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回魂夢與君同 (又名《九江》)

幾回魂夢與君同 (又名《九江》)

閑來無事的時候九江喜歡寫字,就用簽字筆,寫在雪白的A4打印紙上,寫來寫去就只得一句話:「楓葉荻花秋瑟瑟。」

筆跡蕭瑟,彷彿紙上亦有了秋聲。其實春日艷陽和熙,正照在窗前,斜斜的日光傾過半張桌子,九江的一隻青瓷茶杯在陽光中蒙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暈。辦公室里安靜極了,只聽得到她筆尖劃在紙上,流利而清晰的沙沙聲。

九江小時候認真練過舊體書法,寫得極好一手簪花小楷,但周圍沒有人知道,因為她已經久不提筆了。

唯一惦記着她字的大約就只有陳卓爾,昨天給她打電話,一開口就敘舊,說起誰出國了誰又回國了,誰結婚了誰又離婚了,東扯西拉了半晌,最後九江的耐性快消磨殆盡,不得不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他只是笑:「能不能幫我寫幅字?」

九江說:「你找別人去吧!」說着就要掛電話,他著了急:「別介啊,九江,咱們這麼多年,難道你竟然見死不救?」

九江說:「要死的是你嗎?」

他說:「當然是我。」

九江「哦」了一聲,不等他再說什麼,就把電話掛了。

陳卓爾大約是真的着急,第二天竟然跑到她的辦公室來,見着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油嘴滑舌:「喲,九江,好久不見,你倒越來越年輕漂亮了。」

她很禮貌的親自給他倒茶,他還從未來過這裏,所以只顧打量,雖然是二樓,但窗子正對着開闊的庭院,院中的兩株西府海棠開得正好,一群蜜蜂嗡嗡的在花樹上繞來繞去,花蔭匝地,繁綉如錦,越發顯得屋子裏靜謐安靜。他轉過臉來又笑:「小九,你這地方倒真不錯,清靜。」

九江一個恍惚,熱騰騰的純凈水有幾滴濺在手背上,很疼。

小九?

如今倒只有陳卓爾這樣叫她了,同事都叫她九江或者小韓。小時候大院裏一幫孩子,亂鬨哄七嘴八舌,不知道誰問她:「九江你為什麼要叫九江?」

而自己把臉一揚,聲音清脆:「這名字是爺爺給我取的,我出生的時候,我爺爺正在九江考察呀!」

她把茶放在陳卓爾面前,平靜的說:「是啊,這裏挺不錯的,對了,還沒有謝謝你。」

其實這份工作也是託了他的關係,她從香港回來,舉目無親,連過往的同學都避她如避瘟。最後她在一家報紙做臨時工跑廣告,為一點小事被發行在走廊里罵得狗血淋頭,正巧遇上陳卓爾由社長陪着,從辦公室出來,見着她十分驚詫:「小九?你在這兒幹什麼?」

她當時都被罵懵了,抬起頭來看着面前高大挺拔的男子,眉目依稀熟悉,嘴邊有淺淺的酒窩,她終於想起來,是陳卓爾,小時候那個斯文白凈的小男孩,笑起來跟女孩子一樣有酒窩。

看出她的困窘后,他非常隨意的告訴社長:「九江是我的妹妹,從小我們一個大院兒長大的,後來她去香港了,都多少年沒見了,沒想到在這兒能遇上她。」又沖她笑:「今天非得請你吃飯不可,咱們好好敘敘。」社長是何等點頭醒尾的人物,雖然以前只怕連她姓什麼都不知道,但立刻笑着說:「九江是我們社裏的人才啊,今天晚上不如由我作東,正好請九江替我們陪陪陳總。」

晚上由她跟社長副社長陪着陳卓爾吃了頓飯,席間倒真的只是敘舊,陳卓爾講了許多小時候的趣事,她雖然生性不活潑,但在社裏幾位領導的湊趣之下倒也沒有冷場。過了不久她就被提撥到總編室去當助理,後來傳媒集團合併,她就被安排到這裏做後勤採購,時間充裕,工作量又少,過得十分舒適。

