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面交鋒

第六章 正面交鋒

會議室既不寬,天花板也不高,更沒有優雅的裝飾,有的只是非常簡單的裝潢,但是卻非常堅固。長方形的大桌子佔去室內的一半空間,十個大男人一坐就顯得非常擁擠,幾乎是肘碰著肘。暖爐里有火,但是真正溫暖室內的卻是在座者的熱氣。

「漢薩那些人的腦袋太死板了,竟然說金融、保險以及期貨的買賣太不實際而不願加入!」

「嗯,是太頑固沒錯,但是也沒必要氣成這個樣子,反正也不能讓漢薩那些人連這塊餅都獨佔,對吧?」

「嗯,確實也是因為他們無意涉足,我們才能在不受阻繞的情況下活動啊。」

桌上堆滿了紙和羊皮紙寫成的文件。鋼筆、尺和墨水瓶擠在一起,像是正在進行一場實際業務的會議。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一次可吃了點苦頭啊,一下子就損失了兩萬馬克。」

「正確說來是一萬九千五。這是一筆很大的交易,變成這樣的結果真讓人心疼。」

「這陣子波羅的海的氣候非常穩定,沉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連海盜都沒有,誰想得到卻是船長帶着貨物潛逃了。」

「這是在簽訂保險契約時沒有想到的事情,我們不能拒絕支付保險金嗎?」

「那說不通吧?如果這麼做,今後就沒有富商願意向我們投保了,會被荷蘭或意大利的同業者趁虛而入的。」

「可是潛逃的人是船長,也就是訂契約者的屬下,僱用這種人是簽約者的錯吧?」

「唔,縱使我們不能拒絕支付保險金,難道不能只付一半的金額嗎?再確定一次契約書如何?」

「那是今後該注意的課題,這一次是無法可想了,我是這麼認為。但是在做出結論之前,還得請問一下總領的想法。」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坐在上位的人身上。這個被稱為總領的人是一個超過三十五歲的男性,有着羅馬雕刻般的堂堂容貌、微微揚起的右眉、銳利的眼神、緊抿的嘴唇、健壯的下巴以及領子。他戴着一頂條紋圖案的帽子,深紅色的上衣配上黑貂的毛皮衣領。他慢條斯理的開口說道:

「古斯曼是琉伯克的富商,琉伯克又是漢薩的盟主,所以古斯曼和我們簽約就意味着我們打入了漢薩的核心。這不只是拉近了古斯曼和我們的距離,長遠來看,如果其它顯要也跟進為商品或資產投保的話,也只能跟我們簽訂契約了。」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冷靜而堅定,有一種超乎年齡的威嚴,「那同時也表示,輕視金融或保險、排斥期貨交易或信用交易的漢薩商法已經落伍了,明白嗎?」

「總領,也就是說,您認為漢薩現在雖然享有這樣的霸權,但是將來會變得衰微,是嗎?」

「不是變得衰微,而是我們會使它衰微。」總領帶着滿滿的自信說道,「等漢薩發現金融或保險的重要性時,這個領域已經為我們所獨佔,沒有漢薩插手的餘地了。只要這樣的狀況一發生,漢薩就會開始走下坡。各位,漢薩是從舊約聖經的時代開始繁榮的嗎?不是的,從他們自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那邊獲得批准算起,不過只是三百年前的事。」

東方的商人在這個時代已經過起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奢華生活,但是當時的歐洲連優雅的飲食文化都沒有,商業的發展還遠不及東方,金融與保險才正要崛起。總領輕輕的咳了一聲,將健壯的手指交疊在桌上。

「那麼請教總領,對於支付一萬九千五百馬克的保險金給琉伯克的古斯曼,您有何看法?」

「不管是幾萬馬克,當然我們都得支付,因為這才是正當的交易。但是這個交易的正當性還有待商酌。」

「也就是說,您對交易的公正性有所質疑?」

「嗯,事實上我對這次的事件有些許懷疑。第一,古斯曼之前對保險這種東西並沒有積極的表現出關心,他解釋說是因為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規模交易,因此格外用心才打算投保,畢竟凡事總有個開頭。」

