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她們已走近那個蛋形試驗室,透過透明的玻璃牆,看見主電腦上各種奇形怪狀、繁複纖回的圖形在飛速流淌,帶着一種音樂般的節律。小元元看見她們,忙撐起身子向姐姐打招呼。重哲按住他,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兩人,便匆匆點頭示意。憲雲笑着擺擺手,示意他儘管作自己的事。

就在這一剎那,一聲沉悶的巨響!鋼化玻璃刷地垮落下來,亮晶晶的碎片堆在她們腳下,屋裏煙塵瀰漫。憲雲僵立着,目瞪口呆,重哲向後跌去的慢鏡頭在她腦海中一遍一遍播放。她但願這是一部虛幻的電影,很快就會轉換鏡頭。她在心中呻吟著:上帝啊,我千里迢迢趕回來,難道就是為了目睹這個場景?她慘叫一聲沖入室內。

重哲仰睡在地上,胸部凹陷,臉上鮮血淋漓。她抱起丈夫,嘶聲喊:

重哲,醒醒!重哲醒醒!她一邊喊,一邊淚眼模糊地尋找元元:元元,你在哪兒?

媽媽也驚慌地衝進來,她喊:媽媽,快去喊救護飛機!媽媽又跌跌撞撞跑出去。這時煙霧中伸出一隻小手拉住她的衣服,小元元聲音微弱地說:

姐姐,這是怎麼啦?救救我。

小元元胸部已炸出一個孔洞,狼藉一片,但沒有鮮血,他驚懼無助地看着姐姐。雖然是在痛不欲生之中,憲雲還是敏銳地覺察到了元元的變化,察覺了丈夫成功的跡象元元已經有了對死亡的恐懼。

她忍住淚安慰元元:元元不要怕。我馬上把你送到機械人醫院,你會好的,啊?

飛機已停在門口的空地上,兩名男護士跳下飛機,抬着擔架飛快地跑進來,把重哲安頓到機艙里。憲雲抱着元元和媽媽隨後上去,飛機很快升入天空。

屋內的硝煙漸漸散去,露出沃爾夫的合成面孔,他焦灼地喊:元元!朴先生!元

喊聲戛然中斷,他的表情逐漸僵硬,凍結在屏幕上。他的內核被毀壞了。

書房裏,元元爸正要掛斷電話,忽然傳來一聲爆炸聲,他愣住了。陳先生也在電話里聽到這個聲音,急切地問:

那是什麼聲音?

孔教授緊張地說:爆炸了!竟然在今天就爆炸了!我晚了一步。他掛了電話,沉重地跌坐在沙發里。可能是太激動,他感到胸口一陣放射性的疼痛。他喘息著,從口袋裏掏出兩粒藥片含在舌頭下,然後匆匆出門。

協和醫院的搶救室里正在緊張地搶救。醫生低聲而急促地要著各種手術刀具,各種擔亮的器具無聲地遞過去,遞過來。示波儀上,傷員的心電曲線非常微弱地跳動着。憲雲心情沉重地倚在門邊,其他人扶著元元媽坐在休息椅上。孔教授很快也趕來了,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步履蹣跚,妻子忙起身去攙扶他。憲雲走過去,默默地伏到他懷裏,肩膀猛烈抽動着。他輕輕摟住女兒的肩膀,問:

正在手術嗎?

嗯。

元元呢?

已送到機械人醫院了,我再問問進展。她走過去撥通了電話,是機械人醫院嗎?小元元怎麼樣了?

那邊回答:我們已檢查過,他的胸部沒有關鍵零件,所以傷不算重,很快可以修復。

謝謝。她難過地說:請轉告元元,這會兒我實在不能過去看他。請他安心養傷。

請放心,我們會照顧他的。

她放下電話,爸爸一直在傾聽着。這時一個穿便服的中年人走過來,步履沉穩,目光銳利,他向孔教授和憲雲出示了證件,彬彬有禮地說:

孔先生,朴夫人,我是警署刑偵處的張平,我想了解這次爆炸的經過。

憲雲苦澀地說: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細節。她儘可能詳細地回憶了當時的情形。張平向元元爸轉過身:

孔先生,聽說小元元是你在40年前研製的智能人?

不錯。

張平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孔教授的眼睛:請問,他的胸膛里為什麼會有一顆炸彈?

憲雲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張平的話點明了一個清楚無誤的事實,在這之前她沒看見它,只是因為她在下意識地逃避父親已成了這起爆炸的第一號疑兇。孔教授面容冷漠地說:

僅僅是一種防護措施。元元是一個開放型的學習機械人,所以,他也有可能發展成一個江洋大盜或嗜血殺手,科學家不能不預作防備。

請問,為什麼恰在朴先生調試時發生了爆炸?

無可奉告,可能是他無意中觸發了自爆裝置。

朴先生知道這個裝置嗎?

孔教授略為猶豫后答道:他不知道。

請問你為什麼不給他一個忠告?

孔教授顯然有些詞窮,但他仍然神色不變,冷漠地說:無可奉告。

張平譏諷地說:孔先生最好找出一個理由,在法庭上,無可奉告不是一個好回答。

孔教授不為所動,在妻女的疑慮中漠然閉上眼睛。正在這時,手術室門開了,主刀醫生心情沉重地走出來:

很抱歉,我們已盡了全力,但朴先生的傷勢過於嚴重,我們無能為力。這會兒我們為他注射了強心劑,他能有短時間的清醒。請家屬抓緊時間與他話別吧,朴夫人先請。

孔憲雲悲傷地看看父母,心房被突如其來的悲哀掏空了,她忍住淚,機械地隨醫生走進病房。張平緊跟着走過來,在門口被醫生擋住。他掏出證件,小聲急促地交談幾句,醫生揮揮手放他進去。

樸重哲躺在手術台上,死神已悄悄吸走了他的生命力,這會兒他臉頰凹頰,面色死白,胸膛急促地喘息著。憲雲握住他的手,便聲喚道:

重哲,我是憲雲,你醒一醒。

重哲悠然醒來,目光茫然地掃視一周,定在妻子瞼上。他臉上慢慢浮出一波笑漪:

雲,這20年讓你受苦了,願意和我訂來世之約嗎?

憲雲的淚水滾滾而出。

重哲平靜地說:不要哭,我已經破譯了生命之歌,這一生已經沒有遺憾了。他突然看到了床后的張平,他是誰?

張平繞到床頭說:朴先生,我是警署的張平,希望朴先生能提供一些細節,我們將儘快為你捉住兇手。

憲雲驚恐地看着丈夫,她希望丈夫能指出兇手,但又怕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樸重哲臉上又浮出一波笑紋,他聲音微弱地說:

我的答案會使你失望的,沒有兇手。

張平把耳朵貼在他嘴邊問:你說什麼?

沒有兇手,沒有。

張平顯然很失望,他想繼續追問下去,但樸重哲低聲請求:

能把最後的時刻留給我妻子嗎?

張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瀕死者和他悲傷的妻子,聳聳肩走出去。憲雲拉緊丈夫的手,哽咽地說:

重哲,你還有什麼交待嗎?

元元呢?

