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救援之手

第一章 救援之手

如果有一天,真的會有那麼一天,我去找你——就像我們遇見的那天,你把我給找出來一樣——你也會和我一樣,感到快樂和幸福嗎?你也會像我喜歡你、喜歡你到心疼那樣喜歡我嗎?

都說天使擁有世間最甜美的聲音,她是不是鑽到口琴里了呢?小宇振吹着口琴,好像正在和天使約會一樣,臉上的表情靜謐而安詳。新建的大樓尚未完工,它彷彿也被琴聲感動了,靜靜地矗立在那裏。工人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隨着優美的旋律,緩緩地呼吸著,偶爾發出低聲喝彩。附近小區的孩子們聚過來,臉上都洋溢着快樂。小宇振吹了一會兒,首場「演奏」結束了,他站起身來,向周圍的人點頭致謝。工人們發出低聲歡呼,然後一起鼓起掌來。就在大家乘興想讓小宇振再吹一曲時,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大吼了一聲。哇!是工頭兒!沉浸在琴聲中的工人們,被大吼聲驚醒,慌忙四下散開了。而小宇振聽到這仿若晴天霹靂的吼聲,嚇得差點把口琴掉到了地上。於是,「特別演出」不得不提前結束,小宇振只好重新回到現實中來,開始給工人們盛飯。

工頭兒一臉不高興,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幣,塞到小宇振的兜里。

「去!買幾本書看!好好用功,不管怎樣,都不許逃學!聽懂了?」

說完,工頭兒狠狠拍了拍小宇振的頭,然後就轉過身去督促工人們工作了。小宇振鼻子酸酸的,望着工頭兒轉身離去的背影,心頭熱乎乎的,彷彿有淚要湧出一般。

「謝謝您!」

此刻,小宇振好像擁有了全世界一樣,心裏充滿了無限的歡喜。那張紙幣固然給他帶來了一絲溫暖,可是工頭叔叔的那片心意,還有那副冷酷的外表下隱藏着的善良的心,卻更讓小宇振感到無限的感激。小宇振飛快地跑着,忽然,他在一家中國炸醬麵飯館前停了下來。麵館的門不斷被人推開,陣陣香氣從裏面飄了出來。哇噻,好香哦!小宇振忙乎了一天,這一刻,分外感到飢腸轆轆,讒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他摸了摸口袋裏那張紙幣,心裏在做着掙扎,嗯……要不要進去吃一碗香噴噴的炸醬麵?

「……不行!叔叔給我錢,是讓我買書,不是讓我買吃的呀!唉,就是再讒,我也要忍住!」

想到這裏,小宇振不想再待下去,於是朝着對面書店大步跑了過去。書店裏,有一本童話書還在等著自己呢!那可是自己很久之前就想看的一本書哦,書名就叫《太陽和月亮》。呵呵,雖然書還沒到手呢,不過,只要一想到馬上就能擁有它,小宇振就開心得不得了。

哈哈!終於把心愛的童話書買到手了!一出書店,小宇振就往姑媽家急急地跑去。咦?就在他經過炸醬麵飯館時,不由得停下了腳步。那不是姑媽和小表妹嘛!

「哦?表哥!」

熙珍小表妹失聲喊了出來。姑媽忽然聽見她的喊聲,也不由得回過頭來,霎時間,驚慌之色掠過她的臉龐,她的整張臉都紅了起來。

「表哥,媽媽帶我出來吃炸醬麵呢!呵呵——」

表妹愉快地說道。姑媽聽到這話,狠狠捶了捶熙珍小表妹的後背,趕忙辯解道:「叫你亂說!哦,是這樣!你不是送飯去了嗎?我們等了好久也不見你回來,於是就先來了……」

天真的小表妹哪裏能聽出姑媽的謊話啊,聽到這裏,趕忙嚷嚷道:「媽媽!咱們哪裏等過呀?你不是說,就我們兩個人才好嗎?……」

姑媽再也聽不下去,狠狠掐了下表妹,表妹痛得大叫了起來,再也說不下去。

「我說等了就等了!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還有你,宇振!!怎麼這麼晚才回來,跑哪兒去了?!就因為你,我總是費力不討好!」

小宇振默默低下了頭,像往常很多很多次一樣,這樣的時候,他只能低頭不語。他不希望任何人發火,哪怕是姑媽!然而,此刻的姑媽,卻好像火山爆發了一樣,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大聲嚷道:「和你媽一樣沒教養!」和往常一樣,晚飯桌上,只可憐巴巴地擺了幾碗泡飯和幾碟鹹菜。小宇振今天心裏特別難受,是因為姑媽的那句話嗎?他真想找個地方好好痛哭一場。然而,在姑媽面前,絕不能輕易掉眼淚!於是,他故作歡快地喊了一句「我開吃嘍!」,之後馬上埋頭吃起飯來。長久以來,小宇振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每當他感到悲傷難過時,會立刻埋頭做一件事,不論是什麼事,只要能讓他專心就行。那樣,他就沒有太多時間思考,就可以忘掉眼前的煩惱了。小宇振一邊低頭吃飯,一邊在心裏默默地流淚。他的耳邊,隱約傳來姑媽和姑父的爭吵聲。唉,和從前很多次一樣,起因還是自己的父母。

爸爸媽媽長得什麼樣呢?從小宇振懂事時開始,他就知道他們都是醫生,爸爸先去世了,後來媽媽忍受不了悲痛,也跟着爸爸去了。他對父母的了解,僅此而已。可是,為什麼姑媽總是一口咬定:因為媽媽,爸爸才離開人世的呢?難道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嗎?

不過,一想到爸爸從小到大,一直都由姑媽照顧,小宇振大概就理解姑媽的心了。爸爸的離世,對姑媽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痛苦呢?可是儘管這樣,姑媽又怎麼能把所有的罪責,都歸在媽媽的身上呀?姑媽總是充滿怨恨地說,媽媽就是害死爸爸的罪魁禍首,是永遠不能被饒恕的罪人。唉,想到這點,小宇振就頭昏腦漲了起來。

他悄悄走回自己的小房間,拿出那本童話書《太陽和月亮》讀了起來。一對可憐的兄妹,因為一場意外橫禍失去了雙親。父母死後,兄妹倆相依為命。他們一直虔誠地祈禱,祈禱天父能體諒他們,讓他們早日擺脫苦難。後來,他們虔誠的祈禱感動了天父!於是,天父賜給他們一根救命繩索。就這樣,他們順着這根神奇的繩索爬到了天堂。後來,哥哥變成太陽,妹妹變成月亮,兄妹倆永遠永遠地依存着,守望着。

這個故事多好啊,無論現在多苦多難,未來都會出現奇迹!這樣想,就是對未來的一種希望!

