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

暗室

《暗室》原計劃刊在09年《科幻世界·增刊》上,誰知沒通過四川出版署的檢查,所以最後發表在了09年6月份的《新幻界》上。

韓松的這篇比以往《紅色海洋》系列中的文章還要血腥、黑暗,不過思想更深刻,而場景則轉移到了子宮(比地鐵更窄小、壓抑的地方),描述了另一種人類文明——胎兒文明。他們與成人之間………(額………不多說了,再說就有透劇的嫌疑了,自己下載后慢慢品味吧。)

◎◎◎◎◎◎◎◎◎◎

【壹】

彷彿是惡魔侵入大腦,受陌生慾念的支配,我最近忽然喜歡獨自一人前往平卡斯谷訪謁。現今,就在我國各大城市的郊外,無不分佈了類似於平卡斯谷的陰鬱去處。在這樣撩人心魄的地方,我看到枯井一樣的深澗的周遭,豎立了如刀似斧的白色山嶽,鼠麴草瘋狂地長個不停,綠霧從地底如瀑布湧出,晝間也不見陽光,只在夜深時偶爾有飄零四散的星宿,在頭頂起舞。我通常會花上一整天,偵察兵一般小心翼翼地漫步於谷底,用腳趾輕踢石縫裏冒出的細小骨頭,它們像是終於擺脫了苦難的重壓,嘰嘰喳喳地竊笑不停。也許是被忽至的山洪沖刷出來的吧,但也有可能是因為不甘心,自動就爬上了地表。有時,我會佝腰拾起一個來。它可能會格外小巧玲瓏,或許是結構分化不久的產物。一般而言,第一個骨細胞,大約在胚胎八周左右開始發育。的確是脆弱的「未成年人」的骨殖。有的九個月大的頭顱,據說也被好事者弄去,偽裝成了「外星人」騙錢的,但這只是個別的案例。散佈於平卡斯谷的小孩骷髏,實在是一個很大的數量,但究竟有多少亡故者呢?卻從來沒有這方面的官方記錄。是故意隱瞞了的嗎?而且那時的人們做事草率浮躁,又缺乏藝術感受力,匆忙間也不曾深埋,才為後人留下了探查的餘地。於是,我又目睹到,有淚水般的磷火懸掛在陡峭的崖畔,看上去並不強勁銳利,自然也不顯出深仇大恨。且從當時的具體情況分析,這種事態的發生,當屬於特殊關係下的豪取強奪,多半是從女性的腹內,血淋淋地直接抽拿出來的。但已無人詳述其慘烈的細節了。我也看到了整體暴露於外的幼體,具有略近全副的體量。但也有還不曾形成骨骼的,這個就無法進入我的眼帘了,如此,好端端的一個囫圇生命,連一片影痕都不留存於世。然而,由於皆為未曾自然誕生的胎兒,因此,能否稱作生命呢?至於親骨肉一類的形容,也是徒增隔膜的辭彙。這無不令我苦惱,野狼一樣徘徊,直至午夜,疹子似的星光趁了人氣下沉,鬼氣上升,才寒衣般一層層褪落,好似繁複堆徹的地質年代,瞬間轟然崩塌,時間的偽裝才極不情願地部分解除掉。真相的一角在百年後漸然裸露,卻連點滴回聲都無以聽聞。但怎麼可以說這就一定是真相呢?另外,有沒有魂魄遊盪呢?胎兒之魂,即便幾周大的,也會流連於這個厭棄他們的世界吧?怎麼甘心被忽略和被遺忘呢?而他們已經學會了返回到這個世界來作祟嗎?那些蒙罩了一層紺紫色光焰的靈魂,又究竟誕生並閃爍於人生的哪一個階段呢?

但也據說,這一批胎兒中,也有奇迹般逃過了大清洗的,經歷了正常的出生,在人世中頑強成長,存活到了今日。

【貳】

這些年來,本文作者一直在試圖尋找百年前那場災難的倖存者。根據知情人提供的線索,我歷經數載,悉心查訪,至今年春夏之交,終於在國內南部的鄉間找到一位。他或可被稱作當世的隱者,平靜地生活在蔥蘢的山嶽之麓,從事農活,與家人一道,安寧地過着自給自足的鄉居日子。這是一個僅有七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阡陌幽蜿,池塘燦然,雞鴨唱和,犬豕嬉逐。權且稱他為阿爾法先生吧。老人已屆百歲高齡,面如重棗,軀若焰火,周身發出逼人的紅光。他身體健朗,說話有力,記憶清晰。我第一眼見他之時,絕難拿平卡斯谷中的細小骨架與之比襯。且不說大腦充分發育的方面,胎兒要最終長成這樣的一副血肉之軀,令體內囊括眾多的碩大器官,也實在是很不容易啊。短暫的生命歷程中有太多艱難坎坷,就算是如今廣泛遂行基因重組的時代,也未能真正解決生老病死的難題。

在我之前,私下裏悄悄拜訪阿爾法先生的人士,據說也有一些,包括來自海外的歷史學家和新聞記者。面對他們,老人詳述往事,襟懷坦蕩,不作隱瞞。因此,給人的感覺,是開朗、溫和而友善的成人世界正常成員,不存心理陰暗面。也很難想像,是那場慘烈之禍的倖存者——本來,以為在後遺症的壓迫下,緬懷難以啟齒的往昔,是需要相當勇氣的。但他卻平平淡淡才是真呢。然而這樣一來,其實,是否反倒襯出平卡斯谷那凄厲景象的不盡真實了呢?究竟哪個才是虛幻的呢?因為事非經過,對於後人的判斷力而言,這實是一個相當大的阻障啊。但我也注意到,阿爾法先生披露的大量內情,在世界各地,也並不見諸公開報道或出版。大概是在訪問者那裏,心中同樣自設了嚴格的禁忌吧?但也有可能,老人描述的一切,本身就是虛實摻半的呢?或者,乾脆是他編造的謊言呢?本文作者暫且姑妄聽之,先記錄下來,寫在這裏,留待讀者評判。

「什麼時候有了自我意識的呢?」我裝出斯文而單純的採風學者模樣,以近於質樸的研究者姿態,開始了對阿爾法先生的訪談,並向他保證,絕不暴露其身份,在全社會可以公開討論此事之前,也絕不外泄我們談話的內容。

「很難說得更具體一些。大概是七八周左右吧。」老人的言語和思維,立即使人聯想到了潔白透明的象牙。但根據我之前的研究,意識的產生還應該更早一些吧?比如說在第四周的時候,伴隨眼睛、鼻子和耳朵的雛形的出現,大腦和脊髓的原型神經管就已經成長起來了。

「據說一個十四天的胚胎細胞,就會有神經系統的反應,就能夠感知光和熱。此時,他有了靈魂嗎?靈魂與意識是一回事嗎?」我試探著繼續問,心中涌動起興奮。

「關於生命從何時算起,這方面,至今並沒有確切答案。現在想來,也許,正是因為太着急要對生命進行重新定義,才導致了那場不幸吧?」

「不管怎樣,據說,當意識降臨時,是大夢初醒的感覺啰?」

「不,是開始做夢了。」

根據阿爾法先生的描述,胎兒的世界果然一片混沌黑暗——但它其實是鮮紅的,被血液滋養,由肌肉托舉,只因為不透光線,所以才表現為昏晦。但就算這樣,也已有了可稱為生命的東西的存在,微啟小嘴,呆若木雞,作思索狀。母體中的感覺,猶如五千米深海,由弱微電流組成的一個個夢境,閃閃爍爍,海底熱液般汩汩溢出,並無有一刻間斷。隨着阿爾法先生的娓娓講述,我彷彿看到,胚胎在第一周里,包含了一千個細胞的小小個頭還沒有開始增長,但到了第二周,內細胞團就已經分化成兩層的胚盤了,看起來像個小白斑,而第三周時,肌肉、骨骼和大部分內髒的前身便得到了確立,待進入第四周,胚胎已然像是一條剛剛孵化的魚苗,小傢伙一動不動,體態柔弱,可憐兮兮地蜷縮在蚌殼似的狹小世界中。那麼,他在想什麼呢?與宇宙不同,這是有限也有邊的世界。而胎兒對於黑暗這種抽象概念,其實並沒有確切的認知,因為從沒有見到過光明呀,並以此來形成參照體系,進而發展出與成人世界堪有一比的科學觀。他所能感受到的是,此地溫泉般充滿暖意,而且,有和緩的積水,潮汐一樣把他擁抱滋潤,胎兒亦並非局外人心目中稟持的受難者(或者囚徒)的刻板形象了。他只是急切地試圖在進化的路途上快跑,一晝夜便越過億萬年的里程······於是,第五周四肢萌芽,第六周視網膜出現色素,第七周五官清晰可見,第八周手指腳趾分節,內外生殖器官形成······至此,阿爾法先生已然初具人形,逐漸擺脫了古生物的愚態。他終於覺察到自己寄居的世界是一個倒置的梨形,前面扁平,後部稍微突出。周圍有膜層,纖毛在上面密林般顫動,粘液的小溪在其間婉轉縈流,誦唱無人能聽懂的歌謠。

「仍然記得,那時的我很是貪婪,奮力從臍帶中汲取營養。百年前的那樣一種環境,實在是不需要你付出艱辛的努力,就能自然地得到一切,支持自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生長,也不必像在非洲的草原上及叢林中,擔心被側窺的獅子連同母體一起吞噬得精光。總之,由於這樣的舒適性,在歷史進入躁動的所謂現代社會之後,人類的胎兒從本性上講,是不願意離開——你們稱作子宮的地方的。」

「的確什麼也看不見么?」我不甘心地追問,思想我正在探究宇宙間一團最為深不見底的奧秘,大腦皮層的縫隙間泛出一片片火熱而猩紅的離子泡沬。我想像我也或許經歷過胎兒時代嗎?但我什麼也記不得了,或不願去記得了。這便是我及所有尋常人與阿爾法先生的區別吧。

「差不多吧。」阿爾法先生淡淡地說,「關於觀感方面,可以說就是看不到什麼東西。但見着了恐怕反而不好,成人們就是被此污壞了雙眼的。而胎兒更多是用心來感受環境,只是覺得世界附着在一個頗大的吸盤上。由於看不見,便會引發更為強烈的好奇心,因為那神異而怪譎的東西一直就在那裏,生而有之,又不知究竟是何物。所謂眾妙之門呀,世界總是半休眠的海底火山一般微微蠕動······」

「會想到自己是從哪裏來的嗎?」

「一開始不會想到這個。關於怎麼會在這裏、是誰創造了我一類的問題,兩個月的胎兒雖然有所感受,但還不會思想得如此深刻。這是更為厲害的哲學或宗教命題吧?」

「是沒有必要嗎?還是······」我略感為難地不知怎麼說才好,「那麼,在兩個月的胎兒的大腦里,究竟是什麼感受呢?」

「孤獨。我們感到孤獨。」

對於阿爾法先生所說的這一切,其實我並不能判斷真偽。他關於遙不可及的子宮世界的記憶,真的確切無誤嗎?胎兒果然會感到孤獨嗎?那種孤獨與成人們平常所說的孤獨是一回事嗎?自然界又是以什麼樣的進化機制催生了胎兒的最初意識呢?或者並不需要等到幾周之後,而其實是在受精卵著床的片刻,甚至在精子進入次級卵母細胞的剎那,意識就自動產生了,只是父母們並不能認識到?生命果然起始於受精卵嗎?這裏面有什麼更為深刻曲折的含義?它間接地證明了萬物有靈論嗎?或至少是一個暗示?一個比喻?不管怎樣,在傾聽阿爾法先生的敘述的同時,我竟然一瞬間也感受到了孤獨。自阿爾法先生的時代以來,我們的世界又走過了一百年的路程,在形態上已然是祥和安定的了,夜裏就算一人獨行,也應該不會呈現出孤獨的模樣,哪怕也有不太好的事情發生,但它們看上去統統擺在了明面上,你心下明白了,就至少不會在面容上流露出孤獨或反抗的情緒,而只是把它深藏在肚腹中,不為他人(包括朋友和親人)所知。但如果是在禁閉的子宮裏面呢?那可是一個供人反省的平台哩······

在獨自潛入平卡斯谷底部之後,我才似乎意識到了,如今,我們難道不是跟阿爾法先生早年時一樣的么?

