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此情可待 會憑闌意

番外 此情可待 會憑闌意

百里南的袍內本着了天蠶金絲製成的護身鎧甲,這鎧甲能佑他刀劍不入。但,慕湮手中持的掌中劍正是上古的名劍「歸雷」,其利可斷金。

二者相碰,譬如以最鋒利的矛刺進最堅固的盾,火星一現后,終是血光濺出。

倘不是這金絲鎧甲,這一劍,要的,必是百里南的命。

此時,只聽得百里南胸前「哧啦」一聲,仿似絲帛裂開。煙水藍的袍子旋即四分散去,隨後,片片金色紛揚於台中。

在這片片紛揚的金色里,另五名舞姬手中錦帶褪去,瞬息化為長劍,一併刺向百里南。

而,那些劍根本近不得百里南的身。

百里南手勢變轉間,猛然一揮,那些劍已從舞姬手中脫手,未聞清泠落地聲,但聞劍入肌膚之聲。

源於這一揮,劍在空中反轉刺去,五名舞姬剎那,香消玉殞。

唯剩那名領舞的女子,手中的「歸雷」沒入百里南的胸口,卻,沒有再深入一分。

百里南陡然將她推開,這一推,看似蘊了七分的力,觸到她時化為綿柔,僅是將她推開,卻不傷到她。

女子面上的華紗,隨着這一推的掌風,墜萎於地。

「歸雷」迅疾地從胸口退出,帶起血箭再次地噴出。

她想緩去這退出的速度,只是,她的力根本抵不過他的,哪怕,他僅是那綿柔之力。

瑩白的臉,唯見,眸子下,有一滴血色,滑淌下來。

不知是誰的血,成就了誰的淚。

周圍有兵士待要上前將這女子一併誅之,僅得百里南的聲音清晰無比地傳來:「沒有朕的命令,誰都不許傷她。」

女子的面容,再做不到無瀾,過往有些碎屑浮上眼前,每一片浮過時,她的臉上就愈蒼白一分,直到,再無一絲血色。

仿似,是她的血,在汩汩地流出,從心口旁邊的位置。

只是,她知道,這血是他的。

她,殺了他!

記憶里那幕火光,熊熊地燃灼着她的心,燃灼成灰燼前,她,親手,將劍送入他的左胸。

返手,執起「歸雷」,她只刺入自己的胸前。

眼見,劍尖離胸僅剩一分的距離,這一分,再難縮短,他的手,覆住她的,緊緊地,從沒這麼緊地,覆住她的。

倘若,以前,他能這麼緊覆住她一次,會不會,就不會到現在這一步呢?

不論相擁,亦或相攜,他的手,一如他的人,始終於她若即若離,若即若離……

眸底,有淚墜落,和著那滴將墜未墜的血珠子,一併地墜下去,就像,心尖湮出的血淚。

素手,再無力,噹啷聲起,「歸雷」落地。

他隨着這聲響,撤手,輕輕一揮,一旁,紫奴上前,用力扣住她的手腕,要將她帶下廳去。

她的步子不肯一動分毫,百里南不再望她,只回身,走近夕顏,打橫把幾乎伏於案上的夕顏抱起,夕顏腿際的血現於人前時,終是與他的匯合起來,分不得真切。

慕湮凝著這一幕,眼底,再沒了眼淚,只是,閉上眼睛,任由紫奴將她帶離。

廳內,原本壓抑的氣氛,變得更為壓抑。

地上那攤血,那麼鮮艷,只,映得這座城,終開始漸漸被血色所籠罩。

百里南抱着夕顏徑直行會霓紅樓,宴飲廳離霓紅樓並不遠,不過須臾也就到了。

夕顏的臉伏在他沾血的胸前,他溫潤的血把她的臉頰一併地濡濕,汩汩的淌出,仿似永不會止歇一樣。

她手上猶握著流蘇簪,這是夜國的髮飾,即為簪,自然有着鋒利的銳芒,紫奴親自奉於她,目的,是讓她著夜國服飾參加宴飲,但,實際的意思,該是他的。

否則,連珍珠耳墜都要拿下的紫奴,豈容她戴這等危險的東西呢?

唯有他,會留着她可以行刺他的物什。

但,從今晚來看,哪怕他不著金絲鎧甲,從他揮手間,就將那五名舞姬殺死的武藝來看,這些行刺的物什用在他的身上,不啻是以卵擊石罷了。

他要的,是她在刺殺他時,漸漸失去所有鬥志,然後,心甘情願地臣服吧!