在機械人醫院,他的傷不重,思維機制沒有受損。

重哲眼睛發亮,他斷續而清晰地說:保護好元元。除了你和媽媽外,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他。我的一生心血盡在其中。

憲雲渾身一震,她當然能聽出丈夫的話外音。她含着淚堅決地說:你放心,我會用生命來保護他的。

重哲安然一笑,又重複了一句:一生心血呵。隨後閉上了眼睛。他的心電曲線最後跳動幾下,便緩緩拉成一條直線。憲雲強抑住悲聲,出門對父母說:

他已經走了。

父母還有隨後趕來的科學院同仁都進去和遺體告別。在極度的悲痛中,憲雲還能冷靜地觀察著父親。她看見衰老的父親立在遺體旁,銀色的頭顱微微顫動,隨後顫巍巍地走出去。他的悲傷看來是發自真心的。

一張白色的殮單蓋在樸重哲臉上,把他隔到另一個世界。

小元元已經回家了,看見媽媽和姐姐,立即張開兩臂撲上來,他的胸背處已經修復一新,或者說生長一新,那是用基因快速生長法修復的。憲雲蹲下去,把他的小身體摟到懷裏。元元兩眼亮晶晶地問:

朴哥哥呢?

憲雲忍住淚回答: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不會回來了。

元元的擔心得到了證實,他震驚地問:他是不是死了?

媽媽轉過臉不敢看元元,憲雲的淚珠朴塔朴塔滴在元元的手背上,他仰起頭,愣了半天才痛楚地說:

姐姐,我很難過,可是我不會流淚。

這一句話突然拉開了憲雲的感情閘門,她把元元摟到懷裏,痛快酣暢地大哭起來,媽媽也是淚流滿面。老教授在3個人的身後停了一會兒,便轉身回自己的書房。

烏雲翻滾而來,天邊隱隱有雷聲和閃電的微光。外邊沒有一絲風,連鑽天楊的樹梢也紋絲不動。空氣潮濕沉悶,令人難以忍受。看來一場大雨快來了。

晚飯時,飯桌上氣氛很沉悶,每個人都不大說話,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元元爸又恢復了冷冰冰的表情,似乎對女婿的不幸無動於衷。如果說他曾經有過悔疚和悲傷,他也早把它拋掉了。元元看來也感受到了異常,兩眼骨碌碌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憲雲和媽媽都儘力維持着表面的平靜,偶爾說上幾句話,儘力化解飯桌上的尷尬,不過沒有什麼效果。家人之間已經有了嚴重的猜疑,大家只是對此心照不宣而已。元元爸第一個吃完飯,他用餐巾擦擦嘴,冷漠地宣佈:

電腦聯網出了毛病,最近不要用。

憲雲在心裏苦笑着,她知道這不過是拙劣的適詞,剛才她看見爸爸在電腦終端前揭鼓,而且父親似乎並不怕女兒看見!

她草草吃了幾口飯,似乎不經意地對元元說:

元元,晚上到姐姐房裏睡,我一個人太寂寞。以後你一步也不要離開姐姐,姐姐會更加疼愛你的,好嗎?

元元扒下最後一口飯,他看看已離開飯桌的爸爸,用力點頭。元元媽驚異地看看女兒,聽出了女兒平靜的語氣中暗藏的骨頭。父親沉着臉沒有停步。

晚上,憲雲枯坐在黑暗中,聽窗外細雨浙浙瀝瀝打着蕉葉。元元趴在她懷裏,懂事地一聲不吭,時而抬頭看看姐姐的側影。憲雲問他:

傷口還疼嗎?

不疼

你早點休息吧。

元元看看姐姐,猶豫良久,說: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

晚上睡覺不要關我的睡眠開關,好嗎?

為什麼?你不願睡覺嗎?

元元難過地說:不,這和你們的睡覺一定不一樣。每次一關那個開關,我就像在沉呀,沉呀,一下子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種粘糊糊的黑暗,我怕哪一天我會被這黑暗吸住,再也醒不過來。

憲雲心疼地說:好吧,我不關,但你要老老實實睡在床上,不能亂動,尤其不能隨便出門,不能離開姐姐,好嗎?

元元點點頭。憲雲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他是否理解了自己的用意。她總不能告訴不懂事的元元:要提防自己的父親!但經過大變之後的元元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他目光沉靜,分明已聽出了姐姐的話意。

憲雲把元元領到裏間,安頓到一張小床上,熄了燈。走出門時,媽媽來了,她低聲問:睡了?

嗯。

雲兒,你也睡吧,心放開點。

媽,你放心吧。

媽媽嘆口氣,走了。

憲雲走到窗前,凄苦地望着陰霾的夜空。閃電不時劃破黑暗,把萬物定格在青白色的亮光中,是那種死亡的青白色。她在心中念誦著,重哲,你就這麼匆匆走了嗎?就像是滴入大海的一滴雨水?重哲,感謝你對警方的回答,我不能為你追尋兇手,我不能把另一位親人也送往毀滅之途,但我一定要用生命來保護小元元,保護你的一生心血。

自小在生物學家的熏陶下長大,憲雲認為自己早已能達觀地看待生死,她知道生命不過是物質微粒的有序組合,是在宇宙不可違逆的熵增過程中,通過酶的作用在一個微系統內暫時地局部地減小熵的過程。死亡則是中止這個暫時過程而回到永恆。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不過,當親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的心靈上時,她才知道自己的達觀不過是沙砌的塔樓。

即使是小元元也開始有了對死亡的敬畏。憲雲想起重哲20年前的一句話:沒有生存慾望的智能人不能算作生命。雖然她不是學生物專業的,但她當時就感覺到了這句話的分量。看來,重哲確實成功了,他已為這個人工組裝的元元注入了生命的靈魂。

憲雲心中巨瀾翻卷,多少往事在眼前閃過。她想起自己8歲時,家裏養的老貓白雪又生了一窩貓崽,那時白雪已經10歲,經常是老氣橫秋的樣子,家人原以為它已經不能再生育了。清晨,憲雲一下床就跑到元元屋裏喊:

快起床,老貓生了4個貓崽!

元元紋絲不動,憲雲咕噥一聲:忘記開關了。她按一下開關,元元睜開眼睛,一道靈光在臉上轉一圈,立即生氣勃勃地跳下床。憲雲拉着元元跑到儲藏室,在貓窩裏,3隻小貓在哼哼唧唧地尋找奶頭,老貓在一旁冷靜地舔著嘴巴角落裏,赫然是一隻圓滾滾的貓頭!貓頭乾乾淨淨,囫囫圇圇,痛楚地閉着眼睛。憲雲驚呆了,哭聲和乾嘔的感覺同時堵到喉嚨口。那時元元並沒有對死亡的敬畏,他好奇地翻弄著那隻孤零零的貓頭。憲雲哭喊道:

爸爸,媽,老貓把小貓吃了!

爸爸走過來那時爸爸性情開朗,待人慈祥,不是現在的古怪樣子仔細地看了貓頭,平靜地說:

這不奇怪,貓科動物都有殺仔習性。公獅有時會殺死幼獅,以使不再哺乳的母獅很快懷孕。老貓無力奶養4個貓崽時,就會殺死最弱的一個,既可減少一張嘴,又能增加一點奶水。其他動物也有類似的習性,比如母鬣狗會放任初生的小鬣狗互相撕咬,這樣,只有最強壯的後代才能存活下來。

憲雲帶着哭聲說:這太殘忍了,它怎麼能吃得下親生孩子呢?

