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什麼樣的傳說呢?

說起來可也真有點荒誕離奇,近似於危言聳聽,卻是每一個述說者,儘管格限於神秘之中,卻無不津津樂道,聽者半信似疑,卻又無不為之動容。

傳說之一:當年闖王李自成攻北京,進佔紫禁城,崇楨皇帝於煤山自縊之前,卻也作了幾項重要安排,其中最富傳奇的是有一批極為珍貴的金玉奇珍,早在宮破旬日之前,由專人秘密偷運出宮,解送到了江南。

傳說之二:見之於官報,所謂的城破之前先已出宮逃命的太子與定永二王,俱為李自成所擒獲,如今也都先後伏誅,其實真正被擒獲伏誅的只是太子與定王二人,其中「永王」朱慈炯實已逃脫,如今不但還健在,而且,已為各方反清復明勢力奉為精神領袖,敬尊之為「三太子」。

傳說之三:這位「三太子」當年之所以絕處逢生,乃是得力於先皇考崇楨身邊的一個精武技的大內衛士,此人姓葉,神出鬼沒,有能天徹地之能。

傳說之四:當年在後宮,為崇楨親手所刃殺的長平公主(簡稱為長公主),其實未死,只是被砍斷了一條胳膊而已,如今非但也還健在,卻已皈依佛門,更有甚者,這位公主如今被傳說為風塵俠隱中一類的人物,本事可大了。

傳說之五:也就是落到了眼前這個節骨眼的關鍵時分。有一個身負有重要使命的人,如今來到了金陵,此人的任務是將要與傳說中的三太子見面,而且更負有策劃運轉那一筆當年秘密出宮巨大財富的使命——這一筆巨大的金銀財寶咸信為被用於重整明室社稷江山的重大資本。

這麼一來,這個被傳說為負神秘任務的人,頓時為十方所注目,非但是官方偵騎密佈,甚至遠在紫禁城的朝廷也不甘寂寞,秘密策使了深精武技的大內衛士,連日趕下江南,務必要把此事查一個水落石出。

自然,敏感的江湖黑白兩道,就更不會聽任此一傳說如過耳來風,勢將要興起一股探測熱潮,不欲善罷甘休了。

鈴聲叮叮。

騎在小毛驢上的兩個人——公子錦,徐小鶴,一副自在輕鬆模樣。

稻田裏佳禾蔥蔥,水稻飄香,竹影婆娑,牧童騎在牛背上唱歌,一派江南富庶情景。

由此而接上前面官道,總還有五里來路,稻禾青青,白鷺翩飛,小毛驢似跑不跑,鈴聲叮噹,驢背上的兩個人,男的英俊瀟灑,女的清花水秀,尤其是後者那一身花枝招展的裝束,在艷陽里閃爍出無限嬌媚婀娜。

公子錦在驢背上笑向小鶴道:「剛才多虧姑娘搭救,要不然只怕已遭了那婆子毒手,想不到此行如此兇險,真正令人擔憂。」

徐小鶴「咦」了一聲,眼睛「白」着他道:「你怎麼知道是我救了你的?」

「這還用說。」公子錦道:「我看那暗器施展得異常高明,已近乎『金針度線』之妙,除了姑娘之外,又有誰有這等手法?」

「誰說的?哼——這一次你可是看錯了!」

徐小鶴一隻手把草笠的帽沿,拉下來一點,遮住迎面的陽光,側過臉來打量着他。

公子錦笑臉頓失道:「難道不是你?」

「不是。」小鶴搖搖頭:「你猜怎麼樣?」

她把身子坐好了,看向公子錦,眉毛挑了一挑:「你我都不會想得到的——是那個姓帥的。」

「是他?」公子錦說:「就是那個姓帥的小子?」

「不錯!」徐小鶴笑了一笑:「你的耳朵真靈,原來都聽見了!」

公子錦說:「他的聲音這麼大,誰聽不見?不過——後來小聲地跟你說些什麼,我可就不知道了,當然,不用說是在跟你打聽我,是不是?」

小鶴道:「那還用說。」又道:「我原以為這人是個好色之徒,即使會些武功,不過三流角色,誰知道他暗中不動聲色地施了那一手暗器,破了賣花婆子的詭計,我才知道他竟是個身上有真功夫的人,你說他那一手暗器近乎於『金針度線』——這暗器手法,我聽我師父說過,他老人家就會,連我還沒有學會,這人居然已能施展,實在出乎我意料之外,倒是不能小看了他。」

公子錦點頭道:「這人誠然是個勁敵,倒要防他一防——只是,那個賣花婆子又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對我施展詭詐伎倆?而姓帥的又為什麼會對我暗中援手?他們竟不是一邊的……」

「還有那個抽煙的老頭,三個人全不相干……這事情可透著有些邪門兒……」

說着她嚶然作笑,向著公子錦瞟了一眼:「既然都沖着你,看來你這一趟着實大有文章……到底又是為什麼?連我也瞞着?」

眼前已來到驛道,二人揮鞭催馬上道,繼續前行。他們所乘騎的小驢,早經豢養熟練,並不需人策使帶領,平日所行,只此來回一途,是以不愁中途迷失,而驢性固執倔強,即使乘騎客人想要趨使它改道亦是不能。

這條驛道是通向江都市街的主要幹道之一,來往客旅絡繹不絕。

兩頭小毛驢一經上道,循着平日慣行方向,一徑前行,並不須二人帶領。

公子錦原欲獨自超前快行,暫別小鶴。徐小鶴看在眼裏,不覺好笑道:「怎麼,想把我撇下,一個人去?怕我纏着你不放?」

被她這麼一說,公子錦不好意思地笑了。

「姑娘請多多原諒,實在是這一趟事情重大,並不是我對姑娘見外,還請多多包涵。」

小鶴哼笑道:「你不說,我便不再多問,誰又希罕,非要知道不可!到時候你就是想要告訴我,我還懶得聽呢!要是有什麼事求着我的地方,更看我高不高興,不信就走着瞧吧!」

說罷便賭氣似地把頭偏向一邊,不再理他——其實她此行之前,已從師父陸安那邊得到了預示,情知公子錦此行負有極重要使命,陸安更知公子錦此行是去會見一個極重要的人物,徐小鶴當時曾向師父一再盤問,陸安亦不說破,只雲到時自知。想不到公子錦也是一樣,一任她如何追問,也是不肯吐露一字。

——她因而想到師父生平一向料事如神,此番特別打發自己前往,還囑咐帶了一些平日罕用的藥物,莫非是此行還需要自己去為什麼人診斷看病不成?好在不久自知,公子錦既奉命不得對外人吐露,卻也怪不得他。這麼一想,也就不再生他的氣。

陸安其實還一再囑咐她,要她在暗中多多注意他的安危,必要時當盡全力保護,可知他此行任務極其重要,萬萬不可出一點差錯。

到底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呢?

徐小鶴強壓着心裏的好奇轉過臉來,剛想用別的話旁敲側擊一番,說不定能套出些什麼來——卻有一騎快馬,風掣電馳潑刺刺直由身後馳來。

二人聞聲而警,還來不及回頭察看,來馬又緊擦著二人身邊平治過去,驛道上揚起了大片黃塵。

打量著這人背影,一頂馬連波的大草帽,黑綢子短褂,甚是意態軒昂——

公子錦方自注意到這漢子黑綢汗褂上所繡的一個特別圖案標誌,身後蹄聲得得,一連六騎快馬,潑刺刺又自擦身而過,緊迫着前面漢子,風涌雲聚般狂馳而去,聲勢之巨大,饒是驚人之至。怪在這一行七人,非但衣式裝束一般無二,即是胯下座馬也都是一色純黑,七匹怒馬,一致發足狂奔,自有非常氣勢,蹄下黃塵,有似一天黃霧,又似一條迤邐千丈黃龍,一徑追循着前道飛蹄,滾滾而逝。

這般陣仗,不禁使得所有路客紛紛駐足張望。

公子錦方自思索著七人背上奇怪的圖飾,並不像是常見的官府「勇」字型大小衣。徐小鶴卻已失聲地「哦——」了一聲,直向著前面消失漸遠的人馬發起呆來。

「怎麼回事?」公子錦看向小鶴道:「這些人是什麼來路?是本地官府的人?不像!」

徐小鶴轉過頭,奇怪地瞟了他一眼,道:「你以前沒有來過江南?」

公子錦搖搖了頭,略似汗顏笑道:「姑娘的意思是在笑我的閱歷不足,可是?」

徐小鶴一笑說:「你倒有自知之明——剛才那七個人,你看他們是哪裏來的?他們身上所繡的那個馬頭標誌,你可知代表什麼?」

經她這麼一說,公子錦才自悟及,原來七人黑色短衣背上所綉制的特別圖形,竟然是一個「馬頭」形狀,小鶴這麼一問,他竟無以置答,尷尬地搖頭微笑,表示全然不知。

徐小鶴大驚道:「你真的不知道?」心裏暗暗奇怪,何以對方連如此赫赫聲名的江湖門派都不知道。

「你的江湖閱歷豈止不足而已,」小鶴打趣地奚落道:「看起來簡直差得太遠了!」

公子錦抱拳道:「請教,請教。」

徐小鶴前後看了一眼,確定沒有被人監視,才自說道:「看起來,你過去大概很少在南邊各省跑過,居然連當今黑道最具盛名的『鐵馬神令』門派都不知道!」

公子錦心裏怦然一驚。

——他焉能會沒有聽過這個黑道上最是惡跡昭彰的組織門派?只是徐小鶴既這麼說,不如乾脆糊塗到底,倒要聽聽她說些什麼?

徐小鶴見他睜著一雙大眼睛獃獃地望着自己,只以為他真的不知道,不禁嘴裏「嘖嘖」稱奇。

隨即告訴他道:「鐵馬神令一般都稱呼他們是『鐵馬門』,這個門派在江湖上聽我師父說已經橫行了三十多年了,過去的總舵是設在浙江天台山,後來因為官兵的多次圍剿,聽說搬了好幾次家,不得已化整為零,分散在江南各處,這裏太湖附近就有他們一個分寨,人多勢眾,平常是小罪不犯,大罪不斷,因為他們門下有本事的人多極了,江湖各派對他們雖然看不順眼,卻也惹不起他們,這就使得他們越來越橫行霸道了。」

公子錦道:「難得姑娘平常在家,足不出戶,居然外面事情也知道得這麼清楚——

可知道這個鐵馬門的總令主又是什麼人?」

徐小鶴說:「聽我師父說,鐵馬神令一共有四位令主,總令主姓什麼叫什麼,到現在沒有人弄得清楚,大家只是知道他的外號是——」

「外號?」

「對了!」徐小鶴說:「叫雲飄飄。」

「雲飄飄?」公子錦一笑說:「好動聽的一個外號,文縐縐的。」

徐小鶴哼了一聲道:「好聽是好聽,可是這個老魔頭可是猾狡極了,大概就是因為他神秘得來無影去無蹤,像雲一樣的不可捉摸,所以外面才給他取了這麼個外號……」

「你叫他老魔頭?他很老么?」

「那當然啦!猜也應該猜出來了!」

這可就與公子錦所知道的略有出入,不過眼前且不與她爭執。

徐小鶴又道:「大當家的叫雲飄飄,外面莫測高深。二當家的也是一樣,神龍見首不見尾,不過我師父卻與他有過幾次交往,他們是不打不相識,居然彼此心儀,成了道義之交,聽我師父說,這個人很有點義氣,不過人可是出名的怪,好起來好得要命,一不對可就瞪眼殺人,外號人稱『冷麵無常』,姓桑,你聽聽這個外號就知道。」

公子錦點點頭,神秘地笑道:「令師陸先生居然也會結交黑道上的朋友?怪不得你對鐵馬門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錯了。」小鶴說:「我師父是不齒於他們所作所為的,只是交了姓桑的這個朋友而已,其實他們也極少交往,很多有關鐵馬門中的事,他老人家也許知道,但是平常卻不願多談,我所知道的這些,有很多還是從外面聽來的呢!」

公子錦點點頭道:「這就很難得了,你剛才說鐵馬門一共有四位令主,還有兩個呢。」

「別急呀!」徐小鶴抬起手整理了一下帽子。

兩隻小驢驕轡而行,鈴聲叮噹,不徐不疾。

「第三位令主,這個人姓木,木頭的木——」

公子錦心裏一動——那是因為出門之前,有人特別警告過他,要他特別防範此人。

徐小鶴接道:「你要特別小心這個人,這個人最壞,武功極高,江湖上人提起了這位木三郎來,沒有一個不頭疼、談虎色變的!」

「木三郎?」公子錦哼了一聲:「可是傳說中的那個叫『神眼木三』的人?」

「對了!」徐小鶴說:「就是他,你們認識?」

公子錦搖搖頭:「沒有見過,不過此人的大名卻是早已聽說,傳說此人生有一雙怪眼,能夠像貓一樣地夜晚看物,可是真的?」

「外面是這麼說罷了!」徐小鶴說:「不過這個人在鐵馬神令四位令主中,是最心狠手辣的一個人,殺人越貨,無所不為,江湖上無論是黑道白道的人,只要犯在了他手上,很少能有倖免的,聽說也只有總令主雲飄飄能降服得了他,他也只聽雲飄飄一個人的話,就連二令主冷麵無常的賬,他都不買,以後你要是遇見了他,可得要特別小心。」

公子錦微微一笑說:「這麼說,我真的要小心這個人了,看來我們的行蹤已經落在了他們眼裏……」

徐小鶴說:「他們對我可是沒興趣,只是你可得十分小心了。」

公子錦笑了一笑:「那就讓他們來試試吧。」

說話的當兒,眼前已來到了江都鬧市,眼前車水馬龍,行人如織,且是衢道之口。

小毛驢自行地停了下來,即有一個毛頭小夥計打對街跑了過來,一言不說地就把那驢牽走了。

公子錦四面打量一眼,只見市招密集,商店酒家,櫛次鱗比,較之南京更有過之,鹽市之浮華己見一斑。

徐小鶴笑說:「我們藥鋪子就在那邊,你看見了沒有?」

用手一指,可不是「鶴年堂」三字豎匾,金光耀眼,就在眼前十字路口頭上,這個位置選得好,怪不得生意鼎盛。說完這句話,不等公子錦回答,她便獨自走了,走過對街擺了擺手,便回頭去了。

公子錦豈是真的這麼差勁兒?一無所知?當然不是。

事實上他對江湖上的黑白兩道,雖不若一般老江湖那般提起來如數家珍,卻也應知盡知,絕不似徐小鶴想像中的那麼一竅不通。

此行責任之重大,眼前風險有多少,他心裏當然有數,只是外表力持鎮定而已。

別了小鶴,在馬路上閑逛了半天——其實當然不是真的「閑逛」,不過是意在甩掉暗中跟蹤自己的兩個人而已,直到他確定真的甩掉了暗中跟蹤的人之後,才自按圖索驥地找到了他應該現身的地方。

四方茶樓。

進門之後,座客雲集,樓上樓下幾無虛席,當下一個小夥計帶着他到了樓上,找了個偏間雅座坐定,送上一客菊花香茗。

時間過午不久,顯然還是吃飯的時候。

公子錦要了客小籠湯包、鳳雞、乾絲等本地佳肴,候到夥計把這些吃食一應送上之後,才自喚住他問道:「這裏可是四馬路的四方茶樓?」

「對呀,就是這一家!」小夥計嘻著一張大嘴說:「八十年的老字號了,別無分號。」

公子錦說:「有位覃子豪罩先生可在這裏?」

「啊——」小夥計怔了一怔:「那是我們的管事先生,客官爺有什麼事要見他么?」

公子錦點點頭道:「對了,他要是有空,就請他過來一趟,我在這裏等他。」

小夥計連聲答應着隨即退下,過了一會兒,就有一個身着夏布長衫,四十左右的斯文先生來到了雅座。

「是覃先生么?」

公子錦在座上抱拳揖道:「在下姓公——特來拜訪。」

來人連連點頭道:「不敢,不敢——兄弟姓覃,就是這裏的管事,客人有什麼差遣?」

說時回身左右打量一眼,跨前一步,雙手合併,各屈二指,擺了個奇怪的手式,向著公子錦揖了一揖。

公子錦立時會意,右手並三指,向著桌上茶壺摸了一摸道:「這茶涼了,再換一壺吧。」

罩先生一笑道:「天、地、人,何者為大?」

公子錦道:「那可要看什麼時候了。」

罩先生道:「如今呢?」

「如今生逢亂世,以人為大,覃兄以為如何?」

覃先生點點頭,一隻手摸著唇上的短須,隨即坐下道:「那就再討足下一句金口,這個『人』在天成聖呢還是在地為王?」

公子錦一笑道:「應是在地為王吧。」

「遠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

「這可難說了。」

「請教——」覃先生抱拳一揖,有意無意地,顯出了指上的一枚翡翠戒指。

公子錦其實早就看見了,見狀微微一笑——

「覃先生不必見疑!」公子錦道:「我是打東南方來的,隔着一片大海,你說是遠還是近呢?」

一面說,抬起手來摸摸下頷——小手指上也有個戒指——這戒指他平常並不常戴,今日特別戴起,竟與對方一般式樣。

「這就是了。」

覃先生聲音略低道:「足下來此的消息,我早就得着了,算計著此時也該到了,如今風雲險惡,白、黑兩道,都放不過咱們,足下位當特使,身負重任,不可不察——」

「不敢當——」公子錦抱拳道:「全仗兄台指教。」

覃先生一笑道:「上回過師兄來即說到你,把你誇得了不得,想不到如此年輕,失敬,失敬。」

「少不更事——還請兄台指教。」公子錦略似謙虛地道:「這一趟若不得力於高明人士暗中幫助,只怕在南京就要出事了。」

覃先生笑道:「公少俠指的是神醫陸安和徐小姐吧!」

「啊——」

「哈哈——」覃先生一面為對方斟滿一杯茶,送上道:「老實說吧,足下一人南京,我們就得着訊兒啦——你不要客氣,在南京那幾件轟轟烈烈的事情幹得好極了,麻四先生已把這事報回去了,說是王爺大喜,要大加嘉獎呢。」