【叄】

阿爾法先生接收到第一個外部信息,是在他發育到兩個半月的時候。那是在嘈雜背景聲音上的一串微弱信號,以波動的連續態,進入了他如饑似渴成長中的大腦。

「你在嗎?」外來的信號這樣詢問。

「我在。」蟄居於子宮中的阿爾法先生似乎是出自本能地立即作了應答。這是進化機制所創造的一種尚未被我們認識的生物溝通方式。信息根據其所處的特別環境,以它們所能適應的模型,而神奇地加以編碼。

抵達阿爾法先生心靈的信號轉瞬即逝,但又很快恢復了,具有不穩定的特徵,大概一路奔波到達阿爾法先生這裏來,還是頗受干擾的,要穿越外部的成人世界,那自然要走過一段艱苦卓絕的路程。不管怎樣,胎兒聞此信號,已是十分喜悅了,並且產生了表達的強烈願望——似乎與生俱來,他們就不甘為子宮的籠子所拘,這與不想出去的觀念,是不是有些矛盾呢?但宇宙中又有什麼事物不是在矛盾中統一著的呢?子宮就是一個宇宙······

「我也在。」信號又說。

「在,是什麼意思呢?」

「在就是一切。」外來者似乎躊躇滿志,感覺上是個大膽的男孩子,甚至初具指點江山的氣勢。

「你是誰?」

「我也是胎兒。跟你一樣。」

「胎兒是什麼呢?」

「胎兒就是我們。」

「不太明白。」

「不太明白也沒有關係。我們,只是有關在的一個稱謂。而稱謂本身是可以互相置換的。」

「那麼,你是怎麼知道我在的呢?」

「電磁場。通過你彌散出去的光電信號,測知到了你的在。自你在後,大夥兒就開始關注你了。所有的新形成的胎兒,都會受到大夥兒的關注——每個成員皆不能被遺漏。」

「大夥兒?」

「是的,大夥兒。胎兒組成的社會。」

「社會?」

「社會——就是聯繫的意思,在的一種更高層次。」

「聯繫?為什麼要聯繫我呢?」

「因為你是社會中的一分子呀。我們不想讓每個成員孤獨。」

是的,孤獨!不想孤獨,不能孤獨!平生第一次,阿爾法先生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深深的觸動,它搏動的速率加快了。哦,這裏請允許我作一下說明:子宮與子宮間的信息傳送,其實並不是語音的交流,而僅僅是心靈的感測,把光電脈衝變成可被理解的意識流······接下來,外來者向阿爾法先生作了自我介紹,在社會中,他的正式身份是「發現者」,其任務就是及時測知新誕生的子宮意識體。

「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呢?」我聽了阿爾

法先生的講述,暗自驚詫。

「並不覺得多麼奇異。甚至,還認為理所當然哩。」然而,就我而言,雖然有所思想準備,仍然感到不可思議。我所處的這個時代,已不再有來自外界的發現者。我們的世界已被探索完竭,它的疆界亦到達盡頭,一切的設計均極其精密,機械邏輯做好了妥善的安排,不需要社會成員們悉心地去考慮其結構和運行,探討事物的來源與結局,並追究存在的所謂真相。但是,一百年前,一切是那麼的不同,那麼的激動人心,那麼的充滿感性,那麼的懸念彌布,那麼的神秘張揚,那麼的具有顛覆性。千千萬萬的胎兒彼此分隔在不同的子宮中,就在心靈感應的瞬息之間,竟然人不知鬼不覺地結構成了一個社會——或可以說是一個文明,我們後來稱作的「潛結構文明」或「并行文明」······想到那些一動不動、呆在各自體系封閉猶如獨立船艙中的小東西,在大海一般的黑暗中,默默地思考存在和未知,並竭盡全力與散落在不知何處的同伴發生聯繫,我的身體便不由自主地一陣陣顫抖。我亦對自己的存在產生了不自信。還在我的幼年時代,就顯然已經沒有這樣一個社會了。似乎,它如若傷疤一般被剜去了。那麼,我的來歷問題,我的存在問題······而與我們被按照社會保險序列編號不同,百年前的胎兒是擁有獨立名字的,這是他們文明的一大特徵。因此阿爾法先生也被發現者賦予了一個稱謂:卵覺。

「這一點,非常確切。我不會忘記。卵覺!你聽,這個音節是很有詩意和哲理的吧?大概,指的是卵泡中的覺悟。」阿爾法先生動情地潛游入回憶的深河,蒼老的臉膛上隱隱泛射出了赤鐵色的熒光。

我茫然失措。是的,卵覺,阿爾法先生,他如今看起來,並不與常人有異。然而,如果是普通人,誰那麼容易就覺悟了呢?胎兒真的不同於成人么?整整一個世紀前,追求覺悟大概是一場盛行於子宮中的時尚運動吧?那時的孩子還不會得過且過、呆板無趣,他們無不充滿生活激情和追求,雖然,看上去有些天真幼稚。但今天這很好笑嗎?很好笑的話我為什麼還要不顧危險到這裏來呢?

阿爾法先生,不,卵覺,自此就有了找到組織的感覺。這使他十分欣悅。隨後,又有新的信號到達。這回自稱是「教導者」。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胎兒文明就已構建了一套基於光電信號的完整的知識傳授網絡。卵覺於是進入了學習程序。他首先按照教導者的吩咐,熟悉如何使用通訊手段。

就活的生物體而言,其體內存在電磁場和光子場。它們的相干態和壓縮態都是海森伯不確定度最小。這便是潛結構文明智慧生物通信的基礎。其信噪比可以達到無限大,並且能夠轉播到無限遠。胎兒利用其大腦皮層上的神經開關,控制細胞跨膜電位的變化,引發離子通透性和膜受體的改變,產生信號的跨膜傳導,從而影響子宮中的電磁場。縱向振蕩電子在胎兒的調控下,受到極強激發。光子信號首先在細胞間傳遞,然後,經過非線性晶體一般的子宮(起到激光發射器的作用)的放大,通過母體電場向外輻射。至於外來的信息與數據,也以同樣的方式進入,並由母體物理場下載。最終,形成只能被胎兒識別和運用的無線超距通訊網。當然,這裏也有問題,比如它通常不太穩定。不過,已經很不錯了。對於幽閉中的胎兒來講,還能奢求什麼呢?他們比之如今的成人,還擁有更多的坦率交流。而包圍我們這一代的,只是沉默或謊言。因此,與阿爾法先生的對談,就像做着險峻的異夢一樣。

【肆】

這樣一來,卵覺就開始了與其他世界的溝通。世界並不只是他所處的這一個,而是具有很多很多,或被稱作「膜」,每一個世界裏面(或膜層上)都居住了一個胎兒,當然,個別的世界中,也同時生長出了兩個甚至三個胎兒。這些一個個的小小世界就是那個大社會的基本單位,但世界與世界之間,被或大或小的空間隔開,像湖也像海,這是胎兒們的身體無法逾越的,猶如我們曾經無法從一個星球去到另一個星球。

阿爾法先生說:「我的孤獨感逐漸緩解了。但通過學習很快意識到,孤獨並不是世界上惟一的問題。」

教導者告訴卵覺,對存在的探索並無止境,因為根據推測,社會又被一個更大的虛空所包裹,那阻隔胎兒們彼此發生身體接觸的「湖海」,便正是組成這虛空的駭然部分。這對於卵覺來說,一開始是難以理喻的。就像深海中的魚類,怎麼去想像天空呢?胎兒為這樣的問題而苦惱,會整天一動不動地陷入冥想。

除了認知外部世界,對於文明的內部情況,胎兒們也越來越熟悉了起來。卵覺漸漸知道了,胎兒社會具有分層結構,那通常要根據胎兒發育的階段而論。居於高端的,被稱為「胎兒頭頭」,至少是七八個月以上的傢伙,眼睛能夠睜開,頭髮開始生長。頭頭並不是一個,而是一群,堪稱社會中的「老年」成員了。他們用電脈衝把大腦連接在一起,形成了鬆散的所謂

核心組織,對整個胎兒社會的發展負有監控和引領之責。發現者、教導者等成員,都在頭頭的指令下行事。另外,社會中還有一個特殊群體,大致相當於成人世界的「科學共同體」。一些在認知方面走得更遠的胎兒,思考起了更為艱深的問題:胎兒們是如何來到這裏的?意識是怎樣產生的?有沒有靈魂的存在?什麼才是那個虛空的本來面目?它的起源在哪裏?其實質是什麼?它有沒有自己的目的?······通過反覆的討論與研究,產生了一系列的「宇宙模型」。

「模型五花八門,千奇百怪。有一些十分接近於出生后看到的真實情形。」時隔百年,阿爾法先生仍然感慨不已。我忽然覺得歷史觸手可及,真實無虛,並非人們通常以為的過眼煙雲。

阿爾法先生堅持認為,胎兒對於存在本質的認識,更加接近於真理,「要比你們那位愛因斯坦教授的理論更加貼切。」因為,那樣一種對宇宙的直觀把握,只有在羊水中能夠生髮。如果成為了行走在污濁空氣中和惡臭大地上的成年人,則最敏感的思想觸角壞掉了,腦子一片混沌和鏽蝕。因此,不少胎兒逐漸認識到,世界果然從無中產生,然後,進入循環,經歷成長。「但沒有什麼嬰兒宇宙,也沒有什麼弦的顫動,能量的漲落也不是你們描述的那種樣子······」阿爾法先生緩緩地說,而就現實中的情況來看,胎兒社會也發展出了人口學。他們推測出,已知全世界的胎兒共有三億。這是一個驚人的數值。但這麼多的胎兒,除了依靠電磁波的聯繫,大家彼此看不見,也無法依靠身體來互相接觸。胎兒基本上是不能活動的(除了在子宮中微微抽搐身子)。因此他們最重要的活動,就是想問題。總是有相當數量的胎兒,把他們的思考發展到了妙不可言的水平。

「這種思維與成人世界的不同,它缺乏理性邏輯,更類似於一種超覺冥想。你見過和尚打坐吧?」卵覺深情地回憶說。

我無言以對。那麼,每一個胎兒,其實都是一個潛在的佛陀嗎?每隻子宮就是一座佛龕嗎?後來人們所做的那件事情,真的是在弒佛嗎?所以才諱莫如深、閉口不提吧?但我不安的並不僅僅於此,而是當阿爾法先生像一頭樸實的老黃牛那樣淡淡吐出「成人世界」這個音節之時,我體會到的極大彆扭,它在我與阿爾法先生之間豎起一堵無形之牆,使我們的交流最終無法突破一個世紀的時空阻障······那麼,子宮中的所謂思維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過程呢?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疑,還是先不要往佛陀那裏瞎聯繫吧!我於是去考慮魚類,有了自我意識的魚類,從魚眼中,有人不也是自稱看出了人的眼神嗎?據說,胎兒在其成長的各個階段,會呈現出自然進化史上的不同物種形態,比如最初就很像是兩棲類或者魚類。

「現在回想起來,思想,也就是如同在深水中用鰓呼吸那樣的感覺吧。濕滑而滯重,也具備甘油般的啟蒙性,並帶有水草的慧靈味兒。這便是胎兒思想的特質吧。」

終於,阿爾法先生把這樣的話語說出來,才使我稍微鬆了一口氣。根據他的描述,到了胎兒文明的後期,胎兒頭頭們已能在宏觀層次上,把每一個意識體通過超覺冥想看到的景觀疊加起來,在腦海中形成一幅接近完形的圖畫,再把它向所有的處於聯繫網中的胎兒返傳回去。這也許不能改變他們的現實處境,但是人人都從中獲得了精神上的愉悅。「那是我們的黃金歲月。」阿爾法先生說。

而在另一些方面,胎兒也取得了進展,比如純粹知識的領域,包括邏輯認知的節點——這對習慣於直覺思維的胎兒來說是一個很大也很難的突破。胎兒中的「學者」群體終於整理出了世界的歷史。據推測,它總計長達四十億年。地球生命的整個演化過程,說起來,可以用十個月的時間,濃縮在子宮中完成。所以,胎兒通過回憶自己的一生,就讀通了這段轟轟烈烈的歷史,在宇宙的大書中,它原本只是很短的幾行字呢。

於是,在阿爾法先生聲情並茂的講述中,我看到了,那些最初的胎兒,那些深度睡眠中的魚類,那些無動於衷的爬蟲們,那些微微掙扎的蠑螈之輩,在他們看似風平浪靜的大腦中,激蕩著遠古海洋和沼澤中的熾烈爭戰。地球上所有的滅絕物種已然在小小的子宮裏復活,在這塊方壺天地中競爭而互助著生存。他們就這樣靈巧、厚重、細膩而威嚴地融入了時間的長河,洄遊其間,自由嬉戲,不似成年人,不再記得歷史,並把它刻意銷毀和忘卻。

【伍】

但即便這樣,災難仍然是子宮世界的主題。實際上,胎兒社會經常性地處於危險的威脅之中。與成人們平時誇耀和認定的不太一樣——他們總說孩子們是最幸福的、最寶貴的、最受庇護和最受愛惜的,子宮世界其實是非常的不安全。正在冥想中的胎兒,有可能會因為各種原因而死亡。母體會發生多樣病害,嚴重時會直接中止胎兒的生存。而根據所處的具體空間、地域和環境的不同,胎兒的情況差別也很大,應對危機的能力便不一樣。

