颯然成衰蓬

颯然成衰蓬

織金銀雷紋與萬字紋的紅氈從大殿中直鋪出去,這華麗的道路還看不見盡頭,便被門外白冷的日光湮沒了形跡。

方諸在人叢之後,看她一步步踏過紅氈。玄色?雉?衣,重重團了本色暗花與金紅纏絲綉,艷麗冷肅,襯出唇上銀紅的一點胭脂。飛長眼睫濃黑沉重,彷彿一雙鎖,鎖閉了曾是流盼清揚的雙目。那賭酒論劍的男裝少女像是被從這個身體里逐了出去,而眼前這步不染塵的雅靜美人,只不過是借了屍身的死魂,他全不認識。

踏出紫宸殿門的那一刻,冷冽的陽光照得她一時盲了雙眼,然而她依舊那樣走下去,不偏不倚。一早便沒有風,漫天米粒般的細雪不緩不急直直落着,滿地烏壓壓的人匍匐無聲。

為了將龍尾神送歸居所,昶王與三國使臣一行於二月初一自天啟出發,帝旭寵妃斛珠夫人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軍八千人護衛,其中十八抬鎏金飛角大檐子一頂,是龍尾神與斛珠夫人的座乘。

登上檐子的那刻,她稍稍偏回了頭,清碧的眼向丹墀上掃去蝴蝶振翅般輕疾的一眼。那個人還在——重重人影之後,若隱若現,正是他一貫的所在。

昶王擁兵自立眼看就在旦夕之間,近日裏總要有一場兵亂,不在京城,就在海濱。此去天涯,他與她,薄弱的緣分,或許今日已到盡頭。

相隔過於遙遠,即便目光曾經相接,他們自己亦無從知曉。浩蕩的雪幕將他們分隔開來,緩慢而不可阻擋。

儀仗行列自繼翰門逶迤出城,延伸數里之長,蔚為壯觀。天享十五年的早春,帝都百姓記憶最深的,卻不是這豪奢的行列,而是數日後天啟內驚濤駭浪般的叛亂,至於新帝的登基,那已經是秋盡冬來時節的事情了。

離開帝都的七日間,琅?始終在海市膝上昏睡着,偶爾醒來飲幾口海水。人們亦無能為力,只得看着琅?清涼濕滑的肌膚一日一日失去原本的光澤,及踝的長發間凝出了鹽霜,一把病骨輕如蝴蝶,恍然就要隨風飄走,卻又不肯海市與玉苒以外的人近身。她們只得不停輪流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這夜在行轅歇宿時,海市終於倦極,等不得玉苒回來便沉沉入睡。

夜裏,海市被輕輕推醒。她猛然坐起,環視四周,看見琅?安然在她身邊睡着,方舒了口氣。

「怎麼了?」海市轉頭詢問喚醒她的玉苒,見玉苒眼中隱隱含淚,不由心口一窒。

玉苒退後一步,在床邊正色跪下,雙手送上一疊衣物,道:「夫人,您走吧。」海市翻動那疊衣物,都是男子裝束,神色愈加銳利:「走?你要我去哪?」「夫人,今日中午近畿營副將符義軟禁了大將賀堯,現正集結兵馬,明日凌晨即將領兵二萬徑犯禁城,擁立昶王。」「什麼?」海市失聲。琅?被驚動,亦惺忪地張開了眼。

玉苒將衣物送到海市手中,頓首道:「事起突然,張承謙將軍正在設法解救近畿營大將賀堯,取得兵符。明日我們便可抵達海邊,上寶船送神的只有夫人、昶王、三國使臣,以及各人親隨,他們一定會乘機對夫人不利,夫人此時不走,就再難有機會了。」海市凝神瞧了玉苒片刻,露出了笑意:「玉姑,原來你也是義父手下的人么?」玉苒聞言慈和一笑,眼角起了紋路:「奴婢不過是個看着皇上和世子長大的老宮人。」海市搖頭輕笑。那個人啊,明明已是身陷重圍,卻還念著要放她自由。可是,事到如今,未免太遲。他就這樣親手在她身上劃下傷痕,又徒勞地捧來珠玉寶石敷在她的傷口上,她要的是最尋常簡單的傷葯,他卻無論如何不能給她。