不過,現在她離他那麼近,這簪只需從那處傷口刺進,沒有金絲鎧甲的相阻,她又埋首在他的胸前,一切,就會變得很簡單。

拿起簪子,刺下去,她就又一次贏了他。

然,她甫舉起簪子,卻是讓那簪子從她手中脫落。

她做不到。

以前做不到,今晚過後,她更是做不到!

手,只是想推開他的擁抱,可,她怕手觸到他的身體,反讓自己沒有辦法克制接下來的行為。

她清楚,自己身上,怕是中了什麼東西。

是紫奴替她斟的那杯酒里有問題。

讓她在人前失態,是紫奴會做的選擇,而,百里南該是與此無關,否則不會在她快要失態前,把她抱起,帶離宴廳。

縱然,這種帶離,還有另外一個目的,譬如,做給慕湮看。

是的,剛剛,在這種蠱心酥癢里,她看到了慕湮,本以為死去的慕湮,在那瞬間,是百感交集的。

面紗落下之前,劍沒入百里南胸口時,她就確定,那名舞姬只會是慕湮。

慕湮還活着,真好。

只是,當慕湮再次出現的時候,卻是將劍刺入百里南的胸中。

愛,和恨,真是一線之隔么?

那,為什麼,她看到,當百里南的血濺上慕湮的臉頰時,慕湮無瀾的眼底,分明有了一絲痛意呢?

她沒有辦法繼續往下想,身上的酥癢,快要把她逼瘋,不過,這份逼瘋,終隨着百里南把她的身子擲進霓紅樓后的一進池塘時,稍稍得到舒緩。

池塘的水,很冷,因她的墜入,塘中的錦鯉避閃開去,她整個人,半坐於池塘內,狼狽不堪。

百里南,同樣狼狽的靠於池塘旁的欄桿,素來衣冠楚楚的他,現在,渾身的袍子,已被內里碎裂的金絲鎧甲,反震得不再齊整。

他胸前的傷口若沒有金絲鎧甲的相阻,再深些許,卻是直抵心口。

也就是說,沒有那層金絲鎧甲,今日,慕湮的下手,會要了他的命。

他素來防著所有人,今日,還是栽在了兩名女子的手上。

不是嗎?

他坐在那,沒有說一句話,將臉靠在欄桿上。

月色深沉,於他風華絕代的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斑斑駁駁的陰影,其實一直撒滿了他過去的二十多載。

