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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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男兒何不早生三百年】

看着鏡子中自己那張憔悴浮腫的所謂現代人面容,章遠遊心想:男兒何不早生三百年?

這種想法,還在他讀中學時,便產生了。這是迷戀武俠小說的直接結果。

那時候,學校中這樣的讀物十分流行。上課時,老師在台上講授,下面卻有一半學生在偷讀閑書。其中,一半人看言情、漫畫和科幻,另一半,是在讀武俠。所讀的,大抵是金庸與古龍。

正是從小說中,章遠遊知道了「江湖」。第一次接觸,便彷彿在面前打開了一扇精緻的窗戶。外面,赫然是一個神奇無比的世界。

能夠背負寶劍,腰挎酒壺,手攜美女,自由地行走在江湖之上,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一種何等讓人神往的境界啊。

但回過頭來看看現實,卻讓人灰心喪氣。老師死人一樣的面孔,垃圾山一般的作業,父母沒完沒了的催促,都讓年輕人充滿憤怒和無奈。

章遠遊習武,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所習練的,是南方流行的詠春拳。考上大學后,上體育課時,又報了散打班。

然而,他卻發現,現代的武術,與小說中描繪的功夫,實在有着相當的距離,而且,在實際生活中,可以說是派不上多大用場。

他頗為失望,難以十分的投入,所學到的,因此也僅僅是皮毛。

習武之餘,他更加沉湎於小說世界。大學畢業那年,章遠遊考了GRE和托福,赴美深造,回國后開辦公司,很快成了成功人士。十年後,三十八歲的他已成為新貴企業——大華集團總裁。

他仍然保持着對武俠的熱愛。章遠遊一直有一種希冀,就是渴望在自己生活的世界裏,也能遇上小說中那樣的俠客。

想法的產生,來得容易,結果卻自然是失望。

說起來,在這紛亂迷離的現代社會中,連武藝上比較接近的,也沒有啊。電子、納米和互聯網這樣的東西,與劍和刀不一樣,人並看不見。子彈和導彈也是看不見的,就把人撂倒了。這些爭霸之器,威力強大,卻最大程度上消減了人體自然的潛能。

再想一想,鍍膜眼鏡、便攜電腦、WAP手機、商務通,名牌西服、皮帶、皮鞋,這些累贅而必備的東西,要全副武裝在一位名叫郭靖或者楊過的人的身上,豈不好笑。

連愛情也變味了,所以要有《婚姻法》來約束。在娛樂場所中與小姐們虛與委蛇、打情罵俏時,再去冥想小龍女,便更荒誕了。

總之,章遠遊早早地發胖了,連二字鉗陽馬都已站不好,更不要說側踹和高點腳了。

章遠遊終於明白,這已是沒有了江湖的世界。

【二、古龍為章遠遊的公司看門】

古龍為章遠遊的公司看門,已經有一年半了。

他並不是那個寫武俠小說的香港人古龍,只是碰巧與他同名罷。

每天,他站在旋轉門前,睜著一雙迷惘的小眼睛注視着門外花花綠綠的世界,觀察著進進出出的各色人物,感到有趣和惶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座城市的。他以前的記憶,除了一樣事情,其餘都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抹去了。

他只記得,他醒來后,便渾身是血地躺在行人路上,周圍有一群大人和孩子在圍觀,卻誰也不來幫扶他。他想站起來,卻一動不能動。

這時候,有個男人氣憤地叫道:「你們這些人,讓開!」

是這個男人把古龍扶上汽車,送進了醫院。

他便是章遠遊,古龍現在的老闆,其時剛好路過出事的現場。

在車上,古龍再次昏迷了。

醒來時,他已在病床上了,打着吊針。他睜開眼后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是哪一年?」

「二零零二年。」護士怪異地看了他一眼,答道。

不久后,有一位姑娘帶着鮮花和水果來探視古龍。她對醫護人員和章遠遊說,這位青年是因救她而負傷的。當時,有幾個流氓要欺負她,大街上的人都害怕不敢管,只有古龍挺身而出。

聽着姑娘的訴說,古龍慢慢恢復了一些記憶。是的,他的確曾救過他。但他怎麼竟會被流氓打傷呢?這使他感到屈辱。

這種屈辱的心情,是非常自然地湧現出來的,其強烈程度連古龍自己也感到吃驚。

姑娘不知道古龍心緒的變化,只是含情脈脈地注視着自己的救命英雄。

不久后,古龍出院了。再後來,便與這姑娘結婚了。

而章遠遊也收留他為看門人。他覺得這年輕人雖然身份不清,來歷不明,但俠氣可嘉,忠心可鑒。而且,更重要的是,年輕人那與大師相同的名字,使章遠遊產生了一種與此人相識已久的親切感。

【三、黑道是現代江湖的一個側面】

章遠遊的公司,從事的是基因技術的開發與應用。用高超的基因方法,修飾人類的缺陷,治療人類的疾病,培育新的物種,並發展現代農業,是二十一世紀的時尚。這與古老神秘的武術,可以說是八杆子也打不到的事情。

章遠遊的公司,得到了美國方面的風險投資,事業發展得很快。但競爭也很激烈,同類的大型公司,在中國南方一帶就還有四五家。

從某種意義上講,生意場也如同江湖,實際上,要比以前以劍決勝負,複雜得多,麻煩得多,搞得人疲憊不堪,卻沒有壯懷激烈之情。

科技進入現代,成為了一種複雜的系統工程,已沒有了一招制敵術。一個人再怎麼埋頭修鍊,獲得秘籍,也不可能踢出「無影腳」,瞬間擊敗對手。

在這樣的江湖上,流行着古代俠客們所不能掌握的另一些武器:從MBA到造假,從VR技術到行賄。剛回國那會兒,章遠遊對此傷透了腦筋。

身為總裁,章遠遊每天工作得很晚,非但無法練功,連讀武俠小說,也幾乎沒有時間了。

這時候,他差不多忘記了另一種江湖,或者說,江湖所隱藏着的一個側面,那便是黑道的存在。

對於黑道,他一直是嗤之以鼻的。他認為那些傢伙,是一些聞到銅臭味就喪失原則的小丑,他們的行為不能以俠義來斷定。

章遠遊沒有把黑道放在心上,然而,黑道卻打上了章遠遊的主意。

這一天,章遠遊從公司大廈出來,剛打開車門,便感到腰上頂上了一樣硬梆梆的東西。

是一把手槍。

他的嘴被一隻從後面伸過來的大手捂住了。章遠遊明白,遇上打劫的了。他本能地使出一招「碰肘」,卻被對方往後一縮閃過,並還了一招「端燈」,章遠遊立時神經麻木,幾欲昏迷,已然是被拿住了。

他被推進車後座。綁匪共有兩人。一人坐在前面,負責駕駛,另一個人坐在章遠遊身邊,給他戴上手銬,往眼上蒙上黑布,嘴上也貼了膠帶。

車開動時,章遠遊驚恐不安的心裏浮起了一串串泡沫般的妄念。他想到了武俠書中的俠客們,如何在生命危險的緊急關頭,出其不意地以一招制服了強大的敵人。他為自己習武不精而感到羞愧。他不甘心地抽了抽身子,想動彈一下,臉上卻挨了一記耳光,他再也不敢亂動了。

【四、四百萬元贖人】

章遠遊被黑道綁架后,公司陷入了混亂。

不久,接到了這樣的電話:用四百萬元贖人吧,否則,就要撕票。

這樣的事情,新聞媒體最近報道得比較頻繁。有一個東北黑幫,成員個個本領高強,潛來本市作案。刑事案件太多了,誰也沒有把這當回事,除了感嘆世道不平、缺乏高人外,僅把它作為茶餘飯後談資。不料想,卻發生在了本公司總裁的身上。

董事會召開了緊急會議,決定立即報案。警察出動了。但據說,破案成功的可能性也僅為百分之三十。不久前,劫匪拿到贖金,當事人也被撕票的事情,是聽說過的。

警察來到公司了解情況。他們經過門廳時,並沒有注意到看門人古龍的存在。

看門人神情木納,像以前那樣,痴痴地看着這些人行色匆匆,走來走去,只是感到有些可笑。公司發生了這樣的大事,彷彿跟他沒有一點關係。

警察展開了偵破工作,很快,通過無線電定位技術,發現章遠遊被困在郊區的一幢廢棄的民房裏。綁匪正是從那裏打出的手機。

【五、綁匪可能是退役特種兵】

兩個綁匪蹲坐在三樓一間房屋裏的牆角,像老農民似地平靜地抽著香煙。

半個小時前,他們又讓章遠遊通了話,向他的手下證實,人質的確在他們手中,而且還好好地活着。

此後,綁匪便不置一言,平心靜氣地等待。這樣的胸有成竹,而且似乎連暴露身份也不怕,在亡命徒的身上,的確相當罕見。他們一定是身負重重命案之人。

章遠遊不知道,公司得知消息后,究竟做了些什麼。報警?大概是做了吧。雖是情理中的,卻不是他的所望。四百萬元,雖不是小數目,但他寧願按照綁匪的要求去做。在電話上,他也強調了。

這個時候,他由衷地感到,生命太可貴了。

而像舊時代那樣,以武制武,以暴制暴,現在看來,已是一場遙遠滑稽的夢幻。

他也便如綁匪一樣,焦急地等待着回復。

一邊等待,一邊打量那兩個人。

他們不過二十五六歲,穿着迷彩服,有健壯的體魄,肌肉突起,像是健美運動員。銅黑色的皮膚,像是經常在陽光下曝晒。行動猶如獵豹般敏捷。舉手投足,乾淨利落,眼神警覺,透出一股軍人般的豪氣,倒沒有黑幫人物的萎瑣。

從匪徒腳邊敞開的軍用挎包中看到,他們的武器,除了手槍和匕首外,還有微型衝鋒槍和手榴彈。

他猜想,他們可能是退伍的特種兵。在他們那裏,習練的是更加實用的格鬥術。章遠遊怎麼是對手呢。

他聽人說過,有不少這樣的人,在退役后,為了一點錢,被黑道雇為殺手。

是不折不扣的出賣人格和武藝啊。這就是這個世道,這個時代。江湖的確已經墮落了。

不久后,夜暗了下來。

外面傳來一絲動靜。綁匪豎起了耳朵。

章遠遊的手機響了。公司副總說,送錢來了,已在樓下。綁匪站起來,拿出軍用紅外望遠鏡,冷靜地觀察。不一時,嘴角露出狡黠而殘忍的笑意。

「果然把警察帶來了。這活該你倒霉。」一人惡狠狠地對章遠遊說。

另一名綁匪不動聲色,悄然離開了,系著一根尼龍繩索,無聲無息地從後窗翻下樓去,竟沒有被外面的任何人發覺。他到哪裏去了呢?剩下的一人悠閑地又抽起了煙。那臨危不亂的神態竟使章遠遊暗暗讚歎。

手機又響了。「我們帶了錢來。快下來吧。」

留在屋中的綁匪扔掉香煙,奪過手機,低聲說道:「快些讓警察離開!一群蠢豬,我們都看見了。」

那邊沉默了。過了一會兒,響起了從擴音話筒中傳來的喊話聲。

這回是警察:「你們被包圍了,識相點,投降吧。」

章遠遊心中暗暗叫苦。

這時,響起了悶啞的射擊聲。有慘叫聲。警察的叫聲中止了。似乎是,拿話筒的人被打中了。

跟着是手榴彈的爆炸聲。警察在叫:「卧倒!」

一定是那潛走的匪徒,從暗處發起了攻擊。

屋裏的綁匪挽了挽袖子,兩手各舉起一支微型衝鋒槍,湊近窗戶,以瀟灑的姿勢,開始連發射擊。這倆人竟然具有非凡神勇,配合默契,章遠遊聽到樓下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而警察因為憚忌傷害到章遠遊,不敢隨便還擊,一時半刻不敢衝進來。

由於窗戶緊閉,眩暈彈也無法投射。

不久,外面那名綁匪又爬回來了,毫毛無損,孩子般可愛地沖同伴一笑。他們像在玩一場貓逗耗子的遊戲,彷彿警察都形同虛設。

倆人站在窗口,端槍繼續射擊,姿勢的確是專業化的。似乎,這樣的對峙,他們經歷過不止一次了。驚慌害怕的是警察,不是他們。

章遠遊看得目瞪口呆。這一幕,就像一部荷里活電影。或者,武俠電影的現代版。

但這是熱兵器時代,一切都不同了。而把熱兵器應用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是否可以稱得上現代的俠客呢?心旌迷亂的章遠遊彷彿看到了一種迥異的江湖,便暫時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六、綁匪命令警察放下武器】

黎明到來了。啟明星高照,天邊抹上了一縷讓人心顫的霞色。早起的鳥兒在怪聲鳴叫。

匪徒沒有一點睏倦的樣子,略作商議,押著章遠遊走下樓來。面對警察的槍口,他們大搖大擺,神態自若,像在檢閱手下的一支部隊。

這視死如歸的神情,把在場的所有人懾住了。

章遠遊忽然產生了一個感覺,那就是,搶奪錢財並不是他們的真正目的,他們想要做的,的確是要用他們的江湖規則來挑戰這世間的所謂正統,並從中得到常人所不敢去尋找的樂趣和刺激啊。

換句話說,章遠遊之所以會認為江湖不再存在,是因為他自己作為一個特殊利益階層的代表,已經變成了江湖的對立面。

而這正是因為世界的墮落。

章遠遊看到了公司的副手和其他下屬,一個個面如死灰。有的人看見他出來了,趕忙躲到了警車的後面。

章遠遊難過地低下頭。

匪徒用槍頂着章遠遊的太陽穴,命令警察放下武器,從警車上下來。警察不敢亂來,商議了一會兒,便乖乖地下車了。

等警察都退到一邊去后,匪徒便押著章遠遊上了警車,然後,鎮定地發動引擎,一溜煙開走了。

後面立時響起了許多警車的鳴笛聲。兩名劫匪相視而笑,加快了速度。

就像玩電子遊戲,很快,不可一世的匪徒竟駕車甩下了警車,飛一般駛入了荒郊。

章遠遊明白,他的確遇到高手了。

【七、朝陽初升之戰】

然而,十幾分鐘后,匪徒劫持的警車嘎吱一聲停了下來。猝不及防,坐着的人都由於慣性而往前一衝。

不是因為到了目的地,而是路中央站着一個人,擋住了去路。

路邊是一片陰森森的墳地。擋路的人,是忽然從一處墳塋后衝出來的。透過污染嚴重的大氣,初升的太陽閃著曖昧不清的光芒,像是攔路人腦側長出的一個劇毒血瘤。

章遠遊一眼注意到的,是他手中的那把劍。

那把劍,儘管是從遠處看,也極不一般。寒光飄零,古樸無華,上面有一些褐色的暗斑。一眼可以看出,這不是商店出售的工藝劍,也不是武術隊使用的表演劍,倒像是歷經了千年風雨錘鍊,實非此世間之物。

