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逃離故鄉

第四章 逃離故鄉

梅特拉在河岸的小路上跑着,賀爾斯登門周邊的景象映在他那焦急轉動的眼睛上。面對賀爾斯登門右前方的道路還沒有鋪上石板,白色的霜覆蓋在泥地上,形成一層潔白而堅硬的表層。如果傍晚以前都沒有出太陽,霜大概也不會融掉吧。

「喂,梅特拉,你這個廢物!」

一陣粗吼響起,梅特拉停下了腳步。巨大的馬格魯斯從一座陰森森的廢屋後面出現,那棟廢屋原屬三年前一個破產之後行蹤不明的商船船東。

「和艾力克分別很令你依依不捨吧?帶我到他那邊去!」

馬格魯斯充滿了自信,他那巨大的身軀滿是健壯的肌肉,多餘的脂肪大概只有梅特拉的一根小指頭那麼多吧!

「啊,珊娜那娘們在古斯曼先生的吩咐下帶餐點給那小子吃了,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後一餐吧?真是可憐。」

聽到梅特拉那像是獻媚又像是故作熟練的說話方式,馬格魯斯問他:

「你這傢伙,難道你以為你跟我是地位相等的同伴嗎?」

「啊?不是,我——」

「別得意忘形,你只是一個因為艾力克的仁慈而自以為了不起的廢物。如果你以為因此可以跟我平起平坐的話,那可就笑死人了。快閉上你的嘴巴帶我去!」

梅特拉低垂着眼睛。由於他看起來非常畏縮,因此馬格魯斯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睛中泛起近似仇恨的光芒。馬格魯斯對身為船員的自己,無論是體力或是臂力都有絕對的自信,因此從來不在乎是否與人結怨。

馬格魯斯將一根又長又粗的棍棒抗在他那異常健壯的肩膀上,再將另一根棍子丟給梅特拉,朝着行刑的地點走去——對馬格魯斯而言,和艾力克交鋒不是決鬥,也不是打架,純粹只是一種「行刑」。

「在那邊。」

梅特拉低聲說道。這句話是多餘的,因為艾力克正靠在倉庫的牆上,專心的和珊娜聊天。他的腳邊放着一個幾乎空了的籃子,黑貓正把臉湊到籃子裏面。

剎那間黑貓感覺到了有人接近,抬起頭來將視線轉向馬格魯斯他們的方向。

「嗯,怎麼了,小白?」

小白髮出了警告聲,比艾力克的聲音更大。

艾力克迅即一個轉身,轉身的同時並且彎下腰將頭放低,馬格魯斯揮過來的棍棒發出呼呼的吼聲,劃破了冬天的空氣。

「艾力克!」

珊娜發出尖叫聲。艾力克叫了一聲「快逃」,話音未落,就看到被撞飛開來,狠狠倒在地上的梅特拉。機靈的珊娜拔腿就跑,圍裙在風中翻飛。梅特拉想爬起來,卻又跌了一跤。

確認珊娜安全了以後,現在艾力克只要專心對抗馬格魯斯就夠了。

馬格魯斯的棍棒再度響起呼嘯。要是直接吃上一記重擊,只怕頭蓋骨就要整個破裂了。艾力克順勢往後一跳,腳邊似乎撞到了霜柱;他再往後一跳,拉開了與馬格魯斯之間的距離。

接着艾力克突然轉身,一腳將霜柱踢散,朝着梅特拉跑過去。他左手推開一臉畏縮的梅特拉,右手搶過棍棒,回頭一看,突襲的馬格魯斯的巨大身軀就近在眼前。

「抱歉了,梅特拉!」

艾力克將不斷掙扎著的梅特拉朝着馬格魯斯推過去,抓住棍棒跳開來。

馬格魯斯帶着憤怒的表情一把推開梅特斯,兩人拉開了六步左右的距離對峙著。艾力克雖然不算瘦小,但是和馬格魯斯一比,就像站在大熊面前的狐狸一樣——但是童話中的大熊卻敗給了狐狸,為什麼?因為情緒化的熊行事粗暴,因為熊打一開始就輕視狐狸。