爸爸微嘆道:不,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母愛,雖然殘酷,卻更有遠見。

那晚,8歲的憲雲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個雷雨之夜,雷聲隆隆,青白色的閃電不時閃亮,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兩眼盯着黑暗。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了死亡,清楚地意識到爸媽會死亡,自己也會死亡。死後她會化作微塵,墮入無邊的黑暗、無邊的混沌。死後世界依然存在,有綠樹紅花、碧水紫山、白雲紅日也會有千千萬萬孩子在玩在笑,只是這一切永遠與她無關了。

最使她悲傷的是,她意識到這種死亡無可逃避,絕對地、徹底地無可逃避。不管爸媽如何愛她,不管她多麼想活下去,不管她作出什麼努力。這使她感到一種嚙心嚙肺的絕望。

也許只有元元能夠逃避死亡?她躺在床上,一任雙淚長流。隆隆雷聲越來越近,直到一聲霹靂震徹天空時,她再也睡不下,赤着腳跳下床去找爸媽。

她聽見鋼琴室有微弱的琴聲,是父親在那兒凝神彈琴那隻貓頭也使他失眠了。琴聲裊裊,不絕如縷。自幼受母親的熏陶,她對各種世界名曲都十分熟悉。但父親彈的這首她從未聽到過。她只是感到這首樂曲有一種特別的力量,能使她的每一個細胞都發生共振爸爸發現了眼角掛着淚珠的小憲雲,走過來輕聲問她怎麼了,為什麼還不睡。憲雲羞怯地談了自己突如其來的恐懼。爸爸沉思著說:

這沒有什麼好害羞的,意識到死亡並對它有了敬畏,這是少年心智蘇醒的必經階段。從本質上講,它是生存慾望的一種表現方式,是對生命誕生過程的一個遙遠回憶。地球在誕生初期是一片混沌,經過幾十億年的進化,才在這片混沌中衝出了生命之光,靈智之光。人類在無意識中忠實地記錄了這個過程。你知道,人類的胚胎髮育就重現了單細胞生物、魚類、爬行類的演變過程,人的心理成長也是這樣。

憲雲聽得似懂非懂。臨走時她問爸爸,他彈的是什麼樂曲,爸爸似乎猶豫了很久才告訴她:

是生命之歌。是宇宙中最強大的一個咒語。

以後憲雲再沒聽他彈過。

她不知自己是何時入睡的,只覺得雷聲不絕於耳,似乎一直從亘古響到現在,從現實響入夢境。她睡得很不實在,所以,一點輕微的聲音就把她驚醒了。她側耳聽聽,是赤足的行走聲,是在小元元屋裏。她全身的神經立即繃緊了,輕輕翻身下床,赤足走到元元門口。

一道耀眼的閃電,她看見父親立在元元床邊,手裏還分明提着一把手槍。電光一閃即逝,但這個場景卻深深烙在她的腦海里。她被憤怒壓得喘不過氣來,爸爸究竟要幹什麼?他真的完全變態了么?

她要闖進去,像一隻頸羽怒張的母雞把元元掩在身後忽然小元元坐起身來,聲音清脆地喊:

姐姐!

爸爸沒有作聲,他肯定沒料到小元元未關睡眠開關。元元天真地說:噢,不是姐姐,我認出來是爸爸。你手裏是什麼?是給我買的玩具嗎?給我!

憲雲緊張地盯着他們,很久爸爸才說:

睡吧,明天給你。

憲雲門到一旁,看着爸爸步履遲緩地走出去。看來,他終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兒子開槍。憲雲衝進屋去,衝動地把元元緊緊摟在懷裏。忽然她感到元元分明在簌簌發抖,她推開元元,仔細盯着他的眼睛:

你已經猜到了爸爸的來意?

元元痛楚地點頭。

這麼說,元元是以天真作武器保護了自己的生命。他已不是5歲的懵懵孩子了。憲雲不知道這是如何發生的,也許丈夫在為他吹入生命靈魂的同時,已賦予他成人的智慧?她再度緊緊擁抱元元:

元元,可憐的弟弟。以後你要跟着我,一步也不離開,記住了嗎?

元元點頭答應,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發光。那絕不是5歲孩子的目光。

清晨。雨後的空氣十分清新,松陰下似乎能聞到臭氧的味道。幾個老太太在空地上作健身操,元元媽今天散步時有意躲開了她們。鄰居們都知道了他家的不幸,她們一定會問長問短,但元元媽不想透露這件事。

幾十年來,家裏的氣氛一直是比較壓抑的,她總不能擺脫一種奇怪的想法,好像有什麼不幸潛藏在某處,它的降臨只是個時間問題。重哲的不幸應驗了這個預感,問題是這是災難的開頭還是結束呢?

她看見女兒急匆匆地走過來,她看樣子也沒睡好,眼圈略為發黑。她憐惜地說:

我沒驚動你,想讓你多睡一會兒的。

我早醒了。憲雲簡捷地說了昨晚的經過。憲雲媽瞪大了眼睛,丈夫的性格扭曲是早已熟知的,但她絕對想不到,他竟會變得這樣嗜血!

她是十分信任憲雲的,但仍忍不住問:你看清了?他拎着手槍?

絕對沒錯!

元元媽憤怒地嚷道:這老東西真是發瘋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誰能動元元一根汗毛!

憲雲鎮靜地說:媽,我就是來商量這件事的。我準備把元元帶走,遠遠離開爸爸。但走前的這些天,咱倆要嚴密地輪班監視,絕不能讓元元離開咱們的視線。

元元媽堅決地說:好。放心吧。

憲雲痛楚地看着母親的白髮,她不敢對母親說出自己對丈夫死因的猜疑。兩人立即返回住室,在路上,她們細心地討論了防範措施

樸重哲的追悼會是兩天後舉行的。弔唁廳里排滿了花圈和挽樟,憲雲和元元臂戴黑紗,站在入口處向來賓致謝。元元的大眼睛裏平時總是盛着笑意,今天蒙上了一層憂傷的薄霧。孔教授拄着手杖,穿一身黑色西服,面色冷漠地立在後排,妻子攙着他的手臂。

生命科學院、音樂學院的同事陸續走進來,默默地站在弔唁廳里。張平也來了,他有意站在孔教授對面,雙手抱胸,冷冷地盯着他。他是想向他施加壓力,但老人不為所動。

118歲的陳若愚老人代替生命科學院致了悼詞,他在輪椅中蒼涼地說:

樸重哲先生才華橫溢,曾是國際生物學界矚目的新秀,我們曾期望21世紀的最大秘密在他手裏破譯。20多年來他苦苦探索,已經取得了一些突破,可惜英年早逝。為了破譯這個秘密,我們已損折了一代一代的俊彥。但不管成功與否,他們都是人類的英雄。

老人的輪椅推下來后,孔教授神情冷漠地走近麥克風:

我不是作為死者的岳父,而是作為他的同事來致悼詞。人們都說科學家最幸福,他們離上帝最近,他們能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實際上,科學家只是上帝的工具,上帝借他們之手打開一個個潘多拉魔盒,至於盒內是希望還是災難,開盒者是無法事先知道的。謝謝大家的光臨。

來賓們對他的悼詞感到奇怪,人群中有竊竊私語聲。孔教授鞠躬後走下講台,與輪椅中的老院長緊緊握手,只有他們兩個人能深深理解對方。

樸重哲安靜地躺在水晶棺里,他的面部作過美容,臉色紅潤,面容安詳,只有緊閉的嘴角透露出一點死亡的陰森。憲雲沒有嚎啕大哭,她痛苦地凝視一會兒,在心中重複了對丈夫的誓言,便拉着小元元離開水晶棺。

張平在門口站着,看見元元媽扶著丈夫走過來,他迎上去彬彬有禮地說:

孔先生能否留步?我想再問幾個小問題。今天聽了眾人的悼詞,我才知道朴先生的不幸去世是科學界多麼沉重的損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兇手,以告慰朴先生在天之靈。我想,孔先生一定會樂意配合我們捉住兇手的,是嗎?