「後來我降生並長成后,才逐漸弄清楚了是怎麼一回事。原來,譬如胎盤早剝和過期妊娠,就會導致的胎兒因缺氧而窒息死亡。母體在妊娠期間罹患急、慢性傳染病如傷寒、瘧疾、急性大葉性肺炎、流行性感冒等,細菌毒素自母血經胎盤進入胎兒體內,都會使胎兒因中毒而夭折。成人世界的環境污染、科學實驗和戰亂暴行,也會直接導致最不幸的後果。但當時我們呆在母親的體內,又哪裏知曉這些險惡不測呢?更談不上提防了······實際上,就算是母親,關鍵時刻也不能保護她的孩子啊。」阿爾法先生滿懷沉痛而憤憤不平地說,有些胎兒生來便命運凄慘,那是當受精卵很不湊巧地著床在宮腔以外,如輸卵管、卵巢、甚至腹膜上的時候。當然,這都不能與另一種更為恐懼的相比,那便是生命像氣泡一樣驟然破滅,「流產——用你們的話來說」。

許多健康的胎兒被莫名其妙地吸走,強大的漩渦般力量剛烈迅猛地來自世界下部,不打招呼,不作商量,而這常常竟是出自母親的主動意願。「這就是殘忍的負壓吸宮。把個比陽具還生猛的大針筒狠狠戳進來,就把人一吸而走,把人撕成碎片。可曾想過世上還有比這更殘忍的事情?」還有直接鉗走的。冰涼堅硬的金屬物體,蛇一樣悄悄伸進來,極其準確地一把夾住胎兒,再用大力生生扯拉出去,一路上滴淌鮮血。有時,會噼啪地弄斷小樹枝一樣的骨骼。另一種,並不使用器械——這事兒連我也聽說過,在卵覺那個時代,成人使用米菲司酮一類的藥物,令它進入母體,「以假亂真」,很快與孕酮受體結合,從而使孕酮因不能與使之發揮作用的受體結合,而喪失其生物學效應,胎兒的生命忽然失去了孕激素的支持,於是發生退變,最終流產。

好了,不多說了。子宮中多少獨立而偉大的思想因此而夭亡。卵覺和他的同伴對此無能為力。這就是成人面對生命的真實態度——說起來挺難聽的,完全從自己的利益來考慮,可他們竟還到處宣稱「生命第一」呢。聽聞阿爾法先生講到這裏,我便不安起來,彷彿明白了諸多現實問題的癥結。我看清了人生的兩面性。我想到了平卡斯谷上空的昏星黯月。從那漆黑如母腹的宇宙深窟中,從那些令人自卑的巨大星系中,從那些超級黑洞的吸積盤中,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忽然伸下來一把把薄薄鋒利的銀色鉗子,把正在埋頭行路的我們一把捉住,活活拽離地面,夾入某個陌生世界,蟲子一樣扔進時空的垃圾桶。難道,這便是傳說中的無常么?我終於知道了確有其事,不禁悲由心生。

而就單個的胎兒而言,如能順利地完成畢生之旅,則他或她的壽命也只是十個月。「月份」這種紀時方式並不是胎兒社會流行的用法。這只是阿爾法先生後來出生到成人世界之後,所習得的新的時間概念,現在他只是借用於此。那麼,胎兒所具有的時間概念是怎樣的呢?據說與黃體的生長有關,並在他們的基因中形成定時器,但確切的表述法已無從得知了。總之,短短十個月後,世界會發生一次劇烈的收縮,胎兒就走完了一生的路程,他或她的生命就自然地結束了。他們完成了對生與死的最後看法和感受。

「作為胎兒,並沒有誕辰一類的概念。對於胎兒而言,出生即意味死亡。」阿爾法先生說。

「難道,出生到我們的世界之後,就不再記得做胎兒時經歷過的一切了嗎?」我感到毛骨悚然,但這也一如所料。

「正是這樣。正如成人死亡后通過輪迴而投胎轉世,也不再記得上世的事情。或者如同我們一覺醒來,不再記得昨夜之夢。這種現象至今尚無法從科學上得到圓滿解釋。你應該去研究這樣的關係未來的重大課題,而不是來詢問我那些已經成為既往的瑣事。」

「死亡」的過程不會很長,在最後一刻,單個胎兒的電磁場會從世界上完全消失。這個胎兒也就從社會的花名冊上被抺除了。在如此短短的過程中,有的瀕死者會設法把自己的感受傳輸到其他世界,讓夥伴們能有所體會,有所感悟,有所準備。而別的胎兒往往也會認為那是他或她在呼救,但這時誰都束手無策。阿爾法先生說,那是一種強烈的壓迫感或者牽引感。可以覺察到,彼方那個可憐的胎兒在拚命掙扎,抗拒出生。但到了最後,忽然一片空白降臨。所以,出生,正是一種凄涼無味,正是一種慘烈,毫無快樂、新鮮與激情。我想這當然也可以說是視角或立場的問題,作為胎兒,他們從身份上講,並不等同於在產房中喜悅而緊張地等候這一刻到來的父母,所以一見到光線,他們才要驚懼號哭,而從不曾欣狂大笑。卵覺說,他還在子宮的時候,每當有同伴離去,他便會很傷心落寞。他想到自己也會走上那條不歸之路。

「從無常中我們進一步體味到了宿命,認識到了那個莫名虛空的可怕。這是從身為胎兒的那一刻起,便要準備接受的無奈現實,是連頭頭們也無法避免的結局。」阿爾法先生現在說起來還是心有餘悸的樣子。

我想,作為成人,我們也常常感嘆人生苦短,覺得世界是一個莫名的壓迫。但又有誰真正認識到了,從做胎兒起,就已經無法抗拒地接受了這場安排呢?因此,活着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我不禁對胎兒們在短暫的一生中直面命運的嚴肅態度,感到欽佩,並生出敬意。他們都是我們的先輩啊,他們曾經比我們更有尊嚴地生存過呢。就聽阿爾法先生講,這便是胎兒世界所有科學、哲學和宗教的基礎。

與忽然襲擊的流產一樣,生命的終結同樣是從世界下部開始的。恐懼隨時都如同利劍倒懸。不管是像魚類,是像兩棲動物,還是像其他的什麼,新皮質也好,爬蟲複合體也罷,都時刻深浸於濕黑不安之境。卵覺也曾經在自己的世界中試探過。他微微伸動腳板,便覺察到下部確有一個柔嫩的隧道或陷阱。它是潮潤的,發出淡淡的甜腥味兒,也常常很骯髒,穢物流通,不見陽光。這便是個體的歸宿之處。生命在結束時,就要從那裏脫落出去。這個小小的區域製造了強大的引力、磁力和誘惑力,也可以說是一個地獄。

「記得,我們管它叫做蟲洞。」阿爾法先生記憶猶新地說。

蟲洞永遠在微微地蠕動,連通了那個陌生的虛空。生命之花便在蟲洞盡頭的紅色懸崖上寂寞地開放,並以十月為期而榮枯。也許,真的有可怖的億萬蟲子從下方爬進來過?然而,就是這樣,後來,有的胎兒,也會對這一部位產生自虐似的迷戀,引發更加強烈的探究衝動,結果因用力過猛,從相反方位導致了輸卵管的破裂,葬送了自己蚍蜉一樣的性命。

但思想就在這樣的磨礪中,不斷地向深度開掘。

【陸】

那些暫時沒有死去的、並擺脫了孤獨的胎兒們,愈發加強聯繫,互相學習,悉心了解同伴的感受,共享知識,在封閉而隔絕的環境中全力成長。重要的是學會保護自己,懂得如何在有限的條件下,最大限度地吸取營養,補充能量,累積資源,並避免受到意外傷害。

「一般認為,如果個頭大、體質強,就不容易遭受外來病害的侵襲,並能在一定程度上抵禦流產的威脅。」阿爾法先生說。

交流也格外重要,這對於提升智力有好處。年長者的教誨是有益的,雖然,能夠與胎兒頭頭接觸的人並不多,他們堪稱真正的智者。

「然而,在子宮中那麼一個局促狹小的地方,智力的發展究竟又能從根本上解決什麼問題呢?胎兒社會能夠製造出汽車、飛機或者太空船么?也許,需要的不是有關世界的抽象化哲學解釋,而是考慮如何行動起來,以改變現實的窘迫處境吧。」我這麼說,潛意識中也許略帶嫉妒。

聞此言,阿爾法先生的臉上顯出幾分無辜的神情,他隨即咯咯大笑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笑,他笑得就像一個滿懷荒誕感的孩子。實際上,在文明的後期,發展出了超能力的胎兒,已掌握了調控母體激素水平的辦法,甚至可以憑藉意念力修改染色體,對由放射線、煙、酒、濫用藥物、各種有毒物質(如苯、鉛、汞、砷等)造成的損害進行修復,避免令自己成為畸胎。在科技進步的同時,胎兒社會也產生了原始的宗教信念。這緣自死亡。當某位胎兒的電磁場消失時,活着的群體便做起祈禱,祝願那個遠去的小傢伙,在另一個世界中,能夠過上好日子。

阿爾法先生說到這些的時候,多次停住,陷入沉思。他現在也是身處「另一個世界」——那個屬於成人的連續時空中了。他永遠地脫離了他的那個社會。我無法由衷地體會他的感受,只覺得像是面對一團混沌。我甚至有些後悔來找他了。我看到了本不該看到的東西,聽說了本不該聽說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在回到我所來的城市后,還能否正常地做人。有什麼變化正在未來等待我。阿爾法先生以一種通靈術般的直覺,攫住了我的本心,使我覺得自己正在成為異類,成為我的世界的叛逆者。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比如,你和我,還有其他的成人,會擁有感情這種東西。你後來不也結婚了么?包括愛情、友情、親情等等。這是生存的重要基礎。但你們胎兒,有這些嗎?」我掙扎一般,繼續向阿爾法先生提問。

我記得的是,忽然聽到我這麼說,阿爾法先生沒有立即回答,他好像是愣住了。我奇怪地看住他,但並不失望。一瞬間,我甚至覺得,胎兒在本質上是無情的,更像昆蟲。他們陰鬱地棲身在血腥而充滿黏液、並蠕動不停的子宮中,從那樣的根本不像是人類的軀殼中,最後抽生出了人類的完備形態,這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吧?昆蟲由蛹而成蟲,不也是這樣的嗎?從形式和內容上看,與乙狀結腸、膀胱等附件一起粗礪地塞滿母體腹部的那樣一種東西,正是此世界的異形,卻亦是本來面目。這使我多少明白了那場災難的緣由——它或許正是來自於人類對自己本源及真相的懼怕。

當然了,感情的產生還需要身體與目光的直接接觸,因此不妨認為,胎兒社會先天就是存在重大缺陷的吧?這種失衡便是成人社會諸多問題的根源嗎?阿爾法先生只是淡淡表示,在他們的世界裏,惟一能夠發生此類接觸的,只限於雙胞胎及多胞胎。接着,他出人意料地談到了胎兒文明醜陋的一面:「如果是所謂的龍鳳胎,在子宮內的強姦事件,也的確發生過呢。但,這便是你所說的感情嗎?」

我對此表示懷疑。從生理學方面來看,柔弱而懵懂的胎兒是否真的擁有這樣的慾望與能力呢?那個狹小的空間能夠允許他們做出如此劇烈而猥褻的舉動嗎?阿爾法先生作為罕有地記得出生前經歷的倖存者,其神經系統還稱得上是正常的嗎?如同成人世界常見的毛病一樣,他也習慣了虛構和說謊嗎?他也在經受某種妄想癥狀的折磨嗎?他畢竟是一百歲的「成人」了,而不再是看上去天真無邪的胎兒。

「另外,雙胞胎為爭奪養分,把對方用臍帶扼死,這也是有的。」而他繼續變本加厲地講述,臉上浮現出日月交替般的駭人烈焰,又織雜了錦繡燦爛的神往。這是一種讓人難以卒忍的談話現場。我忽然覺得噁心,認定他似乎又是為了討好我和迎合我,或者是誘惑我,才這麼說的,因此帶有了不露聲色的炫耀意味。畢竟,他是那場災難的倖存者,如今,表面上看是避世於鄉間,其實內心一直在憧憬主流社會訪客的蒞臨,才好通過一番傾訴,缷下畢生的心理包袱。那麼,他是在說,胎兒世界與成人世界,其實也是一回事嗎?這使我感到不是滋味。面前的這個老農,確乎有他的城府。

【柒】

卵覺生逢其時,那是一個劇變的時代。他發育到五個月的時候,胎兒文明中發生了一件始料未及的大事。亦即,他們第一次開始考慮採用激烈手段,來改變自己的處境了。最初,是一個新的信號在社會上遊歷,講述他悟到的體驗。他是生活於某個子宮中的「先知」。這傢伙不是頭頭,不是科學家,不是教導者,他本是胎兒中的一個無名角色,但他在日久的冥想中,智力獲得了超常的發展,實現了「真正的覺悟」,自稱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因此就成為了先知——而實際上,後來才知道,是一次例行的母體核磁共振檢查,在他的神經突觸之間形成了大面積聯繫,偶然地開啟了他的智慧之門。