海市以袖掩面,靜靜坐了片刻,再起身時,似已定了主意。她將玉苒拉起,問道:「玉姑,你能將消息火速送回帝都么?」玉苒眼睛一亮,答道:「能。消息此時送出,明日清早便能抵達帝都。」「好。你便讓他們在民間散佈流言,就說——」海市眨了眨眼,「就說昶王一行在海上遇上了颶風,舟毀人亡。如此一來,若是帝旭被殺,皇室血統便就此斷絕,叛軍之中為了爭奪權力,勢必要先來一場內訌。快去。」玉苒深深頷首,旋即出門傳信。片刻之後,玉苒推門進來,面有喜色:「消息已然出發。」海市亦稍舒了口氣:「唯今之計,也只有如此,趕不趕得及,這就要看天命了。」玉苒取過那些男裝,道:「夫人,玉苒這就伺候您換裝。」海市卻輕輕擺手。「不急。行轅外有兵士守衛,丑時三刻趁他們交接再走不遲。」「是。請夫人休息,丑時奴婢會喚夫人起來。」玉苒說着,便要退下。

「玉姑。」海市喚道。

「是。」海市替琅?理了理頭髮,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義父他小時候,是個什麼樣的人?玉苒一怔,隨即展開了溫暖的笑。

「世子與皇上,是當年宮中最伶俐可愛的兩個孩子。世子被送進東宮與太子一同教養時才五歲,常常騎着小馬與皇子們一同出遊。皇子中以皇上騎術最高,自然世子與皇上也特別親厚些。皇上少年老成,雖說樣樣勝過太子,卻因為母親出身低賤,處處受制,在宮中難得一個同齡友人,也便十分疼愛世子。太子對下人頤指氣使,靠近馬匹倒每每畏怯,亦不喜歡看旁人騎馬射箭,常鬧彆扭不準世子與皇上出遊。」玉苒說着,微笑着嘆了口氣,彷彿陷入了深遠的回憶之中。

「所以,每逢節慶,各皇子齊聚御前的時候,是皇上最高興的時候。旁的皇子都在討先帝與太后的歡心,只有皇上他拉着世子躲到一邊去玩耍。皇上十五歲那年,正月十五元夕夜,皇上帶着世子甩開宮人,扮作出遊的貴家公子,要往民間賞燈。誰知還沒出宮,便給太子撞見了,於是攛掇太子也換了衣裳,三人各騎了馬同去。誰知在永安大道上,太子的坐騎被炮仗驚了,踢傷庶人不說,人更是跌下鞍子,一足掛在馬鐙內不得脫身,硬是被拖出去好幾丈路。那時皇上身手已十分敏捷,縱馬追着太子的坐騎,輕身一躍就騎了上去,想要將馬控住,再將太子拉上馬鞍。誰知那馬吃了驚嚇,人立起來,眼看就要將他甩下鞍去。這時候世子追在後面急急連發五箭,竟然全都射中了那馬兩條後腿的膝彎,那馬才終於跪了下來,皇上便拔出匕首將它殺了。五千羽林軍聞訊嘩啦啦闖進燈市,將他們迎回禁城。皇上與世子只是面色發青,說不出話來,隔日便好了,太子卻足足休養了一個月。那可是那年京城裏鬧得最大的一場亂子啦。那時候世子不過十一歲。先帝本來是要重罰他們,又心疼他們這樣友愛,只好下旨將兩個孩子各打三杖了事。那之後,這兩個孩子愈發好得什麼似的,一同騎馬練武,研習兵書,在棋盤上用棋子推演陣勢,像兩棵比肩的楊樹一樣,見風就長。若不是那場戰亂,他們不至於就……」玉苒忽然說不下去,悄悄側轉了臉。