陳卓爾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忽然問她:「這是六安瓜片吧?」

她沒有什麼表情的問:「你來有什麼事?」

「看看你不行啊?」他笑嘻嘻的說:「咱們還是正宗的青梅竹馬呢,想當年還一塊兒玩過家家。」

小時候一群孩子過家家,她總是扮新娘子,葉慎寬則是新郎,他們結了一遍婚又結一遍……男孩子們負責抬新娘,女孩子們則摘了許多花,把那些美麗的花瓣撒在她身上,整個大院的孩子都對這一切記憶深刻……以至於好多年後,她已經上小學了,葉慎寬也上初中了,一群半大小子見着她還起鬨,嚷嚷:「慎寬慎寬!你媳婦來了!」

那時候慎寬已經開始長個子,比她高許多,發育中的少年,一身雪白的運動裝穿在身上,竟有種奇異般的風采,所謂玉樹臨風一般,每當這種時候,他並不理睬那群半大小子,亦不看她。而她總是垂頭加快步子,快快走回家去。

陳卓爾兜著圈子跟她說話,她直截了當的問:「你要我的字幹什麼?」

他還是那幅腔調:「私家珍藏不行啊?」看看她眉頭皺起來,連忙說:「誒誒,妹妹,你別惱啊,你就幫我這一回,成不成?」

說起來原來是為了一個項目,卡在某位總工手裏不能批複。陳卓爾打聽到這位老權威業餘沒有別的愛好,就愛收集近當代的閨閣體小楷,如今能寫這種字的女人是越來越少了,幸好他還認得一個韓九江,所以就找她幫忙來了。

九江聽他講完,很直接的說:「我寫不了,很多年沒寫過了,都荒了。」

陳卓爾苦着一張臉:「小九,咱們認得差不多都快二十年了,你不能這樣吧?你就不看咱們打小一塊兒長大……」

九江極快的說:「字我給你寫,但我有條件。」

「行!」陳卓爾很痛快的答應:「吃喝玩樂,隨便你點!折現也行!」

九江淡淡的說:「不用,我替你寫這幅字,但你從今往後,不許叫我小九。」

陳卓爾瞧着她好幾秒鐘,最後終於點頭:「好。」

她回家去,取了一錠曹素功的五石漆煙磨了,然後找出紅星的特凈四尺陳宣,細細寫了一幅《梅花賦》,第二天交給陳卓爾。

陳卓爾拿在手裏,先打開看,忍不住誇:「真漂亮!寫的漂亮,墨也好,這墨只怕是老墨。」

這倒是,二十年前的曹素功,還是真材實料。藏了二十餘年,膠質已退,寫出來自然漂亮。她本來有點訝然他能看出來,後來想起他父親是誰,倒又不奇怪了。

誇完后陳卓爾又非得請她吃飯:「你要是連飯都不肯吃,實在是太看不起咱們這二十年的友誼了。」

九江招架不住,只好由他,他開車帶她到一家餐廳,樣子並不時髦華麗,難得是會員制,非常安靜。走進去別有洞天,舊宅子改建,庭院彷彿江南人家。九江沒想到市中心還有這樣的地方,陳卓爾說:「剛開業不久,我猜你一定會喜歡這地方。」

是很喜歡,黃昏時分黑瓦白牆,小巧玲瓏的迂迴水廊,一邊臨水,種了有睡蓮,嫩葉舒捲,方不過小小尖角。座位就在欄桿畔,隔簾便是睡蓮,屏風後有琵琶聲錚錚,彈了一會兒停下來,九江才知道原來不是放CD,而是現場演奏。

推薦的招牌菜都很清淡,龍井蝦仁非常得味,蜜汁藕鮮甜軟糯,連一味家常的手剝筍都香嫩甘脆,九江覺得大快朵頤,陳卓爾喝陳紹,問:「你要不要點?」九江搖頭,隔壁的琵琶聲又響起來,這回彈的是《潯陽夜月》,陳卓爾側耳聽了一聽,笑着對她說:「倒真是應景,跟你吃飯,又聽見《潯陽夜月》。」

琵琶聲很美,彷彿隔江人在雨聲中,明明並沒有下雨。九江聽得入神,托腮卻見天色一分一分暗下來,服務員來點這燭火,古香古色的紗罩燈,映得滿座暈黃,更覺得雨意盎然。九江不由微笑,能不憶江南?陳卓爾大笑,你可真猜對了,這會所名字就叫「憶江南」。停了停又說,我記得你祖籍是浙江?

