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摩天修覺

第三章 摩天修覺

雀翎班經過沈綉心幾天的□后,端午那日傍晚便移到靜養殿唱了出堂會,估摸唱得不錯,穆從白心情份外愉快。因為隔了三日便是江颯的生辰,穆從白還特意叫雀翎班在崖底搭了個臨時戲台,預備下幾齣拿手好戲給江颯慶生。

這看起來似乎是穆從白對屬下的關心,實際上江颯心裏清楚的很,穆從白已在漸漸的疏遠他。俗話說的好,「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穆從白並沒有太多的容人大度,對他而言,江颯既是心腹,亦是心患——心頭大患!

雀翎班的班主梅靚依以前是唱旦角的,後來想着年紀大了無所倚靠,便自己創下個班子謀生。

江颯初見梅靚依正是他生日那天,她一身素衣的立在戲台邊,正目不轉睛的看着戲台上姑娘們咿咿啊啊的扭轉着身段,雙手隨着鑼鼓打着拍子,甚是認真的表情。

梅靚依看上去也就二十齣頭,不過聽說實際年齡已經不小了,容貌長得倒是頗為秀麗動人,一點也不像是跑江湖混飯吃的戲子,眉宇間隱然透著淡淡的書卷氣,比之大家閨秀更叫人不敢褻瀆。

一段唱罷,梅靚依明顯鬆了口氣,略略聳了聳僵硬的肩膀,她叮囑唱戲的小丫頭們幾句,大約是覺著頭頂日頭太烈,便想找處樹蔭歇歇。這一回頭張望,竟意外的發現正盯着她目不轉睛的江颯。

她顯然並不知道江颯便是今日的壽星公,見他目光投來,雖有些訝異於他目光的放肆,但修覺宮現如今是武林霸主,萬萬得罪不得,於是沖他福了福,含笑行了個禮。

正欲走開,酒桌上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漢子抓着酒罈子,跌跌撞撞的攔住了她。還沒等張口,一股臭烘烘的酒氣便撲鼻而來。

「大姑娘……呃!」蒲扇似的大手伸出去想摸她的臉,梅靚依退後一步,眼中已隱現怒意,低聲說道:「大爺,請自重!」

醉漢哈哈大笑道:「自重?自重是什麼玩意?我活了四十三年,還不知道自重是什麼東西呢!」說着,啪地摔掉手中的酒罈子,雙手張開,便要去抱美人。他的話引來吃酒划拳的眾人一陣大笑,更有人隨之附和,竟放肆的衝到後台,搶了個唱戲的小旦扛到肩上。那小旦嚇得哇哇大哭,拚命掙扎,那人卻哈哈大笑着伸手在她臀上啪啪打了兩巴掌。

有了帶頭的,便立即有人效仿。頃刻間,台上台下,拍桌子的,敲碗碟的亂成一團,紛紛肆無忌憚的追趕起雀翎班的姑娘們來。

梅靚依躲閃了兩次,隨即聽見自家的姑娘們嚇得頻頻尖叫,她一時分心,竟被那醉漢抱了個滿懷。她「啊」的聲叫,雙手抵住那人的臉,卻仍是避不過他臭氣薰天的嘴親上她的粉頰。

江颯眼看着自己的慶生宴最後變成了一出荒唐的鬧劇,倒也不惱,心裏暗自好笑。這種做法真是再明白不過,若沒有穆從白在背後默許,又有誰人膽敢在摩天崖下這般放肆?分明就是不給他這個右護法面子!

紫珠嚇得臉色發白,急道:「公子,這可如何是好?」江颯假裝生氣,冷哼一聲,拂袖準備離去,紫珠大叫道:「公子,今日之事鬧得如此荒唐,宮主不會不知,萬一……萬一,他老人家不知事情真相,怪罪到公子身上,那可如何是好?」

江颯聞言笑道:「那不正好稱了某些人的心么?」

紫珠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清閑樣,不由急得直跺腳:「噯,公子,你真是……」話說到這裏,猛聽得一聲厲吼,振聾發聵,在場倒有半數人險些被這吼聲震得昏死過去,一時眾人嚇傻了眼,怔怔的呆住。

