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第五回

水陽樓內。

元寶坐在椅子上,有些不知所措的抓着衣角,身旁放在藍布包袱。

樓水陽坐在她的對面,黑色的眸子如同定水中的石子。

「大公子……」元寶抬起了頭,傻笑着囁嚅,「嘿嘿……嘿嘿……今天的事全是奴婢自願的……並不需要大公子負起任何責任……」

樓水陽低低嘆了口氣,看向她的目光沉靜如月光:「元寶,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當你選擇闖進那個房間幫我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你和我之間的事,而是整個樓家的事了。」

「我……」明白呀,只是難道當時讓她眼睜睜看他用刀刮花自己的胸口嗎?可是事情為什麼一定要發展成現在這樣呢?他居然說要娶她!她睜大眼很認真的建議,「其實只要奴婢不說,大公子不說,不就什麼事情都可以當做沒有發生嗎?」

樓水陽苦笑着搖了搖頭:「只怕這事當不得。」

「怎麼會當不得?奴婢今天便是要走。奴婢對天發誓絕不泄露大公子半點不該泄露的事……」元寶急了,顧不得什麼禮不禮扯了他的袖角求道,「奴婢還要急着四方探尋爹娘的下落,實在是在府上久呆不得……」

樓水陽清澈的目光停在她扯着他袖角的纖指上,淡淡的語道:「好一個『急』字,四年卻也不見你離開臨安。」

元寶吃了一驚,扯著袖角的手不覺一松,臉上只能扯出更大的笑容:「大公子……那、那是因了有人說看見奴婢的爹娘在臨安出現,所以奴婢……」

樓水陽用水樣透澈的眼認真看她,直看的她心虛的低下了頭:「元寶,每一個謊言都必須用無數的謊言去掩蓋,你確定你『急』著是要探尋爹娘嗎?」

元寶咬了下唇,不知如何說才是。

此時廊上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轉瞬間,黑衣冰瞳,眉目如畫的管家便出現在了門口,他略向樓水陽點了點頭,便直直朝樓水陽身旁的元寶走了過去。

元寶眼露疑惑,在還不知道接下去會是何事的時候,便覺頸邊一涼。一把寒氣逼人的寶劍已然架在她的脖子上。

「你倒會挑地方,」管家冰冷的俊顏泛起嘲諷,「處州白龍鎮是山城,多的是山上的自然村落,你倒也料到那地方查個人查起來麻煩,只可惜你小看樓家,小看了三公子的尋人能力。」

「奴婢不知道管爺在說什麼。」那劍上的寒氣似能把人冰起來,可元寶依然可以泛出無辜的笑顏。

「不妨事,」管家居然也笑了,只可惜那笑如融雪,不是冰封后的釋然,而是漫天漫地最寒冰的時辰,「只要我的劍知道便可以了。」

言語間,那劍已更逼近元寶的脖頸,麥色的皮膚上儼然有了細細的血痕。

管家喝道:「說!你究竟是何人!」

他殺氣畢露,元寶認命的合眼,看這架勢,答不答都是死路一條了,不如留了這些口水等哪天他也了下了地獄吐他來的合算。

可是在合眼的那刻,她忽然感覺到脖邊的寒氣一撤,然後她聽見樓水陽不慍不火的聲音在她的前方:「她是我的妻。」

她又活了嗎?元寶睜開眼,摸了摸脖子,沒斷,啊,難怪書里的人總是很難死的,原來現實也是這樣啊。

「大公子!」管家收回被樓水陽摺扇架開的劍,皺起了眉,語言中儘是勸戒之意。

「她見了我的胸口……」樓水陽將元寶護在身後,知這話必引起反彈。

果然管家眼中寒氣四射,殺向樓水陽身後的元寶:「那更留她不得。」

「……在定安王府。」

「定安王府?」管家這才收回了射在元寶身上的目光,略帶疑惑的看向樓水陽。

「元寶,你先回房吧。」樓水陽先轉身讓元寶離開,才細細和管家說起了今日的事。

「原來如此……」管家恍然的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樓水陽問道,「今日可是三弟的消息回來了?」

