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第一回

大唐甲申朔正月,改元嗣聖,大赦天下。

清早,天尚蒙蒙微亮,長安城東的春明門還未打開,過往的行人、商客們卻已經擠滿了城門口。眾人打扮各異,說是普通百姓卻又大大的不象,約莫一百來號人擁擠在城門口,三三兩兩各成一群,彼此互不吭聲,偶爾相互打量的眼神里還充斥着敵對與懷疑。從外表看,每個人的包袱與行囊裏頭都是鼓鼓的,顯是夾藏了兵刃武器之類的東西。

此時雖說已是初春,但天氣仍是比較寒冷。有些人似已忍受不住那股子寒氣,開始不住的跺腳、呵氣暖手。有個個子矮小的南方人,對於這種寒天凍地的天氣着實承受不住,忍不住罵道:「他奶奶的鬼天氣,真他媽的要把老子的手腳都給凍沒了……」他才一開口,無數雙眼睛登時轉了過來,直盯得他心裏咯噔了下,底下的話是越說越低,最後咋咋嘴,沒了聲息。

矮個子身旁站了位臉色焦黃的男人,他環顧下四周,神態頗為傲氣,說道:「白師弟,把包袱里的那件大翻領的水貂皮襖拿出來給你姜師哥披上吧。」身後有個二十來歲的憨厚青年應了聲,利索的拿出件皮襖,拎了衣領用力抖了抖,遞給方才的矮個子男人道:「姜師哥,你冷快披上吧。」那矮個子的姜師哥面露喜色,急急的將皮襖接過裹在了身上,說道:「多謝嚴師哥。」那件水貂皮襖通身烏黑髮亮,柔軟無雜毛,實是一件珍貴無比的稀罕物,他這一裹上身,頓時引來無數道垂涎貪婪的目光。

這姓姜的身材矮小,皮襖卻頗為寬大,將他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的活像只大黑熊,人群里有些女子見其模樣實在好笑,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聚在一起的人極多,但彼此均不做聲,那幾名女子這番嗤笑聲音雖低,到底還是被那個姜師哥給聽得個一清二楚,不由把臉一沉,哼道:「哪個臭娘皮活的不耐煩了,敢這等放肆的笑話老子?他媽的,別給老子逮到了,否則……嘿嘿,老子非扒了她的衣裳不可……」

那個嚴師哥叱道:「姜師弟,不可造次……」他原想這群人皆不知來歷,萬一因說話不得體而得罪了厲害的對頭,結下了梁子,反倒不好。他這般想法誠然十分有理,但姜師弟卻不領情,他哼了聲,把頭一昂,道:「嚴師哥,你放心,只要讓我逮到那些個小娘皮,做兄弟的一定把最上眼的送給嚴師哥先享用享用……」說着臉上露出色眯眯的神情。

嚴師哥看他是越說越不象話了,剛想訴斥他兩句,就聽見人群里有個沙啞的女人聲音說道:「華山派是越來越不長進啦,邱志榮那個混帳東西教出來的徒弟怎麼儘是些不三不四的下作痞子,難怪江湖有傳言,他女兒不顧廉恥的跟情郎跑了。哼哼,枉他還是一派掌門呢,我呸——」

隨着最後的一聲呸,嚴師哥只覺有道勁風從人群里穿出撲面襲來,速度甚快,來不及細想,急忙將身子一側,堪堪險險的避過,心裏暗叫一聲:「好險!」他身形尚來不及站穩就聽得身後「哎喲」一聲大叫,接着「咕咚」一聲笨重的巨響,急忙回頭一瞧,卻是自己的那個姜師弟仰天摔倒在地。姓白的青年慌手慌腳的將師兄扶起,只見他神情極為狼狽,左臉頰高高腫起,臉頰上還粘了些稠嗒嗒的東西,伸手一抹,卻是一口痰,不禁怔住。