「什麼時候,天父也能賜給我一根神奇的繩索呢?」

小宇振掏出了那條十字架項鏈,深情地凝視着。那是媽媽留給他的惟一禮物,說不定,這就是天父賜給他的神奇繩索呢!忽然有一天,一個人就像是天父那條神氣的繩索一樣,忽然間出現在他的面前!那天大清早,一個人推開姑媽家小飯館的門,大步走了進來。那一刻,陽光在剎那間涌了進來,照在他的身上。小宇振小心地打量着他,他穿着一身神父服,在陽光下閃爍著一層神聖的光芒。「安德烈……」

他輕輕凝視着睡眼蒙NFDFB的小宇振,很長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你是宇振么?」

神父長久地注視着宇振,眼裏盛滿了思念——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思念,慢慢地,他的淚水從眼眶裏涌了出來,視線也模糊了……他對宇振說,自己是他的舅舅,剛剛從意大利留學歸來,馬上就來看他了。

舅舅?媽媽的弟弟?這對小宇振來說,可是個陌生詞兒哦。

趁舅舅和姑媽談話時,宇振和幾個表弟、表妹一起拆開了舅舅帶來的禮物。冬天穿的暖大衣、帽子、手套、褲子、毛衣、皮鞋,哇噻,還有好多件玩具呢!可是,所有的這些,都不能讓宇振歡呼雀躍,他的視線只停留在一件禮物上,那是模仿醫院裏的器械而製造的一套模擬玩具。在一個透明玻璃盒裏,裝着聽診器和其他一些手術模擬玩具。表弟、表妹們撫摸著學慣用品和各個玩具,嘴裏不停地發出讚歎聲。宇振呢,只是靜靜地撫摸著那套模擬玩具。難道舅舅也知道自己那小小的夢想?否則,他怎麼會給自己買這套玩具呢?這個自稱為「舅舅」的人,怎麼就那樣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冬日的陽光下——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他真的是自己的親生舅舅嗎?

此刻,舅舅正在和宇振的姑媽談話。他說,在司祭院撫養小孩兒確實不太方便,所以,打算以後每個月支付給她小宇振的撫養費。姑媽聽到這話,彷彿找到了話茬兒一樣,開始惡狠狠地教訓起宇振來:「宇振,你給我好好聽着!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你媽有多毒……你記着,你舅舅也不是什麼好人!你以為!?你從這裏出去,除了孤兒院,你以為你還能去哪兒!?你給我記着,是我、是我辛辛苦苦地把你給拉扯大!你要是連我這大恩人都忘了,你就是忘恩負義,就不算個人!」

小宇振聽着姑媽的話,小小的心靈受到了莫大的傷害。自己真的是那樣的人嗎?害死爸爸的罪魁禍首的兒子?舅舅看到沉默的宇振,一把抓住了他的小手。舅舅的大手掌寬厚而溫暖,掌心傳來陣陣餘熱,幾乎讓小宇振哭了出來。然而,小宇振卻慢慢抽回了自己的小手。不僅僅是看到了姑媽憤怒的目光,更重要的是,這種從天而降的溫暖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那天,是只屬於舅舅和小宇振的特別日子,舅舅帶他去了中國炸醬麵館。看着他好像餓了幾天似的狼吞虎咽地吃面,舅舅久久地凝視着,心裏感到莫名的疼痛。

「原來我們的宇振喜歡吃面吶。這兒還有餃子,來,再多吃點!」小宇振一臉愉快,忽然間好像想起了什麼,呀,熙珍小表妹不是也愛吃餃子嗎?想到這裏,他的筷子停在了空中。舅舅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於是回頭讓人打包了一份。這樣,宇振才心安理得地大口吃了起來。在他幼小的尚無法分辨善惡的心靈里,舅舅似乎並不像姑媽說的那樣壞哦。他高大,有一雙溫暖的大手和親切的笑容。他的到來,彷彿給一直都缺少疼愛的小宇振帶來了一束陽光,把整個灰暗的天空都照亮了!在寒風中,兩人開始比賽滑雪橇。目標就是山腳下的那面小旗,誰最先拿到誰就算贏。舅舅乘着雪橇,一直趕在宇振的前面。冬日的天空遼闊而晴朗,雪橇經過之處,激起陣陣雪花,飄飄洒洒,美不勝收。在迅速下滑的過程中,舅舅的眼前快速掠過被白雪覆蓋的樹木,這一切真美啊!他沉悶的心情徹底得到了舒展,感到快樂無比。如果永遠能這樣該多好!寒風頂着前額,往他的嘴裏直灌,可是這些都無所謂,他只是感覺到快樂,快樂!就好比張著一對翅膀,在雪地里自由飛翔!忽然,就在快到達終點時,舅舅跌倒在地了!

「神父!」

小宇振看到舅舅跌倒在那裏,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天哪,是不是傷得很厲害?舅舅怎麼一動都不動了?!

「舅舅,舅舅!!」

誰來幫幫我們?小宇振哭喪著臉,急得都快哭了。就在他站起身想去求助時,舅舅一把抓住他,喊道:「我贏啦!」

舅舅歡快地舉起那面象徵勝利的小旗,像個孩子似的,臉上充滿頑皮的神色,洋溢着無比的快樂。

「原來你騙我!」

小宇振撅起小嘴責怪舅舅,可他心裏卻美滋滋的,舅舅沒事就好!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不知不覺之間,夜幕已經降臨了。每當這個時候,衚衕口就有一些人,等待着歸家的親人。這該是個多麼溫暖的時候啊,忙碌一天,疲憊而歸的人們可以回到自己溫暖的小窩。舅舅拉着宇振的小手,一樣走在歸家的途中。舅舅勸小宇振離開姑媽家,結束寄人籬下的生活,可是宇振還是拒絕了。他的眼前浮現出熙珍小表妹的臉來,也浮現出學校里的小朋友們。舅舅深深呼出一口氣,心疼地撫摸著小宇振的頭。