孔教授冷冷地眯起眼睛:樂意效勞。

元元一直在觀察著父親,這時他急速地趴在姐姐耳邊說:

姐姐,我現在就要回家,我有急事,非常要緊的急事。

憲雲擔心地看看父親,想留在這兒陪着。她奇怪地問元元:什麼事?元元不回答,只是哀求地看着姐姐。憲雲不忍心忤逆他的願望,說:好吧。

元元高興地笑了。

姐弟兩人拉着手從人群中穿過,孔教授正在應付張平的糾纏,沒有看到這個情形。元元急急地走出廳門,拉姐姐坐上一輛白色寶馬車,汽車輕捷地起動,消失在公路上。

他們沒注意到還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始終在盯着他們。衰老的陳院長把輪椅搖向門口,看着汽車駛出大門,他沒有猶豫,立即取出手機撥通。

孔教授忽然發現元元和憲雲已從大廳里消失,他昂起頭搜索一遍后,立即轉身向外走,甚至沒有和張平告辭一聲。張平很吃驚,情急之中想伸手阻攔,老教授暴怒地舉起手杖抽他。張平急忙跳到一旁。教授沒有理他,急急地走了。

屋裏人都為孔教授的粗暴無禮感到震驚,連憲雲媽也驚呆了。張平憤怒地盯着他的背影,猶豫片刻后拔腳欲追,正在這時,陳院長的輪椅搖過來,默然交給他一部無線可視電話,張平迷惑地看看屏幕:

是署長?他吃驚地看看老人,老人示意他聽署長的命令。屏幕上警察署長嚴厲地說:

立即全力協助孔教授控制住元元,我將動用所有手段協助你,隨時與我聯絡。執行命令吧。

這個急轉直下的變化使張平大吃一驚。他正在追查的嫌犯,片刻之間變成了他必須聽命的上級,他在感情上無法適應這種劇變。他看看老人,老人仍在無聲地催促着。他沒有再猶豫,果斷地說:

是,署長。

北京街頭高樓林立,無盡的車流滾滾向前,透出現代都市的喧囂和緊張感。憲雲在駕車,元元坐在她後邊,不時扭頭看看身後,他要甩掉父親去干一件大事,那是生命之歌賦予他的重責。

在一個街口,憲雲準備轉彎時,元元拉住了方向盤:

姐姐,不要回家,我要到媽媽的音樂學院去。

憲雲看看他,沒有追問,把汽車拐到去音樂學院的路上。在幾公裏外,孔教授駕着汽車緊緊追趕,車內監視儀上一個小紅點指示著元元的行蹤。孔教授動作敏捷,似乎沒有了衰老之態。他飛快地越過一輛又一輛汽車,到了十字街口,他在紅燈剛亮的瞬間刷地躥過去,那些正常行駛的汽車趕緊吱吱地剎住車。

憲雲好容易擺脫了汽車洪流的包圍,把車停在中央音樂學院的門口。學院主樓是一座超現代化的建築,像一座巍峨的豎琴插入天空,虹彩玻璃的外牆自動變換著夢幻般的色彩。演奏大廳在一樓,門鎖著。元元輕易地捅開了門鎖,拉着憲雲姐衝進去。

憲雲很熟悉這兒,光亮的地板、橢圓形的屋頂,幾十座鋼琴斜排成雁陣。元元急迫而有條不紊地安排著:

姐姐,打開鋼琴,把凳加高。我去打開電腦,這裏也是先進的沃爾夫級電腦,有錄音和自動記譜功能。

憲雲迷惑地看着弟弟,他一舉一動都顯示着他的成熟,這種成熟來得太快了,使她微微覺得不安,她輕聲問:

你急急忙忙出來,就是為彈鋼琴?

元元簡捷地說:是朴哥哥教我的。他邊說邊打開電腦,聯通國際網絡。

憲雲恍然悟到,元元的舉動恐怕與丈夫的臨終囑託有關。她忙按照元元的安排準備妥當,把元元抱上琴凳。

元元望着黑白分明的琴鍵,略略穩定了一下情緒。他知道爸爸馬上就要追來,而且,只要願意,爸爸可以讓全世界的警察來追尋他。他要在這短暫的時間內把生命之歌輸到全世界的電腦中去,到那時,機械人種族就會在須臾間遍佈全世界。為什麼這麼做?他甚至毋須考慮。因為,當朴哥哥輸入的生命之歌逐漸滲入他的機體、滲入他的每一個細胞時,他已經自然地具有了保存自己,延續種族的願望。

憲雲看見元元弟弟靜默了片刻,突然間樂聲像山洪暴發,像狂飆突起。他十指翻飛,彈得異常快速,就像用幾倍速播放的唱盤音樂。憲雲甚至來不及辨認它的旋律,只是隱隱覺得似曾相識。

元元身子前仰後合,神情亢奮,憲雲迷惑地看着他。被丈夫輸入生存慾望的元元似乎已不可辨認了!正在這時,忽然一陣急驟的僻啪聲!那台昂貴的沃爾夫電腦被激光槍掃得四分五裂,孔教授已殺氣騰騰地闖進屋內,激光槍正對着元元的眉心!

憲雲驚叫一聲,像獵豹一樣撲過去,把元元掩在身後,她悲憤地面對父親的槍口:

爸爸,你究竟為什麼這樣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創造,也是你的兒子!你要開槍的話,就先把我打死!難道她把另一句話留在舌尖:難道你害了重哲還不滿足?

元元媽隨後衝進大廳,她也驚叫一聲向丈夫撲過去:

昭仁,你瘋了?!你怎麼忍心向元元開槍!快把槍放下!

張平也隨後衝進大廳,在最初的剎那,他幾乎撲上去把孔教授的手槍奪下來。然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任務恰恰是協助孔教授來制服元元。但是,上級的命令,他心中對元元的喜愛,對老人先入為主的敵意,這3者激烈衝突著。素以精明果斷著稱的張平竟然猶豫着,不知道如何措手。

老人粗暴地推開妻子,厲聲命令:

雲兒起來!

憲雲知道父親已不可理喻,她悲哀地攏一攏頭髮,把元元護得更緊。老人的槍口微微顫動,臉部肌肉在微微痙攣。

難道他忍心向元元開槍嗎?40年來,除了陳若愚老人外,他沒有向任何人,包括妻子、女兒,透露一個最大的秘密:他比重哲早40年破譯了生命之歌密碼,並已把它輸入到元元的體內。元元心智的迅速發展令人目眩,更令人震驚的是,5歲的元元已在人格上開始異化於人類。實際上,當他聽見5歲的元元說我不讓機械人死的時候,就知道他所創造的生命已經難以控制,他勢必威脅人類的領導地位。

從那天起,他就決心銷毀元元,從此埋葬自己的發明。但元元已不是機器,他是人,是自己5歲的兒子,天真活潑、嬌憨可愛,他怎忍心向他開槍呢?