嚴師哥回頭掃視人群,只覺人人面上均是一副嘲弄看好戲的表情,要找出剛才說話偷襲的那個女子實在很難,於是抱拳高聲道:「在下華山派弟子嚴子光,敢問是哪位前輩高人賜教?」問了數聲也沒人回答,正感尷尬的時候,有個年約二十,身材高佻的少女分開人群走了出來,說道:「我婆婆早走遠啦,她老人家說不想再看到你們這群膿包,免得生氣。」

嚴子光強行將怒氣壓住,拱手道:「請問姑娘,尊長是哪一位?」如若不是對方那招偷襲太過厲害,嚴子光根本不會低聲下氣的說話。姓姜的矮個師弟卻突然大吼一聲,向那少女撲將過去,嘴裏罵道:「他媽的,敢偷襲老子,別以為你是女人,老子就不敢打你。今天我非扒了你的衣裳給大夥瞧個夠!」嚴子光大叫:「子建不可……」

姜子建早氣瘋了,哪裏聽的進去,一招「黑虎掏心」右爪急如閃電般向那少女胸口抓去。這一招既狠毒又下流,人群中有數人驚呼出聲。

那少女卻是臉露微笑,半分都沒驚慌害怕的樣子。姜子建的右手手指剛剛觸及到她的衣服,突覺指尖傳來一陣劇痛,如被火燙到般,連連縮手,卻見食指與中指的手指甲變得漆黑如墨,更恐怖的是黑氣順着手指迅速蔓延到手背上,一會兒功夫整條手臂都麻了。

姓白的青年關切的問道:「姜師哥,你怎麼啦?」姜子建的臉都扭曲了,跪倒在地,嘴裏嗬嗬的卻講不出話來,如困獸般。

嚴子光怒道:「你……你這個妖女,使的什麼妖法!」嗖地拔出身邊的佩劍來,劍尖指向那名少女。

那少女笑道:「妖法?只有爾等無知之人才會認為這是妖法。」說着從衣袖裏掏出一小紙包道:「我看再不替這隻笨狗熊解毒的話,就不只是廢掉一隻膀子那麼簡單了。喏,解藥拿去。」伸手將藥包遞過,嚴子光愣了愣,摸不清對方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不敢貿然伸手去接。

那少女輕蔑一笑,也不見她手臂揮動,只手腕輕輕一甩,小紙包便平平穩穩的跌落在姜子建的胸口。此時姜子建早已疼得呲牙咧嘴,哪顧慮的了許多,抖抖縮縮抓起紙包,將裏頭包的藥粉盡數倒進嘴裏。

嚴子光面色愈加難看,恨聲道:「敢問姑娘芳名,待在下回華山稟明恩師,來日定當再行謝過姑娘賜葯的這番盛情!」他心裏實是恨極,但亦明白今日即便師兄弟三人聯手也絕討不到好去,不過鬧個兩敗俱傷罷了。對方雖是位年輕姑娘,她使毒的本領卻已出神入化,令人防不勝防,如若不是她肯賜予解藥,姜子建恐怕早已性命難保。

那少女抿嘴一笑,說道:「你問我嗎?可我娘親說過女子的名諱不能隨隨便便告訴不相干的人,特別是……那些不要臉的臭男人。」她嘻嘻一笑,轉身便走,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你若真的有心要報答我,就來四川找我吧!我……爹爹姓唐。」

人群中大半數人「啊」地發出陣驚嘆聲。嚴子光呆了半晌,直到姓白的青年說道:「嚴師哥,這個女子好奇怪哦,她不說自己姓唐,卻說她爹爹姓唐。難道她不是和她爹一個姓嗎?」嚴子光嘆了口氣,收劍歸鞘,心想:「原來這女子是四川唐門的嫡系傳人,難怪她使毒的本領這般高強,瞧她的年紀與模樣,莫非……她便是唐家大小姐,人稱『玉琵琶』的唐穎?哎喲,師父此次命我們師兄弟三人前來長安會合,共謀大事,卻不料會招惹上四川唐門的人。這……這……萬一師父怪罪這可如何是好?」眼見姜子建服下解藥后已大為好轉,但他一條右胳臂卻終是廢了,不由嘆了口氣,說道:「白師弟,你扶着你姜師哥,咱們先進城找到師父再說吧。」

