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見,我的神父

第八章 再見,我的神父

我疼愛着你的那隻羊羔,所以,我偷偷地把它帶走了。雖然我很累,很痛苦,可是……因為我深深地愛着你,所以,我也很幸福。

溫暖的陽光,從百葉窗中照射進來,也照在宇振冰冷的臉上。銀荷看到他的表情,心臟「撲通」一下沉了下去。宇振看到銀荷進來,就從床上站了起來,他已經在這裏等了好久了。宇振望着銀荷,心潮翻滾。見不到她的時候,他心痛得要死,可是見到了,卻在心裏責怪她的無情。這一次,若不是自己從妹妹幼莉那裏,「搶」到了銀荷寄來的這封信,也許直到最後時刻,都沒有機會再見她一面。宇振又一次暗藏了銀荷和安德烈的通信,可是他不能這樣做!他們的每一封信,對自己來說,都無疑宣判了「無期徒刑」!所以,他絕不能讓這信順順利利地落入安德烈的手裏!銀荷看着宇振的表情,自然地低下了頭。不管怎麼說,她對宇振,是懷有一份深深的歉意的。

「是敬銀阿姨告訴你的吧?安德烈也知道了嗎?他也知道我在韓國?」

「你是不是偷偷跑去看過他?」

「……」

「快點,收拾行李。我們去漢城,快點!怎麼?不收拾?要我來嗎?」

宇振打開衣櫃,開始把銀荷所有衣服胡亂扔進行李包里。因為激動和憤怒,他的手都有些顫抖了。銀荷慌忙抓住他的胳膊,低聲哀求道:

「宇振啊,別這樣好不好?我要是回去了,一定會崩潰的。在那裏,我只能更快地死掉,我不喜歡在你和安德烈之間……死掉。」

「就算那樣,你也應該告訴我再走!安德烈倒是什麼都不清楚,說不定會對你死心,可是我呢?你要我怎麼辦?我知道你得了這麼重的病,卻到處也找不到你,你是不是要把我活活急死?我一想起,你孤零零一個人,身邊連個治你的醫生都沒有,我都快心痛死了,你知道嗎?你以為,你這樣,就是對我好了嗎?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徹底死心了嗎?你怎麼能這樣殘忍!嗯?你就這樣讓深愛你的人忍受煎熬嗎?連一點機會都不給他?趙銀荷,你錯了!」

不知是死亡越來越接近了,還是她的心痛,一陣劇痛瞬間襲來,包裹住銀荷全身。宇振背對着自己說出了這番話,銀荷能看到他的眼角已經紅了,有淚花兒在閃爍。銀荷的內心,感到一陣深深的歉疚,更為痴心的宇振感到心疼。

「鄭博士……對不起,我沒能去看他。你很難過,是不是?不過,他會懂你的,一定會的。」

「和我無關!我厭惡他,就算他死了,我都厭惡他!他和我無關,真的!不過,不管我和他的感情如何,我都將痛恨安德烈,痛恨他!詛咒他!從今往後,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原諒他!我要讓你活下去,那樣,我就和你在一起了,是不是?如果你真的不願回到漢城,那麼好辦,我搬到這裏!」

所有的一切,再次輪迴到從前。然而,這次,一切都將更加殘忍,更加無情。

彼得神父看着身穿便裝的安德烈,強忍住眼中的淚水。安德烈輕輕握住了彼得舅舅的雙手,從什麼時候開始,舅舅的手已經佈滿了硬繭呢?彼得神父的手,被安德烈的大手握著,心裏感動非常。他凝視着眼前的安德烈,不知不覺之間,當年和自己滑雪橇的孩子,已經長得比自己高了。

「我什麼都沒給過你,孩子,從沒有特別關照過你什麼,所以,我一直都感到抱歉,心疼不已。你之所以選擇這樣一條艱苦的路,好像都因為我……」

「舅舅,千萬不要那樣說!這些年來,我不知道有多感謝您!我不能用語言表達這種心情,所以一直都放在心裏!我從沒給您爭過什麼氣,倒是一再讓您為我操心!……每次我想到這些,就感到愧疚、難過。對我來說,您就是我的父親、我的老師!這麼多年了,我都沒對你好好說聲『謝謝』。現在,就讓我和你說一聲,行嗎?謝謝您!舅舅!」

幼莉的臉龐,依舊美麗動人,清澈明亮。安德烈忽然想上前輕輕地撫摸一下,那樣,自己的罪惡,是不是就可以被洗刷掉了?安德烈感謝天父,感謝將這樣清澈透明的臉龐賜給幼莉——他惟一的好妹妹。他們吃完飯,從餐廳出來時,幼莉忽然急急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用手語請求他,在去意大利之前,務必見一下宇振哥哥。還告訴他,宇振現在正在一個地方療養院裏。

安德烈按照幼莉告訴的地址,坐上了開往那裏的長途客車。不光是幼莉的囑託,更是因為,自己在離開韓國之前,特別想見他一面,也許是最後一面?誰知道呢!此去,又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更不知,這一生是否可以再見到這個人,一個兄弟一般的朋友,一個被命運和自己糾纏在一起的朋友、兄弟。

到療養院之後,安德烈一邊在院子裏給孩子們讀童話,一邊等宇振出來。忽然,他聽到有人呼喚「銀荷」這個名字,安德烈彷彿被魔法點中了一般,霎時間愣住了。在孩子們的歡呼聲中,他猛然抬起頭來,自己的眼前,不是宇振和銀荷,又是誰?銀荷,怎麼會是銀荷?她不是去南美了嗎?怎麼會在療養院裏,怎麼會和宇振在一起?