公子錦一驚道:「四先生也來了?」

「哪能不來?」覃子豪微微一笑:「兄弟——你不是搭一艘『長』字型大小的渡船下來的嗎?在船上還遇見了徐大小姐嗎?」

「啊——」公子錦微微點頭道:「覃兄好耳風,看來兄弟這一趟,全在兄台照顧之中了。」

「我哪有這個本事,是四先生。」覃子豪道:「他老人家一直都在暗中護送着你……

兄弟——你也許還不知道,鐵馬門的人盯上你了。」

公子錦越加汗顏地嘆了聲道:「我怎麼不知道?都怪我太過無能——」

「這不怪你——」覃子豪說:「他們早就得到消息,你一個人就算三頭六臂,也是防不勝防。方才在船上,要不是四先生施了巧計,引開了對方注意,下船時,又現身為餌,甩開了對方主要魔頭,可是險哪。」

「兄台的意思……什麼……魔頭?」

「你為人忠厚、正直,還不盡知此行之風險——」覃子豪道:「方才情形,我雖不曾親見,可是四先生說起,真正嚇人,原來鐵馬門的兩位令主俱已出場,一個在船上,一個在岸上……」

微微一笑,覃子豪俯身而前,小聲道:「這事全仗四先生暗中打點,我們的人全出動了,聽四先生說,險極了,我們的人還裝扮了你的外貌,四先生親自出馬,真險,僥倖成功,嘿——想不到神眼木三那一雙神眼居然也有看錯了的時候,你可知道,鐵馬門在江都的『七大金剛』全出動了,卻是撲了個空。」

公子錦瞠目以對,想起了方才與小鶴在驛道上遇見的那七匹快馬,原來就是鐵馬門在江都鼎鼎大名的七大金剛,看來全仗麻四先生暗中幫忙,現身為餌,把對方主要魔頭「神眼木三」誘開,要不然,可真是不堪設想。

雖然事已過去,想起來還不禁心裏忐忑,同時也就感覺到自己的勢單力孤,前途萬般風險。

覃子豪見狀笑道:「你不用擔心,敵人雖然來了不少,我們可也不含糊,何況四先生既已親自出來,聽說另外還有高人助陣,你只按著原定計劃行事,小心一點也就是了。」

公子錦點點頭,問說:「四先生人在哪裏?可否一見?有很多事,還想當面向他請教。」

「他走了。」覃子豪說:「你若早來一步就見着了,現在人走了。」

公子錦悵悵地道:「他老人家住在哪裏?」

「這個……」覃子豪微微笑道:「他老人家關照了,叫你不必去尋他,如有事情,他自會尋你……」

說時由身上取出了一個綢子小包,交給他說:「這是四先生要我交給你的,裏面有一封信,囑你見字行事,時間、地點都交待得一清二楚,另外有一百兩銀子,是給你的,其實我這裏早就給你準備下了。」

一面說,他由折著的袖管里拿出了一張嶄新的銀票,交到公子錦手裏——

「外面走的人,手頭不能小器,這個你留着,不夠隨時來支。」

公子錦打開一看,是五百兩的一張即期銀票,就說:「太多了,你收回去吧,我現在不缺銀子。」

覃子豪推過去說:「收下吧,你以後就知道了,花費很大的,而且,你不必節省,有時候充充闊氣也是必需的,哈哈……」

又說:「在揚州,我們的實力不小,錢有的是,我在這裏,又是管賬的,自己兄弟還能不多照顧幾文?」

說着哈哈一笑,站起來抱拳道:「你就慢慢吃吧,我去囑咐一聲,這裏不會有外人進來,我走了。」

這個覃子豪,公子錦以前雖沒見過,卻知道他和自己一樣,誼屬同門,同是延平郡王大力所收攬的江湖義士,包括方才所提起的那個麻四先生,同屬延平郡王所特別成立的一個反清復明秘密組織,這個組織的力量,卻也不可忽視,似已日漸強大,雖不足以動搖清朝已固江山,而側面的煽風點火,卻也令當勢者頭痛不已。

打開了錦囊,果有書信一封。

那是一封屬於極隱秘的密札,厚厚的桑皮紙信封,騎縫處都塗着火漆膠泥。

收件人:公子錦。

發件人:天南堡。

是了,這「天南堡」便是策使公子錦等一行義行的那個反清復明的秘密組織了。

肯定的,這密札應屬「天南堡」的極密件之一,設非是收件者當事人之外,任何人不得私自拆閱,以麻四先生在天南堡地位之尊,亦只是負責轉手而已。

俟到公子錦小心謹慎地拆閱密札之後,不由為之一驚——他原以為時間大可從容,豈不知上面的指令時日竟然迫在眉睫,這使他再也不能耽擱,隨即起身離開。

所謂「綠楊城郭,十里珠簾」,應是名不虛傳,公子錦身歷其境,總算見識了。

這一帶,俗稱「十里小運河」區,入夜之後,萬燈高懸,千船雲集,繁華得緊。

公子錦一襲輕裝,身着太湖綢藕色長衣,腰系絲絛玉佩,足登福字履,手裏一把描金摺扇,搖起來婆娑有姿,習習生風,人本來生得俊俏,這一裝扮,十足的風流惆儻,像是個出身豪門、走馬章台的公子哥兒。

在「醉八仙」吃的晚飯,菜肴有松江之鱸,陽澄之蟹,呼伎小雲小仙二女作陪,喝了幾觥酒,耳邊上儘是江南評彈、揚州小調。有錢大爺們的征歌逐舞,呼盧喝雉,在五光十色的迷離燈光襯托里,誠然令人不勝消受,公子錦又見識了一回。

卻是今夕何夕,他總算心裏有數,並不糊塗。

大船「八音畫肪」就泊在前面湖心,這裏「十里小運河」,河不叫河,分別劃地稱奇,巧立名目,各以「池」「湖」自稱。眼前這一片地方叫「仙女湖」——顧名思義,那就是這裏的女人,美如天仙,不用說,湖心的「八音」畫舫,便是「仙女」所在之處了。天上星皎月明,卻不如眼前燈光燦爛。

像其他,風流豪客一樣,公子錦酒足飯飽之後,竟然也思往湖心的美人窟走走。

迎著陣陣涼爽湖風,公子錦一扇在手,翩翩風采地來到了「八音畫舫」。

進門之先,便已聽見了那陣陣絲竹管弦聲,銀牙打板,小紅低唱,間以七彩燈光,粉帳流蘇,姐兒們送往迎來,眼波流醉,真正讓人銷魂蝕骨,所謂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應該便是指的如此。

公子錦雖然缺少那種一擲千金的出手氣勢,更沒有時下一般紈絝子弟的氣質,卻也儀錶堂堂,大方舉止,令人不敢輕視。

這裏鹽市,一日暴發,南來北往的陌生主兒多的是,是以他的出現,並不曾引起特別的注意。只是在二度「茶圍」之後,仍然盤桓不去,便非一般的尋常客人了,這樣情況通常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客人已有相好的姑娘,等着她的出現赴約。另一種情況便是有意尋歡而不得其門而入,這時候便須善解客意的皮條客出現,上前刺探搭訕一番。

是以,就在公子錦三度打發賞金,欲離不去的當兒,一個長頸拱肩,面生肉瘤的細眉男子出現在他面前——

「相公您別走——可有您的老相好啊?」

「我要見燕子姑娘。」公子錦開門見山地說:「可是她好像不在這裏……要是這樣,我就走了。」

這個人聽到這裏「哦——」了一聲,隨即眯着眼睛笑了:「在在在……有有有,您老可是姓李?」

公子錦微微一怔,點頭道:「不錯,我是姓李。」

細眉男人立時笑態畢露地道:「是從南京來打點貢綢的李大相公?」

公子錦半笑不笑地也承認了。

化名李方,專營貢綢生意的商人身份,正是他此行早已安排既定的化身——這件事還是在他拆讀麻四先生留交的密札指示之後,才得以知道,萬萬沒有想到,在此風月場合,居然已有了風聞。

「啊呀——您老可是貴客呀,為什麼早不說呀。」這個穿着考究,其實猥瑣的男人,立時巴結地說:「燕姑娘三天以前就在盼著您啦,這兩天她身子不大舒但,沒出來應酬,可是敬候着您啦。」

公子錦心裏微微一動,點頭道:「原來如此,你是——」

「小人姓楊。」這個人彎腰拱背賠笑道:「是這裏八音舫的管事,這裏水旱碼頭,七十二處遊玩地方,小人都有照應,李大爺隨時關照。」

這話倒也實在。

在此,「十里小運河」提起「楊脖子」這個人,大概無人不知,若問此人乾的是什麼,可就有些令人羞以啟齒了,那便是此人賴以為生所操持的,是見不得人,最為下賤的女人皮肉生涯,過去的人品,不消多說,這兩年買賣女人發了財,所謂的「有錢王八大三輩兒」,「楊脖子」三字,在此地面儼然也是一號人物了,真正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

公子錦眼裏,當然瞧不起這號小人,甚至極其鄙夷。無如眼前這一台戲,還是非他不可。

「原來你就是楊管事,我聽說過你——」公子錦說:「我此來全為燕子姑娘,她既然告病在家,我就明天再來吧。」

楊管家笑說:「燕姑娘早關照了,別人一概不見,李大爺來她是一定要拜見的,這樣吧,您在這裏先坐坐,找幾位姑娘先陪着,小人這就去把她給接來,燕姑娘一聽說您來了,她馬上就飛過來了……」

說着就要轉身告退,公子錦搖頭說:「不用了,你這裏的姑娘我都不喜歡,我就跟着你一塊去吧。」

「那可是委屈您啦。」楊管事咧嘴笑道:「好吧,小人這就招呼船去,馬上就走。」

很快地,他就準備了一艘花船。

二人登船坐定,由一個花俏的船姑娘操槳,沿着河邊,不一會就劃出了這片燈光璀璨所在,直到河面上燈光稀落,再不見先時的繁華景象,岸邊上更是一片黝黑,想是早已離開了所謂的「十里小運河」區域。

楊管事一隻手揚著燈籠,頻頻向岸邊打量道:「快到了吧!怎麼還沒到?」

搖船的婆姨說:「過了前面七棵柳樹就到了,這條水路我最熟,楊老爺不用擔心,每天都是我接送她來的,不會錯的。」

楊管事這才笑嘻嘻地向公子錦說道:「就快到了,她家我去過一回,家裏還有個老母親,這孩子很孝順的,掙的錢都交給她母親。」

公子錦點點頭,沒有吭聲。

老實說,對於這位燕子姑娘,他是壓根兒一點也不清楚,只是遵照密札上指示的行事,也不知道何以指示他來此見一位風塵姑娘,心裏不免好奇。

「李大爺您真是好眼力啊!」楊管事說:「要說到姿色人品,這裏再也沒有第二個能比得上她,而且——您當然已經早知道了……」

「知道什麼?」

公子錦見他笑得曖昧,倒有些被他弄糊塗了。

「燕子她……」姓楊的把頭附近了,壓低了嗓子道:「她還是個清倌兒,從來是賣藝不賣身,還沒正式接過客人……」

公子錦見他那樣曖昧的表情,同時眉飛色舞地頻頻向自己打量,真恨不能一拳照他臉上打過去。當然他不會真的這麼做,再想想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身份,原就是一個「尋芳」的客人,又何怪對方有此表情?

當下怪不自然地笑了笑:「這就難得了。」

「給李大爺您說句實話。」楊管事道:「大爺您可真是好福氣啊——燕子姑娘來八音畫舫總有年把子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在家裏見客,要不是她事先關照,小人不敢把大爺您帶到她家去呢。您是沒見過,這位姑娘的脾氣可大了。」

說話的當兒,已過了七棵柳樹的河濱,地名「七柳屯」,小船搖晃着徐徐向岸邊靠過去。

楊管事「啊」了一聲,忙拿起了燈籠,一面向岸上照着,彷彿是看見岸邊上站着個人。

「哦——」楊管事笑着說:「大姑娘等着我們哩。」

搖船的婆姨說:「不會吧,她不知道呀——再說她母親還生著病!」

楊管事一怔道:「你看,我竟然忘了,對了,她跟我說過,說這兩天她母親的偏頭疼病犯了,夜裏都不能睡覺……」

四周圍一片黝黑,也就有小船上的兩盞紙燈和楊管事手上的燈籠所散微弱光芒,在水面上搖散著片片鱗光,附近河面上偶爾傳過幾聲魚兒潑刺的水響,更加添了幾許夜的陰森與神秘。

小船泊岸,楊管事首先跳上岸邊,回頭張羅著,待將要接引公子錦上岸,就在這當兒,猛可里一條人影直襲過來。

好快的勢子。

此時此刻,誰又會料到有此一著?

那人想是匿身在岸邊的大樹之後,驀地現身而出,其勢絕快,加以彼此距離極是接近,令人防不勝防。

黑暗裏,彷彿只看見這人手裏所持有的兵刃,寒光閃了一閃,便聽見楊管事「哎呀!」一聲倒了下來。

幾乎是同時之間,船上的公子錦也已有了反應——這人其實早已度好了勢子,即在其劍傷楊管事的同時,左手振腕,打出了暗器「喪門釘」,一縷尖風,直向公子錦正面襲來。

公子錦一驚之下,反應極快,掌中摺扇輕輕一撥,當地一響,已把暗器喪門釘磕飛水裏,同時間身形輕縱,已閃身岸上。

那人挾其餘威,長劍快速了轉:「呼!」地劃出了一圈寒光,反向公子錦頭上劈來。

「當」的一響,再一次為公子錦摺扇點開。

原來這柄扇子,描金嵌鐵,也可當作兵刃使喚。

暗影里雖然看不清對方這人是個什麼長相,大體上卻認出是個瘦高身子、有着一雙濃眉、目光猙獰的漢子。

公子錦身子一轉,左手用劈空掌力,直向這漢子腰胯間擊去,同時向著小船上早已嚇傻了的船娘喝叫道:「還不快走。」

划船的女人驚慌著叫了一聲,像是撿回了一條活命樣地便自匆匆划船去了。

瘦高漢子原不知公子錦功力如此驚人,這一掌雖不曾為他正面擊著,卻是發出的掌風力道十足驚人,呼地一聲,直把他逼出去四五步之外才自拿樁站住。

值此同時,公子錦又已二度進身,施展的是「陸地行功」中最稱詭秘的「貼」字訣,腳尖一點,秋風掃落葉樣的輕飄,已把身子偎了過去。

瘦高漢子「啊」了一聲,簡直來不極作出任何反應,已為公子錦貼近身邊。

「噗!噗!」

隨着公子錦手上翻動的扇身,已雙雙點中瘦高漢子一雙肩窩穴道。

瘦高漢子聲音也沒出一聲,便自直直地倒了下去,卻是自暗影里驀地躥出了兩條人影,身子一經躍出,浮光掠影樣的輕飄,已到了公子錦身邊左右。

速度之快,出人想像,顯示著來者二人的輕功絕技,均屬一流境界。

其中一人更不待身子站定,左手揚處,打出了一支暗器「三菱箭」:「哧!」尖風一縷,直向著公子錦肩上射來,手法疾勁利落——由其出手部位判測,顯然無意傷害對方性命,不過意在使公子錦負傷就擒而已。

公子錦身子略偏,右手摺扇輕起,既快又准,「叮」一聲,已把飛來的三菱箭點開一邊——

卻是對方那人,把握著這一霎之隙,早已怒撲而近,鼻子裏怪哼一聲,隨着他探出的右手,錚地一聲,抖出了軟兵刃「十三節亮銀鞭」。

這種兵刃八成兒藏在他右手腕袖中,事先一點也不見痕迹,「唰啦啦」一經抖出,巨蛇樣地直向著公子錦頸項間盤來,卻為後者一把抓住了來犯的鞭梢。兩相較力地一扯,希哩哩扯了個筆直。

公子錦方自覺出來人手勁兒相當驚人,待將施展真力迫他兵刃出手,斜刺里驀地襲過來一陣疾風,一條身影凌空疾抄而來。

帶着一聲輕微的冷笑,這個人竟然凌空而至,施展的是上乘輕功「八步凌波」身法,公子錦猛然而驚的一霎,對方的一隻腳,浪子踢球般颼然已向他臉上踢過來。

公子錦心裏一驚,霍地向後一個倒仰,急切間雖是閃過了對方足以致命的一腳,無如行動上卻與那施展亮銀鞭的漢子以可乘之機。

事實上,那一條亮銀鞭,仍然還抓在兩人手裏,這漢子將勢就勢,身子猛地向前一欺,左手「神龍探爪」一掌反向公子錦仰起的前胸上拍下。

須知眼前二人,功力一流,絕非一般等閑,眼前聯合出手,猝然同時向公子錦出手,簡直防不勝防,公子錦饒是有一身傑出武功,倉促間亦難以應付。

——隨着他身子的一個倒仰,腳下猛力一踹:「呼!」反縱出三丈內外。

儘管這樣,左肋下方亦不禁為對方指尖掃中,隔着一襲綢衣,宛似蜂子刺了般的那樣疼痛——這一掌幸而沒有被他打中,否則不堪設想,直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卻也激發了他爭勝雄心,身子一經落地,待將全力以付。猛然間,眼前亮起了金燈一盞。

那是一盞設計十分巧妙的手提金燈,不過拳頭般大小,極是小巧玲瓏。黃澄澄流光四射,淬然閃現於眼前黑暗,極是耀眼生輝,從而照亮了眼前四周。持燈的人,身材曼妙,青絹系首,竟是個年過四旬的婦人。

這婦人身着一襲暗紅綢質長衣,臉色蒼白憔悴,燈光照射里,臉上一無表情,卻是那雙眼睛,在燈光映照里,菁華內蘊,頗有奪人之勢。

正是這一雙眼睛,懾住了眼前頑強的兩個敵人。

事實上也正是藉助於眼前亮起的燈光,公子錦才大概地認出了面前的兩個敵人。一個是面容枯瘦、頭髮半白的瘦長老漢,背上背着一對寒鐵雙拐。另一個卻是手持亮銀軟鞭,年當四旬,目光灼灼,生有一張長臉的壯漢——這張臉猝然使得公子錦記起,正是晨間在渡船上邂逅的那個馬臉漢子,當時這人一直在向徐小鶴搭訕,打聽自己,此刻終於現出了本來面目,向自己下手了。

那麼,這個忽然出現、手持金燈的中年女人又是誰?也是他們一邊的?