「宇振啊,你最喜歡什麼禮物?」

「就和醫院裏一樣的玩具!雖然我還有點小,不太適合,可是我將來要和爸爸一樣,成為一名醫生!」

「也和媽媽一樣?」

聽到「媽媽」二字,宇振心裏不禁一酸。

「舅舅,你是說……媽媽也是醫生?」

此刻,長久以來一直壓抑在小宇振心裏的對媽媽那無盡的思念,再也停止不住,像翻湧的潮水一樣涌了出來。姑媽眼裏害死爸爸的罪魁禍首,從來都不敢說出口的「媽媽」!小宇振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抬起頭看着舅舅問道:「媽媽是好人么?」

「當然,宇振的媽媽當然是好人。」舅舅的眼神里彷彿也充滿了對媽媽的無限思念,臉上帶着溫暖的微笑,含笑答道。

聽到這個回答,宇振強忍住的淚水終於痛快地流了下來。

「舅舅,謝謝!謝謝!謝謝你給我買面吃,謝謝你來看我……謝謝你對我說,以後要和我生活在一起……謝謝你說我媽媽是好人……謝謝,你說我媽媽是好人,真的,舅舅,謝謝……」

小宇振撲到舅舅的懷裏,讓眼淚徹底地流了個痛快。空蕩蕩的衚衕里,只有小宇振的哭聲久久地回蕩著,回蕩著……

舅舅離開之後,宇振才發現表妹、表弟已經把舅舅送給自己的禮物都給「霸佔」了。表弟穿着舅舅送給自己的外套,撫摸著這些禮物,好像這些全都是送給他的一樣!姑媽瞥到宇振憤憤的表情,氣就不打一處來,向正在盛飯的宇振大聲呵斥道:「難道你就不能做點犧牲嗎?」

宇振低頭不語,小小的他,還能說什麼呢?

「這個也拿去玩吧,你以後也要考醫大哦。」

姑媽說完這句話,表弟於是掏出那套舅舅送給自己的醫院玩具。「不行!那是我的!」

宇振顧不得多想,一把搶過表弟手裏的玩具,他也不知道一向乖巧的自己,哪裏來的那麼大的勁兒!姑媽看到這場景,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手指著宇振大聲訓斥他。也不知道姑媽哪裏學得那麼多罵人的話!要在平時,宇振早已經讓步了,可是今天他一點都不害怕,向前挺進一步大聲說道:「不行!就這個,絕對不行!」

宇振用牙齒緊緊咬住下唇,目光直視着怒不可遏的姑媽。

就在「戰火」要進一步惡化時,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怒吼。

「太不像話了!」

是舅舅!因為放心不下,他想再回來看看,哪成想看到這一幕!雖然宇振此刻眼裏浸滿淚水,看不清眼前的情況,但是他還是知道,是舅舅回來了!他抓住舅舅的手,彷彿抓住了那條神奇的繩索。雖然小小的他並不很清楚,舅舅回來,對他的一生意味着什麼。但是,千真萬確的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正在向他敞開大門,迎接着他的到來。火車快速行駛着,車窗外,一處處風景急速從眼前掠過。彼得神父久久地凝視着宇振胸前的十字架項鏈,是姐姐留給他吧。是不是十字架一直在保佑著孩子呢,從此以後,他再也不必辛苦地外出送飯了,也不必在姑媽犀利的言語下過寄人籬下的生活了。不過,即使再苦再難,宇振都可以忍受,因為對他來說,「媽媽」從未遠離過,一直就在他的心裏。忽然間,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小宇振看着舅舅——彼得神父,問道:「舅舅啊,你幹嗎要叫我安德烈呀?」

「哦!安德烈啊,那是你接受洗禮時的洗名啊。」

「那……媽媽也這樣叫我嗎?」

「是啊,你的媽媽也這樣叫你。」

「舅舅,那麼你以後就一直這樣叫我,行嗎?一直都叫我安德烈……」在一座小雪山上,一群小傢伙們正和一個看起來高中生模樣的男生緊張地往山腳下看。「好!這次你贏的話,我就和神父求情,那樣,做禮拜時,你就不用在旁邊服侍了。」

「真的?!」

「我說過假話嗎?不過,如果是我贏了,那你以後就不許再惹詹瑪修女和瑪利亞阿姨生氣了,還有啊,以後得叫我哥哥,懂了嗎?」歲月匆匆,轉眼間,幾年過去了,安德烈已成為一名高中生。此刻,他正和天使孤兒院的孩子頭泰錫「對陣」呢,比賽內容就是滑雪橇。安德烈急速飛駛在小雪道上,忽然,他的眼前浮現出和彼得神父第一次滑雪時的情景,結果一不小心,跌落在山腳下!天使院的孩子們驚呆了,一下子「呼啦啦」地圍了過來。尤其是小泰錫!當他看到安德烈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時,幾乎要嚇哭了!

「哥哥!安德烈哥哥!你怎麼啦?快醒醒呀!」

彷彿從前那一幕再次上演一樣,當小泰錫滿眼淚光、嚇得起身求援時,安德烈一把抓住他的腳腕,拿到了那面勝利的小旗,開心地嚷道:「哈哈!我贏嘍!記着,你以後要一直叫我『哥哥』!聽到了嗎?」此刻,銀荷身穿一身黑色喪服,和敬銀阿姨並排坐在車裏,一動不動地看着車窗外面。順着敬銀阿姨手指的方向,她把頭轉了過來。一雙大大的眼睛,黑幽幽的彷彿夜幕一般,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裏面卻盛滿了深深的悲傷,彷彿一不小心就會溢出來一樣。敬銀阿姨心疼地看着她,緊緊地握住了她的小手,遞給她一條十字架項鏈。

「孩子,這個給你。天父會保佑你的。」

銀荷低頭打量著十字架項鏈,它觸在肌膚上,讓人感覺冰冷冷的,仿若她那顆早已冰凍了的心一樣,令人感到傷悲和絕望。然而,面對敬銀阿姨的一片好心,她強裝笑顏,輕輕說了聲:「謝謝」。

可是她那無法掩飾的、從內心流露出來的悲傷,卻逃不過敬銀的眼睛。銀荷轉過頭去,望着車窗外的大海。大海是那樣藍、那樣藍,甚至藍得有些耀眼了。銀荷莫名地又陷入了深深的悲傷之中。教堂的塔尖越來越近了……

敬銀放眼看去,在教堂後面,那棵古老的槐樹還在,歷盡劫難,閱盡滄桑,它還活着,枝葉蔥鬱繁茂。以前,每當春天來臨,它就綻開串串白花,香氣飄滿整座教堂。清風吹來,落花如雪,落在行人的頭上、肩上,「拂了一身還滿」。如今樹上沒有花,開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它白白地開了幾十次,落了幾十次,一直在等着她呢。

