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深夜十一點半。

和服務生收拾好所有東西,臨出門前,容若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何以純走了兩天,她也在店裏從早到晚地待了兩天。因為雇了服務生,所以她並不需要做些什麼。只是,一整天大部分時間裏都只局限在櫃枱后的一小塊空間,這讓她覺得有些睏乏和無所事事。

難怪以前每次自己過來,那個女人都會抱怨連連。

鎖上門的時候,容若算是能夠體會何以純無數次對着自己的悠閑狀而表現出的忿忿不平了。

沒有意外的,她看見路邊停著的黑色轎車,尾燈在昏暗的夜裏忽閃忽滅,不知等了多久。

坐進車裏,溫暖撲面而來。脫下纏在頸上的大圍巾,容若對着司機點頭笑了笑,下一秒,車子平穩地駛向前方。

「讓你久等了。」容若覺得有些抱歉,平常這個時候,司機本應該可以休息了,可現在卻還要在寒冷的夜裏來接她。

「沒事。」年輕的司機誠懇地笑笑。

將視線調回前方,容若調整椅背,舒適地坐好。此時的街道,與白天相比顯得有些冷清,偶爾對面有車子駛來,車燈照出強烈的光,刺得眼睛幾乎睜不開。容若順勢閉上眼,又想起昨天晚上從店裏出來時,看見雲湛坐在車裏等自己。其實她昨天出家門的時候,並沒打算要車接送,所以,當她看到雲湛帶着司機在等她時,確實有些吃驚。

昨天在車裏,雲湛說:「以後每天這個時候,我讓司機過來接你。」

她想拒絕,但想了想,又作罷。也許是因為她對雲湛的了解,她並不覺得自己的拒絕能起到作用,況且,她也不想在小事上與他爭什麼。

——不需要太認真,這隻不過是短時間的狀況,連同這場婚姻也是如此。

這兩天,她幾乎時不時地給著自己這樣的暗示。

突然間,她有一點後悔。如果那個時候沒有興起這個所謂的報復的念頭,倘若當初回國后,乾脆斷了與雲湛的一切聯繫,讓他徹徹底底地退出自己的生活,那麼如今也不至於擔心自己陷在矛盾和掙扎之中。

這一切,是否都是她在自討苦吃?

回到家,卧室里的清冷讓容若微微意外。她知道雲湛從今天開始恢復上班,卻不認為他要工作到午夜仍不能回家。

「容小姐。」傭人從廚房裏端出餐盤。

雖然這個稱呼不妥當,但傭人們顯然一直都很習慣這個叫法,只是,當昨天雲湛聽見這三個字的時候,容若不經意間看見他微微地皺眉。但他接着並沒有表示什麼,所以,她自然全當沒事。

「您找少爺么?他去公司了。」放下剛做好的宵夜,傭人笑眯眯地說。

「沒說什麼時候回來么?」

「他晚飯時候回來過了,接了電話,大概公司里有急事,所以又走了。」

容若聽了,疑惑地走到餐桌邊,不清楚公司有什麼大事,需要他下了班后還親自回去處理。

「咦?」當看到桌上冒着香氣的雪菜牛松粥時,她突然笑了。

「你怎麼知道我想吃這個?」白天吃午餐的時候,她想起已經很久沒吃到雲家的廚師做的牛肉粥,沒想到,晚上居然有這個當宵夜。

「容小姐以前就很喜歡吃啊。」

傭人的話剛出口,容若便反應過來自己問了個蠢問題。這些傭人待在雲家超過五年,怎麼可能不知道她的喜好?

