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十五

第十五回

展昭停職在家第十天,胃病在半夜裏突然發作。他從睡夢驚醒過來時,只覺得有一雙手正抓着自己的胃,擰衣服一樣擰著,整個腹腔都劇烈抽痛,額頭和脊背上冒着冷汗。偏偏,家裏的胃藥又吃光了,他只有倒了杯熱水喝下,希望能減緩一下這種痛苦。可惜半個小時過去,胃部的痙攣不但絲毫沒有好轉,反而還加重了,彷彿整個胃要脫離他的身體而去一般。

展昭看看錶,這才三點,那是個寒流突然來襲擊的凌晨。室外,呼嘯的風在樓宇間穿梭,雨點打在玻璃窗上發出清晰的聲響。

他咬咬牙,穿上衣服,上了最近的一家醫院。直到服下護士小姐遞來的溫水和藥片的時候,他冰冷的指尖才恢復了一點知覺,胃部的疼痛一點一點緩和了下來,長時間繃緊的身體也慢慢放鬆。

瀰漫着消毒水味的醫院靜悄悄的,只有門診部里偶爾響起幾聲病人的呻吟。他靠進椅子裏,閉上眼睛。

恍惚間,有一隻溫暖乾燥的大手輕輕撫上了他的額頭,把他汗濕的頭髮撩到後面。那個人溫柔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就響在耳邊。

「現在還痛嗎?這樣坐着冷不冷?困了?來,靠着我睡一下吧。我幫你看着時間……」

展昭睜開眼睛,偌大的門診廳里,忽然只有他一個人。連接待台的小護士都不知道跑到了那裏去?

風把一扇沒關好的窗戶颳得砰砰響,仔細聽來,又像是籃球打在地板上的聲音。那麼富有節奏感和彈跳的動力。

他站起來向著發出聲音的方向走了過去。推開門,裏面是一間現代化的室內籃球場。一個身姿矯健的少年正在籃下練著球,隨着一個漂亮的上籃,球輕鬆地落進籃里。少年走向旁邊的觀眾席,坐在那裏的灰衣青年對他微笑,拋過去一張潔白的毛巾,剛好把少年的頭罩了起來。那個青年有着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然後他給輕輕推醒。

護士說:「先生,你這樣睡會着涼的。」

展昭這才發現天已經亮了,門診大廳里三三兩兩地坐着人,大廳頂部的玻璃罩堆積著白色的棉絮。原來是後半夜裏降了一場大雪。

白玉堂的電話終於打來:「還行嗎?」

展昭看着杯里的綠色茶水,說:「差不多都結束了,你現在才問候晚了一點了吧?」

白玉堂滿不在乎:「當初你自己要趟渾水的。」

「沒人會主動找麻煩,小白。」

白玉堂話題突然一變,說:「葉朝楓怎麼樣了?」

展昭好生想了一想,不自在地說:「大概回國了吧,我不知道。」

「上次月華在法院門口差點遭刺你還記得吧?」

「我是記得,不過那不是來刺我的嗎?」展昭皺眉。

「當然有人想給你幾刀子,展大檢察官。不過還沒等我手下兄弟出手,就已經有人先把對方收拾了。」

展昭沉默片刻,低聲說:「你想說,是葉朝楓。」

「你自己清楚的。」白玉堂笑笑。

展昭在那頭沒吭聲。

白玉堂終於問:「你還愛他嗎?」

展昭在這頭苦笑,還是歸於一片沉默。他不擅長表達感情,年紀越長,就越習慣把感受埋得越深。

白玉堂思索著:「什麼樣的感情才能讓人八年都無法忘懷?」

「你在說我,還在說紫菀。」

白玉堂長嘆。

展昭說:「因為想得到的沒有得到。」

「你想要葉朝楓給你什麼?」

展昭想了想,說:「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他不擅長索取,能得到一個道歉,其實都覺得足夠了。可是為什麼還忘不了?為什麼心還會劇烈的跳?