她終於來了。不過,卻非獨行,而是帶着朋友的遺孤而來。

當彼得神父看到走進司祭院的敬銀和銀荷時,那顆焦躁不安的心反而漸漸平靜了下來。之前,敬銀給自己打過電話,說要帶一個孩子到孤兒院辦理入院手續。從接到那個電話開始,自己就一直心煩意亂。可是此刻自己真的看到她時,那些一直纏繞在心頭的煩亂反倒一下子就散盡了。

「這是銀荷,趙銀荷。謝謝您,這麼爽快地收留這個孩子,神父。」

敬銀鄭重地向彼得神父行了一個大禮。神父凝視着眼前的這個女人,她曾經是多麼年輕漂亮啊,然而,誰都無法抵擋歲月的無情啊!多少年過去了,皺紋已在不經意間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眼角。銀荷跟着詹瑪修女出去了,彼得神父和敬銀相對而坐。往事,忽然間在眼前浮現了出來。若不是她為了送朋友的遺孤而來到這裏,他們,還得等多長時間才能相見?敬銀,那可是自己的親姐姐啊!自己惟一的姐姐!還是……安德烈的親生媽媽!彼得想到這裏,心裏不禁感慨萬千。

「我一直都在為你祈禱。」

「你去意大利后,發生了那麼多事……你一直都沒聯繫過我……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生我的氣,因為我拋棄了孩子,重新改嫁……」

「……安德烈……難道你真不想再見見這個孩子?」

就在那一剎那,敬銀壓抑了多年的淚水,好像忽然得到了宣洩一樣,順着臉龐傾瀉而下。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拋棄剛出生的親生兒子,這種做母親的痛苦,誰又能和她共同體會?

看到姐姐難過的淚水,彼得神父的心裏,忽然間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一樣,感到無比沉重。

「這些年來,孩子一直都以為我死了。是我親手拋棄了他,你說,我還有什麼資格想他啊?

他心裏的媽媽早就死了……他思念的媽媽,是疼他的愛他的人,而不是拋棄他的人!「

當敬銀擦乾眼淚走出司祭院時,看到一大幫孩子在玩。忽然間,一個男孩子躍入她的視線之中。那個男孩面目清秀,讓敬銀感到一種熟悉的感覺,彷彿在哪裏見過,卻又想不起來了。此刻,他正在細心地照顧弟妹們呢。可是,好像受了什麼指引一樣,他也忽然間抬起頭來,將視線定在了敬銀的身上。那一刻,兩個人都像受了磁石的吸引一樣,雖然之前從未見過,但是此刻他們卻注視着彼此,很長時間,都無法將視線挪開。

銀荷跟着詹瑪修女走進自己的房間,默默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一路上,詹瑪修女都在嘮嘮叨叨,哪裏還有銀荷心目中修女的樣子?修女,應該是沉默不語的,不是嗎?可是她呢,用「嘮叨」二字簡直形容不了她!她風風火火的性格,固然顯示出她熱心腸的一面,可是以銀荷現在的心情,哪裏能體會到那麼多!

「這個地方就是我以後要呆的地方了,我以前擁有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在那高高聳立的教堂塔尖下,在這個小房間里,我將開始新的生活。對我來說,我還擁有什麼呢?」

不久前,她的爸爸因破產而自殺,媽媽一時受不了刺激,也隨之離開了人世。世上還有什麼比在一夜間失去雙親更令人悲痛的呢?銀荷是死心了的,那扇心門,在父母離開她之後,就已經緊緊關閉了。還有一道牆——一道抵擋陌生人的牆,也被她豎起來了。

銀荷走出房間,聖母瑪利亞慈祥的聖像映入她的眼帘。聖母瑪利亞啊,您是萬聖之尊,擁有世間最慈祥的心,可是您能知曉我此刻痛苦的心情嗎?銀荷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似乎想把心頭的鬱悶全都呼出去一樣。

迎著冷冷的風,銀荷連日來沉重的心彷彿輕鬆了很多。她慢慢地推開了教堂的大門,「呼」的一下,一陣清香之氣迎面撲來。教堂里空無一人,瀰漫着一種祥和之氣。忽然,銀荷看到了一扇小門,於是輕輕地推開了它。

「這一定就是告解室了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這裏告解和懺悔的是不是?」

銀荷雙膝跪下,虔誠地合上雙手。

「我,趙銀荷,要向您告解!我痛恨爸爸,更痛恨媽媽……他們怎麼可以那樣,丟下我不管……我發誓,我不再相信任何人!!從今往後,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銀荷的眼裏浸滿淚水,視線漸漸模糊了。正在那時,教堂的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兒走了進來。只見他先放下清掃工具,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雙手合十,然後跪到地上,默默祈禱了起來。他的樣子是那樣自然,彷彿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到底是誰?為了好好看個清楚,銀荷轉過頭來,可是頸上掛着的十字架項鏈卻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那可是敬銀阿姨送給自己的禮物啊!就在那時,告解室的門「咯吱」一聲被打開了!銀荷驚慌失措,不禁抬頭一看,眼前出現了一張清秀的、充滿疑問的臉龐。驚慌失措的銀荷來不及解釋,慌忙蹲下去揀項鏈。可是就在她低下去的一瞬間,身體一下子失去了重心,碰到了那個男孩子的肩膀,於是,兩個人一起倒在了地上!銀荷羞愧難當,來不及多解釋什麼,幾乎在一瞬間直起身來,飛快地就向教堂外跑了出去。

「等等!」

男孩兒急忙喊住她,伸出的手裏,放着自己掉在地上的十字架項鏈。銀荷緊張地望着他,卻見他滿眼笑意,一臉安詳,彷彿如釋重負似的,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在這樣的臉上,你找不到一絲絲憤怒與埋怨的神情。擁有如此安靜臉龐的人,又怎能體會到自己內心的傷痛呢?

幾乎沒來由地,銀荷就感到一陣委屈和惱怒,連聲「謝謝」都沒說,轉身就飛快地跑出了教堂。這樣安詳的神色,這樣的明凈的臉龐——只有他,才適合待在這裏!而自己——一個內心充滿怨恨的人,又怎能在這個傢伙面前再停留一分一秒呢?