不像。

很快地,公子錦即由他們雙方敵對的眼神里看出了答案,一時略放寬心。

「你是什麼人?」

面容枯瘦、背負雙拐的老漢,直挑着兩道眉毛,十分驚訝地向對方女人打量不已,頗有聳動之勢。

馬臉漢子伸手止住了他的動作,冷森森笑了一笑,徐徐說道:「閣下好輕功,不用說,剛才在林子裏兩次阻擋帥某人一行去路的就是你了?」

枯瘦老漢為之一驚,道:「是她?」

公子錦雖不明白二人話中之因,卻也可以猜知,看來他們彼此先時已有遭遇,說不定這中年女人的忽然出現,似在為自己解此一危也未可知。

聆聽之下,那個形容憔悴的中年婦人只是微微一笑,笑顏既綻,頓如海棠初放,一掃先時的陰森冰澀——原來這婦人竟具有如此姿色,即使看來在憔悴病弱之中,亦有迷人風韻清致——只是這番美麗清致,很快地在她笑容消逝的一霎,亦即為之消逝,隨即為前此不變的冷漠所取代。

「不必報出你的名字,我知道你。」中年女人藉著燈光,遠遠向他注視着道:「你們鐵馬門也太囂張了,殺人越貨居然逼到我家門口來了,四令主你看呢,還是賣我一個面子就此離開,還是恃強玩狠到底,硬要跟我過不去?」

一面說,中年婦人特意地把手裏的靈巧金燈舉高了,有意無意地向四方照了一照。

馬臉漢子原以為報出自己姓氏,對方如果在江湖上略有見識,必當有個耳聞。「鐵馬門」三字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使敵人望風喪膽,知難而退。卻是這一次,似乎有些意外……

雙方的一番對答,立時提醒了公子錦,對方一行原來竟是來自「鐵馬神令門」的人,那個馬臉漢子更是鐵馬門中,身當一令之主的帥星斗——此人公子錦頗有耳聞,那天小鶴雖不曾道及,公子錦卻心裏有數,此番狹路相逢,當然不會善罷甘休。

——此舉,即在公子錦以一敵眾,正愁勢單力孤之際,鬼使神差地竟然會來了這個神秘的幫手。眼前這個中年婦人,公子錦雖然對她尚不清楚,可是聽其談吐,觀其氣勢,幾可想知絕非等閑人物。

公子錦很想一探究竟,卻是苦於沒有出口之機。眼前似乎是鐵馬門一面,已為中年婦人的從中作梗所激怒。

聽了中年婦人一番話后,帥星斗怒形於面地哼了一聲,冷笑道:「足下好大膽子,聽你口氣,似乎是不把敝門放在眼裏,倒要向足下請教了。」

帥星斗一面說,手裏的亮銀鞭唰啦啦纏在了腕子上,兩隻手向著對方婦人拱了一拱。

背負鐵拐的華髮老漢獰笑一聲,大聲道:「對了,既然敢跟我們作對,必然不是無名之輩,你報個萬兒聽聽吧。」

婦人在對方二人說話之際,一雙眼睛不時向四下注視,像是有所覺察。

諦聽之下,她轉向帥星斗冷冷說道:「你們好像來了不少人,我再說一遍,有我在這個地方,就絕不容許你們胡作非為!怎麼,四令主!你看看要怎麼辦吧?」

話聲方頓,只聽得「哧——」的一聲,燈光映照里彷彿有一線流光,極其快捷尖銳,直向著中年婦人立身之處飛來,物件極輕細小,簡直看它不真。

公子錦聽聲觀態,一望之下既已認定那是暗器中最稱輕靈的「金錢鏢」。眼前之鏢更非取勢於人,竟是意在對方婦人手中金燈。卻不知婦人視聽明銳,早已窺知究竟,燈勢略偏,已輕鬆避開。

暗中人「嘿!」了一聲:「哧哧——」又發出了兩枚金錢鏢,兩線流光,交叉出手,一左一右,作勢弧度,再一次向她手裏金燈飛射過來。

婦人微微一笑,絲毫也不慌張,只把手裏金燈略略向上提高寸許。

這番舉止,看似不動,其實極其高明。即在她燈勢略起的一霎,耳聽着「叮!」的一聲細響,兩枚細小金錢已自迎碰一塊,妙在差於寸許之間便擊中金燈,眼前卻是又落了空。

話雖如此,公子錦卻已大感驚異,暗暗驚嘆那施展暗器人手法之精湛老練,只是因為對方中年婦人透剔聰敏,未卜先知,手法更稱高明而已。

發暗器人手法既是如此高明,便決計不會如此輕易認敗服輸,勢將還有一番較量。

帥星斗原待向中年婦人出手,看到這裏,彼此互看一眼,竟然暫時按兵不動,樂得有人代自己去打頭陣,何樂不為?

果然,即在那兩枚金錢鏢相迎擊空之下,眼前人影飄忽,一個華服高冠,全身披掛齊全,貌相清癯的老人已躍身當前。

這人打扮堪稱詭異,一身裝備,大小行囊,或背或掛,前後左右,無所不在,照常理說,一個人攜帶如此繁雜瑣碎,理應行動不便,眼前這老頭兒,行動竟是異常輕靈,並無一些累贅,想來行之有故,早已熟練。

非但如此,老者背後更插有兩桿雲幡,看上去一如戲台上出場的武將,襯著老人臉下的五柳長須,更似傳說中三國蜀漢老將黃忠。設非是對此人先有耳聞,簡直不知他是什麼路數。

中年婦人乍見此人的忽然出現,臉上並不驚異,想繫心裏早已測知,對於此人的身份,來龍去脈,更不陌生,由是一語道破。

「你的暗器手法果然高明,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大概就是新近投奔『鐵馬門』,在大江南北享有盛名的『千手飛石』尚昆陽吧,幸會,幸會!」

中年婦人微微一笑,繼續說道:「我久已風聞你暗器手法獨步古今,據說你能以指內飛針射中天空蝙蝠雙目,何以卻連這麼大的一盞金燈,卻兩射不中,豈非有些不近情理?」

華服老人不由為之一呆。

豈止是他,現場的另外二人——帥星斗以及背負雙拐的枯瘦老者亦為之吃了一驚。

須知『鐵馬神令』在江湖行事極其隱秘,至於內部人事安排,更屬絕對保密,局外人焉能得知?是以各人聆聽之下,俱都大生震驚,一時間對於面前婦人舉棋不定,諱莫如深。

果然被中年婦人一語中的,華眼老人正是「千手飛石」尚昆陽,此人出身原是「崆峒」門派掌門人,由於此一門派人丁不盛,屢生大故,終至瀕臨解體不復存在地步。尚昆陽本人為人奇特怪異,倒也無甚大惡,武功並無十分出奇之處,卻是施展得一手好暗器,舉凡飛刀飛石,鏢釘箭刺,只要是暗器,此人無一不精,更能自行設計,火藥強弩,毒藥毒箭,無不精巧在行,堪稱獨步武林,為之一絕。是以為鐵馬門總令主所看重,許以重酬,納之門下。

卻是想不到,此番奉命由總壇南下,協助木、帥二位令主共圖大事,今夜首次上陣,牛刀小試,滿以為略施手法,以其神巧暗器,即可兵不血刃,協助帥星斗首戰奏捷,哪裏想到對方這個女人如此厲害,不動聲色,一語不發地竟自識透了自己的詭計,使自己兩度出醜,當着帥星斗面前,使他臉面無光,無地自容,真正欲罷不能。

「千手飛石」尚昆陽被眼前中年婦人一番話直臊得面紅耳赤,所幸天黑,距離稍遠,看不真切,否則簡直無以自處。

當下猛笑一聲,手指向對方婦人,故示鎮定道:「你這婦人是誰?何以知道我的姓名!莫非是故人舊識,快快報出名來,說個清楚,免得你家尚爺出手誤傷,可就後悔不及。」

中年婦人不溫不怒,冷冷說道:「你先不必管我是誰,老實告訴你們,我其實與貴門並無怨恨,更無意插手多管閑事,剛才我也跟帥令主說過,今晚只要你們退開這片地方,不難為我的客人,便可相安無事,要不然,哼哼,別看你們人多勢眾,倒也不一定便能佔了便宜,不信就出手試試。」

公子錦心裏一動,正自奇怪婦人嘴裏所說的「客人」,難道是指的自己?他奉命來此會見藝名『燕子』姑娘的江南名妓,卻不知又與眼下對方婦人有何關聯?難道她就是燕子姑娘?

似乎又有些不像。首先在年歲上即不相當,燕子姑娘目前年華日盛,理當在二十上下,眼前婦人雖有相當姿容,卻並不年輕,就外表看來,應在四十上下,倒像是那位燕子姑娘的母親還差不多,莫非……她就是燕子姑娘那位生病的母親?這……倒也不無可能。

這麼一想,公子錦越加對當前婦人注目以視,越覺其「明珠在川,美玉蘊山」,顰笑間蘊蓄無限內涵,誠然高不可測。

眼下敵我對峙,自不敢掉以輕心,公子錦暫時壓制着對中年婦人的無限猜疑,一言不發地向雙方冷眼注視,提高無限警覺。

鐵馬門一面自不會為中年婦人三言兩語所嚇退,不過,帥星斗卻持有比較慎重態度。

似乎是他已感覺到對方中年婦人的絕非尋常,同時腦子裏思念電轉,已就眼前婦人的外表形象以及談話內容,作了快速的整理審思,亦即是把眼前婦人規置到鐵馬門列為最最不宜招惹的當今天下極少數的幾個人範圍之內。

須知天下武技無盡無泛,奇人異士無所不在,略有疏忽,即難免遭到不測之災,以鐵馬門之龐大規模,在江湖上所以能夠無往不利,自有其一套存在原則,其中屬於彼此敵我之間的共存互惠原則,自屬必然應有。

帥星斗身為一令之主,更是半點疏忽不得,尤其是當他把眼前婦人與本門告誡中應屬避免接觸的幾個可怕人物聯想在一起時,頓時心裏大大生出了警惕。

卻是那個為總令主禮聘、新人鐵馬門的「千手飛石」尚昆陽,為逞一時之恨,顯然不曾有此一慮。

聽了中年婦人一番話,這老頭兒呵呵狂笑了幾聲,一隻手捋著下巴上的鬍子,目光炯炯向婦人打量道:「好大的口氣,聽你口氣,好像咱們堂堂鐵馬門怕了你似的,嘿嘿,老夫就是不信這個邪,倒要試試——」

話聲一頓,轉向另一面的帥星斗抱了一下拳,口氣託大地道:「怎麼樣,帥令主,可容我尚某向她討教討教?」

帥星斗心知無能阻止,這個尚昆陽新近加入本門,由於過去曾是一派掌門人身份,年歲更是老大,加入鐵馬門未當一令之主,自感委屈萬分,四令之中前三令令主,雲飄飄以次各領風騷,俱為一方怪傑,尚昆陽自知難以望其背項,不敢與之抗衡,惟獨第四令令主帥星斗,在江湖上並無顯赫聲望,自己屈居其下,似乎有些不當,眼前若能顯些能耐,一來可以殺殺他的威風,正可在總令主面前謀個晉陞之階,誰曰不當?

帥星斗豈有不明白他心裏所想的道理?聆聽之下,不禁暗暗好笑,忖思著,不知死活的老狗,你當這女人是好惹的么?如果真是那位主兒,不要說你、便是總令主雲飄飄此刻身在面前,也當網開一面,容她三分,你這老兒恁地如此逞能託大?

心裏雖這麼想,表面卻不動聲色,諦聽之下,微微一笑,抱拳道:「尚前輩如能出手管教一下這狂傲女子,自是最好不過。」

他原有意提醒要對方注意一下這婦人的可能出處,卻是話到唇邊又臨時止住,原因是自己對此並不能確定,正可在他們雙方動手之際,冷眼旁觀以為定奪。

「千手飛石」尚昆陽忿恨在心,竟無暇多想,他身恃一身暗器手法,天下獨步,絕不信這婦人真能抵擋,最起碼也要把她手裏的這盞燈打滅,找回先時的面子。

嘴裏大聲應着:「錯不了。」

用手一指當前婦人,尚昆陽冷笑接道:「這女人你先報上了名字——」

中年婦人其實胸有成竹,微笑道:「我看不必,尚昆陽,你自恃一身暗器,當世無雙,可是我卻不信,就拿我手裏的這盞燈來說,你就不一定能把它打滅,你可要再試一試?」

尚昆陽「嘿嘿」一笑說:「女人你欺我太甚。」

話聲出口,只見他上身頸項微側:「哧——」一聲,即由他左面肩頭處,發出一線銀光,直取向婦人手中燈盞。

卻是燈光一轉,金丸跳擲,這盞燈卻到了婦人的另一隻手上。

尚昆陽冷叱一聲,右手屈指一連彈了三彈,三點飛星脫指而出,呈「品」字形,直向對方飛來——這一手非比等閑,大有名堂:「點中竅,掛兩肩」分別照顧了對方三處所在,即是那婦人的左右兩側,以及正中頭頂。

換句話說,亦即是無論中年婦人這盞燈在左在右,或是持向正中頭頂三處不同方位之任何一處,均在尚陽所發暗器照顧之中。

卻是中年婦人顯然有先見之明。

即在對方暗器將發即出的一霎,手上金燈「呼。」地脫手而出,略略向頭頂飛起四尺高下,手法之奇妙,無與倫比,時間配合恰到好處,若早出一霎,對方暗器未出,自可改變,晚出一霎,時間不及,妙在不早不晚,容得尚昆陽發覺,已無能更變。

「咻——」

一陣尖銳細小破空聲過處,三縷銀光盡皆走空。

觀諸中年婦人之身法微妙,可說站立得身子紋絲不動,運轉從容,真正是大家身手了。

公子錦、帥星斗等數人冷眼旁觀之下,俱感覺到這個女人的超人鎮定,極是大異尋常,其實無需直言姓名,已說明了她的大家風範……

偏偏那個倔強老人尚昆陽還不死心,他的「彈指神針」向不輕發,出必中,想不到又自落空,好在他全身暗器齊備,可以隨意施展。

在一陣痛悔驚訝之後,左手大袖揮動:「哧——」發出了一口柳葉飛刀。

這一刀看似直奔婦人前額,妙在距離對方面部二尺左右,忽地向上跳起,正好迎上對方落下接在手裏的燈,取勢極准,風頭疾勁,應是萬無一失,暗器施展到如此地步,也真令人嘆為觀止了。

中年婦人何嘗不知對方的暗器手法高明絕頂,她卻偏偏要折服對方,當面給對方以羞辱。

金燈一轉,於方寸之間,避開了對方的刀鋒。

卻是,尚昆陽另有高招,即在前此飛刀出手的一霎,嘴裏「赫!」的一聲,雙手大袖齊揮:「咻咻!」聲里,一連發出了九口飛刀。

憑恃着他灌注的內家真力,九口飛刀形成一個極大的光圈,一股腦齊向婦人身前招呼了過去。

這老頭兒在連番受辱失利的心情之下,其懊惱可想而知,這才施展出最稱拿手的絕活兒「千手飛刀」,雙袖揮動之間,九口飛刀同時擲出。何止是那盞金燈而已,包括對方婦人全身上下無不在照顧之中。

看樣子這老兒顯然是動了肝火,決計要與婦人一個厲害,暗器走勢已不僅僅只是那盞金燈而已,頗有取向對方人身的意圖。

中年婦人豈有不明白對方意圖的道理?她唇角帶着一絲微微的笑,分明並不把尚昆陽這個所謂的「勁敵」看在眼裏。

尚昆陽這一手飛刀,又稱「向心環」,九口飛刀全數斂聚著內家真力,透過他極稱得體的力道運轉,形成了極為巧妙迂迴之勢,一般人萬難理解,自不易事先有所提防。

說時遲,那時快。

猛可里,這取向婦人身側四周的一圈刀光,霍地向里一收,變成了刀尖向內,呼地直向中年婦人上下左右齊發而來。

各人眼看如此,都不由暗吃了一驚,事實上尚昆陽這般出手,已違背了事先約言,眼前九口飛刀分明有意制對方婦人於死地,足見用心之毒惡,實在有辱尚昆陽在武林中之崇高身份,更遑論「鐵馬門」在武林黑道的隆重聲名。

身為一令之主的帥星斗,一時大感羞忿,正要開口喝止,其勢已有所改變。

中年婦人顯然大非尋常,一身功力更非眼前各人所能想像,即在九口飛刀環身而進的一霎,她仍然是佇立不動,彷彿只是腳下着力地跺了一跺,手上金燈為之一震,掙然作響里,燈光一時大盛,一明一暗之間,即有無限力道向四外排散而開,其力萬鈎,出人意外。