九江點了點頭,難為他還記得,也的祖父母都是浙江人。

水廊中已經點上燈籠,仿古的宮燈,水晶剔透的琉璃盞,隔幾眇就是一盞。九江同陳卓爾一起走出來,走廊那頭遠遠過來幾個人,風吹得燈籠微微晃動,那光線也彷彿水一般輕輕蕩漾起來,來人的眉目在這樣的漣漪中變得模糊不清。

今宵剩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從小北得滾瓜爛熟的詞,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是枉然。

陳卓爾也彷彿很意外,站住了腳,倒是葉慎寬很自然地微笑,與他寒暄,有陣子沒見了,忙什麼呢?

唉,瞎忙唄。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場面話,圈子太小,狹路相逢,彷彿粉墨登場。她寂靜無聲地立在那裏,葉慎寬身邊也有女伴,但並不向陳卓爾介紹,陳卓爾彷彿忘記了身旁的九江。

其實是揚長而過。

自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但她一次也沒有夢見過葉慎寬,一次都沒有,連夢裏他都吝嗇出現。

當年在香港,他離開的時候,就是這樣決絕,毫無任何徵兆,不帶半分留戀。

她一直都記得,那天是自己的二十二生日,她去訂了蛋糕回來,屋子裏已經空蕩蕩的。他什麼都沒有帶走,包括隨身的衣物,他的書,他的CD,他的拖鞋,都在原來的地方,彷彿他只是出門去買包煙。

餐桌上放着一張簽章俱全的空白支票,她拿起來看了看,字跡清晰而端正,「葉慎寬」。

支票有效期是十天,到第九天的時候她在金額欄中填上十萬元,去銀行把錢取了。

銀行的櫃員小姐非常細心地替她將一沓一沓的現金放入紙袋,她抱着那紙袋在維多利亞灣前徘徊了許久,甚至引起了巡邏警員的注意,最終還是沒有跳下去。

對不起。上車之後,陳卓爾才向她道歉,我沒想到會遇上他。

九江沒有做聲。

陳卓爾轉過頭來,藉著一晃面過的路燈,看了看她的臉,哎,你不會是要哭吧?要不我把肩膀借你用用?

九江的整個人隱在黑暗中,語氣也十分平靜,誰說我要哭了?

陳卓爾大概還是覺得過意不去,我明天請你爬山吧。

九江覺得詫異,你什麼時候喜歡爬山了?

運動啊,誰不愛運動啊,這年頭,請人吃飯不如請人流汗嘛!

九江說,我明天有事。

他很不以為然,雙休能有什麼事啊?來嘛,到時候從多,一定熱鬧。明天早上我去接你,就這麼說定了!

人果然很多,男男女女十幾號人,開着七八輛車浩浩蕩蕩前往市郊著名的風景區西覺山,風景區管理處的人早等在景區門口,遠遠看到陳卓爾的車,就熱情地迎上來,幫忙開車門,笑着說,陳總,都安排好了,午飯就在山下咱們的西覺寺吃素齋,吃完飯後還可以再泡泡溫泉,您看怎麼樣?

陳卓爾不置可否,我們是來爬山的,又不是來吃飯的。看看大隊人馬都已經紛紛下車了,於是揮一揮手,上山!

一大幫人呼啦啦往山上走,頗有點呼嘯綠林的感覺。一路的青石台階,險要的地方還修有木棧道,雖然不是旅遊旺季,山上還是能遇到三三兩兩的遊客。越往上走,遊人越少,一大幫人也漸漸拉開了距離。

九江很少運動,努力跟上隊伍,前方的人卻漸漸遠去,偶爾才能見着人影在密林間閃動,一晃又不見了。山路是「之」字形,愈往上愈見險要。陳卓爾也走得不快,拿瓶礦泉水跟她邊走邊說話,爬到一個觀景台時,兩個人停下來休息,九江大口大口地喘氣,摘下帽子當扇子扇風。陳卓爾將手裏的礦泉水給她,嘲笑她,比我年輕好幾歲呢,不愛鍛煉,不行了吧!