「是,他查遍了處州白龍鎮七百八十九座山,那裏並無元姓。同時臨安的探子查了所有四年裏元寶的蹤跡,也查不着她到底來自何處,是何身份。這個人,似是平空跳出來的。大公子,你留她在身旁,若是個姦細……」

「不會的。」樓水陽斷然道。

「就算不會,解決定安府今日之事的辦法,也不一定要娶她。按方才所說,定安王想是未曾見過她的正面了。」管家一針見血。

「是了。只是所有的方法裏,只有娶她是我所想做的。」樓水陽楞了一楞,答道。

「為何?」

「為何?」樓水陽重複了一遍,想了想,苦笑了出來,喃喃道,「若我知道為何……」

這樣……就成親了呢……

元寶一身新娘服坐在床邊,蓋頭早被她扔到一旁。她聽着窗外的禮樂聲,看了眼窗外被燈籠映紅的天,無奈的扁了扁嘴,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這樣就嫁了。

她嘆了口氣,目光從身上類似紅包的衣服不小心滑到了手腕上系著的那跟紅繩上。

呵,還是那日陪如意趕廟會得的紅線呢。現下一起進府的丫鬟都已不在府里……她成了樓府唯一的例外……

腦海中瞬間閃過那日她要將紅線送給如意,如意怎麼也不收的場景。

果然是送不出的紅線,躲不過的因緣,違不了的天意。

心亂腦亂,哪裏都亂。元寶受不了的甩了甩頭,管他呢,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死豬不怕開水燙,兵來將擋,水來土淹,該怎樣就怎樣吧~

可這樣……是不是代表她四年白做了許多功?那她一直心裏抱着小小希望到底是不是不應該繼續希冀下去?是不是就要如此認命呢?……

哎呀!說了不想了啦!

她又用力的甩了甩頭,不行,腦子太空容易亂想,不如想想其他的讓腦子滿點,想什麼好呢——她雙手交握的東瞄西瞄,便看見了案上的大紅蠟燭——恩,對對對,現在是成親,就想成親!成親……成親要做些什麼呢……恩,坐花轎,然後有拜堂,然後就是她在這裏呆坐了,那麼接下去,接下去會做什麼呢?……

一直坐不安穩動來動去的她突然定住,有紅潮從脖子泛了上來。

接下去……洞房……

這下腦子是真的不空了,滿滿的都是那日在定安府木桶中的畫面。

氤氳的霧氣,光潔的皮膚,交纏的身體,他封住她的唇……

主意是她提的,只是做做樣子罷了,可是他貼緊她的溫熱皮膚在這一刻想起來是如此的真實……

樓水陽推門而入的時候見得便是她呆坐的場景,一直飛揚的心情在那一刻莫名凍結。她,尚在怪他強娶了她嗎?

他到她身旁坐下,溫言道:「元寶,你亦見了那日子城的反應,也知今日定安王來是為何,我惟娶你一條路。」

方在想他,他便出現在自己身邊。元寶嚇的往旁一跳。

樓水陽唇邊的笑着了些苦味。

元寶定下心神,驅了雜念,笑的甜甜:「知道知道,大公子是一時權宜之策。」

「還叫我大公子?」樓水陽走到桌旁倒了兩背薄酒,「雖是權宜,只怕也會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娶妻了……」

「大公子……」元寶知他語意,可任何安慰都只是空洞的話語。

他自嘲的笑笑,似他這樣今日不知明朝的,又會有何未來可言。他舉起一杯平伸向她的方向,「若不介意,可否陪我喝杯交杯?」

交杯,一交便是一輩,互擔榮辱,不離不棄。

手臂緊緊的粘在一起,他的氣息拂在她的頸邊,酥酥麻麻,讓她百般不對勁。於是幾乎是一喝完酒,她就推開了他,後退了幾步,滿臉酡紅的說道實質問題:「大……水陽,既是權宜,今夜你和我誰睡書房?」

