間一座羅台,台兩班俱是仙女奏樂,儀仗甚是整肅。殿檐前又有六個大金字,題曰:「碧霞元君之宮。」宮前有無數仙女侍立。見那兩個丫環,帶了真娘到門內丹墀里,喝道:「不許上來!着他跪在左邊伺候。」少頃,只聽得仙樂齊鳴,喝一聲道:「捲簾,元君升殿了。」即持珠簾半卷,只見裏邊寶燭輝煌。那元君鳴鑾佩玉,鳳別翠翩,兩旁七寶日月掌扇分開,面貌如玉,美麗風艷,非人間所有。樂聲一止,只見前來的那青衣丫環,上前跪下,稟道:「■渴拐哌低罰啟奏娘娘,元稹拿到了。」只見那元君睜圓星眼,即喝道:「快宣元稹這廝上來。」真娘未及應聲,青衣丫環扯他上去跪着,元君又喝道:「元稹,你前日與崔鶯鶯為中表,見他貌美,即起奸心。他緣在鄭恆,你有情未遂,怎麼便冤他與你有染,捏造私書,污他清節,使他受枉千載。今日罰你為他妻子,使他少伸冤氣,你卻呼天叫地,不安果報,驚動本宮,是何道理?」真娘叩頭道:「小婦人適才見月下老人兩個簿上的果報,已甚明白。前因不知,所以怨天怨地,實為得罪,伏乞娘娘憐憫無知。況平日原是受他磨折的,只因冤我與桓心伯有情,難當誣陷。」元君道:「你做女身,這樣將無作有的事,移在你身上,原是受不起的么?怎麼將個相國小姐,斷送在失節裏邊。」真娘叩頭不止。元君道:「你如今知罪了么?我憐你原是多情才子,故著崔氏棄前冤,尋后好,命中注有兩個貴子,許你後邊原做夫人。你回世間,將這因果說明,使鶯鶯此冤得白,乃勝誦解冤釋苦咒耳。」說罷,只見仙樂齊鳴,佩聲■然,退宮去了。」青衣丫環道:「我帶你出宮去罷。」真娘走出麗春院柵門,又有一個丫環道:「我們娘娘聞得元相公回去,並欲寄語世間,乞借一步。」真娘又隨丫環走到一個所在。

只見又是一個宮門,門上有三個石青大字,曰:「蕊珠宮」。進了宮門,只見四面俱是琪花野草,中間一帶水池,環繞池上一座白石朱欄的方橋。過了橋,見一帶粉牆,牆上兩扇石門,門檐又有兩個石青字,題曰:「瓊樓」。進了石門,只見一帶珠樓,四面俱垂了珠簾綉錦,中間立着兩個仙女,一個輕盈絕世,如出水芙蕖;一個風艷柔膩,如牡丹含露。真娘向前叩頭,兩個齊來扶起道:「不消行禮。適才的元君,專司昭雪沉冤之主,所以古今不白沉冤,俱是他掌握。我們與令夫君,同是受冤之人。但他今日此冤得白,我們的冤,幽冥已昭,陽世未白,敢煩為一雪,當效結草銜環之報。」真娘道:「不敢動問兩位娘娘,是誰家寶眷,那處夫人?」一個道:「我是吳宮西子,施姓,夷光名。」。真娘道:「原來如此。但娘娘寶忄ノ饌踝ǔ瑁晚隨范蠡仙游,更有何冤?」西子道:「正因此句,沉冤莫白。當時妾浣紗於薴蘿村中,范大夫不過為越王訪國色,聘妾到宮。越王教妾歌舞,送到吳國。蒙吳主寵愛專房,貯妾於姑蘇台上。走馬聞雞,朝歌暮舞,妾亦一心侍奉。殆吳國既亡,妾身亦投湖而死。奈何世人好事,妄謂妾與范蠡成其夫婦,道妾始許身於范蠡,既又蠱惑於吳王,后又忘恩事仇,則世人視妾為狗彘不如之人矣。豈不冤哉!」