莫測高遠的劍光使兩個匪徒一懍。第一次,章遠遊見到他們顯露出慌張。而這種慌張,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會有。

阻路之人,精瘦,結實,虯曲,寬大的額頭上青筋暴起,他像是從不長樹木的大山中跳出來的石質怪物。

這時,章遠遊已經認出,他正是公司的看門人古龍。比起看門的時候,此時的古龍像是換了一個人,體形分外高大,如同來自外星球,兩眼中透露出連章遠遊都感到毛骨悚然的濃烈殺氣。

這平時根本不能引起旁人注意的傢伙,是來救我的嗎?他能比警察還厲害嗎?章遠遊想到這裏,心頭一熱,卻也為古龍擔心。

綁匪之一做了個深呼吸,定了定神,跳下車,揚著下巴打量攔路人。

「你是誰?閃開!」

「把車上那人放了,我就走。」是奔流的地下河般沉着卻有力量的語氣。

匪徒不搖頭,也不點頭,孩子般燦爛地笑了起來,忽然揚起了手中槍。

說時遲,那時快,章遠遊還沒有看到動作,劫匪的一隻手掌已經飛到了空中。不,不是手在出擊,而是手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斬斷了。缺少了手掌的手臂看上去像一根無葉的樹棍,還直端端地向前伸著。

看門人仍站在原地。那把劍,在他的手中錚錚跳動,像是自動飛出去,完成了任務,又飛去來器般回到了主人的手中。他正用食指和中指輕輕揩著劍上的血痕。

這如同閃電的攻擊,在章遠遊所知的武術門派中,聞所未聞。章遠遊感到彷彿在看一部武俠電影,心狂跳起來。

章遠遊還來不及多想,便看見看門人開始朝汽車移動,一步一斜,歪歪倒倒,並無任何身形步法,倒像是殘疾人。他跨過那在地上痛叫滾動的劫匪,還深懷憐憫地看了他一眼。車上剩下的那劫匪,愣了片刻,猛然打火,向來人衝去。看門人仍然不緊不慢地走着,眼神空茫,像在想着別的心事,視車如若無物。章遠遊驚呼。砰的一聲,車撞上了古龍。

章遠遊閉上眼睛。他聽見了玻璃的碎裂聲和人的慘叫聲。

睜開眼,見一把劍從風擋裂口處插進來,穿透了駕駛座上劫匪的身體,鮮血滴滴答答淌在方向盤上。看門人像一尊睡佛,側身卧在車前蓋上,右手前伸還拿着劍柄,儀態優美,朝驚恐失色的章遠遊調皮地擠了擠眼。

就在朝陽升起的時刻,兩名年輕而兇悍的劫匪,在輕鬆地與大群的警察周旋一整夜后,瞬息間竟在古龍的手下一死一傷。

一天之中,章遠遊經歷了一場生死輪迴,彷彿進入了一個與現代社會絕不類同的童話情境。驚恐萬狀之餘,又有一種振奮和清新。

「我們回去吧。大家都在等著您主持工作哩。」古龍說道,眼光往邊上一斜。

順着古龍的眼光,章遠遊側眼看到,路邊墳地里還有一樣東西,像個碑亭,陰森森的。

【八、世上僅存的俠客】

夜色濃郁,酒過三巡。總裁與看門人都有些微醉了。

他們發現,兩個人都是好酒量,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這麼些年來,身為集團首腦的章遠遊一直生活在高處不勝寒之中。他沒有至交,幾乎不與下級職工交流,更沒有這麼放鬆自在地喝過酒。此時,產生了如坐春風的感慨。他暗忖,當初把這人留在公司里,實在是一個正確的決策啊。

「這救命之恩,我將畢身銘記。今後我們便以兄弟相稱吧。」章遠遊又一次恭敬地端起了酒杯。

「章總,別說這些了。天下人人都會這樣做的。當初,不是您出手相助,我能有今天么?我一直在想,怎麼才能報答您的大恩大德呢!」

「與剛剛發生的事比起來,那算什麼呀。」

「那好吧,就算沒有那天的事,可現在您是我的老闆呀,老闆有難,屬下不挺身而出,還有誰能這麼做呢?」

「屬下?那可不是所有人都會這麼想的啊。我知道有人天天盯着我的位子,巴不得我早死呢。」

章遠遊腦海中又浮現出副總等人臉色死灰退縮一邊的樣子。他猛地把一杯酒一口喝乾。

「公司中還是好人多。」

「不,好人太少了。人心不古。」

古龍聽了,不再說話,像是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沉詳地打量著章遠遊。這是一個修鍊已久的高手的神態,而不是一個看門人所應有的表情。

章遠遊也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看門人到底是何許人?他的名字是誰給起的?聽他的口音,像是河北一帶的人。那是滋養俠客武士的熱土,在古代,便誕生過荊軻這樣的人物。然而,從招式上看,看門人的功夫,卻與當今任何一種拳術和劍術都不類同。

他的確從他身上看到了逝去時代的影子。他嚇了一跳。

他是劍仙俠客嗎轉世嗎?

「你真是好武藝,」章遠遊小心翼翼地說。「是什麼門派的呢?我一點也沒有看出來。」

看門人遲疑了一下,說:

「我真的忘了。是什麼門派?誰教我的?那次與流氓打架受傷后,以前的事就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他喪失了記憶,這是真的。到好幾家醫院看過,都沒有起色。

「這麼好的武藝,為什麼與流氓打架還會受傷呢?」章遠遊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哦,我也弄不清了。糊裏糊塗就那樣了。可能,是因為當時沒有帶上那把劍吧。離開了那把劍,我便彷彿什麼都不會了。」

「那是一把什麼劍呢?」

看門人沉吟了一下,說:

「連這我也忘記了。」

「我要幫你恢復記憶。一定要。你是這個世界上僅存的俠客啊。」

這時候,章遠遊身體搖晃了一下,彷彿隱約看見了江湖。雖然僅有一線,而非一片,卻波光燦爛,從一片渾濁的背景下湧現了出來,成為了這世界的一個側面。

「不管你是什麼人,我都相信,你為這世道帶來了一份俠義,失去多年的俠義……來,為了這個,我們干一杯。」

章遠遊一仰脖飲盡了。看門人也幹了。章遠遊又為他斟上。這時,他看見杯中有一樣奇怪的東西在晃動。那是一輪明月浮在酒沫上。太清楚了,而酒杯竟成放大鏡,連靜海和哥白尼環形山,都歷歷在目。杯中彷彿顯現出了江湖動蕩不休的剪影。

一剎那,章遠遊覺察出了世界的多重性和虛幻感。他還是在這個世上么,抑或是在它之外?他面前的這人,是現實中的人類么?

他嘆息著搖搖杯子,使月亮一點點破碎。

他有七八分醉了,不再說話,把酒杯舉在眼前,瞄準看門人,似笑非笑,朝他左右微微擺動。

【九、絕世神功】

沒有想到,自己的公司中,竟有這樣的超現實人物。雖然看門人身上存有許多迷團,他的存在,卻使章遠遊幾天來一直處於高度興奮之中。

他前半生的鬱悶,彷彿化解了。看門人身上的神秘氣息吸引著章遠遊。他把他視作從小說中跳出來的江湖人物。

很快,他就把他提升為保衛部主任。對此,古龍除不卑不亢表示謝意外,沒有更多的感激。

他是那種默默無聞、腳踏實地的人,在一點一滴的工作中,顯示出了才幹,顯示出他真的受過這方面的訓練,工作做得井井有條。

這樣一來,章遠遊對他的來歷,愈發感到好奇了。莫非,他也曾是特種兵吧?

公司防備着黑道的報復性襲擊,但這樣的事情,再沒有發生。這時候,章遠遊甚至暗暗期盼著變故的出現。這樣,古龍就會有再展身手的機會。章遠遊老在回味那天早晨那令人陶醉的動作和場面。但竟然再也無事。

更多的時候,他們一起開杯暢飲,一起高談武學,縱論俠義。

有時,古龍也教章遠遊三兩招式。每次,都使後者感到神奇萬分。

他這才第一次見識了武術的博大精深。所謂武術這種東西,那的確是要有極高的天份,才能去領悟的。確切來講,那不是一門技術,也不是一門學問,而是一種思想境界。章遠遊對自己當年習武不精,也就不再作過多的自責了。

古龍掌握的技擊術,與現在流行的種種門派的拳法劍術,是不同的路數。

章遠遊看到,古龍的功夫中,有時像是夾雜了形意和太極的路數,有時又摻入了跆拳道和空手道的招法,甚至,在劍舞飛揚之間,竟突現了泰拳兇狠的肘擊。點穴和暗器的功夫,更是趨於化境。但更多的招術,則是完全沒有見過和聽說過的。總之,是把實用性和藝術性完美地結合到了極致,武術本身所具有的形式感,卻退居次席了。有一次,章遠遊偷偷請了武術界的一位高人躲在一邊觀察。那人看后嘆口氣,道:「我看不出是何淵源。但這的確稱得上一等一的絕世神功了。」

充滿好奇感的章遠遊再次帶古龍去一流醫院診治,試圖恢復他的記憶,大夫卻表示無能為力:「這種病症,我尚未見過。」

無奈之下,他們只好又喝酒,談論江湖。

「你說,在這樣的世界上,真的還有江湖嗎?」章遠遊總是這樣開頭。

「難道,您經常思考這樣的問題嗎?難以讓人相信。我一直以為,這是少年人才會去想的問題哩。」

「這是困惑我一生的重大問題。」

「您是怎麼看的呢?到底什麼是江湖?」

「是一種不受規矩的約束,卻又有着確定原則的世界啊。情誼和義氣至關重要,同時,又充滿了黑暗而血腥的殺伐。」

「你覺得它在哪裏呢?」

「我越來越以為,它僅僅是一個巨大的虛幻,如孫悟空的花果山,如秦始皇的不死葯。」

古龍憨厚地嘿嘿笑了。章遠遊又說: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這是我的悲哀,也是世人的悲哀。你看,到處是高樓大廈和柏油路面。即便走到農村地頭,也不再有質樸。還有唯利是圖、黑煙滾滾的鄉鎮企業。大街上隨處可見的標語告誡我們要這樣做而不要那樣做。汽車規矩地走着馬路,行人老實地走着行人路。江湖,是永遠消逝了。」

「不完全對。江湖,它是有過而有啊。它在逝與不逝之間。」

有過而有?逝與不逝?話說得玄妙,章遠遊聽不明白,卻沒有要他解釋,只在心頭慢慢琢磨。

「如果有的話,那也僅是你一個人的江湖。我此生,雖然嚮往著,卻不能舍下這身累贅,而去縱遊了。」末了,他嘆口氣說。

「您錯了,孤單的一個人,是構不成江湖的。有機會的話,江湖,同樣屬於您。這世界,早把一切安排好了。」

古龍的話,意味深長,章遠遊再次深深地打量起他來。

【十、奇怪的電話亭】

三個月後,章遠遊卻因一個偶然的機會,終於發現了古龍的秘密。

那天,章遠遊出外辦事,在駕車回公司的路上,忽然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看到了古龍。章遠遊正要招呼他上車,忽然覺察到他的神情有些不同於常。

那副樣子,似乎,是在注意甩掉跟蹤的人。

這使章遠遊感到十分的有趣。保衛部長發現什麼敵情了呢?

難道,黑道又找上了麻煩?卻又不像。

他忽然起了一個念頭,莫不是,這傢伙是去約會情人吧?古龍這種人也「偷食」么?這倒是有意思。於是,他好奇地跟了上去。如果真的是這樣,明天,就要開他的玩笑了。

古龍走得飛快,簡直像是飛的感覺,不一時,拐入了一個狹小衚衕。車開不進去了。章遠遊下了車,繼續跟蹤。拐了幾個彎,古龍來到了一個僻靜少人的街角。

章遠遊大吃一驚,他看到,面前猛然矗立起一大片黑色的樓房廢墟,左右看不到頭,阻住了一切的去路,天空也為之失色。看不出原來是廠房還是民居,殘垣斷壁上長滿青苔和蒼藤,但掩飾不住早年經歷焚燒的跡象,總體感覺是無比的陰森古老。這似不該有的建築廢墟魔幻般的呈現,竟使章遠遊倒抽了一口寒氣。然後,他看到,在這不知年代的廢墟前,竟佇立着一個嶄新的公用電話亭,亭身上的綠漆像是一個小時前剛刷上的,仍濕淋淋的。一般的公用電話亭,都設在繁華的鬧市區,但這個卻在這裏,倒是很稀罕的。誰會來這種地方打電話呢?

古龍在電話亭前停下來,低頭看看手錶,像是在等什麼人。

章遠遊想,真的是女人么?把這裏當做約會的地方,倒是具有別樣的情調。真看不出古龍還有這一套呢。

但是,等了半天,卻一個人也沒有出現。

這時,古龍朝四周警覺地觀察了一番,再次看了看錶,便走進了電話亭。章遠遊看到,他開始撥動鍵盤。

奇怪的是,並沒有投入硬幣!

章遠遊想,古龍不是新配了手機么?為什麼一定要打公用電話呢?他的神情為什麼那麼詭異呢?

他注意到,古龍撥號碼時,並沒有拿起電話筒。

這時,難以置信的事情在章遠遊眼前發生了。

古龍憑空消失了!

