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夜

沉夜

夜色沉沉。

天空中一點星光也沒有,冷冽的大風吹過江面,一名領着軍士巡江的伍長不禁打了個寒戰,嘴裏罵了聲,催促手下快些行走。

腳步的聲音隔着舟板,隱隱傳入密閉的艙室中。燈光昏暗,王瑾躺在席上,雙眼微閉,胸口緩緩起伏着。

一隻手撫上他的小腹,十指修長,瑩白如玉。

「在想甚?」陳瑞將下巴抵在他的肩頭上,聲音低綿,如玉雕琢的臉龐上,泛著□殘餘的暈色。

王瑾側過眼來看着他,深瞳柔和。

「無甚。」王瑾唇角彎起,抬手將一件外袍拉上陳瑞□的肩頭。

陳瑞沒有言語,望着他的臉,目光痴迷。忽而想起初遇他時,自己不過是個總角少年,隨着做府吏的父親入濮陽王府中拜見王欽。那時的自己,懵懵懂懂,戰戰兢兢;王瑾卻是高貴的世子,生得風采翩翩,站在濮陽王身旁,與自己仿若天壤。那時的自己,何曾想過這樣美好的人,有一日竟會垂青於他……

外袍倏而滑下。

陳瑞翻身抱着王瑾的身體,將頭伏在他的頸窩上,悶悶道:「真不想回去呢。」

王瑾一愣,片刻,笑起來,將手撫上他的脊背,輕輕撫摸。

「急甚。」只聽他緩緩道:「如今正當戰事,又是我兄長喪期。再者,」停了停,他的聲音微低,在陳瑞耳邊徘徊:「我父王甚歡喜你。」

陳瑞的身體一僵。他抬起頭來,看着王瑾,面上帶着薄怒而起的淡紅:「我心裏可只念着你!」

王瑾注視着他,目光在燭火中愈加深邃,神采卻溫柔有加。

「你的心意我豈不明。」他輕喟一聲,將外袍重新拉起,蓋在陳瑞的身體上,語帶笑意:「怎還像幼兒般賭氣?」

陳瑞任他動作,沒有抗拒,卻將一雙眼睛望着旁邊案台上的燭火,定定的。

「仲玟。」好一會,他出聲道。

「嗯?」

「將來你可會一直這般待我?」

又一陣腳步聲隔着艙板碎碎傳來,未幾,復而寂靜。

王瑾沒有立即回答,片刻,只聽他的聲音輕柔:「胡想些什麼。」

火光在運河上連綿一片,黝黝的水面在黑夜裏也泛著耀眼的波光。岸上,奉命放行的漕吏們盯着艘艘兵舟巨大的輪廓,目瞪口呆。

「這般行速,不出三日可至。」當先一艘樓船上,餘慶走到舟首,高興地對顧昀道。

顧昀一身甲胄,按劍穩立。

他看看餘慶,唇角微彎,卻復又望着前方,凝眉不語。勁風吹來,旁邊火把上的火焰猛然跳動,將顧昀眉間的陰影映得愈加深刻。

片刻,他瞥向一側。

曹讓正與謝臻說着話,朝這邊走來。

謝臻冠戴整齊,一襲大氅將修長的身形襯得沉穩利落,與邊幅粗獷的曹讓站在一處,更顯得風采儒雅卓然。

照面相遇,曹讓與謝臻與顧昀見過禮。

「讓與謝使君一談,方知胸中鄙薄哩!」曹讓笑呵呵地對顧昀說。

顧昀看向謝臻。

謝臻莞爾:「曹校尉謙遜。」

曹讓正要再說,這時,甲板上的軍士向這邊大聲稟報,說後面的舟上請他過去。曹讓當即應下一聲,向顧昀與謝臻告退,與餘慶一道轉身離開了。

舟首隻餘二人。

顧昀將謝臻看了看,未言語,只將目光轉向前方。火把光中,只見得半邊平靜無波臉龐。

謝臻亦無所表示,面容澹然,隨着他一道面向平闊的江面。

「過得這兩日,京城也該到了。」少頃,忽然聞得謝臻的聲音淡淡傳來。

顧昀轉頭,謝臻側臉上的神情一貫悠然。

「刀兵無情,使君何不待戰事平息?」顧昀低緩道。

謝臻笑了笑,望向江上點點的燭火光,緩緩道:「若說兇險,將軍處境勝臻十倍,卻怎主動請纓?」

顧昀睨着他,嘴唇緊抿。

「夜深了,還請主公早歇。」零陵的大司馬府堂上,一名侍從恭敬地對顧銑道。

顧銑身披裘衣坐在案前,聞言,眼也不抬。

「我再坐片刻。」他淡淡道,說完,又低頭閱卷。

侍從深知顧銑脾性,不再勸他,行過禮,面帶憂色地告退下堂。

四周復而靜謐。

過了一刻,顧銑慢慢將卷上的幾行看完,終於抬起頭來。

堂上一個人也沒有,燭火靜靜燃著,旁邊一隻火盆中的炭火燒得正好,散發着桔紅的光芒。

顧銑轉轉頭,舒展舒展頸背,目光卻未離開案上,文書堆中,一封信函在露出一角。

忽而再憶起幾日前,顧昀臨行時,曾在這堂上擦拭一副鎧甲。

「這是你父親當年那副?」顧銑上堂來,看看那鎧甲,向顧昀問道。

顧昀頷首,答道:「正是。」

顧銑笑了笑,拍拍鐵甲上的鱗片:「記得那時,你父親征鮮卑歸來,正是意氣風發,便制了此甲,用的是最好的精鐵。」他看向顧昀:「不想,此甲頭一回上得沙場,竟是披在了你身上。」