「不過,這倒是少爺吩咐做的。」

「……他?」拿湯匙的手頓了一下。

「對啊,少爺吃晚飯的時候讓我準備的。」

容若抬起頭,傭人臉上的笑容讓她的心緊了一下——那個笑容分明是在告訴她雲湛的體貼和細心。

「哦,是么。」她匆忙低頭,對着香氣四溢的牛肉粥,一口一口地吃下。

「司機到了?」高磊等雲湛接完電話,問。

「對,在樓下,我們走吧。」

低頭整理腿上的毛毯,雲湛覺得有些乏力,眼前有一陣輕微的眩暈。

如果不是海外分公司的經理督導不嚴管理有失,致使屬下員工泄露重要資料給競爭對手,使得公司幾乎同時喪失眾家重要客戶,他也不會臨時召開董事會直到深夜。

出辦公室的時候,胸口突然微微一窒,雲湛停下輪椅,閉目皺眉。

「怎麼了?不舒服?」跟在後面的高磊彎下腰詢問。剛才開會的時候,看見雲湛的臉色,他就隱隱擔心。以雲湛目前的狀況,根本不適合長時間的勞累。

「沒事。」心悸的癥狀在十幾秒后,稍稍退去,雲湛睜開眼睛。

「要不要休息一下再下樓?我打電話叫司機先等著。」

「不需要。」見高磊拿出手機,雲湛搖了搖頭,「早點回去吧。」

已經過了十二點,也許容若要準備睡了。他不想太晚回家,以至於上床的時候吵醒她。

進電梯的時候,高磊突然問:「你和容若怎麼樣了?」這段婚姻,從他知道真相那天開始,他就是不贊成的。事到如今,他擔心的是好友將來受到的傷害有多重。

雲湛淡淡地答:「並沒你想像中那麼糟。」

「可是以後呢?」高磊追問,他並不認為他所認識的雲湛會對着這樣的表像自欺欺人,「等她要離開的時候,怎麼辦?」

「叮!」電梯門開了。

雲湛轉動輪椅朝外移去。

「如今我和她是真真正正地在一起,何必在乎時間的長短。」

地下停車場燈火通明,司機等在車門外。

「也正是因為明知時間不多,不知道哪一天現在的一切都會消失,所以我才會儘可能地做完我應該做的,趁我還有機會。」包括寵她,關心她,甚至,縱容她。

車子流暢地滑出停車場的斜坡。高磊側頭看向身邊的雲湛,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會在知曉實情的情況下,仍願意和容若開始這一段沒有結果的婚姻。

