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囚禁

十九、囚禁

披甲熊押著萊拉,沿着懸崖上的一道溪谷往上走。霧氣比海岸上更濃了。他們愈往上走,懸崖厲鬼的叫喊聲和海浪的衝擊聲便愈來愈小。過了一會兒,便只聽得到海鳥無休無止的叫聲了。他們默默地攀登著岩石和雪堆。萊拉睜大眼睛,盯着周圍灰濛濛的世界;豎起耳朵,想聽到朋友們的聲音。但是,在斯瓦爾巴特群島上,也許她是惟一的人,也許埃歐雷克已經死了。

那個熊警官對她什麼話也沒說。後來,他們來到了平地上,停了下來。從海浪的聲音判斷,萊拉覺得他們來到了崖頂。她也不敢逃跑,因為害怕從懸崖邊上掉下去。

「往上看,」直到這時,那隻熊才開口說話。一陣微風吹來,吹動着厚重的霧靄。

雖然幾乎沒有什麼亮光,萊拉還是看了一眼,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座巨大的石頭建筑前面。它至少有喬丹學院最高的建築物那麼高,但要大出許多,上面刻滿了戰爭的場面,描繪的是披甲熊取得了勝利和斯克雷林醜人投降、韃靼人被鐵鏈拴著在火礦做苦力、齊柏林飛艇從世界各地飛來向披甲熊國王埃歐弗爾·拉克尼松進貢。

這就是那些雕刻描繪的內容——至少熊警官是這麼告訴她的。萊拉不得不相信他的話,因為正門上深深雕刻着的每一個凸起和壁架全都被鯡鳥和賊鷗佔據了,它們忽粗忽細地大叫着,不斷地在頭頂上方盤旋。房子的每一個地方都被鳥糞塗抹上了一層厚厚的白色的臟乎乎的東西。

然而,披甲熊卻似乎看不到這又臟又亂的一切。他們領着她,穿過巨大的拱門,走在覆蓋着冰雪和臟乎乎的鳥糞的地面上。裏面是一個院子、高高的台階和幾個大門。每經過一個地方,身穿盔甲的披甲熊便喝令這些來訪者站住,以便驗明身份,他們便回答口令。他們的盔甲顯得非常精美,閃著微光,頭盔上全都插著羽毛。萊拉情不自禁地把自己見到的每一隻熊跟埃歐雷克·伯爾尼松作一比較,結果總是埃歐雷克勝他們一籌。他比他們更強壯、更得體,他的盔甲也是貨真價實的盔甲,帶着銹跡斑斑的顏色,沾滿了血跡,一次次戰鬥在上面留下了凹凸不平的印記,不像她此時看到的周圍的大部分盔甲那樣優雅、光鮮、華而不實。

再往裏走,溫度便升高了,某些氣味也隨之濃重起來。埃歐弗爾的宮殿裏的氣味真是令人作嘔:腐臭的海豹肉味、糞便味、血腥味,還有各種各樣的垃圾的味道。萊拉把風帽往後推了推,以便稍微涼快一下,但她還是禁不住皺起了鼻子——但願披甲熊看不懂人類的表情。地上每隔幾碼的距離便放着幾個鐵架子,上面托著鯨油燈。搖曳的燈影下,要看清她走在什麼地方也並不總是容易的事情。

最後,他們在一扇沉重的鐵門外停了下來。一個熊哨兵撇下巨大的門閂,那個熊警官突然向萊拉揮起爪子,按住她的腦袋,一把把她推了進去。沒等她明白是怎麼回事,便聽到身後的門被「哐啷」一聲閂上了。

裏面漆黑一片,好在潘特萊蒙變成了一隻螢火蟲,在他們周圍發出一絲微弱的亮光。這是一間監獄,四周的牆壁十分潮濕,滴著水珠,裏面放着一條石凳,算是傢具。最裏面的牆角里堆著一堆破布片,算是她睡覺的地方。她能看得到的也只有這些了。

萊拉坐了下來,潘特萊蒙落在她肩膀上。她把手伸進衣服裏面摸了摸,真理儀還在。

「潘,它肯定被撞得夠嗆,」萊拉低聲說,「但願沒有撞壞。」

潘特萊蒙飛到她腰問,蹲在那兒發着光。萊拉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她的部分思緒又開始工作了:雖然此時身處可怕的危險之中,但她依然能夠保持着看懂真理儀所需要的那份沉着,她覺得這實在是了不起。然而,她的這一部分思緒又是那麼地活躍,以至於那些最複雜的問題竟然自動地轉化成了相應的符號,就像她的肌肉帶動四肢那麼自然:她幾乎都用不着動腦子去想。