此時春明城門已打開,城門口的人群紛紛湧進城去。天色也已大亮,但進城的人卻是絡繹不絕。到得中午時分,守城門的士兵突然增加了好幾倍,城牆上下站滿了士兵,足有三四百人。進城的百姓都要受到嚴格盤查后才可放行,毫沒鬆懈。一位將軍模樣打扮的壯漢站在城頭,威風凜凜,好不神氣。下午陸續趕來想進城的武林人士見狀,礙於隨身攜帶的兵刃無法順利帶入城去,只得暫不進城,另圖他法。原本熱鬧的城門口反倒清凈起來。

過得好久,天色漸晚,才見城外慢吞吞的踱來一頭青驢,青驢上馱了一個身穿藍布長衫的落拓男子,他也不牽韁繩,任由那青驢自行往城門口踱去。守城的士兵見青驢漸漸來到跟前,一齊大聲喝道:「站住!」十來支長槍指向那藍衣男子。那男子原本伏在驢背上,聽到喝聲才緩緩抬起頭來,原來是個年紀十八九歲的俊朗少年,只是睡眼朦朧,神情憂鬱,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一名士兵上前喝問道:「你從哪來?進城想做什麼?」少年不答,那士兵怒道:「喂,你有沒有聽到我問話,怎麼不回答?你是啞巴不成?」

那少年尚未回答,又聽一聲馬嘶,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急馳而來,速度甚快,一眨眼便到跟前。馬上的人用力一扯韁繩,那白馬前足高高揚起,而後才踏足原地,顯得神俊無比。那馬上的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身着華服,卓然桀驁,英挺非凡。眾士兵不禁一愣,均想:「怎麼又來了一個如此英俊的少年?」

那先來的藍衣少年一見之下,哈哈笑道:「我大哥來了,你們有什麼問題問他吧!」守城的士兵均不信他說的話,想道:「哪有做兄弟的打扮差那麼多的。不過……看他倆長相倒也有點可能。」馬上的華服男子一愣,眼睛在藍衣少年身上轉了一圈,輕輕巧巧的從馬上一躍而下,說道:「各位軍爺,在下姓謝,是個看病的大夫,這次進城是去替城西長壽坊的一位病人瞧病的。這位……」伸手一指藍衣少年,道:「他是我兄弟,專替我打打下手,跑跑腿的。還望各位通融!」說着掏出一隻銀元寶,足有十兩重,塞到了一名士兵手裏。士兵們一見銀子,個個眉開眼笑,都說道:「哎呀,好說好說,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居然是位治病救人的大夫,不簡單,不簡單!」說着便要放行。

藍衣少年「嘿」地聲低笑,駕起青驢,踱進城來,姓謝的大夫尾隨其後,牽馬而行。走得幾步,忽聽頭頂一聲大吼:「站住!」一團灰影從天而降,正是方才站在城頭的那位將軍,城牆那麼高,他居然能夠一躍跳下,可見武功不弱。他一出面阻攔,所有的士兵都嚇了一跳,半句話也吭不出來了。

那將軍用手一指他們道:「他們兩個還沒有搜過身,怎麼就輕易放他們進城了呢?萬一他們是作亂的叛黨,欲圖對公主不利,我看你們這群混蛋脖子上長著幾個腦袋?」眾士兵們嚇得直哆嗦,連稱:「是!是!」

那將軍喝道:「還不搜身?」立刻有三四個士兵奔上前搜那兩名少年的包袱,他倆也不吭聲,冷眼看着。沒過一會,就有士兵大叫:「我找到了,啊!是把劍!」果然從藍衣少年的破包袱里拿出了把長約一尺多的帶鞘短劍,劍鞘表面鑲滿寶石珍珠,耀眼奪目,這些寶石隨便拿下一顆來,便已是價值連城,看得眾士兵目瞪口呆。