只因為愛。

躺在床上的容若,翻來覆去,全無半點睡意。

當她再次看向床邊的鬧鐘時,聽見了門被打開的聲音。

雲湛停在門口,看見床頭還亮着枱燈,床上的人已經坐了起來,他低聲問:「吵醒你了?」

容若搖搖頭,藉著燈光依稀看見雲湛蒼白的臉色。

「還沒睡。」她下床,走進浴室,拿了塊熱毛巾出來,遞給已經進入屋內的他。

雲湛眉宇間明顯的疲倦讓容若不太好受,她接過他擦完臉的毛巾,問:「幫你放水洗澡?」語氣有刻意平淡的痕迹。

輕輕點了點頭,雲湛只覺得自己幾乎快要坐不住,想要勉強轉動輪椅,眼前卻瞬間一片漆黑。

「小心!」

向前傾倒的身體被一雙溫軟的手扶住,他閉着眼睛等待突來的暈眩散去,才搖搖頭,聲音低弱,「沒事,只是有點累。」

「那就上床睡吧。」雲湛現在的樣子,讓容若的心微微緊縮。她扶着他坐好,推著輪椅到床邊停下,用力撐起他的身體。

讓雲湛平躺下來后,她才幫他輕輕蓋上被子,繞到另一邊躺上床。

「公司的事,怎麼樣了?」臨睡前,她問。

「嗯,已經解決了。」

……

雲湛回答后,脫力一般,忍着背上的一片抽痛,昏沉地陷入睡眠。

睡到半夜,容若被身邊的動靜驚醒。

幫雲湛翻身,這是她醒來時的第一反應,但是,這個念頭卻在她聽見一陣急促粗重的喘息聲后立刻被拋到九宵雲外。

一聲重似一聲,近在耳邊,在深夜聽來格外清晰,也讓人極度驚心。

容若迅速爬起來,順手扭亮床頭的燈,轉頭的同時,看見雲湛灰白的面孔,和痛苦蜷縮的身體。

「你怎麼樣?!」嘴裏問著,她快速跨到床的另一邊,去拿床頭柜上的葯。

得到的回答仍是吃力的喘息,她扶住雲湛的肩膀,將葯喂進去。

讓他靠在自己懷裏,等了片刻,容若才輕聲問:「……好點沒有?」

事實上,她很害怕,聲音帶着明顯的輕顫。如果情況仍然不能好轉,下一刻她便要去驚醒全屋子的人。

幸好,似乎並沒有她想像的嚴重,看見原本按在胸口上的手漸漸鬆開,她也跟着慢慢松下一口氣。

「好點了嗎?」她再次問。

無力地點頭,雲湛閉着眼睛沒有說話,窒息的疼痛雖然在減輕,但仍然胸悶氣喘得厲害。

得到了確認,容若卻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維持着原來的姿勢。屋子裏開着暖氣,她穿着睡衣跪坐在床上,胸前從雲湛的後背傳來的體溫非但沒有溫暖她,竟還讓她無端打着冷顫。

「……沒事了。」不知又過了多久,雲湛沉聲道。

容若仍不敢移動,只是問:「那你現在可以躺下嗎?」

再次點頭,雲湛伸手扶住床沿,藉著容若的扶持慢慢躺平。這個過程中,感覺到那份小心翼翼,他躺好后抬手握了握她的手,發現那隻手竟比自己的還要冰涼。

「進被子裏來睡。」他放開她的手。

「嗯。」

容若調轉方向,跪着從雲湛的身上跨回去,卻在中途硬生生地停了下來——暖色的燈光中,她半俯著身子,長發從臉頰兩邊垂下,掃在雲湛的肩頭,不經意地抬眼,與他的視線對上,她看見他的臉有一小半隱在自己頭髮的陰影里,瘦削而完美,還有那雙眼睛,此時此刻顯得愈加深不見底。她想動,卻偏偏愣在那裏。

——一個極其曖昧的姿勢和狀態。

腦中突然跳出這樣一個意識,容若不自覺地抿了抿唇,別開臉,迅速繼續適才被自己貿然停下的動作,回到被子裏安靜地躺好。

她輕咳一聲,「晚安。」

關上燈,她睜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我媽竟然讓我去相親!」

正當容若午間倍覺無聊的時候,何以純打來電話,聽筒里傳來她忿忿的高聲。

「那恭喜你了。」將手機從耳邊稍微移開,容若輕描淡寫地回應。

「真是上當!早知道就不回來了!真不懂她在搞什麼!」

「那麼,你媽為你找的對象,你還滿意么?」

「……喂!你明知我最反感這種事情的,竟然還這樣問?!存心氣我嘛!」

明顯的氣急敗壞從電話那頭傳來,容若托著下巴,低聲笑開。

「我今晚就回去。」

「……嗯?這麼快?」她望着窗外,有些心不在焉。明亮的天空,一片澄澈。

「那個書呆先生還打算邀我共渡情人節,我當然不能再留在那裏任人宰割。」

「為什麼不試試呢?也許這會是個有情趣的書呆。」說完這句,容若幾乎能夠想到此刻何以純翻白眼的模樣。

「至少他的外表無法讓我看到情趣的蹤跡。」無奈的聲音再次傳來,有氣無力。

容若笑着靠倒在椅背里,「那就不要多說廢話,祝你順利逃離你媽的掌心。」

「下次打死我也不回來了。」臨掛電話前,何以純由自咬牙切齒。

結束了通話,容若無意識地來迴轉動着旋轉圓椅。這才想起,倘若不是何以純提醒,她差點忘了明天便是二月十四號。

「情人節……」她小聲低喃,「結了婚的人,應該不用過了吧。」

「女人果真難伺候!」高磊推開總裁辦公室的大門,重重坐在沙發上,一臉灰暗。

雲湛抬眼:「怎麼?」

高磊扯開領帶,仰面靠在沙發里,語氣低沉:「和小昕吵架。」

「她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讓着她一點。」雲湛轉動輪椅從辦公桌前退出來,來到沙發旁。