她轉動着指針,腦子裏想着問題:「埃歐雷克在哪兒?」

答案馬上就出來了:「離這裏有一天的路程,你落地之後,他是被氣球帶到那兒去的;不過他正在朝這邊趕過來。」

「羅傑呢?」

「跟埃歐雷克在一起。」

「埃歐雷克打算幹什麼?」

「雖然困難重重,但他打算闖進宮殿,救你出去。」

她把真理儀放到一邊。她甚至比剛才更擔心了。

「這些披甲熊是不會讓他這麼乾的,是不是?」她對潘特萊蒙說,「他們數量太多了。潘,我真希望自己是女巫,這樣你就能離開我去找他,給他帶個信等等,我們就能制定一個適當的計劃……」

說到這兒,她對自己的生死產生了一種恐懼。

就在這時,從幾英尺遠的暗處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這個聲音問:「是誰?」

萊拉嚇得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往牆邊退去;潘特萊蒙馬上變成一隻蝙蝠,大聲尖叫着,繞着萊拉的腦袋盤旋著。

「嗯?嗯?」那個男子說,「是誰?說話!說話!」

「變回到螢火蟲吧,潘,」萊拉顫抖著聲音說,「不過別靠得太近。」

潘特萊蒙變的那點搖曳的亮光在空中飛舞著,在說話的那個人的頭頂上方盤旋。原來,角落裏的那一堆根本就不是破布,而是一個長著灰白大鬍子的男子。他被鐵鏈子鎖在牆上,在潘特萊蒙的微光下,他的兩眼熠熠閃光,蓬亂的頭髮披散在肩上。他的精靈是一條疲倦不堪的毒蛇,趴在他的大腿上,在潘特萊蒙飛近的時候不斷地吐著毒信。

「你叫什麼名字?」萊拉問道。

「喬塞姆·桑特里亞,」那個人答道,「我在特洛斯特大學擔任皇家宇宙學教授。你是誰?」

「萊拉。貝拉克瓦。他們為什麼把你鎖在這兒?」

「出於仇恨和嫉妒……你從哪兒來的?嗯?」

「喬丹學院,」萊拉說。

「什麼?牛津來的?」

「是的。」

「特雷羅尼那個無賴還在嗎?嗯?」

「擔任帕爾默教授的那個人?是,他還在,」萊拉答道。

「是嗎?天啊!嗯?他們早就該要他辭職了。狡猾的剽竊犯!徒有虛名!」

萊拉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他有沒有發表關於伽馬射線光子的論文?」教授把臉猛地一揚,直盯着萊拉的臉問。

萊拉後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她說,但馬上又習慣性地編起了瞎話:「還沒有,」她接着說,「我想起來了。他說還需要核實幾個數字,而且……他說他還打算寫一寫塵埃——就是這樣。」

「無賴!小偷!惡棍!流氓!」老人大聲叫道,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萊拉擔心他會氣壞了身子。教授用拳頭捶打着大腿,他的精靈沒精打采地從他的腿上滑下來。幾滴口涎從他嘴裏流了出來。

「是的,」萊拉說,「我一直就認為他是小偷,還是個流氓,沒錯。」

一個髒兮兮的小丫頭出現在自己的監獄里,居然還認識自己耿耿於懷的那個人,這怎麼可能呢?然而這位皇家教授並沒有意識到這個。他的確快要氣瘋了,這一點毫不奇怪——可憐的老頭兒。不過,也許萊拉能從他那兒找到些有用的隻言片語的消息呢。

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他附近,跟他保持着距離,既不能讓他夠著自己,但也能讓潘特雷蒙那小小的亮光清楚地照亮他。

「有一件事,特雷羅尼教授過去總是吹噓,」她說,「說他跟披甲熊國王有多熟——」

「吹噓?嗯?嗯?我要說他確實是吹牛!他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個紈絝子弟而已!還是個剽竊犯!原始研究他一點兒也沒做!全都是從史聰明的人那兒偷來的!」