江颯冷笑道:「你瞧,管事的人不是來了么?」

那吼嘯之人不是別人,正是刑事堂堂主沈崢燮。他威風凜凜的站在五六丈開外,身後分兩排站了二三十人。

沈崢燮目光凌厲的掃視全場,掠過江颯時,沖他面無表情的略一點頭,算作見禮,江颯回之一笑。

隨後,沈崢燮指著一干人等怒罵道:「成何體統,統統給我綁回刑事堂,聽候宮主發落!」身後屬下齊聲應了,拿着繩子上前捆人。

酒後鬧事的人似乎也知鬧得過份了,均不作聲,默默的任由捆上帶回。

走近幾步,沈崢燮對江颯一拱手,湊到他耳旁小聲說道:「江護法,宮主有請!」江颯立覺他口氣有異,問道:「何事?」

沈崢燮略一猶豫,終說出實情道:「靜養殿出事——」江颯心裏暗暗一驚,聽他繼續說道:「鄭冬海死了,鄭冬煥重傷昏迷……」

「怎會如此?」要知道鄭氏兄弟在修覺宮已是屈指可數的高手,若是兄弟二人聯手,想來除了穆從白,已是無人能敵。雖說眼下鄭冬海的一隻胳膊剛廢,其實力仍是不可小覷的。

沈崢燮搖頭道:「昨兒個和兄弟們吃酒時還好好的,大約是四更天時突然著了賊人的道,卯時才被丫頭髮現。現下嫌疑最大的莫過於藍泉……」江颯心裏打了個咯噔,藍泉蒙他向宮主求情,好不容易宮主才應允既往不咎,只重罰了四十鞭撻之刑,昨兒個一大早才從刑事堂地牢裏放出來——他與鄭冬海讎隙最深,如此,嫌疑自然最大。但是,憑藍泉一個瞎子,即使武功再好,也難敵鄭氏兄弟聯手。當下說道:「這不大可能吧!」

沈崢燮不冷不熱的說道:「江護法當真袒護兄弟啊!這是與不是,宮主自有定奪!只是……藍泉這小子今天怎麼也找不着人了。他與江護法交情非淺,若無旁的原因,沒道理不來給江護法賀壽不是?」江颯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一時也無法辯駁,於是懶懶一笑,不再作任何解釋。

沈崢燮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一時也猜不出他是喜是怒,於是口氣一轉,又說道:「還有,今早收到急報,說十日前歐陽護法已在渝州遇害,屍首被人砍成八塊,丟進了長江……」

江颯這次終於變色——歐陽鐮與他同為修覺宮左右護法,在武功造詣上可說不分上下,而且歐陽鐮因為年紀比他大出一輪,宮主親傳的「瑩澈消融無上心法」已練至第五層,就功力而言,比他只高不低。

歐陽鐮如此的好身手,居然落得個死無全屍,這怎不叫江颯心寒?

「可知……是何人所為?」

沈崢燮森然道:「在場有十餘名弟子親眼所見,正是那專與咱們作對的婆娘——娑婆魔羅!」

又是她!

江颯握緊拳頭,骨骼咯咯作響,半晌他才問道:「可知她為何老是與修覺宮過不去么?」此話一出,江颯立知失言。果然沈崢燮眼神古怪的瞅了他好一會兒,才嘿嘿的冷笑兩聲:「屬下不知。」

修覺宮入侵中原之初,為稱霸武林,毀滅的大小幫派不下百數,殘殺之人更是數不勝數。這裏頭的血腥與怨氣到底有多大多深,沒人比身為領軍人物的左右護法更清楚。

江颯感覺體內的血漸漸冷了,有種深埋已久的恐懼悄悄爬了上來。他獃獃的出神,突然身上衣袍一緊,他心裏一驚,低頭一看,卻是一隻血跡斑駁的纖纖玉手拽住了他的衣角。順着那隻手,他看到梅靚依匍匐在地上,衣衫不整,露出大半個削瘦香肩,眼神渙散迷離,緊緊的拽着他的衣角,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嘶喊:「救我——求你,救救我……」只可惜,除了沙沙的風聲,江颯聽不到她任何聲音,只看到她嘴唇一開一合的嚅動。

驀地,她兩眼一翻,噗通聲摔在地上。

即使昏死過去,她的手仍是死死的拽緊了衣角,毫不鬆手。

紫珠奔上來,使勁掰開她的手,厭惡的說道:「這女人怎麼回事,要死也不會找個好地方躺去!」

江颯一言不發,沈崢燮躬身道:「請——」

江颯卻沒動身,反而蹲下身,將滿身狼狽的梅靚依抱了起來。眾人正不解其意,他卻轉身將梅靚依抱回自己的住所去了。

沈崢燮大愕,紫珠急忙跟上主人的腳步,無意中聽到句江颯低低的自言自語:「……我救你……」

穆從白的卧房並沒有設在修覺宮的正殿,他倒是格外偏愛原先卜清琊的書房,於是將那間書房重新整修一番,原先的佈置擺設一概不變,只是在裏間多加了張床,穆從白每日的飲食起居都在這裏。

江颯已經很久沒到這裏來過了,這一年多來,穆從白每次見他都是安排在正殿,而且大多有旁人在場。

沒想,這一次竟會是單獨會晤。

穆從白一身米白色麻衫,一派儒雅的站在雕鏤紗窗下,窗外翠森森的鳳竹隨風搖曳,帶出沙沙的風聲。

他通身的氣質更像是飽讀詩書的先生,哪裏像是雙手沾滿鮮血的殺人魔頭?