將軍道:「果然是兩名叛黨,給我拿下了!」藍衣少年忽然冷道:「各位想必都瞧夠了,那麼就請還給我吧!」他這「吧」字才一出口,人就從青驢背上一躍而起,拿着短劍的士兵還沒反應過來,就覺手背上一痛,短劍卻給他奪去了。將軍大叫:「大膽反賊,還敢放肆,來人!給我拿下,死活不論!」一時間殺喊聲頓起。

藍衣少年的輕功頗高,他在士兵中東竄西鑽的,士兵們居然連他的衣角邊邊也摸不著。又有一干士兵早將那馬上的謝大夫團團圍住,數十桿長槍戳向他。謝大夫眉頭微蹙,不露聲色,手裏突然加勁一抖馬鞭,白馬高嘶一聲,抬起兩隻前蹄,踢翻五六個擋在前頭的士兵,向前狂奔。其他士兵怕被馬蹄踩到,白馬奔處,紛紛撤退讓路,亂成一團,將軍哇哇大叫:「哪個敢不往前沖的,本將軍砍他腦袋,誅他全家!」有些士兵硬起頭皮挺槍往謝大夫身上刺去,卻被他一一抓住槍桿,運勁折成兩段。白馬奔過藍衣少年身邊時,謝大夫伸手一撈,將他拉上馬來,白馬繼續向前飛馳。

那將軍大吼一聲,尾隨白馬追來,行動甚為迅速,有些擋在他前面的士兵不及閃避,被他一掌打飛老遠。將軍叫道:「你們兩個反賊,哪裏逃!」只一瞬間便已追上,呼地一掌拍向藍衣少年的後背。這一掌蓄勢而發,剛猛有力,呼呼生風,那藍衣少年頭也沒回,漫不經心的回手相格。將軍大喜,心想:「這下還不將你這條胳膊震斷么!」

兩掌相觸,「砰」地一聲巨響,將軍碩大的身軀倒飛了出去,壓倒三名士兵,那三名士兵哼也沒哼就昏死過去,將軍則「哇」地聲噴出一大口鮮血。士兵們紛紛叫道:「李將軍!」那白馬載着兩個人卻是去得飛快,轉眼拐過大道,消失了。

李將軍受傷不輕,又吐了兩口血,才由兩名士兵攙扶站起,神情大是委頓。他轉眼看了看四周,三百多名士兵折損大半,受傷嚴重的更是躺在地上呻吟不已。李將軍喘氣道:「快……快稟告兵部……不、不,還是……還是先通知水……水大人。」

那匹白馬馱了兩個人仍是奔得極快,從春明門往西馳了一盞茶的工夫,就見前頭人頭攢動,商販的叫賣聲一浪高過一浪,熱鬧無比,原來是到了長安城的東市。謝大夫勒住馬韁,把馬停住,說道:「小兄弟,相信官兵一時是追不到這的。你只要混進東市的人群里,他們就永遠也找不着你啦。」藍衣少年跳下馬來,拱手道:「多謝。」大搖大擺的走去。

經過剛才一番搏鬥,謝大夫心裏對這少年多少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情,忍不住叫道:「小兄弟,可否告之尊姓大名?」藍衣少年回頭道:「賤名不足掛齒,況且剛才的事完全是我惹出來的禍,與你全不相干。你是名大夫,而我只是個浪子,你還是離我遠一點比較安全。」

謝大夫笑道:「兄弟你也忒小看我了。我是名大夫,治病救人當是我份內的事,我看小兄弟心中積鬱太多,恐怕有傷身心啊。」藍衣少年愣了愣,問道:「你……真的只是一個普通大夫嗎?」謝大夫道:「不敢欺瞞小兄弟,在下賤名上君下愷……」藍衣少年驚道:「謝君愷?你就是謝君愷?那個近年來譽滿天下,人稱『妙手聖醫』的謝君愷?」

謝君愷笑道:「不敢當,正是在下。『妙手聖醫』這個稱號是江湖朋友的抬舉,我自問醫術還未到『妙手回春』的境界,實不敢當。」藍衣少年哈哈一笑道:「那是當然,至少我認識的人當中就有醫術遠勝你百倍的!不過,你也很好,很不錯。哈哈,在下姓郤名煬,無名無號,只是江湖一小小浪子,不足為道。就此告辭,咱們後會有期吧!」說罷揚長而去。郤煬的這番話狂妄無禮,謝君愷倒也不生氣,淡淡一笑,牽了馬匹慢步而走,邊走邊想:「看那郤煬年紀不過二十,武功修為卻已極高,不知是哪位高人門下?」