白玉堂說:「你和他上輩子一定有什麼緣未了,所以這輩子糾糾纏纏怎麼都扯不清。」

連白玉堂這樣的人居然都開始相信所謂的宿命論,可見夏紫菀對他影響有多深。

雖說八年其實也只是一個彈指,但是感情已經可以浸透得很深很深了。

展昭曾對丁月華說過,葉朝楓是他肉里的一根刺,拔不拔都疼,還是不去管他的好。可是話才說完,那根刺就往肉里扎得更深了。

西域的聖誕節很快來臨,店鋪里掛上紅紅綠綠的裝飾品,映襯著白雪分外奪目。偌大的別墅里只有展昭一個人。他把大部分的時光都耗在了書房裏。

書房裏暖氣十足,展昭穿着一件薄毛衣坐在窗下長椅里,手裏一杯碧綠清透的茶。被窗外白雪折射進來的日光穿過玻璃杯在他胸前映下晶瑩的光斑,氤氳白霧下他有些恍惚。

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在非節假日裏無所事事地喝茶打盹兒,突然其來的空閑讓他有點不知所措。

這時候的丁月華應該正在逗著孩子,白玉堂大概在和藝術家們評畫,歐陽春沒準正在和稅務局的人扯皮,葉朝楓……他嘛,誰知道他會在幹什麼?

他在書房裏翻著舊相冊,那是展昭最老舊的一本像冊,其中一半多的照片都還是黑白的,即使是彩色照片,也都因為沒有護貝而磨損褪色得很厲害了。展昭十八年前的時光就這麼簡陋地記錄在了這些圖片了。上大學后白玉堂丁月華他們有的是最新最炫的數碼相機,所有照片都以光碟形式保存下來。

發黃的照片里,少婦懷抱里嬌憨的幼兒瞪着黑嗔嗔的眼睛透過時光看向他,似乎在省視着二十八年後的自己。中學操場上天真爽朗的少年有着一身被晒成麥色的肌膚,身旁白皙清秀的少女笑得分外甜美。

聽說包娉婷已經是兩子之母了,展昭想。包院長去世的時候包娉婷也專程回國奔喪,但是和展昭相差了一天沒有碰上。現在想想也好,她在他心中永遠是那清麗活潑的少女,而不是多年後那個大著肚子,表情麻木的少婦。而展昭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滿腔熱血,忠厚耿直的少年。他的眼睛也變得深沉,他的心思也不再毫無雜念。

時間沉澱下來,一半是空無,一半是繁雜。這一刻他忽然渴望這間屋子裏能多一個人。他並不需要交談,但是他需要陪伴。Beingalonemadethesilencescream。這句話就在嘴邊,還是當年葉朝楓給他補習遼語時順手寫在練習本上的。

有時孤獨會使寂靜尖叫。

門鈴聲像是在回應他的思緒一樣響了起來。展昭驚訝地放下手裏的東西走了出去。這麼糟糕的天氣,還會有誰上門來呢?

室外很冷,下過雪的天空在夜晚是亮的,那人的眼睛在夜晚也是明亮如秋日晴空。大衣的領子給吹得豎了起來,和頭髮一起,幾乎遮去一半的臉。但這並不妨礙他把他認出來。

展昭退一步,一小步,卻像是一步就退到了十年前。

那個溫暖的黃昏,綠葉下,英俊溫和的青年柔聲問:

「對不起,請問藥學院怎麼走?」

風吹樹枝打到屋檐,啪啪地響。

葉朝楓凍得有點發抖,輕笑着問:「嚇着你了?」

展昭閉上了眼睛,低聲說出了那兩個字:「朝楓。」

葉朝楓抖着衣領里的碎雪,帶着凍得有點僵硬的笑容踏進玄關。展昭取來拖鞋給他,說:「我還以為你回遼國了。」

「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於是回來找你。」

「有什麼要緊事嗎?」

葉朝楓深邃的眸子映着展昭不自在的表情。

「我非得有要緊事才能來找你嗎?」

展昭一時間啼笑皆非,道:「三千里路雲和月地找來,這下我同你的關係,可真是跳進銀河都洗不清了。」

「管他的。我倆早已勾搭成奸了。」葉朝楓脫下大衣。

展昭接過來幫他掛好。轉過身,突然對上葉朝楓近在咫尺的臉,嚇了一跳,連退兩步。

「怎麼怕成這樣?」葉朝楓笑,「我又不是牛鬼蛇神。你吃了嗎?」

展昭窘迫,支吾道:「正打算開伙。」

「那正好。」葉朝楓一笑,指了指展昭沒注意到的超市袋子,「我親自下廚給你賠罪來了。」說完提着袋子走進廚房。

展昭一愣,急忙跟過去,「什麼賠罪?」

「我連累你被停職在家啊。」葉朝楓頭也不回,輕車熟路彷彿在自己自己家中。

「不用這樣。」展昭連忙說。

可是葉朝楓置若罔聞,徑自打開袋子把蔬菜魚肉一樣一樣往案台上搬。

展昭哭笑不得,「朝楓,你停一下。不用的,我自己也能做。你這樣……」

葉朝楓突然轉過身來問:「平底鍋在哪?」

展昭反射性地指了指右邊的壁櫥,待到葉朝楓取來平底鍋,才想起話還沒說完,立刻補充:「我說朝楓,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不用……」

「垃圾桶?」

展昭哦了一聲,把底下柜子打開,將垃圾桶拉了出來。

「葉朝楓。」展昭終於提高音調,「你要做什麼?」

一把刀塞進展昭的手裏。

展昭嚇了一跳:「幹嗎?」

葉朝楓的笑容晴朗如秋日的天空:「來,把魚殺了。」

展昭張口結舌,低頭看着袋子裏在絕望地蹦達掙扎的鱸魚,再看看操刀削南瓜皮的葉朝楓,忽然有一種認命的想法在大腦里滋生成長。

「怎麼了?」葉朝楓疑惑地看他,「下不了手?那我來。」

展昭無奈地搖搖頭,手起刀落。

一個小時后,最後一道清蒸鱸魚也端上了桌。很顯然,葉朝楓的手藝這些年來大有長進。展昭對着一桌子琳琅滿目的菜肴在心裏感嘆。大宋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葉先生的家常小炒也發展到了現在的宴席。他現在舉著筷子,都不知道往哪裏下手。

葉朝楓一個勁往他碗裏夾着菜,展昭吃了幾口,忽然輕聲冒了一句:「這次停職,接下來大概就要調離了吧?」

葉朝楓手停了下來,注視着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以前年輕衝勁大,查貪污案的時候得罪了不少人,加上這次的事。」展昭嘴巴里有東西,說話聲音有些含糊,「以前看着我是丁家女婿的份上不敢動我,現在我同月華離婚了,他們也就沒有顧忌了。」

抬起頭來,接觸上葉朝楓深沉內疚的眼神,無所謂地笑了笑,「調離也可以接受。最壞的結局也不過是辭職。」

葉朝楓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毫不掩飾他聽到最後一句話的喜悅。

展昭嘆口氣:「我就知道!」

葉朝楓舉起酒杯,「來吧!來吧!加入遼新大家庭。」

展昭無語望天花板,「朝楓,你到底在想什麼?」

葉朝楓說:「我想你回到我身邊。」

屋子裏靜了下來。

展昭垂下視線,過了片刻,抬頭直視對面人的眼睛,輕聲說:「當初離開的是你。」

葉朝楓溫和笑,伸手握住他的,「我現在回來了。」

展昭低頭看着相握的手,眼睛忽然有點熱。

他承認,當初葉朝楓走後的一段日子裏,他期望過這樣一幕。那個人重新回來了,一切都沒有改變,依舊歡笑着,依舊忙碌著,依舊彼此陪伴着。等到歲月逐漸堆積起來,他也漸漸明白少年情懷的脆弱天真。他們兩個是獨立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和責任,一旦分開,再續前緣就是夢了。

展昭平淡而清晰地說:「朝楓,你回來晚了。」

葉朝楓的笑容慢慢加深,自信滿滿道:「不,還不晚。」

「朝楓……」

「我從來沒有放棄過你。昭。你是註定要站在我身邊的人。」

握著的手一抖。

還是會心動,還是會心痛。

恨這樣的自己。為什麼這麼固執,為什麼這麼念舊?就像落在陷阱里的動物,被牢牢束縛住,拚命掙扎未果,竟也漸漸適應了這個狀態。甚至還在期待着獵人的到來,期待着最後了結的一刻。