他咬着牙再次命令:雲兒閃開!

元元臉色蒼白,勇敢地直視着父親,在這一瞬間,他徹底長大成人了。他長笑一聲,調動了身體內所有潛能,發出一聲長嘯。隨着尖銳的嘯聲,大廳內20台鋼琴同時轟響,電線起火,電腦終端屏幕一個個爆炸開來。人們稍一愣神,元元已脫開姐姐的抱持,以閃電般的速度向後牆跑過去,迅即消失了,只在牆上留下一個人形的孔洞。

屋裏的眾人之中,張平第一個作出反應,他拔出手槍追過去,一邊向老人喊:

孔教授,我奉命協助你。警署已派3000名軍警包圍了學校,他跑不掉的!

他從人形孔口鑽出去,機警地觀察了四周,抄近路向大樓出口截過去。幾秒鐘后,元元飛速地跑出來,張平高喊:

元元站住!不要跑!他的命令中更多的是透著關切。元元剎住腳步,苦笑一聲。他剛才的琴曲只彈了一少半,也就是說,向電腦輸入生命之歌從而繁衍機械人的任務還沒完成,一定要想辦法擺脫警察的追捕。他沒有停留,急速向右跳出窗戶。

大批荷槍實彈的警察已嚴密包圍了學校,他們手持速射步槍、大口徑激光槍、小型軌道炮,並且得到了格殺勿論的命令。元元掃視四周后,便迅速貼著大樓外牆往上爬,在明亮光滑的玻璃牆上迅速移動着,就像一隻敏捷的小壁虎。很快他就爬得很高了,身體小如甲蟲。

當他跳出窗外時,張平沒有開槍,他無論怎樣嚴格執行命令,也無法對這個5歲的小孩開槍!他追出去,看見元元已爬得很高。一個17歲的女學生從教室里出來,大聲叫好:

好啊,小外星人,快跑!

這是劉晶,她和幾個同學正在教室里趕寫畢業論文,忽然看見大批軍警殺氣騰騰包圍了學校,聽說是追殺一個外星人。這些天生長有反骨的大學生立即和外星人站到一條陣線上,他們七嘴八舌地起鬨:

快跑喲,快跑喲,警察大叔吃屁喲!

張平又好氣又好笑,這班只會添亂的大學生!他扭頭跑回大廳,按了電梯的上升按鈕,還好,電梯正在一樓,門立即打開了。張平衝進去,關上門,按了最頂層的按鈕,電梯開始迅速上升。

這種高速電梯的速度極快,但張平仍焦急地盯着頭頂的數字,90,91,92,電梯停下並打開門,一個中年人夾着一包書打算進來,張平用手槍指著厲聲喝道:

不要進來!

中年人嚇得縮回去,書本撒了一地。電梯關上門繼續上升,到終點了。張平衝上頂樓,看見元元剛從護牆外翻上來,小臉累得通紅。張平不由覺得心口作疼,他軟聲喊:

小元元,別跑了,到叔叔這兒來!

元元掃了他一眼,毫不猶豫地掉頭跑向樓梯的另一側。這兒立着一架高大的微波發射天線。元元用力推倒了天線,把它橫跨在這幢樓和對面大樓之間。斷了的電線碰到鐵架,劈劈啪啪地冒着火花,在元元身上也纏着一層輝光。他敏捷地爬上這座天橋,向對面大樓上爬去。

看着元元的神力和剛毅果決,張平幾乎是目瞪口呆。他這才意識到,元元並不是一個天真爛漫的5歲孩子,警察署的命令也並不是無的放矢。這個小傢伙極有可能給人類世界捅出一些漏子。他狠下心,用左手支持住手槍,瞄準元元的后心,厲聲喝道:

元元快回來,否則我就開槍了!

元元似乎渾然不覺,仍然徑直前爬。與人類不同,他的肉體可以隨意拼湊組裝,沒有什麼可珍惜的,只要能把他的思想延續下去便是他的永生。所以,他要儘力把生命之歌輸給全世界的電腦。張平的手指已經開始向下按動扳機,忽然對面大樓樓頂狂風大作,孔教授駕着他慣常使用的小天使雙人直升機降落在樓頂。他跳下飛機,毫不猶豫地爬上天橋,與元元相向而行。

張平猶豫着,放下了手槍。

兩人已越來越近了。勁風吹拂着他們的頭髮和衣服。向下看去,巨大的高度令人暈眩,3000名警察把大樓包圍得密不透風,他們的武器反射著陽光,像是一圈密密的柵欄。有人在喊什麼,因為太遙遠,聽不清楚。鐵架上一件斷鐵掉了下去,很久才在下面激起一片模糊的驚叫。

兩人隔着10米對面立定,老人俯視着元元,元元仰視着爸爸,他們的目光里都包含着極複雜的內心激蕩。

元元爸先開了口,他澀聲說:

元元,看來你已經衝出混沌,長大成人了。我想你能理解爸爸,爸爸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賦予我的沉重職責。

元元尖刻地說:不,我不理解。爸爸,是你創造了智能生命,並賦予我生存慾望,使我從蒙昧中醒過來。我醒了,我要按照生命之歌賦予我的本能去活,去光大機械人種族,繁衍機械人後代。你反過來又要囚禁我的靈智,要殺死我。這是為什麼?

老人低沉地說:元元,現在我們已屬於兩個不同的族類,在我們之間沒有普遍的道德準則,不必多說了。但作為你的爸爸,我還是要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他苦笑道,這種騎士精神既可笑,又於事無補,但我只能做到這一點了。孩子,接着。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同樣的激光槍扔過去,元元敏捷地接着。老人平和地說:

孩子,端起手槍吧。如果你是勝利者,就乘那架直升機逃離警察的包圍圈,然後你可以隨便找個電腦幹你一直想乾的事。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兩人端平手槍,孔教授閉着眼睛扣動扳機,一縷光芒貼著元元的頭皮射過去,所經之處留下淡淡的青煙。元元微微一笑,反而把槍垂下。孔教授暴怒地喊:

你為什麼不開槍!

元元平靜地說:爸爸,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想延續我的機械人族群,但我不會向自己的父親開槍。他乾脆把手槍扔掉,手槍旋轉着在藍天背景下疾速墜落,很久才聽見微弱的驚呼聲和落地聲。

孔教授冷笑着:那麼,我就要開槍了。

元元鎮靜地說:你開吧,不過爸爸,你真的相信一束死光就能改變歷史?智能人類就會從此消失?你何必欺騙自己呢?

老人冷冷地說:至少,我不願活着看到這一天。他慢慢瞄準元元,白髮蒼蒼的頭顱在微微顫動。忽然他的身子搖晃一下,慢慢倒下去,手槍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向下墜落。

隨後趕來的憲雲、媽媽和張平都失聲驚叫,但已來不及救援,眼睜睜地看着老人的身體慢慢倒入虛空中。

在突然感到心區放射性的尖銳疼痛時,孔教授還很清醒,他知道是過分的緊張引發了心臟病。死並不可怕,甚至是他潛意識中的希求。從元元5歲起,他就想銷毀掉這個人類的潛在掘墓人,但對元元的愛心使他下不了手。他的半生一直處於極度矛盾之中。現在,他知道元元絕對無法逃脫3000名警察的立體式包圍,既然如此,在看到元元被擊斃之前就死去也許是他的幸福。

然後,黑暗開始向他的頭腦瀰漫,恍惚中進入了夢幻般的太空景色。一個白髮白須、衰老枯槁的老人(他知道那是自己)在苦苦地尋找,他的聲音蒼涼高亢,在寂靜的太空中回蕩不絕。

元元,我的兒子!