「真不想再見到你啊,沒想到卻在這裏又碰面了。」

「是啊,我是說過這樣的話。你不是說過么,銀荷為了我的前途,甘願放棄了一切,我心裏難過,所以,準備再次逃開了。我想,這次,對你很公平、也很有利了吧?」

「我想單獨和你談談。」

安德烈卻不答話,只把視線轉向銀荷。

「銀荷呀,我有話要問你。」

「不行!我不同意!」

銀荷把眼光轉向宇振,靜靜地說道:

「就一會兒,讓我和他待一會兒。」

宇振暫時避開了,可是直到這一刻,銀荷的身體,仍然在微微顫抖著。

「原來你到這裏來工作啦。」

「……嗯。」

「那天,確實是你來看過我了,是吧?」

「嗯。」

「哦,我還以為你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呢。要是那樣的話,就不應該再被我發現啊。」

「……我聽瑞英說,你過得很不開心,就很擔心,所以我才……」

「謝謝你擔心我。」

「看到你好了這麼多,我就放心了。可是,你的衣服?……」

銀荷看着安德烈穿的便服,疑惑地問道。安德烈立刻打斷了她的話,答道:

「哦,我有事要辦。我已經想好啦,就按你希望的,成為一名稱職的神父,做很多善事……也許,只有那樣,才能洗刷我的罪過,謝謝,你讓我這樣。」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當神父么,可是為了我,卻犧牲了那麼多,這,我都知道的。所以……現在好啦,天父保佑你。看來,我的選擇沒什麼不對……」

「是啊,你的選擇沒什麼不對……我該走了。」

安德烈一下子站起身來,他實在無法忍受下去,這種言不由衷的對話,把他的心都快撕裂了。真的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嗎?真像自己和銀荷所言,他們的選擇是對的嗎?安德烈找不到答案。但是卻非常清楚,這樣的對話持續下去,只能朝着越來越虛偽的方向發展。

「以後就別擔心我了,我可能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神職人員呢。你還是好好照顧你自己吧,祝你過得平安幸福,一輩子都過得平安幸福。也祝福你們兩個,這次……好好和他相愛吧,好好生活……」

安德烈轉身離去的背影,在銀荷的視線里漸漸模糊了。銀荷來不及讓風吹乾眼角的淚痕,一陣致命的劇痛就自心臟襲遍全身。她已經被這肉體的劇痛折磨著骨瘦如柴了,眼前,又哪有什麼力量可以承受這麼悲痛的離別?銀荷終於體力不支,抓着胸口,眼前一黑,倒在了走廊里。倒下前的一眼,她模糊的視線里,安德烈微微顫抖的肩膀,越來越遠了……

在醫院入口處,一大幫醫生匆匆忙忙跑了過來。安德烈忽然瞥見了宇振也夾在裏面。一種奇怪的感覺,霎時間湧上心頭。宇振?他怎麼會在這麼多醫生裏面?安德烈的心頭,霎時籠罩上一層不祥之感。安德烈隨着這一大幫醫生,來到了急診室門口。冰冷的床上,躺着一個女孩兒,正在艱難地喘息著。她雙眼緊閉、面容慘白、嘴唇毫無血色……天哪,那不是銀荷嗎?

那一刻,安德類心臟都快蹦出來了!怎麼會是銀荷?她到底怎麼了?安德烈一個箭步,立刻想衝進去,卻被別的醫生攔住了。安德烈的眼前一花,有片刻恍惚,就好像走進了一個噩夢一樣,不知究竟身在何處。

當他在另外一間診室里看到一大堆病歷時,他好像忽然間醒悟了。這些病歷,不正是自己去春川給患者做手術時銀荷拜託自己給看的么?天哪!莫非?!安德烈不敢再想下去,手中的病歷落到了地上。他彷彿傻了一樣,兩眼獃滯,喃喃自語。世間還有什麼事,會這樣讓自己絕望嗎?就好像跌入一個巨大的無底黑洞裏一樣,此刻的安德烈,眼前看不到光亮,只有內心被層層黑暗籠罩着。這一刻,他終於知道,銀荷給自己看的病歷,並非什麼朋友的病歷,而是她自己的!銀荷自己的!!絕望的淚水,自安德烈眼中滑落,「啪嗒啪嗒」一滴滴落到了地上。

急診治療結束后,宇振走了出來,看到安德烈站在那裏等候,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眼中冒着憤怒的火焰,憤聲說道:

「又是你!現在,你滿意了?我倒想好好問問你,到現在為止,你都對銀荷做過些什麼?嗯?除了追隨你崇拜的天父而一再傷害她,還有什麼?嗯?除了那些還有什麼?你只顧你所謂的理想,你幾時關心過、注意過她?你只會讓她傷心、難過,除了讓她等,什麼都沒有!是的,什麼都沒有了!!好了,現在,一切都好了!現在,你可以回到你熱愛的天父那裏,回到他身邊去了!銀荷,用不着你操心!快給我走開!!」

是不是最悲痛的打擊,總是讓人表情木然、心如死灰呢?此刻,安德烈的眼中,已沒有了淚水。明明聽見宇振在責罵自己,可是這些聲音卻好像從另一個星球傳來一樣,只是嗡嗡地回蕩在耳,他已經不能再思考什麼。他失神地望着宇振,喃喃說道:

「回去?去哪裏?我已經沒有地方可去了,回不去了。我已經不是什麼神父了……銀荷她,她怎麼啦?怎麼會這樣?嗯?我不信,宇振哪……我該怎麼辦?該做些什麼?為了銀荷……我該做些什麼?嗯?」

「夠了!什麼都不許你做!你什麼都不能做!你有什麼權利再回到這裏?一直以來,你就只是讓銀荷痛苦,痛苦!!怎麼,現在才說不當神父了?現在才問我,你到底該做什麼?夠了!你以為銀荷逃到這裏,是為了什麼?她已經放棄了,放棄救治自己,也不讓告訴你,為什麼?你以為為什麼?全他媽為了你!她是已經準備好隨時離開了,全他媽為了你!所以,你什麼都不需要做,我也不允許你做!!!」