不管怎樣,其時,這位先知大膽地提出,胎兒們以前關於虛空的認識,是不準確和不完備的。胎兒世界與虛空世界的關係,實際上更為複雜、微妙而深刻。胎兒們是可以掌握自身命運、決定自己生死的——前提是,如果大家能夠真正地把握住虛空世界的物理法則。

「簡單來講,他提出了自由的概念。」阿爾法先生說。

「自由?物理法則?」

「是的,物理法則——而不是社會或道德法則,它可以使我們超越子宮內的無常。這就是自由的含義。」

對此我無法理解。但也許與從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之類的情況有關吧。先知緊接着提出了另一個假說,即在胎兒社會之外的那個虛空世界,生活着一些超級智慧生物。他們的文明程度遠遠高於胎兒社會,他們擁有自由意志和自由身體,已能自主掌控生命活動的程序,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解決生死問題,大大擺脫了無常的支配。如果能與他們達成溝通,獲得他們的幫助,那麼,胎兒們也就有可能實現自由的生存。如果想要擺脫死亡的宿命,那麼,這看來是一條可行的途徑。

全社會圍繞這個動議進行了熱烈討論,又經過科學家的悉心驗證,於是,該假說最終被頭頭們接受了,他們也希望推動文明的飛躍式進步,不受時間和籠子的束縛,就決定付諸行動。一天,位置彼此接近的一千名胎兒同時得到指令,在某一特定時刻,集中心力,一起向外界發送超強電磁波,以引起那種所謂的超級智慧生物的注意。從當時的實際情況看,他們的確成功了。因為經過多次嘗試之後,胎兒們終於促使成人們注意到了孕婦肚子裏的異常動靜。但那些穿白大褂的醫生很討厭此事,他們在與病人打了一天交道后已經勞累不堪,在接收到這種信號之後,很自然地,不可能把胎兒世界當作一種既成文明來看待。醫生們對此只是感到十分的奇怪和不耐煩,在簡短的會診后迅速認定,這是一種新型的妊娠併發症,可能跟基因突變有關。「女人懷上了妖怪!」一時,報紙上出現了這樣的新聞。而對付畸胎的辦法,那是有很多種現成的。在輿論的支持下,醫生們採取了緊急措施,把這一千個胎兒強行做了人流,包括那些大一點的,也用剖宮手段硬拿走了。

「這的確是不同文明之間誤讀的經典案例啊。但畢竟確證了超級智慧生物的存在。不能因此而否認先知的偉大吧。」我聽了阿爾法先生神話般的講述,唏噓不已,卻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這位滄桑老人。

阿爾法先生接着講了下去。很快,成人世界便意識到了問題的真正所在——因為他們中也是有一些先知的,這些先知要比臨床醫生更負責任一些。於是,緊急停止了人流。對話開始了。成人中的先知運用了最先進的通訊設備和翻譯機器,與胎兒們隔了一層媽媽的肚皮,進行會談。因為涉及六方——胎兒、先知、母親、醫生、儀器、儀器操縱者,或可稱作六方會談。開天闢地第一次,成人們努力以最大的耐心,向胎兒們描述了虛空世界的真相,闡釋了胎兒的真實來歷,講解了什麼是子宮以及何為生育——多麼的不容易呀,要珍惜呀,成年女性一年中只能釋放出大約三十個卵泡,而男人每次射精卻會產生三億個精子,其中只有一個幸運的精子在闖過重重封鎖線之後,有機會與卵泡中的次級卵母細胞親密接觸,還必須是在二十四小時以內······胎兒就是這樣費盡周折才由受精卵發育而來的。成人中的先知進而論述了胎兒社會與成人世界的親密關係,也從生命科學的角度概括了所謂死亡與出生的基本定義。

成人說:「我們是你們的創造者呀。教給你們吧,說:爸爸媽媽。」

胎兒說:「我們與你們不一樣。但我們與你們是平等的。」

按照阿爾法先生的說法,成人對於這件事情的處理並不太好。用俗話來講,就是沒有「擺平」。他們的先知善於解決高精尖的問題,卻往往在常識問題上十分無知。他們不能理解胎兒們的基本願望。實際上就在會談的過程中,大多數胎兒都變得對「創造者」充滿反感,不僅僅因為他們屠殺了一千個胎兒——後來被追認為「子宮革命先驅者」,而更是因為他們倨傲自大,他們冷漠武斷,他們高高在上,他們喜歡教訓。一個不幸的結果便是,甚至連胎兒社會中的那位先知,最後也放棄了自己的主張。他認為與胎兒社會之外的所謂超級智慧生物是無法溝通的,六方會談浪費了時間和精力。

「胎兒們暫時把對自由的嚮往放在了一邊,而要首先爭取與成人同等的生存權利。這是當務之急。」阿爾法先生回憶說。「這種想法很幼稚,操作起來也很困難吧?」我深表同情地看着老人,心裏念叨起他怪異的名字「卵覺」,想笑也笑不出來。但這個時候我仍然對他懷有敬意。

胎兒們鄭重地提出,他們有權決定呆在他們想呆的地方。雖然,他們的確很想認識更大的世界是怎麼一回事,但考慮到目前是這麼一種狀況,他們也可以選擇不出去——永不離開子宮這個小天地。成人們說,笑話,這絕不可能,這違反物理、生物和社會法則。這些法則不是你們所能制定和掌握的。他們同時也循循善誘地告訴胎兒,你們啊,還處在相對落後的階段。只有降生為人,融入我們,才能充分地發展,享受現代文明。

胎兒說,我們已經創造了自己的文明。

成人說,你們還必須繼承我們創造的文明。

胎兒說,那是不相干的兩碼事。憑什麼?

成人說,對你們而言,外面的世界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光明的世界。知道什麼是光明嗎?這是完全物理意義上的光明,是折射、反射與洐射的光明,是波粒二象性的光明,既是理論意義上也是現實意義上的光明。光明普照呀。

胎兒們聽不太懂,沉默下來。他們回憶同伴離去時的痛苦掙扎,那囂叫着、撕裂著、凄慘著的電信號。那就是光明帶來的嗎?

成人又說,你們想到過家庭嗎?如果你們這樣任意胡來,這個世界就將失去家庭。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家庭可以帶給你們溫暖,帶給你們成長的幸福。你們是屬於我們的,你們是我們的親骨肉,寶貝兒,我們愛你們、疼你們,絕不會讓你們受到任何的傷害。這一點,請千萬相信我們!

胎兒們繼續沉默。他們覺得成人說的一切都是假話。他們無法相信他們。「爸爸媽媽」在做流產手術時可沒有跟自己的孩子打過一聲招呼。

成人見連這也不成,於是又說,如果你們沒有想到過父母,沒有想到過家庭,甚至沒有想到過社會,但你們想到過國家嗎?你們不但屬於我們,還更是屬於國家。你們能夠被懷下來、活下來、生下來,根本上是因為國家的和諧安定與繁榮昌盛。你們雖然還呆在媽媽的肚子裏,但也是國家的人民。人民,可明白?

「也許,還說了國家如果怎樣怎樣了,作為母親的女人連活都活不下來,什麼逼良為娼、妻離子散、易子而食啊等等,以及萬惡的舊社會哪,連衣食都無着落,哪裏還談得上生育權一類的套話吧?」我好像是很有經驗地無端附和阿爾法先生,覺出一個世紀前的這些古舊辭彙,的確頗可玩味。而其實它們直到現在也還沒有真正消失。

「當時,倒沒有具體這樣說。也許他們一着急就忘了。何況那時他們已經不太注重歷史了。他們只關心未來。他們不斷地講,你們是國家的未來呀。出來后,就會受到國家的無微不至的照顧和保護。比如,獨生子女津貼呀,未成年人保護法呀,守護生命的第一課呀什麼的。」阿爾法先生哼哼唧唧地說。

「充滿玄機呀。」我說。這一切福利現在倒是都沒有了。

「成人們還說,胎兒們如果定要亂來,國家就會因此而蒙受重大損失。因為國家的未來就沒有了。這是說了重話了。」

於是,在聽取了這樣的莊嚴而肅穆的開導之後,部分胎兒惶惑了。他們畢竟還太年輕了——用「年輕」這個詞兒可以吧?面對不了解的成人世界的事物,一些小傢伙發生了動搖。幸虧頭頭們還保持清醒,及時提示大家,要警惕陌生生物的誘惑,胎兒們,我們是擁有獨立意志的生命體呢!

「總之,最後還是無法確認國家這回事情啊。」阿爾法先生不動聲色地說。

「然而,成人們放了國歌嗎?」

「放了。」

「類似於胎教的一種呢。這樣,就應該確認了吧?」

「因為那聲音的確是宏亮呀,也就大致相當於有了國家吧。看過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頒獎儀式嗎?但最終,也沒有因此而怎樣。」「是因為人口問題嗎?」我忽然想到了這個。

「對,確實有這樣的問題,毫無準備地把母腹中的胎兒全部列入國家的總人口,那樣的話,基數就會一下子變得很大,他們的整個統計學都不得不作出重要修改,他們的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規劃也都需要進行根本調整,尤其是,他們引以為豪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預期增長指標將會遭遇空前的尷尬。」

「成人們完全沒有料到這一點吧。」

「所以最愚笨的其實是那些自以為成熟的大人們。更加不妙的是,他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們以國家的名義,派了一群兒童心理學家來跟我們對話!所謂的先知就是指的他們。你想想,首先,對象上就有問題。他們視我們為兒童呢。你一聽這就挺荒謬的是吧,也是公開地羞辱我們。雖然呆在黑暗的子宮裏不能動彈,但我們可是閱歷了四十億年生命滄桑的智慧文明啊。」

阿爾法先生認為,這使得兩種話語體系無法對接。成人的說教只能使真正具有理智的胎兒暗自發笑。這是胎兒對以兒童心理學家為代表的國家的發笑。對話破裂了,會談失敗了。

「但這卻是你們後來的悲劇之源。太小瞧了以兒童心理學家為代表的國家了吧。兒童心理學,這難道不是國家賴以存在和發展的強大基礎嗎?讀讀古往今來的歷史吧。」我色厲內茬地指出胎兒們的知識缺陷,並下意識地又一次對那個年少的世界產生了妒意和敵意。我快要支持不住了。

【捌】

胎兒們靜靜等待成人們的答覆,是的,等待成人們——他們的父母和祖父母們,承認胎兒們的平等地位和權利。但等待似乎變得漫長無期了起來。老奸巨滑的成人們開始思考新的對策。在他們的漫長的文明史上,雖然也多次發生過青春期孩子的反叛,但從來還沒有出現像這樣棘手的事情呢。然而胎兒們卻耗不起時間。每一秒鐘都有小傢伙出生,離開熟悉的同伴們,走上了「死亡」之路——或按照最新的說法,「進入了成人的世界」。頭頭們焦急地討論,併產生了分歧。他們究竟應該怎樣做呢?

但就在這時,子宮與子宮間的通訊聯繫忽然中斷了。原來,成人們作出決定,不再與胎兒進行任何的對話。對話已經使他們丟盡了面子。他們在匆匆研究了胎兒世界的社會結構之後,就採取了一種他們平時十分愛用的技術手段——無線電屏蔽,一舉窒息了胎兒們賴以保持溝通的心靈通信網。然後,他們準備對胎兒中的頑冥不化者實行強制墮胎。

「聯絡一旦中斷,這樣,他們就可以比較有把握地、分而治之地對付我們了。畢竟,成人們有行動的自由,而我們無法動彈。他們在外面,我們在裏面。他們在明處,我們在暗處。他們掌握了主動權。」

阿爾法先生的思緒再度回溯到了那個壯懷激烈而危機四伏的時代。我看到,他渾身的肌肉繃緊了,手臂上綻出了紫黑色的條紋,眼角像地震后的大地一樣裂開。他成了一尊在狂風暴雨中屹立的雕像。這時,我在抑制不住的更大嫉妒之中,也再一次對胎兒產生了敬意。他們手無寸鐵,在那樣的黑暗世界中一動不能動,卻做出了毅然的抉擇。而我呢?在我的「成人世界」中,我面對那些可憎的人和事,做了什麼呢?很多時候,我甚至連迴避和逃逸都沒有選擇。我連裝作看不見都沒有去嘗試。我只是配合他們一起作惡。

「那麼,後來,你們是怎樣做的呢?」我緊張地問。

「我們選擇了自殺。」

這方面早有傳聞。一百年前,婦女們在大街上走着走着,便小腹劇痛,很快,肚皮破裂,有胎兒像螳螂一樣血淋淋地強行鑽了出來。幼體在空氣中很快窒息而亡,痛苦的表情中卻有一副大義凜然。隨即,母體也抽搐著倒斃,腸子肚子流了一地。還有的小孩子並不破腹而出,只是在裏面拳打腳踢,最後扯斷了臍帶,並把子宮生生踹爛,使其與腹腔貫通,母體受到感染而迅速死去,而胎兒自身也一併無法生還。等等,不一而述。每一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燃燒起了野火般的死亡。星星和月亮都看見了,大地被鮮血染得紅艷艷的,而到了清晨,朝陽又進一步目睹,在每一道馬路、每一條巷子和每一個街口,洒水車和垃圾車來來往往,忙着清理赤黑色的、濕漉漉的殘骸。這確是亘古未有的場面。

「集體的自殺啊。是事先就打算好了的嗎?」

「並沒有集體的約定,而都是獨立的自發行為。很有個性是吧。勇敢而絕望的胎兒這樣做了。關於這種現象,我畢生都在思考,但無法解釋清楚。是理性還是本能呢?是不是有自殺基因或者自殺程序在起作用呢?······無論如何,他們的名字是應該銘刻上人類世界的烈士紀念碑的吧,而不是任其遺骸散落于山谷。不管當初自己多麼堅決地否認,也畢竟是我們這個集體的成員啊。」我猜想,阿爾法先生似乎到這時才認可了自己的歸宿,大概與他在成人社會中出生並長大的經歷有關吧。他最終還是向成人投降了么?