「開始只不過是為了一點小事,本以為爭過了就算了。沒想到越鬧越嚴重,現在連我的電話都不肯接。」高磊閉上眼搖搖頭,有些力不從心。

事實上,除了不接電話以外,這兩天他還被趕到書房睡覺。這次算是他們結婚以來,吵得最凶的一次,現在即使他肯主動認錯,雲昕估計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更何況,他並不認為完全是自己的錯。

「她從小就被全家人捧在手心裏,難免會任性一點。」雲湛淡淡地道。對於他們的家務事,即使是他,也不便過多干預,只能要求高磊多做讓步。

閉着眼睛點點頭,高磊沉聲道:「我知道。」現在他只希望雲昕能夠儘快消氣,那麼就算要賠禮道歉,他也認了。

「我倒不是後悔結了婚,」過了片刻,高磊似乎很有感觸,「但我覺得,很多男人不願結婚也是有道理的。畢竟,對於婚姻中的矛盾,似乎男人的承受力比起女人差得太多,而偏偏這些矛盾又是不可避免的。」

「……你說對么?」高磊側過頭看向雲湛。

而後者,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婚姻,或是愛情,大多無非都是苦中作樂,喜憂摻半。如何承受壓力、能不能忍受至最後的終點,大概只能取決於對另一方的愛的深淺,以及對這一份感情的是否執著。

雲湛相信,高磊確實也只是說說而已。他與雲昕的這段婚姻,即使無法十全十美,也不至於半途破滅。

而自己與容若,卻從一開始就註定沒有結局,無關執著,無關愛的程度。

二月十四日。

容若望着晴朗得微微泛白的天空,心底有一絲很小的失望。在她眼裏,這樣的節日如果能夠是個雪天,似乎應該更完美。

車子在咖啡廳門口停下,跨出車門,她往前走了兩步,卻聽見身後雲湛的聲音。

「容若。」雲湛透過降下的車窗,叫住她。

「什麼事?」

「今晚你什麼時候能回家?」

「不清楚。……大概還和平時一樣吧。」

「嗯,沒事了。」

「拜拜。」

撥了撥額前的發,容若揮手走進咖啡廳。

她並沒有告訴雲湛,何以純已經回來了,因此,其實她今天沒必要再來店裏;她也沒有告訴他,今天「藍夜」會提早結束營業。

「你說,兩個女人今晚在這裏吃飯,會不會很怪異?」在瀰漫着溫馨情調的西餐廳,何以純環視隱在幽暗處的一對對情侶,感覺自己幾乎被這樣的濃情蜜意淹沒。

「已經吃完了你才這樣想,是不是太遲了點?」容若抬手招來服務生買單,走人。

在店門外道別後,她才沿着街道,慢慢朝家走去。

一路上,無數對情侶從身邊走過,或開心,或溫情,鮮紅的玫瑰在這樣的夜裏,顯得格外耀眼。容若迎著風,突然想起雲湛,並且發覺這種想念,似乎不可抑止。

低着頭自顧自地笑了笑,她在心裏暗嘲自己的自相矛盾。明明是她故意拖延著時間不想和他一起過節的,那麼現在又何必不停地去想那張臉呢?

再抬起頭的時候,容若發現,自己正經過市中心的和平廣場,而這裏,此刻已聚合了很多人,無比熱鬧。

燈光,鮮花,汽球,音樂,還有喧鬧的人聲,來往穿梭的賣花的小孩……從什麼時候開始,原本應該兩人私下獨享的甜蜜竟發展成為大眾共樂的喜悅了?