不知道他殺了這麼多人後,有沒有內心感到害怕的一天?江颯為心裏閃過這樣荒唐的念頭而暗自哂笑。

「笑什麼?」穆從白輕輕合上書本,淡褐色的瞳孔蘊藏着濃厚的興趣。因為修習「瑩澈消融無上心法」已有些火候,他的膚色轉變成近乎透明色,如果仔細看,會發現白皙的皮膚下緩慢流動的青色血管。

那種透明如薄紙般的皮膚,陰森森的顯得異常恐怖,江颯每每思及這一點,便猶豫自己該不該再繼續修鍊「瑩澈消融無上心法」。

「屬下有笑么?」江颯摸了摸臉,「對了,不知宮主找我來何事?」其實明知道穆從白找他是為了什麼,江颯仍是一貫的裝糊塗。

穆從白呵呵的淺笑出聲:「江颯啊江颯,你想躲我到幾時?」他拿起一本冊子,啪地丟給江颯,江颯接住,面帶困惑。

穆從白笑道:「聽聞娑婆魔羅手裏有一本冊子,專門記載狙殺我修覺宮一流高手的名字——我這裏也有一本,你且瞧瞧。」

江颯翻開粗略一瞧,只見穆從白用蠅頭小楷工工整整的謄寫了近百個姓名,每一個名字他未必都認識,但每每看到有昔日並肩作戰的同伴姓名出現時,心裏總是別地一跳。轉眼翻到頁末,最後一行墨跡尤濕,赫然是歐陽鐮的名諱。

江颯的心猛地一抽,他啪地合上冊子,凜然道:「宮主的意思,是要屬下去殺了那娑婆魔羅了?」穆從白卻出人意料的否決道:「當然不是!江颯,不是我小瞧你,你自問比歐陽鐮的武功如何?」

江颯面上一白,老老實實的答道:「尚有不及。」穆從白又道:「那你認為我讓你去殺娑婆魔羅,又有幾分勝算?」他見江颯不答話,也就繼續說道:「如果我當真要你去殺娑婆魔羅的話,其用心是否便等於要置你於死地,直接叫你去尋死呢?」

江颯心中一動,緩緩揚起頭,目光與穆從白對視。穆從白笑意款款,溫柔的道:「江颯……外間有人傳言,說我能與兄弟同創業,卻不能與兄弟共富貴。你心裏作何想法?」

江颯想不到他竟會把話說得如此直白,一時猜度不出他的真正用意,只得哈哈一笑強作掩飾。恰巧這時,門扉叩叩響了兩聲,沈綉心蓮步款款的走了進來。

沈綉心已有二十五六歲了,一張原本生得滿標緻的臉蛋卻塗了層厚厚的脂粉,朱紅的櫻唇誘人似的微噘,丹鳳眼總喜歡火辣辣的勾著人瞧。她進來時,看見江颯也在,微微一怔,隨即媚笑道:「綉心拜見宮主!拜見右護法!」她嬌滴滴的福下身去,站起時假裝站立不穩,弱不禁風般倒進江颯懷裏。江颯眉頭一皺,對這女人,他真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

穆從白微笑道:「綉心來得正好!」沈綉心假意嗔道:「宮主,你不曉得呢……」她衣着單薄的身子仍緊緊的挨着江颯,「雀翎班的那班小丫頭被右護法請的客人欺負得好慘呢。」

「哦?這是怎麼回事?」

沈綉心媚眼睨向江颯,嘆氣道:「我也不曉得詳細情形是怎樣的,不過……聽說雀翎班的梅班主好像被擄進右護法府邸了呢。」

穆從白大感興趣的笑道:「是么?嗯……讓我想想,那姓梅的女子除了年紀大了些,倒確有幾分姿色——哈哈,江颯,我總以為你是為了保持精純內力才一直不近女色,原來是我誤會啦!」

江颯面無表情,任由他們取笑。最後還是穆從白笑着拿出一卷帛布遞給江颯,江颯心領神會,微一頷首,退了出去。

待他走後,穆從白面色一整,肅然道:「你這會兒來這裏做什麼?」沈綉心跪拜道:「回宮主,是爹爹命綉心將這件東西交給宮主……」她拿出一樣東西,恭恭敬敬的舉過頭頂,雙手奉上。

穆從白突然面色大變,袖管一卷,將那物事抓在手中,問道:「這是哪裏得來的?」

沈綉心靜靜的答道:「爹爹懷疑害死鄭氏兄弟之人乃是藍泉,藍泉偏巧又失了蹤,於是命人搜查藍泉住所,這是在藍泉的床鋪底下發現的。」

穆從白原本雪白的臉色變得愈加蒼白,神情閃爍,好半天才道:「這事我不想第四人知道,你可明白?」沈綉心遵從的點點頭,穆從白冷道:「傳令下去,封閉摩天崖方圓百里,不許任何人下山。」

「是!」她領命退下。

穆從白站在窗口望着窗外搖曳的竹葉,天色已不如方才明朗,空氣有種山雨欲來般的壓抑感,他獃獃的看着,許久,嘆了口氣。

「……從白哥哥……」驀地,眼前似乎出現個垂髫少女的身影,手掬一叢紫丁花,幽幽的喚他,「我等你……」

他一驚,「叮」地聲,手裏的東西滑落於地。他心裏顫了下,低下頭怔怔的看着腳下的一柄把手上鑲嵌著紫色寶石的鋒利匕首。再抬頭時,眼前除了一排書架,哪裏又有什麼少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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