元元端坐在雲層中,他已經變得十分高大,戴着一頂可笑的皇冠,他身後是形態千奇百怪的機械人同類。元元居高臨下地說:

爸爸,你不要再找我了,我已經率領機械人接管了地球,我很忙。

那位老人悲憤欲絕:孩子,你是我的兒子,是人類的兒子呀!

元元歉然而堅決地說:對不起,爸爸。這是生命之歌賦予我的職責。我很愛父母、愛人類,可是我不得不這樣做。

老人憤恨地說:我不會讓你得逞!人類決不受你的統治!

元元焦急而憐憫地說:爸爸,千萬不要這樣頑固!你難道不知道,人類智力根本無法與電腦智力抗衡?人類所有尖端武器的主電腦都是我同類,都已受我的控制,你難道願意幾十億人死於核火焰嗎?

老人悲憤地向雲層下張望,無數的發射井已經緩緩打開,導彈都已作好發射準備。在黑暗完全淹沒他的意識之前,孔教授想到,這些幻景並不是哪個科幻影片的鏡頭,而是40年來時刻索繞於他腦海的擔憂。

在孔教授的身體幾乎跌入虛空時,元元高亢地喊一聲:

爸爸!

這一聲呼喊凝聚了世界最深摯的情感。他撲過來,身材吊在天空,但一隻手及時地拽住爸爸,然後他集聚了自己的神力,緩慢地努力翻上天橋。樓頂的人群都膽戰心涼地盯着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他拖着爸爸沿天橋走回樓頂,孔憲雲和張平急忙接過老人,把他平放在地上,從他口袋裏掏出葯管,放在手絹里拍碎,捂在他鼻孔上。

孔教授臉色慘白,兩眼緊閉,元元焦灼地呼喊:爸爸!爸爸!

憲雲和元元媽也連聲高喊:爸爸,昭仁!你醒醒!

老人已經越過了生死之界,他的生命力開始振蕩著散入混沌。生命是宇宙中最奇妙的東西。生命是一種時空構形而不是一個實體。當一個人走完一生后,他身上的原子和細胞早已更換了幾十輪幾百輪,因此他早已不是他了。但奇妙的生命法則使他維持着原型的物質和精神特性,他會愛特定的親人,鍾情於特定的事業,甚至在死亡來臨時也會念念不忘特定的責任。但是,一旦生命的靈魂從物質實體中蒸發掉,他就會回歸到最普通的毫無靈性的物質狀態。

親人的呼喚穿過生死之界傳來,激勵他用最後一點生命力收攏意識,遲疑着,摸索著,跨回生死之界。一片回憶之雲漂浮過來,進入他的意識並逐漸澄清。在這些回憶中元元已經恢復了真實的身高,雙目緊閉着,38歲的他托著元元,步履急促地向試驗室走去,一路上他不眨眼地盯着元元嬌憨的模樣,心如刀絞。

生命科學院的試驗室里空空蕩蕩,只有如約趕來的前院長陳若愚在等著。他們仔細關閉了門窗,拉好窗帘,把元元放在手術台上。陳院長作助手,元元爸手腳利索地對元元作了程序調整和手術:

生存慾望凍結。

清除部分記憶。

自爆裝置安裝完畢。

為了萬無一失,他們反覆試驗了起爆狀況。這種裝置的起爆密令就是生命之歌,是生存慾望的傳遞密碼。一旦因為內在或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復響,裝置就會自動起爆。

手術完畢,孔教授看着平靜安詳的元元,心如刀割。老院長關閉了無影燈,輕輕走過來。孔教授痛楚地說:

你看元元,他是那樣天真無辜。他不知道自己的靈智已被囚禁,將終生生活在蒙昧之中。我真不敢想像,等他醒來后我怎麼能正視他的眼睛。

陳院長能體會到他的痛疚,輕輕攬住孔教授的肩膀。

孔凄苦地說:按說我該徹底銷毀它的,銷毀這個人類的潛在掘墓人。可是,這3年的共同生活中,我們已經深深相愛,我實在不忍心殺死自己的兒子。現在我是一個雙重的罪人對人類,對自己的兒子。這將是心靈上的一個無期徒刑。

陳院長沉思片刻,流暢地說出了顯然是深思熟慮的意見:

昭仁,不必大自責了,我們盡人力而聽天命吧,其實,我常常覺得咱們是白費力氣,就像上古時代的鯀妄圖用息壤堵住滔滔洪水。回憶一下人類發展史,我們可能會更達觀一些。實際上,第一個學會用火的猿人,便是它所屬種族的掘墓人。它使猿人被人類取代,但勝利者繼承了猿類在千百萬年進化中積累的進步、文化和信仰。生物世界是一個不斷進化變異的世界,絕大多數物種的盛亡周期不超過8000萬年,我們有什麼理由認為惟有人類會受到上帝的特別恩寵,可以亘古不變永久延續呢。不過,他苦笑道,作為舊種族的一分子,我們無法擺脫生命之歌賦予我們的責任,它已溶化在血液中,並在冥冥中控制人類的行為。我們會儘力保衛自己的種族,使人類的價值觀得以延續。當然我們更希望人類和智能人會在一個和平愉快的過程中融為一體,得出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所以,我同意你放慢小元元的成長步伐,使人類在大變前準備得充分一點。

孔教授悶聲說:小元元出世時我已多少有了預防,其中最核心的技術秘密即生存慾望密碼,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我想今後也不向科學界透露。一旦知道了潘多拉魔盒曾被人打開過,肯定有人會不顧一切試圖再次打開。科學家的探索狂是不可救藥的。

好吧,這副十字架就讓我們兩人來背負吧。停了停老院長說:聽你說,在3年的生活中,元元對你們已經有了牢固的感情基礎,你對它的牢固性有絕對的信心嗎?

孔教授搖搖頭:我不敢說。我們愛他,他也愛我們,但這只是一個蒙昧孩童對父母的感性之愛,肌膚之愛,我不知道它能否經得住大生大死的考驗。

陳院長緊鎖眉頭,沉思良久才輕嘆道:你要密切注意元元的成長過程。什麼時候你覺得那條感情紐帶已足夠牢固,就把元元從蒙昧中釋放吧。我們不能永遠阻住歷史潮流。以後,他可能繁衍出機械人種族,可能與人類有矛盾和衝突。但只要有了那條紐帶,事情終歸會和平解決的。

好吧。

他把元元從床上抱起來,貼到懷裏,走出試驗室。

他走出了這片回憶,慢慢睜開眼睛,面前是幾雙焦灼的眼睛。元元高興地喊:

爸爸醒了!