這一件事,發生得十分的忽然。僅僅一眨眼的工夫,一個大活人便在章遠遊的眼皮底下,完完全全不見了。

真的是活見鬼了。章遠遊目瞪口呆。

古龍並沒有趁章遠遊不注意,走出電話亭到別處去。這一點,章遠遊的眼睛不會看錯。因此,這傢伙是人還是鬼呢?聯想到他以前的種種怪異,章遠遊脊背發涼。

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章遠遊三步五步疾奔到電話亭前。

他沒有敢進去,只是在外面打量它。從外表上看,這的確是一個普通的電話亭,但又彷彿在什麼地方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同。這時,章遠遊忽然想起,那天早上,在墳地邊佇立着的怪異東西,也是這麼一個電話亭。

電話亭里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氣味,像是電線燒焦了。

就在章遠遊不知所措時,古龍又出現了,如他消失時那樣忽然。看見章遠遊站在面前,古龍也露出稍許驚愕的表情。

【十一、通往過去的道路】

古龍衣着凌亂,臉色疲憊,身上血跡斑斑,與剛才進去時,大不一樣。引人注目的是,手上提着那把曾救章遠遊於危難的寶劍,也是染滿鮮血。章遠遊大驚,如做惡夢。

「你、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古龍很快恢復了鎮靜,在衣上擦拭了劍上的血跡,還劍入鞘。

章遠遊道:「你還會隱身術嗎?」

古龍略微想了一想,緩緩道:「本來,想過一些時候再慢慢告訴您。因為怕您不相信,怕驚嚇了您,所以就一直沒有講。既然現在都看見了,就對您說了吧,不過,先等我回去把衣服換一換。這副樣子,真是不好意思。」

半個小時后,他們來到了平時經常光顧的那家小酒館。

「其實,那個電話亭是一道暗門,它後面有一條通往過去的道路,也就是時間隧道。那還是在做看門人的時候,我偶然發現的。不知為什麼,一看到這東西,我就知道它其實是什麼,以及怎麼使用它了,心情異常的激動。現在回想起來,那真的是奇怪得很。我怎麼知道它是時間隧道呢?怎麼會有這樣的記憶呢?」古龍說。

時間隧道?據報道,國外一些公司根據蟲洞理論的最新突破,正在研究這方面的事情,難道,這麼快便開發出了現實中的產品?章遠大搖其頭。

「我早就在猜測,你以前一定有過不尋常的經歷。那麼,剛才,你去了哪裏呢?」章遠遊抑制住激動和緊張,急切地問道。

「古代。」

「你看到了什麼?」

「江湖。」

「你說什麼?」

「江湖。到處是行俠仗義的人們,行雲流水,熙來攘往。」

「你在那裏做什麼?」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與真正的高手殺得難解難分。」

「你經常去么?」

「每周一次。我控制不住自己。那個世界對我有一股特別的吸引力。它使我感到自己像換了一個人。我若不去,便連功夫也會生疏。」

章遠遊的心怦怦急跳。

「難以置信。」

「是的。剛開始時,我也覺得像是做夢。但一切都是真的。」

「這麼說,金庸和古龍描述的世界,真正地存在着。太不可思議了。」

「千真萬確。」

「那把劍呢?它也來自古代?」

「是的。我記不起最早是怎麼得到它的了。那一定是在我遇到您之前發生的事情。我只記得,在我負傷之前,我便遺失了它。但我終於從古代世界裏把它找回來了。在做看門人的一年半后,我發現它已輾轉到了一位清廷大內高手的手中。看到它的第一眼,我便按捺不住,知道它其實屬於我。我殺死了那個大內高手,從時空中奪回了這稀世之物。那恰是在您被綁架的前一天。也許,我們本有緣份?也許,我這人其實本不屬於這個世界?但願我能夠恢復記憶,把一切都想起來。不過,我真的是來自古代么?想着想着便不敢往下想了。」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章遠遊喃喃。「怎麼說呢?你的思維方式,倒有些像古代俠士,但你的言行舉止,又分明是現代人。你莫不是分身人?」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太想弄清楚了。」

古龍滿面痛苦。章遠遊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那個什麼時間隧道,是怎麼把人弄到過去的?」

「具體的原理,我也不清楚。但是,若要想去旅行,撥電話就成。但千萬不要拿起話機。撥出的號碼,即是你要去的年代。」

「去了那邊,回來也很容易么?」

古龍略微想了一想,說:

「以我的經歷看,是這樣的。」

「我也想去。」章遠遊再也坐不住了,衝動地說。

「您?」

「怎麼樣,行不行?」

古龍低頭沉吟了一會兒,說:

「雖說每次我都能平安回來,但是,江湖,畢竟是個兇險莫測的世界。」

「就算是兇險莫測吧,實在太想親眼看一看了。對於眼前的這個世界,我的確感到膩味透了。」

章遠遊又想到了那句話:男兒何不早生三百年。三百年前,不正是眼前這人曾去過的清代么?

「章總,我的建議是,您還是暫不要去吧,危險,的確是存在的。您需要預先做許多準備。」

「瞧你怎麼也變得婆婆媽媽起來了!危險怕什麼呢?要準備什麼呢?你不是什麼準備也沒做么?你能去,我也能去。再說,有你在身邊,還怕什麼危險呢?這樣好了,乾脆,明天就出發吧。」章遠遊的語氣不容置疑。

古龍想,雖然是朋友,但畢竟是老闆與屬下的關係。倆人間,有太多的不同。他看到章遠遊十分生氣的樣子,便惶惑地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讓我想想吧。」末了,他說。

【十二、「我在那邊等您」】

章遠遊雖然稱古龍為兄弟,但古龍在對待章遠遊時,卻一直擺脫不了屬下對老闆的恭從心態。這種彷彿是與生俱來的服從慣性,是如此的根深蒂固,大概是來自古龍所喪失的記憶深處吧。這使古龍最終不能違背章遠遊。

次日,他帶着章遠遊來到了電話亭前。

「按鍵的方式其實很簡單,」古龍說着,作了一番演示。

「比如,我現在撥了一八六七零三二八這個數字,」他說,「這實際上是指一八六七年三月二十八日。不知是什麼道理,這裏所有的日期都是按公曆計算的。這說明時間旅行的技術是現代人發明的。」

「在旅行開始前,您一共可以撥三遍。第二遍,您可以設定到達時更精確的時刻,也就是說,可以具體到時、分、秒。」古龍繼續解釋。

「第三遍,是設置您預計要在另一個時空中停留多久的時間。比如,您撥下了零七一零十三零一,表示您準備在那邊呆上七年又十個月十三天零一個小時。這裏,最小的時間單位是小時,最大的時間單位是九十九年。我也不知道為何會作此規定。這些,都是我經過無數次出入,慢慢總結出來的。但是,不論在那邊呆上多久,在電話亭這頭,實際看到的時間僅有一瞬。」

章遠遊回想起,昨天他明明看到古龍好端端地走進電話亭,很快卻又一身是血腥的走出來,這中間的間隔,不到半分鐘。

「我們準備去哪裏?」他問。

「還是去我常去的時代吧,清朝。不知為什麼,我特別鍾情那裏。最重要的是,那裏的情況,我要熟悉一些。」

說這話時,古龍臉上泛起了一層紅光,他彷彿隱約記起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難道,他竟是清朝的某位高手,通過時間隧道來到了現代嗎?章遠遊納悶。

古龍開始設置時間。由於章遠遊是第一次去,古龍仍有些不放心,因此,他不準備在那邊停留太久了。設定的滯留時間為四分之一天即六小時,是走馬觀花的性質。

這時,章遠遊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這東西也能帶人去到未來么?」

「當然能夠。」

「那麼,你去過未來么?」

「我從不去未來。」

「為什麼?」

「不知道。有時,正準備撥下通達未來的鍵碼,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在拚命說『不』。總之,有一種說不出的深深恐懼。」

古龍剛才還紅亮的臉色,立時變得陰綠一片,看上去像個死人。

章遠遊見狀,也心有憚畏,便不再追問,心想,還是跟他失去的記憶有關吧。這個問題,只好留到以後再來慢慢探究了。好在,只要掌握了撥鍵的方法,今後,總是可以去到更加吸引人的未來的。

「讓我們開始吧。這樣,我先過去,您隨後來。我在那邊等您。」古龍像在下達命令。

「是。」

章遠遊聽話地答道。這個時候,從各個方面看,彷彿倆人間的主從關係已經換位了。

【十三、親眼目擊江湖恩怨】

章遠遊感到自己變成了一股輕煙,肉身的感覺不存在了。眼前一黑,似乎只過了千分之一秒鐘,睜開眼,面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蘆葦。

古龍正站在蘆葦前,笑眯眯地等他到來。

章遠遊摸摸腦門,跺跺腳,並無任何特別的感覺,正要招呼古龍,對方卻把食指豎放在嘴前,噓了一聲。

附近傳來了響動。古龍趕緊拉着章遠遊,藏入一處茂密的蘆葦叢。

聲音是不遠處兩個爭鬥的人發出來的。都是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一人瘦如骷髏,一人胖若彌勒。瘦子舉起木劍,胖子拿着石刀,正殺得酣暢淋漓。他們兩腳輕點在蘆葦尖梢之上,時時又騰空而起。鬥了半天,竟不分勝負。忽然,胖子靈活地側身躍出老遠,原來,是瘦子發出了兩枚鐵膽,竟把一叢蘆葦打折。

像是仙人啊,章遠遊還沒來得及細看,他們已追逐著而去。半空中留下一串呼嘯的哨音。

高妙的輕功!章遠遊目瞪口呆。只是,太快了,看得不過癮。

他正要探出身子去看他們去了何處,古龍又把他一把按下。

前方的水路上駛來了一葉扁舟。船頭坐着一位綠衣少女,貌若天仙,吹着一支金色橫笛。笛聲悠揚,宛如仙樂。她好像是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啊。是誰呢?章遠遊正在思忖,忽然,蘆葦叢中嘩啦啦一陣怪響,凌空躍出了一個白髮長須的紫衫老者,容貌極丑,縱步掠過水麵,舞動一對大象耳朵般的黑色板斧,向女孩的致命處砍去。女孩卻也不慌不忙,一個閃側,橫笛上舉,立時變作了武器。

少女用笛子格擋雙斧,遊刃有餘,長袖舞動,像跳着飛天舞蹈。招式極快,旁人看不明白,卻使章遠遊再次想到了新式武俠片中的CG畫面。

倆人酣鬥了上百回合,少女竟稍佔上風。又鬥了一陣,老人見不能得逞,氣急敗壞地大喝一聲,聲若暴雷,人也躍上了半空,雙足快速地換位騰挪,片刻間又下降沒入蘆葦叢,消失得無影無蹤。

少女稍微歇息了一會兒,理了理容妝,船兒又繼續前行了。不一時,動人的笛聲又悠揚地傳了過來,並漸漸去了遠處。

「他們在做什麼?」章遠遊驚問。

「了結您我所不知的江湖恩怨。」

可是,這就是真實的歷史么?章遠遊頭有些發暈。

「剛開始覺得,總是有些不像在歷史中。但是,仔細一回味,卻是萬分的真實,如假包換哪。」古龍彷彿是輕描淡寫地說。

雖然,平時老是嚮往著古代的武俠社會,但是,內心深處仍是不敢奢望的。書中的世界畢竟是小說家虛構出來的幻物。金庸和古龍所描述的,何嘗實際發生過呢?章遠遊臉色發白,緊緊閉上眼睛。

「不,您應該相信自己的眼睛。」古龍輕聲喝道。

章遠遊猛地睜開眼,搖搖頭。面前仍是那夢魅圖幅。眼睛看到的,難道就能相信么?如果是電子虛擬世界呢?不是還有「黑客帝國」么?那不也是由電話線進入的么?人在虛擬世界中,並不能識出世界的虛假。

他對古龍的真實身份,再次產生了懷疑。

古龍笑道:「您天天渴望着真正的江湖,現在看到了,為什麼又懼怕了呢?這是實實在在的清朝——您看他們的着裝,還有腦後的辮子,是還沒有發明電子遊戲和虛擬現實技術的時代。」

「我哪裏是懼怕了?只是,覺得太真實,也就太不真實了。」

「這是一個習慣問題。」

「習慣?」

「是啊。我這人念的書太少,對歷史懂得不多,但也有一個好處,冒昧地講一下,那便是,從一開始就不會像您那樣疑神疑鬼,大驚小怪。一旦當您接觸到那些活生生的古人時,您會明白,實際的清朝就是這樣子的啊。換句話說,我們在中學歷史課本中讀到的,並不是真實的的情況。其實,真實的歷史更接近於金庸和古龍的描寫。相對於書本中用現代文字寫下的歷史而言,實際的江湖更像是隱藏起來的一個側面啊,只是對有緣的人它才打開。所以,習慣了便好了。」

「可是,金庸他們又是如何知曉這一切的呢?」

「您了解小說家其實是什麼人么?為了避免世界的顛覆,這樣的事情還是不要打聽為妙罷。好了,閑話少說,忘掉我們在那個世界裏的身份,動身吧。」

「去哪裏?」

「去見我的師父。我的一身武藝,來自他的傳授。這是我喪失記憶之後,惟一記得起的事情,也是我常常需要回到這個時代的原因。」

【十四、師父被殺死了】

不久之前,他們還在二十一世紀的酒館中喝酒,現在,已行走在了十七世紀大清王朝的國土上。這真是奇幻小說中才有的情形呀。不過,按照古龍所說,這不是奇幻,而是現實。

這世界沒有污染,沒有塞車,沒有噪音,沒有高樓大廈,沒有擁擠不堪的人群。藍天白雲,秋高氣爽,泥土散發着芬芳,偶爾能見到隱藏在松影竹枝間的古寺,紅牆綠瓦,古釜黃鐘,一切仍很不真實,又分外真實,使章遠遊不能儘快地習慣,走起路來,雙腳彷彿踩踏在棉花垛上,飄搖不止。但他仍很興奮。他拿着古龍特意給他準備的一把寶劍,覺得自己像是真正的俠客了,至於什麼大華公司總裁,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只是,他的平庸武藝還十分的不適應這個世界。但不要緊的,見到了師父,便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是一代大俠,曾是武當派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後來獨創了北溟劍法,威震武林四十年。運氣好的話,他也會教上您幾招,那就大大不同了。他不是您見過的武術教練。那種傢伙呀,呸!他是真正的俠客和大師。您明白我說的意思嗎?」古龍說。

「那樣,我也將擁有自己的江湖了。」

「何止於此。也許,您就再不願回到您那個世界了。我每次來,停留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如果不是想到老婆孩子還在另一個時代,說不定啊……」

章遠遊想到,不久后,自己也能脫下西服,解開皮鞋,躲開那些繁瑣的應酬,輕輕撥幾個號碼,便步入這奇異的江湖世界,與高手仗劍搏殺一番,再一身淋漓酣暢地回去,心頭已是痒痒的了。

夢想終要成真了啊,如此,也算是早生三百年了吧。

可是,一位生活在清朝的大俠,怎麼能把武藝授予一個三百年後的現代人呢?