「玉姑。」海市像孩子般拭去眼角濕潤,微笑道:「謝謝你。」「夫人,您知道嗎?」玉苒轉回頭來,指尖拈起海市脖頸間掛着的鑲水綠琉璃金扳指,「這是老清海公送給世子的,皇上當年討了好幾回,世子都不肯給他呢。」海市沉默了一刻,抬頭對玉苒凄然道:「對不住,玉姑,我不能走。倘若我還能為他做些什麼,我便不能走。」玉苒尚來不及收回拈著扳指的手,臉頰上便挨了熱辣辣的一巴掌,耳內轟鳴不已。

「老奴放肆!」海市倏地站起身來,指著玉苒的額頭厲聲痛斥,「好大的膽子!莫要以為你服侍了皇上這麼多年,便可以對主子不敬!」她揚聲喊道:「衛兵!衛兵!來給我把這老賤人拖出去!」玉苒愕然捂著面頰,呆愣地望着海市。

衛兵遠遠聽見喧鬧,匆匆趕來,正趕上斛珠夫人大發雷霆,鮫人死死抱住夫人的手臂,不住搖頭落淚。

「明日要出海送神,不可妄破殺戒,真是太便宜了你!」年輕的皇妃盛怒之下摔碎了桌上的茶盞,恨恨道:「你們把她拖出去給我好生看管,明日決不許放她上船,待我送神回來,再慢慢收拾這張老皮!」玉苒怔怔看着那張決絕而美麗的、孩子似的臉孔,猛然閉上了雙眼,老淚縱橫,順從地讓衛兵將自己架了出去。最後一名衛兵恭謹地為海市掩上房門。

琅?依然跪在床邊,緊抱住海市的手臂,哀懇地搖晃着她,海市卻闔着眼,久久不答她。

天際已初露了曙色的端倪。可是,京中的那個人,還來得及看見明日的曙光么?禁城極頂。

紫宸殿的重檐廡殿頂上風勢浩大,並肩站立其上的二人衣袂飄舞,直欲飛去。街衢縱橫如棋盤,屋宇如豆,廣袤帝都盡收眼底,直到視線為黯嵐山脈所遮擋。

「鑒明,將延命之約解開吧。事到如今你再不允,也不過多予我半日壽命,白賠上你自己,並無意義。」帝旭俯瞰著開平門外,二萬叛軍蠕蠕如蟻,擁著十數輛鐵角沖城戰車,叫囂喧嘩著向開平門撞擊過來。

方諸沉默有頃,忽然開口道:「旭哥,我明白了。那時侯你說的話。」「什麼?」帝旭不曾轉過臉去,依然直視前方。

「那天,我們就坐在這兒,躲在吞脊獸和鴟吻後面偷看季昶出發去注輦,你說,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裏該有多好。」方諸眼裏有着溫暖的笑意。

「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裏……」帝旭昂然仰頭望天,嗅知血氣的屍鷲已然遠遠盤旋,伺機待下。他淺淡一笑,不再言語。

方諸笑道:「旭哥,還有時間下一盤棋。」帝旭環顧腳下帝都,片刻,道:「走罷。」金城宮內,宮人已走避一空,箱匱傾倒,整匹的金翠綢緞堆積遍地。百餘盞白牛皮燈無人熄滅,兀自在白日天光中暗弱地亮着。

黑白棋子錯落於翡翠棋枰,勢力消長,侵吞傾軋,永遠困囿於經緯縱橫之間,是命運巨手下朝生暮死的蜉蝣。半枰殘棋間,數十年人生隱約崢嶸。

「那年通平城下一役,你若不救朕,該有多好。你父親去世后,世間再無第二人知道方氏血脈的秘密,你不必做誰的柏奚,朕求死得死,連季昶也能如願得到皇位,這也算是各得其所。可是,你就是不願。」帝旭不假思索,隨手點下一子。

「相識三十年,彼此以命換命不知有多少回,皇帝不皇帝,又有什麼干係。」方諸沉吟片刻,正要落下一枚白子。

「即便朕奪走你珍愛的女子也罷?」帝旭淡淡道。

方諸落子的手指稍稍猶疑,依然準確地飛出一步:「那孩子,她從來就不該是我的。」帝旭抬眼看着棋盤對面的人,神色促狹一如少年,眼神卻含有隱痛:「你當朕已經不認識那枚扳指了么?」回答他的,是長久的沉默。