避不開,也無法避。

唯能避的,只是那些素來不屑的情愛罷了。

卻不曾想到,一直視情愛於不屑的他,終究,在今晚敗得這般徹底。

現在,他的傷口裏,湮出的血,帶着些許的黑色,這,並不是「歸雷」上淬了毒,只是,他抱了不該抱的人。

當他察覺到紫奴下了CHUN葯時,為時已晚。

他不想讓夕顏人前徹底的失態,哪怕他要巽國的人以為,他們的皇貴妃變節,徹底斷去夕顏的後路,完全的做他的女人。

可,他不要她因此失去所有尊嚴。

惟有冷水可以緩去這種春YAO的烈性,而最近的冷水,在霓紅樓。

他抱起她,縱同時迴避了那一人,卻也讓自己,再次地一敗塗地。

「現在,是殺朕的好時機。」待到池塘內跌坐的人,臉上潮紅稍退去時,他語音低徊地說出了這句話。

她看着他胸前傷口淌出了些許黑色的血,是中毒的跡象。

這份黑色,該是她的所為。

卻,不是她真的想要的。

只是,彼時的欲蓋彌彰。

她從池塘起來,身上的燥熱隨着冷水的浸身,得到了紓解。

沉默,卻快速地走近他將他從欄桿下欲待拖起。

「我不殺你,你很快也會死,不是嗎?」

她的語音很冷,手卻是暖和的,她想拖他起來,可,他的身子好沉,一點都拖不動。

她不再自稱本宮,這個男子,再怎麼狠辣,實際還是有些許的情意。

她擔心極了,怕慕湮會再死一次,只是,當他說出那句話時,她知道,他並沒有完全冷血到底。

慕湮未必真想他死。

他,卻是明顯不讓任何人傷害慕湮。

關於慕湮之死,只從他那一句話里,她清楚,哪怕,他對慕湮有任何謀算,最終,定是下不去手的。

既然,他和慕湮都下不去手,她就更沒有理由讓他死在她的手中。

若他有情,其實,一切,並非只有死才能轉圜。

她,做不到心狠。

「你騙過了朕,朕說過,死前,會告訴你,他的下落。」

「倘你堤防著,我騙得過么?」她輕輕地說出這句話,「你能算到每一步,可,只不該把人心一併算了進去。」

她依舊用力拉着他,想讓他起身,他卻笑出了聲:「是,朕以為,一切都會在朕的掌控中。」

「若真的在你的掌控中,三年前,就不會出現泰遠樓的那幕。」她的聲音清泠,卻觸抵到他的心底。

三年前,泰遠樓,確實,是一次,他沒有掌控得住的事。

「你猜出了朕為何出現在那?」

「那個時候,你就想通過襄親王,行一些事吧。只是,沒想到,泰遠樓發生了那場絕殺,你為了避嫌,才會從後巷離開,對么?」

她繼續用力拉他,這一拉,他的身子,不再那麼沉重,終是隨着她這一拉,慢慢地站起:「倘若,那一晚,你不去算人心,不去以為能掌控看似和聿不和的襄親王,或許,一切都將不同,也未可知。」

慕湮在上元夜碰到了軒轅聿,百里南亦是出現在燈會上,她是否可以看成,百里南本是和軒轅聿一同出宮,因另有圖謀,藉著燈會的人潮擁擠,才分開了呢?

當她知道百里南是夜帝時,泰遠樓初次碰到百里南,她心裏就有了計較。

今日說出這話,從百里南的反應中,更是證實之前所想罷了。

泰遠樓的絕殺,並非簡單的絕殺。

但,和軒轅聿有關,亦和百里南無關。

記憶里納蘭敬德對母親所做的種種,加上曾揣測千機之毒與納蘭敬德有關,包括從嫵心口裏說出的關於血蓮教和納蘭敬德的關係。

泰遠樓的真相,是否可以看做,是一場金蟬脫殼的戲呢?

她沒有繼續想下去,因為百里南縱起身,步子,依舊是滯緩的。

他整個人看上去,在素有的慵懶之外,唯添了死氣沉沉。

她扶着他行至二樓,安如已不在房內。

她把他扶到榻上,讓他靠於床榻。

「明知有毒,你卻不避。」

百里南露出招牌的笑意,在這種時候,他竟還是笑得出:「這,不是你要的么?」

她知道,他是識得穿她明裏的心思。

她的臉塗了蕊粉,蕊粉里,卻加了夾竹桃的樹皮搗成的汁,這些汁,含有劇毒,哪怕以蕊粉遮掩,如若他要辨得,終是可以察覺的。

她要的,一是他能止於禮,殊不料,他卻避而求其次地吻了她的指尖。

二是讓他以為,她動了要怎樣去殺他的心思,而實際,這僅是她明裏的心思。

她暗裏真實的心思,卻是託了安如。

是的,今晚與宴前,當安如問出那句話時,她沒有回到,只徑直出了房門,可,她的絲帕卻是「不慎」留在了房內。

絲帕上,有着她抿口脂留下的「痕迹」,這些「痕迹」就是她真正的心思。

安如,必會將她的心思帶給知府。

畢竟安如是知府的女兒,這個身份在那,紫奴沒有理由多攔。

然後,全軍今晚的膳食里,都會被下巴豆,分量之大,該足以讓百里南的士兵以及族兵,於明日無法再做其他的事。

這樣,墨陽將軍會趁亂悄悄潛出城去,用兵符調集剩下的十萬苗水族兵,往牡勒山去。

牡勒山遲遲沒有消息,哪怕她信任銀啻蒼。可,會不會有什麼變數,讓銀啻蒼的解圍受阻呢?

現在,百里南又意外受了傷,必會延長在杭京的時間,這樣,整個情勢會逐漸好轉。

所不同的僅在於,以前夜軍,如今,若牡勒山之圍若能成功解了,則變成巽軍為攻。

既然百里南將軒轅聿的失蹤,視為挾持她的條件,卻僅說明了一點,只有活着的人,下落才具有挾持的價值。

百里南無形中,已將答案告訴了她,軒轅聿還活着。

慕湮,也活着。

正因為都活着,起於上元節的那場陰差陽錯,是不是,會有最好的收尾呢?