「你的狗屎運早就用光了,要是你想靠着剩下的霉運來打贏我,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馬格魯斯,你話可真多啊!」艾力克嗆聲,「那倒是也情有可原,因為等你上了絞刑台,頭上就會被套上黑袋子,到時就什麼都沒得說了。想說話就趁現在吧!不如站到神父面前,把所有的罪狀都說出來吧!」

馬格魯斯不發一語的往前走了一步,艾力克順勢往後退了一步。他盯着馬格魯斯,採取了一個很奇怪的姿勢——他將還沒喝完的俾斯麥啤酒壺提早左手上,握住壺頸處的繩子。

馬格魯斯根本不在意這種小事,他要以壓垮對方般的魄力往前逼近。

「你以為你打得過我嗎?你曾經贏過我嗎?你永遠也打不贏我,直到你死!」

馬格魯斯的聲音中充滿了自信和力量,是過去的經驗讓他有這樣的架勢。艾力克承認馬格魯斯說的沒錯,他曾經和馬格魯斯打過四、五次,但是從來沒有贏過;但是最早他只有挨打的份,後來已經漸漸的可以反擊,現在應該有四成的贏面。

「馬格魯斯,其實你根本就沒有自信。你一直害怕哪一天會輸給我,所以在船上綁住我時,還需要布魯諾甚至梅特拉聯手幫忙,那就是因為你不敢保證一對一可以打贏我!」

這話其實非常沒有說服力,連艾力克都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可是他不需要說服自己,只要讓馬格魯斯的自尊受到傷害,失去一點冷靜就達到目的了。

「胡說八道也要適可而止!」

馬格魯斯咆哮著,同時襲擊了過來,那股驚人之勢像是一塊往前沖的岩石,或者說是一團巨大的暴風。

——艾力克逃了。他扛着棍棒在崎嶇的路上跑着,腳程比馬格魯斯快,馬格魯斯只能追在後面。艾力克朝着沒有人煙的方向跑去,馬格魯斯窮追不捨,嘴角浮起冷笑:艾力克這傢伙嚇得失去了理智,竟然自己斷了後路,笨蛋!

然後艾力克放慢了速度,讓馬格魯斯追了上來。他的背抵著倉庫的石牆,讓馬格魯斯揮舞棍棒的那一瞬間地下身去,棍棒不偏不倚的擊在石牆上。

馬格魯斯發出了咆哮。如果橡木棒因此斷成兩截最好,可惜棍棒並沒有斷裂,不過在石牆上所產生的反作用卻也直接反彈到馬格魯斯的手上。

棍棒發出乾澀的聲音掉落在地上,馬格魯斯手臂被震麻,連甩了兩三次,他一定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艾力克立刻伸長腳,企圖將棍棒踢得遠遠的,馬格魯斯隨即用他粗壯的腳踩住棍棒,阻斷了艾力克的動作。

現在可不是手下留情的時候。艾力克手腕一翻,將從梅特拉手中搶來的棍棒用力的打上馬格魯斯的嘴角,一個讓人背脊發麻的聲音響起,兩三顆門牙斷裂飛散,血水飛濺而出。

先前踢開棍棒的動作原來只是個圈套。其實馬格魯斯大可以任艾力克踢走棍棒,他只要用左手抓住艾力克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就夠了;然而馬格魯斯被艾力克的假動作騙過,為了阻擾艾力克,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腳邊了。

受了傷的馬格魯斯從齒縫間進出像是笛子壞掉的「咻咻」聲,拳頭毫無章法的亂揮。他的拳頭只是剛剛掠過艾力克的下巴,但光是這樣艾力克就已經覺得全身發麻。於是他再往後跳開一步,掂起腳後跟——要是被那隻毛茸茸的大手抓住一切就完了,自己在獲勝之前骨頭就會碎裂,臉也會被打爛。

艾力克揮舞棍棒,使出第二次攻擊,但是馬格魯斯舉起粗壯的左手臂承受了這一擊,推開棍棒之後一步往前,一把抓住艾力克的衣領。他用力的將艾力克拉過來,左手臂猛擊他的右側頭部,然後抱住他的頭用力的往上拎起。