「就是,就是,」萊拉認真地說,「等他真的要自己做點兒什麼的時候,卻總是弄錯。」

「對!對!就是這樣!沒什麼能力,沒有想像,徹頭徹尾的騙子!」

「我的意思是,」萊拉說,「就拿披甲熊來說吧,我敢說,你知道的肯定比他多。」

「熊,」老人說,「哈!關於他們我能寫出一大篇論文!你知道,就是因為這個,他們才把我關起來的。」

「為什麼?」

「關於他們,我知道得太多了,他們不敢殺我。雖然他們不敢,但他們非常想。這一點我是清楚的,你知道,因為我有朋友,沒錯!而且是很厲害的朋友。」

「就是,」萊拉說,「我敢肯定你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老師,」她繼續說,「因為你有那麼多的知識和經驗。」

在他的極度憤怒之中,這時依然閃過一點點判斷力。他嚴厲地盯着她,似乎在懷疑她是在挖苦自己。然而,萊拉這一輩子一直都在跟多疑、怪僻的院士打交道,她也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目光中流露着自然的欽敬。這讓他釋然了。

「老師,」他說,「那些老師……是的,我會教書。給我個好苗子,我能點燃他心頭的火花!」

「你的知識不該就這麼消失了,」萊拉鼓動他道,「應該傳下去,這樣人們就會記住你了。」

「對,」他嚴肅地點點頭說,「孩子,你說得很有見地。你叫什麼?」

「萊拉,」她又告訴了他一次,「你能不能把披甲熊的事情教給我?」

「披甲熊……」他遲疑不決地說。

「我真地想知道宇宙學和塵埃這些東西是怎麼回事,可是我不夠聰明,這些對我來說太難了。要是教這些東西,你得找真正聰明的學生。不過我可以學學披甲熊是怎麼回事,你完全可以把有關他們的知識教給我,說不定我們可以先從這兒試試,然後再往上學塵埃。」

他又點了點頭。

「對,」他說,「對啊,我認為你說得對。微觀世界和宏觀世界是有相似之處的!星星像人一樣是有生命的,孩子,這個你知道嗎?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到處都是雄心壯志!你知道,宇宙中充滿了意圖。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是有目的的。你的目的就是提醒我不要忘了這一點。很好,很好——我在絕望中已經忘記了。很好!太棒了,孩子!」

「那麼,你見過國王嗎?就是埃歐弗爾·拉克尼松?」

「見過,是的,見過。你知道,我是應他的邀請才到這兒來的。他打算建一所大學,想讓我當副校長。在皇家北極研究所看來,這是個令人垂涎的職位啊!嗯?這時候,特雷羅尼那個無賴!哈!」

「怎麼了?」

「我被這些小人出賣了。當然,特雷羅尼就是這些小人中的一個。你知道,他當時也在,在斯瓦爾巴特,他對我的能力到處造謠中傷。誹謗!詆毀!誰發現了巴納德一斯托克斯假設的最終證據,嗯?嗯?沒錯,這個人就是桑特里亞。特雷羅尼接受不了這個事實,無恥地編造謊言,於是,埃歐弗爾·拉克尼松就把我關在了這裏。你要知道,總有一天我要出去,我會成為副校長,哦,沒錯。到時候讓特雷羅尼到我面前祈求饒恕吧!到時候再讓皇家北極研究所出版委員會輕視我的投稿!哈!我要把他們全都曝光!」

「我想等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回來的時候,他會相信你的,」萊拉說。

「埃歐雷克·伯爾尼松?等他回來是沒用的,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他現在就在路上。」

「那他們會殺了他。你知道,他被驅逐出去了,不是披甲熊了,跟我一樣,屬於下賤的一類,沒有披甲熊的任何特權了。」

「可是,假設埃歐雷克·伯爾尼松確實回來了,」萊拉說,「假設他向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挑戰,要進行決鬥……」

「哦,他們不會允許出現這種情況的,」教授斷然道,「埃歐弗爾永遠不會自貶身份,去承認埃歐雷克·伯爾尼松跟自己進行決鬥的權利的。他沒有這個權利。現在,埃歐雷克可以是海豹,也可以是海象,但不是披甲熊;或者更糟糕:韃靼人或者斯克雷林醜人。對他,他們不會像對待披甲熊那樣體面地進行決鬥;不等他靠近,他們就會用火來燒他,把他燒死。沒有任何希望,沒有任何憐憫。」