「我絕不可能擁有那樣的臉龐,不是!是絕不會再有那樣的臉龐!因為,我已經如此受傷!!」

彼得神父整理好棋盤,對安德烈詳細講述了銀荷的身世,安德烈的眼神露出了一絲痛苦與憐惜交織著的神色。彼得神父悄悄觀察着他,這個孩子,從小飽受艱難,可他的眼神卻是那樣明亮,從來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怨氣。他性情溫和,善體人意,從來不會輕易動怒。他從不以自己的傷悲為苦,反而憐憫他人的遭遇,安德烈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想到這裏,彼得神父更為他感到心疼。如果他把心中的怨恨與彷徨盡情宣洩出來,那麼,也許他就會活得灑脫些、快樂些。如果他知道,自己一直在心裏思念著的「死去」的媽媽,不久前就在這間屋裏呆過,他的內心會感到多麼大的悲痛?!神父只要想到這點,他就更為這個孩子感到心疼。看着安德烈離去的背影,彼得神父的眼角濕潤了,他虔誠地合上雙手,開始祈禱起來。

安德烈走進自己的房間,忽然聽到不知從什麼地方隱隱約約傳來低泣聲,於是走出房間,順着低泣聲傳來的房間走去。他輕輕推開門,哦,原來是白天在教堂里見過的那個女孩,也是舅舅剛給自己講過的銀荷。安德烈靜靜地站在那裏,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等著銀荷痛快地哭完,好像期待她將心中一切的痛苦都宣洩出來一樣。他的心也痛著,這種感覺自己感同身受!刻骨的思念卻換不回失去的雙親,這樣的打擊有多殘忍、多痛苦!

過了一會兒,銀荷的哭聲漸漸停歇了,她一定累了吧?安德烈小心翼翼地把房門關上,來到了教堂後院,獨自一人吹起了口琴。他在琴聲中久久佇立着,心彷彿也被琴聲征服了,揉碎了,像點點淚珠,在這片土地上灑落。

天上,彎月朦朧;

地上,琴聲縹緲;

黑漆漆的夜裏,他的身邊沒有親人,只有那孤寂的琴聲,穿過夜空,縈繞在耳際,顯得格外冷清寂寞。琴聲,你若有生命,是否可以代我安慰那顆同樣受傷的靈魂?

天地之間,久久地回蕩著這琴聲,如清泉淙淙,如絮語呢喃,如春蠶吐絲,如孤雁盤旋……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灑滿了整個教室。美慧看了看安德烈旁邊空着的座位,終於下定了決心。在一群稚嫩頑皮的男生中間,安德烈是那樣與眾不同,引人注目。緊閉的雙唇,彷彿時刻掩藏着秘密。身為班長,一直都以身作則,無論何時,都熱心幫助別人,為朋友着想。在任何時候,他那雙眼睛都清澈明亮,似乎裝滿整個世界的溫情。美慧的心怦怦直跳,鼓足勇氣,終於走上前去,向安德烈問道是否可以坐到旁邊的位置。安德烈很有禮貌地拒絕了她,對她說旁邊的座位已經有人了。美慧的熱情一下子冷卻了下來,好像一顆小草遇到勁風一樣,渾身都沒了力氣。可是雖然傷了自尊,她卻仍然微笑着說道:

「哦,這樣啊。那我可要看看她是誰了。不過,下次可以給我機會嗎?」

還沒等安德烈回答她,班主任老師就領進來一個女學生。啊,正是昨天在教堂里遇見到的趙銀荷!她素凈的臉上長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漆黑明亮,卻充滿冰冷的感覺。班主任老師環顧了一下全班,想尋找一個空座位。這時,安德烈忽然舉起了雙手。美慧彷彿一下子明白了過來,惡狠狠地盯着銀荷,同學們也開始低聲地交頭接耳起來。等班主任老師出去后,安德烈急忙向取笑他的同學們大聲辯解道:

「呀!不是的,不是你們想像的樣子!她只是我認識的女孩兒!和我住在一起而已!」

「天使院?那不就是孤兒院嘛。安德烈,你不是神父院長的外甥嗎?這麼說,你們是親戚嘍?」

銀荷緊緊咬着嘴唇,一言不發。同學們都懷着強烈的好奇心,緊緊地盯着銀荷。美慧態度傲慢地上來打招呼,銀荷一字一頓地說道:

「非常抱歉,我和安德烈不是親戚關係。我是孤兒!不久前成為孤兒,所以才來到了天使院。」

銀荷故作鎮靜,可是內心卻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傷口是如此疼痛,可是別人卻偏偏撥開來看!

「聽見了嗎?我是孤兒!不久前,這個詞兒對我還是完全陌生的,可是,可是……現在我已經能接受它了!」

銀荷的眼裏浸滿了淚水,幾乎沒來由地,她就把所有的怒氣都轉到安德烈的身上。

「你!何必裝出這副樣子,告訴你,我不需要你的照顧和憐憫!這隻能使我更難堪!我算了解你了,我不會相信任何人,當然包括你!」

說完這些,銀荷緊緊閉上雙唇,沉默不語。

放學后,安德烈靜靜地等在學校門口。他的臉上寫滿愧疚。

「一起回去吧。」

安德烈剛說完,銀荷立刻生氣地問道:

「難道我連自己回去的自由也沒有嗎?」

「舅舅他……哦,不是,神父囑咐過我了,一定要和你一起回去!他說,女孩子一個人走路很危險,而且你還是第一次走,也許還不認路呢!呀!我難道就有自由嗎?」

銀荷還在為早晨的事生氣呢,不過對安德烈真心的道歉,卻並非無動於衷。她也知道,白天,安德烈是在真心幫助自己,可是……只要一看到他那張純凈的、不帶任何陰霾的臉,銀荷的氣就不打一處來!為什麼命運對自己這麼不公平?!