帝旭以手支額,指間玩弄著棋子,態度閑雅。沉吟間,他倏地瞥一眼門外,道:「誰說還有時間下一盤棋?這就有人找上門來了。」說着伸手一抹,攪亂了滿盤棋子。

方諸哂了一聲:「老模樣,眼看要輸,總得找個借口把這一局廢掉。」一面將白子逐一揀入翡翠樽中,一面漫聲道:「硝子,是你?」現身門外的黑衣軍漢答道:「是我,總管。」「是你的人?」帝旭收揀著黑子,問道。

方諸蓋上棋樽的鑲金翡翠蓋子。「不算是。」「季昶的人?」帝旭亦將棋子收拾了,兩樽棋子端整地擱在棋盤之上。

硝子走進門來,凜然答道:「也不算是。我自己一個人。」帝旭失笑,道:「這人倒有意思。」「昏君。」硝子腰間長劍錚然出鞘,指向帝旭,「原先我亦不信你竟能昏庸一至於此,寧願自欺欺人,以身犯險,潛身羽林軍中十年,暗地阻撓昶王反謀。可是,十年實在太長,長得讓我不得不看清了你。今日殺你毫不冤枉,卻是替天行道。」帝旭霍然起身,廣袖飄拂。「乾坤玩弄朕,朕亦玩弄乾坤。天若有道,為何不降雷將朕殛殺,要假凡人之手?朕十數年亂暴之行,為何至今才有報應?」他將視線轉向硝子,眉目愈加飛揚,狷傲不可一世,「是朕親手殺了自己,與天何干?」鼙鼓聲如萬馬奔騰,動地而來。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雲、鈞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寧泰門已破,叛軍攻入後宮。那有如巨獸腳步般的鼙鼓聲,混雜着萬千呼嘯奔涌的人聲,使得帝旭手邊夜光杯內嫣紫的葡萄美酒漾起重重細紋。仁則宮方向,當風揚起了赤紅色旌旗,人潮如挾著風雷的鉛雲向金城宮席捲過來。

多像當年,離瀾江南,征鴻哀哀。那時候,他們都還是縱馬奮鞭的年紀,黑地金蟠龍紋的王旗與血樣赤紅的流觴軍旗,在豪雨中交相輝映。

帝旭回頭對硝子輕慢笑道:「留名史冊的人只能有一個,機會轉瞬即逝。你若要動手,就趁早。」硝子尚來不及反應,身後卻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陳硝子,走到這一步才背叛你的主子,未免太遲。」門外站立着的男子抽出長刀,遙遙向硝子虛指。他背着光,面容黑得混沌一色。

硝子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你的主子待你又如何?他不放心你,又安排我混入黑衣羽林伺機暗殺,你可曾知道過有我這樣一個人?府中的消息是我走漏,他亦疑心不到我,卻一氣殺了二十來個家奴。你聽你主子的話,我的主子卻只是我自己。」符義黝黑的面孔文風不動,手中金刀受殺意激蕩,發出了幽幽的嗡鳴聲。符義身後的沉默人牆忽然被一個慌亂的喊聲撞開,圓臉矮胖的織造坊主事施霖擠將進來,踮起身體向符義耳語幾句。符義一貫平板如鐵的臉上竟顯露出明顯的震驚來,手中金刀划然反手,逼住了施霖不過一寸長短的脖子:「你敢發誓你說的是真的?!」施霖哆嗦著女人一般紅潤飽滿的唇與遍身的垮肉,顫巍巍地說:「我、我怎麼能知道真不真……可是不過一個早晨,京中就全傳遍了啊!」「出去傳令,傳播謠言者,不論戰功、銜位、出身,全部視同陣前擾亂軍心,格殺勿論!」符義撤了刀,揪過施霖,將他一把向人牆中推去。那滾圓的身軀如同一塊投入海中的石,激起的漣漪越擴越遠。