「哦,」萊拉說着,心裏覺得絕望極了,「披甲熊抓到的別的囚犯呢?你知不知道他們把這些人關在什麼地方?」

「別的囚犯?」

「比如……阿斯里爾勛爵。」

教授突然完全變了一個樣子,他退到牆邊,畏縮地靠着牆,警告似地搖著頭。

「噓!小聲點兒!他們會聽見的!」他低聲說。

「為什麼我們不能提阿斯里爾勛爵?」

「他們不讓!非常危險!埃歐弗爾·拉克尼松不允許有人提到他!」

「為什麼?」萊拉湊近了些,也壓低了聲音,以便不讓他感到緊張。

「關押阿斯里爾勛爵是祭祀委員會交給埃歐弗爾的一項特殊任務,」老人低聲答道,「庫爾特夫人曾親自到這兒拜訪過埃歐弗爾,給他提供了各種各樣的報償,目的就是讓他確保阿斯里爾勛爵不礙她的事兒。你看,這我知道,因為當時埃歐弗爾還是支持我的。我見過庫爾特夫人!沒錯,跟她進行了一次長談。埃歐弗爾被她弄得暈暈乎乎,張口閉口都是庫爾特夫人,為了她,什麼事情都願意做。要是庫爾特夫人想讓阿斯里爾勛爵離她一百英里遠,那埃歐弗爾就會把他弄到一百英裏外。只要是庫爾特夫人要乾的,什麼事情都行。他還打算以庫爾特夫人的名字來命名自己的都城,這個你知道嗎?」

「所以說,不管是誰,他都不會允許他去見阿斯里爾勛爵了?」

「對!永遠不會!不過,你知道,他也怕阿斯里爾勛爵。埃歐弗爾搞的這套把戲很不容易,但他很聰明,他們雙方的需要他都滿足了。他把阿斯里爾勛爵隔離起來,以此來討好庫爾特夫人;同時,他也讓阿斯里爾勛爵得到了他想要的全部設備,也討好他。但是,這種平衡持續不了多久,是不穩定的。討好雙方,嗯?這種平衡很快就會完蛋,我這麼說是有真憑實據的。」

「真的?」萊拉心不在焉地說道,同時緊張地思考着他剛才說的話的意思。

「是的,你知道,我的精靈能掐會算。」

「是,我的也能。教授,他們什麼時候給我們吃的?」

「給我們吃的?」

「他們一定在某些時候放進些吃的東西,不然我們就會餓死的。地上到處都是骨頭,我猜是海豹的骨頭,是不是?」

「海豹……我不知道,也許是吧。」

萊拉站起身,摸索著走到門口。自然而然地,門上沒有把手,也沒有鑰匙孔,整扇門從上到下都密封得嚴嚴實實,一點兒亮光也透不過來。她把耳朵緊貼在上面,但什麼也聽不到。在她身後,老人嘟嘟囔囔地繼續自言自語。她聽見他身上的鎖鏈哐啷啷地響着,那是他疲倦地翻了個身,換了個方向躺了下去,隨即打起了鼾聲。

萊拉摸索著回到凳子那兒。潘特萊蒙受不了周圍的黑暗,變成一隻蝙蝠,這在他來說是非常合適的。他撲楞著翅膀,轉着圈兒,輕輕地尖叫着。萊拉咬着指甲,坐在那兒。

突然之間,沒有任何先兆地,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休息室里聽到的帕爾默教授說過的話。從埃歐雷克·伯爾尼松第一次提到埃歐弗爾名字的時候起,那件事就一直在困擾着她,現在它又在她記憶中重現了:特雷羅尼教授當時說,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最需要的就是一個精靈。

當然,她當時並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他當時提到披甲熊的時候,用的不是英語中的那個詞,而是當地的土語,她當時也不知道埃歐弗爾·拉克尼松不屬於人類,因為不管怎麼說,人都有精靈,所以當時教授的話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但是現在,一切都很清楚了,如果把她聽到的有關披甲熊國王的所有信息全都綜合到一起,那就是:強大的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最需要的莫過於做一個人,擁有自己的精靈。

想到這兒,萊拉的腦子裏一下子進出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要迫使埃歐弗爾·拉克尼松去做他通常絕對不會做的事;這個計劃要恢復埃歐雷克·伯爾尼松的合法王位;最終,這個計劃還要把自己帶到他們關押阿斯里爾勛爵的地方,把真理儀交給他。

這個想法就像肥皂泡一樣,優雅地飄動着,閃著微光,她怕它破碎,所以都不敢正眼看它。但是,她很熟悉各種念頭的來龍去脈,於是便任由它閃著微光,自己則扭轉頭看着別的地方,想別的事情去了。