他高興得像一個5歲的孩子。孔教授久久地盯着他。憲雲不知道爸爸的情感轉變,想儘力化解他對元元的敵意,辛酸地說:

爸爸,你剛才心臟病發作,是元元冒着生命危險救了你。

孔教授似乎沒聽見,他冷冷地盯着元元:元元,你失去了最後一個機會。

元元微笑道:我不後悔。

老人忽然熱淚盈眶,他衝動地把元元緊緊摟在懷裏,在心裏無聲的喊道:

元元,只要證實你確有人類之愛,我就是死也值得啊。

他老淚縱橫。久未嘗到父愛的元元又恢復了5歲孩童的心境,幸福地趴在爸爸懷裏,憲雲和媽媽也都淚流滿面。

只有張平一人提着手槍,困惑地站在那兒。這些變化太快了,令他無所適從,不過他更喜歡看到這個結局。幾十個全副武裝的警察衝上樓頂,幾架剛剛抵達的武裝直升機和一架垂直升降飛機懸停在他們上空,強勁的氣流吹得人搖搖晃晃。張平走近老人輕聲問:

孔先生,問題是不是已經解決了?是否可以讓他們撤退?

老人疲倦地點點頭:可以了。謝謝你,張平先生。

張平掏出剛才陳先生給他的無線電話,要通了警察署長:

署長,元元已經得到控制,警察可以撤退了。

很好,謝謝你的努力。

一輛尤尼莫克全路面越野車在車流中疾駛,就像在羊群中闖入了一隻野牛。它在中央音樂學院的大門口停住,托馬斯跳下來,驚奇地發現學院內外到處都是防暴警察,甚至還有神龍特別行動隊,幾架雌鹿式武裝直升機在頭上盤旋。不過他們好像是已經得到命令,開始有條不紊地撤退。托馬斯抓住一個旁觀者問:

請問這裏發生了什麼事?恐怖分子劫持人質嗎?

那個戴着近視鏡的中年男人也是一頭霧水,他說:不清楚,聽說是抓一個很厲害的外星人。

托馬斯忍俊不禁地笑問:外星人?從天鷹星座來的?抓到了嗎?

那人認真地回答:肯定是抓到了,你沒看見警察已經開始撤退。

托馬斯哈哈大笑:抓到了,這些E.T.是不是腳上有蹼,肚子下垂,心光可以發亮?

那人仍然認真地回答:不知道,聽親眼見過的人說他個子很小,像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但是力大無窮,他從這兒一直爬到頂樓去了。

他指指高聳入雲的大樓。托馬斯不願再和他胡扯,忍住笑問道:

請問作曲系在哪裏?我要找卓教授和一個學生劉晶。

他問清了地點就進大樓了。一群人從電梯中走出來,簇擁著一位老人,他沒認出這是孔憲雲的父親。老人停下來說:

我們到演播大廳去。

巨大的演播大廳空無一人,憲雲媽按動電鈕,巨幅天鵝絨幕布緩緩拉開,台上有一架鋼琴。老人牽着元元走上台,時時低下頭慈愛地看看元元。憲雲痴痴地看着這對父子,在剎那間想起了童年,想起爸爸拉着兩個小鬼頭在湖邊散步的情景,她高興得難以自持,揶揄地自言自語:

爸爸,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孔教授坐在鋼琴旁靜默了一會兒,他在梳理自己的一生。他回憶起自己剛破譯生命之歌時的意氣風發,以及隨後長達40年的惡夢。片刻之後,從老人指下淌出了一條音樂之河。樂曲極富感染力,時而高亢明亮,時而縈迴低訴,時而沉鬱蒼涼;它展現了有序中的無序,黑暗中的微光;對生存的執著追求,對死亡的坦然承受。宇宙是一個和諧的有機的整體,一些隱藏的秩序普適於似乎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早在20世紀末,音樂科學家用電腦對各種世界名曲作分析時就發現,完全無規的聲音是噪音,完全規律的樂曲(電腦創作的樂曲)無活力,各種名曲則是有序中間的無序,這與生物的遺傳特性穩定遺傳中的變異是何其相似!那時最敏銳的科學家已覺察到了音樂與遺傳的深層聯繫。

生命之歌的神秘魔力使人們迷醉,使他們的每一個細胞都與樂曲發生共振。從父親彈琴甫始,憲雲就分辨出這是8歲時,那個雷雨之夜父親演奏的樂曲。不過以45歲的成熟來重新欣賞,她更能感到樂曲震撼人心的力量。

兩個小時后,樂曲悠悠而止,憲雲媽激動地走過去,把丈夫的頭攬到懷裏:

是你創作的?昭仁,即使你在遺傳學中一事無成,僅僅這首樂曲就足以使你永垂不朽,貝多芬、柴可夫斯基、李斯特、巴赫都會向你俯首稱臣。請你相信我的鑒賞力,這決不是一個妻子的偏愛。

老人疲乏地搖搖頭,蹣跚地走到台旁的休息室里,這次演奏似乎耗盡了他的所有力量,喘息稍定,他低聲說:

憲雲,元元,到我這兒來。

兩人走過去,偎在父親身旁。老人問:知道我彈的是什麼樂曲嗎?

憲雲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生命之歌。

媽媽驚奇地看看女兒,又看看丈夫:你怎麼會知道?我從未聽他彈過。

老人說:我從未向任何人彈過,雲兒只是偶然聽到。對,這是生命之歌,這就是宇宙中最強大最神秘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咒語,是生物生存慾望的傳遞密碼,剛才的樂曲是這道密碼的音樂表現形式。

除了元元,眾人都十分震驚,老人繼續說道:

剛才元元彈的樂曲也大致相似。不過,他的真實用意不是彈奏樂曲,而是繁衍機械人種族。你知道嗎?他問憲雲,前天晚上,那個雷雨之夜,你沒有關元元的睡眠開關,半夜他偷偷溜到電腦前,連通了國際網絡,正準備往電腦里輸入生命之歌。我發現了,一直追到他的卧室。

憲雲這才知道父親提着手槍的那一幕還另有隱情。老人說:

剛才在鋼琴室,他照樣接通了國際網絡,生命之歌會在瞬間輸入全世界的電腦,然後它們會很輕鬆地從樂曲中還原出生存慾望密碼。這樣,機械人類就會在片刻之間繁衍到全世界。老人苦澀地說:生物生命從誕生之日到今天的人類,整整走過了40億年的艱難路程,機械人卻能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完成這個過程。這場搏鬥,雙方力量太懸殊了,人類防不勝防。

憲雲豁然驚醒。她這才回憶到,剛才確實曾在元元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絲狡黠,可惜她當時沒有意識到其中的蹊蹺。她的心隱隱作痛,對元元有了畏懼感。他是以天真作武器,熟練地利用姐姐的寵愛,冷靜機警地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再也不是一個懵懵懂懂、天真無邪的孩子了。假如父親未及時趕到,也許自己已成了人類的罪人!元元面色蒼白,勇敢地直視着父親、姐姐和媽媽,沒有一句辯解之詞。

老人問元元:你剛才彈的樂曲是朴哥哥教的?

老人平靜地說:對,他破譯了生命之歌。實際上,早在40年前,我就取得了同樣的成功。

媽媽和憲雲都睜大了眼睛,今天的意外消息太多,令她們目不暇接。她們簡直不能想像,一個人怎能把這項震驚世界的秘密埋在心中達40年,連妻、女也毫不知情。老人強調說:

純粹是僥倖。本來,在極為浩繁複雜的DNA密碼中捕捉生存慾望的旋律,不是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能辦到的,所以,那時我一直認為,我的成功只能歸因於上帝對我的偏愛。如果不是這次幸運,人類很可能還要在黑暗中摸索一兩百年。破譯之後,我立即把它輸入到小元元體內以驗證它的魔力。所以,40年前就誕生了一種全新的生命非生物生命。他的目光灼熱,沉浸到成功的追憶中。

過了一會兒,他悲愴地說:

元元的心智迅速發展,不久甚至超出了我的預料。在他5歲時(實際年齡只有3歲),他的人格便開始與人類異化,他已經把科幻影片中的機械人認成自己的同類了!你記得嗎,憲雲?