「有道理。」

「但是這麼一來反而增加了第二點的可疑。受古斯曼之託、航行前往立陶宛的是一個才二十齣頭的年輕男子,而且那是他第一次以船長的身份出航。關於這一點,各位有什麼看法?」

男人們掀起一股小小的騷動。

「這就是矛盾之處了。如果真的對這筆買賣重視到肯破天荒為其投保的話,就應該把工作委交給熟練的船長才對吧?如果要給羽翼未豐的年輕人第一次機會,照道理也應該是一個比較輕鬆的工作才對。」

「就是這麼回事。雖然就這麼兩個疑點,但是光這兩點就夠讓我苦惱了,就好像蛀蟲一樣抽痛而惱人。或許這只是一個巧合,但是以一萬九千五百馬克這麼龐大的金額來說,實在不能把人看得太單純。」

總領說完閉上嘴巴,在場的人在一片沉默當中各自思索著。過了一會兒,看着灰色鬍子的最年長者開口了:

「這是最壞的情況,此事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大規模欺詐啊,總領。」

「是很有這個可能。」

「這麼一來,這就是一個無法無天的陰謀了。對方竟然敢找上我們商會當成欺詐的對象,他是不是已經有所覺悟了?」

總領的眼中閃著嘲諷的光芒。

「他們應該是經過算計的吧?但是這世上多的是算計錯誤的事情,沒有人能倖免。事實上關於這件事,那個人有急訊過來。」

「是伯母大人嗎?」

總領笑着點點頭。

「要是她身為男人的話,或許是我們的一族之長吧。不過,唔,很多因緣際會造成現在這樣的狀況,最重要的是,她無法忍受被桎梏在我們家族的框架當中。」總領一邊苦笑着一邊鬆開交握的手指,「整個德國的教會領地上,繳給羅馬教皇廳的財物全都送到伯母那邊,她可以拿到一成的調撥費……儘管她大可以過着比英格蘭國王更奢侈的生活,卻偏偏要住在一個布洛丹什麼的山崖上,守着一間簡陋的房子,真是個奇怪的人。」

雖然批評對方為怪人,但是總領的語氣中卻充滿了善意。

「唔,我們在琉伯克市內也有商會代理人,關於這件事,等日後得到新的情報之後再討論,我們先討論接下來的案件。不是有某個地方的王后要求貸款嗎?」

「是的,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提出融資的要求,問要金幣五萬盾(荷蘭貨幣),作為出兵意大利的軍資。」

「擔保品呢?」

「包括基爾希貝爾克伯爵領地、威柏林坎修道院領地、伊拉茲城還有四個地方,都附有審判權……」

會議室窗外的遠處可以看到覆著白雪的南拜恩山嶺。這裏是從琉伯克往南——以後世的單位來算,相隔有六百二十公里遠——的奧格斯堡。以後世而言,這裏只是一個山間的地方都市,但是在這個時代,它不但是德國的要地,而且是全歐洲最大的商業都市,也是內陸交通的中心,同時還是國際金融和礦山營運的總司令部。

將總公司設置在這個城市的是歐洲首屈一指的財閥,他們雖然將海上的霸權交給了漢薩,但是卻獨佔了陸上的霸權。他們六大分部分別設置於羅馬、威尼斯、紐尼布魯克、布雷斯拉、因斯布魯克和安倍魯斯(安德瓦普),小一點的分公司則有里斯本、米蘭等十六處,而代理商或派駐辦公室則多達六十幾個地方。提羅爾的銀山和匈牙利的銅山也在其支配之下,其資金是梅迪奇家族——以意大利復興的保護著為名而廣為人知的家族——的五倍之多。

「為了得到意大利而拿現在的領土做擔保品,我想狐狸般狡詐的萊肯聽了一定會很高興。」

現場發出一陣笑聲。

所謂的「狐狸般狡詐的萊肯」是當時在德國非常有名的動物寓言中的主角。它是動物王國的貴族公羊,卻奸詐狡猾,欺騙了獅王諾貝魯,又相繼騙過狼伊塞格里姆、熊布魯、貓因茲、狗巴克爾洛斯等,使它們吃足了苦頭。萊肯用盡心機,最後當上了動物國的宰相,然後大言不慚的對屬下狐狸格利姆巴魯特說:

「小賊遭到絞刑,大賊卻備受禮遇——這個世界正大肆流行這樣的正義,腦袋比黃金更值得稱頌。」

總之這個故事是那動物王國作比喻,嘲諷中世紀基督教社會的偽善和腐敗,在當時大獲好評,於公元一四九八年被印刷成低地德語的書籍,書里諷刺的正是琉伯克。在印刷成書籍之前,這個故事已經膾炙人口,沒有人不知道萊肯的大名。「王侯是狂妄自大的獅子,騎士是單純的狼,我們商人大概就是狡詐的狐狸吧?」

總領說道,幹部們不約而同地點着頭,接着攤開文件、奮筆疾書的聲音此起彼落。

在參事會的同事彭塞爾斯的面前,古斯曼極力隱藏起他的情緒。前幾天被珊娜用鱈魚乾打到的鼻子還留有淡淡的淤青。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異狀,彭塞爾斯意味深長的望着古斯曼的臉,又提起艾力克的事情。

「艾力克不知恩圖報,背叛了你對他的信賴,侵佔了船貨琥珀——這就是這次事件的大概,是不是?」

「嗯。」

面對古斯曼冷淡的回答,彭塞爾斯也不以為意,繼續問道:

「前幾天,小犬說在賀爾斯登門附近看到像是艾力克的男子。雖然蓄了鬍子,發色也不太一樣,但是他肯定那就是艾力克。」

古斯曼將手上拿着的羽毛筆擱到桌上。

「令郎跟艾力克那麼熟嗎?」

「不,小犬是看到你家的女傭,嗯,我記得她的名字是叫……」

「是珊娜吧?」

「沒錯沒錯,是珊娜。這小姑娘長得不賴,小犬對她挺有興趣的,當時看到珊娜和一個男人很親密的交談著,便忍不住多看了那個男人一眼,才發現可能是艾力克。啊,你別擔心,我已經叫小犬別說出去了。」

「……」

「問題就在這裏,艾力克為什麼敢大搖大擺地回到琉伯克來?如果他侵佔了整船的琥珀,直接前往其它的港口不是比較好嗎?」

「我想大概是回來打探琉伯克的狀況吧。」

「狀況?也是,但是萬一被識破而逮住的話,他可難逃以侵佔犯的身份被送上絞刑台的命運哦。他大概可以進入英格蘭或弗蘭德的港口,將琥珀賣掉以新的身份重新出發啊!或者他也可以買旅行票劵,這樣應該可以大幅降低危險性吧?」

「我不是艾力克,不知道侵佔犯的想法。」古斯曼酸酸地說道。

「說的也是。」彭塞爾斯口中這麼說着,但是並不打算閉嘴,「或許艾力克有重要的事情讓他必須拿生命做賭注來控訴。如果這樣推理的話,他應該是想告訴大家說他是無辜的吧?否則他不應該冒這麼大的危險。」彭塞爾斯似乎很贊同自己的話似的兀自點着頭,「那麼,艾力克來拜訪你時沒說什麼重要的事嗎?」

古斯曼回答這個問題時隱含怒氣,讓人不由得聯想到埃特納火山爆發之前的鳴響。

「艾力克並沒有來拜訪我。從他以船長的身份進行首航、而我前往送行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

「……是這樣嗎?」

「如果如你所言艾力克是無辜的話,我應該比誰都高興不是嗎?哪,你可以回去了,很抱歉,我沒有時間奉陪。」

「喲,看來我是說錯話了。」

彭塞爾斯接着言不及意地寒暄了一下,離開古斯曼的商館之後便注意著四周的動靜,小心翼翼地前往市政府廳。他走進地下餐館,坐到等着他的人面前。

「古斯曼的態度確實很奇怪。他說謊,說自己並沒有見到艾力克。」

「是嗎?啊,真是謝謝你了,趕快把這件事向霍琪婆婆報告吧!」回話的人是紐尼布魯克的製鹽廠老闆賓茲,「話又說回來,沒想到你竟然認識霍琪婆婆。你們應該是在意想不到的機緣下認識的吧?」