「不用對我多費心了,我根本不想和你這樣的男生相處。」

「嗯,知道了。」

「只要一考上大學,我馬上就會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

「嗯,知道了。」

「我喜歡一個人獃著,這樣很好!」

「嗯,知道了。」

「也不需要什麼朋友!」

「知道了。」

銀荷聽了安德烈的回答,心裏直往外冒火!這算什麼,他是誰,憑什麼都知道?!銀荷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火氣,沖着安德烈大喊道:

「就算我們都是孤兒,你以為就全都一樣了嗎?像你這樣的,一直在這裏過得很好的,根本不了解我的痛苦!」

銀荷一口氣說完這些,把書包一把挎在肩上,正打算跑開時,安德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拽住她不讓她走。銀荷脫不了身,急得罵了起來。可是儘管這樣,安德烈依然面帶笑容,一副坦然自若的樣子,慢慢說道:

「對不起。我以為我會很了解你的心情,所以才想成為你的朋友。不管你怎麼想,我都會好好努力的!」

銀荷縱然萬般刁難,聽了這話,又怎能不為所動呢?然而,她仍然逞強地回道:

「你不怕會失望?你根本不了解我,等你了解了我,就一定會失望的!」

「不會!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會對你失望!」

安德烈一臉真誠,一邊向後退了幾步,一邊看着銀荷,斬釘截鐵地大聲說道:

「誠意會克服一切困難!你一定要記住這句話!從今天開始,這就是我的座右銘!」

銀荷望着他,心裏默默說道:

「就算那樣,我也不會相信的。」

然而,雖然這句話幾乎成了銀荷的「口頭禪」,可是就在那一刻,她豎起來的那面牆,彷彿因為這句話,有了陣陣倒塌的聲音。

晚上吃完飯後,銀荷洗完了碗,坐下來開始傾聽詹瑪修女講述安德烈的身世。銀荷聽着聽着,不禁為近日來的自己感到羞愧。原來,安德烈也有這樣不幸的身世呀。從小就寄人籬下,遭受姑媽的白眼,小小年紀就外出賺錢,到工地上給工人們倒酒、盛飯,賺錢貼補家用……這一刻,銀荷才感到萬分後悔。

「哦,原來安德烈也有那樣不幸的過去呀。原來,有過這樣不幸經歷的人,也可以擁有那樣一張明凈的臉龐呀!」

就在銀荷想通的那一刻,她心中堆起的那面防禦牆,「轟」地一聲倒下了,隨之而來的,是安德烈那張時常都掛滿笑容的明凈臉龐。

安德烈騎單車載銀荷上學的路上,忽然間摔倒了,「咕嚕嚕」地,兩個人一起跌到了地上。這時,美慧正好路過,碰巧看到了這一幕,嫉妒之心剎那間瀰漫了她的整個心房。特別讓她快要發瘋的是,當全班同學一起勞動時,安德烈居然丟下自己手中的活,去幫銀荷幹活!看到這一幕,她再也忍不住內心的煎熬,趁銀荷暫時走開時,馬上走上前去,對安德烈說:「我喜歡你,想和你成為朋友,行嗎?」

正在這時,銀荷拎着水壺回來了,本來她想靠在牆上歇一會兒,可是卻無意中聽到了美慧對安德烈表白自己的感情。不知為什麼,銀荷的心忽然間「怦怦怦」地跳得厲害,因為她很想知道安德烈的答案。

「謝謝你喜歡我,可是,我不喜歡你,也不可能喜歡你。」

忽然,銀荷聽見「啪」的一聲清脆的響聲,一定是美慧扇了安德烈一記耳光!幾乎在同一刻,美慧「蹬蹬蹬」地跑了出來,臉上還掛着淚水。極度傷心的美慧忽然瞥到躲在牆外的銀荷,一時之間,羞愧難當,愣在了那裏。不一會兒,她好像看透了一切,眼神中充滿絕望,轉過身默默地離去了。那一瞬間,銀荷的心反倒平靜了下來。然而轉瞬間,她又為這樣的自己感到害怕起來。為什麼自己會這樣緊張安德烈的那句答案呢?她凝望着默默轉身離去的安德烈,心情複雜,難以表達,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立在那裏。

到了學校后,安德烈一直都沉默不語,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裝飾聖誕樹的事情上。銀荷在旁邊悄悄地打量着他,他的表情依然有些不愉快,似乎還帶有一絲尷尬之色。銀荷故意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走近他,和他一起裝飾起聖誕樹來。

「上次我們學校就裝飾聖誕樹了呢!我們女生都把願望寫在紙條上,然後綁在樹枝上許願。」

「真的?」

「當然嘍,內容主要就是,誰喜歡誰啦,有什麼願望啦。他們說,如果真心祈禱的話,願望就一定會實現的。但是……你好酷哦!冷血……你怎麼可以那樣拒絕一個女孩兒呢?還是對你真心表白的女孩兒呢!你這麼說,她會非常非常難過的……『我也喜歡你,等我們考上大學再談吧。』難道你不能這麼說嗎?」

「啊!!……可是,問題是,即使我上大學,我也不會和她交往啊!我可不能說假話。」

銀荷放下手中的裝飾物,先回到了教室。可是好像有些不對勁哦。一種異常的氣氛,一下子裹住了她。同學們都在低聲地交頭接耳,沖着她指指點點。銀荷隱隱聽到,好像是在談論她死去的媽媽!開始,銀荷還在沉默不語,可是當她聽到美慧說到「不過是個三流小角色的女兒」這句話時,「嗡」地一聲,她的大腦被憤怒衝擊著,彷彿要爆炸了。她再也忍耐不住,「騰」地站了起來,在同學們驚詫的目光中,慢慢走向美慧,目光像一把利劍,直指著美慧。銀荷的身體在微微地抖著,彷彿一觸即發的樣子。然而,被嫉妒沖昏頭腦的美慧哪裏能體會到她此刻的痛苦心情,居然還在喋喋不休地說道:

「哼,總是纏着安德烈不放……和她媽一樣!……哦?怎麼?趙銀荷,你媽媽可是醜聞不斷哪!你爸爸更是專業流氓。」

聽到這裏,銀荷哪還能忍住一絲一毫!「啪」的一下,沖着美慧的臉,就是一巴掌!

