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是年錦時

第一章 最是年錦時

(1)

青山迢迢,河水潺潺。

夕陽的餘暉透過雲層投射在一片碧水石灘上,清凌凌的河水,在微風的吹拂下,泛著溫暖而迷濛的橘色。黑色礁石露出頭,露出一片片或濃或淺的綠色青苔,小蟹順着岩縫爬上來,又被漫上來的河水沖回去。

灘岸上,有的採珠女嬉笑着織補漁網,有的則背着裝滿了蚌殼的筐子,哼著歌從河灘上走過,光着的腳丫踏起一排排水花。那些仍在水下的採珠女,宛若輕靈的游魚踏潮而來,手指靈巧地穿梭在岩石縫隙中,分開纏繞的水藻,捕捉著一枚一枚或純白或彩紋的大蚌。

這時,美麗的少女抓着一個大珠蚌,從河中破水而出,"採到了,我終於採到了!"

清脆的笑聲,激起一連串的迴音,落日光輝灑在她濕漉漉的髮絲上,宛若點綴著碎碎的金。少女臉上的光彩,是雲霞都要為之失色的燦爛,周身帶起飛濺的水花,晶瑩而奪目。

河灘上的採珠女們一聞聲,紛紛圍攏過來細看。

少女涉水徐徐地走上河灘,抹了一把臉頰上的水珠,朝着岸灘上幾個翹首望着她的採珠女,興奮地揚了揚手,掌心握著的竟是一枚碩大的珠蚌。待她小心而仔細地撥開蚌肉,裏面包裹着一顆瑩白的珍珠——碩大而圓潤,溫潤且飽滿,在夕陽下閃爍著動人的光澤。

"天啊,這麼大的珍珠!我在這裏十幾年也沒遇見過。"

"這得值多少銀子,快讓我好好瞧瞧!"

採珠女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逐水而居地勞作了一輩子,都不見得遇到這麼價值連城的寶貝,然而一個經驗尚淺的小姑娘竟然採到了。採珠女們圍在她身邊,都不禁流露出艷羨的表情,"蓮兒,你的運氣真好!"

少女揚眉一笑,明媚的臉龐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在河灘討生活的人都信奉一句話,若誰能在河灘中採到一顆最大最圓的珍珠,並且對着它許下願望,河神娘娘就一定會保佑這個人心想事成。少女望着掌心中瑩白的珠子,眼睛裏溢滿了笑——有了它,阿瑪的心愿就可以達成了吧!還有額娘、妹妹……家裏的一切,都會跟着好起來!一定會的!

她小心翼翼地將珠子收進懷裏,身上藍底碎花的衣褲都已濕透,風一吹,涼颼颼的。腰間的圍裙也被礁石勾破了,濕漉漉的烏絲貼在臉上,發梢還在往下滴水——整個人顯得十分狼狽。然而她絲毫不在意,邁著輕快的步子,赤足走過砂石堆,彎下腰,用清涼的河水洗去指縫中的沙泥。

"蓮兒,撿了這麼個寶貝,可要賣個好價錢才行!"

"是啊。要不就去京城裏的那家寶明齋吧,那家老闆最識貨了。"

採珠女們圍着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少女仰起臉來,露出明朗的笑靨,"可是不賣的,這珠子我要給阿瑪做大用處呢!"

暮色將沉,河灘上飄來淡淡的香氣。那是漁家女在船上燃起了炊煙,星點煙火,瀰漫着烤魚的味道。少女將捲起的褲腿放下,背起肩上的竹簍,朝着河岸的方向走去。

晚霞已經在天邊褪去了那層綺麗色澤,只留下一抹青翳。輕薄的雲層中,微白的月亮露出了輪廓,幾點星子若隱若現,照亮了崇文城門口的一對石獅子。

戌時,長安街上的酒肆和茶坊都已早早地打烊。臨街高矗的角樓里掛起了燈籠,行人三三兩兩地走過,偶爾還能聽到小販的吆喝聲,在街角巷尾傳得很遠。

她的家就住在南石巷子裏,一戶獨門獨院,門口還有一棵老槐樹。

推開門,院子裏靜靜的。

簡單的四合院,面闊五間,西廂前的晾曬架上掛着剛浣洗好的布簾和布裙,架下還放着搗衣的木盆和木石棒槌,到處是一片皂莢的香氣——哪裏有半分官員府邸的模樣。此時天色愈加沉黯,東廂的一片屋苑卻都黑著,只有書房裏亮着一盞燈。

阿瑪一生清廉,不願與人同流合污,只守着每年微薄的俸祿度日,因此官居四品候補典儀多年,不能被扶正。家中日子清貧拮据,她和額娘平素就做一些簡單的漿洗活計,才勉強夠家中的開銷。額娘十分節省,連蠟燭都捨不得多點一些,傍晚漿洗時總是藉著月色。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多年,阿瑪是個那麼狷介清傲的人,等了半輩子,盼了半輩子,只是期望朝廷能夠知人善任,然而現在卻讓他依靠妻女的勞力過活,如何能受得住?

少女嘆了口氣,正往書房的方向走,忽然聽見裏面傳出的對話。

"老爺,你不要這樣。做不做官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壓抑的哭音,含着難以名狀的辛酸。

"現在的世道變了,再不是那個不靠鑽營、不靠賄賂的清明時候。可憐天下寒門之士,縱然飽讀詩書,一朝登科,卻終是比不上那些營私舞弊之人……"

"老爺……"

"雪心,你跟着我這麼多年,一直沒讓你過上好日子,現在反倒讓你辛苦地貼補家用。與其我這樣一直拖累你們母女三人,倒不如早死早超生……"

書房裏,安靜了一瞬,而後傳來額娘低低的哭泣聲。

少女在門口靜默地站了一會兒,伸手輕輕推開了門扉。

"阿瑪,額娘——"

簡單的家什,映入眼帘的佈置,顯得古拙而陳舊。影漆雕紋炕幾和五張擺開的梨花木官帽敞椅,三道雕鏤的花窗。石青色的簾幔微垂,可見內堂的一張三端石案桌,後面是擺滿書的格子架,桌上安置著文房四寶,筆擱都有些舊了,經年磨出了一些斑駁雪花白。

凌柱和瓜爾佳·雪心抬起頭,"蓮兒——"

"阿瑪,額娘,我回來了。"

屋內跳躍的燭火,照亮了一張俏麗容顏。原本白皙的臉頰被曬得有些泛紅,略顯凌亂的髮絲,臉上掛着的笑容,有些微微的勉強。到底是女孩兒最美好的年紀,天真爛漫,承歡膝下,終是被家中的窘境耽誤了。瓜爾佳·雪心拉着女兒坐下,眼見着她已然有些粗糙的手指,眼圈更紅了。

"蓮兒,是阿瑪對不住你們……"