一道凌厲劍風倏地擦過符義耳邊。他愕然回首,見硝子趁眾人分神,已經向帝旭心口送去了電光石火的一劍。帝旭不閃不避,長身而立,揚起傲慢的笑。劍身深深沒入帝旭胸口,一直從后心穿透出來。

人群嘩亂。硝子睜大了失神的雙眼,猶如親眼見到了此生最難以置信的夢魘。

待到他想到要將長劍抽回時,帝旭已扣住了他的腕脈。硝子聽見自己的尺骨與橈骨寸寸折裂的聲音。

帝旭面不改色,他身邊的人卻猛然弓起了背。

虛空中,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衝破了他的胸膛。起初並不覺得疼痛。他扶住了翡翠棋盤,低頭看見自己的胸口緩緩沁出血來。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實在已經太疲累了。他舒服地嘆了口氣,終於抬頭向帝旭露出一個笑容,唇邊的舊刀痕輕輕勾起。隔着罔罔如流水的歲月,一如他十三歲那年,與仲旭並肩張旗殺出帝都時,尚帶稚氣的面龐上那無憂無懼的笑容。六翼將繪卷上那弱冠少年頎長俊秀的姿容,至今亦猶可分辨。

殿門外的人牆登時退卻數尺。這些兵士皆是跟隨符義轉入近畿營的黃泉關老兵,每一個都曾在軍神祠內六翼將繪卷前虔誠地上過香。

「莫非是……」「不會錯,是靖翼王!」「太監……」「不,清海公……」「清海公早就死了不是嗎?」雜亂的竊竊人聲如繩索,漸漸將潰亂的意識纏緊。「柔德安?曰靖,剛克為伐曰翼」……他實在早就是一個死人,一枚烏漆靈位,在廟堂內佔據不見日光的一角,金粉寫着謚號——靖翼王。

「鑒明。」清冽明凈的聲音穿破黑暗,暫時拉回了他的神志。他想要說些什麼,血卻嗆進了他的氣管,每一次呼吸都帶出衰竭破碎的氣聲,和鐵一般的腥味。

帝旭扶住他的肩,微笑道:「你愛乾淨,那劍我就不拔出來了,省得讓你噴了一頭一臉的血。」方鑒明亦微笑着,什麼也沒有說,不過輕輕頷首。

帝旭轉頭掃視着戰戰兢兢進逼過來的軍士,伸出三指,拗斷了自己胸前的劍柄,好讓胸膛里的劍刃不妨礙動作,鏘然拔出腰間長劍,桀驁地指向眼前的人群。

就在此時,海嘯般的人聲自四面聚攏。那一句流言,即便是格殺勿論的命令也壓制不住,最終由無數喏喏私語彙聚成一個巨大而惶恐的聲音,遮天蔽日而來。

——「船翻了,昶王死了!」帝旭眉眼間陡然點亮一道光彩,喃喃自語道:「呵,朕愈發地喜歡這個熱鬧收場了。『殺百餘人,力竭而崩』——這樣寫在史書上,才像是朕啊。」他厲叱一聲,劍鋒催發閃電般犀利的殺氣,橫斬千軍,血霧模糊了視線。

方諸彷彿看見黑暗與寒冷的藤蔓飛速抽枝生葉,從黃泉里向自己攀附上來。記憶化為浩大茫瀚的雲海,澎湃萬狀。

厲痛穿透胸口,如同一支向時間深處射出的箭,帶他溯流而上。千萬張血污破碎的面孔上傷口癒合,皺紋抹平,飛了霜的蒼蒼鬢角上,霜花漸次融化——歲月奔流倒轉。

燈花搖曳。

十九歲的少年雙手攏住燈盞,跳躍的火苗漸漸靜了下來。少年看着指縫間透出艷艷的紅,那是燈火照亮了他身體內奔流着的新鮮血液。

他轉頭看着病榻上的年輕男子。曾是飛揚桀驁,叱吒萬軍的光復之王,此時只像是一尊沒有呼吸的石像——除了胸口上那仍頑強滲出血跡的箭傷。

少年取出纖巧的薄刀,不緊不慢地將鋒刃湊在燈上灼了一灼。一旁紅泥爐上,葯已煎成,在文火上咕咕冒着魚眼大的泡。少年把薄刀擱下,起身將葯汁傾入碗中,稍晃一晃,凝神看那烏黑混沌的湯水,蒸蒸裊繞着白氣。專註的神情,恍如一柄新開刃的劍,寒光凜凜照人。