「我一定要堅持住,絕不能後退半步!絕不能像個傻瓜,後退半步!」

銀荷心裏默默說道。此刻,她心情複雜,怨恨交織,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把我的傷口揭開才好!?她的臉色越來越沉,怒視着美慧,惡狠狠拋出幾句話:

「你是不是很不平衡?和安德烈表白,遭到拒絕,所以就把怨恨發泄到我這裏,是不是?!哼,你活該,活該被拒絕!!」

美慧的臉剎那間漲得通紅,不敢面對同學們疑惑的眼神,轉身跑出了教室。然而,就在這時,安德烈正好走進教室,這幾句話一句不落,都被他聽得清清楚楚。安德烈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有吃驚,更有深深的失望。他顧不得多想,撇下銀荷,轉身去追美慧。這樣的情景,哪裏容得了銀荷解釋?!銀荷的內心,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可是外表卻裝作堅強。

「絕對不能示弱!」

銀荷去了教堂的告解室。此刻,她的心,彷彿經受了萬般創傷,幾乎要支離破碎了。天空,彷彿也感知到她思念父母的心,不知何時,開始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他說要對我好,還說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會對我失望,可是怎麼可以不聽我解釋,就撇下我一個人,去追美慧!?安德烈,你到底算我什麼人?!」

銀荷心裏悲悲戚戚,似乎誰在回應着她的心,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安德烈!安德烈四處尋找銀荷,全身已經被淋透了。進了教堂,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天父,我向您懺悔!是我讓她難過了!是我……我說過絕不會對她失望,還說過要和她成為朋友,可是我還是讓她難過了!……對不起,銀荷,我是不是沒資格做你的朋友?……」

安德烈懺悔完,正準備轉身離開時,銀荷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把告解室的門拉開,哭喊道:

「你這個壞傢伙!你都說過你不會對我失望!你說你什麼都知道!可是今天你還丟下我一人!你知不知道我多委屈!你什麼都不問,就跑掉了,就跑掉了……你和爸爸媽媽一樣,只會丟下我一人走掉!你們都一樣!」

銀荷渾身顫抖著,彷彿一陣風就會把她吹倒在地一樣。安德烈默默地凝視着她,耳邊聽着銀荷的哭訴,感到了深深的悔意。在銀荷的哭喊聲中,他終於體會到了一個女孩子在絕望時的無助。這個女孩子,為了掩飾自己內心所受的創傷,時刻要偽裝成堅強、冷漠的樣子,可是,當你走近她時你就會發現,她的內心,無時無刻不在忍受失去父母的痛苦煎熬。想到這裏,安德烈上前一步,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此刻的銀荷,就像一隻受傷的小鳥一樣,悲傷得不知所措,無處躲藏。她再也不能偽裝堅強,抽泣著說道:

「別走,不要走!……和我做朋友好不好?你都說過了,和我做朋友……你還說過,以後我不會孤單的,因為有你在身邊,是不是?……不要離開我……」

銀荷的淚水流了一臉,變成了淚人兒一般。她苦苦哀求安德烈不要走,這反而讓安德烈更加心疼,為白天自己的行為感到萬分後悔。

「好的,我不走。以後,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真的!我會做你的爸爸、你的媽媽,還有你的朋友,我向你發誓!」

大學考試的成績終於出來了,安德烈和銀荷一起考入了同一所醫科大學的同一個系!想到這點,兩個人都心潮澎湃。告別過去的傷痛,開始新的生活,展現在兩人面前的,是無限燦爛的未來。為了紀念這個特別的日子,兩個人相約來到了海邊。一望無際的大海藍得幾乎有些耀眼,海浪一浪一浪地翻湧過來,波濤拍打着海岸,好像是親密的夥伴,在相互嬉戲玩耍。海浪湧上沙灘,留下一道道痕迹。什麼時候,我變成了沙灘,安德烈變成了海浪呢?他在我的心裏,留下了片片痕迹,無法抹去……

當我第一次遇見你時,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躲起來。可是,你最後還是把我給找了出來。我裝作很生氣的樣子,可是,我心裏卻歡喜著呢,因為我感到了一種幸福!那時,只有你在乎着我,擔心着我,所以才到處找我……

從那天開始,我就一直有個願望,那就是:無論你藏在哪裏,我都要把你找到!如果有一天,真的會有那麼一天,我去找你——就像我們遇見的那天,你把我給找出來一樣——你也會和我一樣,感到快樂和幸福嗎?你也會像我喜歡你、喜歡你到心疼那樣喜歡我嗎?宇振啊,我喜歡你、真的!好喜歡你。

不久前,銀荷把這封信折成小紙條,掛在了聖誕樹上。不是說,這樣可以實現願望嗎?此刻,銀荷把手悄悄地伸進上衣口袋裏。那封信,就是自己的心啊!上面還插著松葉呢!折得整整齊齊的信,就像一個純潔的靈魂,靜靜地躺在自己的口袋裏。

「安德烈會接受這封信嗎?還有我那顆不安的心?」

銀荷想到這裏,不禁抬起頭來,凝視着安德烈。此刻,夕陽的餘暉映照在他那張純凈的臉上,好像籠罩上一層聖潔的光。銀荷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口說道:

「宇振……」

還沒說完,安德烈就表情嚴肅地說道:

「銀荷啊,我今天有事要和你說。」

銀荷伸進衣兜里的手停住了,在等安德烈說話。

「我常常想不明白,為什麼別人都叫我安德烈,只有你叫我宇振呢?」

「就那樣叫唄……我只是喜歡這樣叫,因為這個名字只有我叫。呵呵,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害怕安德烈這個名字……」

「呵呵,你是不是已經猜到了,我一輩子都和這個名字分不開了?」

「……」

「銀荷呀,我已經決定了,將來要成為一名神父。」

是因為他臉上的笑容嗎?還是因為別的原因?在那一刻,銀荷的心忽然間感到了鑽心的疼痛,就好像忽然被什麼重擊了一下一樣,疼痛感陣陣襲來。銀荷悄悄把緊緊攥在手裏的信,慢慢地放了回去。

「95屆第34次畢業典禮」幾個大字,醒目地掛在大廳正中央的上方。

「愛是我們的最終目標,以前我們所學的知識,考入大學或參加工作後繼續學習的知識,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最終實現愛這個目標。既是為了熱愛屬於自己的人生,全心全意接受它並為其付出全部熱情,更是為了理解並關愛他人。我們要記住,對待他人就像對待自己一樣,應充滿關愛與寬容。我們應時刻牢記,我們就是為了這些信念而活在世間。不管是成功,還是出人頭地,或者在其他領域,都要最大限度地實現人生價值。無論何時,我們都要銘記,一個人的成長,是從關愛他人開始的,也因此而得以實現人生的價值。在座的各位同學也是這樣想的嗎?」

銀荷聽着安德烈的畢業致辭,思維漸漸混亂起來。那天在海邊的感覺,那種心痛的感覺,彷彿海風夾着白色的海浪泡沫迎面撲來,再次襲擊了她的心房。怎麼會這樣痛呢?彷彿有什麼重重的物體,無情地擊打着自己的心。可是自己那顆心,本來就已經佈滿了傷痛啊,為何還要平添這份疼痛呢?……安德烈站在講台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神采飛揚,意氣風發,可是為什麼,看到這樣的他,自己會這樣心痛呢?