展昭注視葉朝風那雙依舊晴朗如秋天晴空的琥珀色眼睛。往事明明已如過眼雲煙,可是一看到這雙眼睛,卻覺得那單純自在的曾經其實並沒有離開得太遠。

靜謐的室內瀰漫着飯菜的芳香,桌上兩人面對面坐着,都沉默了下來。葉朝楓握着他的手滾燙的,更襯得他的手發涼,而那熱度卻是從交握的地方傳遞過來,沿着胳膊蔓延上去,讓身子也漸漸感覺發熱起來。

他不自在地抽回手,站了起來,走到窗戶邊。窗外的風雪不知什麼時候大了起來。這讓展昭忽然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個小房子似乎是給孤立在了這片風雪之中。

忽然聽到葉朝楓開口,換了平靜客套的聲音說:

「太晚了,我該走了。」

「走了?」展昭迷茫著,「回遼國?」

葉朝楓笑了,「回家。我還要留一陣子,你隨時都可以找我。」

展昭木然地說:「是嗎,那……好走。」

身後沉默片刻:「你沒話說了?」

展昭想了想,說:「路上小心。」

葉朝楓眯著眯眼睛,異樣的光芒在裏面閃爍著,「昭,你有時候也很殘忍。」

展昭在他這樣的凝視下有點不知所措,別過臉想躲避那股逼人的視線,但是依舊可以感覺到那股視線的灼熱。

他從來沒有見過葉朝楓生氣時候的樣子,或者說葉朝楓的惱怒從來不曾表露出來過。這個男人在人前永遠優雅從容,你永遠不知道那溫和的笑容背後是怎麼樣的心思。

可是此刻他卻清清楚楚地表現出來了,那一股惱怒,以及灼人的慾望。

展昭到底是成年人了,知道情況不妙,更加慌張,結巴道:「我……你……雪下大了……路上滑……」

葉朝楓氣勢洶洶地瞪着他,就在這一刻,卻忽然煙消雲散,凌厲的氣勢化做一陣春風。

曖昧的語氣,溫柔的笑:「看來不用強的是不行。」

做什麼?還未來得及發問,嘴唇就被溫暖柔軟的物體堵住。

葉朝楓溫柔地吻著,懷裏明明是成熟的男子卻有着青澀的唇,帶着一點不知所措的木然和幾分順從。就像一隻突然被人親近的貓,緊繃着身體,隨着愛撫半將就地放平豎起的毛。

片刻后才慢慢分開,葉朝楓眼裏盛滿柔情凝視着眼前的人。展昭表情十分平靜,幾乎有點像嚇傻了,眼睛也沒有看他,而是無焦距地越過他的肩膀投向身後的某處。

葉朝楓笑意加深,再度傾身吻住他。

這次他吻得很深,雙手緊緊摟住那個人,將他抱在懷裏,仔仔細細品嘗。吻落在他的額頭、眉、眼睛、鼻樑,最後在唇上輾轉纏綿,過關斬將,長驅直入,與他的舌緊緊糾纏在一起。懷裏的身體終於無法控制地輕輕顫抖了起來,卻是沒有掙扎。原本有些清涼的身體似乎感染上了這個熱度,隔着單薄的家居衣傳遞了出來。

這隻貓終於被撫順了皮毛,匍匐在掌下。

葉朝楓雙手試探著在展昭身上遊走撫摸,當撫到腰間一處時,展昭身子明顯地一顫,最後一點僵硬也瓦解崩潰,開始試着回應這個吻。

兩人擁抱着在窗下無聲纏綿良久,越吻越深,越吻越熱,感覺似乎有電流在兩人之間暢通無阻地來迴流動。葉朝楓猛地拉開兩人,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此刻深如瀚海,他在展昭耳邊低沉黯啞地問:「卧室在哪?」