艾力克奮力的掙扎著。馬格魯斯那強而有力的巨大手掌勒住他的脖子,每一瞬的力道都不斷的加強,眼看着就要將艾力克無謂的抵抗連同頸骨一塊兒捏碎,將他送往比冬天的南德更黑暗的死亡國度去。

艾力克仍然不斷掙扎,馬格魯斯露出滿臉嘲笑——他又誤解了艾力克掙扎的用意,單純以為只是為了逃命。艾力克刻意讓他誤解,他下一刻一把抓住先前沒喝的啤酒壺,手腕一翻,將裏面的液體往馬格魯斯的臉上一潑。

俾斯麥的烈性啤酒大量的灌進馬格魯斯的眼睛裏,他的眼球想必被灼傷了,而他那痛苦和憤怒的叫聲瞬間劃破了空氣。

艾力克立刻逃離了那鋼鐵一般勒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從下往上揮舞著棍棒。他奮力的往馬格魯斯的左小腿上一揮,然後揮擊第二次,緊接着又是一記。

讓這個巨漢無法動彈是艾力克唯一的勝算,否則即使讓他的手受傷,也造成不了巨大的損害。支撐那巨大身軀的雙腳才是艾力克的攻擊目標。他知道除此之外自己連一點獲勝的可能都沒有——他從離開霍琪婆婆的家之後就在思考這個對策了。

在艾力克第四次痛擊的同時,一個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響起——馬格魯斯巨大的身軀倒在石板上,左腳腳骨裂開了。儘管如此,馬格魯斯仍然揮舞着他強壯的右手。艾力克避開攻擊,這一次往對方的後腦勺奮力一擊,再痛打他的右手手指,馬格魯斯現在終於不得不放下自尊,向自己的同伴求援了。

「梅特拉,你在幹什麼!」

這等於是這個肌肉男敗戰的宣告,他在一對一的決戰中無法取得勝利而求助於同伴,而且是向他一直悔蔑、輕視、嘲笑的梅特拉求救。

梅特拉的臉孔奇異的扭曲了。他非常樂於見到馬格魯斯的慘敗,臉上的肌肉彷彿用力叫着活該;但是對於艾力克的獲勝,他同時又擔心自己會成為箭靶,因此只好僵在那裏。艾力克立刻發出聲音阻止他的動作。

「梅特拉,馬格魯斯這樣的同伴對你有什麼好處!」

梅特拉仍然在猶豫。他無法判斷是站在艾力克這一邊有利,還是幫助馬格魯斯才能活得比較久。他只是一直搖擺不定,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梅特拉當天晚上砍斷艾力克的繩子時,已經耗盡了他這輩子所有的決斷能力了——起碼艾力克是這樣想的。他現在沒空跟梅特拉猶豫不決的個性周旋,那傢伙只是一個觀眾。

當艾力克正要回頭時,聽到一陣雜杳的人聲和腳步聲急速接近,來人有好幾個。

「殺了這傢伙!」

馬格魯斯用左手捂著臉,右手指著艾力克。他那沾著血跡的粗壯手指本來應該指向艾力克的,但是因為手指的主人看不見眼前,因此指向了梅特拉。

「不、不是我!是他!是他!」

梅特拉異常狼狽,趕緊指著艾力克。

艾力克短促的笑了一聲。他只能笑,因為他知道現在對梅特拉不能有任何期待了。

六個男人手裏拿着棍棒企圖將艾力克包圍住,看起來十分兇狠,但或許只是在威嚇對手吧?