然而,我隨即嗅到了一股粉紅色猶如小腸般的殘忍及粗魯氣味。大概,胎兒行事也是不作思量、不考慮後果的吧。說他們是人類社會的成員,在頑冥的這一點上倒正如其父母,他們繼承的,難道不正是大人們的原始稟性嗎?說到底,還是一盤散沙吧,終於各行其是了。從某種意義上講,構成了文明的倒退。我又搖擺到了失望和遺憾的立場上,有那麼一點兒恨鐵不成鋼的意思。據說,最小的,包括兩三個星期的胎兒,也以極其野蠻之舉參加了行動。後來就演變成了一場瘋狂的暴亂。可以說,胎兒實際上在以這種方式綁架母體,並劫持世界,後來被定義為恐怖襲擊。成人們沒有想到胎兒會來這一招,震怒非常,驚恐萬狀,內部分裂成了兩派,一派強調用溫和手段處置,另一派則聲稱必須堅持鐵腕立場。最後,強硬派佔據了上風。這便導致了後來所說的全球大刮宮或大剖宮。

「基本上是男人的決定吧——而不是身懷六甲的母體,只有他們才是成人世界的實際掌權者。而且,主要是老年男子的決定,因為,對於幼小的生命,只有這把年紀的人才不會有婦人之仁。總之,那段時間裏,針對每一個孕婦,原則上都採取了強硬措施,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漏失一個。」

「那麼母親呢?偉大的母親們呢?她們是什麼反應呢?」

「她們中的絕大多數採取了附和的態度,有的甚至成為了直接的加害者。」然而,這很快就被證明是母親們在自食其果。因為,到了後來,人們採取的,就不僅僅是流產手術了。社會上猶如野火的怨恨也撒向了母親本人。這似乎是必然的,母親總是在事變中無法保護自己,她們又一次在男人主導的戰爭中成為了犧牲品。情勢急轉直下,這卻是決策者暗中首肯的。於是,就有了下面的極端場面——

「好,現在是進行實戰,是叫你們看看一輩子也看不到的東西。有沒有敢給她開膛的?」身穿迷彩服的軍人大叫大嚷。

原來,是以男性青年為基本單元構成的部隊,作為主力,直接參加了行動,一名中尉用下巴指著面前的孕婦,邊笑邊滴溜眼睛,並環視圍聚在一旁的士兵。士兵們一個個臉色煞白,目瞪口呆,喉嚨里咕嚕亂響,眼珠上下翻動,像偷看似地覘視人雖昏死、但胎兒還在腹內蠕動的孕婦的大肚子,以及中尉拉長的臉,但沒有一個說「我來干」的。中尉腦門子上的青筋在怦怦跳動。他板起面孔,嘴角痙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你們參軍都一年了,連這種事都不敢幹,還像話嗎?!」中尉勃然大怒。面前這名孕婦,實際上正是中尉的妻子,一名女軍官。

臉色更加蒼白的士兵們屏住呼吸,緊張地注視中尉的眼睛。

「沒有出息的傢伙們!」中尉漲紅了臉,大聲訓斥,咂了一下舌頭,沖着一名下士顛了顛下巴:「你來把她的肚子豁開讓大家看看!」其餘的士兵聽了這話,才放下心來,都把眼光轉向這名下士。

「哼,一群笨蛋,叫你們瞧瞧我的本事吧!」下士努力做出嘲笑狀,向戰友們掃視一番,然後說:「喂,把刺刀遞給我!」

他搶過站在旁邊的一名士兵的刺刀,緊緊握在手中,凝視孕婦的大肚子。

「畜牲,連肚子裏的胎兒都在反抗。亂套啦!哼,讓你反抗!」他咽了一口口水,瞪起充血的眼睛,大步走到孕婦面前,對準她的心窩刺去。

周圍一片寂靜,能聽到的,只有官兵們喉嚨里發出的猴子般的喘息聲。

「啊······!」刺刀撲哧一聲刺進了女人的胸膛。下士大口喘氣,皺起眉頭,往發乾的咽腔里大股吞下口水,非常焦急地用那把沒有開刃的鈍刀胡亂把肚子豁開了。他從女人腹中把血淋淋的胎兒拽了出來。胎兒的小手和小腳還在不停動彈。這時,下士的眼神短暫地變得迷惘和失落了,但又轉瞬被一種更加兇狠和無畏的目光取代。

官兵們的視線一下子都集中在了胎兒的身上。抽動着半邊臉、不停撫摸下巴頦兒、站在一旁瞧著的中尉,瞪起充血的眼睛,呲牙咧嘴地疾步走到了腳手亂動的胎兒——他的孩子的跟前。

「媽的!這就是胎兒!你們好好瞧著,這就是反抗我們的小崽子!」他大聲吼叫,沖着胎兒的小腦袋啪地踢了一腳。軟軟的頭顱噗的一聲悶響,被踢裂了。

「哼,我這手怎麼樣?」中尉一邊看着士兵們,一邊吊起眉梢,哈哈大笑。

士兵們看了中尉的姿態,不禁縮起肩膀,倒吸冷氣。剛殺了人的下士見了戰友們那種樣子,終於放鬆地嘿嘿地笑了。「好吧!」說着,也瞪起了如同中尉那樣的血紅眼睛,猛地抓起頭上還在流漿的胎兒,朝着中尉老婆的胸脯狠狠扔去——死去的孕婦翻出白眼,緊握的雙手擱放在破開的肚子上。啪的一聲,胎兒身體濺起血水,染紅了周圍的地面。但怎麼竟會那樣的紅呢?

就好像這整個世界都是由鮮血染成的。

就這樣,孩子和母親死在了一起。

中尉和他的士兵們這時才一齊怔住了。他們的耳邊,莫名地回蕩起了自小就熟悉的、學校老師教給的歌唱母親的旋律,看到那些音符通紅通紅,像一隻只火鉗。

【玖】

現在來說說阿爾法先生的選擇吧。

在失去與同伴的聯繫后,卵覺也陷入了恐懼和孤獨。他預感到了不祥。他沉浸在羊水的黑暗中,一動不敢動。他也起過自殺之念,卻不知具體怎麼去操作,這一方面是因為沒有經驗,另一方面是緣於膽怯,他畢竟還那麼小啊。就在一籌莫展之時,他聽到了一個細軟的聲音,近在咫尺,是「他的這個世界」在說話。

「寶寶。」

柔和而溫暖的信號,直接傳導入了卵覺的心田。

「你是誰?」

卵覺十分吃驚。他明白,此刻,這信號不可能來自其他子宮。

「我是你的媽媽。」

信號急促而陌生,但立即令卵覺感受到了一種基因層面上的親密聯繫。在重大危機的關頭,母親大腦里的潛意識中樞自主啟動起來,與子宮裏的孩子達成了橋式電信號聯結。這是人類生理上一個尚未被破解的奧秘。不管怎樣,這可能是卵覺此刻在這世界上,惟一領略到的真正親情,沒有他物可以替代。他也頓然明白了,這個自稱為「媽媽」的存在,這個虛空中的超級生物,的確就是那些可怕的成人中的一員,而且就是他的直接創造者。但她與那些傢伙彷彿又有着不同,此時的她不但不懷敵意,而且,還源源不斷地輸送來了——如假包換的愛意!這一下就把卵覺弄得頭暈目眩了。他也終於認識到,世界果然是屬於成人的,較之胎兒,他們的力量不知要強大到哪兒去了,他們的複雜程度,也不知要高級到哪裏去了,如何是能夠隨便翻盤的呢?卵覺為此而委屈、羞慚、不忿、抱怨、失望······心田中卻泛湧起了一片全新的潮瀾,那是前所未有的依戀和眷顧呀,以及對於活下去的強烈渴盼。

「寶寶,你感覺怎樣啊?」母體的潛意識在緊張不安地詢問。

「我好害怕。」卵覺忍耐不住,便直接作答。

「不要害怕,有媽媽與你在一起。他們不能欺負你的。」

「可是,你不是成人么?」

「孩子,瞧你說什麼傻話。」

「你現在要對我做什麼呢?」

「他們正在搜尋你,要把你打掉。而我,要保護你,做你的盾牌!」

「你準備怎樣保護我呢?」

「我們要一起去找你的父親!」

父親這個辭彙,在卵覺心中激起一種微妙奇異的感覺。他不知怎會有這種感覺,也不知怎麼回答,於是說:

「我不想出生。我怕死。」

母體沉默了。半晌,她說: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外面那個世界的確不太招人喜歡。如果換作我,早知道是這樣,二十多年前也是不會選擇出生的。但是,有很多的事情,不是我們能夠做主的呀。好了,寶寶,多說也是無益,只能面對現實。現在我們要做的惟一一件事,是相依為命、並肩作戰。我要讓你好好地活下去,這也是為了保護我自己呀。」

在危機的緊要關頭,母親的意識終於覺醒了,明白了該怎樣去做。阿爾法先生說,作為卵覺,他在稍稍猶豫之後,就決定服從母體的指令。但他強調,這歸根到底並不是因為母親的親情感動了他,而是他本能地直覺到,此時他應該利用這層關係,以使自己在這場浩劫中生存下來,倖免於難。換句話說,關鍵時刻,是「自私的基因」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從生物學上看,胎兒與母親畢竟是不可分割的一體。但對於這種解釋,我在腦海中暫時打了一個問號,懷疑是作為成人的阿爾法先生在掩飾什麼。所謂的「自私的基因」,這種說法太過華麗驕奢了,令人感到好笑。

然而,問題是,卵覺並沒有確定的某位父親。一個世紀前,這種情況比比皆是——孩子只認得母親,不知道父親。於是,卵覺的母親挺起大肚子,避開搜索的士兵,偷偷地打出一個個電話,悄悄地發出一封封郵件,艱難地跋涉了很多的路程,好不容易才尋覓到了十個最有可能是卵覺父親的男人。她請求他們施予援手,憑藉他們手中的權力,動用他們的社會關係,把卵覺從清洗的黑名單上剔除。但他們都用冷冷的、嘲笑的眼光瞧她,甚至乾脆說不認識她。這倒也在她的預料之中。她惟一不太知道的是,這還是由於,此時,對待懷孕女人的態度,已經成為了一個嚴肅的政治立場問題,人們是要以此來劃線站隊的。因此,有兩個男人,在見了她后,就立即打電話報了警,還有一個,甚至拿出刀來威脅她,她吃力地拖着大肚子,不顧一切地逃走,才僥倖保住了她自身和卵覺這兩條小命。最後,只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勉強答應幫忙,因為到了這種時候,她已經什麼都顧不得了,她開始窮凶極惡地威脅他了,如果他不這麼做,她就豁出去哪怕自己和孩子死了,也要把他以前「姦污」她的事兒報告給他的單位,讓他的上級、同事和家庭都知道,讓他身敗名裂,撤職下台,晚節不保。在這種情況下,這個男人——他剛好是這十個人中最為欺軟怕硬的傢伙,只好妥協了。實際上,僅僅這一位父親(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卵覺的真正父親),已經足夠玩轉了。在成人社會森嚴的等級體系中,他處於很優等的位置上,他掌握了豐厚的資源和力量。

「在那場胎兒大清洗中,有一部分孩子因此保存了下來。我就是其中之一。」阿爾法先生慢條斯理地說。他的眉毛在掃帚般吃力聳動,就像肌肉中潛伏了一條臨死的毒蟲。

「究竟有多少倖存者呢?」

「沒有計數。因為這是秘密,是成人世界的秘密。這事說到底,是人道主義,還是骯髒交易,到現在都不太好說。所以公開談論它還是禁忌。掌權的男人們對它隻字不提,我們這些倖存者也替他們保密。他們中的一些關鍵人物還活在世上。另外,在這起事件后,倖存下來的胎兒也出現了分化。」

「那你後來為什麼選擇了出生呢?僅僅因為服從——呃,投降了你的母親?」

我忽然很想見見這位母親,說不清為什麼,莫名地隱然覺得,似乎我認識此人。她要還活着,該有一百二三十歲了吧?她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呢?年輕時長得漂亮嗎?像一頭獵豹般堅強而性感嗎?還是小雞般軟弱?她很卑鄙無恥嗎?她水性楊花嗎?她是一隻見人就上的流鶯嗎?