就在萊拉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時候,門閂「咔噠」一響,門開了。燈光照了進來,萊拉立刻站起身,潘特萊蒙迅速地鑽進她的口袋裏,躲了起來。

熊看守低下頭,提起一塊海豹腰扔了進來。趁這個當兒,萊拉一步跳到他旁邊,說道:

「領我去見埃歐弗爾·拉克尼松,不然你就會受到懲罰,我有急事。」

熊看守鬆開口,把海豹肉扔到地上,抬頭看着她。要看懂披甲熊的表情並不容易,但萊拉看得出來,他很生氣。

「跟埃歐雷克·伯爾尼松有關,」萊拉快速地說,「我知道他的一些情況,國王有必要知道。」

「告訴我,我替你轉告,」熊說。

「這樣不對,在國王知道之前,不能讓別人先知道,」萊拉說,「對不起,我不是不禮貌。不過你看,什麼事兒都得是國王最先知道,這是規矩。」

也許是因為這個看守笨頭獃腦,總之,他遲疑了一下,把海豹肉扔進牢裏,然後說:「好吧,跟我來。」

他領着萊拉出了牢房,來到室外,萊拉心情一下子舒暢起來。霧氣已經散去,星星在圍着高牆的天井上空閃著光。看守跟另外一隻熊說了句什麼,那隻熊便走過來,跟萊拉說起了話。

「不是你想什麼時候見,就能見到埃歐弗爾·拉克尼松的,」他說,「你得等著,等他想見你的時候再說。」

「可是,我要告訴他的這件事很急,」萊拉說,「這事兒跟埃歐雷克·伯爾尼松有關。我敢說,國王陛下肯定很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除了國王,我還是不能告訴任何人,你難道不明白?先告訴你們是對國王的不尊重,他要是知道我們不尊重他,會發火的。」

這句話似乎起了點兒作用,不過也可能是她把這隻熊弄糊塗了。他遲疑了一下。萊拉覺得自己對事情的理解一定是正確的: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正在推行大量的新方法,弄得沒有哪只熊敢肯定該怎麼辦,那麼她就可以利用這種不確定性,見到埃歐弗爾。

於是,那隻熊退出去,向他的上級請示去了。過了不長時間,萊拉便又一次被帶進宮殿,只是這一次去的是國王的住處。跟別處相比,這裏並不幹凈。實際上,這裏的空氣比牢房裏更令人窒息,因為在所有的天然的臭氣之外,還籠罩着一股厚重的令人生膩的香水味。他們先是讓她在一條走廊里等著,然後在一個接待廳里等,接着又讓她在一扇大門外等。披甲熊們則在討論著,爭吵著,急匆匆地跑來跑去,萊拉也就有了時間環顧一下荒唐可笑的裝飾:四周的牆壁上抹了一層厚厚的鍍金水泥,有的地方已經脫落,有的因為潮濕而碎裂開來,華麗的地毯被踩得污穢不堪。

終於,那扇大門從裏面打開了。六個枝形吊燈耀眼地照着,地上鋪着深紅色的地毯,空氣中那股厚重的香水味又濃烈了許多,還有六七隻熊的臉,全都徑直盯着她。他們都沒有披盔甲,但卻都戴着些像首飾的東西:一條金項鏈、一塊紫色羽毛做成的頭巾和一條深紅色的綬帶。令人難以理解的是,房子裏居然還住着一群鳥。燕鷗和賊鷗站在石膏飛檐上,不時地猛撲下來,爭搶從它們建在吊燈上的窩裏掉出來的碎魚片。

房子的盡頭是一個高台,上面矗立着一個巨大的寶座,是用花崗岩做成的,代表着力量和宏偉。但是,跟埃歐弗爾宮殿裏的很多別的東西一樣,上面花里胡哨地垂掛着鍍金的垂花和掛飾,看上去像是在山腰上貼了一層金箔。

寶座上坐着一隻熊——萊拉從來沒見過這麼大塊頭的熊。埃歐弗爾。拉克尼松甚至比埃歐雷克還要高大、魁梧,他的臉更加靈活,更富於表情,裏面有一種類似人的東西——她從來沒有在埃歐雷克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當埃歐弗爾看着她的時候,她覺得似乎看到有一個人從他的眼睛後面注視着自己,那眼神有點兒像她見過的庫爾特夫人,那是對權力習以為常的狡猾的政客的眼神。他的脖子上套著一條沉重的金項鏈,上面俗不可耐地掛着一顆寶石。他的爪子足有六英寸長,上面全都包着金葉。這一切體現出了巨大的力量、充沛的精力和狡詐的技藝。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完全配得上那些荒誕的過火的裝飾;然而在他身上,這一切並不顯得可笑,相反,卻透著野性和莊嚴。