他的用意是好的,但是這句話卻像當頭冷水一樣把展昭一下從情慾旋渦中潑清醒了過來,脫口而出:「你想幹什麼?」

說完,兩人互相瞪住。葉朝楓眼看着展昭的臉越來越紅。他似乎這才意識到他們兩人剛才幹了什麼。

葉朝楓忍俊不禁,反問:「你說我想幹什麼?」

展昭驚怒交加,立刻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葉朝楓臉上帶着奸計得逞之人定會有的滿足且得意的表情。他倒不擔心展昭會因為被非禮了而來揍他,畢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可以用成熟點的辦法解決事情。

他感慨一聲:「早八年就該這麼做了。」

展昭的脖子根都紅了,「你在胡說什麼?」

「我從來不胡說。」葉朝楓理直氣壯,「我說話做事,向來深思熟慮。即便是剛才吻你,也不是一時興起。」

這人臉皮之厚,讓展昭張口結舌。

葉朝楓還追加一句:「我感覺你也不是不喜歡的。」

展昭恨不能咬舌自盡。

「葉朝楓,別說了!」

葉朝楓笑:「這裏只有我們兩個,有什麼話不能說?」

展昭哭笑不得。他只記得之前他正在向葉朝楓道謝,怎麼立刻就變成以身相許了?這到底是吃飯還是吃他?

葉朝楓望了望窗外,說:「你也真是的,外面雪那麼大,你就把我往外趕。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收留我一夜不算勉強吧。」

展昭此刻腦海里只有四個字:「引狼入室」。

可是外面的風雪真的很大,而且天色又已經晚了,公路都封了吧。再把人趕走,似乎也太不近人情了。

展昭一邊在心裏念著「我一定會後悔的」,一邊往樓上指了指,說:「客房可以住人。」

葉朝楓笑眯眯道:「謝謝。」

入夜,風雪愈加猛烈,居然沒有一點要收斂的趨勢。電視台已經發佈了暴風雪警報,許多道路都已經中斷。隔着雙層玻璃依舊可以聽到外面颶風呼嘯的聲音,地動山搖,彷彿要將這棟小樓連根拔起。

葉朝楓說這樣大的風雪,只有在遼國才遇到過。

葉朝楓……

那個人此刻正睡在隔壁的客房裏,不知道是不是也在聽着窗外的風和雪。

展昭翻了個身,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緊了一點。並不是暖氣開得不夠,但是他就是覺得有點冷。

忽然門上響起輕輕的敲門聲。展昭在黑暗中睜開眼。

又響了兩聲,顯然不是幻覺。

這房子裏除了他,剩下一個人類,也只有葉朝楓先生了。只是這半夜十二點,月黑風高夜,他來敲門做什麼?

難道是做噩夢了嗎?

展昭胡思亂想着,也不得不爬起來去開門。

葉先生穿着睡衣站在門口,左手一瓶酒,右手兩個杯子。走廊幽暗燈光打在他身後,讓他的眼神看上去有點……色情。

展昭很無奈:「有何貴幹?」

葉先生說:「青梅煮酒。」

展昭說:「胃潰瘍。」

葉朝楓說:「又沒請你一起喝。」

話說完,人也已經擠進了卧室,擰亮一盞小壁燈,把東西放在窗下茶几上。

展昭呆站着,他覺得似乎現在自己做什麼都晚了。葉朝楓擺好杯子,對他柔聲道:「站着做什麼,過來坐。」他就像中了蠱一樣,乖乖走了過去,坐在對面。

葉朝楓抿了一口酒,沉思了半晌,忽然說:「你是對的。」

展昭疑惑地望着他。什麼對,什麼錯?