「唔,說起來很慚愧……當我差一點破產時,是她伸出援手的,否則我早在十年前就背負巨額債務入獄,妻小恐怕也早就餓死了。那麼你又是怎麼認識她的?」

「我小時候受過她的恩惠。我母親差一點被當成魔女抓走,是她及時救了我母親一命。好像到處都有人受到那個老婆婆的關照。」

「你知道那個婆婆的真實身份嗎?」

「不……」紐尼布魯克的製鹽廠老闆撓著頭,「我不知道,也不想勉強去打聽。我們只要把霍琪婆婆的恩情轉而幫助別人就行了。」

彭塞爾斯用力點點頭表示贊成。

「沒錯,那麼我就此告辭了。在這裏久待,萬一被別人看到就不好了。」

「我也順利簽完了約,明天就要回紐尼布魯克了。」

兩個富商互道珍重,各自付了一半的葡萄酒錢之後,彭塞爾斯先打開餐廳的門走了出去;賓茲大約數到十之後再緩緩地步出餐廳,站在石板上環視着四周。

琉伯克是一個歷史尚短的都市,不像可隆一樣留有羅馬帝國時代的遺跡。因為沒有受到南方文藝復興的影響,這裏的屋舍完全是堅固的哥德式建築。這樣雖然顯得不夠花俏,但是整齊劃一的規劃卻也創造出井然有序的市容。

琉伯克沒有大學。大學攸關一個都市的地位,但是支配琉伯克的富商們認為:「文化都市在其它地方,琉伯克是個不折不扣的商業都市。」基於這樣的觀點,他們並不想興建大學。而威尼斯也一樣,一直到很久以後才蓋起大學。

此時一個少年跑向賓茲,他是製鹽廠管理人的實習生。賓茲低聲命令他去跟霍琪婆婆聯絡,用低沉的聲音復誦了一次傳話的內容,然後拿出幾枚銀幣給少年,少年便一溜煙跑開了。

目送同事離去時,古斯曼的雙眼中燃著怒氣和不安的火焰。

自從在賀爾斯登門讓艾力克他們逃走之後,古斯曼就再也沒有遇過好事了。奉奧格斯堡的總公司指示前來處理業務的保險代理業者顧左右而言他,始終不願在一萬九千五百馬克的保險金支付文件上簽字。「我個人的想法是不算數的,除非得到總管理人的命令。」他一直堅持這一點。

「如果那邊要採取這樣的態度,我這邊也有我的想法。我會停止提供琉伯克保管你們銀銅船貨的場所,你們失去通往北海的出口不會出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但是古斯曼先生,那不是你個人可以決定的事情吧?我想這需要市長和參事會的裁決才對。不管結果如何,這都會牽扯到這筆將近兩萬馬克的龐大金額。讓我們慎重行事吧!彼此都慎重些。」

而這一天,布魯諾彷彿是個不詳的預兆般出現了。他帶來兩則關於買賣的報告,處理完問題之後,話題當然轉向懸而未決的大案件。布魯諾似乎看穿了古斯曼的不安似的說道:

「總之只要艾力克那小子不再回到琉伯克就沒事了,不是嗎?英格蘭也好,法國也罷,隨便他去哪個地方都成,只要不要出現在我們面前就好了,古斯曼先生之前也這樣說過。」

「我本來以為這樣就可以安心,但現在可不這麼想了。」

「哦?那麼要怎麼做您才會安心呢?」

布魯諾刻意反問。古斯曼已經知道這是布魯諾取得對方承諾的手法。

「布魯諾,動手!」

「啊?」

布魯諾沒有反應過來,古斯曼覺得他是裝傻,不由得激動起來。

「那件事,動手!」

「您的意思是?」

如果古斯曼的眼睛是一把大弓的話,此時鐵定會一箭射穿布魯諾的心臟。他現在只好耐住性子,低沉而有力地說:

「就是讓艾力克和梅特拉互斗、一石二鳥的計劃!」

「啊,我想起來了。真是個好計策啊!好到我根本沒想到。」布魯諾表現出佩服不已的樣子,然後露出讓古斯曼頗感意外的正經表情,「可是真要付諸行動,那又另當別論了。」

「是因為艾力克莫名其妙出現了同伴嗎?就算如此,那頂多也只是被雇傭的騎士吧,應該是建築在金錢上的利益關係。」

「我想是吧,但是我現在在意的反倒是梅特拉。」

「哦?沒想到你竟然會在意梅特拉那種人,在意那種無能的男人?」

布魯諾不理會古斯曼的冷笑。

「誰也不曉得梅特拉那傢伙到時會倒向哪邊。即使他想靠向獲勝的那一方,但是以那傢伙的腦袋根本就沒辦法判斷哪一邊會贏。我想他是用眼睛來決定要倒向哪邊,所以不到現場、不在那一瞬間的話,很難判別他到底是敵人還是同伴。」