宇振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一樣,壓抑著聲音,嗚嗚地哭了起來。安德烈心裏好像被剮開了一道大口子,他感到了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你已經失去了機會,就因為你偉大的天父!現在,如果你讓銀荷知道,你已經決定不做神父了,那隻能讓她更快地求死,不是嗎?在她這樣之前,求你,走吧!趕快走!……就當作什麼都不知道,走吧!走吧……」

安德烈聽不進宇振的話,只想最後見她一面,最後一次撫慰她的心靈,於是就不顧一切地衝進了病危患者的病房。銀荷,你不能死,不能就這樣丟下我不管!他衝到銀荷病床前,看着雙目緊閉的銀荷,眉頭似乎還糾結在一起,是痛得么?還是在責怪自己?一行行清淚,順着安德烈的臉頰流了下來。

「銀荷啊,很疼是不是?我做夢都不會想到,你說的幾年、幾個月……原來是這個意思。我一直以為,這是我們就要開始新生活的日子……我該怎麼辦,嗯?銀荷?我真的沒有信心,陪在你身邊,陪你度過這段日子,我真的太痛了,怎麼辦啊?……我怎麼會這麼沒用,這樣軟弱?……銀荷呀,你原諒我好嗎?我只能選擇逃掉。原諒我,我不敢陪在這裏……原諒我好不好?……」

「……沒關係,我……只是再睡一會兒……」

是幻覺嗎?剎那間,好像有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頭。安德烈猛然間抬起了頭,可是他的銀荷,依舊緊閉着雙眼,好像永遠睡去了一樣。

銀荷好不容易蘇醒過來了。宇振和她一起,搬回了漢城,重新回到了銀荷住的小房間。療養院的一切,對銀荷都於事無補。無法做手術、無法有任何恢復……經過這些日子病魔的折磨,銀荷更加清瘦了,幾乎瘦得脫了形,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銀荷知道死神的腳步越來越近了,所以,她的脾氣越來越壞,有時會無緣無故地沖宇振發脾氣,趕他走。她是明顯放棄了求生的慾望,拒絕一切手術治療。焦慮和揪心的疼痛,使宇振也快速地瘦了下去。對銀荷的壞脾氣,他已經容忍到了極點。然而,面對銀荷放棄求生的慾望,只靜靜地等待死亡,他卻無法忍耐下去,終於沖銀荷大嚷了起來。

「趙銀荷!為什麼你這樣殘忍對我?嗯?難道,你就不能為了我,哪怕可憐我,堅強地活下去嗎?嗯?你到底想要我怎樣?如果我死了,能讓你活下去,我會毫不猶豫這樣做!求你,哪怕為了我,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求你了!!」

銀荷好像馬上要離開這個世上一般,望着每天都要忍受同樣痛苦的宇振,心裏感到萬分歉疚。然而,巨大的病痛,已經漸漸讓她喪失了思考能力,她不可抑制地抽泣著說道:

「你和我一樣難受,一樣疼嗎?我都快死了,可還要忍受安德烈的埋怨,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多痛苦嗎?宇振哪,不要連你都埋怨我好不好?就那樣,忍着我點好不好?……宇振哪,有時,我好想安靜地走完最後的日子,一個人,只看,不用多想,安靜地走完……可是,可是,為什麼我還是不甘心?為什麼?……哦,我都在說什麼呀。不是,沒什麼不甘心,真的沒什麼……也許,過幾天我就會好了,真的沒什麼……可能因為你在身邊,所以才無理取鬧,耍小性子……」

銀荷緊緊咬住嘴唇,悲痛得都流不出眼淚了。

「宇振啊,我不!我不要懂事!我很難受,就是很難受!!怎麼可能沒關係呢?我都快死了,怎麼可能沒什麼……宇振啊,為什麼偏偏是我?啊?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太不公平了,太過分……為什麼偏偏要我這樣難過……你不知道,一直以來,我有多辛苦……」

銀荷發泄著心中久積的憤怒和埋怨,好像風中之燭一樣,搖搖欲墜。

宇振歪歪扭扭地走進了父親的書房,打開抽屜,翻出父親留下的酒瓶,一口氣喝了下去……酒精肆無忌憚地麻木著宇振快要崩潰的靈魂,他真的醉了。酒醉,就是這樣的感覺嗎?大腦只剩下一片蒼白,只有靈魂在心靈深處掙扎,空虛和無助,侵襲了整個身心。有人說,酒醉可以撫平歲月烙下的痛楚,可是為什麼還是感覺到自己是那樣脆弱而不堪一擊呢?

不知道坐了多久……

宇振掙扎着想站起來,忽然,一個厚厚的黑紙袋「撲通」一聲,掉到了桌子上。哦?好像從未見過哦。宇振打開了它,全是和心臟病相關的文件和資料。宇振仔細翻看着,忽然,從裏面掉下來一封信,信封上寫着「給宇振」的字樣,是父親的字體!宇振顫抖著雙手,慢慢展開了信。

宇振:這是我費了好長時間,從國外專家教授那裏得到的資料,他們治過這樣的病人,所以這些臨床以及學術性資料,可能會對治療銀荷的病有很大幫助。你要好好分析這些資料,然後制定一份詳細的手術計劃書。唉,要是我能在旁邊指導你多好啊,可是……天父好像一直都沒給過我這樣的機會——贖罪的機會。

宇振哪,爸爸這一輩子,總是不肯服輸,總是想把所有喜歡的東西都攥在手裏。我原本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經歷了這麼多風風雨雨,我才終於明白,當你集中全力去追求某種你想要的東西時,其實,已經把真正應該把握的東西失去了。也許,在這不知不覺間失去的東西,是你一生都無法追回的。很多很多事情,經歷過才會明白。然而,最殘酷的是,很多事情,卻根本不能回頭。所以,你一定要走好每一步!現在,我終於想通了,所以,我要放手了。雖然有很多無奈和遺憾,但是,我這樣做,心中卻不會再有負擔,我在另一個世界,會很安心地生活的。