自然,這等神奇功力,也只有身歷其境者才能有所感覺,當前各人也只能憑藉目力觀察而已。

尚昆陽所發出的九口飛刀,眼看着已招呼到了中年婦人身上,卻是即在婦人一頓足燈光一亮之間,全數向外反方向炸飛開來,竟然沒有一口能夠接近她身邊左右,致使九口飛刀全數為之落空。

眾人看到這裏,俱不禁大大吃了一驚。

「千手飛石」尚昆陽滿以為可以在這一手絕活兒上大大奏功,怎麼也沒料到又自白費了心機,心裏一怒,竟然沒有想到對方婦人異於尋常的身手,必然大有來頭。

惱羞成怒之下,圓瞪着兩隻眼,忿聲道:「好個婆娘,你再看這個……打!」

說時平手一指,耳聽着「咔!」的一聲,即由其袖管里打出了一點火星,直射向婦人正面而來,其勢絕快,一閃而至。

中年婦人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身勢略略向上一長,那點火星險險乎擦着她的衣邊打了過去——「波!」一股白煙冒起,燃燒起面盆大小的一團火色,色作碧綠,暗夜裏看來越覺陰森可怖。

「千手飛石」尚昆陽以為對方必將舉手以迎,一經爆破,哪怕是沾在她身上少許,也必然能構成傷害,誰知道這婦人卻像事先知曉一樣,並不像先時那樣出手以迎,輕輕一閃便躲了開來。

尚昆陽若是自知不敵,此刻收手離開還算丟臉不大,偏偏他在惱羞成怒之下,總想着要找回顏面,並給對方一個厲害。

當下怒吼一聲,叱道:「賊婆娘,我跟你拼了。」

話聲出口,耳聽着「劈劈啪啪」一陣暴響,隨着這老頭兒手上舞動的一面旗幟,一大團閃爍星光,眾蜂出巢般一股腦齊向著婦人身上涌了過來。

雙方原說,只不過以婦人手上金燈為準,試一試尚昆陽的暗器手法,卻沒有料到竟自變成了眼前的人身功擊。

眼前這一手「星光燦爛」,其實正是尚昆陽最稱滿意壓箱子底兒的玩藝兒。

那看來「星光燦爛」的一天飛星,其實與先時此老所發出的暗器,並無二致,俱為黃磷硝石硫磺等爆炸燃燒物什所精製,如爆炸開來,威力可想而知。

老頭兒手法更不足此,一不做,二不休,即在暗器出手的同時,腳下一連幾式着力飛點,施展輕功「八步凌波」身法,唆……一縷飛煙般的輕功,直向中年婦人身前襲來。

旁觀各人看到這裏,俱都吃了一驚。

眼前高潮迭起,顯然大大出乎各人意外。

先者,即在尚昆陽那一天飛星暗器出手的一霎,對方婦人早已有了警覺,猛可里,她修長的身子微微向下矮了矮。

任何人都沒有感覺到,即在這婦人身子下蹲的一霎,發出了奇異的內家功力——那是一種怪乎其怪,玄乎其玄的內家氣功。氣機一經逼運而出,形成了一個丈許方圓的碩大氣罩,無影無形,卻有一股堅韌的彈性力道,這便是內家高手中所謂的「護身氣功」

了,卻又因為每人功力的不同,所表現的高低自然也就大有差異,眼前中年婦人所施展的這門護身氣功,卻是各人前所未見。

即在各人簡直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的當兒,那為數千百飛來的一天星光磷火,都格阻於那面無形的氣罩之外,像是猝然遭遇到一陣迎頭怪風,怒濤拍岸般,霍地一個倒卷,反向而回。

這麼一來,千手飛石尚昆陽自身反倒成了攻擊對象,更何況他奮身而前,不期然迎了個正著,一時間嚇了個魂飛魄散。所幸老頭兒一生浸淫於暗器,能發能收,手法確實高明,超人一等,眼前情形固是危急萬分,他卻也能有自救之道。

隨着他一式定步盤身,手裏的三角怪旗「劈啪」一聲迎向當前一天星光怒卷過去。

旗身上發出了巨大的迂迴內吸勁道,致使那看來散漫的一天星光磷火,有似狂猛噴泉般俱向旗身聚涌而至。話雖如此,終因勁道的驟猛,難以壓抑。

耳聽着「轟」的一聲大響,大片火光聳起,那一面拿在尚昆陽手裏的三角旗幟,一時竟為之燃燒了起來,流火飛星濺處,尚昆陽右手大袖亦為之殃及著起火來。

各人眼見如此一時驚心不已。

尚昆陽害人不成,自身反而受害,怪叫一聲,擲出了手裏燃燒的旗子,就勢一個打滾,把幾乎燃及身上的余火壓熄,好一陣子折騰,才算完全平息下來。

那一面丟出燃燒的旗子,也因為帥星斗及時警覺,上前踐踏,才致未釀成焚燒全林的禍害。這麼一來,自然使得敵方一面銳氣全失。

尤其是尚昆陽,當着己方帥星斗等二人面前,更感到灰頭土臉,面上無光,卻也因此使他警覺到對方敵人——那個中年婦人的功力強大,高不可測,再者不見機收手,往後丟臉更大。

火光在一度燃燒明亮之後,又復回到了先時的黑暗。所見的仍然還是那一盞黃光四溢的小巧金燈,一如原樣地高舉在中年婦人手裏,甚至她的臉也同剛才一般模樣,並不着絲毫表情,像是現場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尚昆陽由地上爬起來,遠遠向她打量著,甚久,才自慨然發出了一聲嘆息,抱拳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當今天下,能夠以護身真氣,擊退老夫這一手『星光燦爛』暗器手法的應該不出五人……足下莫非是人稱『冷玉仙子』的……」

驀地,帥星斗在一旁大咳了一聲,打斷了尚昆陽待要出口的話。

無如「冷玉仙子」這四個字卻已聽在了公子錦耳中,這使他為之怦然一驚。

被稱作「冷玉仙子」的中年婦人聆聽之下,臉上微微牽起一絲笑容,不慍不火地徐徐說道:「你認錯人了……」

話聲微頓,眼皮一轉,看向一旁驚愣的帥星斗以及那個背背雙拐面容枯瘦的老漢道:

「怎麼樣,帥令主,徐副座,你們也要試試么?」

背背雙拐的老漢,姓徐名鐵,人稱「風雷叟」一身內外功力,俱稱一流,早年在雲貴道上,堪稱黑道盟首,加入「鐵馬門」后,眼下屈居帥星斗之下,身當第四令副座之職——他久處黑道,見多識廣,先時尚還有些舉棋不定,猜不透對方婦人真實身份,尚昆陽這一提起,猝使他為之大吃了一驚,身邊帥星斗更是早已驚覺,不時以目光向他示意,警戒他不可妄動。

中年婦人說完話后,更不遲疑,手上金燈一轉,巧移蓮步,竟自款款向著一旁發愣的公子錦身邊走去。

公子錦呆了一呆,才自想起,當下抱拳一揖,礙及帥星斗一行在側,不便開口。

婦人身形站定,高舉着手裏金燈,在他臉上照了一照,緩緩道:「對不起,我迎客來遲,閣下受驚,現在可以同我一起去了。」

說話的當兒,四下里人影晃動,悆窣作響——公子錦移目四盼,才自覺出來人一行,包括尚昆陽、帥星斗、徐鐵等三人,甚至於先時部署在暗中之人,俱已悄悄撤退。悄悄而來,悄悄而去,一些兒也不著痕迹。

眼前中年婦人顯然已察知確實情況,才自會如此直言無諱,卻也解除了公子錦心裏一時之疑。

「這麼說,前輩是燕子姑娘的……令堂大人?」公子錦不勝驚奇地打量著對方。

婦人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只向他點點頭道:「我們走吧。」

隨即掉身而去。

她依然高高舉着手裏的那盞小巧金燈,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公子錦亦步亦趨地在她後面跟着。

燈光照處,附近數丈方圓,依稀可辨。

公子錦道:「要不是前輩及時仗義援手,今天晚上我真糟了。」

中年婦人說:「吉人自有天相。」回頭用燈光照着他說:「陸安難道事先沒告訴你,鐵馬門的人已經插手了這件事,要你特別提防?」

「那倒……沒有。」公子錦正色道:「我此行事關重要,並沒有對任何人提起。」

中年婦人笑了笑:「是么?別人不知倒也罷了,像陸老頭子那樣精明的人,能不知道?」

公子錦怔了一怔。

婦人說:「再說他徒兒不是跟你在一起么?」

這麼一提,公子錦才不禁為之恍然大悟,敢情徐小鶴此行亦非偶然,說不定正是為了保護自己,她師徒對自己真正是恩同再造了。

中年婦人早已運用敏稅感覺四下默察,確信敵人俱已撤離。

她說:「鐵馬門的人走了,你可以放心說話。」又說:「剛才情形,雖說有驚無恐,可卻是險得很,這一位帥令主最好說話,武功也差一點,要是換了『神眼木三』那可沒有這麼好說話了……」

說着,她深深地吸著氣,臉上顯示著微微苦笑。這個表情忽然提醒公子錦,讓他想到剛才他才聽說有關燕子姑娘母親生病的事……如果眼下這中年婦人真的是燕子姑娘的母親,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於是他忍不住問道:「前輩,你怎麼了?」

「沒什麼,」婦人苦笑着說:「老毛病了,我原以為已經好了,誰知秋天一到它就又犯了……幸虧,幸虧……要是剛才被他看見,恐怕就沒有這麼容易脫身離開了,真的好險。」

公子錦一驚:「要緊么?」

婦人搖搖頭說:「不礙事……」繼續前行。

走出了這片稀疏的林子,前面荒草蔓蕪,冷月稀星,頗見凄涼,遠遠看見茅屋數間,錯落在山勢不高的山窪子裏。

中年婦人繼續前行,看似緩慢,其實步履輕靈,這種運用內家真氣的步法,正是輕功一流境界,外表看起來從容舒徐,不緩不疾,其實腳程極健,一般人萬萬追趕不上。

公子錦一面運功跟隨,心裏不禁想到方才尚昆陽嘴裏提起的那個人——冷玉仙子。

這個人,他很早很早就聽師父談起過,被譽為當今宇內碩果僅存、最稱傑出的七名高人之一。

在他印象里,這個人歲數應該很大了,何以看起來並不甚老,還這麼年輕?

思念中,已來到當前山根。

竹籬邊,黃花開得好茂盛,夜色里亦可辨見,婦人站住腳步,回頭向公子錦道:

「小燕兒等着我們哩——」

話聲才歇,柴門吱呀一聲敞開來,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已邁門出現,沖着婦人叫了聲:「娘——」又說:「你們來了,我好急,正要往江邊接你們去呢。」

眼波一轉,看向公子錦,襝衽說道:「這是公……先生了?」

公子錦自報姓名:「公子錦——姑娘便是燕子——小姐?失禮了。」

大姑娘說:「不敢當,外頭涼,咱們裏面說話去——」

裏面倒也寬敞。堂屋裏擺設雖不華麗卻很雅,木製的幾把椅子,還有一張竹子的躺椅,矮几上置著一張七弦琴,看上去款式特別,像是件古物。

燕子姑娘走過去把燈撥亮了,屋裏搖晃起幢幢人影,一條大黃狗由牆角爬起來,走向來客,燕子姑娘用手指了一指門外說:「到外面看門去。」大黃狗也真聽話,一聲不吭地就出去了。

婦人說:「有它在外面看着,一裏外有人來它都知道。」

公子錦告了擾,在椅子上坐下,再看這位「燕子」姑娘——嘿!可真是好標緻窈窕個姑娘,長身玉立,細腰豐臀,臉上眉目舒朗,不帶一些兒小家子氣,神清質爽,倒似有幾分俠女氣質。

公子錦心裏動了一動,不需多言,已可斷定這位姑娘大非凡女,必然也和自己一般屬於同路之人,不折不扣是個出身「劍門」之女,一時不自禁對她生出了幾許敬意。

「我怎麼跟你說的?」中年婦人對燕子姑娘說:「鐵馬門的人來了。」

燕子姑娘一驚道:「真的?您是說雲飄飄……」

婦人冷冷說道:「雲飄飄當然不會輕易露面,只見着了帥星斗,被我嚇唬跑了,當然他們不死心……還會再來的,這件事你們要特別小心——」

燕子姑娘擔心地道:「難道他們已經知道三太子的下落了?」

婦人搖搖頭:「這一點還不致於,否則又何必還盯着他?」轉向公子錦道:「你此行可要千萬小心了,我想雲飄飄還不會出面,桑老二人也有幾分義氣,最頭疼的就是那個叫『神眼木三』的人,這個人武功既高,人又陰狠,六親不認,唯利是圖……我如果身上利落,諒他還不敢跟我作對,可是我眼下卻又病著……如果被他知道,難保不會興風作浪,這一點,燕兒,你也要特別注意。」

燕子姑娘點頭說:「您放心吧,神眼木三這個人我知道,他要是敢……」

還要說下去,卻被婦人冷竣的目光止住,隨即改顏笑道:「您放心——我會特別小心就是了,您的葯熬好了,在後面灶上,您該歇著了。」

中年婦人笑了笑,站起來道:「怎麼,還嫌我礙你們的事?好吧,到時候你別求我就是了。」

公子錦忙站起來:「前輩別走,正要向您請教。」

婦人一笑說:「算了,你的事我都清楚,這件事我也幫不上大忙,問她吧,她能助你一臂之力。」

說完轉身自去。

公子錦欠身施禮,隨即落座。

燕子姑娘皺眉道:「我娘的病犯了,以她老人家的內功,雖可無事,可是病發時的痛苦,卻是一般人萬萬挺受不住的,也真難為她了……」

說話的當兒,即聽得由後面傳過來一陣微微呻吟聲,立時使人聯想到那聲音必是婦人所發,以中年婦人那等武功造詣之人,竟然無能抑止住病發之時的疼痛,竟自發出了呻吟,可以想知該是何等一番椎心碎骨滋味?令人油然大生同情——公子錦隨即明白過來,何以燕子姑娘忽然要母親離開,原來病發有自,每日似有定時,真正匪夷所思,該是前所未聞的一種怪疾了。

所幸,那呻吟聲很快的即行止住,公子錦固是心涉同情,終因彼此初見,不便刺探,只以奇怪同情的目光看向對方姑娘。

燕子姑娘苦笑了一下,訥訥道:「我從小隨義母長大,雖不是我的親生母親,要說到恩情,可比我親生的娘更大,更疼我。」

公子錦這才明白,點了一下頭。

姑娘又說:「她老人家一身武功造詣,當今天下罕見,卻因為這樣為她招惹了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因而五年前在四川青城山的一次聚會裏,被人暗算……誤飲了毒酒,傷到了她十二經脈中,最要緊的一條脈絡,這個人不愧是用毒的高手,竟然事先查知我娘練功的路數與習慣,這樣一來,我娘在返回用功驅毒之際,第二次又中了他的計謀,才自感染上當今人世絕無僅有的怪病……」

「啊……」

公子錦豈止是同情,簡直驚惶失措了。

燕子姑娘微微一笑:「所幸她老人家一身內功已至爐火純青地步,在發覺不妙之後,還能運用奇功把身上的毒,全部驅除乾淨,可是卻因毒氣攻心,與那條先前受傷的經絡互為表裏,這個病根兒,一直都去不掉,原以為已經好了,誰知前幾天立秋一到,又發作了,真叫人懸心……」

「這……」公子錦道:「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請人醫治?那江南神醫陸安……」

「我們認識。」燕子姑娘說:「就是為了他,我們才搬來這裏,陸先生醫術高明,舉世無雙,可是這種病,他老人家也自承生平僅見,不過,我娘說幸虧是遇見他……要不然情況更糟。」

公子錦又點點頭,心裏甚是欣慰,卻也不無驚訝,原來這些奇人異士,彼此之間表面上各處東西,暗地裏卻血脈相通,除去私人間的友情酬酥之外,更都像肩負着一項神聖「反清復明」的大業使命,以此牽連,共纖俠義,實在令人欽佩。

燕子姑娘說:「公兄這一次來,我在二十天以前,已由麻四叔邊得到了指示,正等着你呢。」

公子錦點頭道:「麻四先生現在人在哪裏?這一趟要不是他老人家暗中幫忙,引開了神眼木三,結果如何還真難料,我自出發以來,已有七八個月沒見着他老人家了。」

「別慌!」燕子姑娘微笑道:「他這個人一向就是這樣,你想見他,急死了也見不著,他要想見你,可是說來就來,天南堡的人不都是這樣嗎,包括公兄你,不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嗎?」

公子錦笑道:「誇獎,誇獎,我哪裏敢當,比起這幾位,我差得太遠了……」

「那也不一定,」燕子姑娘笑說:「公兄你在南京辦的那幾件事,還不夠露臉的?