道猶未了,只見那風艷柔膩的,長吁介面道:「就如我,生長楊家,唐宗因武惠妃死,後宮無當意者,高力士薦我入宮,賜號貴妃,宮中稱為娘子。且七月七日與唐宗在長生殿設誓,訂生生世世為夫婦。安祿山一胡兒耳,唐宗道是他豬婆龍,故着意尊寵他。且欲厭其欲心,以消其帝王之福,因拜唐宗為父,拜妾為母。一時取笑,豈母與子有瀅媾之理。后祿山叛,不說祿山為吾兄楊國忠所激而成,反說妾與有染,實思媾妾,豈非極冤之事。」兩個嘵嘵說個不了。且道:「你若能為我白此冤於民間,我兩個情願托生做你兒子,以報恩德。」說完,即叫兩個青衣仙女捧出茶來,又請坐了。只見西子對楊貴妃道:「元稹原是做風流才子,他不過亦是少年習氣,如今悔過,我兩人何妨請崔家小姐出來,面勸一番,待他兩人速好。」貴妃道:「如此極妙。」即喚了丫環道:「去瓊花宮請崔家小姐過來。」

去不多時,只見一位仙子,內家妝束,臉若凝脂,幽韻撲人,飄然而至。一見了真娘,怒容頓起,往後就走。西子太真忙拉他轉來道:「不妨,你聽我們相勸罷。」只見崔小姐罵道:「元稹,你這薄倖狂徒,言之可恨。」兩人忙勸道:「他今日受你磨折,也是償前日之冤了。況元君將因果說明,他已歡喜領受,毫無怨心了。但他前日一段妄情,今生已為老人赤繩系定,冤報之後,還該完此情緣。倘今生不釋,生生世世相纏,便無窮極了。」只見崔鶯鶯向下道:「元稹,你知罪么?」真娘道:「知罪。」鶯鶯道:「只可恨你有情,既不能遂,我已許鄭家,既假作我情書傳世,又假決絕詩誣我,如今你萬轉千回,懶下床的滋味已嘗遍了么?」真娘俯首無言,只是叩頭。西子、太真又說道:「崔小姐,你恨終不釋然,烏得有脫塵緣,成正果,入仙班的日子。」鶯鶯道:「既承兩位娘娘勸解,如今罷了。」竟走下來,扶真娘道:「起來,我如今與你是好夫妻了。」那真娘抬頭一看,就是山子佳的模樣,只道他又來打,慌忙一閃,立腳不定,一跌跌去,醒轉來,乃是南柯一夢。

卻說真娘昏昏的做夢,看守他的,俱道是氣死了,忙去報了婆婆。那婆婆連忙走來,見他一絲半氣,慌了道:「快去書房裏,報與相公得知,請他來看看。」誰知山子佳鬧了一場,酒又多了,一到書房,閉了門熟睡去了。睡到夜裏,夢見一個美婦人來勸他道:「你妻子弁氏,有兩個貴子在命里,你今後若不睬他,他氣死了,要坐三十年牢獄。」子佳聽罷,末及回答,只見背後是一個牛頭青面赤發獠牙的人,向他一把扯住,將他眼珠揠去,又把肚腸心肝怞出;又一個鬼,血淋淋提一付來換。子佳痛極大喊起來,再喊不響,爬又爬不動。正在這裏叫,外面一片射門聲響,忽然驚覺醒來,呆了半晌,甚是驚疑。