凌柱看着母女二人,心頭泛起苦澀,連連搖頭。

"阿瑪,額娘,你們怎麼又說起官職任命的事情了。"鈕祜祿·蓮心拿出一塊巾帕,替雪心抹掉臉頰邊的淚水。

"你阿瑪他心裏苦,額娘知道,都知道……"

雪心兩鬢過早地生出白髮,一身粗布襦裙,簡佩單簪,卻不是一個官家夫人該有的裝束。聽說額娘年輕時,也是京城裏芳名遠播的閨閣才女,因為與阿瑪一見傾心,甘願委身下嫁,從此,便是從千金小姐變成溫良的炊米婦人。

女子本來容顏易老,尤其是這麼多年來一直辛苦操持家中生計,既要照顧阿瑪,又要養育自己和妹妹蓮蕊……蓮心看着額娘眼角的皺紋,鼻翼有些發酸,狠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阿瑪,額娘,你們不用擔心,因為以後我們都能過上好日子了!你們看——"

被錦帕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綉囊,自懷裏取出來,尚且帶着馨香的體溫。少女飛快地將布料一層層揭開,軟綢里,露出一枚又大又圓的珍珠。

"阿瑪,我們有銀子了,我們有機會了。"

昏黃的燭光中,溫潤的珠子流溢出一抹動人的光澤,雅潔,瑰麗,價值足以傾城的珠子讓整個屋苑都亮了起來,凌柱和瓜爾佳·雪心看得不禁愣住。

"蓮兒,你哪兒來的這麼珍貴的東西?"

"是我采來的!"

早出晚歸,風吹日晒,在河灘那邊連續找了好多天,終於讓她採到了河裏面最大最值錢的一枚珠蚌。蓮心高高舉著掌心裏的珍珠,欣喜之情溢於言表,"阿瑪,有了它,就不愁沒有銀子去打點上面那些官員,您就能達成心愿了!"

凌柱怔怔地盯着女兒手裏的珠子,面容時而苦澀時而複雜。

"蓮兒,你是讓阿瑪效仿那些鑽營小人,用巴結討好來陞官……"

朝廷現在很講究"捐納",不管是否考取功名,據說只要獻上足夠分量的錢帛,就可在京師或地方換得一官半職——於是,寒窗苦讀,考取功名,一切都成了笑話。而現如今卻連女兒都知道了這官場弊病,可嘆天下百姓還有何人不知!

凌柱露出凄然之色,不住地搖頭。

"老爺,蓮兒也是為了你好……"瓜爾佳·雪心拭了拭眼角的淚,開口試着勸說。

到底是八旗貴族出身的女子,不比一般市井村婦,甚至在時局和情勢上面,亦是識大體、明事理。"老爺,朝廷里的人現如今都在同流合污,即使你不趨炎附勢,但擋不住天下那麼多官員。但倘若能夠善加利用這顆珍珠,既是權宜之計,同時也是為了成全大義!更何況,這是蓮兒費盡千辛萬苦找來的寶貝……你忍心就這樣棄如敝屣嗎?"

"這……"

就在這時,鈕祜祿·蓮心輕輕地將手裏的珍珠放在案几上,抬起亮晶晶的眸子,"阿瑪,您曾跟我說,凡為官者,就應為百姓謀福祉,為社稷舉賢才,對嗎?"

凌柱面容一整,端肅地頷首,"沒錯。"

"那麼您寒窗苦讀十多年,滿腹經綸,卻因為沒有銀子捐納而閑置家中,這不正是朝廷最大的損失嗎……"蓮心的眼睛裏含着一抹期冀,笑靨明媚,"當前朝廷不能夠知人善任,這並不是您的錯,一己之力雖不足以力挽狂瀾,您卻能夠去爭取,去改變。您不屑與貪官污吏為伍,不齒那些蠅營狗苟的行徑,就更該成為廟堂上的一脈清流啊。"婉轉動聽的嗓音,印證著一片鼓勵的心。

凌柱怔怔地抬起頭,看到瓜爾佳·雪心同樣殷切注視過來的目光,忽然無言以對,目光復又落在桌案上猶自閃爍的珠子,眼前浮現的卻是妻子半夜在月色下浣洗、大女兒蓮心忍受冰涼的水下河採珠、小女兒蓮蕊在燈下做刺繡的情景……

坐困家中,不但無法學以致用、報效朝廷,反倒要靠妻女維持生計!既然如此,何不就姑且試一試呢?

凌柱想到此,不禁一咬牙,道:"你們說得對,失小節,是為了成全大義。我不甘心一輩子當個散官,就一定要邁出這一步!"

屋苑裡的燭火,在這時跳躍了一下,一瞬間,蠟炬成灰。

瓜爾佳·雪心聽言使勁點頭,握住凌柱的手,眼睛裏湧出欣慰的淚水。

佛曰:"人身難得,如優曇花。"

佛曰:"終日拈花擇火,不知身是道場。"

很多年後,當紐祜祿·蓮心站在紫禁城高高的城樓上,俯瞰那一座座瑰麗恢弘的殿宇和樓閣,不禁想,如果當時沒有那般執著和篤定,是不是就不會到眼前的境地……

那麼她與他,也就不會相遇,更不會走至後來的死局……

(2)

三月暮春的天氣,依然有些料峭。

清晨的鳥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圍繞着暖樹嬉戲追逐。蓮心起來后,先將屋裏拾掇好,然後推開窗,就看見院子裏掛起的一道道幔簾。清新的味道,含着一抹陽光的曬暖,讓早春的氣息也明媚了幾分。

花架下,一個身姿嬌小的少女,正踮着腳,仔細地將手裏雪白的紗簾掛起來。

裊裊婷婷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身上穿着杏黃綿裙的女孩兒,有着一張白玉堆雪的面頰,彎彎笑眼,櫻紅小口,長相甚是討喜。蓮心望着她的背影,含笑道:"蕊兒,你起得可真早!"

被喚名字的女孩兒一回頭,咧開嘴,露出可愛的虎牙,"姐,額娘說你這段時間累壞了,好不容易睡個好覺,叫我不要吵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蓮心走出屋苑,幫她將白紗簾掛到架子上,然後拿過巾絹,替她擦拭額角的潮汗,"瞧你,一頭的汗,待會兒染了風寒,要惹額娘擔心的!"

紐祜祿·蓮蕊撒嬌地吐了吐舌頭,卻看見姐姐一直望着院門的方向,不禁好奇地問道:"姐,你在看什麼?"

蓮心輕輕嘆了口氣,不答反問道:"額娘呢?"