哪怕是妄想,就容她想一次吧。

「是的,這是我要的。但,午膳時,你是識破的。為什麼,剛剛卻不避開這毒呢?」她取了一點紗布,復又坐到他榻前,「慕湮在你心裏終是有份量的吧?」

執起紗布輕輕替他將傷口那些黑色的血擦去,夾竹桃的葯汁加上這傷口,若滲入心腑,恁他再是真龍天子,恐怕都是回救不得的。

「葯。」她擦完那些黑血,裏面的血,幸好仍是紅的,再上點葯,方會好吧。

他依然笑着,笑裏帶着倦懶:「朕不是心軟之人,你莫以為,窺得些許什麼,朕會投桃報李。」

「你若真死了,第一個受不住的,會是她。」

他死了,她會受不住?

假如說,「歸雷」刺入他身體的一刻,他看不到慕湮的所想,那麼,當他的血濺進她眼底的剎那,他看得懂,若他真死於「歸雷」下,她是不會獨活的。

慕湮,被人控了心智。

所以,才會刺傷於他。

而他,竟然,會有逃的感覺,是的,逃!

倉促的逃去,他抱的是夕顏,仿似,抱着的,是那一人,所以,恰連夕顏臉上的肌膚,有着禁忌都是忘了。

他湊近夕顏臉頰的剎那,就辨得出,蕊粉後面,含了些什麼。

他是精通藥理之人,源於,他是張仲的弟子之一。

當年,名醫張仲聲名鵲起,得其診治他的指傷,傷復后,遂拜其研習醫理時,對於醫典,甚為用心的研習。

因為,他明白,若要坐穩千秋萬世的帝王基業,要的,不光是謀略,還有,必要的防人陷害的技能,醫術,無疑是不可或缺的。

醫術里,自也包括了形形色色的常見毒物。

每年正月里,他都會在張仲位於三國邊境的葯爐潛心研習醫理半月,後來,他才知曉,軒轅聿也是張仲的弟子。

彼時,軒轅聿已登基為帝,而巽、夜兩國素來是交好的。

只這份交好,終在父皇手札的最後化為另外一層意思。

心緒紛飛間,他揮了揮手,道:「不必。這些毒,根本上不了朕的。」

他往榻上躺下去,就著那襤褸的袍衫,她望着他的樣子,亦不再勉強於他,甫起身,他的手卻突然拉着她的,聲音低徊:「陪朕一晚,就一晚。」

說完這句話,他就鬆開她的手,仿似沉沉睡去。

她止了步子,回身望向他,眉心略顰,卻終是推開門,門外,紫奴已站在那,瞧她出來,警覺地望向她。

「你要去哪?」

「我不去哪,只想要一些傷葯。」

紫奴眉心一皺,從袖中,掏出一瓶傷葯,遞予她:「諾。」

原來,她是早備下了。

只是,百里南未傳,她也不敢往裏送吧。

她接過傷葯,聽得紫奴在旁囑咐:「這葯,每隔兩個時辰上一次,上之前,記得擦乾淨傷口。」

囑咐完,又道:「你最好識相點,我就在這守着,君上如果有事,你也沒命出得了這房。」

夕顏返身,只往裏行去,行去間,紫奴又添了一句:「你留住的那位姑娘現在回了知府府邸,萬一——」

安如果真回去了。

「萬一你的主子有什麼好歹,你也不會放過她,是嗎?」

紫奴語塞,語塞間,夕顏進得房,關闔上房門。

百里南的呼吸聲,有些沉重,不知是睡熟了,抑或是其他的原因。

但,她知道,哪怕此刻,他應該還保持着警醒。

因為慕湮而有的片刻恣情,只是片刻罷了。

她坐到榻前,傷口方才已擦拭完,現在,僅需直接上藥就可以。

上藥的手勢,她如今倒是嫻熟十分,輕柔地,把葯上完,指尖不小心觸到他傷口周圍的肌膚,卻發現,他的身子,燙灼得有些不對勁。

不僅燙灼,他本來從不皺緊的眉心也是蹙著。

以他的身體,該不會這麼容易傷口感染,或者,是否也說明,這麼多年,他熬得很辛苦,直到現在,藉著這個傷口,終是撐不住了呢?

她想起身,讓紫奴端盆涼水來,卻被他的手驀地一抓,無意識地一抓,抓得那麼緊,她再是動彈不得。

他的囈語,低喃,卻清晰地傳來:「母妃……別走……母妃……」

他喚出這兩個字,她清楚地看到,他的神情,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

或許,也是所有人,都未曾見過的。

「母妃……告訴我……這麼……這麼多年……我真的做錯了嗎……母妃……」

接下來的話,斷斷續續從他的唇中溢出。

這些斷斷續續的話語,於她眼前,勾勒出這位如今看似高高在上的帝君,童年,一步步走來的艱辛。

或許,人惟有在最軟弱的時刻,才會在夢境裏,說出這些話吧。

只是,他真的睡熟了嗎?