山風徐徐吹來,帶着山林里特有的清涼氣息。他們所在的位置視線極好,可以俯瞰整個市區,城廓參差十萬人家,紅塵藹漠,遙遠而陌生。

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夏令營來這裏爬山?

他一提,九江就想起來。其時大院的孩子太多,放暑假時機關工委組織了一個夏令營。說是夏令營,就是把孩子們集中起來,送到近郊部隊基層去搞軍訓。那時候大大小小几十個孩子,可被訓得慘境了。好不容易有天不訓練,教官帶着來爬西覺山,爬到半山腰好多孩子都走不動了,又累又渴,趁著教官折返山下拿水壺,一幫孩子就沖着山壑大叫:打倒教官!

女孩子則沖着山壑尖叫,一時間此起彼伏的迴音,回落在山谷里。

那時候覺得真辛苦。陳卓爾眯起眼睛來。咱們這些從小嬌生慣養的,哪兒受過那種罪。只覺得夏令營的日子跟地獄似的,我記得我在電話里都快哭了,一個勁地叫我媽接我回去。後來漸漸長大了,才知道那幾天吃的苦算什麼,這人生啊,苦着呢。

九江談談地笑了一笑。

縱然他再吹噓感慨,但一帆風順的天之驕子,怎麼能懂得她家遭巨變,數載間父母雙亡,走投無路,連最後一分希望都失卻的那種心境?

能活着,已是命運最大的感激。

陳卓爾說,走吧,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山頂風光更好。

這天爬山非常辛苦,下山後一幫人又非要去泡溫泉,九江不好意思單獨行動,就跟着一塊去了。結果又累又倦,回去的路上就在後座睡著了,快進城的時候被手機吵醒,陳卓爾一邊開車一邊對着電話發脾氣,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也不己撕破臉!他有本事在老爺子面前陰我,就別怪我不講道義……

九江很少看到這種樣子的陳卓爾,語氣鋒芒畢露,臉色陰沉,彷彿全然是個陌生人。他佔住了超車道,後頭的車一直閃燈按喇叭,她終於忍不住敲了敲椅背,注意安全!

陳卓爾索性將車滑進應急車道,停下來講完電話,末了沖她笑笑,把你吵醒了?

沒事。

進市區后已經是燈火初上,陳卓爾說中午吃得素,這會兒真餓了,要不隨便找個地兒吃飯吧。九江說,我自己回去下點麵條得了,你在前面車站把我放下來就行了。誰知陳卓爾說,行啊,你這麼一說,我也想吃家常煮麵條了。要不我上你那兒蹭一頓去?

九江非常犯難,但又不好拒絕,只得說,我手藝可不怎麼好……

能吃就行。陳卓爾興緻勃勃,我還不知道你會做飯呢,真看不出來。

他大約以為她還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在香港時她就學會了做飯,因為葉慎寬不愛吃外頭的東西,所以她認認真真地學做飯,那時候,是真的以為會跟他結婚,一輩子替他洗手做羹湯。

她獨自在城東租著一室一廳,雖然離上班的地方遠,可是房租便宜,每天花近三個鐘頭的時間在上下班的路上,也不算什麼了。反正她什麼都沒有,唯獨有時間。

很陳舊的老式小區,陳卓爾在她的指點下將車小心翼翼地開進去,最後還是不留神智颳了一下保險桿。九江都覺得替他心疼,一百多萬的車子呢,陳卓爾卻滿不在乎,跟着她下車上樓。

沒有電梯,樓道里的聲控燈也壞了,九江覺得非常歉意,每層是二十級台階,你數着上,就不會摔跤了。

你家在幾樓?