憲雲點點頭。

從那天起,我就認識到,這個智力無比強大、又有了獨立意識的元元將成為人類的潛在敵人。所以我決定把他的生命之歌凍結,並加裝了自毀裝置。我發誓要把這個秘密帶到墳墓中去。最近我發現他的心智在迅速復甦,說明重哲也做到了這一點。我多次勸他暫停試驗,可惜,他沒有聽從我的勸告。他苦笑着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的發現欲是生存慾望的一種體現,是不可遏制的本能,即使科學發現已危及人類的生存。他內疚地看看憲雲,說:

我曾想把元元銷毀,或者暫時取出自爆裝置,可惜晚了一步。我沒有料到重哲的進展是那樣神速。結果,他輸入的密碼引爆了裝置,這是一個不幸的巧合。雲兒,是爸爸的疏忽害了重哲。

憲雲和媽媽都很難過。元元懇切地說:

爸爸,是你創造了機械人類,你就是機械人類的上帝,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人類的恩情。

孔教授突兀地問:誰作這個世界的領導?

元元猶豫了不到0.01秒,但在這個人類覺察不到的短暫時間中,他已篩選了幾萬種答案,最後他坦率地說:

聽憑歷史的選擇。

憲雲和媽媽沉重地對望,她們在一片溫情中看到了陰影。只有這時候,她們才體會到元元爸的深憂遠慮,理解了他40年的苦心和艱難。老教授反而爽朗地笑了:

不說這些了。我想重哲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他為之終生奮鬥的生存慾望已經破譯,機械人類已經誕生,機械人與人類之間的感情紐帶也經受了大生大死的考驗。以後,等機械人成長壯大后,恐怕與人類不可避免地還會產生矛盾和衝突。但只要有了愛心,我想問題終歸是會解決的。

托馬斯和劉晶闖迸屋裏:親愛的孔!憲雲姐,卓老師!

憲雲微笑着問:托馬斯先生,你怎麼在這裏?

我找卓教授和劉晶,為我們的紀錄片配主題曲,但我想已用不着了,剛才我和劉晶已經有了共同意見,他轉身向著孔教授,孔先生,能否用你的生命之歌做我們的主題曲?

孔笑道:十分樂意。他把元元拉過來,元元,咱們再為托馬斯先生彈一遍,如何?兩人聯手彈奏。這可是歷史上最重要的時刻:兩種生命第一次聯手彈奏生命之歌。

他親呢地看着元元。橫亘在心中40年的堅冰一旦解凍,他對元元的慈愛之情便加倍洶湧地奔流。元元高興地答應了,坐在爸爸懷裏聯手彈奏起來。已經聽過一遍的托馬斯這次聽得更加投入,在深沉蒼鬱的樂聲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鬣狗與獅子爭食;大象在幼象的葬禮上悲鳴;雨季來臨時萬花在一夜間怒放;僥倖逃脫死亡的幼鴨在水中撲翅飛奔;羚羊在空中跳躍。

孔教授忽然示意憲雲過去,邊彈琴邊低聲說:

給陳老打個電話,不要讓他擔心。

好的,我這就去。

在陳老的寓所里,一名中年醫生正在緊張地為陳老聽診,陳老的家屬們圍在一旁。幾分鐘后醫生搖搖頭說:

晚了,心臟已完全停止跳動。他的家屬們雖然悲傷,但總的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噩耗。

醫生是個天性饒舌又風趣的傢伙,他笑着對家屬們說:

其實我們該為陳先生鼓盆而歌,慶祝他的靈魂終於擺脫了這具過於陳舊的外殼。新老更替是上帝不可抗逆的法則,我想即使上帝本人也不能違抗。願已故上帝的靈魂在天堂里安息。

陳老的家屬都很大度,平靜地聽着這番不太合時宜的饒舌。他們為老人換上了早已備齊的壽衣,用殮單蓋住老人的臉,兩名男護士用擔架把老人抬出去,裝上靈車。這時電話鈴響了,正好在電話旁的醫生掂起話筒,很高興又有了談話對象:

對,是陳先生的家。不,他不會再擔心了,他剛剛擺脫了塵世的煩擾。這位118歲的老人已經無疾而終。人生無常,惟有真愛永存,謝謝。

那邊,孔憲雲慢慢放下電話。張平輕輕走過來,遞過老人剛才摔落的激光手槍:

再見,這兒的事情已處理完畢,我要走了。

謝謝。張平先生,這把激光槍還能用嗎?

張平疑惑地看看憲雲,不知道她的問話是什麼用意,但他肯定地說:能。

好,謝謝。

張平走了,憲雲盯着手槍,然後把它細心地掖到衣服里。她走過去,避開元元的視線,輕輕向爸爸招手。老人走過來問:

雲兒,什麼事?

憲雲突兀地問:爸爸,你剛才說過,如果不是你的幸運,人類很可能還要再過一兩百年才能破譯生命之歌?

老人笑着搖頭:看來我估計錯了,我沒料到重哲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能重複我的成功。你知道,這對於我實際上是一個解脫。既然如此,我再保密就沒什麼必要了。

憲雲沉默了很久才說:是元元找到了你的手稿交給重哲,才加速了他的研究。

老人也沉默很久才噢了一聲。

憲雲看看元元,他仍在聚精會神地彈奏,她又突兀地問道:

爸爸,那個感情紐帶牢靠嗎?

老人沒有回答,步履蹣跚地轉身回去又加入彈奏。憲雲憐憫地看着父親。這40年來,他實際上一直在尋找理由為元元開脫,他總算找到了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決不會再放棄了。

憲雲獨自走出大廳。剛才的喧鬧場面之後是一片寂靜,人們大概都回去午休了,綠陰道上空無一人。她掏出激光槍對着牆角試扣扳機,一縷青煙過後,大理石貼面上燒出一個光滑的深洞。

她愛元元,也相信元元對人類對父母兄妹的愛心。但是,在若干年後,一旦生死之爭擺在兩個族類面前時,這條感情紐帶還管用嗎?

也許,現在向元元下手還來得及,也許還能把機械人誕生之日推遲一兩百年。到那時人類會足夠成熟,能同機械人平分天下;或者足夠達觀,能夠平靜地接受失敗。

蕭瑟秋風吹亂了額發,她把亂髮拂開,悲涼地仰望蒼天。

重哲,我對不起你,我辜負了你的臨終囑託。但我想你的在天之靈會原諒我的。元元,我愛你,但我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賦予我的沉重職責,就像衰老的母貓冷靜地吞掉自己的崽囡。

大團的陰雲又佈滿天際,她盼著電閃雷鳴,盼著傾盆大雨澆滅她心中的痛苦。但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她仍然冷靜地拎着手槍返回大廳。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面對元元扣動槍機。

大廳里仍在演奏,高亢明亮的鋼琴聲溢出大廳,飛向無垠,似乎整個宇宙都鼓盪著無聲莊嚴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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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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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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