還是,藉著說出這些話,將心裏的淤堵一併地讓一個人能傾聽呢?

她沒有再走,她選擇坐了下來。

選擇,聆聽他的「囈語」——

彼時,他雖是先任夜帝的皇長子,他的母妃只是一名宴宮的宮女,平素里,連龍顏都不會得見,卻在夜帝一次醉酒時,得到了臨幸。

這樣的事,在夜宮裏層出不窮,源於,那幾年,素來內斂的夜帝除了喜制熏香外,常常於醉酒後肆意寵幸一些宮女,而他的母親,很不幸,就是其中一位。

甚至在寵幸后,誕下他,才被晉為末品的更衣。

夜國,沒有立嫡立長的硬性規矩,可卻有皇長子的母親,被冊為中宮皇后的傳統。

只是,夜帝並沒有冊。

因為,他卑微的母妃,該僅是夜帝一時醉酒縱慾找的發泄,過後便被遺忘。連晉更衣,不過是內務府按著常理回了夜帝,夜帝隨意賜下的位份。

可,母妃卻告訴他,夜帝臨幸她的時候,說,喜歡她的眼睛。

接着,夜帝——他的父皇有了越來越多的孩子。

而他這個皇長子,由於生母卑微,在宮裏,從來沒有地位,被人欺負是常有的事,正因此,母妃不願他出去。

在那個其他皇子公主,有着無憂無慮玩耍的年齡,他只能待在狹小的宮室里,聽着偶爾會傳來的歡聲笑語,卻永遠不會屬於他。

那一年,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他的母親染上風寒,太醫院下了宮門鎖,非三品以上的宮妃,無重疾,太醫是不會進宮診治的。

他想着,給母妃熬碗薑湯發身汗,該能抵過這夜。

以前他偶有着涼,母妃都會去膳房討了生薑,拿回來用小爐子熬給他喝,一喝下去,就好了。

於是,便往膳房親自去討一碗薑湯水,他是皇子,膳房總會給他一碗再平常不過的薑湯水吧。

結果,膳房的掌事太監說,瑩夫人今晚陪夜帝宴飲,他們忙得都得不開手,沒時間伺候更衣娘娘。

瑩夫人,是當時最得寵的嬪妃,據說,夜帝極其寵愛她,更以她的姿容賦就丹青之畫。並且,那時,恰逢瑩夫人壞得身孕,宮裏諸事,自是都是以瑩夫人為先。

但,這話,分明是帶了諷刺意味,不過一碗薑湯水,卻得了這種理由作為推脫。

哪怕,之前宮裏剋扣母妃的事,不止這一遭。

譬如,他的母妃只有一名粗使的老宮女伺候。

譬如,每年冬日他們用的都是最低等的劣碳,滿室熏得都是白煙。

譬如……

太多太多的譬如,他在囈語里說不下去,只化為了短暫的沉默。

從這份沉默里,夕顏能體會到,往日,他的母妃去膳房討要生薑時,受到的白眼,必不會比他少。

她的鼻子微微有些酸意,最是無情帝王家,這話,其實是對的。

沉默后,斷續的囈語再起的時,卻生生是起了波折。

他只想要一碗薑湯水,他們不給,他自己做。

於是,他問一個打雜的太監,生薑在哪,那小太監沒那麼勢力,礙著掌事太監也不敢多管閑事,只指給他生薑放的位置,在高高的灶台上。

他爬上灶台,小小的身子,那麼費力爬上去,想去夠灶旁配菜用的生薑,然後給母妃熬一碗薑湯水。

哪怕,那麼小的他,根本不懂怎樣才能熬出薑湯水。

只是,再怎樣,他要去試一試。

可,膳房的掌事太監卻連這個機會都不給他。劈手將所有的生薑都扔進柴堆里,一把推開他,告訴他,莫以為是個皇子,就能怎樣,這夜宮裏,卑微的人,等不到使喚他們的權利,就連這灶台,今晚都是給瑩夫人預備的。