然而,始終讓我擔心的人,是你。我擔心你和我一樣,對某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固執地不肯放手。孩子,如果你堅持那樣,最後受傷最深的,只能是你自己。所以,我很希望很希望,在人生的路上,你能擺正自己的方向。到那些我不曾到過的地方,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不管是作為一名醫生,還是作為一個普通的人,你都要努力超越我這個做爸爸的。我把人世間父親對兒子能寄託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能理解我,並原諒我嗎?我的兒子,永別了……

當彼得神父、詹瑪修女和瑪利亞阿姨聽說銀荷已經時日不多時,他們都呆住了,彷彿受了巨大打擊一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誰能想到這些呢?那樣可愛的、善良的一個女孩子……安德烈默默對教堂這些親人說出了銀荷的病情,不想再繼續隱瞞下去。這個地方,他是絕對待不下去了。他沒有勇氣,看着銀荷一天天枯竭,看着她生命的燭火一天天暗淡下去,直至熄滅。他恥笑自己的怯懦,卻無法面對這樣殘酷的人生。彼得神父聽說他又要回意大利,握住了他的手,慢慢說道:

「孩子,你已經不能選擇。從今往後,只想那些需要你的地方、需要你的人吧。與其猜測對方的意思,不如多想想,什麼是你最該去做的,哪些人會更需要你。」

銀荷面對宇振的突然造訪,感到了一絲絲恐懼。越是接近生命的終點,銀荷就越是捨不得起來。捨不得這些她愛的和愛她的人,捨不得這個讓她痛過笑過哭過的世界……自己要是突然離開,永遠地離開了,宇振該怎麼辦呢?雖然他外表是那樣冷酷,那樣桀驁不遜,可是,只有銀荷知道,他是多麼脆弱,多麼容易被傷害。一直以來,他都像一個找不到歸途的迷路小孩一樣,依賴著銀荷,深愛着她。為了她,他付出的還少嗎?銀荷只愛安德烈一人,這是沒錯的,可是,這確確實實傷害了宇振的心啊。銀荷一想到這些,總是對宇振懷有深深的愧疚。對宇振的付出,除了一聲「對不起」,她已經什麼都做不到了。

「知道嗎,你站在我面前,就像站在起跑線上,就等著『啪』地一聲,『預備,跑!』,你就會拚命跑起來。」

宇振聽着銀荷的話,眼神中掠過一抹哀傷和痛苦。不管發生什麼事,宇振都想親自執刀,為銀荷治病。到時候,他要和敬銀媽媽一起,親自為銀荷動手術。所以,在他告訴銀荷安德烈已經知道了她的病情之前,他一再要求銀荷答應他接受手術治療。銀荷終於拗不過他,答應了他的請求。於是,宇振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身去,慢慢說道:

「安德烈他……已經知道你的病了。」

聽到這句話,銀荷的眼神忽然僵住了。她的心狂跳起來,忽然間一絲劇痛,襲遍她的全身,勝過以往任何一次。

「銀荷啊,你會怪我嗎?我要求安德烈,不讓他留在你身邊,還要他裝着什麼都不知道,就那樣離開。我……安德烈就要去意大利了,今天下午4點30分的飛機……」

下意識地,銀荷看了看手錶,指針正好指向1點。銀荷心裏好矛盾啊!理智上她希望他走得越遠越好,可是情感上卻希望他能為自己留下來,畢竟自己時日無多了啊!宇振凝視着她,知道她的心早已經飛到了別處了。

「這次走了,可真是永別了。」

宇振輕輕說道。他的心撕裂般地痛楚著,然而,只要銀荷喜歡,他願意為她去做任何事。現在,銀荷就站在起跑線上,等發令槍一響,她就會立刻飛奔而去。宇振想到這裏,狠狠地咬了咬嘴唇,然後,彷彿下了平生最大一個決心似的,他閉上眼睛,緩緩說道:

「銀荷呀……預備……跑!」

汽車,風馳電掣般在路上行駛着,一個個人、一棟棟大樓、一條條馬路,風一樣地從車窗外閃過。哪裏、哪裏都沒有銀荷!安德烈急得不得了,冷風灌進他的身體里,卻絲毫冷卻不了他那顆心急火燎的不安的心。銀荷啊,你到底在哪裏啊?我怎能忍心扔下你呢?你為什麼這一刻都不能等?你在哪裏呢?安德烈駕着車,在去機場的途中轉回了療養院,可是,負責人說她已經退院了。安德烈又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她住的地方,門卻緊緊鎖著。

真的、真的找不到銀荷了!安德烈全身的力氣彷彿都散盡了,絕望地坐在了銀荷房間的門前。銀荷的笑顏,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晃動着,晃動着。他的心,太累了,思念的心,太累了。

一片大大的沼澤地,裏面長滿了茂密的蘆葦,隱隱地散發出陣陣腥氣。一對黑色的鳥兒,在蘆葦上空久久地盤桓著。朦朧的霧氣,籠罩住了他的眼睛,於是,他把手伸向蘆葦叢中。忽然,有人輕輕地抓住了他的手,牽着他走了出來。銀荷,是你嗎?安德烈輕聲呼喚著,忽然間醒了,原來,那不過是一場夢。然而,眼前,卻分明有一個女孩子,正淚眼婆娑地凝視着自己,那不是銀荷是誰?安德烈眼睛濕潤了,輕輕抱住了她。她還是捨不得自己,還是回來了是嗎?