此時天色漸晚,路上行人稀少,謝君愷欲找客棧先安頓了下來,哪知問了四五家客棧都回答說已客滿無空房,他奇道:「難道長安竟如此繁華,每日來往商客多的連客棧都住不下了么?」過了片刻,不禁自我解嘲道:「這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長安乃大唐京都,各國使節頻繁往來之地,有如此繁榮也不足為怪。」

胡思亂想間,身旁走過大隊人馬,謝君愷初時並未在意,避身讓過道路。那隊人中有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回眸瞥見他,輕輕「咦」了聲。謝君愷聞聲抬頭,見那少女容顏秀麗,一雙妙目不停的打量他。她身邊有個年邁婆婆道:「莞兒,在瞧什麼呢?還不快走!」少女「哦」了聲,趕忙跟上隊伍。謝君愷見那幫人雖作尋常百姓打扮,但走起路來個個腳步輕盈,顯是懷有上乘武功。心想:「不知這幫人什麼來歷,看樣子絕非等閑之輩。」

走了沒多久,又有一群人擦身而過。一柱香的時間內倒有五幫人從他身邊經過,謝君愷心中大奇:「這些人顯然都是武林中人,他們大舉聚集長安絕非巧合,究竟有何圖謀?」想起春明門那位將軍的話,心中一凜:「難道說他們真是江湖上的討武義士,潛入長安來刺殺妖后武則天的?倘若當真如此,我可絕不能袖手旁觀,定當伺機助上一臂之力。」

又走了盞茶時分,天已擦黑,滿月盈潤,謝君愷這才想起明日正是十五。長安城白天極為熱鬧,到得夜晚卻不免有些凄涼之意。謝君愷一時找不到客棧容身,見前面有座房舍極為聳偉,心想不如前去敲門請求投宿,總比露宿街頭來的好。於是快步上前,只見屋前無數黑影交疊,待他走近,黑影一陣騷動,他喝道:「什麼人在此鬼鬼祟祟?」

定睛細看才發現原來屋前樹底下坐滿了人,剛才晃動的正是人影。謝君愷道:「不知是各位在此,剛才言語多有冒犯,萬望恕罪。」人影中發出數聲哼哼,滿是不屑,有個男人聲音道:「我還道又是誰來了,原來不過是個酸腐的公子哥。」一句話引來旁人哈哈大笑,謝君愷細細聽辨,這門前地上或坐或躺的人起碼在三四十人以上,再看那高聳的房舍,哪裏是人家,原來是座小小的土地廟,廟門半開,裏面隱隱透出火光來,似乎也有許多人。謝君愷想:「這些人恐怕都是些欲投客棧而無門的江湖人,只是廟門既開,為何他們不進廟歇息反而甘願在廟外露宿呢?」

正思量間,那半開的門縫裏閃出一道窈窕的人影來,天黑看不清她的長相,但聲音卻極為清脆,喊道:「你們這幫人在外面吵什麼呢,把我婆婆吵醒了有你們好看的!」人群里立即有人粗聲回道:「我們已經把裏頭的寬敞地方讓給你們了,難道連我們說笑的權利你們也要干涉不成?」那女聲道:「我們可沒稀罕過要你們騰地方,只是你們自己怕死不敢進來,這會兒倒又來充什麼英雄好漢了?哼,這大門可一直開着,你們哪個要高興就只管進來吧,我可沒攔着你們!」方才那人哼了聲,顯是心裏極為不服卻又甚忌憚那位姑娘,所以沒敢再吭聲。