蓮蕊老實地道:"一大早額娘就出去了,說是去長安街上那幾家成衣鋪子轉一轉,好問問有沒有漿洗的活計可以攬到。"

蓮心將目光投向院門口,靜靜地出神。

院門口,那一棵老槐樹遮住了半個街道,因時辰早,並無太多行人經過。倒是那光禿禿的樹榦,尚未抽枝,還殘留着一絲冬日的痕迹,然而僅有的那一絲新綠已初現春意,且不知待到今年盛夏之際,會有何等繁茂的光景。

算算日子,已經過去小半月。半月前,宮中的正四品典儀告老還鄉,候補人選卻遲遲未定,而後吏部的幾個主事恰好因受賄一案被抓去宗人府,朝廷該是要從候補的人里挑出一個。時至今時,正好逢到頒佈新一輪任命的時候。阿瑪早已經將珍珠送到了一位朝廷重臣的府邸,據說是在果親王跟前很有分量的一個人,而這次的任命又是那位果親王親自操刀,想必過不了晌午,就會有結果出來。

額娘她,是不想讓阿瑪看到自己擔心的模樣吧……因為不想給阿瑪造成心理上的負擔,故而在料峭的清早就躲出家門。

風有些涼,帶來一絲花香的清甜。

蓮心知道,朝中規矩是申時兩刻上早朝,因此住在京城裏的大小官員未時點卯的時候就要自家門而出。那些離宮城較近的都是非富即貴,文官大抵坐轎子,武臣則騎馬。而俸祿較少的官員,連轎夫都雇不起,只能在夜色中掌一盞燈,順着長長的街道踽踽獨行。

天還沒大亮,京城裏的各家各戶都還睡着,只有一輪明月遙遙地掛在天際。未時將近,長安街道上,就能聽見噠噠的馬蹄聲和嘎吱嘎吱的抬轎子聲。轎夫們披星戴月,行色匆匆,將這些對大清朝來說舉足輕重的官員們一直送到午門前,寒來暑往,風雨無阻。

而阿瑪作為從四品候補典儀,一介散官,只能在午門候旨,並沒有資格進金鑾殿參政。恢弘端偉的太和門,寶相莊嚴的乾清宮,阻擋着一顆拳拳報國之心。隔着九丈丹陛、百丈殿前廣場,聽不見雄辯滔滔的議政,更聽不見慷慨激昂的辯論,只是在臨近亥時兩刻,耳邊會響起一聲傳事太監悠悠長長的唱喏,自遙遠的殿門裏傳出,回蕩在紫禁城的上空,一傳很遠。

"退朝——"

唱喏聲落,身着官袍的大小官員自太和殿裏走出,徑自往各自的衙署方向走。雪白的端石路面上,走在左邊的是一應文臣,右邊的則是武官,將相威儀,自官袍和頂戴就一見分明。相熟的幾個官員總會走在一起,有些還在談論朝上的政事,有些則是低聲交換著近日的消息。

"聽說十七爺昨個兒又進宮了,還是為着那個事兒!"

身邊一個官員聽言,問道:"那皇上可是應允了?"

"沒有,都是老黃曆了,要答應,早就答應了,還能等到現在。要我說,十七爺這是在瞎耽誤工夫。咱們皇上是誰啊,還能讓別人給挾住了?十七爺是能幹,皇上自然也器重他,但太廟冊封之事非同兒戲,豈是誰想一想,說一說就能准奏的!"

"要說十七爺也真是有孝心,為了讓皇上晉封勤太妃為太后,一求就是這麼多年。"

"光是孝心有何用,君是君,臣是臣,也不想想,世上哪有臣子命令皇上下聖旨的道理?皇上不應允,也在情理之中。"

"噓——"

這時,其中一位官員比劃了個噤聲的動作,"小心說話,趕緊回衙署吧!"

巳時,晨曦的霧靄已經散去,苑中一樹桃花綻放正好。

蓮心已經在樹下佇立很久,花飛滿天,落英繽紛,簌簌落下的花瓣灑在她的肩上、發梢、衣襟上……她伸出手接住一片,捏在指尖輕輕嗅,淡淡的芳韻,淡淡的花香。

"額娘,阿瑪怎麼還不回來呢?"

鈕祜祿·蓮蕊坐在樹下的小椅上,面前擺着早膳,微微有些涼了,卻誰都沒有去動。她拄著下巴,看到額娘和姐姐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不禁也被這樣的氣氛感染,心裏泛起一些不安。

而就在這時,一道開門聲,將三人的目光引了過去。

"老爺——"

"阿瑪——"

"阿瑪——"

瓜爾佳·雪心和蓮蕊站起來,臉上溢出笑容,雙雙迎了上前。而蓮心在看見凌柱走進院門的一剎,心卻是陡然沉了下去——

罷朝後,一應官員都應趕到衙署去進行一日的公事,雖然也有先行返回府宅的,阿瑪卻不該是在這個時候回來。因為倘若果真接到了新的任命,怎麼會不跟着去衙內整理交接之前的文書簿冊呢?現在的時辰正好是早朝剛過啊……

"阿瑪,你怎麼才回來呢?"

蓮蕊湊上去,撒嬌地拉起鈕祜祿·凌柱的袖子。她也知道這次的早朝,關乎阿瑪後半輩子的仕途,甚至是全家的生活,只不過額娘和姐姐都不提,自己也不敢多嘴問出來。

瓜爾佳·雪心走過去,體貼地遞過去一塊巾帕,"老爺,累壞了吧,早膳留了一部分在廚房溫著,要不要現在就拿來一起用……"

鈕祜祿·凌柱直愣愣地一直走到樹下,手裏還拿着上朝時特地準備的簿冊,然而卻是面若死灰,目光獃滯地盯着地面,似乎並未聽見妻子和小女兒的話。蓮蕊在這時扯了扯他的袍袖,不滿地喚道:"阿瑪,阿瑪?"

凌柱直到這時才抬起頭來,煞白的臉色,忽然,卻是仰天大笑,"完了,全完了。朝廷已經下了新的任命,人選卻是一早就內定好的!"

凌柱說罷,腳步一踉蹌,險些沒有摔倒,瓜爾佳·雪心一把扶住他,發出一聲哭腔:"老爺!"

蓮蕊一臉難以置信,驚道:"阿瑪,珍珠呢?姐姐採回來的珠子不是已經送過去了么?怎麼可以將任命給了別人呢!"

"註定如此……看來我真的是沒有這個命,沒有這個命……"凌柱涕淚橫流,搖頭說罷,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都往後倒去。

"老爺,您別嚇我……"瓜爾佳·雪心急得淚如雨下。

旁邊的蓮蕊一跺腳,狠狠抹了把眼淚道:"太過分了,怎麼能平白收我們的銀子卻不給辦事呢,我找他們去——"說罷,衝進廚房,急亂之下隨手拿起了一把菜刀,飛快地往外跑去。

瓜爾佳·雪心想扯住她的胳膊,卻沒攔住,急得大叫:"蕊兒,你要幹什麼,蕊兒!"

蓮蕊不由分說地就往外沖,剛跨出門檻,裙裾一個不慎被鞋尖勾到,眼看就要被絆倒,就在這時,一雙瑩白的手牢牢地接住了她,"蕊兒,你別衝動!"