「銀荷呀,原諒我好嗎?」

「嗯……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原諒你。」

銀荷收拾好行李后,很疲憊地一下子坐到了床上。

「安德烈啊,我不在你身邊時,你因為我、因為這個不爭氣的我難過時,是什麼使你挺過來的?是對天父的愛嗎?」

安德烈輕輕把打好的行李放下,沉默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說。

「啊……從來沒有一刻,讓我感覺這樣舒服。是啊,從一開始我就不知道,真不知道,我那時為什麼要強烈反抗。呵呵。」

「你在說什麼啊?」

「在說你的天父啊,還有我的天父。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個海邊,你很開心地告訴我,你將來要當神父時,我就知道了。你呀,不管是誰,是什麼樣的人,處境如何,這一輩子,你註定要成為神父的,而且,你註定要接受天父的這個選擇。」

「銀荷呀……」

「他已經原諒你啦!以前,不管他多想讓你成為神父,不管給了你多大壓力,你看,你從來都沒有和他對立過,是吧?他呢,也從來都沒強迫過你離開我。所以,他一定原諒你了是不是?呵呵,你,可不可以幫幫我?讓他也原諒我吧……嗯,還求他保佑我,讓我快點兒好起來吧……好嗎?嗯,雖然你是神職人員,可是,再陪我一會兒,行嗎?行不行?」

安德烈深深吸了口氣,凝視着銀荷。她的眼神溫順而平和,自己實在不忍心說出不打算當神父的話了。

「好吧,算你說對了。我,暫時接受這樣的安排吧。」

安德烈和銀荷,再次來到了那個海邊。他們在海邊那間小小的屋子裏安了家。那間小屋,好像睡夢中母親的子宮一樣,充滿了溫暖和祥和的感覺。他們的眼前,好像展開了一幅美麗的童話畫卷一樣。他們一起動手塗牆壁,一起相視而笑,真希望這刻能永駐啊。

安德烈把一隻發卡別在了銀荷的發間,那是很久以前就買好了的、卻一直都沒有機會送出去的禮物。

「你總是把最好的東西都給我,而我,卻什麼都沒給過你。這麼多年來,在這個世上,最愛我的人,一直是你。銀荷呀,我這樣說算不算很自私?別離開我,為了我,千萬別離開,永遠都不要離開,好嗎?

安德烈任淚水盡情流了出來。然而,即使把一生的眼淚流干,都洗不去他心中的悔恨和痛苦。安德烈雙膝跪着,就那樣一下下往祭壇挪去,他相信,埋怨和憤怒都感動不了天父,唯有虔誠的祈禱,一顆真誠的心靈,才能得到天父的寵愛和寬恕。安德烈把頭深深地伏在地上,額頭觸地,低聲哀求起來:

「求您了,萬能的天父,我萬能的天父!如果您讓她活過來,我願意去做一切事情!我會遵照您的旨意,成為神父。所以,求求您,一定要保佑銀荷活過來!……我會成為神父的,那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嗎?不是您的選擇嗎?您讓我一直這樣痛苦,不就是為了這個嗎?您不是要銀荷告訴我,讓我成為神父的嗎?好,我答應您,都答應您!只是,求求您,救救銀荷,別讓她離開這個世界。我是那樣對不起她,什麼都沒給過她,只是讓她難過,那些話,還有那些事……求求您!至少,讓我親手給她做塗油禮,求您了!我已經答應您了不是嗎?所以,求您了,一定要讓她活過來!……」安德烈急急地、重重地推開了重危病房。宇振眼眶深陷,眼裏充滿血絲,看到他進來,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壓抑著聲音,好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一般,發出絕望而憤怒的聲音:

「你來了?終於來了?知不知道,銀荷,剛才就已經死了,一個小時前,她就該死了!!可是,她還留着最後一絲力氣,等你來!你這個混蛋!為了你,她捨不得離開!你這個混蛋!你不值得她這樣為你!混蛋!你這個混蛋!」

「……銀荷?」

安德烈兩眼獃滯,彷彿聽不懂宇振在說什麼。只是喃喃地低喚著銀荷的名字。

「你這個混蛋!她正在慢慢死去!懂不懂?也許一分,也許一周!」

「滾開!我來守着她!她死時,我應該在她身邊是不是?」

「你給我住嘴!除了這些,說點什麼都行!別光知道說這些沒用的話!哦,我知道了,你又向你萬能的神哀求了?又祈求他的原諒了?哈哈,可笑!」

安德烈穿過渾身顫抖的宇振,來到了銀荷的床邊。他低下身來,靜靜凝視着銀荷的臉頰。她雙目緊閉,靜靜地躺在那裏,像永遠睡去了一樣,什麼都感覺不到。安德類撫摸着她的雙頰,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別走,不要走!……和我做朋友好不好?你都說過了,和我做朋友……你還說過,以後我不會孤單的,因為有你在身邊,是不是?……不要離開我……」

「好的,我不走。以後,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真的!我會做你的爸爸、你的媽媽,還有你的朋友,我向你發誓!」

最初的銀荷,這樣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他彷彿看到了放煙花時,銀荷燦爛的笑顏。為什麼,生命會在最美的時候夭折呢?花一樣美的年齡……

「還記得我們上次是什麼時候放煙花的嗎?呵呵,你一定忘記了吧?」

「和你所有的記憶,我一個都沒有忘記。可是,我給你的幸福的回憶太少了,都是些哀痛的吧?想到這些,我常常感到難過。不過,以後,不會了……這一刻,你幸福嗎,銀荷?」

恍惚中,安德烈看到銀荷笑了,笑容燦爛如花。安德烈慌忙低頭去看她,可是,此刻,她卻靜靜躺在那裏,無聲無息,眼角似乎還有隱隱的淚痕。銀荷,難道,你在離開的那一刻,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愛哭鼻子么?