「現代和古代,其實並沒有先後。您很快就會知道,所有的世界的都是平行着的。」古龍斬釘截鐵地說,對自己說出的話,也感到有些吃驚。每次回到過去,他似乎總要恢復一些記憶。

這耐人尋味的話語,使章遠遊感到像吃了一粒薄荷糖,從頭到腳清爽起來。

不久,他們來到了一處寬闊的大河邊。古龍告訴章遠遊,這便是長江。江水難以置信的清澈,使章遠遊大驚失色,艷羨不止。他們站立的地方,大概屬於三百年後的湖北省境內。只見江水浩蕩,與天相接,不見舟楫。

這時,一股怪味瀰漫了過來。

古龍吸了吸鼻子,停下腳步,手搭涼棚,警惕地朝四周瞭望。

他看到,河灘上有一處燒毀的茅屋,尚在冒着余煙。水邊有一艘小木船,也被燒得不成了樣子。古龍臉色大變。

章遠遊心中也升起了不祥感。古龍拉着章遠遊,疾步走到廢墟邊

毀棄的茅屋中,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具屍首。沙灘上卻有凌亂的腳印和尚未乾涸的血跡。像是剛有過一場惡戰。

「這便是師父的臨時住處。他對外的身份,是一位漁翁。」古龍的聲音有些黯啞。

他們四處搜尋。不一時,在百米外一處草叢中,發現了一座新墳。墳前簡陋的石碑上赫然刻着師父的姓名。

「他已被人殺死了。」

古龍悲淚縱橫,跪在地上,搗蒜般地磕起頭來。

章遠遊看着保衛部長的怪異動作,一陣心涼,嘆道,這便是江湖,高手也終喪命。無常左右著世間,一切跟小說描寫的一樣。而古龍在這個遙遠時代所流露出的真情,卻是在三百年後的「現代」所難以看到的。

章遠遊又懊喪地想,自己來不逢時,看來,錯過了向那位大俠請教神功的機會。

忽然,古龍停止了磕頭,對章遠遊道:「我們的處境已十分危險。」

「什麼?」

「我感到殺手就在附近。我知道他們。他們是紅花會的人,是師父的死對頭。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

「江湖恩怨,竟能跨越時間之河嗎?哪怕三百年之後,還能對人發生作用嗎?」

「對此,還會有疑問嗎?我告訴過您,現代與古代,不分先後,同等真實。犀利的劍鋒刺入肌肉,任何一種體格,都是要流血的。」

章遠遊晃了一下。

「而且,您在這裏受傷了,傷口也是要帶回去的。」

「如果死了呢?」

「那,就要把靈魂和屍首一起留在這裏了。」古龍乾巴巴地說。「這正是我當初不希望您這時就來的原因。這需要有很充分的思想和技能準備呀。但您是那麼的執意,我只好依了您。」

「既然來了,就沒有什麼好、好說的了。」

「總之,再往後的三百年,與此情境的一瞬間,是沒有分毫差別的。因為,這是真正的江湖。江湖有江湖的法則,任何人都逃脫不出。」

章遠遊想到,他作為二十一世紀高科技集團公司的總裁,忽然被帶入大清帝國一場古色古香的江湖恩怨里,並且面臨生命危險,而他卻不明白與自己有什麼關係,這是多麼玄妙的一件事情啊。他更加不安起來。

「為什麼會有江湖恩怨?」

「難道一定要有理由么?」

「正如你上次救我,一定是有更深刻的原因的。」

古龍震顫了一下。

「他們來了,就在那邊。」他一指浩浩大江。

【十五、長江邊的鏖戰】

江面平靜得像是一張照片。夕陽把波濤染得像一盆鮮血。不遠處的蘆葦叢中升起一縷青色的孤煙。雁群在貼近碧波處慌亂地翻飛不停,像要逃避某種災難。江對面的遠山上,隱約可見漫坡黃葉滾滾而去,懸崖絕壁處,無邊落木正蕭蕭而下。不知是什麼地方的水下,鮭魚群在嗷嗷啼喚。

彷彿是慢鏡頭般,毫無漣漪的水面忽然動蕩起來,水中冒出了幾個黑色的頭顱,逐漸長成了苗條的人影。人影鑽出水面,四肢滴淌著江水,肩頭披掛着晚霞,邁著像是猿猱的步伐,輕鬆地踏上河灘,飛揚著搖滾歌星般的長發,優雅萬狀地走過來。一時間,這景象竟使章遠遊着迷。

這時,他又想到了那次被綁架的經歷,心中掃過一絲恐懼的陰影,不過,立即又被興奮所掩過。他畢竟是從少年時起便嚮往著俠客之戰、並習練過散打和詠春拳的章遠遊本人,他告誡自己,不要害怕,不必擔心,這僅是初入江湖,今後,他還要多次來哩。古龍每次來這裏,不是都平安返回了么?他又何必多慮。

然而,身體卻在不停地顫抖。

古龍把章遠遊拉到身後。

敵人一共有七名,每人耳畔都插著一枝俏麗的紅花。他們在距離倆人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站成一排,冷冷地打量他們。

就這樣過了一袋煙的工夫。忽然,一名手持長槍的青年嘴角抽動了一下,單獨走出了隊列。他綻出一個柔美的微笑,像是飄着便走近了古龍。

這時,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像小孩噴水槍,血液劃成一道弧線,從圓潤夕陽的中下部掠過,滋地一聲,優美地濺入渾黃的江水中。

一具無頭的屍體栽倒在河灘上。

古龍不知什麼時候已抽出了劍。此時,他正在用中指和食指輕輕抹擦劍上的血痕。他的全身上下灑滿了無數的餘暉,像大群的微生物在悸動。這一幕使章遠遊心驚而醉迷。他抖得更厲害了。

剩下的六名殺手都微笑起來。

古龍也在微笑。他側過頭對章遠遊耳語:「我讓您看一看江湖所隱藏起來的側面吧。這是一個習慣問題。」

章遠遊臉色發白,說不出話來,這時,他看到一名手持雙刀的殺手豺狗一般急躥到了古龍身邊,挾帶來一股腥臭的惡風。他想提醒古龍留神,聲音卻堵在嗓子裏發不出來。

又是一片幻影的舞動。章遠遊的感覺是,有無數激光束在空氣中飈射,其實那都是如花的劍影,其間夾雜着極細微的幾縷紅光。沒有人的喊叫聲。十分之一秒,劍影凝固了。半空中僅有脫手的雙刀在不住交碰,鑔鑔錚錚響了好半天,才跌落於塵埃。

古龍身體站得筆直,卡通人物一般,再次輕輕用手抹劍。平時不起眼的他此刻看上去格外英俊瀟灑,像一名真正的電影明星。章遠遊想,怪不得那姑娘要委身於他了,竟無端地有些嫉妒。古龍腳下,躺着一具被從上到下正好劈成兩半的屍首,部位十分對稱。落日這時完全掉下去了,它接觸水平面時,彷彿不服氣地使著暗勁蹦跳了一下,萬里長江頓時興奮得像一把長長的火炬,沙洲上芳草萋萋,全都昂起了頭來。

剩下的人不笑了。有人哭起來。是女人在哭,又像鬼在哭。

章遠遊心裏一懍,古龍緊緊皺起了眉頭。

哭着的人,按照一般的估計,大概是那被殺者的妻子或者情人吧。

女人的存在似乎使古龍格外鬱悶。他像要擺脫什麼重負似地扭轉身子,眼神中充滿煩惡和空虛。女人是一位少婦,從身形上看像是已懷了孕,她一邊哭着,一邊慢慢地挪步過來,然後慢慢地出劍。

這回,古龍沒有把正面對着敵人,他的動作因此一點也不迅疾。他木偶般搖擺了一下,敵人的寶劍腹蛇一樣悠遊過來,隨隨便便就把他的衣袖劃破了,他才緩緩地一抬腳閃開。這個拙中藏巧的身形步法,章遠遊又沒有看出先兆。

女人再次出劍,速度快多了,這回是越女連環劍的招法,影影綽綽,空中像有上百支劍在舞動。

古龍被裹在了劍風之中,上半身隨劍影不斷地仰俯迴轉,到後來竟像是避不開了。章遠遊的心提上了嗓子眼。然而,這一切僅持續了不到十秒鐘,女人似是被沙灘上的石子絆了腳,踉蹌了一下,劍光忽啦一聲收攏成了一點。不,哪裏是被石子絆了腳,古龍的長劍,已從她的小腹中穿透,並挑起了整個人。女人還沒有完全死去,嬌小玲瓏的身體在劍梢處上下顫動,鮮紅柔嫩的內臟有一半滲落了出來,和著污血和脂肪長長地往下墜淌,其中有個模糊不清的東西,像是胚胎的頭部。女人兩隻美麗的大眼睛還不甘心地圓睜著,眼淚湧泉般地流個不停,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聲來了。

章遠遊一陣噁心想吐,卻又電擊般興奮。

古龍卻好像是深悔着什麼,重重地嘆息了一聲,用劍輕輕地把女人擱放在他死去的男人身邊,立即拔出劍來,又倒了倒手,用劍柄上的穗條拂上她不願閉上的雙眼。

剩下的四人狂怒了,發一聲崩裂天地的大吼,齊齊衝上來。兩人殺近古龍,兩人迫向章遠遊。

「章總,小心!」古龍擔心地叫道。這時,他在匆忙中低頭看了看腕上的手錶。

章遠遊定了定神,笨拙地把劍舞成一個半圓。他不會使劍,便把劍當拳,用上了散打的一招穿掌,緊跟着又是一記抽手。不曾想,這招式卻使對方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動作一緩,章遠遊已刺中了一人的肋部。他大叫:「我刺中了!」

這偶然的勝利使他一時忘了自己是誰,覺得成了小說中的人物,恐懼暫時被抑制住了。「看招!」他學着央視版武俠片中的人物,愈加兇猛地比劃過去。這正犯了自由搏擊中面對強手求勝心切的大忌。

殺手這時已看出了章遠遊的底細,哼了一聲,低頭略微閃開,章遠遊的劍鋒刺向了空氣粒子,人也差點摔了個跟頭。這時,他感覺到自己的鼻子前有一些古怪的銀色東西在閃耀。他尚沒有反應過來:那是敵人發出的暗器。

古龍大呼:「危險!」跳過來,把那致命的一擊盪開。幾十枚銀針,統統激射到了河沙里。

但就在這一分神的瞬間,另外兩支劍同時刺到了保衛部長的身後。章遠遊這時還來得及上前一步,用自己的劍去削打,為古龍解圍,但就在這一剎那,他的目光觸碰到了殺手眼中熾烈的復仇之焰,不能承接,心狂跳着把眼睛避開了。章遠遊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劍鋒刺入了古龍的背部。鮮血噴湧出來。他「哎喲」一聲,仆倒在地。

章遠遊像在看展覽館中一幅抽象派油畫,已完全處於了觀望的位置。他絕望地想到,在與流氓搏鬥時,古龍也負傷了,其情境是與此時一樣的么?

那次,他是否真的沒有帶劍?

這卻是一個沒有時間去猜想的謎了。

章遠遊死人一般站在那裏,放棄了作最後的抵抗。除掉了強敵的殺手並不管這麼多,劍鋒已逼近了大華總裁肥碩的喉嚨。章遠遊心頭徹底冰涼了下來,死亡像一條眼鏡蛇,在他面前昂頭髮出了噓噓的叫聲。

【十六、兩人只回來了一人】

說時遲,那時快,設置的時間剛好結束了。章遠遊眼前又一黑,身輕如煙。

思想如電光閃過,他明白,生活在未來的他,與古代的他們,畢竟是不對等的。這哪裏是一比一的江湖!對此,他不知是欣慰,還是悲哀。

剎那間,他返回了二零零二年。身體重重地摔在電話亭中。他朝邊上看去,沒有見到古龍。

他頭疼欲裂,嚶嚶地抽泣起來,在馬路邊坐到天黑。古龍仍沒有回來。

他回憶著剛才的一幕,恍若一場噩夢。城市的萬千霓虹光芒,竟變幻成了血染的江水、孤獨的落日和繽紛的彩霞。三百年前無緣無故的仇恨,彷彿很可笑。仇在哪裏,恨又在哪裏呢?他連那些殺手,一個都不認識,連個姓也不知道,現在連模樣都想不起來了。

他回到了現實。不,瞬間之前的,或三百年前的,那才是真正的現實?他記起古龍說過的,過去與現實並無區別。

他低頭,看到身上的血衣,大吃一驚,趕忙脫掉,扔進了垃圾桶。

他去到一家商店,買了一件衣服換上。

他無力地走回家去。

年輕的妻子狐疑地看着他。應酬太多,他染上了夜不歸宿的習慣,對此,她早已怨言重重,卻無由發泄,無可奈何。她比他小十二歲。妻子在織一件小小的衣服。他們的孩子快出世了。衣服上,有一朵向日葵,那是妻子喜歡的圖案。看着妻子隆起的腹部,章遠遊眼前又出現了被古龍挑在劍梢上的女子。

「古龍失蹤了。」章遠遊癱坐在沙發上,帶着哭腔說。

女人身子顫動了一下,停下手中的活計,一時默默無語。她是從章遠遊及章遠遊同事的訴說中知悉了這位看門人的。並且,自打聽說古龍挺身援救無助少女的事迹后,她便對這位俠義忠誠之士暗暗心存了好感。

【十七、一劍改變命運】

章遠遊從來沒有睡得這麼死、這麼長。夢中,他仍在江湖上孑然而行,與一大群容貌不清的怪人決鬥,怎麼也逃不出重圍。他着急地大叫:「古龍快來救我!」這一叫,把自己叫醒了,一看錶,已是上午十時。他匆匆駕車去到公司。他以身作則,上班從沒有遲到過。但今天,卻遲到了。

進門的時候,他朝看門人的位置投去一眼。在古龍升任保衛部長后,那個位置便換了別人。看門人鞠了一躬,說:「總裁早。」

上午他過得無精打采。忽然,接到了古龍妻子的電話。

「我丈夫一夜未歸,打手機也不通。他也沒有說最近要加夜班啊。就是臨時加班,他以前也總是要告訴我一聲的。」

聲音中隱藏着巨大的不安,音質卻分外甜美清亮,似能劃破濃霧,從中彷彿能感覺得到古龍夫妻間的無盡恩愛。

「他……」

章遠遊不知該怎麼回答,拿着聽筒的手顫抖不停。這時,他才反省到,他決意去古代,是太輕率了。

「您能讓他給我回個電話嗎?」

「哦,是這樣的,他出差去辦一件事了,是公司的絕密事情,所以事先沒跟您說。請放心,您丈夫很快就會回來的。」

「是真的么?」

「真的。」

章遠遊疲乏無力,像扔掉即將爆炸的手榴彈,趕緊放下了電話。

中午,他忍不住又去到電話亭。江湖就在這電話亭中,彷彿仍歷歷在目。它被封閉在一個隨時都可以被釋放的魔幻空間里。

電話亭中有一個男人的背影。章遠遊一懍。那人在打電話,對着話筒說了半天。但他並沒有消失。這電話,其實不過是普通電話么?那麼,章遠遊所經歷的一切,是否真的是夢境呢?古龍,是否是他幻想出來的一個人物?