我聽着佩服極了,麻四叔一直誇你說是可造之材,我娘也說想見你,這一次她更抱病去江邊接你,不惜親自現身驚退了鐵馬門的人,你的面子可真不小哩。」

「慚愧……」公子錦抱拳說:「你這麼一說,我就更不好意思了。」

燕子姑娘發出了清脆的笑聲,又道:「無論如何這一趟你是主角,我們這些人,包括麻四叔在內,都是配角,要配合你把事情完成,公兄請不要客氣,有什麼事你就直接吩咐吧。」

一番對答之後,越見這位燕子姑娘秀外慧中,聰明伶俐,若是再加上過人的機智武功,便真正才堪大用。

幾隻飛蛾在燈前繞來繞去,燕子姑娘信手拿起一隻燈簽,隨便點了幾點,俱已墜落地上,手法之快速利落,大非尋常,看在公子錦眼裏,實已一目了然,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必定有非常身手。

稍稍尋思之後,公子錦道:「四先生傳話要我來此見你,想是由姑娘安排,才能得見太子?」

——便是傳說中的那位神秘人物「三太子」了,傳說這位太子便是當年李自成攻破北京,走逃遺失至今下落不明的「永王」朱慈炯了,當年城破臨危出走時,年僅十三歲,如果他果真還活着,今年已是年過三旬,應是個中年人了。

燕子姑娘站起來走向門邊,向外張望了一下。

公子錦同時也似覺出些異狀,感覺著外面冷月稀星之下,似有人影一閃。

「啊——有人。」

「不要緊!是我娘……」燕子姑娘含笑說:「這麼晚了,她還出去,說是不放心鐵馬門中的人,暗中在替我們小心着呢……」

公子錦感慨道:「可是她身上的病……」

「不礙事。」燕子姑娘說:「剛才我不是說了吧,怪病吧,來得快去得也快,不要緊,現在我們更可以放心地談論一切了。」

公子錦道:「我最想知道的是三太子現在哪裏?天南堡有一封承自延平郡王的密札……」

「這我都知道……」燕子姑娘稍稍凝思,點頭道:「明天我銷假回到八音畫航上班,三天以後,也就是十二號,我在船上等你,你來看我,我會告訴你一切。」

公子錦點點頭,忽然一驚道:「糟了。」

「怎麼?」

「噯!」公子錦嘆了一聲,忽然站起來道:「我來得匆忙,竟忘了那一位管事先生了。」

公子錦跌足道:「他受傷倒地,生死不明,大概還在河邊——」

燕子姑娘微微一驚說:「怎麼回事?你別急,慢慢說。」

公子錦不及多說,待將外出,院外傳來聲音道:「別擔心,沒事情了。」

一個窈窕的身影,驀地現身門外,隨即款款步入。正是燕子姑娘義母——中年婦人去而復還。

來無影,去無蹤,這婦人真有鬼神不測之妙。

公子錦忙即欠身施禮道:「前輩偏累了,這是從哪裏回來?」

燕子姑娘說:「那還用問,準是去救楊管事了。是不是,娘?」

「就你聰明。」婦人側身落座,看向公子錦道:「你放心,那位管事的傷不要緊,我己為他服下了靈藥,用真氣和血打通了經脈關竅,招呼了一條小船,送他回家去了。」

燕子姑娘「哼」了一聲,笑笑道:「這個人一天到晚在女人堆里打轉,乾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今天活該他受罪,也是他的報應。」

婦人點點頭說:「話雖如此,他對我們母女卻很照顧,要不看在這一點份上,我懶得管他,剛才他還有些神智不清,等回家醒過來以後,一定嚇壞了,問起你的時候,就說是公先生救的,別的什麼也不多說就是了。」

公子錦近看婦人,越覺神氣內斂,尤其是一雙眼睛,光華內蘊,顧盼間每有奪人之勢,他已略有測知,眼下不敢造次,當下恭敬見禮,請示對方真實姓名身份。

燕子姑娘在一旁笑而不言,只把眼睛瞟向婦人,倒要看看她如何作答。

中年婦人聆聽之下,並無怪罪,淡淡一笑道:「我以為你早已知道我是誰了,還用我再說一遍?」

公子錦訥訥道:「這麼說,您真是人稱『冷玉仙子』丁……前輩了?」

燕子姑娘「哧——」地一笑說:「還真被你猜着了,咦——我娘早已不出江湖,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你怎麼會知道的?」

被稱為『冷玉仙子』的中年婦人,頗似有所傷感地微微點頭道:「燕兒說得不錯,這些年我早已不再出現江湖,就是以往知道的人也是不多,我就是丁雲裳,這個名字今天還知道的人,可是少之又少了!」

公子錦頓時臉現尊敬,欽佩地向對方深深打了一躬:「丁仙子大名,我早就聽師父提起過,更知道前輩是當今天下,武功最稱傑出的『海內七隱』之一,今夜何其榮幸,竟然見着您……」一時間,他臉上充滿了激動的欣悅,顯然情發於衷。

丁雲裳微微一笑,眼角帶出了隱隱皺紋,淡淡地說道:「別信這些鬼話,什麼『海內七隱』無非是一些無聊的武林中人吃飽了飯沒事幹,胡亂瞎編出來的,其實天下至大,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比我們七個本事大的人多啦,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罷了!」

輕輕嘆了口氣,她頗似有感傷地接下去道:「就是這『海內七隱』四個字把我害苦了,讓我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一些自認了不起的人不服氣,偏要找到我,要斗一斗我……

唉,這幾十年來,我被這些人都欺侮怕了,到處躲,到處藏……」

燕子姑娘嘻嘻一笑說:「藏來藏去到這裏來了,倒是這兩年還像好一點……」

看着公子錦,丁雲裳仍有感傷地說:「有句話說『大隱於市』,有時候藏身在人最多的地方反而最安全,這句話還真有點道理,比較起來,還真是這兩年的日子比較平靜,不過——」

苦笑了一下,她接下去又道:「……這番平靜生活,到今天為止,應該是結束了……

今天鐵馬門的人認出了我,以後便萬萬不會再有平靜生活了!」

公子錦愧疚道:「這都是因為我。」

「也不盡然是因為你!」丁雲裳淡淡笑道:「我略通易理命數……是時候了,就不是你這件事也會別有牽連,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

公子錦問:「這麼說,前輩莫非與鐵馬門的人有過怨仇?為什麼他們要與您為敵?」

「沒有過結……」丁雲裳臉上帶着微笑:「我這個人一輩子都不會與人家結仇,就拿剛才的事來說吧,你也看見了,他雖對我施展卑劣手段,可是我並沒有以同樣手段對付他們,我甚至於沒有還手……你問我有沒有跟鐵馬門的人結過仇?我告訴你不但沒有仇,而且還有過恩,這一點雲飄飄心裏最清楚……」

「雲飄飄?」公子錦心裏一驚道:「您是說,鐵馬門的總令主?」

燕子姑娘「哧」地一笑,白了他一眼,那樣子像是說「那還用說。」

公子錦接道:「聽說這個女人——」

話還沒說完,燕子姑娘又笑了,一面笑一面看向丁雲裳,想要她提出糾正。

「難道不是……」公子錦訥訥道:「雲飄飄這個女人——」

燕子姑娘嘻嘻的又笑了,不好意思地忍住,反問公子錦道:「你見過他?」

「沒有……」

「這……」公子錦怔了一怔:「誰都……知道她……難道不是?」

「他是個男的。」燕子姑娘說,睜大了眼睛,諱莫如深地向對方看着。

公子錦怔住了,就從他有記憶開始,在談論著這個武林黑道魁首時,就從來也沒有獲知過一個真正的定論——即這個人——「雲飄飄」他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這個懸疑,不僅僅是外人,甚而就連『鐵馬門』本門中人,除了幾個首要領導之外,也都弄不清楚,而這幾個首要領導,卻又基於一項神秘的本門契約,無論如何也不會出口吐實,如此一來就更助長了雲飄飄其人的神秘莫測,似乎如此一來,也正合乎了「鐵馬門」的用心,公子錦之所以認定雲飄飄是個女人,其來有自,甚而築因於他本人的「親眼」所見——這又該怎麼說呢?

壓制着心裏極度的費解、好奇,公子錦轉向丁雲裳望去,希望由她嘴裏得到證實。

「他的確是個男人。」丁雲裳也這麼說。

「可是,我曾親眼見過……」

公子錦臉上顯示著一片茫然……事緣三年前的一個秋天早晨,在閩省武夷山,一個前明忠烈策劃抗清復明的聚會上,那一次聚結,可真是風雲險惡,非但清廷大內鷹犬暗中雲集,企圖一舉把這些前明遺孽剷除乾淨,江湖上黑白兩道亦各有異圖,公子錦一面的「天南堡」不用說為維護正義一面,肩負着此一番盛會的正面主力,既要對付那朝廷大內鷹犬,更要防患江湖武林的苦幹不肖意圖:「鐵馬門」便是他們假設中的最大敵人,出乎意外的,那一次「鐵馬門」的人並不曾捲入,令人不可置信的是那一位「鐵馬門」

的總令主雲飄飄,戲劇性的臨終一現,反倒幫了「天南堡」的大忙,擊退了清廷大內高手的主力人物——「十三飛鷹」。

就是那一次,在天南堡的七大高手與清廷大內十三飛鷹對峙不下的緊要關頭,雲飄飄突如其來的戲劇一現,以其神妙罕世身手,居高而下,臨空一擊,打敗了十三飛鷹中的主力人物「翻天鷂子」唐飛羽,使之負傷鎩羽而遁,遂使十三飛鷹的此一行動徹底瓦解,雲飄飄乃在眾家英豪面前,留下了生平未有美名,他的傳奇生涯,更令人撲朔迷離,毀譽不一。

重點在於,那一次雲飄飄的現身,分明是女兒之身。

公子錦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憶起她那臨空一躍的奇妙美姿,長發飛舞,綵衣飄飄,一如天際雲霞,七彩飛鳳,而身段之綽約翩躚,玉容之若即若現,即使置身坤道亦是罕見美姿,更逞論糾糾氣慨的丈夫行列了。

是以「雲飄飄」是女人的認定,便在此一盛會之後,在武林高層人中間,甚囂塵上地秘密傳開了,也在公子錦心裏深深地留下了記憶……

雲飄飄真是一個男人?

「冷玉仙子」丁雲裳一語釋疑說:「他的的確確是個男人,但是,多數時候他卻喜歡以女人的姿態出現,你說你見過他,是不是指的武夷山的那一次?」

公子錦點頭稱是,對於丁雲裳的凡事料定、未卜先知着實佩服。

「那就對了。」丁雲裳說:「那一次他是以女人姿態出現的,還有的時候,他喜歡喬裝成一個老人,所以雲貴川藏一帶的武林中朋友,又多盛傳他是一個老人,這就更加添了他的神秘性了。」

公子錦原已有告辭之意,聽到這裏竟是走不動了,實在是這個人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不由不一探究竟。

太多的「為什麼?」等待着丁雲裳的解答。

「你覺得奇怪么?」丁雲裳說:「其實這個人風度翩翩,雖然年華老大,由於他保養得體,看上去一點也不老……還有一點,這個人天生沒有鬍子,也許就是這個原因,觸發了他常常喜歡去喬扮一個女人的用心……」

太奇妙了。

丁雲裳說:「他武功高強,更因為早年隨師練功,出身崆峒、無極二門,這兩派的武功都以高異著稱,難得他質稟過人,年紀輕輕即學兼二家之長,后經他獨立見解,發展出獨樹一幟的『七隨』身法,這門功夫太奇特了,因以奠定了他今日領袖黑道武林的基礎。」

公子錦道:「太可惜了,其實以他如此高深功力成就,大可行俠仗義,有一番轟轟烈烈作為,又何故自暴自棄,廁身黑道,未免令人不解……」

丁雲裳微微一笑:「人各有志,每個人的性情想法,以及對人生的抱負都不一樣,你認為行俠仗義,大丈夫當如是,別人的看法並不一定,雲飄飄這個人更不這麼認為。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觀察他,他這個人野心極大,行為乖張到了極點,常常做些令別人莫名其妙的事,至於是非好壞,在他那裏可就是一千個說不清楚了。」

公子錦道:「您這麼說,這個人豈不是不分善惡好歹了?」

丁雲裳道:「那要看怎麼說了,總之他自有他的一套處世之道,這一點日後你就會體驗到……鐵馬門在武林中雖然夙評不好,卻也不曾有過大惡,這一次的事情,鐵馬門的介入,不問可知他們為的是什麼了。」

「為什麼?」公子錦問。

「錢!」丁雲裳冷冷說道:「除了錢,再沒有別的事情吸引得了他。」

「錢?」公子錦不勝驚訝地道:「什麼錢?難道他也相信外面傳說的那些話?說是有大批寶藏……」

「難道不是真的?」

「……」公子錦真的怔住了。

平心而論,有關這批寶藏的傳說,他還真不知情。蓋因為天南堡行事,極是謹慎,且是各有專司,設非負責承辦,負有任務,誰也不知道,公子錦即使與此有關,在指令未下達之前,仍然是昧於無知。是以聆聽之下,一時無言置答。

丁雲裳見他模樣,心裏也就明了。

「這也難怪,你們天南堡最喜故作神秘,這件事外面都已傳開,你這當事人竟然還蒙在鼓裏,不過,我想,你也就要知道了……」

燕子姑娘驚訝地道:「這麼說,這個老怪物這一次一定會出來了。」

「也不一定……」丁雲裳說:「我知道『神眼木三』已經來了,這個人相當厲害,手狠心毒,雲飄飄對於他是十分器重的,我看這次劫寶的事,多半由他負全責指揮一切。」

「可是我們這邊的人更多。」燕子姑娘說:「更何況他們已經知道您老人家在這裏,神眼木三他難道敢跟您公然為敵?我看他還沒有這個膽子。」

丁雲裳冷冷說:「那你是太小看他了。」

說着她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原來是無意插手管這件閑事的,而由於你的介入……

使我終不能置身事外,現在再想抽身也已無及,只希望雲飄飄能即時覺悟,懸崖勒馬……

要不然……一場火併之下,可真是不堪設想……」

燕子姑娘說:「娘,外面曾傳說,雲飄飄一生最忌諱三個人,好像您是其中之一,可是真的?又為了什麼?」

丁雲裳微微一笑,搖搖頭道:「真不知道這些謠言傳說是怎麼來的。就像剛才他說的什麼『海內七隱』一樣,讓人無從追溯,漫無邊際……」

「那麼,為什麼有一次您告訴我說,就是因為您在岳陽,所以鐵馬門的勢力,永遠也不會伸向三湘——嗯!這可是您親口告訴我的!還想賴?」

燕子姑娘得意的地把這位「義母」看着。她們之間顯得這麼隨和融洽,旁觀的公子錦好生羨煞。

「你這孩子……」丁雲裳向一旁的公子錦看了一眼,微似臉紅地含笑道:「別聽她胡說,我真要有這麼大的威風就好了……我看天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

公子錦這才記起,匆匆站起告辭。

丁雲裳轉向燕子姑娘道:「你就送你公大哥一程吧,記住,不管中途發現了什麼,都不許你惹事,記住了。」

燕子姑娘笑應了一聲,便與公子錦步出草舍。

夜風瑟瑟,外面竟然有了點兒寒意,月色下所見清晰,尤其是遠處江水,一瀉如箭,亮如匹練。大地沉寂,萬籟無聲,偶然傳過來幾聲夜犬的氏吠,聲如狼嚎,更增加了夜的陰森與神秘。

二人並肩月下,連燈籠也沒有——卻是燕子姑娘身上的一襲薄緞長帔,在月色里閃爍有光,襯着她亭亭玉立的身材,真有「仙女」的神采,二人比肩漫步,直似有出塵之感。眼前一片竹影婆娑,公子錦站住抱拳道:「不勞姑娘多送,這就告辭了。」

燕子姑娘嬌哼一聲,站住道:「你怎麼走?山路不通,只有水路,這麼晚了,你到哪裏雇船去?」

公子錦怔了一怔:「那……」

「所以你就跟我走。」燕子姑娘近瞧着他道:「以後咱們少不了還要多聯繫,你就別客氣啦。」

公子錦抱拳說:「那就有僭了,只是又到哪裏雇船去?」

「雇什麼船?咱們自己就有。」

說時她身子微偏,即閃身竹林。隨即像她義母丁雲裳那般施展出上乘輕功,踩步雲朵樣地快速輕飄,直向江邊行進。

公子錦亦即施展出師授「陸地飛騰」之術,乃與燕子姑娘同行並進,看似不疾不徐,仍能比肩共話。

「你的輕功不錯!」燕子姑娘眼角睨着他說:「麻四叔說你的功夫比我強,看來像是不假,不過……找一天咱們過過手,看看到底誰行。」

公子錦謙虛笑道:「我哪裏是姑娘的對手,你就別讓我出醜丟臉吧。」

忽然,燕子姑娘停下了腳步,打量着他「哼」了一聲,臉上似笑又嗔——

「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越叫你不客氣,你越謙虛,怎麼着,以為這樣,我就會饒了你不成?」

公子錦嘻笑道:「不敢!」

話聲出口,心裏已有了預感,怕是對方要向自己出手。果然不錯,一念未已,燕子姑娘已嬌笑道:「看打!」

她身子驀地向前一欺,右手駢中食二指,直向著他前胸點來,果然是大家出手,指尖未及,先就有一股尖銳指風,劍也似的鋒利,直刺而前。

公子錦心中有備,凹腹吸胸的向後一收,恰到好處地便自消除了對方指尖上凌人的氣機,緊接着身形一轉,已飄身三尺以外,動靜舒徐,一些兒也不著搏鬥氣息,即所謂「雷霆萬鈞,冰雪一片」儼然莫測高深,誠然大家身手了。

燕子姑娘肩勢一沉,原待趁勢而前,忽然卻又收住身子,微微笑道:「很高明,看來麻四叔的話不錯,果然不尋常,今天晚上不是時候,等這件事情辦完了以後,我們再比比,咱們走吧。」

公子錦抱拳一笑,也不多說。

二人繼續前行。

「有句話向姑娘當面請教……」公子錦說:「燕子姑娘——這稱呼只是你的藝名,而你的本來姓氏……」

「我姓杜——杜鵑花的杜,名字嗎——暫時賣個關子,先不告訴你……」

說着她站下來,偏過臉打量著公子錦,月色疏影里,無限嬌媚美麗。

她說:「我知道你心裏有很多謎,像是我的來歷呀,為什麼會在船上賣唱啦……等等,是不是?其實……每一個認識我的人,都想知道……」

公子錦搖搖頭說:「姑娘錯了,我可沒有這個念頭,事實上,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已經說明了你目前工作的重要,這也應該就是你為什麼要委屈賣唱的理由,別的我也不想多問……這就夠了。」