「我非常幸運的是,很久以前就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之路。那是一條充滿愛心的路,可以關心、幫助世間所有需要愛的人!我先要成為一名司祭,再成為一名神父!成為神父,我就可以關心和幫助他人,並且在他們彷徨、痛苦的時候,盡全力拯救他們!」

安德烈說到這裏,台下的同學開始交頭接耳起來。所有的聲音在銀荷耳邊都好像漸漸地、漸漸地隱去了,她只是感覺到揪心的疼痛。

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逃亡呢?

「各位同學也和我一樣,將來會踏入社會,這個或好或壞的社會。我想,有的也許已經決定了自己將來要走的路,有的也許還在彷徨猶豫之中。因此,我借這個機會,向大家說出我的抱負和理想。我非常想對大家說的是:我希望各位同學在決定人生之路時,一定要選擇一條熱愛他人、熱愛人生的大路!」

短暫的沉默后,同學們開始熱烈地鼓起掌來。但是,銀荷的視線卻漸漸模糊了。她彷彿看到,有一隻受傷的小鳥,正在舔舐自己的傷口,它渾身發抖,驚慌失措,彷彿找不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可以棲息。此刻,銀荷感覺到,自己就像這隻小鳥一樣。她渾身發抖著,眼淚悄悄地、悄悄地流了下來。

安德烈發表完畢業致辭后,學妹學弟們擁上去,搶著拽他的衣服扣子留作紀念。這時,美慧走上前去,幽幽地說道:

「我沒想到你原來要當神父……但是,不管怎麼說,我都非常感動。你的衣服只剩下兩枚紐扣了,可以把它們送給我留作紀念嗎?」

安德烈望着這個女孩兒,不禁回想起年少那一幕。多少日子都過去了,今天,她還能走上前來,帶着淡淡的笑容祝福自己,他不禁釋然了。他趕忙從衣服上扯下一枚紐扣,伸手遞給美慧,然後又去扯另一枚。

「等等,你還是……留下最後一枚吧。……我想,你成為神父前,還是好好愛一回吧!」

安德烈和各位學妹學弟、還有美慧相互握手道別。忽然間,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急忙往禮堂的方向跑去。此刻的禮堂,彷彿放完了末場電影,觀眾都已走光了一樣,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銀荷孤單地坐在那裏。安德烈深呼了一口氣,走上前去,把手輕輕地放在了銀荷的肩上。可是,他忽然間愣住了。銀荷低着頭,雖然他看不見她的臉,但是卻看見大滴大滴的淚珠兒「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銀荷啊,怎麼了?有什麼事么?」

銀荷一言不發,用力甩開安德烈的手,大步跑了出去,只留下安德烈在原地發獃。

「讓您吃驚了吧?舅舅?」

「……」

「對不起!舅舅,您不理我也沒什麼關係。因為,銀荷都不理我了。」

彼得神父注視着安德烈的眼睛,這雙眼睛怎能如此純凈呢?純凈得彷彿晴朗的天空,不帶一絲雜質。

「什麼時候決定的?」

「一開始就決定了!從您帶我走的那天,我就決定了。那時候我總想,要是有人帶我走,一定是天父派來救我的。呵呵,我就一直不停地想啊想啊,都快想瘋了。忽然有一天,你來了!哇,知不知道,我看到您的第一眼,看到您穿的神父服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就是我要等的人!也是我將來要成為的人!」

一瞬間,彼得神父的心「撲通」一聲沉了下去。原來,孩子並沒有錯,錯的是自己!是自己引他走的這條路!

「你媽媽不會同意的……」

當彼得神父說出這句話時,不禁嚇了一大跳。他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忙補充道:

「姐姐當初極力反對我當神父,所以一定也不會喜歡你這麼做的。」

安德烈的臉上掠過一絲猶豫,然而很快地接道:

「不會的!媽媽一定知道我這麼做的理由,她一定會為我感到自豪的!我相信!」

彼得神父聽到這句話,心頭像被刀戳了一樣,感到陣陣疼痛。這個孩子,從小時候開始,就飽受離別之苦,平凡生活中的點滴幸福,他是不是已經不能承載了呢?還是,他已經隱隱約約覺察到了自己的真實身世,擔心一旦知道真相后不能承受這種打擊?彼得神父實在不願再想下去,於是趕忙轉開話題,說道:

「或許她喜歡花呢!」

「什麼?」

「從前啊,你媽媽一生氣,你爸爸就給她買花,姐姐的氣就消了。很老套,可是很管用,呵呵。」

安德烈聽完這句話后,才明白舅舅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好像得到了皇帝的密旨一樣,歡快地跑開了。望着他的背影,彼得神父百感交集,深深地陷入了往事的追憶之中。

銀荷聽到口琴聲,打開了房門。在她的門前,放着一大束鮮花,還有一個小盒子,裏面裝着安德烈校服上最後一粒紐扣。銀荷把紐扣緊緊地攥在手心裏,順着琴聲跑了過去。安德烈一個人站在那裏,吹着口琴,口琴上似乎還凝結著露珠呢。安德烈啊,你可知我的心,正像這露珠一樣,透明而容易破碎?

「只有一粒紐扣呀?」

「不生氣了?」

「我問你話呢,難道,畢業禮物就送一粒紐扣?」

「女孩子不都那麼說嘛,帶着一個人的紐扣,永遠都不會和他分開……」

「真的?」

「直到死亡,將兩個人分開……」

是啊,直到死亡,才能將自己和安德烈分開……安德烈不過隨口說說,可是銀荷卻希望真的如此!如果這一輩子,兩個人都不要分開,那該多好……忽然間一種衝動,銀荷把臉深深地埋進了安德烈的肩膀里。陣陣溫熱,自安德烈的身體傳來,穿過她的身體,令她感到微微的戰慄。

安德烈一臉驚慌,面對銀荷突如其來的動作不知所措。

「銀荷啊,怎麼啦?」

「對你來說……我是第一位的,是不是?我是你最親密的朋友,是不是?」

「當然!這麼簡單的問題還要問啊?小傻瓜……」

「……你很久以後才會成為神父的,是不是?」

「嗯。」

「好吧!……那就行了!」

銀荷終於放下心來。雖然她知道,自己這句話的意思,安德烈是根本體會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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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書(吳秀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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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救援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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