章遠遊坐在馬路邊,久久地怔住了。

下午,他沒去公司,而是走進了他與古龍常去的小酒館,要了兩瓶啤酒,一個人悶頭喝起來。

古龍每次都能回來,與他對飲。但是,這回,卻因為救他,回不來了。

章遠遊悔恨地想,如果自己那一劍,能夠準確一些,便不要他來相救了。只要再堅持幾秒鐘,倆人都能回到二零零二年。

不,不是那一劍,而是另一劍!在古龍遇險時,如果他章遠遊不後退,而是挺身向前,揚劍削打,或許,結果就不同了。

當然,這樣一來,也極有可能是這樣的情形:現在站在這裏感受痛苦的,就是古龍而不是他章遠遊了。

一劍,便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也改變了過去、現在和未來——可憐,古龍妻子和孩子的明天,從此就要不同起來了。

晚上,滿懷愧怍的章遠遊買了一袋水果,來到古龍家中。

開門的正是他的妻子。他雖然僅見過她兩面,留下的印象卻很深刻。此時,她的憔悴卻也掩不住她的過人之美。結婚快兩年了,還少女般清純。

她帶着孩子,才半歲,樣子很像古龍。孩子在鬧個不停。

「我來看望你們。」

對於丈夫公司最高領導的登門造訪,女人還有些羞澀。她有些慌張地給章遠遊倒上茶水,在章遠遊看來,女人倒水的身姿會讓任何一個男人着迷。「還讓您親自來一趟……不過,他以前沒有出過差呀。」古龍的妻子說。又是一位少婦。

「這次,是有要緊的事情,怕別人都辦不了,才讓他去了。對不起,事先沒跟您說。」

「我總是為他提心弔膽。他這人,人老實,心眼好,惟一的毛病就是喜歡打抱不平,別的我都不害怕,就是擔心有人暗算他。」

「不會的,他有一身好武藝。」

「他多久能夠回來呢?不知道為什麼,前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惡夢,夢到他再也回不來了,所以,才給您打了那個電話。」

「您儘管放心,沒事的。」

章遠遊有口無心地說着,轉眼看到,這家人的牆壁上,貼滿了蝴蝶的照片和標本。

「我這人從小就喜歡蝴蝶。古龍為了討我喜歡,買了許多這樣的標本。」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語調中卻備盡溫柔和感傷。

「蝴蝶之美,究竟在哪裏呢?」

「上中學時,曾經讀到過唐朝詩人李商隱的《錦瑟》。記得有這麼兩句:『莊周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蝴蝶,訴說了年近半百的詩人,對年輕時戀人的回憶與心仰,更象徵了平庸現實中自由的一面,又是人生變幻不定的寫照呀。那種凄婉和壯烈,正是一切美的來源。這首詩竟然使我掉下了眼淚。自此,我便迷上了那靈巧詭異的小小生物。這麼多年了,還割捨不掉。古龍,雖然是習武的粗人,卻很懂得女人的心呀。」

章遠遊不曾聽過這樣的妙論,心中暗暗吃驚,不禁對女人刮目相看。女人學歷雖然不高,卻原來也是書卷氣很濃的人呀。她與武林高手古龍的結合,在強烈的反差中製造出充分的和諧,大概正是一種前世的因緣吧。章遠遊聽罷女人的敘說,無言以對。一男一女相向而坐。面對她蝴蝶般的美麗與不安,男人被強烈的惶惑所襲,額上彷彿就要淌下大把的汗水來。這時,古龍的孩子又開始啼哭,他們不約而同一齊起身,張惶著去照拂那小傢伙,手中有了事干,才都鬆了一口氣。

【十八、江湖已經死亡】

古龍終究沒有歸來。他的妻子向警察報了案,是章遠遊陪同一道去的。面對這個女人,章遠遊有着深深的負疚。

奇怪的情況顯現了。派出所的警察竟然怎麼也沒能查出古龍的身份。他彷彿根本就沒有在這個世上出生過。或許,是超生的黑戶吧?這起失蹤事件最後成了一樁懸案。除了章遠遊,沒有人能夠知道真相。

此後,深懷歉意和罪感的章遠遊便常來看望女人和孩子。他帶來玩具、食物和鮮花,有時也送來錢。他覺得自己怎麼也還不了那一份債。他有責任照顧這娘兒倆一生。

古龍的工資,仍每月照發不誤,這樣,章遠遊感到,古龍依然活着,心裏便要好受一些。

每逢女人的生日,他都要帶領公司幹部和職工前來祝賀,為她開生日派對。有時,他也自己開車把母子倆接到郊外遊玩。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讓他們過得開心。他每次來,女人都不知該如何感激才好,時間一長,倒心懷了疚意。到了後來,她甚至習慣了章遠遊的出現,有時他有事不能來,她還覺得少了點什麼。

兩年後,古龍仍沒有音訊。這一天,又到了古龍失蹤紀念日,章遠遊又來看望女人。當着章遠遊的面,女人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章遠遊六神無主,只好反覆地勸慰。哭着哭着,女人忽然把頭伏在了章遠遊寬厚柔軟的肩上。男人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不自覺緊緊摟住了那嬌弱的身子。

半夜,章遠遊才離開古龍家,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走,頭腦混亂得像一團原始星雲。快到凌晨時,他不知怎麼又走到了那個電話亭前。他夢遊般一步跨入亭中,仇人般死死盯着鍵盤,想撥出那個惹禍的號碼,卻下不了決心。

他感到恥辱,又對自己十分的傷心失望。

不久,章遠遊便離婚了。又過了一年,章遠遊娶了古龍的妻子。公司上下,十分震動。

在婚禮上,喝得大醉的章遠遊彷彿看到,江湖已經消失,江湖已經死亡。

【十九、倪匡遭遇了向日葵】

他睜開眼。殺手都不見了。他已不是在長江邊,而是躺在一間小屋中。

這是一處簡陋的茅屋。透過窗戶,他看見外面是一片燦爛的田園風光,籬上花開,桑棗相連,透過槲樹的枝葉,遠處蔥蘢的平山盈盈在目,阡陌間炊煙縷縷,只是不見農夫的身影。他把目光收回,看到牆角、地上,鋪滿了新鮮的向日葵,因為這靜美的金色花朵,房間里如同蕩漾著溫暖陽光。

這是什麼地方呢?花是誰採摘來的呢?正在思忖,門口傳來響動。他本能地試圖做出迎敵的姿勢,背上卻一陣劇痛,不能動彈。

進來了一個年輕女子,看樣子,不過十八九歲,俊俏可愛,穿的是一件紅色素花綢衫,耳畔插著一枝向日葵,與此時此地的氛圍十分協調。

「你醒了!」

少女驚喜交加,臉色微紅。

她端著一碗參湯,坐上床沿,一口口把熱湯喂入男人乾裂的口中。他開始想躲開,那少女一噘嘴,固執地把湯匙又送了過來。女人身上向日葵的甜甜氣息鑽進了他的鼻孔,他屏住呼吸,閉上了眼睛,體會著參湯帶來的滿口溫潤,嘆息了一聲。

「我這是在哪裏?」他問。

「當然是我家啦。昨天,我在山腳發現了你。你渾身是血,昏迷不醒。身邊還有一把劍,嗨,我把它掛在牆上啦。」

他費力地轉頭去看,見牆上有一把血跡斑斑寶劍。他心中大慟,身體又疼痛起來。

「你是誰?」他問。

「我叫紅綾。我還沒有問你姓甚名誰、來自何處呢。」

他頭疼欲裂,分毫也記不起以前的事情。

「我沒有家,到處流浪,一生中還不曾停息過片刻。」他只好如是說。

看着美貌少女,他感到十分的緊張。他失去了記憶,忘記了來歷。這令他痛苦。

「我叫倪匡。」他編了一個名字。這個音節,不知怎麼就自動出現在腦海中了。

「你怎麼會是這種樣子?好可憐啊,誰欺負你了么?要不要我去幫你打抱不平?」紅綾圓睜著明亮的大眼睛,滿懷同情地問。

他沒有回答,卻道:

「你為什麼要救我?」

是的,她為什麼要救她?紅綾一直也在這麼想着。前幾天,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人將來到她的屋中。他將呆在她的身邊,他將改變歷史。昨天,見到這男人的第一眼,她便產生了救助他的強烈願望。直覺告訴他,他便是那夢中之人。但她只是故作淡淡地說:

「你這人真會說話。人家救了你還要問人家為什麼。其實,天下人人都會這樣做的。做一件事情,一定要有理由么?」

啊,天下!這彷彿又是一個似曾相識的辭彙。

這把自己喚做倪匡的男人心中波瀾起伏,努力卻陡勞地回想着。滿屋的向日葵再一次熾烈地燃滿了他的眼帘。他想,少女為什麼喜歡這種花蕾呢?

紅綾見他久久注視向日葵,臉上呈現出了羞澀的神情。

【二十、少女身世之謎】

其實,他的傷並沒有傷及要害,兩天後,便可以下地活動了,只是記憶仍不能恢復。紅綾像哄小孩子一樣百般啟發開導他,也收不到絲毫效果。

她帶他到外面散步。田野中,經常能見到大片聚集而開的向日葵,獨有它們,在秉領着宇宙中源源不斷傳來的神秘信息。附近,還有十餘處茅屋,卻沒有人居住。像是發生了什麼不尋常事件,居民都逃掉了。

紅綾一個人棲身在這荒郊野地,她的來歷與存在,因此是一個謎。紅綾把自己那間房屋讓給倪匡居住,自己搬到另一間空屋中去了,並在那裏重新裝飾上了向日葵。

倪匡覺得,她在照料他的同時,又像在等待什麼人的到來。

他沒有向她詢問。他有空便久久欣賞這良辰美景,而美人便倚在他的身邊。他們常常這麼痴痴地看着落日和向日葵,後來,便聞聽到遠處傳來隱約的炮擊聲。

紅綾聽到轟鳴,眼含悲戚和哀怨。

「這聲音,從何而來?」他驚問。

「你真的不知道?」

「我的確忘記了。」

「是蒙古軍在攻城啊。」

「現在是哪一年?」

「你竟連年頭都搞不清了么?看來的確受傷太重了。」

她憐愛地看着他,眼眶濕潤了。

我竟來到了宋朝么?我怎麼又知道這便是宋朝呢?倪匡心中一懍,卻想不透這是為什麼。

「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女孩說。「我的父親,便是南宋大將張順。在襄陽一戰中,父親力戰而亡,屍身沒入漢水,四天乃出。此後,母親便帶我向南方逃難,中途失散,我不幸流落於此。我雖然悲痛欲絕,可是,卻也滋生了一定要活下去的決心,海一樣深的國恨家仇,我雖是弱女子,卻怎麼能夠不報呢。」

紅綾臉上閃射出倔犟而堅毅的光芒,使她的形象更加美麗動人了。

此時,蒙古帝國曆時四十三年的滅宋戰爭正在激烈地進行着。自從善長水戰並且了解南宋兵力部署的降將劉整病死後,宋廷便認定戰爭來到了轉折點,遂決定重整旗鼓,派遣大軍迎敵。其時,幼帝趙顯詔遣丞相賈似道抽調諸路精兵十三萬溯長江西上。賈似道分遣大將孫虎臣率精兵七萬至丁家洲,令夏貴督戰船二千五百艘,橫亘江中。丞相中軍則屯駐於魯港。然而,與預想的結局完全一樣,大軍卻在蒙古虎將伯顏的衝擊下,大敗潰散,被殺死、溺死者無數。賈似道單舟走還,至揚州方停穩下來。伯顏率軍繼續南下。和州、健康、鎮江、江陰、常州、峽州、歸州、澧州等相繼陷落。

如今,元軍三路匯合臨安城下,距歷史記載的宋廷投降的日子已經不遠了。一個曾經根深葉茂的王朝,它的氣數為什麼最終竟無可挽還?這一點,倪匡和紅綾都是無法理喻的。

【二十一、蒙古兵的鮮血】

夜中,倪匡心潮起伏,難以入眠。他想,自己究竟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這女子,為什麼要盡心照料他?

正思慮不定,忽然聽見門外有動靜。他欠身去看,見田地里有幾個飛馳的黑影。

從那身形上,他知道,他們是會家子。

是盜賊么?普通的盜賊沒有這樣快疾靈敏。他有一種要出事的預感。

他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臨出門的一剎那,鬼使神差一回頭,看到了牆上掛着的那把長劍。這劍光凝住了他的目光。他不假思索,本能地一抬手,寶劍霍然一聲躍起,直飛入了他的掌中。他緊握住劍柄,一股熟悉的手感電流般傳遍全身,像是遇會了多年不見的摯友,他的眼淚唰地落了下來。

來不及多想這其中的奧妙了。倪匡出得門來,躲在岩石後面,傾聽黑影在小聲說話。說的是他聽不懂的語言。

他心下已然明白,他們正是紅綾所說的蒙古人。

元軍來幹什麼呢?

他看到,黑影徑往紅綾棲身的茅屋走去。他心裏着急,忙跟了過去。

那幾名元軍在門口稍停,便破門而入。立時,傳來了女孩的驚叫聲。

倪匡血脈賁張,一聲怒喝,飛躍而起,獅子般撲入茅屋,人還在半空中,利劍已刺入一個賊人的胸膛。另幾人大驚,愣了片刻,然後,一齊向他襲來。

倪匡微微眯縫著雙眼,像是尚沒有從長夢中完全醒來,劍已在身體周圍劃出了一個飽滿充盈的大圓弧。一串腦袋瓜熟蒂落般滾在地上。剩下的人驚呼著跑出了茅屋。

倪匡呆在原地,這才大夢初醒。他怔怔地仗着劍,難以置信地看着鮮血順着劍柄往下淌,心想,我怎麼能夠做出這樣的事呢?