站在這些成雙成對的人群中,一股連自己都覺得矯情可笑的孤獨寒冷迅速湧來,可是容若卻發現,即使再可笑再矯情,她此時是真的很想念那雙手的溫度,想念那個令她安心的懷抱,想讓自己站在這裏的時候也能有個人陪着她,就在她身邊,渡過專屬於戀人的節日。

「容若?」當雲湛的聲音真真實實地從電話里傳來的時候,容若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

「吃過飯了嗎?」她聽見他問。

她低下頭盯着自己的鞋尖,「吃了。……你呢?」

「還沒有。」

「……我沒什麼事。」抬頭看着周圍的人,她頓了一下,才說:「只是正好經過廣場,看見這裏很熱鬧,所以……」她突兀地止住,沒再說下去。所以什麼?明明是夫妻,可她卻發現要開口讓雲湛出來和她過節,很不容易。

電話那邊也沉默了片刻,容若下意識地往避開人群走了兩步,用手捂住一邊的耳朵,確認地「喂」了一聲,她以為信號不好,或是雲湛說了話而她沒聽見。

「你在那裏等我。」略微低涼的聲音傳了過來,無比清晰。

怔了一下,容若仰頭看着不知是誰放飛了的汽球,微微笑道:「……好啊。」

黑色夜空中,近百隻汽球綁在一起,看不出原本的五顏六色,漸飛漸高,直至消失不見。

穿好外套準備出門的雲湛,從卧室里出來便看見正倚在客廳門邊的雲昕,臉色黯然,帶着明顯的淚痕,傭人在一旁手足無措。

「怎麼了?」他轉動輪椅靠近,拉着她坐在沙發上。

雲昕搖頭,不肯說話。

「是和高磊吵架的事?」他試探地問。

「……嗯。」雲昕將臉埋在手間,聲音微微沙啞,帶着鼻音。

轉頭吩咐傭人倒杯熱水,雲湛看着開始輕微抽泣的人,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拿出手機。

容若沒想到,僅隔了十分鐘,雲湛便告訴她他可能來不了了,並讓她在想回去的時候打電話回家通知司機來接。

合上手機的翻蓋,容若不禁失落地笑了笑,同時在心裏暗想:也許一開始的那個電話就是多餘的;也許,一段並不單純的感情,是沒有必要和資格過這樣一個美好的節日的。

廣場中央搭起的高台上,聚光燈驟亮,人們慢慢向台下聚攏。突然發現失去了欣賞一切的心情,她心不在焉地往相反方向走去,肩膀卻猝不及防地被重重撞了一下,還來不及放回包里的手機就這樣脫手飛出,下一秒,已經淪為別人腳下的犧牲品。

……目瞪口呆地看着裂成幾瓣的銀白色手機,再抬頭看看撞了自己而此刻早已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她下意識地捏緊從肩上滑到手裏的挎包……

——皮包背面一條長長的裂口讓容若在有想罵髒話的衝動的同時,卻又欲哭無淚!