「我們回不去了。」

展昭身子微微一震。有點麻木,有點遲鈍。一直是他在拒絕,但是現在親耳聽到這個人說放棄,似乎覺得有點不真實。

有點,失望。

「錯過了就是錯過。你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對我全心信任的少年。只是有點不甘心,我以為我們緣分不會那麼淺。」

展昭輕輕嘆了口氣,垂着眼睛盯着茶几上的杯墊,腦子裏亂成一團麻。他覺得很無力,覺得自己這些年過得很空白。心中的那個缺,卻是一直空着,疼痛著,仍在等待着什麼來填滿。

現在葉朝楓說他決定放棄了。

「朝楓,」他開口,「給我倒一杯吧。」

葉朝楓笑笑,給他倒了小半杯。展昭接過來,仰頭一口喝下。葉朝楓想攔,卻是沒攔住,埋怨一句:「不是胃潰瘍嗎,怎麼這樣喝酒?」

展昭感覺一股熱辣順着食道滑下,然後一股暖意涌了上來,蔓延到每一根經脈。

離別酒嗎?所以喝得有幾分決絕。今朝一別,再見不是何年何月。

葉朝楓說:「你若堅持留下來,我也不能勉強你。只是但從工作角度上講,我是真心想你來遼新的。你這脾氣,一旦認定,就堅決不會改。以後鞭長莫及,顧不了那麼全面,你要多多愛護自己。」

展昭一言不發,自己倒上酒,又幾口喝了下去。

葉朝楓嘆口氣,「還有你的身體。現在丁月華也不在你身邊了,沒人照顧你,我很不放心。你就當是為你母親着想,也該多注意一點。」

展昭嘴裏一片苦澀,點點頭。

葉朝楓笑笑,「這次重逢,也不是沒有過快樂的,不是嗎?」

展昭迎着他的視線,笑了一笑,飲進杯子裏最後一口酒。伸手再要去倒,被按住了。

「別喝了。我也該回去了。晚上好好睡。」

葉朝楓站了起來,往門口走去。展昭的目光追隨着他的背影而去。那個背影,依舊高大挺拔,依舊決絕,依舊一往無前。八年前他看這這個背影消失在車門后,八年後他又即將看着這個背影消失在房門后。

他曾在內心深處希望那人能回頭,哪怕只是看一眼,但是那人沒有。而此刻……

葉朝楓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來。他低下頭,看着那隻搭在他臂上的手。再抬起頭,看着面前那個人。

展昭望着那雙晴朗如往昔的眸子,微微笑了一下。

葉朝楓拉着門把的手鬆開,覆上他的,一把抓住,將展昭拉進懷裏,重重吻了上去。

激情如洶湧海浪一樣鋪天蓋地地打而來,瞬間將兩人席捲,理智就像撞擊在礁石上的浪花一樣粉碎成泡沫。慾望的電流在緊擁著的兩人間流竄,激閃出火花,熾熱的切入肌膚,剖開骨肉,露出最原始的渴望。

撫摸愈加急切,呼吸越來越急促,擁抱的力度已經大得無以復加,彷彿要將兩具身體化為骨血融合在一起似的。糾纏的兩人在這波濤駭浪中沉浮,呼吸無法繼續,窒息的感覺讓神智陷入一片瘋狂迷亂之中。而心跳的聲音則愈加的響亮,敲擊著耳膜,伴隨着暈眩感讓人覺得神魂顛倒。

幾近窒息的邊緣,葉朝楓撤開。兩人大口呼吸著空氣,展昭腦子裏依舊是一團缺氧造成的難以言狀的混亂。突然肩上着力,天旋地轉倒在床上,尚未來得及張開眼,一具堅實滾燙的身子已經壓了下來,將他嚴嚴實實住。

綿密的吻雨點一樣落下,吻遍眉眼鼻唇,順着高仰的下巴滑下,吮吸著,噬咬着,一路留下飛紅無數。輕微的刺痛反而加大了快感,顫抖的手也伸過來,不甚熟練地撫摸著,從抽出的襯衫下擺伸了進去。微微浸出汗水的肌膚光滑細膩,下面堅實起伏的肌肉在手的撫摸描繪下顫抖緊繃着。

葉朝楓的手也一刻不停地撕扯著身下人的衣服,大力下隨着清脆的撕裂聲,扣子崩落,露出了麥色的光潔肌膚。他起身,抬起手脫去衣服,立刻傾身覆蓋了上來。赤裸的肌膚接觸摩擦,似乎有火花生成,激蕩地身下那人終於忍不住輕聲喘息出來。