燕子姑娘笑着點頭道:「你這個人……倒是真的引起了我的興趣,以後倒要好好認識你一下……唷……可是真不早了,我們走吧。」

說着左右顧盼了一下,識定一個方向快速奔去,她輕功既佳,倏起倏落,一霎間已來到一處所在——月色里但見這附近雜草蔓生,淙淙流水聲直充耳鼓,其時已來到江邊。

燕子姑娘縱身一處,舉腳踢了一下道:「喏,船在這裏。」

雜草叢中露出船底一脊,敢情這裏面藏有一隻小船。

公子錦縱身面前道:「我來。」隨即輕而易舉把小船舉起當空。

那是一艘兩頭翹起的蚱蜢小舟,舟身既窄,看起來頂多能擠下三個人,再多可就不行了。

舟身極輕,連同置於舟內的雙槳,攜行起來俱稱輕便,好在江邊就在眼前不遠。

把小船放在水邊,燕子姑娘笑說:「抓緊著點兒,小心被水沖跑了,這船只有我能使,換上你可就不靈了,上來吧!」

說完,蓮足輕點,已踩上船頭,姿態絕妙,一如月下仙子。

公子錦點頭道:「那就偏勞了。」

當下提定真氣,隨即登舟坐好,小船打了個轉兒,順流而下。

燕子姑娘緊挨着公子錦坐好,拿起一隻長槳說:「划船好像繡花,要手下輕靈!」

略略一點,船頭即朝左側,再一點即歸向中流。看得公子錦好生欽佩,不禁一時手癢,也學樣插槳水中。

卻不知這看來極容易的事情,偏偏也出差錯,只聽得轟隆一聲,小小船身就像是觸到了礁石一般,一聲大震之後,向右一偏,幾乎為之傾翻。

公子錦「啊!」了一聲,嚇了一大跳。所幸一旁的燕子姑娘眼明手快,即時掄起槳一偏一正,劈啪兩聲,即行把船穩住。

卻是先時那一震餘威未了,激蕩起一片水花,弄了二人滿身滿臉都是。

公子錦「哈哈!」笑了兩聲,轉向燕子姑娘抱拳道:「佩服——這又是怎麼回事?」

燕子姑娘一手拿槳,一手在臉上揩拭,笑向公子錦嗔道:「還說呢,差一點翻了船,我不是跟你說了吧,這船只有我一個人使得,別人無論你功夫再好,也休能划動,你不信,現在可好……真是……咱們都成了落湯雞了!」說時忍不住自己也笑了起來。

公子錦擦著臉上的水,再看燕子姑娘比自己更狼狽,頭髮都濕了,一時好生過意不去,想要幫對方擦拭,卻又不便。

好在對方姑娘並不介意,反倒笑得開心,一面偏過身子,把一頭被水打濕的長發,像擰手巾把兒那樣地擰水。

「還真涼快……好舒服……」她說:「真恨不能跳下去洗個痛快,那才過癮。」

公子錦自己也童心未渦,燕子姑娘這番話亦說明她的稚氣未褪,一霎間倒像是回到了童年孩提歲月,一番說笑無形中拉近了彼此距離,倒像是多年老友重逢,語多投緣。

「怪事!」公子錦不解道:「我從小就喜歡划船,這船上你弄了些什麼手腳?怎麼會這麼奇怪……」

燕子姑娘被逗得笑了起來。

「當然啦——不弄點手腳還行?」她笑得好開心:「你知道吧,這船只有我能用,要不然我豈敢隨便放在江邊?過去曾有兩次被人偷去了,結果偷船的人差一點被淹死,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偷了。其實只是一點小技巧,學會了就很簡單,住在這個地方,自己要沒有一條船,行動起來就太不方便了。」

江面上黑漆漆一片,所幸明月如霜,照得沿江兩岸景緻如畫,雖不若白晝之清晰,卻也依稀可辨。

船行甚速,漸漸來到了人口密集的市鎮,只見沿江兩岸,舟舶雲集,看看已到了江都地面。

燕子姑娘對這裏甚是熟悉,略一顧盼,即行操槳引舟側岸,穿過了一道細窄的支流,把小船靠向一處寧靜的岸邊。月白風清,四野蕭然。

「好了!」她說:「咱們就在這裏分手吧……」

公子錦縱身上岸,旋即回身抱拳,燕子姑娘打量着他,狀似依依,忽然一笑,雙槳輕運,已掉過了船身。

「別忘了咱們的約會,我走了。」

話聲甫落,小船已快速前馳,在她雙臂內力運使之下,箭矢也似地已隱向前道無盡煙波浩渺之中。

公子錦轉向客房,時已午夜。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運施輕功由敞開着的窗戶潛身而入。

晃亮了火摺子,點亮了燈。

燈光一亮,嘿!一個人坐在那裏。

公子錦嚇了一跳,事出突然,一時幾乎呆住了,半天才後退了一步,冷竣地問了聲:

「誰?」

那人原是背朝着他,矮矮瘦瘦的個頭,頭上蓄著的短髮多已花白,一身灰布短衣褂,看上去毫不起眼。

隨着公子錦的一聲喝問之後,他才緩緩轉過身來:「少俠別來無恙,我等你有一會兒啦。」

瘦削的一張黃臉,眉成一字——好奇怪的樣子。

「啊——」公子錦這才認出他來:「四先生是你呀!」

那人嘿嘿一笑,拱了拱手,露出一嘴雪白的牙,低着聲音道:「嶺南一別,總有年把子沒見了。」指了一下身邊:「坐下說話。」

原來這人就是他們所說「麻四先生」——一個久歷江湖的風塵俠隱。

此人廁身「天南堡」有年,從事反清復明工作不遺餘力,由於其行蹤飄忽不定,來去無蹤,武功高不可測,人既矮小,武林中乃送了他一個「矮崑崙」的外號。

眼下不請自來,自非尋常。

「你老人家怎麼忽然來啦?」

公子錦戒心既去,一時滿面春風。此時此刻他真巴不得有人能來為自己分擔一下眼前重任,且是許多事都沒有交侍,眼前一頭霧水,麻四先生的忽然出現,料必有所指點,乃能使他茅塞頓開。

「我原本不打算今夜見你,可是偏偏丁仙子提前出現與你見了面,小燕的嘴又快,有些事說出來你還未必清楚……而且如今……」

話聲甚是難懂,濃重的贛省口音。標準的一個江西老表——九江佬。

頓了頓,他把桌上的一杯涼茶,仰頭一飲而盡,抹抹嘴唇,繼續又道:「這兩天風聲很緊,鐵馬門的木老三已是極不易招惹,丁仙子這一出現,等於逼着他叫上了陣,這件事很棘手……另外小孤山的謝老頭也來湊熱鬧,還有盧九太婆……嘿嘿……都來了,來就來吧,看來往後幾天還有更多人來,十足的一場武林大會串,我原本不想要你先知道,現在看來只好提前告訴你了,大概這件事你多少聽說過了。」

公子錦說:「前輩說的是關於寶藏的那件事?」

「你果然聽說了。」麻四先生點頭道:「不錯,就是這件事。」

「這麼看來,果然是真的了。」

公子錦喃喃地說着,心裏仍不禁充滿了迷惑,到底是這件事過於離奇,前此未聞而令人不着邊際,無如,麻四先生既然也這麼說,甚至先前丁仙子也曾提到,看來這件事是千真萬確,而非一般的道聽途說了。

麻四先生冷冷一笑:「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知道,除了當事人之外,只有一個人能夠證實!」

「這……」

「也只有這個人才知道。」麻四先生冷笑了一聲:「所以……這個人便成為各方所重視的唯一目標。」

公子錦激動道:「這人是誰?」

「你要知道他是誰?」麻四先生嘿嘿笑了兩聲,銳利的眼光像是兩把劍,直盯向對方:「問得好——告訴你吧,這個人就是你。」

「我?」

公子錦簡直要跳了起來。

「我——」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是我!我能證實?我能證實些什麼?」

「當然,現在你的確不能證實些什麼。」麻四先生微微笑道:「可是馬上你就能證實,非但如此,很可能你還會成為這批寶藏的一個關鍵性人物。」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公子錦簡直被他弄糊塗了。

「小夥子坐下來,坐下來……」麻四先生神秘地笑道:「坐下來聽我一說你就明白了。」

坐下來之後,公子錦仍然是一頭霧水。

麻四先生說:「你不是馬上就要去見三太子嗎?」

公子錦點點頭。

「這件事一俟你見過三太子之後就完全明白了。」麻四先生說:「剛才我說的當事者,就是三太子,除了他以外,目前沒有一個人知道實情,你是唯一的一個例外,所以你應該知道,在這件事情上你的重要性……」

「可是……我現在卻一無所知。」公子錦實在忍不住心裏的好奇:「為什麼選上了我?三太子為什麼要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告訴我知道?」

「這就是現在我要告訴你的。」麻四先生哼了一聲:「天南堡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你當然不是偶然的,你知道為什麼嗎?」

公子錦當然不知道,便又搖了一下頭。

「第一,當然是你的人品武功,值得信賴,這一點是最重要的,第二,這件事卻要朔源令尊公總兵的頭上了,這件事,知道的人極少極少。」

「先父?這又和他老人家有什麼關係?」——公子錦又加深了一層糊塗。

「你父親才是這件事最關鍵的人。」麻四先生說:「告訴你吧,當年先帝在城破之先,確曾搜羅宮中庫存所有,並把自己生平積蓄,悉數都由專人秘密運到了福建漳州,交由令尊保管,令尊在故世之前,為示公允,由天南堡召集天下英豪,秘密會商結果,將這一筆為數甚巨的現銀分成了兩份,一份送交給台灣的延平郡王鄭成功,另一份即交給了天南堡,保留至今——」

「啊——」公子錦才似為之恍然大悟。

麻四先生嘿嘿笑道:「當然,這筆龐大數目現銀、珠寶,天南堡是無權動用的,只不過是負責保管而已,保管的目的,是在一個適當時候,按照當年先帝的心愿,交由其子用以匡複大業而用——」

頓了一下,他繼續接道:「若是按照當年先帝的意思,這些錢財,悉數俱應交給太子……在先帝當日的想像中,明皇還有半壁江山,太子和永定二王一經逃出,其勢將是大有可為,哪裏知道,事實情況卻是大謬不然,太子和定王不旋踵間俱遭擒殺,若不是葉侍衛的機警智勇,怕是連永王也落在了他們手裏……」

公子錦點頭道:「這事情我知道,當年的永王,便是今天所謂的三太子,皇天有眼,讓他還活着,真是太令人振奮了。」

「對了!」麻四先生說:「三太子不僅如今健在,尤其可貴的是,他還在一直為着匡複明室大業而努力,看看時機成熟,天南堡於是打算把這筆令尊留交的錢財,物歸原主交給三太子本人,這便是你此行的主要目的。」

公子錦緩緩吁了一口長氣,點頭道:「我明白了……可是……」

「事情千頭萬緒,牽涉既多,當然不會這麼簡單……」麻四先生冷冷笑道:「風聲微啟,江湖上已是草木皆兵。天南堡責任重大,當然不敢掉以輕心,為了保護這批錢財不致落入外人之手,已是全力以赴,既要安全完成任務,又不欲打草驚蛇,實在是難上加難,儘管如此,還是驚動了那一個我們最怕的魔頭……以後的事,還真難說……」

公子錦訥訥道:「前輩指的是鐵馬門的頭子云飄飄?」

麻四先生哼了一聲:「那還用說?當今天底下,還有誰比他更難纏?」

「不過,丁仙子的出現,總能給他一點約束吧。」公子錦道:「難道他連丁仙子的賬也不買?」

「哼——他誰的賬也不買。」麻四先生說:「更何況這位老姐子如今玉體欠安,他們之間過去的一段恩恩怨怨,江湖上傳說紛紛,誰也弄不清……」

說到這裏他「哧!」了一聲,打量著公子錦道:「你還年輕,當然不明白當年的那些事情傳說。」

「什麼事情?什麼傳說?」

「那是……」麻四先生「唉!」地嘆了一聲,搖搖頭道:「說不清……說不清,算啦……」

公子錦心裏一怔,道:「難道丁仙子云飄飄之間……」

「這事難說……難說得很……」麻四先生皺着眉,伸手搔了一下花白短髮:「這話要讓她聽見,非要我的命不可,你可得嘴下留神。」

公子錦又是一愣。

麻四先生頓了頓,終於說了出來——

「你知道吧!」他說:「他們當年根本就是一對戀人,曾經愛得死去活來,也曾有過白首相約……哼哼,這件事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我……」

「啊……」

公子錦又一次愣住了——這個震驚對他太大了。

「怎麼會……呢?」公子錦臉色發白地道:「這怎麼會……」

「怎麼不會?」麻四先生冷笑道:「我不知道剛才她們母女跟你怎麼說來着,不過,這件事是絕對錯不了,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極少,我看連她義女小燕兒也不一定知道,原因很簡單,這兩個人都是最難招惹的人,男的不用說是出了名的魔頭,女的也一樣……

你不要以為她那麼美的人,人又和氣,溫柔端莊……嘿嘿……你真要這麼以為,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公子錦無話可說,只看着他發獃。

麻四先生嘿嘿笑道:「今天我是豁出去了,照說,這位老姐子對我還真不賴,我不該泄她的底,可是今天的事太重要,我不能不對你說清楚,公事公辦,咱們應該對事不對人。」

公子錦點點頭,臉上不無驚悸道:「你老人家應該對我說清楚,這樣我心裏有個譜兒……」

「唉——」麻四先生愁著一張臉道:「這件事還真說不清,尤其是男女之間的事情,神仙也扯不清,再說得明白一點,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據我所知他們後來確是反目分開了,為什麼——沒人知道。」

公子錦也只有點頭的份兒。

他總算明白了一點,即為什麼丁仙子在面對鐵馬門一干惡煞時,像似手下留情。先時在談論雲飄飄其人時更似充滿了矛盾,毀譽不一,遮遮掩掩,欲語還休……在在顯示着她內心的不能持平,對於雲飄飄其人,總是有幾分故情,這就難怪了。

「所以……你應該知道……」

麻四先生聲音壓小了:「天南堡不是不想請她出來幫忙,是怕她……」

「我明白了。」公子錦慨然道:「不過,今夜她老人家已表明了立場,這就很難得了,雲飄飄得知報告以後,不能不對她有所顧忌,重新估計這件事,前輩你以為如何?」

「不錯!」麻四先生歪著頭想了想:「確是如此。對雲飄飄來說,她的出現總是一大阻力,這是好消息,可是天南堡一面,卻也不敢期望她太深,你知道吧!要不是小燕兒的介入,她絕不會出面管這件閑事,咳咳……這事太複雜瑣碎,一半時還真說不清,總之,對於燕兒你可以一千萬個放心,我們的計劃也是要緊緊拉住她,她介入越深,丁仙子就越不能袖手旁觀,對於我們就越是有利,原因是雲飄飄這個人太厲害,丁仙子不出來,誰也對付不了他,雲飄飄這個人我們太清楚,這個人是極多情的人,對於丁仙子他絕狠不下心真的與她為敵,這就是我們之所以努力爭取小燕介入此事的原因……」

公子錦心裏暗忖說,好狡猾的伎倆。再想此番作為皆秉諸正義,一切既為挽救民族存亡努力,也就說不得了,退一步再想,即使沒有這個光明正大的帽子,即以雲飄飄之為惡武林,也理應給他一個教訓,若能尋機瓦解了他鐵馬門的實力,也是一大功德。

心裏盤算著這件事,公子錦沒有吭聲

麻四先生看着他點點頭道:「總之,眼前你的責任重大,三太子那邊更是一點差錯也出不得,你知道吧,現在各方打他算盤的人多啦,聽說吳三桂那邊更是不惜全力在爭取他……」

說到這裏,他的神色忽然變得嚴肅起來。

「這是我們要特別小心注意的。」麻四先生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三太子落在這個敗類手上。」

公子錦默默地又點了一下頭。

實在說,他現在確實感覺著責任重大,聽了四先生的話,心裏不住地在盤算著應對之策。

怎麼也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那位叛王吳三桂也來插上一腳,使得原已錯綜複雜的情勢,變得更為波譎雲詭,真箇從何說起。

「吳三桂如今起兵造反,說得冠冕堂皇——反清復明,誰知道他骨子裏是賣的什麼膏藥?」麻四先生冷笑道:「今後碰上了他們的人,你要特別小心,這個人翻雲覆雨太可怕了。」

公子錦苦笑一下:「這事我無能為力,眼前我所關心的只是三太子那一邊,我很奇怪,為什麼要見他必須通過燕子姑娘呢?」

「這是葉先生的安排。」麻四先生說:「葉先生為了太子的安全煞費苦心,老實說,就連我現在也不知道三太子住在哪裏,眼前只有燕子姑娘一人知道,不久你會知道。」

「葉先生……」

「就是剛才我跟你說起的那個葉侍衛……」麻四先生繼續道:「此人武功極高,當年北京城破之前,他是先帝身前的貼身侍衛,先帝駕崩之前,要他無論如何也要救出太子和永定二王……他事後雖盡了全力,卻只救出了永王一人而已,有人說長公主也是他救出大內的,可就人云亦云,無法證明了。」