菜拉覺得非常恐懼,她的主意一下子變得那麼蒼白無力,簡直說不出口了。

但她還是湊近了一些,因為她不得不這樣。這時,她看見埃歐弗爾在膝蓋上抱着一個東西,就像人們抱着貓——或者精靈——坐在那兒似的。

那是一個肚子裏填滿了東西的大個兒玩具娃娃,做成了人的模樣,長了一張茫然、愚蠢的人臉,身上穿着庫爾特夫人才會穿的那種衣服,而且跟她也有一點兒像。埃歐弗爾是在假裝自己有精靈——這下,萊拉明白自己不會有什麼危險了。

她朝前走近寶座,深深地鞠了一躬。潘特萊蒙一直安安靜靜、一動不動地趴在她的口袋裏。

「偉大的國王,我們向你問好,」萊拉靜靜地說,「我說的是我在向你問好,不包括他。」

「他是誰?」埃歐弗爾問。他的聲音比她想像的要輕柔,但語氣中卻意味深長,令人難以捉摸。他一邊說着話,一邊在嘴巴前面揮動着爪子,趕走聚在那兒的一堆蒼蠅。

「陛下,是埃歐雷克·伯爾尼松,」萊拉說,「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這件事非常重要,也非常機密,我想我應該單獨跟你說,真的。」

「跟埃歐雷克·伯爾尼松有關?」

萊拉小心翼翼地邁步走過滿是鳥糞的地面,湊到他前面,伸手轟著嗡嗡地向臉上撲過來的蒼蠅。

「跟精靈有關,」她說,聲音低得只有埃歐弗爾聽得到。

他的臉色一變。萊拉看不出他的表情是什麼意思,但毫無疑問,他一下子有了興趣。突然,他離開寶座,咚咚地徑直朝前走去,嚇得萊拉趕緊跳到一邊。他沖着別的熊咆哮著,給他們下了一道命令,他們便都低下頭,朝門口退去。吼叫聲中,那些鳥驚慌失措地飛了起來,刺耳地尖叫着,在頭頂上方快速地飛來飛去,然後才回到窩裏安靜下來。

屋子裏只剩下了埃歐弗爾·拉克尼松和萊拉。他迫不及待地轉向她。

「怎麼樣?」他說,「告訴我你是誰,什麼事跟精靈有關?」

「我就是精靈,陛下,」萊拉說。

他一下子僵立在那兒。

「誰的?」他問。

「埃歐雷克·伯爾尼松的,」萊拉答道。

這是她說過的危險最大的一句話。她看得很清楚,要不是他太吃驚了,他會馬上殺了她。她繼續說:

「請聽我說,陛下,讓我把事情經過全都告訴你,然後你再殺我。你看得出來,我是冒着生命危險到這兒來的,我也根本不可能傷害你,我想幫幫你,所以我就來了。埃歐雷克·伯爾尼松是第一頭擁有精靈的熊,可是這個第一本來應該是你的。我寧願做你的精靈,也不想給他做,這就是我為什麼到這兒來的緣故。」

「怎麼可能呢?」他說着,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熊是怎麼得到精靈的呢?為什麼是他?你怎麼能離開他那麼遠呢?」

一群蒼蠅像一個個單詞似的,從他嘴邊飛了出來。

「這很簡單。我之所以能離他很遠,是因為我跟女巫的精靈一樣。你知道他們能離開他們主人好幾百英里吧?道理是一樣的。至於他是怎麼得到我的,那是在伯爾凡加。你一定聽說過伯爾凡加,因為庫爾特夫人一定跟你講過,不過,他們在那兒都在做些什麼,她可能並沒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訴你。」

「用刀切……」他說。

「是的,用刀切,這只是一部分,又叫切割,但是他們還干別的各種各樣的事情,比如製造人工精靈,並且在動物身上做實驗。埃歐雷克·伯爾尼松聽說后,就主動提出在自己身上做實驗,看看他們能不能給他造一個精靈,他們還真地造了一個,就是我,我叫萊拉。人類的精靈都是動物的樣子,同樣的道理,熊的精靈就是人的樣子,我就是他的精靈。我能看出來他在想什麼,能準確知道他在幹什麼,在什麼地方,還有——」