紐祜祿·蓮心拽着她,不讓她掙脫,"阿瑪的事,是朝廷的決定,非一般人能夠輕易更改。你要去做什麼呢?就算去了,人家又怎麼會聽你的?"

蓮蕊含淚抬起頭,"姐,你那麼辛苦才採到的珍珠,就是為了阿瑪的前程。現在平白便宜了別人,也讓阿瑪把心傷透,我說什麼都要找他們評評這個理!"

蓮心看着小妹,又將目光投向一側怒急攻心、半昏半醒的凌柱,心裏不禁湧起一陣酸楚。倘若就此息事寧人,這口怨氣噎在心裏,不僅是蕊兒,就算是阿瑪和額娘恐怕都很難平復……然而現在卻不是去講理或要回那顆珍珠的時候,更不是像蕊兒這般找人拚命。阿瑪的情況已然不能再拖,這一輪又被擱置,想必後半輩子的仕途多半也要無望,怎麼也要有個說法才行。

紐祜祿·蓮心想到此,拉起小妹的手,"蕊兒,你相信姐姐么?"

蓮蕊淚眼矇矓地點頭。

"那好,你先將刀放下,乖乖地留在家裏幫額娘照顧阿瑪。姐姐去找他們。"

此時,瓜爾佳·雪心抱着搖搖欲墜的凌柱,滿臉是淚,已經無暇分身。蓮蕊看了看那邊,又看了看蓮心,哭着一跺腳,將手裏的菜刀扔在地上,跑過去一併攙扶起凌柱。

等母女三人手忙腳亂地將凌柱扶進東廂,蓮心又去對街的回春堂請了大夫,已經過了未時。

這個時辰,京城裏面正當市。長安街上的酒肆和茶坊裏面熱熱鬧鬧,仰望二樓隔間,可見到滿座的食客和酒客。臨近街道兩旁擺着小攤,琳琅滿目的貨品,讓行人目不暇接。一些賣貨郎走街串巷,腳步匆匆,吆喝聲和討價聲不絕於耳。

京師里的格局一向講究東富西貴,自打清朝進關以來,一直實行旗民分城居住。偌大的紫禁皇城,以一整座無上輝煌尊榮的宮城為中軸,自宣武門以北,內城裏四面八方分別鎮居著八旗子弟——正黃、鑲黃;正白、鑲白;正紅、鑲紅;正藍、鑲藍。早在康熙爺在位時,諸位阿哥列班,在紫禁城內城中呈眾星拱月之勢。然而直至當今聖上這一朝,皇子們大多都在幾年前的奪嫡之爭中凋零殆盡,能碩果僅存至今的,已是寥寥無幾。

在內城西北隅,順着風光旖旎的什剎海沿岸,有幾條靜謐悠長、綠柳蔭蔭的街巷。街巷中坐落着一座座王府和花園,高低錯落,疏密有致,一些屬於朝中重臣高官,一些則住着貝勒親王。紅牆灰瓦,明廊通脊,莊重肅穆,器宇軒昂,門口鎮守着威武的石獅子,彰顯著皇家的氣派和尊崇。

果親王府宅前,守衛森嚴。

在被留存下來的幾顆星辰中,十七阿哥允禮,無疑是最璀璨奪目的一位。先帝在時,原本一應皇子的名諱中皆帶一個"胤"字,因為最後由四阿哥胤禛繼承大統,為避其名諱,其他皇室兄弟都一律改成了"允"字。先帝對這位年輕的皇子有着很高的評價,稱其"直朴謹慎,品行卓然",當今聖上亦是讚譽有加,一直委以重任。

蓮心站在大門口,仰望着頭頂那一塊漆墨匾額,幾個燙金大字,尚朴去華,內斂而奢貴。

"請通報一聲,民女想求見果親王。"

看門的人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問也不問,反手就是狠狠地一推,"哪兒來的不懂事小丫頭,這裏可是堂堂果親王府邸,竟敢跑這兒來搗亂!"

蓮心被推得跌坐在地上,手肘磕破了,仍舊揚著頭,"民女是四品典儀紐祜祿·凌柱之女,真的有要事求見果親王爺,煩勞……"

另一個門衛不等她說完,撲哧一聲笑了,"四品?是正的,還是從的。別說你是什麼典儀的女兒,就算是郡主,我們王爺也不是想見就能見的。趕緊走人,別胡攪蠻纏的!"說罷,不耐煩地上前驅趕。

蓮心卻是早就知道想進門不容易,也不惱,只撣了撣裙裾上的塵土,從容地起身,"你們連通報都未曾,怎知道王爺不會見我?"

看門的人啐了一口,"找茬是吧?別以為你是個姑娘,老子們就不敢動你!我可告訴你,待會兒若是衝撞了王爺尊駕,小心抓你進天牢!"

"堂堂天子腳下,民女只想求見十七王爺,大清有哪條律例要因此謫罪天牢?你們倘若再不通報,我便自己進去,就不信還沒有個說理的地方!"蓮心梗著脖子,倔強地就要往裏闖。

兩個把守一見,立即蠻橫地阻攔。

就在這時,王府的紅漆大門被打開——

"什麼事,在外面吵吵嚷嚷的?"元壽牽着馬走出來,剛將門栓掛好,就聽見門口的爭執聲,不由皺起眉呵斥。

蓮心就抱着雙臂站在門口,手肘磕破了一塊,裙擺蹭了泥,顯得狼狽不堪。一身簡單的衣裙,發間只有一支銀釵單簪,然而卻襯得烏絲更黑,肌膚更白,檀唇輕抿,難掩一抹弱不勝衣的動人。

元壽這時也瞧見了她,不禁疑惑地問道:"你又是何人?為何出現在果親王府門前……"

早朝過後,王爺要去一趟九門提督衙門,現在門口站着個陌生姑娘,成何體統?

把守的兩人見元壽皺起眉,臉色一變,趕緊過去推搡她,"這是我們府里的管事大總管,還不趕緊走,在這兒磨蹭什麼呢?"

蓮心被推得一個趔趄,轉過身,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總管大人,民女有要事求見果親王!"

府里的奴才剛給專屬的馬匹釘好馬掌,噠噠的馬蹄聲,就這樣由遠及近。隨着那雙墨雲錦靴踏出門檻,一抹溫潤的嗓音輕輕地響起,"你有何事要求見本王?"