只見兩個丫環走來道:「不好,娘娘氣死去了。」驚得山子佳一身冷汗,慌忙到房裏去了,口對口子打氣,灌薑湯,叫道:「娘子蘇醒蘇醒。」又將砂仁湯灌下去,然後漸漸醒轉來。山子佳坐在真娘身邊,自己想道:「原沒有什麼不好,為什麼我怪他?萬一叫他不醒,方才這夢,就要應了。」真娘醒來,睜眼一看山子佳,嘆道:「有這樣奇絕之事。如今我看得明明白白,一些也不氣你了。我自合該受你的磨折,怨不得你。」可見夫婦之恩仇,皆有一定之數。那婆婆見真娘醒了,又有賢曉的話,便對子佳道:「你如今性子也要改一改,娘子原是極賢慧的,你今後再不可如此,又來嚇我。」真娘道:「婆婆,我方才睡去,得一夢,甚是奇怪。」因細細述與子佳、婆婆聽。聽真娘說完了,子佳不覺失聲道:「天下有此奇事!適才我在書房裏睡去了,也得一夢,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從前其實不知為甚見了娘子,即衝起氣來,方才得了這怞腸換眼的夢,便覺娘子嬌媚可愛,與前大不相同了,說來自己也不肯信。」真娘道:「這個緣故,我已明白。」又述西子、貴妃一段奇事,共相駭異。子佳即扶起真娘來,就覺親熟,喚小廝即請桓心伯來,竟述夜來所夢,並西子、貴妃冤事。心伯道:「原來有如此緣故,可見事非偶然。怨毒之幹人,甚矣哉!太史公這句,再不差的。」當日重新買三牲齋和合紙,並虛空祭了碧霞元君,兩個雙拜謝了,吃了酒。這番不要桓心伯送進房了。

黃昏時,真娘打扮得齊整,歡天喜地,那山子佳進房,你恩我愛,脫衣解帶,成其雲雨。做了一二年親,這是第一夜,況真娘前世原是慕子佳的,子佳前世亦是有深情的,所以極其歡愛。正是:

你有情,我有情,一夜夫妻百夜恩。顛鸞倒鳳,般般有,握雨握雲事事新。一個愛根深,親親熱熱;一個情緣重,款款輕輕。笑當之情懷,如沙作餅;羨今時之恩愛,似芥投針。

卻說山子佳與真娘親熱一夜,清晨起來,真娘梳洗了道:「我前世會做詩,今世雖不甚會,也學得一二句。我做來,以說今日之事,你須和我。」子佳道:「極妙,極妙。我正要看看娘子的才學。」真娘援筆吟詩一絕。云:

昔年曾棄置,今日何相親。

賴得驚時夢,還為再世人。

子佳看了道:「妙,妙!我也依韻和你一絕。」遂援筆直書,云:

恩中俄作怨,疏后念逾親。

所異今時寵,依然昔日人。

自此之後,桓心伯來愈加親密,山子佳與真娘夫妻兩個,極其恩愛。不道第一夜,一個連枝炮,竟得了個雙胎。十月滿足,竟生下一對孩子來,俱生得眉清目秀,無致異常。真娘一發驚異道:「必定是西子、太真轉世了。」對子佳道:「你今務要將此二事,佈告相知。」不道隔了兩日,桓心伯家中妻妾兩個,連舉二女,子佳道:「既是前生與我有因,就將兩個兒與他為婿,可不道是三好合到老么。」當日就與心伯說知,心伯欣然從命,將禮物聘定了。

不覺光陰如箭,子佳兩個兒子漸漸長大起來,竟成一對玉人。一個取名山左玉,一個取名山右玉。里中人見了,無不稱為再世的潘安,當時的衛巍S謔橇礁鍪五歲,俱進了學,在學中考得起。又隔一科,俱中了進士,考庶吉士,做了少年翰林。不道是科狀元,姓李名明,字又明,也是一個風流年少,不但吟詩作賦,又且精於音律,夙有龍陽之好。自瓊林宴上,見山氏弟兄,他大驚道:「世上有這等美男。」因而與他敘話,問:「山年兄妙齡。」左玉答道:「小弟一十八歲。」李狀元道:「如此小弟痴長一年,令弟年兄妙齡。」左玉笑道:「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李狀元笑道:「年兄又來取笑了,弟兄那有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的?」左玉將雙生的緣故,述了一遍,李狀元嘖嘖稱羨道:「賢昆玉生得如此俊秀丰姿,不要說別的,只小弟幸叨同榜,得一觀玉顏,也便是無量的福分了。」一千三百人中,獨與山氏弟兄兩個異樣綢繆。那李明宴罷歸寓,一夜翻來覆去睡不着,想道:「怎麼世上有如此美男,我李又明若得與他同睡一宵,就死也甘心了。」因躊躇了一夜,忽然道:「是了是了,如此如此,必着我手無疑。」天明了,遂爬起來,寫個請酒帖兒,又將花箋寫着幾行。云:

庭中牡丹甚盛,不數魏紫姚黃,然名花必得主人相對,始不虛負春光也。兩年翁撥冗過我,弟且速紅裙,發春醅以待。

名具正肅

卻說山氏弟兄是日宴罷歸來,也同羨李又明的風流年少,不道山左玉天性不飲,因心上得意,勉強在瓊林宴上,多飲了兩杯,不勝酒力,明日竟中酒,嘔吐了一回,沉沉倦睡。忽見長班稟道:「李老爺今日請兩位老爺賞花,且有書在此,一定要去的。」山左玉道:「我身子甚倦。」因對山右玉道:「二弟你去擾了他,我極欲去,因頭尚疼痛,為我多多致謝罷。」那山右玉是個年少,又見了紅裙兩字,便欣然道:「我去,我去。」隨喚家人打轎,到李狀元寓所來。李又明接着忙着道:「令兄為何見卻?」山右玉道:「家兄因病酒不能赴召,容日趨謝。」又明口中答道:「既如此,另日再屈。」心上卻轉道:「他一個來,更好行事。」茶罷,遂拉山右玉到花前賞花,兩人說說笑笑。右玉愛又明是少年鼎甲,又明愛右玉是少年翰林,兩個漸漸相狎起來。始稱年翁,繼呼老李,謔浪笑傲,無所不至。又明遂將手勾了右玉頸,親道:「我若得你這樣美人為妻,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右玉也反手將又明一搿,道:「我若得你這樣人為妻,願以金屋貯之。」兩人取笑了一回。齋

長班報院中一娘到了。卻原來這個姣女,名喚董蘋香,是李又明新結識的婊子。他進門與山右玉相見了,帶笑向李又明道:「這位老爺是男老爺,女老爺?」又明帶笑道:「你猜。」蘋香道:「若男定潘安、衛危慌必是織女、天仙,不然世上那有這般國色。」右玉道:「我是織女,你便做個牛郎配我何如?」又明支個眼色,對蘋香道:「來,我有句私房話說。」兩人攜手到僻靜處,附耳對,蘋香道:「曉得。」遂喚家人排酒上席。蘋香將山右玉百般調弄,眉來眼去,捏手捏腳,右玉遂魂不附體起來。正是:

座中若有一點紅,斗筲之量飲千盅。

那山右玉酒量原窄,被蘋香弄得爛醉,身子漸漸東倒西橫。又明道:「山年兄,我們如今行一口令耍子。」右玉笑:「我要說一個字后,查合式者免飲,不合式者三大觥再說。」自己飲大杯道:「品字酒干。」又明已早會意,也飲一大杯道:「州字酒干。」隨斟一杯,遞與蘋香,蘋香接酒飲了道:「患字酒干。」右玉道:「不合式者聽罰。」蘋香道:「兩位爺的字,說得有理,我便受罰。」右玉遂立起身來,左手將蘋香搿著,右手去搿了李又明,將嘴一湊道:「這不是品字。」蘋香道:「李老爺的州字,怎麼解?」又明遂將蘋香推在山右玉懷裏,自己伏在右玉背後,笑道:「這不是個州字。」右玉笑道:「好便好,只是少了一點,要罰一大杯。」蘋香帶笑翻轉身,即將右玉搿住,又扯又明在右玉背後,嚷道:「你兩個做了一串,我將心對了你,這不是個患字么。」右玉與又明大笑道:「妙,妙!有竅,有竅!俱免罰。」又飲了一回,右玉不覺大醉。又明道:「年兄住在小寓罷,若寂寞,留蘋娘陪榻何如?」右玉道:「使得,使得。」口中說,將手扯蘋香往床上,一交跌去睡了。

那蘋香即將他衣服輕輕脫去,自己也脫了,與他一窩兒睡着。李又明與蘋香俱留心未醉,見右玉睡濃,又明即脫下衣服,也向被窩裏輕輕鑽進。撫摩他的身子,真是羊脂玉一般;(註:此處有刪節)於是三人弄了一回,各人揩抹乾凈,睡到天明。又明起來,重整杯盤,三人說說笑笑。