他早知道,宮裏人的拜高踩低,只是沒有想到,連一個膳房都這般狗眼瞧人,一怒之下,他打翻了所有灶台的鍋碗,他的手被瓷片,以及滾燙的鍋沿燙出水泡,他都沒有坑一聲。

直到,瑩夫人宮裏來催膳的主事太監瞧到這一幕時,氣極地把他拎到雪地里等候皇上處置,他仍是沒有吭聲,僅倔強地推開主管太監,往母妃宮裏奔去。

當時,他沒有想到,一時逞強做的事,會給日後母妃帶來多大的災難。

他奔出去的時候,恰撞到了丹青房的太監,那太監正捧著一副才裱好的畫,畫因他一撞,掉落在雪地上,畫卷上的女子,美艷姝國,他唯一被吸引的,只是那女子的眼睛。

沒有等他細看,他的身子已被瑩夫人宮裏的掌事太監狠狠地摁倒在雪地里,在一片潔白的雪色中,他看到,有一雙明黃色的龍靴走到跟前。

這宮裏,能穿明黃龍靴的人,僅是一人。

他的父皇。

他長大至今,從沒叫過一聲,也從沒正眼瞧過他一眼的父皇。

他父皇看到墜落雪地的畫,明顯是慍怒的,況且,本來他對這個兒子,就沒多大的感情。

而他的手,因着被掌事太監狠狠摁倒,偏不服氣的撐著已積厚的雪地要站起,乃至,右手的拇指因這兩股的作用下,隨着「啪」地一聲,似斷了去一樣的痛,白森森的指骨從薄薄的皮下戳出來,血就滴落在了雪地里。

哪怕是斷斷續續的話,聽到這裏,夕顏,再也沒有辦法做到不動容。

鼻子的酸意越來越濃,她要費好大的力方能止住這層酸意。

可止得那麼辛苦,他當時熬得又該有多麼辛苦呢?

她不知道,手指斷掉的感覺是怎樣的,她卻聽得出,字裏行間,那種深深的痛苦。

正因為這樣的童年,所以,百里南會這樣的攻於人心,因為,這是他從彼時遭遇到這種經歷后,必須慢慢被培養起來的本能。

可,災難,不過是開始。

他的母妃在房裏久等他不來,撐著病體從宮裏一路尋來,恰碰到了這一幕。他記得母妃跪在地上,哀求他的父皇,寬恕他。

也真因這一跪,他父皇沒有罰他,反而親自扶起母妃,說了一句,讓母妃終將付出代價的話:你的眼睛,真美。

是的,母妃的眼睛很美,這份美落在他父皇眼裏,意味僅是和那畫上女子的眼睛一模一樣。

但,也只有眼睛一樣罷了。

不過,足夠了。

就因着這幅眼睛,母妃突然仿似被他的父皇記起一樣,從更衣,不過三日,連升為夫人。

父皇賜了母妃一份封號,瞳。

由於這份突如其來,加上幾乎超過了瑩夫人的聖寵,最終,讓他的母妃過早的離開他。

瑩夫人懷了身孕,卻在某一天,他母妃去往宮裏時,不慎小產,縱然他母妃僅是應邀去瑩夫人宮裏賞梅,並沒有帶去任何東西,可,小產是不爭的事實。

他的父皇沒有立刻發落母妃,僅將他的母妃暫禁於宮室。

但瑩夫人卻步步相逼,他清楚地記得,那日,他偷偷想去關押母妃的宮室給母妃送點日常用度的東西。

卻只看到,在瑩夫人以他的周全作為條件的威逼下,命母妃用簪子將自己的雙目刺瞎。

鮮血,從母妃原本明媚的眸子裏流淌出來,最後,僅剩下,血肉模糊一片。

失去了這雙眸子,瑩夫人以為,母妃就此失去父皇的寵愛,會得到應有的發落了吧。

可惜,她卻是算錯了。

因為這雙眸子,父皇勃然大怒,他從沒見過,看上去懦委無能的父皇會這般的大怒。

因為母妃失去這雙眼睛,父皇著太醫院徹查瑩夫人小產一事,得到的結論,僅是瑩夫人之前就有小產的徵兆,由於體制虛弱,方才不保。

瑩夫人的下場,震驚了當時整座夜宮。

夜帝下令將瑩夫人凌遲處死。

從來沒有嬪妃會受這種刑罰。

只有,他知道原因,瑩夫人的容貌,神似於那副畫上的女子,但母妃的眼睛,卻幾乎和那畫上的女子一模一樣。

其實,都不過是替代品。

唯一的不同,是神似的程度帶給他父皇的慰藉。

母妃在聽到他父皇做出這般處置后,選擇的,是自盡。

他沒有想到,母妃會走這條路,當他撲到母妃的身體上時,母妃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這宮裏,容不得任何的痴情,她愛着他的父皇,卑微而無望的愛。