平穩的步履,手裏牽的是一匹棗紅色駿馬,馬匹一身油亮鬃毛,膘肥體健,在陽光下極是惹眼。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卻是這執著韁繩的年輕男子——一張極為年輕清俊的面容,瞳心清淺,映着背後漫天的桃花,更顯得迷離懾人。眼底飛揚著神采,灑脫中帶着暖意。那樣的明媚,足以勝過初升的朝陽。唇畔噙笑,明朗而輕暖,恍若即將召回的一抹春天。

兩個把守在看到他時,面容一怔,畢恭畢敬地彎腰行禮,異口同聲地道:"王爺——"

蓮心抬起頭。

緋紅的桃花,自年輕男子踏出門檻的一刻,隨風簌簌飄來。太陽的光線投射在那一襲月白緞燙染雲紋蟒袍上,泛起蒙蒙的白霧,他整個人就籠罩在光塵里,俊美得不可思議。只是站在紅漆門廊前,簡單的舉手投足,卻愈加襯得錦袍盛雪,清俊落拓,乾淨純粹得不染纖塵。

允禮,年輕而尊貴的十七王爺……

蓮心跪在地上,輕聲而一句一頓地道:"王爺容稟,民女的父親是紐祜祿·凌柱,一直閑置在散官官職上,這次朝廷新一輪的任命,阿瑪原本有機會雀屏中選,卻反倒被才幹次等的官員取替名額。民女聽聞王爺一向愛惜人才,知人善任,故此特來請求王爺做主。"話音落,俯身,深深叩首。

"紐祜祿·凌柱……"他靜靜地看着她,須臾,倒果真想起了這個名字,"你說的是,那個四品候補典儀?"

"王爺還記得民女的父親?"

允禮的臉上含着一絲溫然,示意元壽先扶她起來,"我曾看過你父親的文章,確實有幾分才華,只可惜賄賂官員的罪名不小,最終被取消了備選的資格。本王看在他年事已高,已經網開一面並未追究,但再想獲得任命提拔,卻是不可能。念你一份孝心可嘉,還是速速離開吧。"

允禮說完,示意元壽將兩匹馬牽到街道上。

蓮心卻是腳下一晃。賄賂官員?

來之前,她設想過很多理由,卻不曾想竟然會是這樣——不是朝廷包庇的問題,也並非上面的重臣只拿銀子不辦事,而是因為自己的無知和魯莽,才讓阿瑪與任命擦肩而過,而且還險些引來牢獄之災。

"請王爺明察,是民女逼着阿瑪獻上珍珠,那珍珠也是民女采來的,一切都與阿瑪無關!"蓮心有些急,連禮數都忘了周全,衝口而出。

允禮一翻身,利落地騎上馬,"這是朝廷的決定,既已給出詔命,便是定論無法更改。更何況散官亦很重要,如若不知感恩,只懂鑽營,投機取巧,就算是有滿腹的經綸和才華,朝廷也不敢任用。"

棗紅駿馬自府前的街巷緩緩而行,元壽緊隨其後。

"王爺,民女不敢對朝廷的決策有所置喙,但民女的阿瑪真的不是那樣的人,他一生清廉,之所以那樣做是有苦衷的……"蓮心紅着眼圈,猶豫了一下,還是提起裙擺追了上去。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阿瑪就這麼擔上賄賂之名,名聲盡毀,前途盡毀!

然而,騎在馬上的人再不多言。

"王爺,求你聽民女一言。只要你肯聽民女說完,哪怕要民女粉身碎骨,亦無怨無悔,王爺……"

風,吹散了一地香塵。有些啞的嗓音,被吹散在風中,瀰漫出一縷淡淡的馨香。

允禮忽然勒住了馬韁,徐徐轉頭,望向含淚追上來的少女。

"額娘為什麼想當太后?"

幾日前的壽康宮暖閣里,熏香正好。

那時有宮女提着暖爐進來,徐徐升騰起的暖煙,驅散了早春料峭的寒氣。勤太妃就坐在西窗的炕上,一襲無色雲石青袍掛的錦緞宮裝,紅織錦壽字緞的面料,眉眼含着慈笑,舉手投足都是一股子雍容端莊的皇家味道。

"我始終記得第一次在御花園裏見到你皇阿瑪的那個早晨,他朝我伸出手,微笑如水的樣子。"已然老邁的太妃回憶起少女時的往事,滿臉幸福的味道,分外動人。

"然後呢?"

"然後,額娘當時就在想,無論是風霜雨雪,還是安寧晴好,都一定要長長久久地陪伴在這個男人的身邊,陪着他分享每一分喜怒哀樂。所以皇兒你知道么,額娘想被封為太后不是要跟誰爭什麼,更不是貪戀慈寧宮那個位置,只是希望百年之後,有資格跟你皇阿瑪合葬在一起……"

那時的陽光,就如現在一般明媚靜謐。

沐浴在陽光下的女子,眼角已經滿是妝容遮不住的皺紋,然而那樣的笑靨,卻一樣溫柔而美麗。

他記得自己也是這般堅定而倔強,握着她的手良久,擲地有聲地道:"額娘放心,既然這是額娘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做兒子的一定要幫您完成,就算是要粉身碎骨,也無怨無悔!"

街上,開始飄起了柳絮。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凝視着孤單佇立的少女,眸光深深,又彷彿是透過她,看到了另一個人,眼底雋永的是一抹濃得化不開的情緒。

"你真的願意為了你阿瑪,就算是粉身碎骨都不怕?"

如雪的柳絮落在他的衣襟上,微風中,月白緞的衣袂輕輕揚起,更顯出一絲遺世獨立的味道。蓮心咬着唇,頃刻,使勁點了點頭。

"既是這樣,本王倒真是要看看你的決心。"

允禮說罷,看向一側的心腹管事,吩咐道:"把你胯下的馬讓出來給她。"

元壽不甚明白,還是依言下馬。

"不用這麼看着本王,"允禮將馬頭掉轉,用目光給她示意著城門的方向,"你如此的執著,本王就給你一個機會。前面不遠就是德勝門,出了那道門,是寬闊的土道,一直通往北郊樹林。只要你能夠騎着這匹馬在那裏追上本王,本王就聽你說。"

蓮心怔怔地看着元壽遞過來的韁繩,"王爺,這……"

"怎麼,怕了?"允禮居高臨下地俯視,抿唇一笑,揚眉間卻是意氣風發,"怕,就不要說狠話,粉身碎骨並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到的!"

說罷,忽然揚起馬鞭,狠狠抽打在馬身上,再不管身後的人,朝城門口策馬平治。

清朝是在馬背上打開的天下,按照滿蒙一貫的習俗,八旗女子向來能騎擅射,甚至是識兵習武,不比中原弱不禁風的漢家女,慣養在閨閣里。然而歷經幾代,居住在關內許久的八旗貴族,已經容納和效仿了漢風俗,一些草原的習性早已褪去,現如今很多貴族子弟都已不知兵,更遑論是女子。

棗紅駿馬的馬蹄,踏起一路飛揚的塵土,就這樣在眼前瀟灑地絕塵而去。蓮心愕然看着那一抹身影就這樣逐漸消失在視線中,甚至不容自己考慮,不禁十分懊惱。然而狠狠地咬唇,不服輸的女子一咬牙,也翻身上馬,跟着追了上去。

她已經好久沒騎過馬。只記得小時候總是阿瑪帶着她,不厭其煩地教授著馬術,但她那時膽子很小,總要阿瑪牽着馬韁,一圈又一圈地走完,才肯練習。

阿瑪,阿瑪……

蓮心想起那個狷介又固執,總是板着臉,卻默默地疼愛着她、包容着她的父親。雖在不惑之年,卻因懷才不遇,過早地兩鬢斑白,鬱郁憤懣。即使有再多的懼怕,也統統消失了個乾淨,顧不得騎在馬背上顛簸得如何厲害,只死死地攥著韁繩,在棗紅駿馬的後面緊追不捨。

無論如何,她都要為阿瑪爭取到這個機會!