門裏卻又有個女子的聲音喊道:「二妹,別跟那些臭男人胡攪蠻纏了,婆婆叫你進來歇息啦!」那少女應了聲,人影一閃便進去了。

謝君愷牽着馬,走近廟門,黑夜裏萬物寂籟,馬蹄噠噠噠的聲音格外清晰。他把白馬拴在廟門前的小樹上,走到廟門口,舉步待要跨進去時,那些人紛紛坐起,有個蒼老的聲音道:「公子且慢!公子如果是要找地方歇息,老夫這裏倒還有塊空地方,公子不妨……」

謝君愷道:「多謝老丈好意,不過在下向來無露宿的習慣,這廟裏既然有容身之處,又何苦在外面吹風受寒呢?」他知道所有人都誤認他是富家紈絝子弟,當下也不說破。那老丈急道:「公子不可,你可知這裏面的人是何來歷?」

又有人怪叫:「小子,你活的不耐煩了么,那麼急着想見閻羅王啊!」「跟他羅嗦些什麼,他要去就讓他去好了,也正好讓咱們開開眼,瞧瞧他們四川唐門到底有什麼厲害的招數!」

謝君愷一凜,心道:「原來這裏面的人居然是四川唐門的人。唐門的暗器、毒藥天下第一,怪不得那麼多人寧可呆在外面受凍,也不敢貿然踏足廟門一步。這位老丈倒是個好人,他不忍看我去送死,所以才會阻攔我。」微微一笑,從懷裏取出只小瓷瓶,倒了顆小藥丸在手上,悄悄放進嘴裏,含在了舌根底下,大聲說道:「我才不要在外頭受凍呢……」邊說邊跨進了門,「哎呀,原來裏面生了火堆啊,好暖和啊。」

土地廟供的神龕前有塊空地,空地中間生了堆柴火,燒得劈啪直響,火堆旁圍坐了七八個男女,老少皆有,盤地而坐。為首是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婆,見到有人進來便抬起頭來,謝君愷目光與她的眼睛一接觸,心裏不由「突」地一跳,心道:「這個老婆婆好深的內力。」趕緊把目光移開。

老太婆身邊左右各偎了一名妙齡少女,左邊的少女稍為年長,身着米黃色衣裙,右邊那個十八九歲,一身綠色衣裙,笑臉盈盈,容貌秀麗,十分可人。只見她伸臂柔夷輕揮道:「過來這邊坐啊。」謝君愷拱手作揖,說道:「打擾各位休憩了。」選了塊較偏僻的角落盤膝坐下。

那綠衫少女紅唇微噘,嗔道:「喂,人家讓你過來坐這邊啦,你怎麼沒聽到呢?」婆婆道:「莞兒,女孩家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男女有別,那小子如果敢再往前一步,我定要他血濺當場。哼,婆婆說到做到,你看着辦吧!」莞兒委屈道:「婆婆……」

謝君愷聽婆婆喚那少女「莞兒」,猛然記起天黑前遇見的那一隊人來,仔細一看,眼前的綠衫少女果然就是那個回頭打量他的少女。謝君愷想:「唐門中確有一個叫唐莞的女子大大有名,聽說她研製淬鍊毒藥甚為厲害,江湖中人還送了個『毒聖手』的稱號給她。難道……難道就是眼前這個少女不成?」

唐莞撒嬌道:「婆婆不疼莞兒,婆婆不疼莞兒……」婆婆道:「婆婆何時不疼你啦?」唐莞道:「還說沒有,你剛才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大聲責備我,弄的我好沒面子的。」婆婆笑道:「這裏都是自己人,你叔叔伯伯還有你姐姐,誰不知道你是唐門的心肝寶貝,哪一個又會笑話你啦?」唐莞道:「誰說這裏都是自己人來着,那個獃子就不是自己人了吧。你瞧,你瞧,他還在笑,他一定是在笑話我啦!」伸手一指謝君愷。謝君愷一愣,心中大不以為然,心想:「我哪有笑,這個姑娘怎的如此不講道理,胡說八道。」

那婆婆道:「哦,他啊,你放心,他不是人。」唐莞道:「他明明是個大男人,哪裏不是人,婆婆你盡瞎說。」婆婆道:「他現在是人,不過待會兒他就只是個死人而已啦。」謝君愷大為惱火,噌地站起身。