銀荷彷彿頑皮地一笑,望着安德烈,歡快地說道:

「我們都向對方說出自己的一個秘密吧。」

「秘密?……哇,正好是我要說的內容呢!銀荷呀,其實……我的病……治好我病的人,讓我再次流淚的人……是你呀,銀荷。不是媽媽,是你呀!」

「哦?太好了……謝謝你,宇振啊,謝謝你。」

「謝我什麼?」

「就是想謝謝你嘛,什麼都想謝你。謝謝你的病好了,謝謝你說是我給你治好的,謝謝你陪我坐在這裏,對我說出這些話……所有的,宇振啊,我的病……」

「你的病?」

「嗯,我的病……其實就是太愛你!呵呵,我的表白到此結束!下面,該你說了哦!」

「銀荷呀……我愛你,一直都愛着你,從沒有一刻停息過……你就是我的靈魂,銀荷。」

可是,為什麼,銀荷那雙深邃的眼睛,那雙曾經仿若夜空中璀璨星星一般明亮的眼睛,此刻卻閉上了呢?

安德烈慌了,銀荷,你就這樣走了嗎?你不是答應過,在你離開時,要我陪在身邊么?你是不是還在怨我,怪我曾經無情地對你,所以才用這樣殘忍的方式離開我?銀荷啊,你醒醒好不好?只要你醒來,我什麼都答應你,答應當一名神父,嗯?銀荷啊,你醒醒好嗎?讓我最後一次對你說,最後一次看看你的眼睛……

身後,門被輕輕推開了。是愛絲黛爾修女和主教來了。主教把傷痛欲絕的安德烈領出了病房,緩緩對他說道:

「孩子,我聽說,你已經在裏面待了好長時間了,是不是有點兒累了?」

「我不能離開那裏,我不能讓她一個人痛苦地離開。」

「肉體不離去,靈魂也無法離開啊,孩子……她,還能醒來嗎?」

「也許,醒不來更好,不是嗎?醒來了,就要再等待死亡的來臨。這樣沉睡着,不是更讓她安心嗎?這個手術,成功的可能性太小了……我真的不想再讓她經受那樣致命的痛苦。」

「孩子,你經受的痛苦,難道比她少嗎?」

聽到這句話,安德烈的表情忽然扭曲了,那是一種極度痛苦的神色。他低下頭去,默默地說道:

「是的,我再也不忍心看她了!我實在沒有信心再看着她一點點死去!」

主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為安德烈感到痛心,怎麼連忍受痛苦的勇氣都失去了!

「安德烈修士!你就這樣讓我失望嗎?現在,正是需要你的時候,難道你還想再逃開嗎?你一面想逃,一面卻離不開這裏,這算什麼?嗯?你連銀荷的心意都體會不到,難道就這樣愛她嗎?」

安德烈深深地低下了頭。主教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在他的心頭。

「看來,你放棄走這條路是對的。一個連愛都體會不到、回報不了的人,確實沒資格做什麼神父!安德烈,我真是太失望了。」

「我不知道,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當你那樣自信地選擇你的愛時……難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您是問我嗎?為了求天父寬恕我,我已經苦苦哀求過他了!我什麼都做了!可是,他還是沒讓銀荷活過來!我答應過他,只要他讓銀荷活過來,我什麼都願意去做!我答應獻身於他,甚至付出我的生命!只要他讓銀荷活過來……」

主教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可以感受得到,眼前這個孩子內心充滿了掙扎、矛盾和痛苦。究竟到什麼時候,他能真正解脫呢?他表面上確實順從了天父,然而,內心裏卻是一種對抗。

「孩子,別對抗天父,更不要苦苦哀求他。你要順從你自己的意願,順從你自己的心意,所以,你要敢於說出你的心聲!你,一定還有一些真心話,沒有對他說,是不是?」

安德烈臉色疲憊之極,深陷的眼眶裏,終於流下了大滴大滴的眼淚。

敬銀將醉得不省人事的安德烈安置到自己的床上。她默默地凝視着兒子,看到他兩眼無神,頹廢和困頓之色佈滿了整張臉龐。安德烈乾咳了幾聲,慢慢睜開了眼睛。酒精,似乎還沒有完全在他的體內退去。

「我不知道銀荷去哪裏了,不管怎麼叫她,都找不到她了……她不在醫院,能在哪兒呢?媽,是您把她帶到我身邊的,現在,再把她給找回來好不好?媽……」

「安德烈……」

「為什麼您要來,為什麼要帶着她來?媽,沒有她時,我活得是那樣輕鬆自在,我只想着當一名神父。可是……」

「孩子啊,銀荷現在很危險,你再這樣下去不行啊……就算她不幸走了,你也不能總這樣啊。哪怕只為了銀荷,你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安德烈把臉轉向窗外的方向。他的臉上,寫滿恐懼,好像一隻受傷的小鳥在對着獵人的槍一樣。

「我不想聽!銀荷就算死了,又能怎樣?我一定會再找到她的!沒有她,我怎麼活?」

敬銀沉默了。她心疼著這個孩子,卻不知如何去安慰他。自己,不也曾傷害過他嗎?現在,還有什麼資格說教他?從一出生,他就開始忍受離別之痛。到現在,惟一心愛的女孩又要離他而去,這種痛苦,又怎麼能憑一兩句話就能安慰得了呢?敬銀的心,陣陣發疼,她痛恨自己邁出的第一步,錯誤的第一步。當初,為什麼要拋棄他呢?如果沒有拋棄他,也許,就不會發生這麼多讓人心痛的事了。敬銀強忍住眼中的淚水,輕輕握住了安德烈的手。安德烈第一直覺是想拒絕,然而,當他看到敬銀的眼神時,他接受了。

「……銀荷,她一定有最喜歡的地方是不是?她一定會找個最愛的地方待着!說不定,那個地方就是你的眼睛呢!孩子啊,安心地接受這一切吧。」

「我不聽!到了現在這地步,難道我還能希望什麼嗎?」

「是,是沒什麼希望了。可是,媽媽希望你能愛惜你自己,只是希望愛惜你自己。」

安德烈一邊聽着,一邊慢慢把臉埋進了敬銀的手掌之中。這一刻,他終於體會到了媽媽對自己的一片心意。原來,她一直都在愛着自己!兩次拋棄他,並非發自內心,只是命運使然啊。曾經的自己,就像一個迷路少年,在一片無知懵懂中,尋找著人生的理想和想要的親情。然而,當自己發現,一切並非都能如人所願時,就自然地遷怒於他人,這些人中,有媽媽,也有銀荷。那時候,自己怎麼就那麼笨呢?為什麼弄不清楚,這些人,其實是最愛他的,也是自己最愛的人啊。只是,自己一直都不願意承認罷了。