穿過德勝門,兩個人一前一後飛馳在北郊樹林小路上。自眼前飛快掠過的是樹枝和樹葉,甚至看不清究竟跑到了何處,可這樣仍是趕不上前面的人。他並沒有因為她是女子,就刻意放緩馬速,反而勒緊了韁繩,策馬平治。

眼看就要被落下,蓮心咬緊牙,使勁夾了一下馬肚子,"駕——"

一聲嬌喝,胯下的馬吃痛,嘶鳴了一聲,開始急速狂奔起來。

風,在耳畔嗖嗖地刮過。青絲飛揚,宛若一道潑墨雲霞。少女的臉上含着一抹決絕和堅定,眼睛只看着前面那白衣錦緞的身影,一直跑進生長著低矮灌木的林蔭小路里,也絲毫沒有讓馬減慢速度。

眼看就要追上了!

蓮心的眼睛忽然變得很亮很亮,單手挑着馬韁,另一隻手高高地舉起,似乎想要去摘那棗紅駿馬的頭冠。可就在纖細的手指碰到那馬的鬃毛的剎那,忽然,自己胯下的馬前踢高高揚起,一聲響亮的嘶鳴,整個人就被狠狠拋了出去。

"啊——"

樹林里的景物在眼前飛快地倒轉,蓮心認命地閉上眼睛,想着摔下馬,然後被馬蹄踏在身上究竟是怎樣的痛楚——粉身碎骨!看來很多事情果真不能輕言,這麼快,自己曾說過的話就要在身上驗證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還來不及反應,就有一隻有力的手臂摟住她的腰肢,將她飛墜的身形穩在懷裏,然後,耳畔響起一聲輕輕的嘆息,"騎術不好,也能這麼無所顧忌。是因為你阿瑪得不到官職,你就不要活了么……"

蓮心睜開眼睛,允禮已經在跟前了。

那廂,棗紅駿馬已經喘著氣停在樹下,而她的馬卻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年輕的王爺攔腰抱住她,近在咫尺的距離,讓她有機會一直看進他淺若琉璃的眸心,折射著林間陽光,熠熠奪目。

"謝……謝謝王爺……"穩住身形,她喘了口氣,驚魂未定地道。

"還能說話,就證明沒有事。"允禮輕暖地一笑,在說話的同時輕輕放開了她,然後將散落在地上的一枚銀簪撿起來,交還過去。

蓮心卻沒有接,扶著樹榦支撐住顫顫巍巍的身體,腿還有些軟,卻反是朝面前的男子伸出一隻手——拳頭裏攥著一團緋紅的東西,已然被捏得發蔫,待手指完全舒展開,掌心裏赫然是一枚緋紅色的絨花,正是拴在棗紅駿馬額冠上的配飾。

"王爺,民女做到了!"

蓮心的氣息不勻,胸臆還有些喘息,然而略顯蒼白的臉上,含着一抹笑靨,有些狼狽,但那樣的神采,甚至比林間的陽光更加燦爛。

允禮一怔,"你——"

"王爺,民女做到了,請王爺不要食言……"蓮心走上前一步,斂著身,端莊而堅定地揖禮。

清風拂來,少女身上藍底碎花紗裙上的瓔珞輕輕曳動,發出零零碎碎的輕響。

允禮靜靜地望着她良久,頃刻,牽過馬韁,卻是一笑道:"本王說過,如果你能在北郊樹林里追上來,就聽你說下去。然而,這裏已經過了山坡岔路不是么……擅闖王府已經是於理不合,本王念在你愛父心切,並不予追究。你還是走吧!"

很多事情即便再儘力爭取,在大是大非面前,仍舊無法改變初衷。私相授受的行徑,足以證明一介官員的秉性,即使她再怎麼孝感動天,他也不能因此在國法面前容情。

"王爺,民女追上來,只是想問您一個問題!"

林間,風忽然靜了下來。

錦靴只是往前邁出一步,腳步頓住。

"你想問什麼?"

"民女想問,一個人空有滿腹才華,卻報國無門,在世風日下的現實面前,如果不隨波逐流,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蓮心仰著頭,目光灼灼晶亮。

"該走正道。"

"正道?"蓮心對着他的背影一笑,卻是搖頭,再搖頭,"王爺可知道,阿瑪他……走這條正道已經走了十幾年,可是每一年都因為沒有銀子貢獻給上面的官員,而得不到任命。王爺說起正道,可在朝廷昏暗的那十多年裏,您去了哪呢?您為什麼沒有出來給天下的寒門子弟主持公道?阿瑪已經沒有多少年去耗費,現在從善如流,您卻又讓他回去走正道……"

"朝廷或有宵小,卻不是如你所言,暗無天日,無法無天。"允禮轉身,正視着她的眼睛,"如果朝廷上下皆因你所言沆瀣一氣,普天下的清流又開始因噎廢食,會達到怎樣的田地?"

"既是如此,王爺就要放棄那些曾經在等待和堅守中苦苦掙扎的人了么?"

蓮心垂眸看着腳下飛落的花葉,貝齒咬着唇,咬出的是無限哀婉和不甘的神色。

允禮一滯。

"民女不識家國大事,但正如王爺所言的正道——阿瑪他已經在無望中等待十幾年,從躊躇滿志的壯年一直等到白髮蒼蒼的老年。倘若,他真是那中飽私囊、投機鑽營之輩,斷不會一直等到此時,對么?所以民女懇求王爺,不要因為一件事就抹殺他的才華,給他一個公平的機會,也給天下無數寒門子弟一個機會……"

隨着蓮步輕移,裙裾下,露出一雙刷得發白的繡鞋,鞋頭磨損,顯得很是寒酸,然而步履堅定,話音落地,纖柔的少女單膝跪在他面前。俯首的模樣,帶出淡淡的英氣,竟是頗有幾分滿蒙女子進關前的風貌。

"你可知,普天之下有多少懷才不遇之輩,終其一生,都無法達成心愿。"允禮看着她半晌,忽然抿唇輕輕一笑,"你阿瑪卻是有一個好女兒。"