「他現在在哪兒?」

「在斯瓦爾巴特群島上,他正全速朝這個方向趕過來。」

「為什麼?他想幹什麼?他一定是瘋了!我們會把他撕成碎片!」

「他是沖我來的,要把我弄回去,可是,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我不想做他的精靈,我要做你的精靈。伯爾凡加的那些人一看到熊有了精靈以後變得那麼強大,他們便決定再也不做那樣的實驗了。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將成為歷史上惟一擁有精靈的熊。有我幫助他,他能率領所有的熊來反對你,這就是他為什麼要來斯瓦爾巴特群島的原因。」

熊國王憤怒地大聲吼叫起來,震得枝形吊燈上的水晶叮噹作響,大廳里的鳥全都尖叫起來,萊拉的耳朵也被震得嗡嗡直響。

但她還是忍住了。

「我就是因為這個才最喜歡你的,」她對埃歐弗爾·拉克尼松說,「因為你熱情、強壯,而且聰明。我不得不從他那裏逃出來,到這兒來告訴你,因為我不想讓他統治披甲熊王國,應該由你來統治。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擺脫他,讓我變成你的精靈,不過,除非我告訴你,否則你是不會知道的,你只會用通常對待像他這樣被驅逐了的熊的方式來跟他搏鬥。我是說,跟他搏鬥的方式不對,向他扔火球燒死他等等方法。你要是這樣做,我就會吹燈拔蠟、跟他一塊死了。」

「可是你——怎麼能——」

「我完全能夠變成你的精靈,」萊拉說,「但你必須跟他單打獨鬥,打敗他,這樣,他的力量就會注入到你的身體里,我的思維也會注入到你的頭腦里,我們就會像一個人那樣,彼此知道對方的想法。你可以把我派到很遠的地方,替你偵查;也可以讓我留在你身邊,你喜歡怎樣就怎樣。而且你要是願意,我就給你帶路;把伯爾凡加打下來,讓他們給你喜歡的熊製造些精靈;要是你只想讓自己成為惟一有精靈的熊,那我們就把伯爾凡加給毀掉。埃歐弗爾·拉克尼松,你跟我聯手,沒有我們做不到的事!」

說這些話的時候,萊拉一直用一隻顫抖的手在口袋裏握著潘特萊蒙。他變成了一隻老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小,盡量地一動不動。

埃歐弗爾·拉克尼松來來回回地踱著步,激動得像要爆炸開來似的。

「單打獨鬥?」他嘴裏念叨著,「我?我必須跟埃歐雷克·伯爾尼松打?不可能!他被驅逐了!怎麼可能呢?我怎麼能跟他單打獨鬥?只有這一個辦法嗎?」

「這是惟一的辦法,」萊拉說,心裏卻真地希望不是這樣,因為在她眼裏,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愈來愈高大,愈來愈兇猛。儘管她是那麼地愛埃歐雷克,又是那麼堅定地信任他,但她還是難以相信他會打敗這個巨熊中的巨無霸。可是,這是他們惟一的希望了,要是在很遠的地方就被他們用火全都燒死了,那就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了。

突然,埃歐弗爾·拉克尼松轉過了身。

「拿出證據來!」他說,「證明你是精靈!」

「好的,」萊拉說,「這個我能做到,很簡單。你知道而別人不知道的事情,我都能想出來,這隻有精靈才能辦得到。」

「那你告訴我,我殺死的第一個生命是什麼?」

「我得單獨去一個房間才能猜出來,」萊拉說,「等我做了你的精靈之後,你就能親眼看着我是怎麼猜出來的了,但在這之前,不能讓別人看見。」

「這個大廳後面有個接待廳,你就去那兒,等知道答案后再出來。」

萊拉打開門,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房間,裏面點着一枝火把,空空蕩蕩的,只放了一個紅木櫥櫃,裏面擺着幾件暗淡的銀器。她把真理儀拿了出來,問道:「埃歐雷克現在在哪兒?」

「離這兒還有四個小時的路程,正以最快的速度趕過來。」

「我怎麼跟他說我做的這些事情?」

「你一定要相信他。」

她憂心忡忡地想,他一定會累得不行,但她馬上意識到,自己沒有聽真理儀的話:她沒有相信他。

她把這方面的想法放到一邊,向真理儀問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想知道答案的那個問題:他殺的第一個生命是什麼?