只是,這份愛,走到頭,成全的,不過是一個替身的影子。

母妃心裏是清明的,可,為了他,為了她的愛,選擇了卑微的存在。

然,哪怕在生命的最後,得了些許的寵愛,卻太短暫,太短暫。

彼時的他,尚且年幼,對這句話,將懂未懂,他只知道,母妃至死,都要他用潔白的絲絹蒙住她的臉,至死,都不願讓父皇再瞧到她一眼。

就是這樣的舉止,讓他明白母妃的良苦用心。

沒有了眼睛,很快,母妃就會繼續被他的父皇所遺棄,不如,趁著現在,帝君心裏還有一絲憐惜的時候,為他的將來鋪好路。所以,死,是母妃僅能選擇的一步路。

在母妃去后的那個月里,父皇不僅給母妃最盛大的葬禮,亦正了他皇長子的身份,只是,仍沒有冊他為儲君。

因為,那一次,他的拇指受損后,雖扶正指骨用了葯,再是使不出力,他的手甚至連握筆、握箸都是不能了,更遑論其他呢?

一國的儲君,身為殘疾,無疑,會成為天下人的笑柄。

也在那一年,父皇為他請來了名聞天下的神醫張仲,經張仲悉心照拂,他的右手奇迹般的慢慢恢復。

說道這裏,他的聲音忽然停止,再沒有一個字從他的唇裏帶着破碎意味的溢出,夕顏不自禁地向前稍側了身,瞧他是否有事,這一瞧,卻看到他的目光睜開,雙目炯炯。

他,原是醒著,縱然,他身上的狀況,實際是不好的。

他凝住她,握緊她的手,卻是逐漸的鬆開,語音依然虛弱,然,不再斷斷續續:「除了母妃,沒有人會真心地待朕,朕今日的一切,是朕那個卑微的母妃用命換來的。」

他停了停,隨後,才接着道:「母妃離開朕的那天開始,朕就不相信任何的感情。這麼多年,朕坐到了這個位置上,其中的艱辛,比其他兩位帝王多得多。所以,他們可以醉情於其他,而朕不能。你們都可以認為朕狠辣,絕情,可是,朕這麼做,沒有任何的錯。朕,首先是名帝王,其次,也是帝王。朕手裏握的永是神器,永不會是其他!」

這句話,帶着對她的可以,也帶着一種對他自個的刻意。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明白,他的心,終是柔軟了剎那。

這剎那的柔軟,是緣著慕湮,抑或是她,她不想去辨。

他的指尖,觸到她的眼睛,她沒避開,灼燙的指尖,讓她的眼帘閉闔,閉闔的時候,她的聲音,在這寂夜裏響起,卻不再清泠:「因為,我的眼睛,像你的母妃,所以,你才對我,有些許不同。對嗎?」

他沒有說話。

而她卻已明白。

所以,他才會選擇,在她面前傾訴,藉著傷痛的剎那柔軟。

或許,他看着她,更多的時候,是看着她的眼睛,因為她的眼睛,亦是他的慰藉。

「這些許不同,僅是由於我這雙眼睛,你的父親所畫的那幅畫,裏面的女子,是我的母親,對么?」

她的手覆到他的指尖,移開。

「你母妃這一生,等到你父皇些許的愛憐,皆是由於這雙相似的眸子,而你,執政這麼多年,清明如你,難道,只是在重蹈這一個覆轍么?實際上,你確是動了些許的心,卻不是對我……」

她的話說的極柔極慢,只是這份極柔極慢,卻讓他第一次,向後避去,仿似,她是猛獸毒蛇般,讓他避之不及。

他甫啟唇,終是避開了她的話茬:「朕應該恨你的母親,如果不是她,朕的父皇不會痴迷這麼。可,其實,你的母親沒有錯。是朕的父皇太懦委,為了所謂的維繫夜國久安長和,在你母妃被關押於旋龍洞時,他選擇了逃避。在宮裏尋找一個個替身,制一次次仿香,卻不敢去旋龍洞面對一切。而夜國因他的荒於政事,國力終是遠遠遜於其他兩國。」

他的父皇擅長作畫,那麼,旋龍洞裏的那幅畫該是他父皇所做吧。從母親的珍視程度,無疑,母親手札里,那個難以面對的男子,該是他的父皇。

這些,他該不會知道。

而她也沒有說的必要了。

畢竟,這對他,亦是一種傷害,不是嗎?