刀口劃在中間的位置,所有的東西都仍安全地留在裏面,只除了錢包。容若不知道她該慶幸還是詛咒,如今,她連叫車回家的錢都沒有了。

「請你等一下,我進去拿錢給你。」

不好意思地對司機笑了笑,容若快步走回屋子。現在,除了想快點付掉車錢外,她更想找個人訴說她今晚有多麼倒霉,而她首先想到的,是雲湛。

穿過客廳的時候,她突然停住腳步。

她看見房門開着的卧室里,雲昕正趴在雲湛的腿上哭,而雲湛顯然也在第一時間看見了她。

隔着十幾米的距離,與裏面的人對視了一眼,容若轉過頭對旁邊的傭人說:「請幫我拿錢給外面的計程車司機。」

說完,她從雲昕的房門前走過,回到自己的房間。

浴室里亮着燈,雲湛敲了敲玻璃門。

「啪」,門被打開,容若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越過,走向衣櫥。

「手機沒電了嗎?」雲湛調轉方向,問。那之後,他又打了幾個電話給她,得到的回復全是機械的語音。

容若沒回頭,拉開櫥櫃門,語調輕描淡寫:「掉了。」

雲湛抬眼看着那道冷漠的背影,轉動輪椅上前:「你生氣了?」

找到要找的衣服,容若把它從衣架上取下來,問:「氣什麼?」

「今晚是我不對,電話里不好說,所以也就沒告訴你我有什麼事。」當時雲昕就在旁邊,他不想當着雲昕的面說她和高磊之間出了感情問題,因此,在電話里他並沒有跟容若說明。

「那麼,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容若拿着大衣轉過身,臉上仍然沒有表情。

「小昕今晚和高磊吵得很厲害。」

「嗯,是么。」穿上衣服,容若淡淡地應了一聲,坐回梳妝台前,自顧自地梳着頭髮。

雲湛看着她明顯的冷淡,微微皺眉:「你到底是怎麼了?」

「啪!」

梳子被重重地放回枱子上,發出很大的響聲。

「我沒怎麼!」略微抬高了聲音,容若覺得自己之前獨自一個人在街上吸進的冷風已經全部轉變為怒氣,沒地方發泄。

冷冷哼了一聲,她站起來,重新恢復平靜,「我確實沒怎麼。相比起來,雲昕的事顯然重要得多。」說完這句話,心裏沒來由的一陣鈍痛。

——確實,雲昕從來都比她重要。以前是,現在仍然是。

手機壞了,聯絡不到別人;錢包丟了,沒辦法付計程車的錢;找到了公用電話亭,卻發現磁卡放在錢包里一起無影無蹤了;在成雙成對的路人中,她孤獨地站在路邊攔了十幾分鐘的車……可是,這些和雲昕與高磊之間的戰爭比起來,又能算得了什麼呢?

容若的心裏真的感到一陣一陣的難受。不為那些錢,不為她最喜歡的皮包,不為那隻手機,也不為自己在冷風中等了多久的車……只因為,雲湛的行動和心,總是一次次地偏向雲昕。

事實上她當然清楚,情人節的約會,在雲昕和高磊的感情危機面前,的確是應該退在一邊的,只是,讓她倍覺無奈的是,或許是冥冥中註定了的,她,或者有關於她的事,似乎從來都沒辦法比雲昕更重要。

無論是可以由雲湛自主選擇的,還是確實迫於無奈的,她,一直都只能處在第二位,一直都是。

走出卧室的時候,她在心裏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雲湛跟了出來,剛才容若的那句話,如同在他心口狠狠地捶了一拳,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停下步子,容若轉過頭,指了指牆上的掛鐘,唇邊是全無笑意的笑容:「還剩最後一個小時,我要去找一個不被其他事情阻礙,能夠安心陪我過節的人。」

話的尾音消失在平靜的關門聲中,雲湛捂住胸口,閉目靠在椅背里,蒼白的臉上一片黯然。

為什麼要生氣呢?

完全靜下來之後,容若為自己幾個小時前的情緒感到可笑。

「你是不是已經忘了當初的目的了?」拍了拍臉頰,她喃喃自語。

原本就是一場動機不純的婚姻,只不過是她自己因為一直無法抹去的愛而錯誤地陷在假象里,甚至還想佔領雲湛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卻似乎早已經忘記,當這一切最終結束的時候,雲湛愛誰多一些,都將變得沒有意義,也許,還可能多添煩惱。

「容小姐!你深夜過來我家,我以為你是要和我共渡溫情時光,而不是讓我在這裏聽你自言自語。」

容若看着斜躺在沙發上的葉凌秋,站起來笑道:「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我困了,先睡去了。……對了,謝謝你借客房給我。還有,請允許我再次為你今晚竟然沒人陪伴表示我的驚訝。……你,是不是出什麼問題了?」