答案出來了:埃歐弗爾自己的父親。

萊拉接着又問了些問題,知道埃歐弗爾年輕的時候,獨自在冰天雪地里進行他第一次長途捕獵,路上遇見另一隻形單影隻的熊。他們爭吵起來,然後動了手,埃歐弗爾把他殺了。他這樣做本身就構成了犯罪,但比單純謀殺更為糟糕的是,埃歐弗爾事後得知,那隻熊是自己的父親。熊都是由母親撫養長大的,很少見到父親。埃歐弗爾自然把自己乾的這件事隱瞞了起來,除了他自己,誰都不知道,不過現在,萊拉也知道了。

她把真理儀放到一邊,心裏盤算著怎麼跟他說。

「奉承他!」潘特萊蒙低聲說,「他就想聽這個。」

於是,萊拉打開門,發現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正等著自己,臉上透著得意、狡黠、憂慮和貪婪。

「怎麼樣?」

她在他面前跪下,低下頭去觸摸他的左前爪。這隻爪子比右邊的更有力,因為熊是左撇子。

「請原諒我,埃歐弗爾·拉克尼松!」她說,「我原來不知道你這麼強壯、這麼偉大!」

「怎麼回事?回答我的問題!」

「你殺死的第一個生命是你自己的父親。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我認為你是一尊新的神,你一定是。這隻有神才有力量做得到。」

「你真的知道了!你真能看得出來!」

「是的,因為我是精靈,我說過的。」

「再告訴我另外一件事,庫爾特夫人到這兒的時候給我的保證是什麼?」

萊拉又進到那個空蕩蕩的房間,詢問了真理儀之後,帶着答案返了回來。

「她答應你,要讓在日內瓦的教會當局同意,即使到時候你還沒有精靈,也可以給你洗禮,讓你成為基督徒。唔,恐怕她還沒跟他們說呢,埃歐弗爾·拉克尼松,而且說實話,你要是沒有精靈,我想他們永遠都不會同意。我想這個她是知道的,只是她沒有跟你說實話。但不管怎麼說,等你有了我做你的精靈以後,你要是願意,就可以接受洗禮,因為到那時候誰都不能反對了。你可以提出這個要求,而他們卻拒絕不了。」

「是……說得對。她就是這麼說的。沒錯,一點兒不差。她欺騙了我?我相信她,她卻欺騙我?」

「就是,她是騙你了。不過她已經沒什麼關係了。對不起,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我希望你別介意,我要告訴你,現在埃歐雷克·伯爾尼松離這兒只有四個小時的路程了,你是不是這時候最好命令你的熊警衛,別像通常那樣去跟他打。你要是為了得到我而去跟他親自決鬥的話,那就得讓他到宮殿這兒來。」

「是的……」

「還有,等他來的時候,也許我該假裝還是他的精靈,說我迷了路,或者編個別的什麼理由。我就假裝是這樣的,他是看不出來的。你要告訴別的熊,說我是埃歐雷克的精靈、你把他打敗后我就屬於你了嗎?」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我想現在最好先別說,等我們——你和我——成為一體后,我們就可以想一想最好該怎麼做,那時候再作決定。現在你要做的是向別的熊解釋,雖然埃歐雷克被驅逐了,你為什麼還要允許他像披甲熊那樣跟你單打獨鬥,因為他們不會明白,我們得找個理由。我的意思是,他們當然會遵守你的命令,但是,要是他們知道為什麼這樣,那他們就會更佩服你了。」

「是的,我們應該怎麼跟他們說?」

「告訴他們……告訴他們說,為了讓你的王國絕對安全,你親自把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召了過來,跟他決鬥,獲勝者將永遠統治披甲熊。你看,你要是能讓他們覺得埃歐雷克到這兒來是你自己的主意,不是他主動來的,他們的印象會非常深刻,他們會覺得你能在很遠的地方就能把他召過來,他們會覺得你神通廣大。」

「是的……」

這隻偉大的熊已經完全身不由己了。萊拉發現自己對他控制得簡直令人陶醉。要不是潘特萊蒙使勁捏了捏她的手,提醒她周圍兇險的環境的話,她差不多就會得意忘形起來。

但是,她最終還是醒悟過來,謙卑地往後一退,看着披甲熊在埃歐弗爾興奮的命令下,為埃歐雷克·伯爾尼松準備戰場,耐心地等待着。與此同時,對此一無所知的埃歐雷克正疾速地向這邊趕來,她真希望自己能告訴他,這是一場關乎他生死存亡的決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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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羅盤(《黑質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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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囚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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