古斯曼聽得心驚膽戰。

「你為什麼要找那麼不可靠的人當夥伴?」

「老實說,那是因為我沒到他竟然那麼不受控制……但是古斯曼先生本來不也認為那傢伙可以用嗎?」

古斯曼沒有回答,布魯諾又接着說道:

「艾力克大概也不了解真正的梅特拉,不過他還是想辦法用他了,因為他們同期進入古斯曼商會,關係也很親密。話又說回來,您為什麼要僱用梅特拉?」

古斯曼露出彷彿聞到鱈魚腥味的表情。

「不是我主動要僱用他的。梅特拉的父親是某個伯爵領土的土地管理員,那塊土地在拍賣中被我得標,他之後就在我這邊工作。因為他不是那麼無能的人,所以我才連他的兒子一起僱用。」

「也就是說他的境遇和艾力克一樣,是拜父輩所賜?唔,無論如何,就識人的眼光這一點來看,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受到責難,那實在說不過去啊。」

古斯曼沉默了。布魯諾不只是一個轉移話題的高手,更是推託責任的個中翹楚。每當他們之間進行對話時,布魯諾總會在不知不覺當中佔了上風,使自己的立場變得有利。照理說,古斯曼不是應該斥喝布魯諾「趕快給我處理掉」,然後狠狠地訓他一頓,對話就結束了嗎?

「關於今後的事情……」

「什麼事?」

「您什麼時候讓我當上經理啊,古斯曼先生?」

古斯曼的喉頭髮出短促而奇怪的聲音,瞬間停止了呼吸,以凌厲地目光瞪着布魯諾。

「你別太得意忘形,我還沒有落到那種地步。」

「哦,是嗎?」

布魯諾很乾脆的質疑,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古斯曼發現自己的手正抓着有稜角的墨水瓶,他花了相當大的力氣才讓自己鬆開手。他知道自己若是因為情緒失控而使用暴力,布魯諾不可能乖乖挨揍,一定會反擊。

不管是布魯諾、馬格魯斯或者是梅特拉,甚至是艾力克,對身為富商的古斯曼而言,應該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然而就現實情況來說,事情並不如古斯曼自行想像的那麼順利,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在第一步就算計錯誤。

「您知道嗎,古斯曼先生。」

「怎麼?」

「我個人是沒有什麼好損失啦,但是古斯曼先生可不一樣,您的地位、財產、名譽都非常重要,是不能被別人搶走的,不是嗎?」

布魯諾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善意的分析,但是古斯曼並沒有點頭。

「你想威脅我嗎?」

「沒這回事,我只是向您提出忠告而已。只要走錯一步您就會背負身為漢薩商人不該有的恥辱,沒錯,或許會遭遇到像『肉販之亂』的始作俑者一樣的下場。」

血色瞬間從古斯曼的臉上消褪了。

那已經是超過百年以前的事情了。公元一三八四年,琉伯克發生了被稱之為「肉販之亂」的有名事件。當時琉伯克的參事會單方面向肉販聯盟宣告新設立特別資產稅和提高水車利用稅的額度。可想而知,沒有人會因為增稅而欣喜,再加上參事會之前一再阻擾肉販聯盟的自由營業,因此使得聯盟的不滿持續高漲。由於一再的情願和抗議都不被理睬,最後終於引發了武力抗爭。

肉販聯盟原本擬定了一套激進的計劃,打算衝進市政府廳,殺害市長和參事會員並奪取琉伯克的政權。但是他們在付諸行動之前卻事迹敗露,主謀者之一自殺,而其他的十八名共犯被捕,這十八個人在被拷問之後都遭到處刑,不是處以斬首或絞刑,而是大卸成八塊——當時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沒有所謂「犯人的人權」這麼好聽的名字。