身體越來越滾燙,汗水如岩漿一樣湧出,滴落下去,燙得那人瑟縮著,卻有無法抗拒慾望而將對方擁抱得更緊。曾經拚命壓抑的,拚命克制的,到了極限,一觸即發,一發不可收拾。

糾纏翻滾撕扯,最後一件衣服終於離體而去,落在地上。

手指在彼此的身軀上遊走,勾勒著每一根曲線,每一寸肌膚都努力着渴望着接觸,以饗多年來的思念。

當疼痛從私密處襲來時,展昭猛地張開了眼睛。不知道怎麼的,屋子裏那麼幽暗,他只能看到葉朝楓汗濕的半邊輪廓,映襯著雪光,帶着濃濃慾望的眼神就想海水一樣將他溺死在裏面。而窗外的風雪卻是前所未有的猛烈,地動山搖,彷彿要將房子連根拔起。這讓他不禁抱緊了身上的人,想在著個瘋狂的世界裏抱住自己唯一在意的東西。

葉朝楓他俯身下來吻住他,細緻的溫柔的吻,舌掃過口腔里每一個角落,激出直達脊髓的電流,貪婪地吮吸著。手指在身上敏感處流連,魔力不可思議,放鬆,顫抖,渴望,激動。那雙濕潤的眼睛閉上,喉嚨里溢出一聲誘惑的嘆息。

他終於不再忍耐,放縱自己挺進,幾下試探,便已經找到了敏感處,於是毫不猶豫大力撞擊而去。展昭就像從淺彎被猛地拋進了驚濤駭浪之中,一個浪頭緊接着一個浪頭扑打而來,淹沒至頂,洶湧暗流將他在水底旋轉翻滾,轉瞬又將他拋至浪的頂端。高空落下的瞬間又有極至的快感襲來。

來不及呼吸,來不及呻吟,眼前一片雪亮的白光。猛烈的撞擊幾乎將靈魂都撞碎,天地已經化做虛無,只有火熱的軀體,糾纏的唇舌和耳邊一遍一遍的愛語才是此刻最真實的。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高潮帶着毀滅一切的力量爆發出來。展昭在那剎那張口咬住了葉朝楓的肩膀,帶着愛與恨,狠狠咬了下去。牙齒陷進了肉中,血腥味瀰漫在口腔里。疼痛與窒緊讓葉朝楓也瞬間達到了高潮。雙手緊抱住身下的軀體,力氣大得幾乎可以聽到骨頭的咯咯響聲。

浪潮漸漸褪了下去。交疊在一起的兩具身體還控制不住地顫抖著,良久,兩人的手才慢慢鬆開。屋子裏只聽得到濃重的喘息聲,帶着輕佻的色情,壓蓋住了窗外的風雪。

沒有說話,依偎著,指腹輕輕在臉上摩挲。幽暗中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折射著自己迷茫卻知足的表情。有些事,他仍然不願說出口。因為一旦說出來了,就沒有後退之路。

可是那個人卻不肯放過他,捧着他的臉,吻著汗濕的鼻子和唇,用低啞的嗓音問:「你呢?愛我嗎?愛嗎?」

那嗓音性感地出奇,那人的撫摸輕易地就在情潮未褪的身體上撥起又一輪的慾望。那雙手,帶着薄繭,寬大厚實的,一如既往地掌控著一切,以前是他的生活,此刻是他的身體。

等得不耐煩了,一口咬在左胸上,像是報復剛才那一口,又像是像撕咬開他的胸膛,把心露出來好生瞧一瞧。

展昭緊緊抿著嘴,伸手推拒,手腕被扣住,壓在枕頭上。

唇齒又接觸在一起,輕柔地廝磨著,蜻蜓點水地,慢慢地,一寸一寸吻下去。身體再度無法控制地發熱起來。剛才的疼痛還殘留着身體內部,可是新的情潮卻是無法抵擋。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喘氣已經變得急促,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解脫的雙手已經伸進那人的頭髮里。

溫柔地挺進,溫柔地律動,溫柔的愛撫。窗外的風雪似乎也轉小了,空寂的房間里清晰迴響着一聲聲的喘息以及身體與床單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卻是份外讓人覺得色情。

伸出手,十指交纏,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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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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