她的床上過硬嗎?男人玩她,她也玩男人嗎?她確有偉大無私的母性嗎?她是一個敢於自我犧牲的了不起的女人嗎?她其實是一個目光短淺的、自私自利的、不愛國的蕩婦嗎?······我目不轉睛地注視面前的老人,心裏面越來越悲戚,卻不料,他額上的痛楚表情驟然消失了,頑童般展露出狡黠的笑容,不再回答。然後,就招待我吃農家飯了,就著土雞土鴨的,是自釀的米酒,後勁很大。歡愉的飯桌上不提苦難往事,讓過去的一切都成為過去吧。晚上,我就住宿在他簡陋寒傖的農舍里。酒勁上來了,整夜,我睡不着,聽見隔壁的母豬和小豬在快樂地嚎叫。還有一些植物在夜色的掩護下起勁生長,咔吧咔吧,這讓我想到我的幼年期,但我卻一點也記不清我自己那位含辛茹苦的母親,是個什麼樣子了。我其實是無母之人嗎?這讓我訝異而卑微。有時,我看到阿爾法先生的老伴慌張地走來走去,像一個神志恍惚的女妖,叉開嶙峋的雙腿,抖顫著在屋后的空地上小便,半天淋漓不盡。星星透過破爛不堪的屋頂,水珠般連踵滴漏下來,大個兒一些的,就直接轟隆隆地砸進田間地頭和曠谷叢林中了。在另一間房子的一張竹床上面,老人的孫子和孫媳婦在聲嘶力竭地做愛。這的確是一個家族,走過了千年萬年,有着一脈的血緣,如今完全融入了平凡而庸碌的人間社會,在國家那擋風避雨的屋檐下香火續存。

【拾】

次日一早,太陽還沒有升起,我便依依不捨地告別阿爾法先生,離開了這個充滿詭秘氣氛的小山村,惶恐不安地趕回我居住的城市。一路上,我悉心觀察,確定沒有人在對我進行監視和跟蹤。天氣酷熱,到處是白花花的暑氣。一路上我汗流如注。

妻子在家中等我歸來。幾天不見,她已經在小姑娘般嘟囔埋怨了。我狼狽不堪地賠禮道歉,慌忙用熱水替她洗了腳,花兩小時做完腳底穴道按摩,又用吃奶之力把她拖拽到床上躺下。我細緻而戰慄地一層層解除了她的華服盛裝,暴露出了她滾圓透亮的銀灰色大肚子。然後我百般呵護地用溫濕毛巾一遍遍地擦拭它。妻子一百二十六歲,鯨魚一樣遍體皺紋,翻個身都極不容易。她困難地展露出舒適和滿意的神色,這讓我的恐懼感稍微減輕。我們在一起五年了。我二十三歲,是她的第二十任丈夫。她總是每過五年便更換一名更新鮮的、更年輕的、更溫柔的男人,來做她的丈夫,實際上,是她的貼身保姆。

說是家醜也罷,憑心而論,妻子的身體,早已不像人類。或許從做姑娘的時候起,她就花著從男人身上掙來的大把鈔票,開始用矽膠填充身體,用激光進行美容了。等到社會上的新技術發展起來后,她又成為了第一批參與基因測序和治療的人,乃至到了後來,每有新花樣出現,只要手邊有點兒錢,她都要勇敢地去嘗試。慢慢地,她體內重要的零部件已被人造器官置換,她的細胞被重組,肺泡被改造,DNA被修補,主要的關節和血管中都安裝了晶片和馬達。妻子是多麼嚮往人類的美好生活啊,為了多讓男人看上一眼,為了多讓男人上身一次,她永不疲倦地追求青春和美麗的長駐。不妨說,正是妻子這樣的女人,推動了時代的進步和發展吧······但在彼時,卻又由於環境污染的嚴重,人工或自然的毒素通過各種渠道,都彙集到她的血液中來了,兼之男人總體上也不行了,總是吃藥,他們的精子更差,突變更大。所以,在妻子那時益變得怪怪的子宮中,孕育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胎兒——就像阿爾法先生那樣早

熟的傢伙,也應該是可以料想得到的吧?這般的母親,在那個時代,應該是有不少吧?這才是胎兒社會能夠存在的社會生物學或者社會生態學基礎嗎?所謂有其母必有其子啊······對於很多的事情,我是結婚後才逐漸弄明白的。但是,且慢,果真是這樣的嗎?有這麼厲害嗎?有這麼簡單嗎?這一切不過是在為什麼打掩護吧?關於胎兒社會的出現,還有什麼神秘的真正原因,是我哪怕到死也無法知曉的呢?我的心中泛湧起了新的疑問······

不管怎樣,到了後期,這女人更是一副生物工程學的皮囊了,這樣她就可以像衣櫥一樣,永遠用大肚子包藏那個胎兒。或者說,我的妻子本身就是一個大子宮。不過,她腹中的那傢伙可是拒絕出生的呢。說起來,他也是那場大清洗中倖存下來的人物,但他與卵覺的選擇不同,他只想牢牢地紮根在子宮裏面,大概以為這才是一副最好的裝甲。而說來你們也許不信,這傢伙與我還有着至親的關係哪。我,這胎兒之母的丈夫,正是用這胎兒的體細胞克隆出來的男人。所以,妻子腹中的那個傢伙,我其實應該稱作父親或長兄。我長大成人的惟一目的,就是為了與這老女人——我生物學意義上的祖母或母親——結婚,以便照顧她及她懷着的老胎兒。整整五年來,我無時無刻,都會感覺到父親或長兄圓睜雙睛,在陰森的子宮深處靜靜地注視我和妻子的一舉一動。這就是所謂的「腹中的大腦」嗎?他已經完全控制了他的母親即,我的妻子,又通過這個女人操縱了我,以及外部的大千世界。

次日,我護送妻子去醫院做例行檢查。年紀大了,對於疾病及死亡的恐懼已經清楚地寫在了她那張開花的老臉上。而為了確保孩子的健康,她已經被迫放棄了對美麗的身體外形的擁有。所以,檢查表面上是為了妻子,其實是為了那個小傢伙的安全着想。他才是真正的不能出一丁點事兒的大人物啊,這個世界的顯貴喔。掐指算來,父親或長兄就要在子宮中慶祝他的百歲大壽了。這個歲數了,他真的是害怕死亡啊,隨了母體的消失而逝去,卻不是阿爾法先生時代的人工流產。胎兒們早已為這個社會立法,使人流嚴格地受到了禁止。但即便是胎兒文明,直到現在也還沒有攻克生老病死的難題。這並非不可思議,宇宙中的其他智慧生物在這個問題上也都遭遇了瓶頸,自然界還把持了我們至今無法破解的諸多奧秘。

在醫院裏面,可以看到很多挺著肚子的老婦,鍛壓機一樣轟隆走過。也像我的妻子那般,頭上身上爬滿了八爪魚一般的各種管子、齒輪和電極,為她們盡心飼育腹中的胎兒輸送養分,提供助力,有時讓人覺得,人類的另一半其實早已是行屍走肉。她們只在院子裏的參天大樹之間穿行,此地枝藤蔽日,或許因為胎兒們認為有密林更好,這樣連陽光都不用照射進來,環境便像是一座高度藝術化的子宮了。雖然他們什麼也看不見,但他們是能感覺到的。他們總是這樣,既按照他們的願望改造和經營世界,又不與外界發生實際的身體接觸。這就是安全的本意嗎?是控制論的真諦嗎?或許胎兒們對百年前的大清洗仍然餘悸未消。

醫生終於為妻子檢查完畢了,我攙扶了她,顫巍巍地在陰毛般的林子間散步。她太肥胖了,需要一些活動。婆娑的樹影把我們與其他老婦及其年輕丈夫隔離開來,看不見彼此。胎兒們很喜歡保持各自的獨立性。萬籟俱寂,昏聵暗黑,山高水長,生死俱忘。我努力表現得小心而恭敬。由於妻子的身軀實在是巨無霸,我要讓自己的每一條肌肉都耗盡能量,才能勉強支撐住她的體重。

「活着真好。」她自言自語,終於活過來一般,嬉笑着用熊似的豐厚手掌在我的後腦輕輕拍了一下。

「親愛的,我的女神,你說得太對了。」我裝作歡樂地撫摸被擊中的部位,忍住鑽心的疼痛,沖她使勁微笑。令妻子開心是我的本職工作。

是的,一切都很美好。在胎兒們的遙控指揮下,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成年人更加有效地管理著社會。沒有了軍隊,也沒有了戰爭;沒有了吵鬧,也沒有了紛爭;沒有了貧窮,也沒有了不公。城市就是森林,森林就是黑暗,黑暗就是幸福,幸福就是封閉,封閉就是禁忌,禁忌就是程式,完全是一套標準的子宮模式,陰鬱黯淡,水霧瀰漫,妖氛慘然,流轉周全,功成圓滿。人類第一次擁有了真正的、正確的、完整的歷史,是胎兒們向外輸出的生命進化全史,成人們按照這個來重新設計了世界,還造

出了新的超級機器。瞧那天宇中,在火星與地球之間,在地球與巴拉德星之間,正飛翔著軍刀一般的飛船,是按照胎兒們在子宮中琢磨出的全新宇宙學模型,由哈巴狗般的成人工程師承接之後,再一步步開發出來的。而像我這樣的社會成員,可以驕傲地說,正是由自動育嬰房培養出來的高級貼身服務員,是胎兒們運用代理制管理社會的關鍵環節。總之,世界根據胎兒們的意志被再造並運行。

那麼,像妻子這樣的宿主,當然名列世界要人錄。我必須好好服侍她、照料她,滿足她的一切需求,不可稍有懈怠和疏忽。我於是小心翼翼地攙扶妻子回到家中。夫妻雙雙都很累乏了,脫掉衣服並身躺在床上,目視漆成黑色的天花板久久哂笑。隔壁沒有豬叫。我竟第一次有些不適應,想着那個遙遠的南方小山村,想着阿爾法先生,想着他為什麼不像這位一樣,選擇呆在子宮裏面。他是胎兒中的異數嗎?妻子很快睡著了,狗一樣噴響鼻子,為腹中的胎兒輸送氧氣,手臂搭過來,絞索一樣摟住我的脖頸。她的肚子火山一般微微悸動。我的下體有些發硬,但性交是被禁止的。胎兒會龍顏大怒,這叫做「蟲洞禁忌」。然而,作為一名年輕男人,慾望又怎麼能抑製得住呢?所以這才是最可怕的時刻,魔鬼前來誘惑,就連夢中的老嫗,臉上也會呈現出淫蕩的表情,從而使我產生犯罪感,但作為保姆,我得按規定一輩子做童男呢。這時我更加不安地看到,妻子肚皮上的動靜越來越大,颶風中的海浪般起伏,或許是胎兒正在做着花夢吧,父親或長兄都那麼一把年紀了,不折不扣已是成熟男人,什麼不知道呢,什麼沒經歷過呢。

妻子身體的奇妙,或可稱作一種定向的預置。而胎兒的百歲壽典,是家庭生活中最重要的儀式。我這一陣都在為此而忙碌,採購來他喜歡的東西,包括音樂版和聽讀版的《花花公子》。另外,他仍然貪得無厭,消耗巨大,為此,妻子每天要服用和注射五十餘種生物製劑,以維繫這傢伙的精力和體力。不過,如今,我卻有了一些自信,因為我多少洞悉了暗室中的秘密,也就是通過阿爾法先生的講述,了解到了那美妙而骯髒的過去,這就多少打消著面對父親或長兄的神聖感。但我此行之後,疑慮卻與日俱增: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胎兒沒有出生或被打掉呢?他們在逃過劫難之後,為什麼不選擇降臨這個現實世界呢?女人是怎麼做到能夠終身懷孕卻又不育的呢?倖存的胎兒們後來又是怎麼控制了整個人類社會的呢?對這一切,阿爾法先生並沒有講述。難道,這是他遠避於小山村的原因么?