少年將葯碗擱下,又取過薄刀,比着手腕稍稍使力,便將自己腕上劃開。他將手臂抬高,着迷似地看着那赤紅的靈藥滴落,暗弱燈火下,鮮血如珠如玉。

殷厚的紅,一絲絲融進濃濁的黑,終於不見影跡。碗中的濃稠液體,忽然漾起了琥珀般的光,越發明亮,逐漸不可逼視。

從完成秘術的那日起,他與仲旭的命,盤根錯節,血肉共生,再不可分。

猶如兩顆塵埃般的種子,一同執着地拱出細芽,展開子葉,在每一次死生邊緣、每一場搏命廝殺中漸漸長成參天巨樹。然後,眼看着從根須開始潰爛,無能為力。或許是錯了,但他不甘心就此回頭。自始至終,不願放手的人不是仲旭,而是他自己。是他用命運的鎖鏈將兩個人捆綁在一處,走到人生終結,走到再無前路,這漫長艱難的旅途,今日終於到了盡頭,再無什麼可以牽繫。

那自由平治於草原的蠻族少年,是從他雙臂中放出的鷹隼,亦將會是君臨瀚州的王者。而海市——念及於此,另一道劈裂的疼痛撕開了他的胸膛。那英姿颯爽的少女將回到塵土飛揚的人間,結婚生子,在平凡日子的間隙中,偶爾懷想起他,又或許會將他全部忘卻。終其一生,她不會知道他是如何珍愛她。如射手珍愛自己的眼睛,如珠蚌珍愛雙殼中唯一的明珠——他亦從來不需要她知道。他願將自己躺平成路,送她去到平安寧靜的所在。

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裏。

帝旭的聲音如暗雷滾過耳邊。

何嘗不是呢。倘若只是生於市井人家的兄弟,或許孽緣便不會這樣沉重;倘若只是亂世中的尋常男女,彼此的背棄與辜負,大約也不至於深到如此鮮血淋漓地步。

死亡的鬼手一道一道糾纏上來,遮蔽他的視線,束縛他的呼吸。明澈眼神漸漸渙散,失去支撐的身體重量將翡翠棋盤推落地下,黑白棋子嘩然散落滿地。

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平安脫險了罷?視野逐漸黯淡,帝旭手中游龍般的劍光漸漸再不能穿透黑暗。土崩瓦解之前的那一瞬,他終於凝聚起一個灰白的微笑。

海水的顏色愈加深郁,像是要凝成一面幽藍的鏡,寶船如一枚小小的梭,平穩地向東北駛去,在鏡面上破開雪白的浪。

涼潤的海風自窗戶灌入裝飾華麗的艙中,澄碧冷藍的鮫紗裙裾翻飛起來,輕盈得只像是染上了異彩的清風。湛青長發中散落着星砂般的鮫淚珠,鋪了滿膝,一隻尖細秀麗的耳朵微微翕動。在潮聲中,琅嬛漸漸蘇醒,向著海市露出笑容,神色依然是虛弱,那眼神卻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纖長的手指撫過琅嬛的發,琅嬛忽然蹙起了眉,輕輕握住海市的手。