婆婆乜眼瞥了瞥他道:「穎兒,你妹妹說這個臭男人笑話她,你知道該怎麼做啦!」黃衫少女唐穎驚道:「婆婆的意思……?婆婆,他、他只是個普通公子哥,而且從進門到現在,他又沒說什麼話,也沒招惹到我們啊,還是不要……」婆婆怒道:「怎麼?一出家門,你就不把我放在眼裏了?你只聽你爹的話,我的話你是不聽了對不對?」

唐穎慌道:「穎兒不敢,只是現在咱們不比在四川,這裏畢竟是京都。況且外頭又有好多江湖人士,如果咱們殺了他,別人會說咱們濫殺無辜。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殺,這個……這個對咱們唐家的聲譽實在是有害無益。」唐莞道:「姐姐你又不認識他,怎麼知道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啦?說不定他還是個身藏不露的頂尖高手哩。」

唐穎一時語塞道:「這個……這個……」唐莞道:「姐姐,你就是太善良啦,所以才會那麼容易就被人騙,你想啊,咱們在進廟的時候就已經在廟門口撒下『九香軟骨散』了,如果他只是個普通的公子,他早昏睡上個三天三夜不醒人事啦,又怎麼能進廟這麼久還那麼精神的坐在那兒聽咱們講話呢?」

謝君愷心想:「原來她們早懷疑我的身份啦,唐門的『九香軟骨散』果然厲害,我竟然沒察覺到,幸好我在進門前早有準備,含了顆『清凈丹』在嘴裏,要不然早被她們迷倒了。不過,也正是如此才會露出破綻,讓她們發覺。」轉念又想道:「難怪一進門唐莞就要我坐到她身邊去,她是想趁我靠近時向我下毒。如果我當時為她美色所迷,真的走過去,恐怕……」想到唐莞用心惡毒,不禁臉上現出忿忿之色。

婆婆喝道:「小子,你到底是何門何派弟子,能解得了我們唐門的『九香軟骨散』也真是了不起了。」謝君愷冷道:「在下無門無派,你若要殺我就只管動手好了,不用顧忌那麼多,你們姓唐的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

婆婆被他說的一陣尷尬,頓覺面上無光。剛才如此問他的確是對他師承門派有所顧忌。對他這樣一個年輕後生當然不足為懼,就怕他師父會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她惱怒道:「哼,原想等天亮再結果你這條小命,沒想你現在就等不及了。好,今日我若殺不了你,我唐韶琪三個字倒過來寫!」說着站起身猛一跺腳,身旁唐莞急忙拉住道:「婆婆!」

她原本打算只是用迷藥將謝君愷迷倒,哪曾料到謝君愷講話那麼傲氣,惹惱了婆婆。她知道婆婆性子暴躁,如果謝君愷肯俯首求饒,事情才會有轉機的餘地,於是大聲說道:「喂,獃子,你還不快過來跟我婆婆道歉,我婆婆大人大量不跟你計較,說不定便會考慮放你一馬,饒你一條小命。」邊說邊向謝君愷頻頻打眼色,謝君愷只當未見,昂然道:「不用拿你的名號來嚇唬人,江湖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四川唐門的唐韶琪殺人如麻,蠻不講理!」他其實根本就不知唐韶琪是何等人物,只是信口胡謅。

唐韶琪直氣得身子發顫,說道:「好狂妄的小子,今日我便讓你得償所願,死無全屍!」一甩手,將唐莞推開丈遠,一掌向謝君愷打去。

謝君愷離她起碼有三四丈遠,哪知唐韶琪身法奇快,話音剛落,一掌便在謝君愷頭頂拍落。謝君愷一矮身,跳開一步,唐韶琪掌風掃過他耳根,只覺一陣火辣辣的,暗想:「這老太婆掌上恐怕有毒,碰她不得。」一時也不與她正面接觸,只是東躲西閃,一味游斗。