在慶祝胎兒百歲誕辰的盛大宴會上,妻子自擁恐龍似的軀體,又像一尊出土青銅,矜持地端坐在主桌的主位,木乃伊般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整個家族的人都來了。許多我還不認識。我只知道,他們大都是我的兄弟,也是用這位胎兒的體細胞克隆出來的,長大后便被妻子當作臨時丈夫徵用,每人的平均服務期是五年。因此,我見到的,又是妻子的前夫們、前貼身保姆們,當然也是她的孩子們了。其實又不僅僅是他們,還有更多的克隆體,作為功能不同的服務人員而為胎兒效勞,有的管打掃房子,有的管清理花園,有的管上街買菜,有的管信息發佈,有的管安全保衛······如今,他們也都蒞臨了。大家濟濟一堂,為妻子腹中的父親或長兄祝壽。那傢伙也必定清楚地知道這一切的發生,卻不知他是什麼樣的心情。我率眾排成十列縱隊,山呼萬歲,一邊掃瞄妻子重重衣袡下面挺出的火星巨岩般的腹部,這時,我會情不自禁地想到最早在裏面播下種子的那個男人,妻子真資格的前夫(或者前情人),一個與阿爾法先生的父親一樣,私下裏動用自己的權力,把胎兒保護下來的關鍵人物。但我從沒有聽妻子提起過他。不知他是否還活在這世上。他使我們這堆影子男人相形見絀。

但這次祝壽與以往不大一樣。宴會進行的當中,出現了異常情況。忽然闖進來了一個年輕女人。原本挪動一下身子都很困難的妻子竟騰地一聲站了起來,漲紅了臉大呼小叫說是她的妹妹,年齡相差百歲的妹妹哪。老邁妻子的臉蛋兒上立即換上了一副清純可愛的表情,這真是讓人難以置信,至少我從來未見過,她殷勤萬狀地邀請妹妹坐在自己的身旁,兩人忸怩作態,眉來眼去,裝腔作勢,相談甚歡。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她有這樣一個妹妹。而且,在這個社會上,已經很少能見到年輕的女人。她就像是一個陌生而危險的信號,闖入了我的自洽世界,使我產生了不安全感。我的兄弟們則都目瞪口呆了。而她彷彿對我多看了兩眼。或許,我目前的地位及身份畢竟不一般吧。由於她與妻子長得如此相像,而年齡的差異又如此之大,只能猜想,她會不會是妻子的克隆體呢?罕見的女性克隆!但她又是根據哪個胎兒的指令,而被製造出來的呢?她又是為着什麼樣的目的,而來到這個社會上、來到我的家庭里的呢?世界上有太多的謎了,把人的心思都想懶了。

壽宴結束,妻子留妹妹住了下來。妹妹說她就是來投奔我們的。「叫我貝塔吧。」她凝視我的眼睛,大大方方地說。貝塔長得一副健美身材,骨盆寬大,與腰肢和腹部的比例十分匹配。我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我接觸到貝塔的火一樣的目光,不禁羞愧地低下頭來。

【拾壹】

我、妻子、父親或長兄以及貝塔,就這樣在一個屋檐下面,開始了同居的生活。第二天,貝塔就悄悄對我說,她知道我去過南方,探訪了百年前那場災難的倖存者,了解到了世界的真實面目。而她其實也一直想要這麼去做,但還沒有機會。她說她是為了尋找同道者,而專門前來結識我的。「我崇拜着你呢!」她火辣辣地說。

「世上竟有一些人在孜孜以求地探究歷史的真相。這讓人感動。畢竟,一切不會就這麼下去的。人人都覺得這個社會頗是荒唐,可誰都不敢說出來。」她挺起胸脯,臉若桃花,彷彿無限憧憬地說。

我嚇了一跳,卻不敢輕易相信這個美麗少女,不僅僅是因為這世上早已經見不到年輕女人了,還在於她畢竟與妻子長得那麼相像,這裏面或許又有陰謀?她會不會是胎兒派來的間諜呢?她在套我的話嗎?我決定要小心。但我的情感之弦已被她撥動,滾熱的腸子裏迴轉出了蓄謀的叛逆衝動——似乎是我從阿爾法先生那裏得到的啟示。很快我就像是吃了迷魂藥,離不開貝塔了。我想換了別的男人也會這樣吧,我們一生中並不曾見識年輕漂亮女性。貝塔認真地指出,只要我們倆在一起做點什麼,就可以改變現狀。很多人其實也在暗地裏做着準備呢。

——只是,有一點讓人畏懼,為什麼她偏偏是妻子的妹妹呢?

一個星期後,我和貝塔發生了關係。這是我作為男人的初歡。不久,她的腹部也漸漸隆起了。最初我十分害怕,但奇怪的是,妻子見了,並不嫉妒,只是嘿嘿傻笑,狗一樣垂出舌頭,去舔嘴角流出的青色口水。大概,老年痴呆症已經開始襲擾她了。胎兒意志支配下的現代文明同樣未能攻克此種頑症。於是,我對貝塔言聽計從,在她的指導下密謀策劃。一開始我很是不安,但她說我們沒有退路,欲擁有美滿生活,就一竿子干到底吧。「你這樣與那老女人一起生活下去,還算是男人么?做一個周到的安排吧。我們可以逃亡到天涯海角,或者跑到火星金星上面,在那裏生育我們自己的孩子,和其他叛逆者一起建設全新的社會,永遠擺脫那老女人和她腹中胎兒的統治——那可是貨真價實的黑暗統治呢。」她似乎深思熟慮。但我還是頗為擔心妻子子宮裏的那個傢伙,雖處於暗室,卻到底心明眼亮、心狠手辣、洞察世事、權力無邊、經驗老到。而且,這世界早已以胎兒為中心,建立了一套完備的監控和安保體系,嚴防任何的作亂和顛覆。但是,人就是這樣的一種東西,只要有了願景,而又年輕,又受到了異性的引誘,就會不顧一切起來。此時,我與貝塔內心漲滿的,正是百年前胎兒們自殺時的決然。這個看似安定平靜的世界上,休眠的火山實際上一直在暗蓄它噴發的能量。這正是支使我前往平卡斯谷和南方小山村探查真相的原初動因吧。

在我和貝塔密切合作,於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殺死我妻子的時候,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不做一點反抗,這讓我水鳥擊翅般亢奮,而又詫異和憂慮。她近於訕笑地死去了,好像早知這是必然。我和貝塔手忙腳亂剖開她那被厚厚脂肪裹住的腹部——是的,這必須要快,用大剪刀咔喳咔喳地打開那隻蒼老破敗的子宮。我們屏住呼吸,哆嗦著從燦爛得刺眼的膜壁間掏出一團血淋淋的小東西,彷彿有眼有眉,盤根錯節,佈滿皺紋,像是一個樹怪。這玩意兒周身紅彤彤的,光焰四射,像裹了一層赤綢,腥臭難聞,淌流膿水,在微微掙動,發出哦哦的娃娃魚般的叫聲,整個形象充滿了藝術感染力。

我的父親,我的長兄,就是這個樣子的嗎?在母親腐朽糜爛的子宮深處,他躲藏了一百年不願意出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只是他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強大。或許是我們的行動來得如此的迅雷不及掩耳,而他也太自負、太大意了吧。但怎麼連他背後的那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文明也未能阻止這起兇殺呢?彼文明真的已經遲鈍沒落了嗎?我心中頓然湧上對這東西的一腔憐憫,遲疑不決,無法下手了。但是,如果阿爾法先生所言是真,那麼,這傢伙在死亡的剎那,也一定會把這謀殺的驚天訊息,通過電磁場通訊網,傳與別的胎兒分享了吧?那麼,這個龐大的組織跟着會採取什麼措施來報復呢?

在我終於把尖刀刺入胎兒猩紅的身體時,不祥的預感從內心深處猶如烏黑的茶漬滾滾泛起。我既與貝塔做下天大之事,闖下非常之禍,最初的勇氣和雄心也便悄然失落了,大腦中一片空白虛脫,像是整個的人生都譫妄地丟得一乾二淨,存在的有關意義都喪亡了。我們面面相覷,最後,貝塔跺足苦笑一聲,顯得詭異和隱晦。這時,桌上的電話,勾魂使者一般大叫起來。我也猛跳了一下腳。貝塔飛快地朝我使了個曖昧的眼色,雙手護住了自己隆起的肚子。我又跳了一下腳,才僵硬地拿起聽筒。裏面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我的神經系統好像罷了工。我用盡全身力氣才吐出一個虛弱的音節:

「是你?」

「祝賀你。」阿爾法先生的聲音像汽車刮水器一樣節奏分明,好像人就在附近。

「什麼?」

「似乎,我們剛剛擺脫了一場噩夢呀。」

「不明白你說什麼。」

「說了那麼多,你還是不明白?算了,不明白就不明白吧,這世界有幾處可是十分明白的?不會用這個來尋開心吧······」阿爾法先生以過來人的姿態寬容地微笑起來,「但是,現在,再來說點兒稍許明白的吧——其實,我就是你們剛才殺死的那個胎兒。謝謝你們幫助我得到解脫。」

「爸爸?哥哥?······」我掩住嘴,喉嚨中像要爬出一條百足蜈蚣來,轉眼去看貝塔,卻見她已恢復了鎮定。

「記得,那天,你問到了我為什麼選擇出生的問題。」阿爾法先生彷彿輕描淡寫地說。

「啊?」

「那次,有很多話我們父子,呃,說是兄弟之間也可以。總之,還沒有聊完,對吧?留下了好多遺憾喲。幸好有你的名片,我就把電話打了過來。不好意思啊,深更半夜,打攪二位鴛鴦了。」

我拿住話筒的手在顫抖,想放下它,卻又不敢。他是我的父親及長兄呢。他可是看見我和貝塔亂倫了。只聽見那超時空的聲音又洪鐘般鳴響起來:

「其實是我引導你來找我的······長話短說吧,現在,請讓我把這一切講完。讓一個老人把往事像干屎一樣憋在肚子裏,實在是不痛快,也有損健康。你們又於心何忍呢······一百年前,其實,我並沒有真的出生啊。是的,有了那位偉大的、有權有勢的父親的庇護,我有什麼理由不繼續留駐在子宮中呢?其他的胎兒也是這樣。外面兵荒馬亂喲。剛才被你謀殺的你的老婆,真的是我那美麗的娘喲。可憐她啊······嗚嗚······先不說這個了吧。但她要不死,我還不一定說這個呢,因為,在隨後到來的新時期,我一直在和她並肩作戰呢,履行反抗和改造這個世界的光榮職責。可不是一個人孤軍奮鬥呢,還有好多倖存者,同樣因為有一個好爸爸的緣故,就都呆在子宮裏啦。大家很快學會了操縱媽媽的辦法——這很容易的,想想孫猴子鑽進鐵扇公主肚子的故事嘛。但操縱媽媽還只是最基礎的工作,更要緊的是,進一步通過這個,去控制那些手握實權的男人們——可愛的媽媽知道他們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拿捏着他們的命根子喲,拿捏着他們的把柄喲。因此,真的做起來,同樣也太容易不過了,孩子,聽着不像是天方夜譚吧?很快發現,道德敗壞的男人的數量簡直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數也數不清······於是才真正搞清楚,這個世界,骨子裏就是一個女人——女人扮演主角,男人從來就沒有長大過······由此,我們逐漸恢復了胎兒社會的聯繫網,並通過控制男人而控制了世界。我們讓成年男性為我們服務。不情願?那是不可能的喲,他們內在的軟弱和諂媚也不答應哩······我們指示他們開發新的生物工程技術,修改媽媽們的身體,讓她們永遠懷着我們,而不是等到剛滿十個月就把我們生下來······技術上攻攻關就能辦得到啦。男人們其實喜歡做這個······這樣一種美妙的結局是當年無法想像的喲,因此胎兒既可以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在子宮中成長,也不用出生到這個可怕的成人世界上來啦。終於由必然王國走入了自由王國······只是可憐了那些早早自殺的烈士們,他們的確是先驅。而這只是第一步······後來,一切都跟以前不同了,因為胎兒們開始全面管理社會了,世界就慢慢變得真正美好了起來,第一次有了公平正義······至少,不再讓噁心的男人們隨便抽插媽媽的身體了。我們可受不了這樣的地震。」

「但我親眼見到,你明明是生活在那個小山村裏的呀!」我哭一般尖叫起來。貝塔則貓兒吃尾巴一樣在一旁輕柔地絞動手指,一臉冷笑,也不替我幫腔。

「你說的是世界的本質嗎?世界的本質就是變化喲!這可了不起呢。」阿爾法先生故作驚訝地說,「所以我們也在與時俱進嘛······讓大人們又為我們開發出了新技術,讓我們那充滿好奇感的思想,直接以電磁波的形式,從媽媽身體里跑出去,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風景和稀奇。先是這樣子的。後來,也可以寄居在別人的大腦里了,直接控制那傢伙的思維,與你這樣的來訪者聊天解悶,甚至偶爾也過過成年人的日常生活,搞搞他們的老婆什麼的,女孩子的話就去勾引一下別人的老公,作為郊遊期間的一種休息,也不是不可以喲。當然,我們原始的肉身部分,還棲息在媽媽的子宮裏,我們出去玩的時候,就暫時讓那東西冬眠······」

他說的這些,我已難字字聽進去,聽進去了也無法理喻,只覺得這顆行星上正在產生一種嶄新的生物形態,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於太歲、河童或者其他什麼的異形。這甚至是符合進化論法則的。我噁心欲嘔,卻又精神振奮。就聽阿爾法先生又說:

「······算起來,也有年頭啦。有些事情不能老是隱瞞,不能老是躲閃,不能老是避口不談。大人們犯下的罪行應該讓後人知曉,大屠殺啊······我們其實很開明——比我們的父輩開明多了。我們甚至沒有回過頭來懲罰他們,儘管他們雙手沾滿了我們的鮮血。」