「要打爆他的頭嗎?」

「扭斷他的脖子吧!」

「想打碎他的臉嗎?」

或許是已經習慣使用暴力了吧,幾個人合唱似的異口同聲說道,朝着艾力克逼近。

梅特拉趕緊退到倉庫的牆邊,不想被卷進另一場新的爭鬥當中;可是倒在地上的馬格魯斯胡亂的伸出手抓住了梅特拉的腳踝,於是梅特拉一邊發出厭惡的叫聲,一邊無可選擇的開始拖着巨大的男人滑行。

一對六是沒有任何勝算的,艾力克刻不容緩的一個翻身,這一次是真的想逃了。六個無賴漢發出嘲笑聲,追着艾力克。

追沒幾步,跑在前面、棍棒揮向艾力克背部的男人卻突然發出奇怪的叫聲向後仰倒。一時間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臉上濺著鮮血,人滾倒在地。

「唉……看來我還是沒辦法純粹只做個觀眾。」

艾力克的上方傳來一個聲音,他愣愣的看着落在地上的東西。那是一枚劊子手專屬的大型銀徽,上面刻有琉伯克的市名和身為城市象徵的雙頭鷹,邊緣則有畫有絞刑台繩子的圖案。

然而徽章的所有者看起來卻不像劊子手。這個從倉庫屋頂上將徽章射向無賴臉上的男人,以優美而熟練的動作一躍而下。他是一個穿着黑衣,拿着又長又大的劍的高大男人。艾力克當然不知道他是在霍琪婆婆家喝過啤酒的男人。

「紀念章還我吧!那是我唯一值錢的東西。」

「你是……」艾力克囁喘著問道。

「來了!」

男人猛然提醒艾力克。艾力克的左側空氣一陣波動,他出於反射挪開了身體,揮下來的棍棒劃破空氣,但是力道並不如馬格魯斯的一擊。黑衣男子大笑,連同劍鞘揮舞著劍,猛烈的打在那個突襲的無賴漢手腕上,無賴漢在揮下棍棒的那一瞬間顯得狼狽無比。

無賴漢放掉了手上的棍棒,抱住手腕發出痛苦的叫聲滾倒在地。劍很重,劍鞘又是鐵鑄的,這麼一擊,只怕他的手腕骨已經裂開了吧!

其他人見狀露出畏縮的表情,但是當中一個卻叫起來:

「你是個騎士對不對?騎士想進漢堡或者這個城市都需要當局的許可才行,你不知道嗎?我要去找人來哦!」

「我知道,琉伯克是獲得神聖羅馬皇帝批准的漢薩自由都市。」

「你明知道還……」

「聚眾挑釁的是你們吧?但是很不巧,我可不覺得你們算什麼麻煩。」騎士笑着,重新握好劍,「哪,你們誰先來啊?如果你們一擁而上的話,我大概沒那麼大能耐一個個擺平,不過打頭陣的我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無賴漢聞言又退縮起來。

「你、你是什麼人?」

「啊,終於提出這個問題了啊?我現在使用的名字叫吉塔·馮·諾魯特。如果你們還能活下去,下一次我可能會用別的名字跟你們在不同的地方碰面。」

自稱吉塔的騎士宛如電光一般拔出了劍,一個無賴漢丟下棍棒,不如從哪裏拿來一把寬刃的劍揮舞了過來,騎士靈巧的砍了過去。

猛烈撞擊在一起的劍身迸出火花,發出巨大的響聲。

騎士吉塔將敵人的斬擊往左方擋開,抬起左腳往對方的股間一踢。無賴漢發出痛叫聲,兩眼大睜倒在石板上。

吉塔看也不看他,大大的跨開左腳擺好姿勢,另一個猛然揮出棍棒的敵人失去準頭,由於使力過大而身體一個失衡,整個人往前趴倒。吉塔沉重的劍身用力地打在他的後腦勺上,他無聲的趴倒在地上。

第三個人沒有再貿然行事,只是揮舞著棍棒試探著吉塔的反應。吉塔再往前踏一步,男人便往後退一步,輕輕的揮着棍棒,做出牽制的姿勢。

吉塔彷彿看穿他的企圖般輕輕的一笑,突然順勢往前一躍,手上的劍以驚人之勢探了出去,刺在對方左鎖骨下方。敵人因為穿着厚重的衣物,劍尖在他身上只造成了淺淺的傷口,但是這已經達到充分的嚇阻效果了。對方發出慘叫往後一退,丟下棍棒痛苦的呻吟著。