唐韶琪連攻十來招,都被他躲了過去。她是江湖上成名人物,今日連下重手卻應付不了一個年輕後輩,面子上可真說不過去,當下催動八成內力,劈手打去。

廟裏其他五個人原先只是盤坐在地圍看,這時也紛紛站起,看謝君愷身法奇特,每次唐韶琪一掌打到,看似危險至極,他卻總能在千鈞一髮間避了過去,不禁發出陣陣驚訝呼聲。

唐莞手心捏了一把冷汗,看到後來,拉住唐穎的手,興奮的叫道:「姐姐,原來他武功這麼好啊!」唐穎半驚半喜,滿臉憂容。

唐韶琪怒道:「臭小子,有本事不要光是躲來躲去!」謝君愷避過一掌,心想:「今日如若不使出些真功夫,定然難以全身而退了。」當下雙臂一縮,手掌攏進衣袖裏,叫道:「好,不躲就不躲,接招吧!」雙手一錯,不緩不急的拍出。

這是他與唐韶琪交手以來,第一次出招。唐韶琪不敢大意,運足功力準備接招。哪知謝君愷出掌甚為緩慢不說,還無半分力道可言,唐韶琪叫道:「小子,你不要太小瞧人啦!」

謝君愷微微一笑,雙手出招纏纏綿綿,連續不斷,一掌接一掌的打出,掌掌不離唐韶琪周身要穴。唐韶琪暗吃一驚,待想運氣再打,卻猛地發覺自己全身骨頭似也變得軟綿綿的,渾然提不起勁來。

唐韶琪氣道:「臭……臭小子……」雙掌勉力一振,只聽嗖嗖嗖聲響,也不知她從哪打出了十幾件鐵藜子暗器來。唐莞看到險處,大聲尖叫:「婆婆不要……」

謝君愷驀地張口發出一聲長嘯,嘯聲洪亮,氣勢驚人,廟頂息棲的鳥雀「嘩啦」聲四下亂飛,廟外更有許多人發出「哎唷」一聲便倒地。唐莞只覺耳鼓震動,氣血翻湧,忙伸手掩住耳朵,默默運氣調息。

長嘯聲畢,鐵蘺子也已飛至身前,謝君愷身子如陀螺般急轉,轉得數轉,那鐵藜子蓬蓬蓬都被反彈出去。謝君愷身子一定,呼地拍出一掌。唐韶琪在他發出嘯聲時,已暗暗心驚,更沒料到他竟能將所有鐵藜子都躲了過去,毫髮無損,此時見他一掌拍來,容不得細想,也一掌打了過去。

雙掌一接,兩人都震退一步,謝君愷直挺挺的站住,唐韶琪的身子卻又晃了兩晃才穩住。這下誰優誰劣雖然細微,但畢竟還是分出來了。唐韶琪心想:「這小子到底是什麼人,看他年紀也不過二十幾歲,怎的內力如此了得?而且他出招怪異,更是前所未見!」

謝君愷拱手作揖道:「多謝老前輩手下留情。」唐韶琪怒道:「你這是在羞辱我么?」謝君愷道:「晚輩哪敢,剛才若不是前輩手下留情,沒在接掌的時候乘勢用毒,晚輩哪裏還能完好無損的站在這呢?」

唐韶琪面上一紅,幸好她滿面皺紋不容易看出,其實她哪裏是不想下毒了,實在是沒機會下毒罷了。不過謝君愷既然這麼說,畢竟還是給她留足了面子,她「哼哼」兩聲,一甩袖子,重新回到火堆旁坐下。

唐莞宛然笑道:「我就知道婆婆心地最好,又怎麼會跟臭小子一般計較呢。」唐韶琪道:「你這丫頭,就會貧嘴哄我開心。」

謝君愷心想:「四川唐門果然不簡單,這群人難纏的緊,還是少惹為妙。」正想告辭離去,就聽得廟外「哎喲」「啊呀」慘叫聲四起,隱隱有個女子的聲音叫道:「走開!哪個再礙手礙手攔著路,我把他手腳全剁下來!走開!」「哎喲!」一聲悶哼,顯然又有人被她打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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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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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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