風息,葉動不止。

婆娑的樹影灑了一地,映襯著陽光那一抹獨有的橘色光輝,愈加明媚而溫暖。已經到了申時兩刻,正是九門提督府的校尉出城巡視的當口。時辰被耽擱了下來,年輕的王爺也未動氣,只目送著那一道纖細的身影離開北郊古道。

直到這時,元壽才從林蔭深處走出來。

早在蓮心騎了他的馬之後,他就趕緊回府里又牽了匹馬,然後用最快的速度趕上兩人,只是不敢打擾,不遠不近地跟着,同時也將對話都聽在耳里。

"各處送來的禮都還在老師的府上么?"允禮一直注視着蓮心離去的方向,並沒有回頭,只淡淡地朝着身後的人道。

元壽點了點頭,道:"前些時候,小李子還過來稟告說,尚書大人推舉官吏之前,各處的禮物就都堆在儲物房裏了,動都沒動。後來尚書大人要將那些東西扔進后海,就更沒碰過。想來過兩天就要統統清理掉,小李子特地來問問爺的意思。"

"回去后,你過去一趟,將紐祜祿府上送去的珍珠揀出來,送還回去。其餘的東西,就照老師的主意辦吧。"

元壽一怔,不由遲疑地道:"那關於新的任命……"

他才知道送過來的禮品還有歸還的道理——那麼,這姑娘來請求的事兒,是不是也要對禮部官職的核選產生影響。

"正四品的典儀原本就有兩位同時任職,明日,你便將調動簿冊送到老師府上讓他過目。然後,將紐祜祿·凌柱的名字也加上吧。"

"主子真要幫她?"

允禮聞言,眼底流轉出一抹笑,"你認為不妥?"

元壽沉默著片刻,低聲道:"奴才不敢。只是主子心智過人,怎會猜不出那姑娘該是早知道主子會在戌時兩刻,離開府邸去九門提督衙門,所以才故意在門口跟門衛發生爭執……"

雖然不比皇帝九五之尊,憑藉果親王的身份,卻也不是尋常百姓說見就得見的,尤其,又是落選官員的家裏人。那姑娘不僅是得見其人,而且爭取到將自己的意願和祈請一一闡明的機會,怎麼能不說,還是有些心機的呢!

"爺一向最痛恨那些貪官污吏,尤其是天子門生,更應潔身自好。可這一次,為何單單要偏幫她……"元壽眼底透出一絲擔心。紅口白牙,口說無憑,誰知道事實是不是果真如她所講?倘若那個凌柱就是個貪贓鑽營之人,主子這麼做,豈不就是攬禍上身!

"只是給她一個機會。"

給她一個機會,同時,也是給自己。

允禮望着那曲曲長長的北郊古道,面上在微笑,然而那目光卻漸漸飄遠,變得幽深而迷離,"你難道不覺得,她很像一個人?"

元壽聞言,腦海中忽然閃過幾個景象,須臾,不禁低下頭,慎聲地道:"主子這麼一說,奴才還真是想起來了,主子莫非是想……不過剛才奴才看着,那姑娘一股倔強的勁兒,不僅是跟那個人,跟主子也真有幾分相似呢!"

(3)

等蓮心回到家裏時,紐祜祿·凌柱依然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回春堂的大夫開過方子,蓮蕊照着抓藥、熬藥,卻是喝了就吐,根本喂不到口中。瓜爾佳·雪心腳不沾地照顧了一下午,凌柱在被褥里捂出了一身的熱汗,折騰了幾個時辰,總算能夠安穩地睡過去。

大夫說,是氣鬱所致。

常年的情志抑鬱,導致肝失疏泄,氣血不暢。若久郁不解,則氣滯血淤,成啯瘕積聚。譬如諸多不得志的書生,迂儒拘謹,橫念此事無以自明,輕則氣病及血,沖任不調,重則卻是會因鬱結發病而死。

母女三人都嚇壞了,片刻不離地一直守了兩日兩夜。凌柱才從最開始的頻頻嘔血,到後來的昏沉嗜睡。隔日,半夜裏已經不再夢囈,湯藥也能喂下去。這樣直到第三日的晨曦,情況終於有了些好轉。

此刻,辰時剛過,滿院的霧靄早已散去了。苑中的幾株桃樹,輕薄的花瓣沾染了露珠,在風中簌簌顫動,一絲絲淡淡的花香順着窗欞飄進來,令人心曠神怡。

蓮蕊披了件外衣,伏在桌案上,已經疲憊地睡着。瓜爾佳·雪心在銅盆里擰了毛巾,敷在凌柱的額頭上,轉身抽回手,裙擺被一把輕輕地握住。

"老爺,你醒了!"

凌柱醒了,昏睡咯血了兩晝夜,悠悠轉醒的一刻,睜開眼皮,一眼就看見了瓜爾佳·雪心那憔悴而蒼白的面容——紅腫的眼睛,深陷的眼眶,此刻卻因他的清醒,驚喜得又淌出淚來。

"雪心,是我對不起你們……"

他心裏一酸,扶著身下的床榻,就想支撐著坐起來。然而大病三日,水米未進,哪還有力氣?剛一使力,就虛弱地倒回去。

雪心急忙過來攙扶。

"沒用,我竟然是如此的沒用!"凌柱閉上眼睛,有淚水順着眼角落下。

"老爺,你不要這樣,"瓜爾佳·雪心的眼圈又跟着紅了,卻硬生生地將眼淚逼了回去,抹了抹眼睛,朝着他露出一個笑臉,"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何必要在乎現在一時。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過日子,只要都平安健康,還有什麼是不能捨棄的呢!"

"雪心,我不甘心!"凌柱躺在床上,一隻手死死地攥著被褥,另一隻手激動地敲打着床板,"十多年寒窗,十多年苦苦等候,至今卻連一介正品官職都輪不上!這些不都說,只這一次,竟然連累到我們的蓮兒,冒着那麼冰冷刺骨的河水,好不容易采來珍珠,卻因為我的無能,一併損失!讓我情何以堪,又有何面目再苟活於世?"

"老爺——"

"阿瑪!"

瓷器摔碎的聲音,伴隨着幾聲驚呼和哭腔。紐祜祿·蓮心端著葯碗踏進屋苑,看見的就是凌柱捶胸頓足,撿起一塊摔碎的茶盞,要割腕的一幕。

瓜爾佳·雪心嚇壞了,撲過去搶,卻不慎割傷了手指。蓮蕊從睡夢中驚醒,來不及明白髮生了什麼,就看見額娘用流血的手死死地攥著阿瑪的胳膊,鮮血蹭在了衣襟上,染開大片的嫣紅。

紐祜祿·凌柱隨之愣住,過了好半晌,既愧疚又心疼地抱起妻子大哭起來。

"請問,是紐祜祿大人的府宅么?"