「那麼,你應該知道他是誰了?」

「我知道!」公子錦會心地笑了一笑:「遵照本堡的指令,我曾兩度去拜訪他老人家,可是兩次都撲了空,據我所知,除了陸安先生以外,很少有人能見着他。」

麻四先生說:「他不得不這樣,就我所知當今大內的『十三飛鷹』曾把他懸為第一要犯,各地衙門都接獲了密令在對付他,他焉敢掉以輕心?」

公子錦說:「金陵的福郡王一死,我就知道是他所為,自此他就離開棲霞寺,再也找不着他的蹤跡——」

驀地,紙窗「波!」地響了一聲,飛進來一粒極小的石子。

麻四先生哼了一聲,手掌揮處「呼!」地發出掌風,几上燈光應手而滅。

幾乎在同時之間,公子錦早已撲身而出。

他施展的是「龍形乙式」身法,隨着他撲出的勢子,窗扇霍地敞開,他身子一如戲檐狸貓,極其輕巧地已滾落窗外。同一時間裏,房裏的麻四先生也已遁身而出。二人身子看來是一般的疾快,卻是平治的方向卻大為迥異。麻四先生身子並不停留,腳下力點,長空一煙般地升空直起,飛掠上對面瓦脊,即刻隱逝黑夜。

公子錦卻另有所圖。

原來即在他身子方一翻出的瞬間,一條人影倏地向右側急閃欲退。

公子錦焉能容他脫身?腳下一連三點,施展雲中飛步身法,已把身子欺了上來。

那人卻也不是弱者,「嘿!」了一聲,猛地身子一個倒仰,用鯉魚倒竄之式反縱起兩丈開外,噗嚕嚕衣袂聲里,已落身牆頭。

淡月稀星下看他不清,只彷彿來人身着一襲綢質緊身衣靠,身材瘦削,雙肩高聳,卻是交插後背,高出兩肩的一對兵刃鐵拐,使得公子錦乍睹之下,似曾相識,這人驚鴻一瞥的當兒,第二次已施展「潛龍升天」的身勢,再一次拔起了身子,向牆外縱出。

公子錦原也有此顧忌,因為自己居住之處,雖甚安靜,到底是投宿客棧,若是就此打鬥廝殺,難保不為之驚動,自非所宜,對方飛遁棧外,自是再好不過。

二人一前一後,形影不離地便自展開了一場追逐之戰,霎時間已是里許開外。

眼前一座廟宇,佔地既大,門前兩株龍柏,傘蓋垂蔭,尤具氣勢。

前行瘦削漢子,一步逼近廟前,霍地轉過了身子。

公子錦一撲而前,即行定住,與前行漢子成了照臉之勢。

「閣下好俊的身法,佩服之至,倒要請教暗夜窺窗,所為何來?」

說話之時,公子錦踏進一步,仔細向對方打量,卻因那人立身樹下,月光不及,一時看他不真。

「呵呵……」

那人一連笑了幾聲,雙手拱了一拱:「公少俠你好記性,咱們才見過,怎麼忘了?

老夫姓徐,單名一個鐵字,這裏問你一個「好」字,不恭之處,還請見諒,勿罪,勿罪……」

公子錦在對方說話的當兒,已由對方聲音里辨出他是誰來。「徐鐵」二字出口,便自證明不誤,正是方才在江邊曾經邂逅,幾欲交手的「鐵馬門」中人物,當時他站在鐵馬門四當家帥星斗身邊,雙方劍拔弩張,若非丁仙子的出面化解,幾成不了之勢,想不到這人猶不死心,居然探知自己下榻之處,偷偷前來刺探,居心叵測,極是可惡。

此人——「風雷叟」徐鐵,原為雲貴道上出名黑道魁首,一雙鐵拐,據說得自異入傳授,舞動起來幾有風雷之勢,隨即為「鐵馬門」重視,經雲飄飄親自出面,收歸門下效力,如今他的身份是鐵馬門第四令副座,較之令主帥星斗雖是低了一級,若是論及武功,卻不在帥某之下。

即以公子錦所居住之處,何等謹慎隱秘?依然為他識破,此番單身刺探,實是期功過甚,無非自恃武功,並不曾把對方少年人看在眼裏。

「原來是徐副座,失禮,失禮!」

公子錦抱拳見禮,早已將兩膀真力凝聚雙掌,哼了一聲,接道:「足下以堂堂副座之尊,竟然效法鼠盜狗偷之流,此事若為貴門雲總座所知,豈不有失令譽,在下倒要聽聽,這又是怎麼回事?」

徐鐵「呵呵!」笑了兩聲,伸手指向對方道:「娃娃,你休逞口舌之利,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知道你此番身負重命,要來見什麼人,這些都不干我徐某之事,我只向你借樣東西,你可賞臉賜借?」

公子錦心裏有數,冷笑道:「洗耳恭聽。」

徐鐵「嘿嘿!」沉笑道:「我要向你惜的是台灣延平郡王致大明三太子的一封親筆書信,自然,只是看看而已,三日之後,雙手奉還……」

話聲未已,公子錦早已按捺不住,低叱一聲:「無恥之尤——」身勢已倏然掠起。

顯然公子錦早已窺測清楚,不出手則已,一經出手,必然全力以赴。

眼前這一手,便透著高明。

隨着他的起身疾勢,右足飛勾,一式「笑點天燈」,「呼——」的一聲,尖銳風裏,直身風雷叟徐鐵兩眉之間直踢過去。

徐老頭嘿了一聲,身子向下一矮,雙手驀地怒盤掠起,用左右交叉之勢,反向公子錦足踝小腿間絞剪而來,力道疾勁,非比尋常。

公子錦眼快肚明,那隻腳其時才出一半,當下驀地向後一收,雙膝后收,一式倒剪金風,成了頭下腳上之勢,兩隻手有如一雙快刀,便向徐鐵雙肩上切來。

徐鐵雙手猝分:「叭!」四隻手掌已迎在了一塊。

黑夜裏簡直看它不清,驀然交接,驀地又分了開來——像是一雙燕子樣的輕飄,兩個人已分了開來。

徐老頭嘿了一聲道:「高明——」顯然這一式交接之下,並沒有佔到半點便宜。

惱羞成怒之下,這個瘦老頭兒雙手向背後一探,己把背上的一對冰鐵雙拐撤在手裏。

二話不說,隨着他腳下的一個猛竄,已到了公子錦身前,掌中雙拐倏地抖出,以雷霆萬鈞之勢,直向公子錦兩肩上戳來。

原來他雙拐頂頭,鋒利如一雙劍刃,並可當刀倒挑刺之用,猝然刺出,令人混淆莫名。

公子錦倉促躍出,並不曾攜有長劍,卻是那一柄描金摺扇卻隨時插在腰間,當下手握扇柄,驀地掄出,左右揮動之下,只聽得「叮噹!」兩聲,已把來犯的雙拐磕向左右,緊接着「唰」地撤開扇面,直向對方咽喉上掃去。

「風雷叟」徐鐵驀地向後一仰,雙拐掄處左右齊出,反向公子錦兩肋上夾擊過來。

雙方一動上手,轉瞬間已是十幾個照面。

公子錦暗忖對方老頭兒,果然是個棘手人物,不出奇招難以致勝。由是霍地一個疾滾,翻出三尺開外。

徐鐵足下飛點,以「花田八錯」步法,直欺而近,雙拐掄施,暴雨也似,直向公子錦身上襲來——隨即展開了他輕易不曾施展的「風雷十三式」。

一場疾戰,有如暴雨狂風。

妙在公子錦背及地面,一反常態,純然以「地蹚」身法應戰,如此一來,徐鐵「風雷十三式」雖是勇猛不可一世,竟然一大半用它不上,大大失去了作用,心中之懊惱自可想知。

驀地,公子錦自地面彈身躍起,掌中鐵扇「火中取栗」直向徐鐵前額「天心」點來。

徐鐵一驚,慌忙閃身,同時雙拐疾速掄起以迎。

卻是,公子錦早已料定他會有此一手,前此「地蹚」身法應戰,全在掩飾此刻一霎之出手,使對方簡直無能防範。

徐鐵雙拐作勢待揚的一霎,猛可里公子錦左腕乍分,春風一拂,看似輕鬆平常,卻封住了對方雙拐的起勢——雷霆萬鈞,冰雪一片,高明之極。

徐鐵心裏叫了聲不好,再想從容化解,哪裏還來得及?危急一瞬間,這老頭施了個「鐵板橋」的姿式,驀地向後仰倒。

——卻是,那一雙鐵拐連同雙腕,顯然還在對方控制之下,使他終不能全身而退。

妙在公子錦智珠在握,這一招處心積慮,志在必得,事先與已想好了多種變化,一見徐老頭仰身作勢,掌中扇「唰!」地掄開,疾若電光石火,直向徐鐵面頰削去。

「風雷史」徐鐵此刻招式已老,再想撤換,哪裏還來得及?隨着他的雙足力蹬,也不過僅能錯開半尺開外。公子錦敞開的扇面,不啻是一把鋒利的刀,即在他右面肩頭,連同前胸,足足劃了三四寸長的一道血口子。

按說公子錦大可趁勢追殺,事實上他手頭摺扇一十三根扇骨,均系精鋼所鑄,亦可當暗器使用,眼下情景,只需乘勢一戳必將深入徐鐵內腑五臟,一任他功力再強,也難撿回活命,總是他居心仁厚,不忍傷了對方性命。

當時一招得手,腳下飛點:「呼!」地躍身而出,即行立足例下。

徐鐵這一面,僥倖撿回了一條活命,卻也嚇得面無人色,只見他身勢踉蹌著一連後退了五六步,才自拿樁站住,肩上傷口怒血泉涌,霎時間已是遍體淋漓。

「好……小子……」

嘴裏說着,這老頭兒拐交左手,右手指掌連連運施,一連封住了上身七處大穴,才行止住了流血。

儘管是黑夜,這個臉也覺得丟不起。

貓也似的,他發出了一聲怪笑。

「小子……你行!」徐鐵睜圓了雙眼,聲音顫抖著道:「老夫四十年橫行江湖,今夜竟敗在了你這個後生的手裏,卻也不能就此拉倒,咱們騎驢看唱本,往後走着瞧吧。」

話聲一落,再也不片刻停留,突地擰過身子,一路倏起倏落,如飛而逝。

公子錦原想交待幾句場面話,這麼一來倒也乾脆,當下收起摺扇,往迴路速速趕回。

一路輕登巧縱,不消片刻,已轉回居住客棧,施展輕功,越牆而入。

卻是,他驀地定住了腳步。

原來房子裏的燈竟是亮着。

記得出來之時,麻四先生明明已把燈揮掌熄滅,怎麼現在還在點着?莫非四先生又回來了?

麻四先生果然又回來了,而且屋子裏又多了個人。

一個身穿黑絲短衫,留有長須的瘦削老人,二人正在對坐喝茶。

「你回來了!」麻四先生笑嘻嘻地站起來道:「快來快來,老先生等你有一會了。」

黑衫老者正在喝茶,放下茶碗,睜著一雙深邃的眼睛,向他直直看着,公子錦心裏不覺為之一震,都是因為對方老人好奇怪的一副長相,乍看之下,不由得使他嚇了一跳。

高瘦高瘦的個頭兒,端著一雙肩膀,原來他背有點兒駝,是個駝子。黑黝的臉上,有幾道刀刻也似的顯著皺紋,襯著高聳的雙顴,刀削過也似的臉上稜角,真正懾人心魄,好嚇人。

一眼之下,幾可斷定是個極不尋常的人物。

他是誰?

公子錦抱拳見禮,尚未表明心裏的疑問。

麻四先生先已呵呵笑了。

「猜猜是誰看你來了?」麻四先生說:「要不是他剛才指彈飛石示警,連我也被蒙在了鼓裏,看來咱們真得處處小心了。」

說話的當兒,黑衫老人手捋蒼須,只是向公子錦注視不已,忽地一笑,打着一口濃重的川貴口音道:「公少君竟然不認識我了,這也難怪,那一年見你之時,才這麼高—

—」

用手比了一比,黑衫老人哈哈笑了兩聲,口音清脆地道:「在福建鼓浪嶼,你們家裏,你那時大概才五六歲,自然是不記得了!」

公子錦心裏還在納悶。

麻四先生「噯!」了一聲,道:「怎麼還想不起來?這不是剛才還在說嗎,說曹操曹操就到,你不是說曾經幾次去拜訪他都撲了空,現在人家自己來了,卻又怎麼不認識了?」

「啊——」公子錦神態頓悟道:「是葉老居士?」

「這就對啦!」麻四先生說:「這就是你天天盼著一見的葉老俠客,老居士。多年來他可輕易不見外人,今晚上專程會你來啦。」

公子錦驚喜著,待要二次見禮,卻為老居士一隻胳臂架著,嘿嘿笑道:「少君不要多禮,請坐!」

落座之後,公子錦不勝驚喜地向對方道:「葉前輩怎麼忽然來了?」

「我早就打算來看看你了。」葉老居士說:「那天你在船上,四面八方都朝着你,我還真為你擔心,後來看見了他,我才放心離開。」

麻四先生「嘿!」了一聲道:「到底你在廟裏呆了幾年,道行比我高,怎麼你發現了我,我就沒發現你呢?」

看來他們倆原本就認識,只是並不常相往還而已。

葉老居士那一雙炯炯的瞳子直直向公子錦望着,點點頭道:「這一趟你的責任太重,多少人都在打你的主意,太子對你很關心,不止一次要我注意保護你,就拿剛才來說,徐鐵偷偷到了窗外,你們還沒發覺,要是被他聽見了什麼,可就不好,是我心裏一急,不得不彈石示警,此人武功雖高,諒他還不是你的對手,我們兩個也就得安閑,讓你去處置。」

麻四先生一驚道:「原來老哥神目如電,已能預見五行造化,欽佩之至。」

老居士又哈哈一笑,忽而苦笑搖頭道:「過譽,過譽,我還不配,比起貴堡主紫薇先生,怕還有所不及——」

原來「天南堡」主人稱「紫薇先生」,此人姓百里名長風,與葉老居士、丁雲裳等皆是武林中最稱神秘飄忽人物,並同屬「海內七隱」中人,武林中知者不多。

老居士這麼一說,麻四先生才明白過來——何以公子錦獨能當此重任,確是妙不可言。

對於這位前明大內侍衛葉照,公子錦真正心儀日久,猝然相見,驚喜不置,多年以來,有關他的種種傳說,不一而足,即以他當年救走永王及后二十餘年之休養生息,以至今日永王以三太子之名再起江湖,只此一端,已饒富趣味,堪為傳奇,而此人日後之寄身空門,行俠仗義,反清復明之種種義行,早已臉炙人口,尤其令人擊節讚賞。

現在這個人——葉照,就在面前,公子錦焉能不對他投以特別注意?

由於這人喜愛穿着黑色衣裳,來去無蹤,行動詭異,神龍見首不見尾,所以江湖上給他取了個「黑鷹」的外號,是以鋤姦殺人時的「黑鷹」與廟裏靜居修行時的「居士」

儼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兩種身份了。

「黑鷹」葉照用着炯炯瞳子注視着公子錦道:「你離開南京時,那裏又發生了件大事,雖然與你無關,卻是不可不知!」

公子錦一愣。

葉照說:「棲霞寺的無葉和尚問斬——」

公子錦「啊——」了一聲,霍地站了起來:「已經被殺了?」

老居士道:「你沉住氣。」哈哈笑了一聲,卻又冷下臉來,輕輕哼了一聲,又接道:

「有我在,豈能容他們猖狂得逞人?人,我已經救出來了!」

公子錦又「啊——」了一聲,臉上現出無比興奮,才又坐了下來。

麻四先生驚道:「這件事我還不知道,我只當沒這麼快,想不到他們這麼快就下手。」

葉照冷笑道:「江南提督衙門,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無葉和尚處理掉,好向北京朝廷對於福郡王的被刺有個交待,我就偏不叫他們稱心,南京城這幾天勢將因為和尚的被劫,鬧得天翻地覆,卻是至終又將奈何?」

「無葉和尚呢?」

想到了同是「天南堡」地下抗清行動的一員,麻四先生與公子錦自然極是關心。

「你們放心,和尚不死自然還有重用。」葉照說:「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臨江寺的忍大師正是用人之心情迫切,無葉和尚去那邊助他一臂之力,那是再好不過,我想這邊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大家也會在那邊見面,就勸他先去臨江寺了。」

「好得很!」麻四先生鼓掌樂道:「臨江寺那邊這一次可熱鬧了,我聽說北京那邊大內的什麼『十三飛鷹』全出動了,看來很可能會有一次雙方實力的交接,倒要看看,鹿死誰手?」

葉照說:「北京方面,我們全力聯合,也許還可以對付,只是若加上鐵馬門方面,可就有點麻煩,難操勝算……」

公子錦道:「那麼,眼前我們應該怎麼來對付呢?」

葉照哈哈一笑,站起來道:「貴門天南堡,人才濟濟,一定已有妥善安排,這個我就不便代皰了。好了,我走了,有什麼事,我自會與你聯繫。」

麻四先生含笑抱拳說:「一切偏勞,我就不送你了。」

葉照走向窗前,向著外面觀望了一刻,回頭看向公子錦道:「這地方既已為徐鐵所知,今夜又負傷落敗,必將大不甘心,為你着想,還是遷地為良,就這樣吧,我走了……」

話聲一頓,單手輕輕在窗上一按,人已騰身飛起,巨鷹展翅般,遁身而出。

月夜下只看見他碩大的身體,一起而落,緊接着二次騰起,幽靈也似的,已掠上了對面屋脊,好快的身法,不過是交睫的當兒,已自天蹤。

公子錦膛目結舌道:「喀——」

麻四先生亦不禁讚歎道:「此人輕功造詣,顯然已至登峰造極地步,便是丁仙子也無能過之……有他在三太子身邊,莫怪乎太子能履險如夷了。」

公子錦道:「我很久已聽過對他的種種傳說,據說他早年是先帝身邊最稱得力的一名侍衛,還有,傳說長公主斷臂之後,也是他救出來的,不知是真是假?」

「這就不知道了。」

麻四先生諱莫如深地笑道:「這件事他本人從來不曾提起,更沒有一人出口詢問,問他也不會說,不過,大家心裏都明白,以當時情況而論,除了他以外實在不會有別人能有這個本事,大家心知肚明也就是了。」