顧昀低頭看看那鐵甲,淡淡地笑。

二人在席上坐下。

「甫辰此去京城,若得成功,必威名冠世。」顧銑倚著一旁的小几,忽然看着他,目光深邃:「你父親做到這般成就時,正是那時征羯歸來。」

顧昀一怔。

家人過來,在二人面前奉上水盞。

顧銑揮揮手,摒退堂上眾人。

顧昀望着他。

「我營中將才眾多,如呂汜那等老成有謀之人亦不缺乏,甫辰可知我卻為何單允了你?」待閑人退盡,顧銑手持水盞,話音不緊不慢。

顧昀道:「叔父委昀以大任,意在多加磨礪。」

顧銑神色從容,又道:「顧氏自隨高祖而起,歷經五世而未衰,甫辰可知其故?」

顧昀答道:「顧昀世代為國喋血沙場,戰功赫赫。」

顧銑頷首,輕嘆一聲,正容看着他:「顧氏立身,乃在戎事。列代先人,每逢國難,必殊死以赴,方得今日。」說罷,他笑了笑:「甫辰可知,此番叔父遣你,到底是藏了私心。」

顧昀淺淺莞爾,沒有說話。

顧銑飲下一口水,將水盞放下:「甫辰可知我為何與你說這些?」

顧昀道:「叔父此言,乃為告誡昀勿忘家訓。」

顧銑笑了起來,忽然咳嗽幾聲。

顧昀見狀一驚,便要上前。

「無事。」顧銑將他的手推開,卻正容看着他,目光犀利:「甫辰,你啟程之後,朝中精銳之師便被你帶去半數。這些,不光叔父知曉,大長公主與陛下也都知曉,你可明白?」

……

大長公主么?顧銑望着案旁的燭火,思量起那時顧昀的神色。

顧昀面容沉靜,頷首應下,未多言語。

起身離開的時候,面上卻浮起些猶豫。他看看手中的鐵甲,目光移向顧銑,低聲道:「我父親制此甲時,就是他走那年,可對?」

顧銑看着他,唇邊露出一絲苦意。

他微微頷首,片刻,卻道:「你父親抱負比叔父要大,叔父從來比不得他。」

想到這些,胸口突地一緊。

顧銑低頭猛烈地咳嗽起來,手臂緊緊支在案沿。

聲音驚動了侍從,急忙過來給他扶背。

顧銑咳了好久,方才緩過勁來,待重新坐穩,已面色蒼白。

侍從扶着他,憂心忡忡:「主公自從出征,咳嗽愈劇,如此下去怎得了?」

顧銑唇邊含笑,搖搖頭,卻伸手從書冊堆中抽出那信函,扔到火盆之中。

炭火正紅,沒多久,函上的薄板就冒起了輕煙。火苗從底部舔上來,木函面上,「大司馬親啟」幾個秀致而有力的字跡漸漸被吞噬,沒在濃黑的煙火之中。

皇帝醒來的時候,只覺渾身無力。

眼前的燭光已不甚明亮,他卻仍覺得刺目,不由地眼睛微微眯起。

他覺得榻旁有人,稍稍側頭,一個身影在淡淡的燭火光中清晰入目。姚馥之伏在案上,露著半邊睡顏,內侍石青色的衣袍在她身上顯得有些寬大。

頭仍有些發沉,皇帝收回目光,片刻,支撐著起身。

「陛下!」一名宮人正好端著葯碗進來,見皇帝清醒,面露喜色。

馥之被聲音吵醒,睜眼抬頭,與皇帝的目光正正相遇。