就在這時,屋苑外,忽然響起一道叩門的聲音。

屋裏亂作一團,滿地碎瓷片,湯藥灑了,連被褥都被扯拽下來,紐祜祿·凌柱和瓜爾佳·雪心淚眼矇矓地抬起頭,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夕。蓮心嘆了口氣,趕緊讓蓮蕊去開門,自己則隨後踏出屋苑,一併將幾扇門窗都掩上。

府門外,站着三個小廝模樣的人。

模樣很陌生,卻極是恭順而知禮,修身挺直,舉手投足間,都並非一般市井人家的隨扈可相比。

"你們是——"

紐祜祿·蓮蕊歪著頭,疑惑地打量着他們,卻見其中一個禮貌地朝着她行了個禮,然後拿出一個矇著紅呢軟布的托盤,交到她手裏。

"我家主子吩咐奴才們將這盒子交還給紐祜祿大人的長千金。"

托盤裏,安置著一枚漆墨錦盒,描繪著鴟吻的紋飾,奢貴而典雅,一看就是皇家之物。蓮蕊年輕單純,不諳世事,就這樣在三人面前心急地打開來看,盒子裏面,赫然是用金絲銀線固定着的一顆瑩潤碩大的珍珠。

"咦,這是不是姐姐採回來的那顆啊?"蓮蕊不禁捂著嘴,驚詫地叫了出來。

這時,另一個人將一卷簿冊交給了她,"我家主子說,這簿冊是給紐祜祿大人的,但同樣要交給大人的長千金。屆時紐祜祿小姐看到,便會知曉。煩勞姑娘代為轉交。"

蓮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三人,不甚理解,卻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來人隨即斂身告辭。

等三人走遠,蓮蕊捧著東西關上府門,這才翻開被藍絹布包裹着的簿冊觀瞧,卻赫然發現,在文書裏面有一行簡單的楷書,寫着紐祜祿·凌柱的名諱,還有新召命官職,以及對應的一切公務,不禁又驚又喜地叫了起來:"天哪,這真的是朝廷的任命書?"

聲音引來了屋裏的兩個人,瓜爾佳·雪心攙扶著凌柱踏出門檻,"蕊兒,你剛才說什麼任命?"

"阿瑪,朝廷的任命書下來了,正四品典儀的位置上有阿瑪的名字!阿瑪被扶正了!"

紐祜祿·凌柱難以置信地看着蓮蕊手裏的冊子,那樣名貴的巾絹,燙紅色的簿冊封面,陌生而又熟悉的字體——在想像中出現過無數次的物什,現在就真真切切地擺在眼前,整個人彷彿置身夢中。

"快……快拿給阿瑪看……"

蓮蕊含淚遞過去,凌柱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接過來,拿在手心裏,良久地摩挲,激動得已經說不出話來。

"老爺——"

凌柱緊緊地握著瓜爾佳·雪心的手,相顧無言,俱是熱淚盈眶,"也不知道是承了哪位高官的恩典,一定要好好去道謝,好好道謝。蕊兒,送東西的人可報出來處了?"

蓮蕊想了想,老實地道:"他們只是說聽從主子的吩咐,至於來處,卻是沒提。啊,對了,他們一口一句長千金,應該是在說姐姐,說是這兩樣東西一定要先交到姐姐的手上!"

說罷,"呀"了一聲,捂著嘴道:"我都給忘了,應該先給姐姐過目的!"

此刻,蓮心剛拾掇完屋苑裡的碎瓷片,踏出門檻,正看見相互扶持的老夫妻雙雙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阿瑪臉上的淚還沒幹,卻是滿懷着感激和心疼,而額娘的眼神則是有些難懂,含着淡淡的不安,淡淡的傷感。

"阿瑪,額娘,吩咐送這簿冊來的人,應該就是十七王爺。"蓮心靜靜地道。

紐祜祿·凌柱一愣,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那一位高不可攀的王爺,"十七王爺……果親王?這次負責選核官職的人?"

蓮心含笑點了點頭。

那枚珍珠確實是獻給了負責此次任命的官員,卻不是送給果親王,而是直接送進了十七王爺的老師——理藩院尚書阿靈阿的府上。阿靈阿素有廉名,剛正秉直,凌柱在送禮前也是捏了把冷汗,然而那府上的家丁卻毫不猶豫地收下了,凌柱於是更加覺得寒心和傷痛。然而此時,卻如何都想不到,是果親王親自為自己下了命令——

"老天有眼!總算是有一個慧眼識珠的王爺,也不枉費我十多年的苦守!"

凌柱仰天長嘆,臉上涕淚橫流。瓜爾佳·雪心扶着他,卻是欲言又止地看着蓮心,剛想張口說些什麼,卻見蓮心朝自己輕輕搖了搖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在凌柱昏迷的時候,這個倔強的女兒就曾去找過果親王,瓜爾佳·雪心是心知肚明。而且,朝廷的任命是多麼大的事,怎麼會輕易變動?若果真是因為女兒,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請求,能讓堂堂一個王爺朝令夕改?

夜深時,瓜爾佳·雪心還是來到蓮心的寢房,拉着她的手,良久才擔憂地道:"蓮兒,你老實跟額娘說,你是不是答應果親王什麼了?"

蓮心看着鬢如霜華的女子,伸出手,將垂墜下來的髮絲掖到耳側,"額娘為何這麼問?"

"蓮兒,額娘最是了解你。平素溫婉純摯,骨子裏卻有着一股不服輸的堅持,往往是認定一件事,即便再難,也百折而不回。這次,倘若不是你答應那邊什麼條件,你阿瑪的任命書怎麼會這麼輕易地送過來呢?"

蓮心抬起眼,並沒想到平素深居簡出的額娘,居然能有這一份犀利和洞徹,不禁別過眼,避開那道灼灼的目光,"朝廷對官員的核選,該是經過嚴格的審查和考量,之所以有那道任命書,是因為阿瑪的能力和資質在備選之人裏面實屬上乘,累些時日,最終脫穎而出,不應該跟我有什麼關係的。更何況,我確實去找過十七王爺,但那僅僅是求情,我並未答應過什麼,他也未做出任何要求……"

"真的?"

蓮心摩挲著瓜爾佳·雪心的手背,上面的肌膚因長年的浣洗,得不到保養,而粗糙皸裂,"額娘要相信女兒。無論如何,那道任命書挽救了阿瑪的性命,同時更實現了他畢生的理想。額娘和蕊兒以後再也不必為別人做漿洗和織補的活計。從今以後,我們全家人都會生活得更好。"

欲明欲滅的燭光,照亮了少女一張俏麗的面頰。那般明媚鮮妍,饒是窗外的一輪皎潔明月,都羞煞得躲進了雲層裏面。然而臉上含着的堅強,卻不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兒該有的。瓜爾佳·雪心鼻翼一酸,輕輕地將她摟進懷裏,眼眶裏的淚抑制不住地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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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鎖珠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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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最是年錦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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