二樓。

很快就到了,九江掏鑰匙開門,先進去打開燈,然後回過頭來對他笑,地方小,你隨便坐吧。

地方是很小,不過收拾得非常乾淨,寥寥幾樣傢具都是一塵不染。九江替他倒了茶,仍舊是六安瓜片,她卻多解釋一句,一位同事是六安人,她替我捎了一點來。接着又強調一句:女同事。

那位同事人很好,九江不過在工作中幫過她幾次小忙,她從老家回來,就專門給她帶了自家炒的茶葉,真正的六安瓜片。

陳卓爾聽着卻笑了一聲,不知道是笑什麼。

她去廚房煮了兩碗面來,沒有餐桌,就在茶几上吃的,手藝真不錯,看不出你還這麼宜家宜室。

她收了碗去洗,出來后見他站在電視櫃前,手裏拿着她父母的遺照。

他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對不起。

她搖了搖頭,沒什麼。

很小的照片,就是尋常的五寸烏木像夾,兩個人的合影。還是在她年紀很小的時候拍的,從國外寄回來給她,那時她父親還在難駐國外領事館,母親也非常年輕,端莊美麗。早幾年她根本不敢看這些照片,甚至只要一起起來就會流淚,這幾年終於有勇氣面對現實。

父母去世后,一度她以為自己還擁有葉慎寬,到後來,終於還他都失去了。

她終究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世間。

只沒想到葉慎寬會給她打電話,就在周一剛上班的時候,接到電話時她還以為是打錯了,因為來電子顯示號碼陌生。

他只說,小九,是我。

四個字便聽出他的聲音,哪怕分手已經四年,每一年的光陰都彷彿一世的等待,等了又等,到終究絕望。

他問,有沒有時間出來喝茶?

九江終於說,我們周一要開會,我很忙。

沒關係,那麼明天晚上呢?他非常有耐心,她知道他凡是認定的目標,就一定會達成,所以瞬間便拿定了主意,還是今天吧,不過要等我下班后。

約在一間很安靜的茶舍,她打的過去,的士司機找給她一大把零錢,她拿出錢包,分門別類地將那些不同的標子硬幣裝好,心裏想,一定不要慌。

引座的小姐將她領入包廂后,她的心中才漸漸平緩下來,見到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他佇立在窗前,轉過身來對她微笑。

時間的洪流彷彿在這裏寂靜無聲,涓滴不漏。她只覺得一個恍惚,彷彿幾年的歲月匆匆而過,他已經重新出現在面前。

沒有任何改變。

替她叫了她最喜歡的六安瓜片,佐以四樣茶點,非常有風度地替她斟茶。

而她默默啜著茶,等待他開口。

他說,對不起。

她放下茶杯,牛了一塊薑糖放入口中,味道辛而且辣,直衝腦門,沖得兩眼發熱。而她慢慢地將糖吃完,很平靜地問,你到底有什麼事情?

他說,我去年已經結婚了。

她「哦」了一聲,說,恭喜!

他又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九江打斷他,你沒有對不起我,不用說這種台詞。支票我已經兌付,十萬塊港幣對我而言,已經很划算了。

他擱在桌上的手指在微微發顫,小九,當年我並不知道你懷孕。

她猝然抬起頭來,幾乎有幾秒鐘不能呼吸,四年沒有見,他的眼睛一如當年,深遂而無望地看着她。他閉了閉眼睛,彷彿不勝困擾,生不同衾死同穴,當初兩個人幾乎是拼了命要在一起哪怕是死也要在一起,他卻背棄了她、放棄了她、離開了她。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她漸漸平靜下來,我過得很好,我們分開也是對的。

他卻說,小九,離開陳卓爾。他不適合你,你會受到傷害。

九江幾乎冷笑,原來你今天約我出來,就是為了這事?不好意思,你現在沒有立場更沒有資格要求我。更何況我與陳卓爾之間清清白白,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他隱忍地皺着眉,我知道你會罵我,但這句話我一定要說,陳卓爾喜歡你,從很早以前就喜歡,但今時不同往日,你如果跟他在一起,只會受到更大的傷害。

九江冷笑,謝謝你替我如此費心,我知道我配不上陳家門楣。但陳卓爾幫了我,沒有他我沒有工作他甚至是我唯一的朋友。你要我離開陳卓爾,現在你如此輕鬆地出場,要求我離開他。我在香港絕望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回深圳做手術的時候你在哪裏?我找不到工作甚至連第二天吃飯錢都沒有的時候你在哪裏?你要我離開陳卓爾?可以,你再給我甩出一張空白支票來,我做過一次這樣的女人我不介意再做第二次。

她站起來往外走,轉過身後眼淚才嘩嘩地湧出來,他急切地幾步衝上來,不九!