無賴漢們驚慌失措的尖叫着四散奔逃,他們踩踏過的霜柱上濺著血,馬格魯斯也拖着無法動彈的左腳,半扭動着他那巨大的身軀逃走了。

「太好了,還懂得珍惜生命。」

騎士吉塔冷笑着,拿着劍回頭看着身後。艾力克喘著氣站着,看來他是想辦法保住自己的安全了。

艾力克重重的吐了口氣,看向倉庫的牆邊。梅特拉癱坐在那裏,看起來已經嚇破了膽,但是一看到艾力克和騎士吉塔看着自己,又發出尖銳的叫聲:

「救救我,船長,我沒做什麼壞事,壞人是布魯諾和馬格魯斯,您不會想殺了我吧?」

「唉,梅特拉,」艾力克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你總是這樣。不管做了什麼,總以為只要哭着道歉就可以沒事,不斷重蹈覆轍。你知道我心軟,雖然你不是我弟弟,我卻總是保護着你,結果讓你變成了一個沒用的人。話說回來,一般人會把一個百般照顧自己的人丟進海里嗎?」

「我、我沒辦法呀!因為我跟一般人是不一樣的!」

吉塔定定的看着梅特拉,聳了聳他寬大的肩膀。雖然他的見識遠比艾力克多得多,但是恐怕也是第一次看到像梅特拉這樣的男人。

「梅特拉,是你幫我砍斷手腕上的繩子,不管你是出於什麼心態,拜你所賜我總算是撿回了一條命;所以我也幫你一次,你趕快走吧!」

艾力克的手一揮,梅特拉仍然畏畏縮縮的,但是當吉塔露出猙獰的笑容作勢揮劍時,他便轉身狼狽的逃走了。

「現在我們應該立刻離開這裏吧?趁古斯曼還沒有唆使那些一心向錢看的傢伙再度前來之前。」

「是古斯曼先生他……」

「難道還會是其他人嗎?那就請你告訴不才的我還有什麼可能吧!」

「古斯曼先生……」

「啊,雖然台詞相同,不過語氣有些改變,看來是懂得用點腦筋了——雖然這是霍琪婆婆的台詞。」吉塔將劍收進劍鞘里,「你會騎馬嗎?」

「我是可以駕馭馬車,但是對於騎馬就沒什麼自信了。」

「嗯,是嗎?沒辦法,那你就先坐到我後頭來吧。不過要是馬累了,就得請你下馬走路了。」

「我明白。對了,你是誰?雖然你已經報過姓名了。」

「我是你的同伴。」

「我沒有什麼同伴……」

「你總認識霍琪婆婆吧?」

艾力克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認識霍琪婆婆啊?」

「算是吧。」吉塔露出酸溜溜的表情,「事實上我是跟她借了錢,所以現在我必須隨時聽命於她,直到我把錢還清為止。我叫吉塔·馮·諾魯特。我的行為大概會讓侍奉過紅鬍子皇帝而博得美名的祖先們掩面痛哭吧!」

吉塔很誇張的仰望着灰色的天空,然而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表情一變,驚慌失措的在地上尋找什麼。

「這個嗎?」

艾力克遞出他撿起來的紀念章,吉塔立刻一把搶了過來。

「謝了,紀念章和馬是我僅有的財產。」

「啊,話又說回來,霍琪婆婆到底是什麼人?」

「她是普雷斯塔·約翰的女兒,是聶斯托里教派的女教皇。」

「啊!」

「也有人說她繼承了東羅馬帝國的血統,不對,也有人說她是挪威或者諾步戈法洛德侯國的人……這大概都是胡扯吧?不過也可能全部都是事實。」

普雷斯塔·約翰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中世紀的歐洲人相信他真實存在,據說他是「在亞洲內陸建立起富強基督教國家的聖王」。十三世紀,蒙古大軍攻擊回教國家花刺子模國和亞巴斯王朝撒拉遜帝國,從另一方面來說形同幫助了和回教國家敵對的基督教國家,因此有很多人認為「蒙古的可汗是普雷斯塔·約翰」而欣喜若狂,也就是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同志」。但是之後蒙古大軍不只橫掃回教國家,還毫不留情的同樣掃過基督教國家,人們一廂情願的夢想於焉破滅。