樓水陽一楞,近不可聞的說了一句:「若我有興趣做丈夫呢?」

「啊?什麼?」元寶並沒聽清。

樓水陽清俊的臉龐浮現溫煦笑意:「書房自是我去。」語畢就轉身走出了洞房。

元寶終於鬆了一口氣,卻也隱隱有些失落,緩緩走到了窗邊,看天邊那彎新月。

空氣中有淡淡的花香傳來,是夜來香。

今夜,花正好,只可惜月不圓。

她不知樓府的秘密,他也不知她的來歷。

這是一種很玄妙的相處方式,互相信任的同時,又各自保留着自己的底線。

他們可以靜坐一下午品茶片字不語依然心曠神怡,也可以一時興起便聊個通宵達旦而不知疲倦。

她總是能帶給他許許多多的驚喜。

就象此刻她忽然想起的問他:「水陽,你知不知道有種對子叫無情對?」

「無情對?」倒真是不曾聽過。

「是啊是啊無情對,在我們家鄉很是風行呢。」她兩眼星亮,「對子不是講究對仗工整完,上下聯的意思也該有所牽連嗎?而無情對就講究對仗工整,上下聯卻一點干係都無。無情無情,就是取自『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這句的意思。」

「似乎很有趣。」他含笑的看她興緻勃勃的樣子,對她的興趣顯然超過了無情對。

「來來來,我試給你看啊,你就知道了。」她將手中的酒杯一放,很興奮的扯着他的手臂叫。

他目光似無意飄過她抓着他手臂的細細手指,點了點:「好。」他的目光飄向了欄外鏡湖旁的蒼樹,隨意的說了個上聯:「樹已半尋休縱斧。」

「樹已半尋休縱斧啊……」她喃喃念著,起了身,走了幾步,皺着眉細細想着,完全沒有發現她身後的他悄悄將自己的手覆上方才她所抓着的地方。

他發現自己是如此喜歡她不經意的碰觸,總在那刻便覺得心水滿滿要洋溢出一般。這是一種他生命中從未體驗過的情緒,不是親情,父母之情帶了景仰的距離,而兄弟之情比之硬朗的多,這種感情,很輕很溫很柔,就象水一樣,細細長長,卻又如何都斷不了。他將手輕輕覆上方才她手所在的位置,手心便熱了起來,一直燙到心中。

「啊!我想到啦!」她驀的跳轉過身。

他心跳漏了一拍,維持着淺笑,故作自然的移開手去拿起杯酒淺啄了一口。

「果然一點不相干。」她得意地說出了下聯。

果然一點不相干?乍聽上去確實是一點都不像下聯,可是細細品起來,一字對一字,虛詞對虛詞,而「干」和「斧」又都為兵器,實在是妥帖的很。這就是無情對的魅力吧,毫無瓜葛,又藕斷絲連,各成道理。

「果然是妙對。」樓水陽點頭稱道。

元寶隨便謙虛了幾下:「哪裏哪裏。」然後拿了自己的杯就坐到了欄桿上,腳伸在外晃來晃去,在某個時刻轉過了身,舉杯向他:「勸君更飲一杯酒,與爾共消千古愁。」

呵,又是無情對,以詩詞入對。她便如一口井,不低頭永不知道她水淺水溢,可低了頭也只知見不著底。

清冷月華淺淺的勾勒出她的輪廓,背着光是看不清她的表情的,可是他卻異常清楚此刻她臉上的笑顏。她愛笑,非常非常愛笑。許是因了天性,許是……為了讓她不知在何處的爹娘安心。

他舉起了酒杯,輕輕的,對自己說:「元寶,我要護你一世笑顏。」

抗拒一個自己喜歡了許久的男人是很困難的事情,可是忘卻自己想要離去的願望也是不可能的。元寶一顆心就象被生生分成兩半。與他在一起會什麼都忘只想看他與他說話,離了他腦子清醒了便又氣自己的不由自主。