「……喂!你什麼意思?你以為……」

容若靠在掩上的房門背後,把客廳里的喋喋不休阻隔在門外。

趴在寬大的床上,她靜靜閉上眼睛,同時在心裏暗暗告訴自己:有些事,也許應該趁早結束。

清晨的天地間充斥地淡淡的白色霧氣。

容若坐在葉凌秋的車子裏,回到雲家。接近門口的時候,一輛紅色跑車從對面駛來,與他們交錯而過。容若看見雲昕坐在車裏,而開車的,是高磊。

看起來,應該沒事了。她在心裏想着,車子已穩穩停在別墅外。

跨下車的同時,容若看見客廳的大門外,雲湛和他的輪椅籠罩在霧氣里。

扭過頭,她抓住葉凌秋的手臂,想了想,問道:「你還記不記得曾經答應過我,要幫我做一件事?」

「嗯。怎麼?」

「……給我一個GOODBYEKISS。」

「就這樣?」

「對。」

葉凌秋不解地挑眉,但仍然低下頭,在容若的臉頰上印下一吻。

「呵。」敏銳地收到從斜前方投來的銳利目光后,他放開容若,瞭然一笑,眼角的餘光掃到不遠處的人影。

容若從他的懷裏退開,抬頭,牽起嘴角:「是不是很幼稚?」她在笑,眼底卻滑過無奈和淡淡的悲哀。

「你知道你最大的優點是什麼嗎?」葉凌秋環起雙臂,笑着問。

「是什麼?」

「你總是能夠理智地給自己的行為下最準確的定義。」

容若輕笑:「這是褒還是貶?」

「這不重要。」葉凌秋搖頭,「我現在更想知道,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一時興起而已。」容若轉過身深深吸了口氣,朝身後的人揮揮手,「改天見。」

她慢慢走向前方不遠處的人,去完成凌晨時考慮清楚應該了結的事。

看着那道白色的人影逐漸靠近,雲湛退後輪椅,轉回客廳。

容若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低頭看着他,「你不打算問我昨晚去哪了嗎?」

「你和葉凌秋在一起?」雲湛當然記得那晚在酒會上認識的男人。

「你會不會擔心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容若又問。

雲湛的手握在輪圈上,沒有回答。

容若淡淡笑了笑,從他身邊走過。這個問題,她其實並不願他回答。如果要他說會,那不符合他的個性;可如果他說不會,也只會令她自己更難過罷了。

「容若!」雲湛伸手拉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腳步。

他抬起眼:「昨晚雲昕的事……」他突然說不下去。

明知道她生氣,可他卻沒辦法要求她不要氣。換作對其他任何人而言,也許他的作法都無可厚非,只是,對容若,他明白昨晚卻是兩年前的一場變相重演。所以,下面的話,他說不出。

微微一愣,容若慢慢掙脫他握著的手,她盯着地板,平靜地問:「雲湛,如果有一天,」她深深吸氣,彷彿要積蓄力量讓她把後面的話一次說完,「如果有一天,我要離開你,你會不會讓我走?」

……這一天,終於來了么?雲湛不動聲色地扶緊輪椅扶手,沉聲問:「你指的離開,是什麼意思?」

「離開這裏,離開你,和你離婚。」容若說得很快,說完,她看着那雙漆黑的眼睛,像是想要從中找到些什麼。

……

「會。」聽不出任何情緒,完全沒有訝異和無措,這是一個明顯早已準備好的回答。

只不過,容若沒有發覺。

她只是陷在這個回答所帶來的巨大的失落中,連自己都覺得猝不及防。

好半晌,她才向後退了兩步,輕輕地說:「那麼,今天我們就說再見吧。」

那道走得決絕的背影終於消失在敞開的大門外。

「少爺,您的葯。」傭人顯得手足無措,她站在輪椅旁,手裏端著溫水和藥瓶。

雲湛坐着沒動,只是淡淡地揮手。

寒冬的冷意從門外穿堂而入。

他捂住胸口,輕輕咳了兩聲。閉上眼睛,嘗試放鬆身體,卻發現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疲憊。