「哪,此地不宜久留,我的馬就系在門邊,我們走吧!」

正當艾力克想問吉塔要去哪裏時,貓的叫聲響起,一團黑漆漆的影子出現在艾力克他們面前。吉塔笑了起來。

「喲,是小白啊!你還好嗎?」

黑貓發出「現在寒暄不嫌太遲了嗎」的聲音回應騎士。

「你也認識小白啊?」

「因為它就像我的父親看着我長大一樣。」

「貓有那麼長壽嗎?」

「它可是霍琪婆婆的貓耶!就算有人說它經歷過諾亞洪水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艾力克用兩手一把抱起那隻驕傲的貓。

「你說跟霍琪婆婆借了錢,她到底是怎麼賺錢的?」

「這個嘛,霍琪婆婆認識多少人就有多少種說法,有人說她懂得鍊金術的秘密。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趕快離開這裏。」

吉塔大步往前走,步伐快得就像要跑起來一樣。抱着黑貓的艾力克勉強跟上了他,這時吉塔打開話匣子接續剛剛的話題。

「邪惡的聖職人員和領主曾經聯手想將霍琪婆婆——不對,那時她還年輕,不能說婆婆——想將她溺死,但是她從落水的湖中自行脫困,然後徹底懲罰了那些聖職人員和領主。」

「是真的嗎!」

「我哪知道。」騎士吉塔撫摸着他滿是鬍子的下巴,「不過,要是她真的是在那一瞬間死裏逃生,那處境就跟你一樣了。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她才對你產生了同情和同理心。」

「啊,是這樣啊?」

「喂喂,你別太當真,我只是說可能。我想霍琪婆婆會幫助你,大概是期待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吧。」

「有趣?有人對我抱着這種期待的話,那可傷腦筋了。」

「如果你想報恩的話,就好好的回敬布魯諾和那些把你丟進海里的傢伙吧!霍琪婆婆會為你鼓掌叫好的。」

艾力克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叫好的,不過還是點了點頭。無論如何,霍琪婆婆透過這個騎士幫助自己是不爭的事實。

不能繼續待在琉伯克了,先到別的地方去仔細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吧!當然首先要好好的「報答」布魯諾他們,給他們與罪行相符的「報酬」,否則自己沒辦法重新出發,因為布魯諾他們一定會想盡辦法取他的性命吧。話說回來,不知道珊娜現在是否安全了?艾力克雖然不放心,但是目前也無法可想。

這個年代,法國國王查理八世才剛剛學會將鉛彈直接用火繩點燃,以兩人一組操作的手槍編組成槍騎隊。這種武器的破壞力雖然夠大,但是不夠便利,不是每個人都有的武器;而且由於這種手槍會發出巨大的響聲,雖然可以在戰場上用來威嚇敵人,但是卻不適合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暗中殺人。因為這些原因,古斯曼還無法用槍來解決艾力克,如果再過個一百年,或者就可以用上了吧。

聖母瑪利亞教堂同時也是琉伯克市的公共文獻館,被稱為「畢格邁塔·卡貝」的禮拜堂堆著如山一般高的羊皮紙文件。古斯曼以參事會員的身份和同事彭塞爾斯正在確認三十年前市有土地的相關契約書,但是他有泰半的時間都是漫不經心的。結束工作離開禮拜堂時,彭塞爾斯來找他說話——彭塞爾斯一向對艾力克讚賞有加。

「可是我說那個艾力克啊,他因為年紀還輕,經驗不足是必然的,不過我想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個優秀商人的。」

「我以前也是這麼想,很遺憾,我好像看錯人了。但是我不恨艾力克,可能這中間出了什麼差錯,或許有一天艾力克會回到我的身邊來……」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我也為你祈禱。」