就那樣,安德烈把臉龐深深地埋在媽媽的掌心中,很久很久……

「現在,我對您——我信仰和崇拜的天父,已別無所求。我只想——最想對您說的是,我崇拜著並熱愛着您!您通過這個世界、通過我的媽媽、通過銀荷來愛我,現在,我將滿懷感激地接受您的愛意!從此,我將把我的生命託付於您!無論任何事情,我都將遵循您的旨意!我將成為您最忠實的子民,熱愛您並服從您!」

彷彿受了天父的召喚一樣,銀荷,不可思議地蘇醒了過來。安德烈攜着她的手,一起又來到海邊。沒有任何一個時刻,能讓他更加堅信,冥冥中,一定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在保護著銀荷,讓她擺脫死神的糾纏。這種力量,就是愛!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愛,還有天父對子民的愛……而過度的貪戀和執著,只能走向另一個極端。他也終於明白:擁有,並不代表最後握在手中,如果你心中有愛,你時時刻刻都在擁有着。施與,就是要通過愛去完成。

安德烈終於想回去了,回到他本該回去的地方,做他該做的事情。也許,成為一名稱職的神父,才是對銀荷之愛的最好的回報。

安德烈輕輕握住了銀荷的小手,溫柔地說道。

「今天,我們是最後一次這樣握手嘍。」

「你的手,真好看啊。」

銀荷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她輕輕撫摸著安德烈的手掌,柔柔地說道。

「你的手,比我的還好看。」

安德烈一隻手輕輕握著銀荷的手,一隻手輕輕撫摸着她的臉龐,接着說道:

「還有你的臉,更好看。」

「你也是……不管哪裏,全都好看。」

「銀荷啊,你一定要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

安德烈的唇,輕輕地印住了銀荷的。深夜的海邊,濤聲陣陣,彷彿奏著和諧的樂曲,慶祝這個美好的時刻,慶祝這個永恆的瞬間。

當安德烈告訴宇振自己終於決定成為神父時,宇振表情複雜,彷彿沒聽見一樣,疑惑地看着安德烈。安德烈彷彿看懂了他的心思,眼神清澈,坦然地注視着他,說道:

「宇振哪,這是我最後的決定。一直以來,我都想謝謝你,謝謝你一直陪在銀荷身邊,陪在我身邊……現在,我該去做真正該做的事啦!真的謝謝你……」

宇振獃獃地看安德烈轉身離去,好像還沒有回過神來。他把頭轉向銀荷,注視着她,似乎想從她的臉上找到答案。銀荷的臉龐已被病痛折磨得脫了形,然而,她的眼神卻充滿堅定、安詳。她看到宇振的眼神,好像知道他想問什麼,可是卻故意岔開話題,說道:

「宇振哪,你看,我這樣的女孩,命怎麼這麼好呢?能一直擁有你的愛,你這樣的男孩的愛……」

宇振的心,忽然間湧起一陣感動和柔情,卻又夾雜着一絲苦澀和酸楚。

「是啊,你的命,真的……很不錯。」

「宇振哪,我和安德烈……我們兩個人,一直都只看到對方,所以……把一切都忽略了……左邊、右邊、還有前後……所以,我一直都看不到你。」

「你還知道我在你身邊?」

銀荷忙不迭地點頭,好像一隻乖乖的小羊羔。

「嗯,當然知道了。所以,宇振哪……對不起……只是,你知道的是不是,我也曾努力過的是不是?所以,你要……」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銀荷,我不會放棄你的,你也別這樣想了好嗎?你就讓我做想做的事好不好?銀荷啊,求你,活下去,堅強地活下去好嗎?死這個念頭,你想都不要想,好嗎?活下去……不管為了誰,為了什麼,你都要活下去……」

「我深愛過一個女孩,也許現在,也依然在愛着她。我曾因為這個原因,放棄過走這條路。但是現在,也是為了這份愛,我決定重新回來,做一名司祭,完成那個女孩的心愿。

「直到今天以前,我都不明白,愛到底是什麼。正因為不懂,所以我成了天父的僕役。一直以來,我都在渴求愛情,期望通過萬能的天父,學會如何去愛。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他,我萬能的天父,已經經由一個女孩,把他無私的愛傳遞給了我,並教會我該如何去愛。我堅信這點,所以,我要把這樣的愛,傳遞給需要愛的每個人!請您寬恕我過去的彷徨,並原諒我所犯的過錯!」

安德烈默默退出了主教的房間。主教將各教區的神父召集到一起,一字一頓地對大家說道:

「就我本人來說,我非常看重安德烈修士。所以,我真誠地希望大家能給他一個機會,讓他重返教堂,而不要苛求所謂的條例。萬能的天父,是全體子民的天父,更是每個人的天父。是教會的天父,更是芸芸眾生的天父,是我的天父,也是各位的天父……所以,也是安德烈修士的天父!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他都與我們同在。所以,不論曾經發生過什麼,千萬不要因為我們的決定,而使一隻迷途的羔羊,無法回到天父的懷抱。」