五月鳳凰城的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雜質。

容若坐在前院裏,享受着由清香的茉莉花茶所帶來的悠閑時光。

隔壁的瓊斯先生如同往常一樣,在下午三點以前進入花房,各種花的香氣混合在風中,隱約飄來。

「嗨!」容若坐在圓椅中向正在二樓拍打枕頭和被褥的瓊斯太太招了招手,並輕快地問:「瓊斯太太,願意下來一起喝杯茶嗎?」

撥開覆在額前的發,此時的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

三個月前,當她離開雲家的時候,突然間發覺,原來之前所謂的報復和傷害,已經變得毫無意義。在她與雲湛宣告結束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並沒有得到任何快感和勝利。

在機場換登機牌的時候,容若想,人,當真是貪心的動物。

如果說兩年前,她所質疑的是雲湛是否愛她的話,那麼現在她卻更想知道,如果愛,那麼雲湛對她的這份愛究竟有多深?然而,想要得到這個答案,卻並不是為了以正比的關係去推測雲湛受到的傷害是否足夠大,那些在她看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早已變得不重要。

當飛機滑過跑道,衝上雲宵的那一刻,她又突然想到:連挽留都沒有,那麼,也應該不會深到哪裏去吧……

如果飛機在途中墜毀,他會不會為自己的死難過?望着白色的雲層,她發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神經質。

「需要叫瓊斯先生一起過來么?」等待瓊斯太太來到院子裏,容若微笑着問。

此刻她居住的房子,屬於葉凌秋。而與她為鄰的,是這一對六十齣頭的白人老夫婦。

「現在不要去叫他。」瓊斯太太坐下后,接過容若遞來的茶杯,笑着:「你知道的,他愛花勝過一切,當然,也包括我。通常這個時候,他更喜歡和那些植物待在一起。」

聽出對方口中玩笑似的抱怨,容若握著杯子,說:「愛花的男人,總是比別人更加細心,對么?」

「是啊。只不過,我不得不說,他確實不是個會討人喜歡的人。雖然我知道他愛我,但是卻從沒聽他主動說過一句好聽的話。」

「不會花言巧語的男人,不是更好么?」這個時候,容若的腦海中浮現出雲湛的臉。

「你說得對。」瓊斯太太笑眯眯地,白皙的臉上漾著滿足,「你知道,我對玫瑰花粉過敏,因此,無論他有多喜歡那種花,都從不把它的花籽帶回家。醫生總說我的骨質不好,他每晚睡前都會為我準備熱牛奶,即使他最討厭牛奶的氣味。還有那張搖椅,那是五年前他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他親手做的,因為我有在戶外閱讀的習慣……雖然他固執倔強,不惹人喜愛,但一直對我很好。」

容若微笑着傾聽。她微微仰起臉,用手遮擋在額頭上,透過指縫去看明媚的陽光。

隨着瓊斯太太在訴說着平日裏讓自己感動的點滴,她也不禁想到此刻身在地球另一端的那個男人。

——那個每天清晨為她訂一束海棠的他;在她失蹤兩年後仍然保留着她所有衣物用品包括睡衣的他;特意留着專屬於她的花圃的他;總是吩咐傭人做符合她口味的川菜而自己明明只適應清淡飯菜的他;每晚不願吵醒她睡眠而寧願自己平躺一夜的他;還有那個分明支撐得很辛苦卻仍為接她而在雨夜親自上山的他……

這些,都能算作愛么?

如果算,那麼,原來自己竟被他這樣細膩而深沉地愛着。

放下抬起的手,容若再低下頭來的時候,帶着很輕的笑容。

她說:「也許,我應該回國了。祝你們永遠幸福。還有,謝謝你,瓊斯太太。」

在陌生的異國他鄉,猛然領會到一份自己從前未曾真正體會到的感情,想到自己曾被這樣深深地寵愛着。這種感覺,很美好,竟能沖淡很多其他的想法和情緒,讓她只想立刻回到有那個人生活着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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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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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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