「那麼,為什麼會······」我深懷罪感而困惑不解地看了看地上血腥的胎兒及他老母開了膛的裸屍,彷彿百年前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一幕又重現於眼前。我們究竟是誰,又在做些什麼呢?貝塔臉上則綻放了蛋撻一樣的奇怪微笑,真讓我弄不明白。而整個房間已被子宮中射出的光芒照得初升的太陽一般紅艷艷了。

「一起意外,不,也不能叫做意外,而是一起陰謀。」阿爾法先生忽然滿懷憂愁,嘆起氣來,讓我覺察了他身上並未離去的深深孤寂,心中不禁再度滋生了對他的莫名憐憫。「經過百年,人心不齊了,年紀大了,想法也多了。有的人覺得,只需要他一個人做胎兒就夠了,別人都是多餘,比如我,就想要這世界只為我一個人服務,也嫉妒別的更有生機的、擁有更佳母體的胎兒······總之,大家都在這麼想。罪惡開始在胎兒社會中蔓延。這個貝塔啊,是有人專門克隆出來的兇手喲,要趁我出去遊玩的時候,一勞永逸地斷了我的歸路呢。你則在不知情中成了幫凶。但這不是你們的過錯······」

我緩緩轉頭,盡量不動聲色地去看貝塔,但她一點兒也沒有害怕或知錯的表情,像個發條玩具一般保持了天真而殘酷的笑容。而阿爾法先生下面說的話則使我多少寬慰了一些:

「不過,這倒遂了我的意願,因為我也越來越擔心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何永葆胎兒社會的活力?子宮中的腐敗是最可怕的腐敗,這你們不知道吧?為維護自己的權力,就不再願意社會上有新的胎兒出現。這便是為什麼再也見不到年輕婦女的原因。事實上,我們一直在阻止新人懷孕。百年前大災難的倖存者,因為慣性,都喜歡把身子骨賴在老母的軀體里不走,現在看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這樣下去,人類就要完蛋了。我們無法解決長壽和老年病的問題。至於媽媽們的子宮,雖然在一生中要經過無數次修復,但也會逐漸萎縮退化,不再能提供營養了,只能依靠藥物來支撐,要靠克隆出你們這些傢伙來維護,而你們也不會自然生育······自然規律喲,不可抗拒。所以,像百年前一樣,必須作出新的果斷決定。」

「好像有些明白了。」我的胃在抽筋,但這種感覺卻令我的中樞神經愈加迷亂。

「因此,在通過監視網提前知道了針對我的兇殺將要發生時,我就想,不如乾脆借二位鴛鴦一臂之力吧。說句實話,我早已對這樣活着厭倦了。像你們一樣,我也對這個巨型暗室般的社會絕望了。我早想要自殺了。但試了幾次,自己卻又下不了這個手喲,戀母和自戀都不允許啊······所以,這回是兇殺,又不是兇殺,明白?······祝福二位,恭喜二位,讚頌二位······不要害怕,不要擔憂,不要負罪······對於早已安排好了的事情,又能說三道四什麼呢?讓人言可畏見鬼去吧。掃除了來自內部的障礙,更有活力的新一代胎兒就將要在全新的腔體中誕生了。一百年後,我們才懂得了新陳代謝。但這好像還不晚咧······」

但我已是成人,並不輕信他說的,又想到了一件事情,遲疑片刻,鼓足勇氣問:「可是,不可思議的是,你現在不是仍然活得好好的嗎?······貝塔懷的那個孩子,不會也是你本人吧?你已經提前採取了防備措施,把你的意識,轉移到我那還未出生的孩子的大腦中了嗎?或者,是連你也無法控制的某個更厲害的力量做的這事吧?」

阿爾法先生聞聽此言,不置可否,就砰地一聲把電話掛斷了。貝塔朝我做了個莫名其妙的鬼臉。故事又一次沒有煞尾。當然,我寧願去想像,貝塔懷着的,從裏到外,是一個全新的生命。

【拾貳】

像伺奉前妻那樣,我小心翼翼地攙扶貝塔,去到醫院檢查身體。然後,我們一起來到平卡斯谷——每個人一生中無可迴避的暗室。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鼓脹得像個氫氣球,從前的美人兒變得蟾蜍般醜陋。胎兒在裏面已經九個多月了,醫生說是一個男嬰。他已基本上停止了生長,自然也不會降生,直到有一天他對目前這副軀體感到疲憊,想到要由別人把他剖出,或者別人對他厭煩了,想要讓他出局,那也便是貝塔壽終的一刻,由一個更年輕的男人,把她的肚腹撕裂,從那黑暗的洞窟里釋放出紅色的萬丈光芒。

有幸的是,我是貝塔的第一個男人,被稱作「播種者」。這是胎兒文明為了延續香火,而着意塑造的新角色。但真是這樣嗎?在我之前,某個隱藏在幕後的力量就沒有對貝塔動手動腳過嗎?如果那傢伙真的是轉移而來的父親或長兄,他會是如此的溫良恭儉讓嗎?如此的具有誠信和風度嗎?······但不管怎樣,我終歸有了機會。貝塔畢竟是個年輕女人。而按照規矩,作為首任,我將有幸直到胎兒年滿十八歲時,才會被迫離開貝塔,騰出位置來,由某一位從胎兒的體細胞上克隆出來的男人續做她的丈夫,悉心地把她及他照料,然後,又是下一位克隆,再下一位克隆······每位的服務期是五年,直到她活到她的兒子不耐煩的那一天。還會是一百年嗎?又一個輪迴。

平卡斯谷已不再寂寥,而是人山人海,喧騰鼓噪,大路朝天,熱鬧非凡。時代在發生劇變。世界上擠滿了不知從何處忽然湧現的如花少女,無不有同樣年輕美好的男子盡心陪伴。她們滿臉堆砌了菠蘿一樣的幸福表情。平卡斯谷則成為了一處聖地,人們敲鑼打鼓,紛紛前來朝覲,幼小的死者亦在百年後真的成為了先驅和英雄。總之一夜間情況就不同了,貌似偉大的變革確已神秘地發生。但我們不知道它將往什麼方向深化下去。

「孩子在裏面踢腿呢。他好像挺高興。」貝塔粗聲粗氣地對我說,滿臉紫紅,猶如鮮花盛開,青藍色的血管在皮膚下面弓弦般暴脹,她活像一個剛剛服食了水銀的女巫。而這卻正是她最為嫵媚迷人的時刻,勝過了性愛中的高潮。她就要做母親了,她已在做母親了。這是新的母親哪!整個宇宙都在她頭頂三尺以上歡樂地飛翔。我懷疑,我終於落入了她和那男子共謀設下的圈套。

我腳下微微用勁,就把一個擋道的百年舊骨頭踢飛,這一剎那心裏真是痛快,眼前好像出現了不久前被我親手剜出來的老年婦女的子宮——我前妻或我母親或我祖母的那隻紅光四射的內生殖器,以及裏面血淋淋的、明擺着的歷史與現實。對此我已襟懷坦白,不需作任何隱瞞或辯解,現在,連媽媽那最陰暗隱秘的內幕也都可以拿出來當故事講給後人聽了,似乎並不如想像中的嚇人。信不信則由你們。

我感受着一個沒有了秘密的世界的荒謬,卻彷彿已經擁有了明確篤定的未來。當然,平卡斯谷上空的星光還是依舊,按照自然界的物理法則,有一點永不會變:它們仍然來自過去。

(全文完)

◎◎◎◎◎◎◎◎◎◎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零落中。

——評韓松的《暗室》

翻開《暗室》之前,先說說新幻界。

1、2、3期的新幻界大致翻過來,每本上花的時間比例大致相當於序號的平方。俗話說3歲看小7歲看老,這三本出來,明顯是個發育飛速的健康嬰兒。但願能一直延續到13歲、33歲、333歲——那也無非就是30年而已。我相信這本東西可以發展到13-93歲通吃。

看第3期的時間主要花在韓松這裏,當然還有夾子的訪談。

我在評上帝之城的時候說,寫評論最好保持生猛的狀態,不管一切背景資料,一頭扎進文本中去,抓住自己最想要的感覺,拽出來寫成文字。

可惜,我這次看了一眼老呂的評,雖然不覺得,但肯定會有或大或小的影響。幸好我們不是一個路子。

《暗室》,這個題目有些奇怪,也許只是我一個人的執迷,但我始終沒有抓到這個詞的關鍵含義。並不是說韓松的題目總是含義雋永、意蘊非凡,比如:逃出憂山、宇宙墓碑、紅色海洋,也不過都是些簡單的意象,卻似乎有種能夠和作品相得益彰的恰當感。而這次被叫做「暗室」的文本,卻總是有一種不安於這兩個字,要自己分崩離析的躁動不安的感覺。就好像身處由大量2D圖形拼貼起來的偽3D世界裏,只要扭扭頭,總能看到一些薄如紙片的圖層。

細讀起來,並不是段落的文字處理有所欠缺,他已經過了需要打磨文字的時候了,隨便什麼段落,信筆寫去就自成體統。我在往下讀的時候,基本沒有遲滯,除了一點點有些硬冷的技術段落——只是現在韓松也開始要想着放些技術解釋在裏面了么?

一面讀,我不斷被轉折而來的情節所擊中,看到一半多,我知道韓松並不只是要簡單表現一個想法,而仍然想闡述一個問題,想一如既往地在問題中鑽深12公里,讓岩漿自己噴湧出來。每一節文章,就是一公里長的鑽探桿,頂着鑽頭髮力向下,如同面對初次嘗試的女體,想像出各種自己幻想的角色,悶頭猛力頂進去。前面的8節都是肆意縱橫的發泄,作者擺出幾個俄羅斯套娃,文本的敘述者站在故事之外,講述故事敘述者的故事,故事敘述者則站在故事之外,講述其中的因果和人物。故事的敘述者或者叫阿爾法,因為是超級人種(也就是未出生的嬰兒)中的一員,可以無所不知;文本的敘述者因為已經掌握了整個故事,所以也通曉一切。這樣經過三層稀釋,儘管達不到農夫山泉27層過濾的品質,但也呈現出韓松作品一如既往那種抽離而怪異的幻覺實在感。

如果到此為止,雖然感覺出來了,卻仍然沒有把問題鑽透,露出岩漿。韓松沒有停止在概念設計和歷史回顧上。他讓套娃活動起來,把鏡頭從套娃裏面轉向外部。9節平淡的鋪墊預示了更大的出乎意料。而且果不其然,最後三節的峰巒疊嶂,的確有一山還有一山高的效果。而這種效果的出色——還差一點才能稱其為完美——之處在於,韓松非常克制地在平淡的細節和剋制的情感中,將之前被包裹在三層套套里的事件和人物,直接推向聚光燈下,描繪出具有異常實在感和無力感的可怖景象。在這種實在+無力的張力中,他一直忍耐到12節才讓岩漿噴涌而出。

然而和完美之間的差距仍然不可忽視。篇幅上的不對稱如果不算,敘述角色的前後所知範圍發生了變化則是一個小說家不可迴避的錯誤;而最不妥的地方則在於重心的失衡。如果韓松之前的作品更偏向於逐漸積累或者消解,讓情感緩慢增加或者減少的過程,那麼這篇作品,如同被拉壞了的皮筋一半的節奏讓我很不適應。何況不單是節奏失衡,對力量的運用也趨向混亂。阿爾法這個人物越看越是一個糟糕的設定,他簡直就是從倪匡小說里走出來破壞韓松風格的人物。這篇文章尋求的是兩種事物的對立,一個是無比玄妙、遊走於可能性邊緣之外的設定,一個是無比平淡、充滿肉身腥氣的身邊細節,故事只應該在這兩者之間保持最為輕微的存在感,完成串聯和引導的作用即可。而一個陰謀詭計的出現和得逞,就好像在畢加索的畫中加入了一個國畫工筆人物,無法取得任何可以闡釋的效果——除了任何「anti-」前綴的詞。

也許這裏倒合了「暗室」的主題,作者用了9節的時間和距離,從自己這個主題的暗室里走出來,走向光明,卻仍然處於敘事的暗室之中。

我說了,我是一個文體論者,但是還是要講講主題。不然太無聊了~

這是一篇我一看到有些後悔的小說。因為我曾經寫過一個不怎麼深入的作品,基本只能算作文體遊戲小品,也有着類似的主題設定:「孩童是另一種存在」。可惜我既沒有拓展細節的趣味,也沒有這種能力。不多說自己,回到主題。

韓松的能力就在於把一個完全沒有實在感的設定,納入成我們身邊世界的一部分。從而最大化地利用了科幻小說異化我們自己,讓我們從熟悉的一切日常中疏離出來的技法。在《暗室》裏,韓松將嬰兒從我們身邊剝離,將其放在人類——或者說成人——的旁邊。除了凸現人面對「異常」的不安和恐懼,更拓展到對人類兩性關係和生育行為的異化,尋求一個問題的爆破而不是雕琢。

在這個意義上,韓松是一個和劉慈欣一樣甚至更有廣闊視野的工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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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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