於是就學着躲他,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走到哪裏都可以看見他……想想自己真是慘,居然要躲到草叢裏來……又不是做賊……好歹身份也算是當家大主母的說……

元寶坐在花園的草叢中大大的嘆了口氣,卻沒想到有一聲更長更幽怨的嘆氣聲響起。

哇,何方神聖啊,嘆氣都嘆的這麼蕩氣迴腸。

元寶好奇天性一起,就站起了身,循聲望去。

難怪哦,是樓六,這就可以理解了,這個人的聲音響度是和他身上的毛成正比的。

樓六正極其無聊在抓着一大把棋子扔下扔下,邊扔邊非常非常非常響的嘆氣,場面很是壯觀。請想像一下一隻猩猩皺眉頭扔棋子嘆氣的樣子。

元寶捂嘴為自己的想像偷笑,不過……她晶亮的眼直直的盯着那被樓六扔上扔下的棋子,如果她沒弄錯,那似乎是傳說中的玄武棋。

傳說仙人被打入凡間居住玄武山中,百無消遣,便以山中玄武石下棋,日久天長,本是稜角分明不成形狀的玄武石也被磨成了近似棋子的形狀。

后仙人飛升,只餘下了山中石屋和石棋盤上的玄武棋和這個傳說。

玄武棋哎……元寶擦了擦口角,還好,只留了一點口水。她向來沒什麼嗜好,只是看見好棋便會垂涎……

她拉了拉自己的衣服,看上去比較不象方才躲在草叢中的樣子,大大方方走了上去:「小六,怎麼一個人在這玩石頭啊?」

樓六白了她一眼,繼續扔石頭。

要是這麼容易就被他白走,她也就不是元寶了。她笑眯眯,再笑眯眯,笑的他起寒毛。

「干……嘛……」樓六聲音有些抖了,鬍子也抖啊抖的。這位新任嫂子莫非是看上他的美貌要棄大哥而就他?不行啊~他不想被淹死~

「這個石頭好象很有趣哦……」她盡量讓自己伸手拿玄武棋的動作自然。啊,玄武棋啊,她就要碰到了!

樓六卻啪的打開了她的手,眼睛瞪的如銅鈴:「這是棋子,不是石頭!」

「啊!原來小六你會下棋啊!」元寶裝出很驚奇的樣子,「水陽最近也有教我呢!」

「哦?那和老……我對一局怎麼樣!」樓六眼睛一亮,方才和老大下完棋正鬱悶呢。老大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葯,剛才的棋下的一點都不留情,平常他都不會那麼心狠手辣的,殺的他什麼脾氣都沒了……他急需要一隻菜鳥來彌補他自信虧損的心靈!

「這樣啊……做嫂子的和小叔子單獨在花園下棋不合情理呢……」元寶皺眉很為難的樣子,偷偷瞥了眼樓六,順便點一下題,「還是算了……不過老六你的石頭真漂亮……」

「是棋子!他奶奶的!你不說我不說不就沒人知道了!對一局吧!不如這樣,你要贏了我,這些棋子就都給你!」樓六一拍桌子,很大方的揮揮手,反正她也贏不了他的。

「這樣啊……那我就勉為其難很不情願的和你下一盤了……」

為……為、什、么……

樓六呆若木雞,下巴快掉到地上了。

這、這個娘們下手比老大還狠!他那掉了一地的脆弱的自尊心啊……嗚嗚嗚……

「小六,」元寶滿眼感激的抓住他的手。

他獃獃的目光從棋盤移到她臉上,嘴巴還是合不上。

「沒想到你居然讓我棋讓到如此……呃,慘絕人寰的地步……呃,既然你那麼不想要這麼石頭,那我就勉為其難極不甘願非常為難的收下了……」她很鄭重的點了點,表示他放心,她一定會幫他處理他「不喜歡」的這些「石頭」的。

果然是為難,比剛才要下棋還多了四個字。

「還有哦~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們偷偷下過棋哦,會浸豬籠的!」

他繼續獃獃的點頭,呆張著口的臉明顯因為維持時間過長開始僵了。

沒天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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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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