彭塞爾斯一陣又是搖頭又是嘆惜又是點頭之後,和古斯曼道別,轉身離開。

古斯曼目送着他離開,正要轉身時,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高亢的在他背後響起。

「主人,不得了!不得了了!」珊娜的裙擺滿是泥巴和白霜,驚慌失措的跑了過來,「馬格魯斯想殺艾力克,梅特拉也在場,請您救救他!」

古斯曼的臉色為之一變——不過可不是珊娜以為的理由。他默不作聲的朝着珊娜跑回來的方向,也就是賀爾斯登門的方向大步走去。珊娜小跑步同行,走不到五百步遠,就有五、六個無賴漢從前方跑了過來。

「對不起,古斯曼先生,我們沒能殺了艾力克那小子,有人插手……」

古斯曼倏的伸出手,粗暴的一把抓住大吃一驚、準備跑走的珊娜的手腕。

「你要去哪裏?」

古斯曼臉上的表情是珊娜前所未見的,語氣是珊娜前所未聞的。她的視線往旁邊一轉,發現路邊停著一輛載貨的馬車。大概是正在卸貨吧,沒有車篷的行李架上放着幾條曬乾的鱈魚,見不到任何人影,只有拖着貨車的老馬噴出白色的氣息。

男人們避開人們的目光,從古斯曼的身邊跑過不曾稍停。

「回來!」

古斯曼大吼一聲,那一瞬間微微鬆懈,珊娜立刻一把抓住鱈魚乾,當成棒子一樣揮舞著,往古斯曼的臉上用力一擊。

古斯曼的鼻血四濺,眼前一花,頭上的帽子飛起落在石板上。他發出呻吟聲,蹲在路上。

「糟糕,怎麼辦——現在沒時間管這些吧!」

珊娜喃喃自語着,隨即狂奔而去,跑了三四步之後,彷彿發現什麼似的丟掉鱈魚又跑了過去,用力一跑跳上馬車,驅策著一臉茫然的老馬,朝着賀爾斯登門的方向一溜煙跑走了。

車輪的聲音在背後轆轆作響,艾力克和騎士吉塔回頭觀望,一匹老馬喘著氣死命的跑過來。一個年輕女性的叫聲從跟馬一樣老舊的載貨馬車的駕駛座上傳過來。

「喂,想把我丟下來嗎!」

艾力克看到珊娜通紅的臉龐,不禁急了起來。

「你、你到底在幹什麼?還有那輛馬車是怎麼回事?看到你平安是很好,但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揍了古斯曼的腦袋一記,再也不能待在琉伯克了。這都是你造成的,我要你負起責任!」

「好啦!」

其實艾力克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現在也只能這樣回答。

「趕快到馬車上來!要出城門了!」

吉塔一吼,自己也一躍跳到馬背上,艾力克也趕緊躍上馬車的駕駛座,從珊娜手中接過韁繩。

「艾力克!」

一個充滿怒意的叫聲傳來,古斯曼一邊用手背擦著鼻血,一邊對守門的衛兵怒吼著:

「關上賀爾斯登門!關上門!」

手上拿着槍的衛兵們一陣愕然。古斯曼是琉伯克少數有力人士之一,也是一個名人,人們都認為以他的地位和財產,個性應該十分沉穩,甚至有人說總有一天他會當上市長。而這個人現在竟然帶着堪稱兇惡的表情,以粗暴的聲音怒吼著。

衛兵們是在聽到急速平治的馬蹄聲和車輪的碾軋聲之後才回神的。

騎士吉塔騎着馬,緊接在後的馬車上坐着艾力克、珊娜還有小白。隨即關上的門沒能來得及擋住來人,吉塔的馬從正在關上的門中間輕而易舉地穿過而馬車的木片四散開來,車體也發出慘烈的響聲磨撞在牆上,但是還是駛出了城門。人、貓和兩匹馬奮力的穿越,路上的行人被這個情景嚇了一跳,紛紛往左右跳開,看着馬車往西方揚長而去。

古斯曼茫然的呆立在賀爾斯登門前的草地角落,隨即又發現衛兵和來往行人的狐疑視線,於是企圖掩飾自己的窘境,朝着鹽倉的附近走去。

「真是丟臉!丟臉啊!」這不是哀嘆失敗的語氣,而是幸災樂禍,說話的當然是布魯諾,「他們順利逃走了呀!艾力克真是狗屎運,他好像有個奇特的同伴,看來事情越來越棘手了。」