海市淡笑道:「琅嬛,我現在也只有這十隻手指還聽使喚了。好在現下到了海上,你若要走,已是極容易的了。」不知何時佇立於艙門口的朱衣青年含笑地望着她,悠然說道:「如何?筋骨麻軟,再也不覺得痛癢了罷?再過半個時辰,雙眼便會漸漸不能視物,然後聾啞隨之而來,最終就連思索也不能了。這吐火魯特產的蔓陀羅花粉芳香甜美,只須在胭脂里羼上一點,總要讓人假死三天效力才能消退。但是,這三天的時間,你是用不着的。他們兩人此時大約已經死了,你一個人活着也沒有什麼意思。」海市昂起頭,向著走近的索蘭與波南那揭冷冷笑道:「一面誓約永不派軍進入東陸,一面背地裏扶助叛亂,你們對龍尾神,也不過是如此陽奉陰違。」索蘭一手握住琅嬛的雙腕,將她拉到自己身後,語氣里不乏譏嘲:「夫人,帝旭雖然褻瀆神明,為我等所不齒,然而攻打禁城的可是你們東陸人的近畿營啊。」海市轉眼看看窗外天色,低聲道:「已經是正午時分了啊。禁城裏殺聲驚天,又有謠傳說昶王遭遇颶風葬身大海。這會兒,帝都民心大約已經動蕩不堪了罷。」「什麼?」昶王心頭不由得一凜。

「謠言散播起來,比瘟疫還快。你的屬下們,若不是正在為了國璽互相撕咬,就是已經軍心渙散,被張承謙一口口吃掉。」海市伸出顫抖的手,支持着無力的身體,緩緩站立起來,為了祭典而穿着的奢華玄色翚雉褘衣在海風中烈烈翻動。

「張承謙?那個不過二十萬兩白銀就能收買的殺豬人家的兒子?」昶王笑了起來。

「不錯,殺豬人家的兒子,也是鑒明當年在戰場上救護過的幾十名小卒之一。」海市艱難地一步步走向昶王,忽然笑了出來。季昶這含笑的神色,與帝旭是多麼相似,恐怕他自己都從來不曾意識到罷?昶王冷笑:「即便他能守住禁城,也支持不了多久。湯乾自不會坐視帝都變亂不理——就算不是為了我,帝都中亦有他非保護不可的人。」「湯乾自他絕不會離開黃泉關。關外鵠庫左右菩敦二部已經結盟,不再內耗,只要黃泉關一有異動,鵠庫人就會蜂擁而來,湯乾自還有良心,這就是我的勝算。張承謙會把緹蘭好好留着,那也會是拖住湯乾自的一顆好砝碼。」面前這女子笑得那樣愉悅,令昶王心中隱約起了不祥之感。

「若是王姐她有什麼好歹,父王絕不會放過你們!」索蘭又驚又怒。

話音未落,劍光划然閃過,削落了昶王的一綹烏髮。

此時本該是孱弱無力的女子,卻疾如閃電地探手拔了昶王腰間所佩長劍,斜斜向他胸口送來,敏捷得令人心驚。可是,蔓陀羅的毒畢竟是麻痹了她的肢體,這凝注她全副心神氣力的如虹一刺,在半路上已然失去了準頭,遭季昶攔腰大力一掌,她已經支持不住,就勢自樓艙三層窗口跌出,滾落甲板。季昶緩步下到甲板上之時,海市才剛剛背靠着船沿艱難地站起身來,長發散亂,舉止委頓艱難。

季昶丟開手中長劍,向海市進逼一步,她卻無力再閃避,只得眼看着他的手探了過來,一點一點地揪緊了她的領口。

「看這狼一樣不服輸的眼神,倘若是個男子,亂世中怕也是個梟雄。」空氣漸漸稀薄,她失去最後的抵抗,而季昶的低語,卻在耳邊縈迴不去,「可是,女人畢竟只是女人。是方鑒明親手將你逼上絕路,你又何苦為了這樣一個人賠上性命?」他殘忍而緩慢地加重手上的氣力,海市的腰身漸漸被仰面拗了下去,上半身自船沿上倒掛向海面,華麗厚重的錦衣飛揚有如舞蹈。

海市睜開眼,世界急速顛倒,無垠的碧海如天空一般懸於頭頂,那樣洶湧,像是隨時支持不住便要傾倒下來。自她慘白的唇畔,勾起了桀驁而淺淡的笑意,低聲說道:「你不會明白。」她咬住了下唇。

一股濃艷的血自唇邊沿着面頰,蜿蜒向下。她以一種近乎溫柔的神色合上了眼睛,讓細小的血流劃過緊閉的眼睫,滲入長發,在發梢凝聚成珠,懸垂,滴墜,旋即如一朵小小的殷紅煙雲消散無痕。潮聲中,似乎激起了清澈的迴響。