他隨即又道:「這一次你朝見太子事,事關重大,看起來暗潮洶湧,略有不慎,一切不堪設想,葉兄既這麼說,我看事不宜遲,明天一早你就搬吧,小萬柳塘邊的『鐵鏡觀』那裏最是隱秘清靜,觀主金子和,也是我道中人,與我交非泛泛,你只提我名字,他必會另眼相待……」

公子錦一怔道:「啊——是他,金子和……我一直以為他在華山……不是傳說他已經……死了?怎麼會搬來這裏?」

「這就是了!」麻四先生說:「他原本一直是在華山的『太虛觀』,後來因為仇家迫害,在一次與對頭決鬥之下,翻落懸崖,是以便傳說他死了,其實他還活着,不過……」

說着他搖頭嘆息不已,又道:「他如今已是一個廢人,不過勉強還能走動而已,你見了面就知道了,經過這件事之後,他便潛身來到了南方,改名換姓,在小萬柳塘邊頂下了前人的『鐵鏡觀』,潛心修道,再也不問外事,誰也不知這個如今行動不便,口齒不清的年老的道人,便是當年聲震武林有『華山一劍』之稱的武林奇人。唉!這世道,白雲蒼狗,一切都匪夷所思,變化太離奇,太大了。」

公子錦只是靜靜地聽着,若在平日,他勢將對此事循根刨底,問個不休,只是目前,他身擔重任,焉能有暇再顧及這些不相干事?聽過略生慨嘆,也就不再多問。

略事交待之後,麻四先生站起來便走了,留下來的公子錦,非但心裏沒有得到預期的平靜,反倒是心裏更亂了。

在床上他翻來覆去地想着,簡直是一團亂麻樣的糾纏不清,真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越想越亂,越想也越糊塗,不知不覺渾然入睡。

天似乎剛剛亮的時候……

感覺著,好像床邊上坐着個人,公子錦一經發,霍地挺身坐起。

「喲——」

一聲女人的嬌呼,把對方嚇了一大跳。

下意識里,公子錦待將向對方出手,定睛看時,才自覺出自己孟浪了。

那人一身輕便綢衫,蔥綠顏色襯著雪膚靚容,更似無比嬌麗,像是受了驚嚇,由床邊霍地跳起,瞪着雙眼睛,驚訝地向公子錦望着。

「阿——是你呀!」

公子錦既驚又喜道:「小鶴姑娘。」

一面說,抱拳為禮,收拾著下了床鋪。

徐小鶴背過身子笑說:「別急,你慢慢收拾,穿整齊了才好說話。」

她隨即背向著公子錦坐下來,舉起纖纖細手,理著頭上的疊螺雲鬢,自從她喬裝風塵賣唱姑娘之後,造型與以往確是大相徑庭,即以頭髮一項而論,亦為之變化多端,時而「雲鬢疊螺」,時而、「雨後高椎」,本地官妓歌藝流行的是「一窩絲」「杭州攢」,眉間若是再貼了個所謂的「花子」,又叫「眉間俏」或是加上個「遮眉勒條」什麼的,可就更見花俏,妍彩多姿。

「姑娘這麼一拾掇,我幾乎認不出來了。」

公子錦一面坐好,抱拳道:「這是從哪裏來?」

「你可真忙。」徐小鶴說:「昨天我來了三趟,都沒見着你,只有這個法子才行,再不,你又不知搬到哪去了,就更見不著了。」

公子錦一位道:「咦?你怎麼知道我要搬家?」

徐小鶴也一怔,說:「你真的要搬?這麼說我還猜對了?」

雙方相知既深,更是同路人,實不便再相瞞,除了與三太子剋期見面,事屬極機密,不便事先泄露,其它大可坦誠相告。於是略略把葉照與麻四先生昨夜來訪,以及與「鐵馬門」徐鐵交手一段經過說了個大概。

小鶴聆聽之下,驚喜道:「啊——葉老爺爺也來了?他老人家現在住在哪兒?」

搖頭一笑,她又說:「我看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一向是頂怪頂怪,除了陸老師父以外,他跟誰都不來往,想不到居然也對你如此垂青,可真是難得。麻四爺爺我已經見過,想不他們都湊在了一塊,要是我陸老師父也來了,該有多好!大家顯然可以好好商量一下了。」

說完,她略略眯着眼睛,向公子錦瞧著,微微一笑道:「怎麼,這兩天過得可好?

都見了些什麼人?」

公子錦一笑:「不都給你說了嗎。」

「還沒說全。」小鶴挑動了一下眉尖:「最起碼還漏了一個人——不是嗎?」

「誰?」

公子錦一下子還真轉不過來。

「你可真健忘!」小鶴訕訕地笑着:「再想想看……昨天夜裏你都上哪裏去了?」

「啊——」公子錦說:「你是說……」

「我是說你很瀟灑!」小鶴說:「一個人穿得漂漂亮亮的……到哪裏逛去了?」

「嘿!」公子錦這才想起,一笑說:「原來你又跟着我了,既然來到揚州,總要四下走走……」

「這個我沒有興趣,再說我也管不著。」

徐小鶴忽地把頭轉到了一邊,過了一會兒,才又回過臉來,用着奇怪的眼光向他看着——

「我只是奇怪,這都是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有這個閑心,居然還會到那種地方去?

真讓我心裏納悶兒……」

說時,小鶴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只是在他臉上轉着,那樣子還真像是弄不明白。

公子錦被她這種奇怪的眼神看得怪不自在,莫名其妙的臉也紅了。

徐小鶴「哼」了一聲,喃喃說道:「別以為我是故意跟着你……我只是不放心,怕鐵馬門的人對你使壞。所以才……」

公子錦乾咳了一聲,待要解說,無如事涉機密,一時不易說清。

徐小鶴見他並不解釋,更以為他是理虧,哼了一聲,把臉轉到了一邊,氣得還真不輕,臉都白了。

「陸師父還一直誇你好,什麼少年人知道自愛……沒有不良習慣……」

「我——」公子錦搔搔頭,只是覺得好笑。

這樣子看在小鶴眼裏,氣就更大了。

「虧你還笑得出來!」小鶴臉一綳說:「好雅興呀!去一個地方還不夠,還去兩家,好風流呀。」

公子錦真是哭笑不能,一時還真說它不清。

愣了一楞,他訥訥道:「原來你都看見了……」

「不但看見了,還聽見。」

徐小鶴低着頭,生了一陣悶氣,忽然又抬起頭來,冷冷說道:「要不要我把你的那些風流事說出來聽聽——嗯?」

公子錦一笑擺手道:「算了,別說了!」

「別說了,我偏要說。」

徐小鶴還真氣得不輕,站起來走到窗前,拿着個花綢子手絹只是胡亂地扇著。

忽然她回過身來,氣呼呼地說:「好闊氣呀,一叫就是兩個,哼哼,小雲,小仙……

什麼醜八怪,還當自己是大美人兒……我都為你害臊……要是陸老師父知道,不被你氣死才怪。」

公子錦心裏忖著,原來她一直都在跟着我,倒要聽聽她知道多少,當下並不解說,只是微笑。

徐小鶴冷下臉來,訥訥說道:「你可也別多心,照說這是你個人的私事,我也管不著,只是陸老師父的好心,要我在暗中多照顧你,我才不得不……要不然我也不會管這個閑事……」

公子錦抱拳道:「姑娘偏勞……」

「別來這一套……」徐小鶴白著臉說:「你還沒有把話說清楚——我問你,你離了『醉八仙』酒樓,又到仙女湖的八音畫舫,找誰去了?」

「這——」

去八音畫舫找燕子姑娘,事關重要,公子錦心裏一直在盤算是否當說。

徐小鶴卻已忍不住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說,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哼哼……

我就代你說了吧,不是去找那個鼎鼎大名的美人兒燕子姑娘嗎?」

公子錦不得不承認,點了一下頭。

徐小鶴氣就更大了。

「好——」她說:「你自己承認了,那……可不是我冤枉你……你……你找她幹什麼?」

忽然她往前逼近了一步,聲音顫抖地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陸師父和我爹都在誇你好,說你是個能擔當大任的人……誰知道你卻是個沉醉於女色的風流鬼……」

越說越氣,也越傷心,一時眼淚也淌了出來。

「還當我不知道……我都打聽清楚了,人家姑娘病了,不在船上,你可真體貼,還去探病……看來,你們早就是一對老相好了……算我多事……我……對你失望透了……」

公子錦被這突如其來的舉止驚得呆住了,一時簡直不知如何置答。

徐小鶴哭了一陣,大概自己也覺出了不對,看了公子錦一眼,強行止住了傷心,鼻子裏哼了一聲,霍地把頭轉向一邊。

雙方誰都沒有說話,沉默了好一陣子。

「當然……」恢復了冷靜之後,徐小鶴顯得怪不好意思的訥訥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沒有理由來管你,那就當我是白說好了,以後,我也不會再來管你的閑事,你是你,我是我,就當我們原本不認識就是了。」

公子錦微微一笑,這可真是從何說起?卻是對方姑娘這哭,不啻暴露了內在真情,這可是公子錦始料非及,心裏錯綜複雜,一時更不知如何解說才好。

耳邊上聽着徐小鶴的一聲輕輕嘆息,便幽幽站起,離開自去。候到公子錦警覺,忽然趕過去,目送著對方身影的飄然一瞥,便自無蹤。

清晨。

小萬柳塘,鐵鏡觀。

踏着一徑的露水,公子錦直趨向這座看似壯觀,其實早已頹廢的觀樓正前。

沿着觀院四周植滿了青松翠竹,倒也綠意盎然。才這麼早,蟬兒竟已發出了「吱—

—吱——」的嗚聲,意味着又是炎熱一天的開始。

一個彎著腰,破衣百袖的老道人正在觀門前掃地,他實在太老了,也太不起眼了,頭上支離白髮,身上破衣百衲,在晨光交織里所顯示的只是微弱與嘆息,令人想像到,生命可能即將結束。倒是那一方「鐵鏡觀」的三字長匾,在晨光映照里,尚有幾許生意,卻與那頹廢老舊的觀院不大相襯,很可能這方字匾是後來重新加上去的。

公子錦一徑地來到觀門正前,正在掃地的年老道人,不得不停住了動作,仰起頭來向他望着。

他原是想說些什麼,諸如:「你是誰?」「來幹什麼」之類的話,可是,或許是過於世故,久經歷練,還是老了,懶散了?便連這樣一類的問話也懶得出口,只是向公子錦看了兩眼,便自低下頭掃他的地了。

公子錦咳了一聲道:「這是鐵鏡觀了,老道人,借問一聲,金老觀主可在這裏?」

一面說,他把隨身攜帶的一個頗大行囊由身後卸下來,放在地上。老道人一聽他要找金觀主,頓時便停住不動,緩緩地直起腰來——

其實直起來並不比彎下要高出多少,再者,由於左面半邊身子像是癱瘓,已是不折不扣的半身不遂,看起來怪異得很。連帶着左邊的臉部也都走了樣兒,口歪眼斜,這一仰起臉,更是怪樣,連帶着口水也淌了出來。

「你說……你找誰?」聲音更透著沙啞,十足的已是一個廢人,即使用他來從事像眼前這樣掃地一類的工作,也不稱職,難得他努力奮發,還想到自己找點事做。

公子錦嘿嘿笑了兩聲,實在是對方那副樣子太滑稽,一時忍不住笑了起來。

立時,對方道人臉上便現出了不愉快的神態,卻是那一正一斜兩道眼神,猶自瞬也不瞬地狠狠向他「盯」著,仍然在等待着對方的回話。

公子錦這才想起,同時警覺到自己的失禮,忙自收斂笑容,雙手抱了一下拳——

「對不起——我是來這裏找一位金道長,金老觀主,不知他老人家可在?」

老道人才似聽明白了,重重地哼了一聲,說:「什麼金……道長,金……老觀主,這裏根本就沒有這個人,你是……從哪裏來……的?」

公子錦怔了一怔,說:「沒有?怎麼會呢?這位老觀主是從華山……」

忽然心裏一動,恍然大悟,暗忖著自己的孟浪,好糊塗——試想那位金道長為避仇家迫害,才潛藏來此,外面俱已知道他翻落懸崖死了,焉能「死而復活」?毫無疑問,必已是改名換姓了,豈有仍然還沿用當年名字的道理?

道人見他久不置答,也就不再理他,一時低下頭來,拖着半邊仍能動彈的身子,繼續又去掃他的地去了。

公子錦趕上一步說:「麻煩道長,請代為通稟一下,我有事要求見貴觀主,他老人家可在?

道人鼻子裏哼卿著,頗是不屑與他答話,嘴裏口齒不清的也不知在說什麼,仍然是自顧地在掃地。

「你們的觀主可在這裏?」

——只當是他的耳背,公子錦這句話幾乎是叫出來的。

道人這一次不能再裝聾作啞了,不得不停住了掃地的動作。

「他……不能見你。」

停了一下,又說:「他……也不認識你……」

說了這兩句話,又繼續掃他的地。

公子錦說:「這又為什麼?」

「不……為什麼……」道人說:「他……就是不能見你……」

「咦——」公子錦說:「見不見他也要他老人家自己說呀,你怎麼可以代他拒絕呢?」

道人哼哼了兩聲,生氣的道:「我就能代他說……我就說……不見……你走吧,你這個年輕小……伙子。」

公子錦氣由心起,卻是看見對方這樣的一副樣子,心裏有些不忍,微微一笑,壓置著心裏的不悅,繼續與他打着交道。

「對不起!」他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來看他老人家,是一位麻老先生介紹我來的。」

道人歪過頭來說:「誰?誰……介紹你來的?」

「麻老先生。」公子錦賠笑道:「麻四先生,請道爺你代我回一聲,就說是由嶺南來的一位麻四先生讓我來看他老人家來的!」

這麼一說,道人才似完全聽明白了,緩緩地又直起腰來,一面轉過身子來,開始很注意地向他看着。

「嶺南來的麻……四先生?」他訥訥說:「你是說……麻仁先生……」

這一說,連麻四先生的本名也報了出來。

「啊——」公子錦為之一驚:「不錯——就是他老人家,道爺……你也知道?」

道人撩著左邊下垂的眼皮,吃力的向公子錦看着,訥訥說道:「他……是什麼時候到的?我怎麼……不知道?」

「才來……」公子錦奇怪地向對方看着。

這時道人已丟下了手裏的掃帚,怪不得勁兒地轉過身來,移步向觀門步入。

公子錦忙上去攙扶他,卻被道人倔強的用膀子給掙開了。

這一掙力量還真大,公子錦無備之下,差一點站立不住,暗吃一驚,忖著,好大的勁兒。

「吱啞——」一聲,道人推開了虛掩著的兩扇門扉,斜過身子來,極吃力地邁過了門坎。

公子錦呆了一呆,忙拿起了行李,跟着他邁進了觀門,這一次道人沒有阻攔他。

門內光線陰晦,主要是樹蔭太密了,幾乎掩遮了所有的天光。

正面堂殿的門敞開着。

兩個年輕的道人,一個端著碗面,一個還在扣衣服扣子,似乎都為着突然出現的公子錦大感驚異。

道人理也不理他們,拖着半邊僵硬的身子,繞過了正面堂屋,來到一個偏間門前站住。

這房子門還關着,道人用右肩頭一頂,門就開了,他回過頭向公子錦看了一眼,隨即邁步而進。

公子錦欲罷不能,也跟了進來。

屋子時很簡陋,只有一張木床,一張八仙桌,兩條榆木長凳,一隻裝水的瓦罐,兩隻陶碗,別無長物。

道人一聲不吭地在凳子上一坐,兩隻死魚眼瞬也不瞬地向公子錦望着。

公子錦放下手裏的行囊,也向對方道人望着,略似尷尬地笑了一笑,等候着對方的發落。

道人忽然開口說:「四先生要你來看我,有……什麼事?」

公子錦一怔說:「你……」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道人說:「麻仁要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公子錦由不住大大吃了一驚,他雖由麻四先生嘴裏聽說過金觀主的大概遭遇,也知道他身罹殘疾,可是卻無論如何也難以與眼前這個道人聯繫到一起,怎麼也想不到昔年那位名重一方的華山武林名宿,竟然就是眼前這個簡直毫不起眼半殘廢的道人。

驚異只是剎那間事,立刻回復如常。

對方道人灼灼目神,兀自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忽然點頭道:「是……了……大概是介紹你來這裏投宿的吧,你就住在這裏吧。」

說完就要站起來離開。

公子錦忙道:「前輩別走。」

道人吃力地又坐下,看着他說:「別叫我前輩,這裏人都叫……我是跛……跛道……

人,你就叫我跛……跛道人就得了。」

「那就太不恭敬了。」公子錦抱拳道:「四先生確是介紹在下來此居住,在下……」

「夠了……」道人比着手式,吃力地道:「這就夠了……住就住吧,別的我……也不想多……多問,也不想……知道。」

說完他就站起來,拖着半邊不利落的身子走了,過門坎的時候費了老半天的勁兒,才把腿邁去。公子錦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只覺著這個人好怪——無論如何他已是一個十足的廢人,或許是前逢仇家,幾已喪命,此番僥倖揀回了半條活命,自然是餘悸猶存,再也不願牽扯是非,多管閑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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