紅綾剛才還一臉驚恐,現在,換作了滿面欽羨。她緩緩走過來,把臉輕輕貼在倪匡的寬厚的背上。

蒙古兵的鮮血在地上流融,逐漸融化成了一隻蝴蝶的形狀。

【二十二、前生欠了女人債】

「要不是你,真不知會怎樣!」紅綾面對倪匡,紅著臉哽咽著說。

「天下人人會這樣做的。你別害怕,這幾個元軍,僅是閑得沒事幹,出來找點刺激罷。」

「也許,沒有這麼簡單呢。」

少女像是心事重重。

「那他們來幹什麼呢?」

「嗨,管他們來幹什麼。」紅綾不哭了,臉上漾起了笑意,仰慕地對倪匡說:「你使的那幾招,簡直太棒了。我父親生前,手下也有一些武士,但都不及你。有你在,我什麼也不怕了。」

他卻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說:

「我要走了。」

「你要走?」她大吃一驚。

「就在剛才刺出長劍的一剎那,我彷彿記起了什麼。我覺得有一些重要的事正等待我去做。我不屬於這個時代。」

倪匡目不轉睛地看着地上由鮮血凝結成的蝴蝶,心怦怦跳着。蝴蝶後面有一雙美麗的眼睛在盯着他,他避也避不開。

「你要去哪裏?」

「我不知道,但我必須離開。」

「你,就不能多留一些時候么?」女孩狼狽地低着頭,絞著纖秀的手指,顫聲道。

男人被這朝霧一般輕緩而濃烈的聲音震撼,覺得像是時空深處傳過來的魂靈之聲。他注視着她如花的容顏,以及耳畔盛開的金蕾,心中一動。他想到了別樣的、遙遠的事物。他覺得她很像某個他見過的女人,卻想不起來是誰。

「不,我一定要走。這是遲早的事情。我的命運就是浪跡天涯。」

他似乎看到了,隱藏起來的江湖在一個角落裏閃動。還有一些前世的恩怨,尚未了結。

「好不容易救了你,我多麼想讓你留下來啊。」

「為什麼這麼想呢?」

「為了我的國家。」

「你的國家?」

「是的,宋朝不久就要滅亡了。我說過,我要報父親的血海深仇,更要雪亡國的奇恥大辱。」

這個烈女子的言語,使男人不安了。他囁嚅地問:

「我又能做什麼呢?」

「父親死後,他的部屬並沒有散去,大家保持着密切的聯絡,正召集天下武林英雄,準備去刺殺我們的大仇人忽必烈和伯顏。綠林豪傑馬上就要到達了。此處便是集合點,我在這裏等待他們。剛才來的元兵說不定是聽到了風聲,為破壞這宏圖大略,才來企謀不軌的。我真的很想要你留下來幫幫我們。」

倪匡默默。

「不知為什麼,我見到你第一眼時,就覺得要是沒有你的加入,我們便不能取得成功。我的夢也是這麼告訴我的。」

聽了這話,倪匡黯然道:「雖然,作為男人,應當這麼去做,但是,歷史是不能被更改寫的。」

這句話從他的心裏油然而生,連他都不知道怎麼會這麼說。但這來得十分的自然和真實,彷彿他什麼都已知曉、都經歷過似的。

紅綾說:「有句話說出來也許不中聽:你這麼說,是因為你大概沒有讀過太多的史書。歷史其實是人寫出來的。你也可以書寫屬於你的歷史。」

他被她的倔犟所感動,但仍搖頭。

「那麼,就算不為我的國家,能為我么?」她竭力剋制住,不讓失望的神色溢流出來,繼續爭取著。

「為你?」

「是的。如果你此時離去,說不定,明天我就會死於元軍之手。你殺了他們的人,他們一定還會來報復的。你,不能再留幾天么?就幾天,好么?我想要你在這裏!」

她已泣不成聲,哭腔中已是充滿了另一種真摯的感情。女孩像受傷的母猿一樣,無助而求援地看着他。

從她的淚光中,他看到了一些遙遠模糊的影象。街頭,一名少女正被一群流氓欺負,一個男人見狀挺身而出,打跑了流氓,而他也負了傷。江邊,一個懷孕的少婦慟哭着衝上來,轉瞬間變成了挑在劍尖上的屍首,殺死他的男人後悔不迭。倪匡心軟了,知道自己的一生,終要被女人所累。他前生,欠了她們的債。

「那好吧,我答應你。但等你說的武林豪傑都到了,我就真的要走了。」

「我知道你不會拒絕的。」紅綾破涕為笑。

【二十三、綢衣遮不住她的胴體】

隨後的幾天中,並沒有元兵前來襲擾。第五天頭上,各路英雄來到了。

一共有二十八名,如若星宿一樣燦爛奪目。他們是真正的江湖中人。豪傑們分屬不同的門派,卻因為國難當頭,盡皆放棄紛爭,聚集到了一起。

在破碎得其實根本無法挽回的山河上,竟然一下子湧現出了這麼多捨生忘死、捐棄前嫌的義士,倪匡對比自己,不禁產生了慚愧。

所謂的大俠大義,實是在國家危難之際,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啊。此情此景,令倪匡熱血沸騰。這是他在此前的今生來世,所不曾獲得的一種嶄新感悟。

豪傑們在這裏住了下來,飲酒啖肉,劍擊高歌,同時,商討著作戰的計劃。

與紅凌所說的不一樣,倪匡發現,從他們的方案上看,成功的希望還是相當大的。他在一邊看着聽着,竟也感到了神往。他也是一名武士,說到底,面對如此的壯舉,他怎麼能不心動呢?他大概要改變初衷了。

紅綾在這群人中間,令行禁止,儼然領袖。所有人對她尊敬有加。

半夜,豪傑們或睡在茅屋,或在野外席地而卧。夜空了無片雲,滿天星斗輝耀着發出熟睡的英雄們的乾淨臉龐,他們就像一些聽話的乖孩子。星星彷彿是死人變成的,那是為國捐軀者的魂靈在為後繼者祝福。

在眾人臨行前那一晚,身處局外的倪匡竟被失眠所困擾了。

他被一個念頭久久衝擊:萬一,歷史真的是可以被重寫的呢?

這時,他彷彿又恢復了一些記憶。他模模糊糊地覺得,他其實早已經歷了一段重寫的歷史,那是與教科書的敘述所不同的。身為男人,能夠在扭轉乾坤的過程中扮演一個關鍵的角色,才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他是否正在錯失一個機會?

但蝴蝶後面的眼睛呢?

窗外的星星越來越錚亮,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召喚。這一切都是可笑無益的。星星要他快些回去。但發自心底的另一個聲音卻要他抗拒命運。

門口傳來了腳步聲。是她。

「可以進來么?」

「這麼晚了,明天吧。」

她沒有走。就這麼過了很長時間。

「那麼,你進來吧。」

紅綾穿着薄如蟬翼的半透明綢衫,能看得見內里胴體的清晰輪廓。他呼吸急促起來,卻把目光飛快地閃開了。

「不知道為什麼,只是想再看你一眼。你不是說,等英雄們來了,就要離開我了么?」

「唉,真的弄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因為什麼?」

「我要知道就好了。也許……前生便有緣份,來生還會相識?」

紅綾的聲調,與以往不同,顫抖得十分厲害。

她沒有猶豫,一下便坐在了他床沿。他又聞到了向日葵的氣息,有一些衝動,想到了另一個女人,卻記不起來。明天之後就見不着她了。他忽然想抱住她,但又覺得與這活潑潑的血肉之軀,相隔了一重鋼鐵般的時空。

紅綾又挨近了幾分。流着淚,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撲入了他的懷中。

「為了我,你就不能不走么?」

他默默地注視着她近在咫尺的秀髮。

「聽說,男人出征前,一定需要兩樣東西來送行,那便是美酒和女人。你不想要我么?」

她堅決地抬起頭來,熱烈的氣息噴到了他的下巴上,使他感到了喜悅和煩躁的交織,他不說話,半摟住她,覺得這樣一種情形彷彿在很久以前便經歷過了。陰錯陽差,昔日重來。這時,不過是一番溫習,也是對失去的補償。他又忽然看到了星星。對於前生和來世,他都感到了一種分外的實在。

結束流浪,停息下來的感覺,捉住了他。他本是那群英雄豪傑中的一員。

「好吧。我答應你。」

但轉瞬間,他又輕輕推開了她。

「不,現在不!」

她既喜歡又傷心,愈發哭個不休。末了,說:「江山為先。我等你歸來!」

「我一定!」

【二十三、蝴蝶救了忽必烈的命】

南宋即將滅亡前的這一年,忽必烈大汗奇怪地忽然暫停了對臨安的攻擊,決定去北方祭祖。

九月朔日,大汗出行老營。他輕車簡從,沒有攜帶麗帳後宮。隨行的,有伯顏等三百多名宿衛。伯顏是特意從江南前線召回來的。

對於這次出行和召回大將,絕大多數漢蒙幕僚都表示強烈反對,但忽必烈固執己見。這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對於滅亡南宋,他有十足的把握,但大兵愈接近臨安,他便愈發心緒不寧。前往祭祖,也許就是為了讓這惶惑之心找到一處安頓之地吧?

秋風拂面,舒心愜意。忽必烈撩開輦車的錦緞紗簾,看到如洗的碧空和波動的綠原,恰與遠方的戰火屍骸形成強烈對比,大汗不禁一陣心曠神怡。

在一種連自己也無法主宰的意志的驅動下,忽必烈以一念之差,走入了歷史中這個忽然出現的分岔,將讓後世所有的史學家吃驚。

不久,前方不遠處出現了一泓明湖,忽必烈知道那便是嘎爾湖。明湖愈近,便愈投影出了宇宙的本體。只見雁起秋湖,綠草茵茵。宿衛們也都歡呼不已,放慢了馬兒。

忽必烈正要下令駐足觀賞一下這難得的麗景,卻聽伯顏催促快些趕路。

他才想起,探子不久前曾報來有關南宋將派人暗殺他的情報,心裏不禁好笑,連殺人不眨眼的伯顏怎麼也變得膽小了?

但就在這時,他看到湖邊有一個他不熟悉的物體。在一處土堆旁,孤零零地佇立着的一個小涼亭般的東西。忽必烈沒有見過這樣的建築物。涼亭在秋日照耀下,閃射著綠白色的金屬光澤。忽必烈從中看到了輪迴的強大陰翳。

大汗心中疑慮,正要駐輦細查,忽見那小亭子和土堆的後面,躍出了二三十人,均是南朝打扮的漢人。他們個個手執奇異兵器,吶喊著直撲忽必烈的車輦。

「刺客!」

伯顏大驚,急令宿衛阻截。

宿衛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蒙古勇士,武藝高強。然而,刺客們卻似乎更加勇猛兇悍,不顧性命地往前沖,人人身具神功,個個以一當十,頃刻之間,便有十餘名宿衛命喪劍下。忽必烈這才心道不妙。

這個時候,偽裝成蒙古宿衛的三名吐蕃喇嘛,及時地出手了。

原來,伯顏事先就有出事的預感,臨行前,特意從吐蕃請來了幾位修鍊頗瓦大法的喇嘛,隱藏在隊伍中,以備不虞。

喇嘛們的出手看上去非常緩慢,彷彿是矯陽下輕舞袈裟,卻像平地一聲炸雷,在草原上颳起了一股強勁陰風,攻擊者立時感覺到像是連也靈魂出竅了,紛紛看見死去的親人正在雲層上方行走,大驚恐之下,招法頓時不連貫了起來。片刻,便有五六名刺客被擊斃、震死。

伯顏指揮餘下的兩百多名宿衛,圍攻了上去。刺客頓時陷於被動。

然而,就在這時,伯顏卻看見,一名年輕的刺客,似乎沒有受到頗瓦大法的影響,他手執一把與眾不同的寶劍,大吼一聲,從人群中躍上半空,雙足點過幾名宿衛的頭頂,直取喇嘛。劍光閃過,一名喇嘛竟被斬下一支胳膊。

這武藝,這寶劍,忽必烈坐在輦車上也看見了,不禁發出一聲讚歎。

那刺客卻不屑於纏鬥,趁另兩名喇嘛分神的剎那,沖開廝殺的大隊人群,如入無人之境,閃電一般,已來到了忽必烈乘坐的輦車近前。

此時,宿衛們都被其他的刺客纏住,忽必烈跟前已無屏障。只有伯顏在飛奔過來。但那刺客看也不看,反手一劍,刺傷了伯顏的腮部。

忽必烈緩慢地拔出護劍,心中升起一層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正是他在蒙軍逼近臨安時所感受到的。那是死亡將臨的黑暗。它就要印證在此時嗎?蒙古帝國的命運,難道僅是曇花一現?忽必烈長嘆了一口氣,又斜眼看了看湖邊的怪異涼亭。

劍光已在眼前閃爍,世界變得空前的撲朔迷離。但就在這時,車輦前飛來了一隻蝴蝶。忽必烈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蝴蝶。草原上,沒有這樣的蝴蝶。

它是從哪裏來的?

但這已不重要了。殺手就在眼前。

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忽必烈分明見到,那人遲疑了,劍鋒已到達了大汗的胸前,卻錚然一聲停住了。

刺客的臉上掠過一絲恍惚和迷離。他像是陷入了苦苦的沉思。也許,在他的眼中,蝴蝶成為了敵人的一種暗器?他還沒有見過這種能夠迷亂心性的武器,一時想不出對付它的辦法。

他只好抽回刺向蒙古皇帝的寶劍,轉身朝蝴蝶劈去。蝴蝶靈巧地一閃身,劍劈了一個空。他心急火燎地又跟着落下另一劍。蝴蝶又逃開了。

第五劍,他才殺死了蝴蝶。蝴蝶的身體破碎成了萬千片,紛紛零零地灑落下來。忽必烈哀憐地看到,那彷彿並不是蝴蝶,而是一種在草原上四處綻放的金色花蕾。

由於這個耽擱,兩名吐蕃喇嘛贏得了時間。他們衝上來,用「大悲手」擒住了正忙於同蝴蝶大戰不止的刺客。他顯然太不走運了。

【二十四、刑場驚變】

對刺客的審問和勸降,持續了三天三夜,他卻什麼也不招供,寧死不屈。

這時,忽必烈不禁想到了文天祥。江南多義士啊。大汗發出了這樣由衷的感嘆。

「其實,歷史無論怎樣改變,百年之後,這裏還會是漢人的天下。只是,我有些對不起一個人。」刺客最後只淡淡地這麼說。

漢地雖然就要被征服,但對於習慣於在大草原上馳騁的蒙古人來說,這就是勝利嗎?忽必烈一直是懷有疑慮的。這也正是驅使他前去祭祖的潛在意識。

他心中翻騰著莫名的懼濤,於是下令處死這人。

「就用他的那把劍,砍下他的頭吧。」幾天來,他眼前老是浮動着那把神奇寶劍的寒光。它使世界變得不可捉摸了。

刺客被綁赴荒野。一路上,他一直在尋找什麼。但他沒有看到蝴蝶,也沒有看到向日葵。暮雲四合,蒿草遍地,偶露的黃沙中時時可見發黃的枯骨,遠處的大青山矇著一層屍布般的白霧。一同赴死的,還有幾名受傷的義士。

行刑者要他們跪下,他們堅決不跪。行刑者不再強求,一聲令下,齊齊舉起了鋒利的蒙古刀,曾經差點要了忽必烈大汗性命的那把寶劍,也被一位行刑者揚了起來,對準了年輕的刺客。

刺客閉上眼。腦海中最後浮現的,是那個名叫紅綾的女子。她正在翹首以盼他的歸來。想到這裏,他的心中才泛起了無可比擬的難過。他深為自己的失約而懊悔。

那麼,他到底是為了她而做的刺客,還是為着她的國家呢?這連刺客自己也弄不清楚了。這便是在最後的一剎那,他因為蝴蝶的忽然出現而猶豫起來的原因吧?或者,還是有着別的什麼因緣?