你放開我!

小九!他一聲接一聲地喚她的名字,語音凄愴,你要我怎麼辦?你要我怎麼辦?他們當年拿你來威脅我,你要我怎麼辦?我捨不得你,再捨不得我也想你好好的,哪怕不能再跟你在一起我也希望你活着。你要我怎麼辦?這四年我怎麼忍怎麼忍就忍着不見你,我再見着你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你要我怎麼辦?

她的眼淚不停地湧出來。有位同事最喜歡用流行歌曲當彩鈴,有時一來電子就聽見反反覆復地唱:有一種愛叫做放手,為愛放棄天長地久……

九江終於去了一趟九江,她申請休看假,然後買了火車卧鋪,夜間的特快,一覺醒來已經過了阜陽,進入江西境內後天已經亮了。

九江站是很小的一個站,九江沒帶什麼行李,在火車站外隨便攔了輛的士,去琵琶亭。

計程車走了不久便走到了江邊,正是汛期,白練似的長江滔滔而來,滾滾向東,遠遠可以看到一橋飛架,是九江長江大橋。

琵琶亭就在橋面頭下江邊,亭前有白居易雕像,其實亭台都是後人重建了。雙層的亭子建在極高的花崗岩基上,如果當年詩人送別的真是這樣的亭,只怕也聽不見江上艇中的琵琶彈奏。

九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裏,或許只是想來看看,自己名字由來的城市,到底是怎麼樣一個地方。

主亭、左碑廊等皆一一看過,大門照壁上還有毛澤東墨跡《琵琶行》巨幅貼金大理石碑刻,當年九江臨摹過這個帖子,筆畫鋒揚淋漓,大氣磅礴。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一筆一畫,她將手指放在字跡上,慢慢臨摹。

她在景區里消磨了大半天時光,出來已經是黃昏時分,穿過草坪時看到熟悉的身影,猶以為是眼錯。

陳卓爾沖她笑,嘴角露出那個淺淺酒窩,怎麼着,幾天不見就不認識了?

她啼笑皆非,怎麼會是你?

怎麼就不能是我呢?他還是那副弔兒郎當的腔調。秋風起,思蒓鱸。桃花流水鱖魚肥,我到長江邊上來吃鱖魚不行啊?

她噗的一笑,這樣的季節,立在長江之畔,也許直的是沉舟側畔千帆過。

是春天了。

九江終於去了一趟九江,她申請休看假,然後買了火車卧鋪,夜間的特快,一覺醒來已經過了阜陽,進入江西境內後天已經亮了。

九江站是很小的一個站,九江沒帶什麼行李,在火車站外隨便攔了輛的士,去琵琶亭。

計程車走了不久便走到了江邊,正是汛期,白練似的長江滔滔而來,滾滾向東,遠遠可以看到一橋飛架,是九江長江大橋。

琵琶亭就在橋面頭下江邊,亭前有白居易雕像,其實亭台都是後人重建了。雙層的亭子建在極高的花崗岩基上,如果當年詩人送別的真是這樣的亭,只怕也聽不見江上艇中的琵琶彈奏。

九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裏,或許只是想來看看,自己名字由來的城市,到底是怎麼樣一個地方。

主亭、左碑廊等皆一一看過,大門照壁上還有毛澤東墨跡《琵琶行》巨幅貼金大理石碑刻,當年九江臨摹過這個帖子,筆畫鋒揚淋漓,大氣磅礴。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一筆一畫,她將手指放在字跡上,慢慢臨摹。

她在景區里消磨了大半天時光,出來已經是黃昏時分,穿過草坪時看到熟悉的身影,猶以為是眼錯。

陳卓爾沖她笑,嘴角露出那個淺淺酒窩,怎麼着,幾天不見就不認識了?

她啼笑皆非,怎麼會是你?

怎麼就不能是我呢?他還是那副弔兒郎當的腔調。秋風起,思蒓鱸。桃花流水鱖魚肥,我到長江邊上來吃鱖魚不行啊?

她噗的一笑,這樣的季節,立在長江之畔,也許直的是沉舟側畔千帆過。

是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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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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