正在熱鬧間,不道山左玉見兄弟昨夜不歸,他就悄悄步到李狀元寓所來看,竟撞見與蘋香飲酒。左玉道:「你們這樣快活,可知昨夜不歸?」又明道:「昨候年兄,年兄見卻,今日也必要盡歡。」右玉道:「年兄,曉得我今早有聖旨下么?因扶餘國作亂,要弟同兵部官領兵齎詔去招安他,刻不可緩,星夜起身前去。」又明與右玉俱吃驚道:「如此遠行,怎麼處?」又明道:「今日便酌,就算餞行罷。」叫家人排起酒來。四人共飲了一回。飲罷,即回寓所。山左玉同兵部官收拾行李,下了海鰍船,一程竟到扶餘國去。

卻說扶餘國王,自虯髯公做了國王,不道後邊子孫絕了。近有個打魚的漁人姓范,名雄,乃是范蠡生十一世的雲孫,有萬夫不當之勇。知國王已絕,他即領幾千漁船,各執器械,佔了此國,竟不服王化。因此防海總兵官奏聞,特著山左玉同兵部郎中楊雲、總兵徐健,相機行事,或戰或撫。不日兵船到了扶餘國,國王大驚,集眾倭臣商議,眾臣道:「我國僻處海隅,堂堂天朝,恐難抵敵,不如歸順討封,乃為上策。」國王道:「寡人意立如此。」遂率眾臣出城迎接,道:「僻隅弱國,並不敢有抗天朝,但不能及時朝貢。」山左玉見王如此有禮,即請上船,與他相見道:「貴國若不失來王之禮,及時貢獻,我當力奏封汝,使汝國永安,長享富貴。」國王唯唯聽從。於是國王回國,即設宴相請山左玉同兵部楊雲、總兵徐健,三人同去赴宴。

扶餘國中,以天使到來,盡國男子婦人俱擁擠觀看,不道驚動了國王愛女,名喚珠瑩,年方一十六歲,尚未有配,也是海外的絕色。聞說天使赴宴,即便同宮蛾彩女,於後殿垂簾觀看。看見了如花如玉的山左玉,他竟手舞足蹈,口中咿咿喔喔個不了。夜間即出左玉道:「我若不嫁這一個天使,我就縊死了,將魂靈兒隨他到中國去。」國王大驚道:「既如此,我明日即將你送與他。我有了中國女婿,有何不可,何出此言。」明日國王即到船上,將女兒言語對左玉細說,左玉道:「極承厚愛,只是在下已有妻室了,恐難從命。」國王道:「想小女之意,就是側室,他也情願。在寡人,譬如女兒死了,一定要求慨允。」那山左玉被國王逼不過,又被楊、徐二人極力慫恿,只得應允了。國王見允,大喜回去,即將十萬兩銀子,一萬兩金子,無數珍珠寶貝,以為妝奩。又寫歸順奏章一道,貢獻珍奇寶貝,國王迎山左玉到宮中,與珠瑩公主成親。山左玉本意勉強,及見了珠瑩公主,貌比嫦娥,顏如姑射,便不覺歡喜無量。但見車騎無數,鼓樂喧天,國王親自送公主上船。即別了國王,一程竟回到北京。

山左玉見了朝,面奏國王奉旨歸順,遂將表章、貢物獻上;又奏國王見臣逆旅孤寂,賜臣公主為妾。聖上大喜道:「卿為國王之婿,扶余承順,海外可保無虞矣。」於是以山左玉招安扶余有功,父母俱封贈了。那李狀元感山右玉不勝之情,將千金買蘋香奉贈為妾。即日聖旨特賜回籍就婚。弟兄兩個奉旨立刻起程,各帶一妾到了家中,拜見了山子佳、弁氏,遂擇吉娶桓心伯二女,同日成親。先向北拜了闕,又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山子佳、弁氏。兩個兒子俱做少年翰林,娶了一對媳婦,又添兩個美妾,俱極其孝順,准准又做三十年夫婦,同享榮華。杭州莫不傳為美事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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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流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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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伉儷無情麗春院元君雪憤 淫冤得白蕊珠宮二美酬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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