此刻,想這些已經是無益的了。他等待着劍鋒斬落下來。忽然,只聽唰的一聲,一顆人頭滾落在腳旁。他低頭看去,卻見是行刑者的人頭。

他回過頭,看見十來步開外,站着一個與他一樣年輕的男人,身穿銀色連褲服,手舉一件奇異的長形金屬器物,那東西噴出一道強光,光束所到之處,蒙古人身首異處,紛紛倒地不起了。

片刻之間,已無一人倖存。而那幾名受傷的俠士,也在這火光的掃射下死於非命。

這劫法場的不速之客面無表情地向這惟一的倖存者走來。

「你是天神嗎?」刺客問。

「我不是天神。我是凡人。

這時,刺客看見在他身後不遠處的荒地上,有一間奇怪的小涼亭佇立,正海市蜃樓般在風中搖曳。他一時不知這景象是真是假。

「你為何要救我?」

「是您要我這樣做的。」

「胡說,我跟本不認得你。」

「的確,我們這是第一次見面。可是,請看一看這個吧。」

來人激動地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發黃的紙條,遞給刺客。上面模模糊糊寫着幾行字。刺客驚詫地看出,正是自己的筆跡:

我已深陷時間之牢,速到過去救我性命。

「我不記得我說過這樣的奇怪話。我也不會在紙條上留下這種胡言亂語。」刺客的眼神迷離了。原野上的陰雲翻動不止。

「這可不是胡言亂語,它是指導我們一切行動的箴言。當然了,直到現在,您還沒有說出它,也沒有寫下它。但這正是不久后您要去做的一件大事。歷史,已經不可更改了。」

「你是誰?」

「我就是您的直系後裔呀,生活在未來世界。我和家族一直在尋找您的下落。真是幸運,再來晚一些,便趕不上這一刻了。」

「我聽不懂你說的話。」

「您是忘記了。其實,您也是通過時間隧道來到這裏的。我是按照您的吩咐在做事哪。」

「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

「根據家譜的記載,您的一位後人,將發現時間隧道,從而使您實現仗劍江湖行的畢生夙願。那是您打小時就有的夢想啊。但在您的那個時代,卻僅僅是夢想。您曾經為此是多麼的悲痛欲絕啊。據說,都是武俠小說惹的禍。那些小說,是您自己寫下的么?無論如何,您是不能夠在這時死去的。」

「我還是聽不太懂。我到底是誰呢?」

「除了您是我的先祖這一點外,其餘的我也一無所知。我和家族曾經進行過努力的查訪,但甚至連您具體出生在哪一個時代,以及您的真名實姓,都沒有能夠了解清楚。歷史已成為了一團迷霧。」

「你要我去做什麼?」

「您必須回到未來,去尋找一個女人。她已成為了別人的妻子,您要奪回她。她是您孩子的母親。這樣說吧,沒有她,便沒有您的兒子、孫子、重孫,也就不會有時間隧道,也便不會有我,不會有人回到此時來搭救您。您早已人頭落地。」

又是女人。刺客皺了皺眉。

「你說的這一切,有何為證?」

「請看這個吧。」

來人從背上抽出一把寶劍,又把死去的蒙古行刑者手中的那把劍——刺客自己的劍——取了下來。

這是兩把一模一樣的劍,或者說,是同一把劍在不同時代的神秘投影,交相輝映,產生了震撼人心的迷魅。

「你會使它么?」刺客問。

「不會。」來人羞愧地說。「在我那個時代,早不用劍了。」

「你為何連他們也殺死了?」刺客一指那幾名俠士的屍首。

「因為他們本該死在這個時代。」

「你把江湖的規矩壞了。」刺客痛心疾首。

「什麼?江湖?什麼是江湖?」

刺客不再搭理年輕人,掉轉頭,看見地上的死屍像是熟睡的行路人,大草原發出淤泥般的黯淡光芒,彷彿一片即將沉沒的兇險大海。他站在驚濤駭浪上,看見無數的星星成群結隊飛快地涌流過身旁,注入了一個黑色的巨大漩渦。

「咱們走吧,沒有時間了。」來人有些不耐煩地催促,側臉看了看身後的涼亭。

【二十五、金庸成了大華集團的乙等武士】

眼前一黑,又一亮,他重重摔在地上。年輕人和那奇怪的亭子都不見了。

他醒了。這樣的轉換,在他短短而無盡的一生中,其實不斷地發生和經歷著。

他睜眼看去,見不遠處是一大片連綿至天邊的城市廢墟,正在熊熊燃燒。那城市巨大得駭人,卻是古老異狀之形,有些像科幻電影中外星人在荒漠上築造的城池,似乎,與人類並無關係。這死亡廢墟使他頓生寒意。

幾十名身着破布麻衣的人正從城池的火光中驚慌地逃出來。在他們身後,一群人騎着怪獸緊緊地追趕。那些怪獸渾身披甲,四足如樹樁,腦門上有一隻獨角。騎手們舞動寶劍,把追上的人悉數殺死。

逃跑的人們簇擁著一位美麗的少婦,她身邊有一個女僕模樣的年輕女人,緊抱着襁袍中的嬰兒。一隊武士揮舞木棍和長槍,拚死保護這少婦和孩子。但他們不是追擊者的對手,眼看着一個個被砍翻在地。

那少婦和女僕,在殘存的武士的掩護下,慌不擇路,哭喊著正好跑向了他這裏。

一股熱血嘩地一聲衝進頭腦,他本能地把手中劍握緊了。

「混蛋,停下!」

沒有更多的考慮。他忍住身體的疼痛,躍了出去,阻住了追擊者的去路。這時,他才看清了對方:身材高大,鷹眼勾鼻,紅毛綠眼,如同魔鬼。他們滿臉不屑地嘰咕了一串他聽不懂的話。

又是蒙古人嗎?這一次,他沒有完全忘記以前的事情。

對方傲慢的神態激怒了他。不容分說,他動起手來,只兩個回合,便把那打頭之人斬落怪獸。怪獸嚇得撒蹄逃走了。其餘的人都嚇呆了。少婦手下那些武士見狀齊發一聲大喊,衝上前奮勇廝殺。不一會兒,三十幾名追兵便都人頭落地了,其中有一半是他殺死的。這個時代的人的武藝如此稀鬆平常,使他感到意外。

「沒事了。」他扶起少婦。而那女僕懷抱孩子,也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

「你是誰?為什麼救我?」少婦說。

「天下人人都會這樣做的。」

女人用異樣的眼神久久注視着他。

「我一定見過你。」她說。

我好像也見過你,他心裏說。他記得,他來這裏是要找一個女人。

「你叫什麼名字?」

「金庸。」他胡謅了一個。

「名字真好聽。」

她覺得這名字似曾耳聞。

遠處又傳來了巨大的聲浪。煙塵滾滾,又來了一隊騎着怪獸的人。

他正準備迎敵,卻見女人歡呼雀躍起來。

打頭的是一位剽悍的中年男人。他縱身跳下怪獸,與女人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親熱了一會兒,女人才指著金庸,對這男人說:「要不是他,我們娘兒倆差點就沒命了。」

馳來的男人原來是她的丈夫。他看了一眼金庸,又掉頭去看孩子。孩子沒事,呀呀直叫。男人慈愛地笑了。

然後,男人雙手抱拳,向金庸揖了一揖,誠摯地說了許多感激的話。

他又說:「你趕緊跟我們一起走吧,亞美利加人的增援部隊馬上就要到了。你殺了他們的人,他們不會善罷干休的。」

「亞美利加人?」

金庸納悶地看看地上的屍首,然後,騎上一頭怪獸,加入到這群人中。朔風勁吹,孤征日暮。金庸心神不寧地走着,他的眼光,常常在前面女人的背影上凝固。

傍晚時分,隊伍來到了一座蒼然大山下。那是他們的老營。營中也有許多武士,正騎着怪獸四處巡邏。一面大旗在中軍帳前飄揚,上書「大華」二字。金庸恍惚記起了什麼。

他問那女僕:「今年是哪一年?」

「二零零二年。」

「怎麼會是大華?」他一指那旗幟。

「怎麼?你認識字?我們這裏,沒有一個人認識字。那旗幟是從很久以前傳下來的,有許多代人了。那時的人,認得字。但慢慢大家都不會了。我們這些人,都是大華集團家族的後代。世界上只剩下幾千萬了。」

「那騎獸,好怪啊。」

「那是許多年以前,大華集團的工程師,用基因技術培育出的一種動物,叫做獨角恐獸,可以用來行軍打仗。後來,有一些落入了亞美利加鬼子的手中,也成為了敵人的坐騎。基因技術卻失傳了。哎,你知道什麼叫基因技術嗎?」

女僕有些羞澀地看着金庸。她覺得這救她主人性命的英武男子好有意思。男子也覺得這少女長得蠻好看的。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阿朱。」

不久,金庸成了大華集團的一名乙等武士。

【二十六、大華與英特爾的戰爭】

戰爭正處在白熱階段。世界上惟存的兩大對手——大華和英特爾的戰爭已持續了許多年。地球上的人口越來越少了。這是冷兵器時代的典型戰爭。

大華的總裁名叫章遠遊,也就是金庸救下的那女人的丈夫。他是戰爭的總指揮。

現在,新一場戰役正在一座叫太行山的大山下展開。雙方共投入了一百二十萬人馬。

戰鬥打了三天三夜,仍相持不下。由於中級指揮官傷亡太大,金庸也臨時充任了小頭目,指揮一支六百人的分隊,參與攻擊敵人的側翼。

這天凌晨,進攻的令炮響了。

在啟明星慘烈的照耀下,大軍漫山遍野潮水般湧上前去,獨角恐獸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吼聲,大地和天空彷彿正在傾覆。然而,大華的正面攻擊部隊很快便遭到了亞美利加人強弓硬弩的攔擊,好多人被射殺了,後面的人又呼喊著衝上去,死傷慘重,屍體都壘起牆來了。

此時,天空黑氣密佈,雷聲滾滾,不但啟明星隱沒了,連朝陽也根本升不出妖障般的雲層。眼看着,大華的部隊就要潰敗了。

這時,章遠遊帶着十幾名宿衛衝到了前沿。

「吾族存亡,在此一舉。後退者斬!」他揮舞著一把寶劍,砍倒了幾名逃亡的士卒。回撤的潮流止住了。

章遠遊又高呼:「敢死隊,跟我來!」說罷,奮不顧身驅動坐騎朝敵軍衝去。

全軍的最高統帥竟親自帶隊衝鋒了。章遠遊捨生忘死、義無返顧的神情,金庸看在眼裏,不禁萬分欽佩,卻又有一種大出意料的驚詫。更多的將士緊跟而上。亞美利加人沒有料到敵方竟出此策,一下子都不知所措,停止了放箭,戰場陷入了可怕的靜默。片刻后,敵人隊伍中才緩緩馳出一員大將,黑臉尖耳,頭長肉瘤,手執九環彎刀,準備與章遠遊決鬥,正是要藉此機會把大華的主帥斬殺於戰場,一舉結束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金庸不知怎麼的,格外替章遠遊擔心。他彷彿早就深知他武功的底細,並預感到了某種不妙。

這時,章遠遊已與敵將廝殺到了一起。兩強相遇,寶劍與彎刀碰擊出嘆為觀止的陣陣火花。聽着雙方武器交接時發出的兇險聲音,金庸心頭更加着急了,正要過去助陣,卻見章遠遊把一套纏撞掛漏、黏摸盪捋的南拳拳法完美地融入了劍招,創造出了一種前無古人的絕世武功,令對手越來越難以招架。忽然,章遠遊奮起神威,大吼一聲,一招「日字長橋」,把敵將斬落獨角恐獸。

好武藝!金庸心裏叫好,卻大大地迷惑不解了。

立時,大華全軍上下士氣大振。敵人陣腳全亂。趁此機會,大華的敢死隊突入了敵陣的中樞。

這時,攻擊側翼的部隊,也聞令出動了。這是在最關鍵時刻發起的強攻,直搗敵方腰眼處的要害。

金庸帶隊衝鋒,他看到,身邊不斷有士兵像被割斷的草一樣倒下。血沫下雨般不斷濺噴到他的臉上,他又一把一把地把它們抹掉。廝殺聲都變得很奇怪了,像是挾裹了許多遇難者屍體的海潮在低聲咆哮,又像地獄里的餓鬼在壓抑地號叫。

他看到,敵方的陣營百足蜈蚣一樣在前方緩慢蠕動,恂恂然而黑沉沉的十分怕人。

敵陣中有一面大旗,上書彎彎曲曲的奇怪文字元號,大旗指向哪裏,哪裏的陣勢便變幻起來,把沖入的大華將士團團卷裹住。金庸看到,沖在隊伍最前面的章遠遊已經陷入重圍,身邊的敢死隊員越殺越少,他連斬十幾員敵將,自己也幾處負傷了。

金庸看得分明,心中着急,大吼一聲,單騎突入敵陣,直奔那面大旗。

敵人沒有想到有人膽敢直接攻擊心臟部位,一下子混亂了。鐵甲護衛圍擋上來,但他們卻被金庸紛紛斬於坐騎之下。

劍影迷亂,血光蔽天。金庸和敵人攪在一起,都分不出彼此了。

忽然,金庸的坐騎被幾把從不同方向來的兵器同時砍中,悲鳴著倒下來。金庸高嘯一聲,身體騰空,垂直地離開了斃命的怪獸。他以閃電的速度,踩着敵人的肩膀和腦袋,直取大旗。轉瞬之間,他手中執著的,已是敵軍主將的頭顱。

包圍章遠遊的敵人大呼一聲,作鳥獸散。

這一仗,大華大獲全勝。

慶功會上,章遠遊親手為金庸佩戴上勳章。男人的眼神互相接觸了一下,覺得對面這人像以前見過。親切和敬慕中,又似有某種驚詫和尷尬。但他們都下意識地把這種感覺死死按壓在了心底。

「你救了我,救了大華。我現在任命你做我的驃騎將軍。在這生死存亡之戰中,我需要你,全族更需要你。」章遠遊神情凝重,拍拍金庸的肩膀。

「我一定拚死相隨。」

這時,金庸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他四處尋去,見章遠遊的女人正躲在一面大旗下,把熱辣辣的目光投向他,而不是她的丈夫。

【二十七、前世未了情】

章遠遊的妻子莫名其妙愛上了驃騎將軍。

她不知道,怎麼竟會產生這樣的荒唐念頭。還是在見他第一面時,她就感到魂魄被這奮不顧身、年輕英俊的男人勾走了。

剛開始,她在心中責罵自己,深知這樣對不起丈夫。可是,越往後,就越控制不了思慕的心情。

她始明白,她一直便在等待金庸。這大概是前世的一段未了情。惟有情,才能超越一切,超越戰爭,超越民族的生死存亡。

對於女人目光中的含義,金庸心中是最清楚的。

因為他已猜想到,她恐怕就是那來自未來的不速之客要他去奪回的女人。一切都是天意註定,這是他來到這個時代惟一要做的大事。

但是,金庸一想到章遠遊,卻感到無地自容。

章遠遊在戰場上表現出的英雄氣慨,深深地觸動了他。作為具有俠義情結的男人,金庸對有着相同氣質與精神的另一個男人,保持着最高的敬重。另外,章遠遊對他也是如此的器重和信賴,他怎能不知恩圖報呢?