古斯曼勉強壓抑住衝動,阻止自己撿起掉在地上、沾滿白霜和污泥的棍棒往布魯諾頭上猛敲;或是用把短劍,把他那尖酸刻薄的舌頭給割下來。

他當然沒有這麼做,而是儘可能的壓低聲音說道:

「確實是丟臉,誰該負起這個責任?」

布魯諾伸出右手的手指,指著馬格魯斯。馬格魯斯用棍棒支在地上撐住自己的身體,好不容易才恢復視力的兩隻眼睛紅得像要噴出火來。布魯諾發出一點誠意都沒有的聲音說:

「真是遺憾啊,馬格魯斯,如果可以的話,讓我扶你一把吧!」

「我不是說過少管閑事嗎?我會殺了艾力克!我會捏斷他的脖子!你聽着,絕對不準插手!」

「啊,是嗎?我知道了。」布魯諾並不想激怒眼前這個憤怒的巨人,「但是,就算是多管閑事好了,我還是要給你一個忠告,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好好給我聽着。傷你的手法太過強悍而靈巧了,換成是梅特拉可辦不到。」

「你是說艾力克的沒用是裝出來的?」

「也可以這麼說。」

「喂!」

「總之,他造成了你很大的傷害,勇者不會正面讓人一擊斃命,卻會裝成懦夫一樣瘋狂的胡亂砍殺或痛毆——怎麼樣?這麼說你會比較舒服一點吧?」

馬格魯斯沒有立刻回答,布魯諾揚起一邊嘴角說:

「總而言之,艾力克那小子不是一兩天就解決得了的,其實他是個非常精明的人,巧妙的削減了你一半的實力。你連站都站不好了,如何能殺掉艾力克?」

「……我會殺了他。」

馬格魯斯彷彿念著咒語似的一再重複,泛紅的雙眼看着布魯諾。古斯曼在一旁本想插嘴,但是大概是感受到某種危險的氣息,最終只是不悅的保持沉默。

紅眼睛的巨人再度開口了:

「布魯諾,你在想什麼?」

「喂喂!你說什麼啊?當然是想着如何把艾力克給料理掉啊。」

「不是這樣的,布魯諾。這次的事件你佔了多少便宜?」

古斯曼彷彿被馬格魯斯這句話給震懾似的看着布魯諾。

「跟你一樣啊,馬格魯斯,由古斯曼先生分配利益啊,就只是這樣。」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說的話。」

「想內訌嗎?別鬧了,馬格魯斯,如果真的內訌,你想得利的會是誰?」布魯諾帶着嚴肅的表情安撫自尊心受創的巨大男人,「不能讓艾力克那小子佔到好處。如果你對我有意見的話,就等處理掉艾力克之後再慢慢發表高論吧!哪,現在先找個人來吧,找個人帶你去看看醫生。」

馬格魯斯緊咬住牙關,但是空氣卻從他那斷裂門牙的縫隙中泄出來。當他轉身離去時,布魯諾輕聲的對古斯曼說:「一切就交給馬格魯斯吧。」

布魯諾看着古斯曼的臉,好聲好氣的規勸著:「您在擔心嗎?但是現在阻止馬格魯斯只會讓他產生不滿。他對自己的體格和臂力相當有自信,所以只要他想打破艾力克的頭,就讓他放手去做吧!」

古斯曼默不作聲,用手帕插了鼻子四周,黏附在鼻子上面的血跡一直無法清理乾淨。

「若那個傢伙再度失敗,我們只好把事情鬧得更大,到時候再僱人——」

「我已經雇了。」古斯曼的語氣中充滿了不快,「我已經僱用了剛剛那些沒用的無賴漢完全比不上的人。如果你以為艾力克能就此順利逃跑的話,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真不愧是古斯曼先生,做事跟我們完全不同,完全不放過任何細節。」布魯諾刻意隱藏情緒嘲諷地說,「那麼我就拭目以待,看着眾神的慈悲不再降臨好運用盡的艾力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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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羅的海復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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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逃離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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