安德烈慢慢地跪了下去。溫暖的陽光,透過彩色玻璃,映在主教的臉上,籠罩了一層神聖的光。安德烈終於走到了這一天。今天,他和其他預備神父一起,接受主教為他們舉行「晉鐸典禮」晉鐸典禮,是天主教一種祝聖活動,即主教為教徒授予神品的儀式。所謂神品,指的是天主教男性教徒中志在做神父者領受的聖事。「晉鐸典禮」一般在天主教堂舉行。主教祝聖神父的儀式是在彌撒中按教會規定的程序中完成的,其中最主要的程序有兩項。一是主教把雙手按在新神父頭上,稱「按手禮」,二是在新神父手掌上「塗聖油」,這是授予「神權」的標記。在莊嚴的彌撒樂中,主教完成了神品授予儀式。他那慈祥而洪亮的嗓音久久地回蕩在教堂上空:

「仁慈的天父,我們感謝您,給我們派遣了許多熱心傳福的人士。在聖神的引導之下,許多人認識了您的聖子,接受了福音,受洗進教,成為您的子民。求您保佑我們不要灰心喪志,而要賴您的助佑,發憤圖強,並求您進發聖神,指引我們應走的道路,和該選的方向,帶領更多的人認識您的聖子,獲得救恩,以光榮您的聖名。阿門。」

宣完誓后,安德烈虔誠地低下了頭,他的鼻尖,滲出點點滴滴的汗珠。開始,就仿若結束一般。一個生命結束了,另一個生命又將開始。莊嚴的彌撒曲,自安德烈耳邊緩緩飄過。在祭壇前,他雙膝跪着,終於流下了眼淚。從前的一切懵懂無知與猶豫徘徊,都將成為過去。從此他將告別那些過往,開始新的生活。那些淚水,是緬懷,是告別,更是期待。告別過去,期待更好的未來。

「安德烈……睡了么?」

「還沒呢。」

銀荷均勻的呼吸,緩緩地與安德烈的交融在一起。這是和銀荷待的最後一夜了。銀荷輕輕說道:

「沒有你陪我,我睡覺都會害怕的。」

他們躺在一起,安德烈感覺到銀荷的身體在微微戰慄著。明天,銀荷就要動手術了。雖然她嘴上不說,但是,安德烈卻從她的顫抖中,感受到了她的恐懼。是啊,誰都不能保證,這次手術,究竟是生的開始,還是結束。安德烈內心感到一陣劇痛,然而,他卻不願意讓銀荷看出來。於是很快對她說道:

「小時候,要是我難過什麼的,我會馬上很專心地做一件事,比如看書啦、吃飯啦什麼的。」

銀荷微微一笑,回道:

「誰說我難過啦?我不知道有多開心呢!有你在身邊……」

不知道為什麼,聽了這話,安德烈心裏又是一陣痛楚。沉默了一會兒,銀荷幽幽說道:

「握握我的手好嗎?」

在被子底下,安德烈輕輕地握住了銀荷的小手。冰冷卻又溫暖的小手。

「你要和宇振好好過哦,別再吵架了,別忘了經常給敬銀阿姨和幼莉打電話。還有,可千萬別忘了,要好好照顧彼得神父、詹瑪修女和瑪利亞阿姨哦,我可把他們交給你了。你知道,他們都大了,需要人好好照顧的……嗯,還有啊,你可以答應我,偶爾,要到我爸媽的墳上看看嗎?」

安德烈內心一陣劇痛,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他輕聲說道:

「別說了好么,銀荷?幹嗎要說這些啊?難道,你不打算回來了?」

「不是呀,只是……萬一呢?要是我不說,我想啊,說不定你會遺憾的是不是?你連我希望什麼都不知道,一定會很遺憾的,那樣,我可不喜歡哦。再說,手術成功的幾率……幾乎不可能是不是?呵呵,你忘了么,我也是醫大畢業的醫生哦。對這樣的我,還是說真話吧!」「我們兩個人,一定要盡最大努力!記住!這樣才行!」

「當然!只是……如果手術成功,我醒過來的話……那樣,你的處境,不是又很難了?」

「銀荷呀,不要這樣想好么?你一定要醒過來好嗎?一定!為了我!」

「嗯!不過,我醒來時,你可一定要守在旁邊哦!」

「一定!」

「嗯,我還想拜託你一件事,可以嗎?為了我,你一定要當一名最好的神父!嗯,還有,如果有來生,你一定還要來找我,好嗎?」

「好的!我一定再去找你,即使你變成一粒小沙,我也一定要找到你!銀荷呀,無論你在哪裏,我都會找到你的!……」

安德烈別過臉去,幾行熱淚,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

敬銀、幼莉、彼得神父、詹瑪修女、瑪利亞阿姨,還有宇振,在安德烈為銀荷做塗油禮之前,都一一握了她的手。銀荷好像要把這些人的模樣永遠記住並帶走一樣,專註地看着他們,一個一個地。手術一旦失敗,這次就是永別了。如果不好好把你們記住,那麼,我們還能在什麼地方再見呢?這些人,都是自己深愛的人啊,同樣,他們都深愛着自己。如果沒有他們,那麼多艱難的日子,自己早就放棄了不是嗎?銀荷凝望着他們中的每個人,眼中充滿了淚水,是離別的淚水,也是幸福的淚水。銀荷最後一次握了握安德烈的手,彷彿耳語般低聲說道:

「謝謝你,直到這一刻,還愛着我。從今往後,為了更廣闊的愛,你要好好愛別的人哦。」

安德烈輕輕地、輕輕地在銀荷的額頭、軀體、四肢處敷上聖油,又親自把「聖體」遞給銀荷。午後的陽光,溫暖地照在每個人的身上,安德烈的祭服,彷彿也籠罩了一層神聖的光。

「無論何時,都像這陽光一樣,讓我感到溫暖的親人們,還有,彷彿連陽光中的微塵都不願錯過的,我珍愛着全部的惟一的愛人……永別了……」

銀荷眼中淌著幸福的淚水,默默說道,然後,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我疼愛着你的那隻羊羔,所以,我偷偷地把它帶走了。雖然我很累,很痛苦,可是……因為我深深地愛着你,所以,我也很幸福。再見!安德烈,我的神父!我深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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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書(吳秀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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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再見,我的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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