章遠遊所考慮的,已是超出一己私利的整個大局。如今,他是整個大華集團的旗幟,沒有他來執掌全局,這場戰爭早失敗了。

戰爭的失敗,意味着什麼呢?與章遠遊的女人想的不一樣,金庸認為,這後面有着超乎兒女情長的東西。曾經有一個叫做紅綾的女人,使金庸懂得了這種事情。

他能夠在這個時候去搶奪章遠遊的女人么?

在民族存亡的關頭,金庸深知不能這樣做。哪怕,這個女人在前世便已屬於他。

江湖中俠之大義,或許就在此處吧?這時,他對那個身處南宋時代、喜歡向日葵的少女,產生了難以言述的思慕和感懷。

金庸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便把痛苦都發泄在亞美利加人的身上,用敵人的鮮血來澆滅心頭的無明之火。

【二十八、違心拒絕女人的求愛】

三個月後,在一場大戰勝利之後,這一晚,月色朦朧。她來到了他的帳中。她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決定來找他的。

她要向驃騎將軍訴說衷情。至於會是什麼結果,卻不去管它了。

「所謂報恩的這種事情,您一定聽說過吧。」她說。

他搖搖頭,手足無措,不知她要說什麼。但對她的忽然造訪,他還是抱有竊喜的心情。這種心情又是要被強抑住的。女人接着說:

「所謂報恩,我是在遇到章遠遊后,才明白的。您一定聽說過了,我的性命,是這個男人救下的。當時,亞美利加人佔領了京城,在馬路上,幾個鬼子要非禮我。在場的同胞都不敢管,紛紛裝做沒看見。是他挺身而出,一個人與好幾個人搏鬥。他的武藝真好,把鬼子都打跑了。他也多處負傷,渾身是血。那時,我便知道,這真的是前生註定。當有一天他說出他喜歡我時,我便把什麼都給他了。」

金庸默默地聽着。

「然而,直到見到您,才知道什麼叫愛一個人。以前與章遠遊在一起,那只是在報答他的救命之恩罷。」女人紅著臉,深重地嘆息了一聲。

金庸心潮滾涌,忽然便想把女人攬入懷中,但他抑制住了,板着臉,狠心道:

「在大戰期間,這種無關主旨、旁枝末節的話還是少說吧。」

「不,您錯了。這怎麼是無關主旨、旁枝末節呢?人世間最最重要的一件事,並不是戰爭,而是愛情啊。要明白這個道理,有人需要花上好幾生的時間!」

「您這種想法,讓我好生不安。」

「我從您眼中,看到了一樣東西。我知道您其實在想什麼,讓您不安的是什麼。」

「那麼,我在想什麼呢?」

「您在對自己說:前世便有緣份,來生還會相識。」

他腦子深處猛地一震,無力地垂下頭來。

「沒有前世,也沒有來生,」他咬咬牙,說。「再說,我已經決定結婚了。」

「跟誰?」

「您的女僕。」

「阿朱?這不是真的。」

「她一直關心我、崇拜我。我也很喜歡她。」

「您為什麼要違心這麼說呢?您讓我好傷心!」

是的,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說。這時,他彷彿又看到了草原上橫陳的蒼白屍體,看到了蝴蝶在向日葵的金霞中翻飛。

她以手掩面,跑了出去。男人獃獃地看着女人熟悉的背影,感到自己正在像蛹一般蛻化。

【二十九、驃騎將軍兼小說家】

一年以後,戰爭進入了拉鋸階段。大軍在荒原上慢慢行進。一輛龐大的獸拉車中,阿朱在織著小孩衣服。從身形上看,她已懷孕了。她正在往衣服上綉一個向日葵,那是她喜歡的圖案。他的丈夫,驃騎將軍金庸,則在一旁伏案寫作。

他是這世界上惟一識得文字的人。他要把他還能記起的所有事情用筆記錄下來。他覺得,這是他活在這世上必盡的責任。重要的一件事是,他要讓後人知道,在人類歷史的某個時代,的確存在過江湖。

在行軍和作戰的間隙,他不停地發奮寫作。他預感到時間不多了,時常徹夜筆耕。阿朱對此,也已習以為常了。

「你寫下的是什麼?」章遠遊有一次看見了,好奇地問。

「文字。」

「文字,哦,我聽說過,是一種以前的時尚么。那麼,用所謂的文字,究竟能寫出什麼樣的東西來呢?」

「是小說啊。」

「小說是什麼呢?」

「小說就是歷史。」

「什麼又是歷史呢?」

「歷史就是江湖。」

章遠遊聽了,嘆了一口氣。兩個男人的眼神都迷離了,各自想着心事。

「你說的這一切,我都不太明白。你寫的小說,這世上也沒有人能讀懂了。」章遠遊尊敬地看着金庸,一字一句說。「最近,我擔心的倒不是歷史,而是未來。有一天我萬一不在這世上了,不知會怎麼樣。」

「大華不能沒有您!」金庸聞言,驚恐萬狀。

「不知為什麼,最近我老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預感是靠不住的。人應該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現實,不能相信預感。」

「預感有時更接近於真實哩。有的事情,你見了后就會明白的。」

「什麼事情?」

「就讓我來告訴你吧。」章遠遊沉思片刻,彷彿是下定了最後的決心,艱澀地對金庸說。

【三十、令人不安的未來】

次日,倆人策動坐騎,離開大軍,連護衛也沒有帶,來到了荒郊野外。

只見東風日暖,春雨初晴,滿眼青翠欲滴,處處柳眼花須。黃蜂紫蝶,草色青青。流泉歡吟,百鳥放歌。但他們都感到了孤寂難捱,衰老將至。

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座亭子。它孤零零地佇立在盛開着白色枳花的山坡上。金庸大吃一驚,但面上不動聲色。

「你看看這個吧。」章遠遊說。

金庸時斷時續的記憶又一次變得完整了。

他才意識到,似乎,每個時代,都藏有這種東西,它們遍佈大地,你運氣好,便能發現一兩個。為什麼呢?是誰設置的呢?這是一種有意的安排,還是由於製造者的健忘或亡故,而無人照拂地被拋遺在了這裏?

「那是什麼?」他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明知故問。

「我也不明白。這世上不可能有這樣的東西。我是偶然發現它的。以人類目前的技術,尚製造不出它來。但它的奇異處,還在裏面。」

章遠遊帶金庸走進亭子。亭內的結構十分簡單,僅有一個金屬鍵盤,一個塑料聽筒。章遠遊不假思索,撥動鍵盤。這個動作,金庸好生眼熟。他努力回憶著,頭又疼了起來。

章遠遊說:「我第一次見到它時,鬼使神差,便禁不住要伸手去撥動這金屬鍵盤。我連撥了它后,不知怎麼搞的,立刻,身體便像是飛升了起來,不知不覺間,竟來到了一處莫名其妙的世界。不知是什麼,白茫茫的一片。直覺告訴我,那便是我們共同的未來。那未來什麼都沒有,讓人好害怕呀。過了一陣,我又忽然墜回了現世。我這才第一次意識到,人生的一切其實是毫無意義的,包括這場戰爭,最終也是一場夢。」

「這就是您的預感?」

「是的,那白茫茫的一片,便是我不久后命定的歸宿。」

「未來不會是那樣的。」金庸心中也有些害怕。

「所以,我想,一旦我死去后,你須接替我,帶領大華去爭取勝利。你是這世上惟一文武雙全的人。」章遠遊自顧自地說下去。

「您不會死的。」

「還是請作好那樣的思想和技能準備吧。雖說是一場夢,但是,在夢沒有醒來前,還是要按照夢的規則去行事。這正是為人的宿命。」

「我不相信您說的這一切。」

「這樣吧,相不相信,還是請跟我去那世界實地看一看吧,你就會統統明白的。」

金庸還在猶豫,章遠遊已開始撥動鍵盤了。他一連撥了三個八下,回過頭來,神秘地向金庸眨眨眼,說:「我先去,你跟着來,我在那邊等你。」立時,人便消失了。空氣中殘留下一股難聞的焦糊味。

金庸目瞪口呆,怔了半天,最後鼓足勇氣,把手伸向鍵盤。正要撥動,卻看見亭子外面升騰起蔽日的滾滾煙塵,喊殺聲震天動地。亞美利加人襲來了。

這一回,金庸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恐懼,他立即去拔背上的寶劍,卻雙手發抖,拔了三次才拔出來。他衝出亭子,殺入敵群,瘋子一般地阻截。敵人都是騎兵,有一百多名,把他團團圍住了,立時,他被隔開在了亭子的一側。他奮力殺掉幾人,恐懼感越來越強烈,像是為了印證他的感覺似的,這時,敵軍分出一撥人馬,徑直撲向那亭子。這隊敵人舉起狼牙棒和大斧,片刻,便把亭子擊成了一堆碎片。

「不!」金庸聲嘶力竭地慟喊,扔掉了手中寶劍。敵人的兵刃刺在他的身上,他連疼痛也感覺不到了。正在這危急的時刻,大華的援兵趕來了。他們發現統帥久久不歸,便出來尋找了。敵人這才不甘心地離去。

【三十一、她原本正是他的女人】

章遠遊一去之後便杳無音信。大華群龍無首,在戰場上陷入了被動。金庸傷好后,被眾人推舉為了大華的新統帥。他率領殘餘的軍隊,與強敵進行着殊死的戰鬥。

作戰間隙,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便是去探望章遠遊的妻子和孩子。每次,都是帶着阿朱一起去的。他盼望着章遠遊有一天還會回來,但這種心情裏面,又間雜着一種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微妙感覺。

每次,金庸見到章遠遊的女人,便會感到難以抑制的心潮起伏。他明白,說是為了替章遠遊盡最後的恩義,其實,也是自己便渴望着見到她。由於章遠遊的離去,不知不覺之間,行為便下意識地變得放肆了,只是自我約束著,又當着阿朱,不能表白。這種甜蜜與痛苦,煎熬著金庸。

阿朱對此,一開始是不知道的,但後來也略微覺察到了,卻又抓不到把柄。夫妻間開始有了隔膜,並在一些小事情上頻頻發生口角。

男人變得煩躁易怒,開始酗酒。他經常喝得大醉,這時便會不顧部下的勸阻,在月圓時分,狼一般單槍匹馬殺入敵陣,又渾身是血地拎着一串人頭回到老營。

深秋的一天,山上的楓葉都紅了。他又喝得大醉,這時,想起了那女人,便跌跌撞撞往她的營帳走去。阿朱見狀,着急地跟了過去。

她不在。帳篷中掛滿蝴蝶的標本。他的酒才稍微有些醒轉,好奇地欣賞這些亮麗繽紛的昆蟲,彷彿記起了一些往事。章遠遊的孩子在鬧,他便叫阿朱帶他出去玩耍。

阿朱甩著臉,不情願地帶着孩子離開了。不到一刻鐘,章遠遊的女人回來了。

「孩子呢?」

「阿朱帶他出去了。」

他們不再說話,共同去看蝴蝶。

「您不記得了?半個月前,軍中來了一個北方貨郎,自稱名叫古龍。他一路上都在採集蝴蝶。一見到這些多姿多彩的小傢伙,不知為什麼,我就滿心歡喜,忘記了世間的一切煩惱。我說要把蝴蝶全部買下,他卻說遇到了識貨的,分文不取,都送與我了。」女人說。

「對它們,我也喜歡著呢。」

「那您說,蝴蝶的美究竟在哪裏呢?」

金庸認真地想了想,道:

「所謂蝴蝶,是一種沒有道理的神奇存在。之所以這麼說,是它實在是活在真實與虛幻之間,而這種不起眼的單薄生物,自己對此並無所謂,『粉蛾貼死屏風上』,卻也以淡然超脫之心去對待了。這種真誠,是人類所不具備的啊。」

「說起柔弱的蝴蝶,它所具備的無邊法力,也是人類所不具備的。」女人猛地揚起頭來,岩漿一樣的目光直端端地注入金庸的眼池,使男人的心滾熱了起來。「聽說,無意中殺死了一隻蝴蝶,整個世界就會遭到根本性的顛覆,是嗎?」

女人眼神此時又變得像一層半透明的糯米紙,像要試圖看見宇宙中極其遙遠而根本無法看到的事物。

「這樣奇妙的事情,是我們人類所不能解釋和支配的呢。不過,依我看來,世界再怎麼變化,也有不變的啊。」金庸喃喃地說,心中不知為什麼竟十分難過。

話音未落,他看到她滿眼晶瑩。他怔住了。這時,她再也按捺不住,一頭撲入他懷中。他嚇得急忙往外推她。

「想死你了。哪怕就一次,我今天一定要得到你!」她繼續把額頭在他胸上蹭。

「你早已得到了,怎麼還不知足呢。」

「我不嘛,你上世欠了我。」

他推不開她,便緊緊摟着她。她哆嗦去解自己的衣服。他止住她:「不行。阿朱就要回來了。」她卻根本不管他說些什麼。他們融合在了一起。這時,他的每一個毛孔都真切地感受到,她原本正是他的女人。但今天之後絕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他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了。因為一隻蝴蝶的緣故,世界畢竟改變了。

他們不知道,阿朱正站在門外,以淚洗面。

【三十二、三個孩子中要死兩個】

她生下了他的孩子。而阿朱和他所生的孩子,也已有半歲了。章遠遊的孩子,則是兩歲的年齡。

五年之後,金庸開始教三個孩子習武。他拿出一把寒氣四射、血銹斑斑的寶劍,對他們說:

「將來,誰奪得這把寶劍,誰就將成為大華的繼承人。」

又過了十年,孩子們為爭奪寶劍而開始比武。這是一場訂立了生死文書的火拚。三人中必定要死去兩人。因為,劍只有一把。

這個獲勝的孩子將活下去。他將在兇險莫測的江湖上行走,領導大華集團,戰勝民族的強敵。他將娶妻生子,他的後代,將發現時間隧道,回到過去,以彌補祖先犯下的過失,改變這錯上加錯的歷史。

在營地里,三個孩子鬥成一團,難解難分。忽然,天昏地暗,太陽被月球的身影嘩地一下遮沒了。有個孩子慘叫一聲。一道熱血噴射出來,擊在站在一旁觀戰的金庸的雙眼上,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看不清是哪個孩子,急急走回營帳,用水把臉洗乾淨。外面又傳來了另一個孩子的慘叫。這時,整個世界已黑暗到了極點。金庸怔怔地坐了半天,等到所有的動靜都消失了,沉思半晌,拿出一張紙條,在上面寫下一行漢字:

我已深陷時間之牢,速到過去救我性命。

剛寫完,他忽然想起了一句曾經張口就能來的話:「這只是一個習慣問題。」他記不得在哪裏聽過或說過這話了。

讓我再錯一次吧。他摸索著點燃了最後一枝燭火,舉起紙條,把它湊近了這蝶翅一樣撲朔的迷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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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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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科幻靈異 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