「鮫海里究竟有些什麼,你們這些天潢貴胄是從來不會知道的。」海市再度睜開雙眼,面孔上的痕迹如同濃赤的淚痕,妖異艷麗,「帝都中流傳著的並不是謠言——它們就要來了。」碧藍廣漠的海洋下,有什麼正被血腥喚醒。

甲板上一陣瑟瑟聲響,船身起伏之間,有滾散的珍珠撞擊著船沿。那是琅嬛的淚。鮫人那湛青的瞳心如同盛有浩瀚汪洋,默默映出這烽煙四起的人間圖卷。

而她聽見了那深處的暗涌之聲,自平靜碧波之下漸漸接近。

人海潮汐,節令更替。八荒四極,流年循環。惟有狂暴的死亡降臨之前這一刻,鹹的風吹拂傷口,引動細微麻酥的痛癢,彷彿穿破僵死繭殼,令海市空前清晰地覺察到,自己是活着的。

一瞬間,她笑得如同一個無憂無懼的孩子。或許已經來不及挽回這將傾的大廈,又或許,他已經先她一步下了黃泉。

可是,至少她做了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然後她將闔閉雙眼,放棄所有堅執與掙扎,永遠沉眠於深海之下——她已經疲倦至極。他是她胸中一道長年不能癒合的傷,非死亡不能治癒。

遠雷般的巨響起自天際線,滾沸浪潮自四面包圍過來,雪山一般的浪頭中,有鋼青的龐然身軀破水躍出。

十八丈長的寶船龍骨軋軋斷裂為前後兩半,桅杆如蒿草般輕易被浪壓斷,無數蔭天蔽日的背鰭撕裂水面,白的水沫下翻騰出暗紅的亂流。人類的細小悲鳴,終於淹沒於狂濤之中。

她像一片樹葉被高高拋向天空,又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墜入海洋。

濁綠的海面猶如另一個世界的天空,斷裂船板與人類殘肢在海流中狂亂旋轉。巨大的影子穿梭縱橫,她幾乎要被水流撕碎。

瓔珞。

佩玉。

鋪陳的霜還錦。

虯龍紋的七寶金杯,河絡的刀劍。

萬般錦繡繁華,皆向著無窮無盡的碧水深處沉落。海市微笑起來,咳出一串小小氣泡。她自己何嘗不是這場繁華戲碼里,一個蹩腳的角色?不如,都沉了罷。從此長眠海底,永世不見天日,附生著蠣與貝,海藻珊瑚纏繞。

她合上雙目,朝那死寂的墳場沉沒下去。

混亂中,有一雙纖細的手臂堅定地纏住了她。海市睜開眼睛,在逐漸模糊的視野里,她看見了琅嬛急切的臉。

琅嬛,讓我走吧。海市開啟了死白的唇,隔着繚亂水流,向鮫人無聲說道。琅嬛焦急搖頭,將手覆在她的小腹。她的手心中白光漲起,包圍了海市的身體。光的溫柔的核心內,有一個小小的蜷縮著的胚胎,嬌弱得如同一尾透明的魚苗。

溫熱的淚逸出眼眶,消散在冰冷的海水中。那濁綠的天空,她漸漸看不見了。

那一天,在海岸上等待着的八千禁軍都發誓他們看見了龍尾神。龍尾神有着妖嬈美麗的湛青鬈髮,晶藍如紗的蹼膜,眼中有七彩珠光,猶如海中最深處莫測的旋渦。她乘着巨鮫破浪而來,將斛珠夫人送還人間。

十多日後,海浪將少許寶船殘骸推上了沙灘。

那年十月,帝旭遺腹之子褚惟允降生,十一月即位,稱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進封太后,攝政二十二年。

景衡元年,鵠庫左右菩敦二部侵吞婆多那部、其朵里部,四部歸一,額爾濟即鵠庫王位。同年額爾濟暴斃,奪罕即位。

景衡三年,離瀾郡亂起,半月蕩平。

景衡四年,鵠庫并吞迦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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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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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然成衰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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