「所以,你選擇封閉自己的感情,以此說服自己,在你心裏,有的,只是江山社稷,再不會是其他。可,你其實也懦委,對待感情,你同樣如此,不是嗎?」她輕輕說出這句話,不再多言。

因為,室外,傳來一名男子的聲音,這個聲音,徹底地打斷了一切:「君上,有事稟。」

「說。」

門外的聲音有一絲的躊躇,卻依舊道:「君上,我軍將士用了今晚的膳食,突然皆腹痛不止,眼下,已令軍醫去瞧,該是膳食里被人下了巴豆粉。」

百里南似乎並不意外,只淡淡道:「朕知曉了。著令軍醫速熬湯藥,另,調情況稍好的將士往城樓替下城門守軍。」

「是。」那名男子領命離去。

百里南並沒有一絲慍意,他緩緩起身,哪怕,身上還有着灼熱的溫度:「朕是懦委,否則,不會在旋龍洞那晚,將你讓給軒轅聿,或許,那個時候,朕想的,始終是其他。」

旋龍洞,他,原是知道的。

只是,那一晚,慕湮和軒轅聿的相擁,豈會瞞得住他呢?

哪怕,她再怎樣搪塞周全,他還是有所察覺,方會往後殿去吧。

慕湮和他三年間,於夜國的後宮中,究竟,有着怎樣的一段過往,倆人看上去,相敬如賓,只是,實際,都是將對方的身影駐進了心底,卻不承認。

一如,她最早和軒轅聿不也如此嗎?

她想說什麼,他卻起身,往室外行去,行去前只留一句話:「這一仗,朕,始終是輸了。」

她沒有攔他,即便他身上的情況並不好,然,他要做的事,不會希望任何人攔住他,況且,她隱隱聽得到,樓外,傳來一些聲響,那些聲響,她不會陌生,是以往每日攻城樓時的聲音。

「朕沒有傷他,和朕對戰時,他似乎有什麼不對,朕收手不及,逼他至山谷旁,他不慎摔了下去,朕扯住的,只是那條穗子。」

離開房室的剎那,他留下這一句話,再無其他。

跌入山谷,會沒事的,一定會的。

一如,現在的攻城,定是軒轅聿回來了吧!

從這一晚的夜半,到翌日黃昏,整座行京城再次經歷了攻城炮火的洗禮。

夜軍大部分因誤食了巴豆粉,疲軟無力,但,服了軍醫的湯藥后,卻個個精神矍鑠,鬥志昂揚。

百里南分少許兵力將軍營內的所有巽兵悉數綁紮看守起來,其餘兵力皆往城樓處進行守城之戰。

夕顏不知道外面的情況,也不知道慕湮究竟怎樣了。因為紫奴在門外守着,根本不會放她出去。

但,退一步講,如今的形式,她出去,又能怎樣呢?

攻城的戰役正在打響,率領這場攻城戰的人是誰,她想知道,卻又害怕知道。

因為,如今,至少還存着希望。

若一旦發現攻城的不是他,是否,希望就會變成絕望呢?

然,再怎樣,終究會有面對的一刻。

知道,外面的嘈雜聲愈大,伴隨着一些鐵蹄的聲音,及室外一陣打鬥聲后,終於,室門被打開。

室門推開處,竟是墨陽將軍,紫奴被墨陽將軍隨身帶了的士兵制服在一旁,眼裏,是怒恨的目光。

夕顏顧不得紫奴,只帶着驚愕,更多是欣喜地瞧向墨陽將軍。

墨陽將軍第一次對她揚起了笑弧,這層笑弧僅讓她知道,該是軒轅聿真的平安回來了吧!

她飛奔下了,墨陽將軍命令士兵將紫奴看押好后,亦急急跟在她身後下樓,似乎在喊什麼,只是,她心裏,滿滿都是喜悅,卻是聽不清墨陽將軍究竟在喊什麼。

直到,奔到霓紅樓外,墨陽將軍追上她,請她暫且先勿出去時,她看到,不算空寂的街道那端,圍着層層的巽軍。

她沒有聽墨陽將軍的話,徑直往那裏奔去,墨陽將軍欲阻她,終是收回了手。

如果能再選擇一次,她不知道,是否會奔過去。

如果不奔過去,是否,一切不會來的那樣,讓她無法接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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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嫁皇妃帝宮沉浮: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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