不等她起身查看,外面的徐成已聞聲趕來,見皇帝坐起,欣喜不已,激動地與眾人上前叩拜:「陛下洪福!」

皇帝看看他,卻問:「丞相何在?」聲音出來,猶帶着虛弱的沙啞。

徐成忙道:「丞相與御史大夫等人正在前殿。」

「傳。」皇帝靠在宮人疊好的軟墊上,簡短地說。

徐成一怔,正想說些什麼,看到皇帝蒼白而陰沉的神色,不敢違抗,應聲下去。

皇帝閉起眼睛,靠在軟墊上一動不動,任由宮人為他加上衣物。

馥之立在一旁,看着宮人們忙碌,只覺進退不是。

正尷尬間,忽然,她的袍角被人在後面扯了扯。

馥之回頭,卻見是個少年內侍。

那內侍不動聲色,朝殿外一指。

馥之會意,隨他在魚貫進出的宮人們遮掩下,無聲地走了出去。

殿外,徐成正在等候,與他站在一處的還有一名六旬老者,從衣飾上看,當時個的身份不低的醫官。

「此乃袁醫正。」徐成對馥之道。

太醫署的一些名字,馥之並不陌生。這位袁醫正,據說是太醫署最德高望重之人。

「袁醫正。」馥之向袁醫正一禮。

袁醫正看着她,手收在袖子裏,面無表情。

自皇帝昨日清醒,就聽說了皇帝摒退太醫,只讓一名內侍看護的事。當時他就覺得荒謬不已,堂堂太醫署的上百號醫官,在皇帝眼竟不如一介內侍信得?

袁醫正將馥之上下打量,只見此人相貌甚為秀美,體態可憐。再看徐成對他行禮的恭敬,袁醫正心中即刻想到了原因。

「陛下欲召見丞相,請袁醫正入殿內勘察陛下病情。」徐成對袁醫正恭聲道。

袁醫正頷首,目光卻仍留在馥之身上。

「哼。」片刻,他瞪了馥之一眼,拂袖而去。

馥之站在原地,啼笑皆非。

徐成卻似無所覺,轉向馥之:「陛下如今醒轉,可還須服藥?」

馥之點頭,道:「還有一服,過後便可換下。」

徐成莞爾:「有勞夫人。」說罷一禮,便要轉身往殿外走去。

「常侍且留步。」馥之出聲道。

徐成回頭。

馥之面帶憂色,猶豫片刻,向他問道:「不知鮮卑現下如何?」

徐成稍稍環視周遭,低聲答道:「鮮卑來勢甚猛,陛下暈厥前,已遣騎郎將顧峻領京畿戍衛連夜趕往三百裏外雉芒關禦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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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鶯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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