「……你給我出去!」

古斯曼呻吟著,沒想到布魯諾真的乖乖的行了一個禮之後就離開了辦公室。

布魯諾在陰暗的走廊上一邊走着一邊微微地皺起眉頭,那是他思考時慣有的表情。他來到屋外,看到原本蹲在走廊牆邊的人影緩緩地站了起來。

是梅特拉。

一團黝黑而胖軟的肉桂披着冬衣——梅特拉讓人完全感受不到身為人類的優點。

「每個人都把我當傻瓜……我會讓你們了解的,我一定會讓你們都了解的!」

梅特拉一邊發出詛咒般地聲音一邊離開現場,朝着和布魯諾相反的方向走,來到狹窄的後院,然後再從後院潛入廚房,那是幾天之前珊娜工作的場所。過了一會兒,梅特拉走出廚房,胸前抱着一包用粗布包裹着的東西。

風吹拂過樹林間,森林裏響起驟雨般沙沙的聲音。天空呈現一片暗灰,但是並沒有落下雨滴,只有橡樹子落在地上的聲響。這是從晚秋過渡到初冬時北德特有的風情,但是艾力克和騎士吉塔都沒空欣賞這副景緻。他們現在草木皆兵,即使風吹草動,都可能聽成鮮血從被切斷的脖子上四濺而出的聲音。

霍琪婆婆的房子不是城堡也不是要塞,雖然是以北德的特色——堅固的煉瓦所蓋成,但也不過就是這樣而已。現在若是要和拿着武器的男人對抗,霍琪婆婆和珊娜都不是戰力;艾力克雖有勇氣和體力,但是除了吵架和纏鬥之外,他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和敵人對戰的經驗,雖然他應該可以揮舞著棍棒和一兩個敵人對抗,然而如果期待他有更傑出的表現,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看來他們沒有帶弓箭。」

其實他們這邊應該要準備武器的,吉塔雖然後悔,但是為時已晚。艾力克問道:

「那些傢伙都是用金錢雇來的吧?他們會賭上性命來作戰嗎?」

「那要看金額多寡了。再說會不會賭上性命,那也得等交鋒之後才曉得。」

「如果一個人能撂倒五個人就好了吧?」

艾力克喃喃說道,吉塔扯著嘴角:

「我要給你一個忠告,不要一次跟兩個以上的敵人作戰,這是絕對要遵守的鐵律。除非你是齊格菲或迪特里斯,否則不可能遇到什麼就砍,將武裝的敵人全都撂倒。」

「我知道。」

「知道就好。還有,儘可能將背靠着牆。沒有逃命的打算時,要讓敵人只能從前方攻過來。」

艾力克點點頭,一顆隨風吹來的小石子打在他的臉頰上。

「風勢漸漸加強了。」艾力克的聲音被風吹散。

「真是糟糕,如果對方點火燒房子就完了。」

吉塔難掩心中的忐忑不安。如果到時被火勢逼出屋外,只怕跑出一個就會被殺掉一個;要是不出去的話呢,不是被火燒死就是被煙嗆死,做成熏人肉。

「我還沒有享受夠醇酒和美人啊,現在死還太早了。」

「你欠我的錢還沒有還,現在可不能死哦。」

霍琪婆婆丟過來一句讓人感到「窩心」的話,似乎自己完全沒有會先死的可能。

吉塔嘆了一口氣。

「要是有地道就好了,我們就可以溜出房子,繞到那些傢伙的背後去;因為除了發動奇襲之外,我們根本沒有勝算。但是我不強求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

「為什麼說『要是』?」霍琪婆婆說。

「咦?這麼說是真的有地道啰!」

吉塔拔高聲音大叫,霍琪婆婆卻搖搖頭。

「我有這麼說嗎?竟然想依賴地道那種省事的東西,我真是瞧不起你的勇氣。」

「啊,是嗎?如果你真的不喜歡,那我就不用拚命活下來還你錢了吧?」

吉塔說着一些觸霉頭的話,艾力克低聲問他:

「你到底借了多少錢?」

「問這種問題讓你覺得很開心嗎?」

「不是,因為我還有一點存款。你救過我,如果不嫌棄的話,希望你收下來。」

吉塔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年輕人。

「你的心意讓我十分感動,但是我欠的錢不是一個窮人的微薄存款可以解決的。」

「你在說什麼鬼話!」

「婆婆,我知道啦!你就跟那個小姑娘一起鑽到床鋪底下吧!如果活下來還是得還錢的話,那我就不需要愛惜生命了。艾力克!」

「是!」

「你守住那扇門,別讓任何人衝進來。」

「我知道。」

兩個人都已經斂起了笑容。吉塔和艾力克來到屋外,關上門,艾力克握著比他的身高還長的棒子擋在門外。

「身體別僵硬成那個樣子。」

說是這樣說,但是這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於是吉塔不發一語,一個人往前走。風從背後的海面上吹過來,這是他唯一的優勢。

大概是不把往前走的吉塔當一回事吧,一個下馬靠了過來的敵人還刻意發出吼叫,從右前方刺出長槍。

長劍一閃。

敵人刺出的長槍被吉塔的長劍砍成兩段,只剩下槍穗在半空中飛舞。

吉塔大步往前邁,朝着狼狽的敵人的左膝砍下去——好一個靈活而快速地斬擊!白色的劍刃深深吃進敵人的膝蓋,深達骨頭。

慘叫順着風勢飄往森林的方向。

沒有必要殺人,只要削減對方的戰力就可以了。敵人即使一隻手臂受傷,仍然可以作戰奔跑;但是只要一隻腳受了傷就無法站立,當然就不能再參與戰鬥了。

吉塔戰鬥的方式,跟之前艾力克對戰馬格魯斯時一樣。這個時代,殘忍和理性在戰鬥中奇妙的共存,戰鬥時人們有時會殘忍地把死者的心臟挖出來掛在枝頭上,然而一旦勝負底定,就很少出現沒有意義的殺戮了。

吉塔避免主動攻擊消耗體力,而是採取誘敵的方式。他微微放低身子,將劍尖往前刺兩次以牽制敵人,然後轉過上半身作勢要逃——這是非常危險的演技,因為背後等於露出了一大破綻,但是左邊的敵人卻中計了。吉塔立刻發出尖銳的叫聲,朝着敵人出劍,然後他直接再將身體一迴轉,把敵人的劍挑往半空中,同時以任何劍士都要為之驚嘆的靈活步伐繞到敵人的左邊,準確地在對方腿上施加一擊。腿部遭受猛烈攻擊的敵人發出吃痛的慘叫往前傾,接下來厄運接二連三的找上他,他倒下去的同時用左手去撐住身體,結果扭傷了手腕,再度發出痛苦的呻吟,在地上翻滾。

此時吉塔轉而迎擊另一個傢伙。對方揮舞著又重又長的矛,面露猙獰地擋在前頭。矛有很多種,這個敵人手上拿的是鋼鐵制的,極長的矛柄前頭系著鎖鏈,鎖鏈的前頭又連接着佈滿鐵刺的鐵球。這是瑞士的傭兵常用的武器,只要吃上了一記,頭顱整個就會破裂。鐵球發出呼呼的響聲襲來,吉塔瞬間已經想到了對策——因為他曾有過和這種武器對戰的經驗。他將身體轉向前方,眨眼間鐵球橫掃過他的頭剛剛所在的位置。吉塔在地上往前打了一個滾,半站起身子在極近的距離之內把劍刺了出去。

鐵球依慣性定律在空中劃出弧線,敵人的側腹露出破綻。但由於他穿着護甲,吉塔便把攻擊位置鎖定在他大腿之間。敵人出於本能的企圖躲過劍尖、結果身體一個失衡,吉塔在間不容髮之際將劍身放低、劍刃刺進對方的左腿。

激烈的喘息充斥着四周,吉塔的作戰方式很明顯出乎敵人的預期,敵人籠罩在狼狽和焦慮當中,使得吉塔有機會各個擊破。已經有三名敵人失去戰力了,然而儘管如此,對方卻沒有死心或企圖竄逃的樣子——這是吉塔失算的地方。由於剛剛喝了不少酒,他的呼吸和心跳變得激烈起來,如果再繼續纏鬥,事情就大大不妙了。吉塔刺穿了第四個敵人的咽喉——他已經管不了敵人的死活了。當他將劍回抽時,鮮血便劃出一道弧線從男人的咽喉里噴出,眼睛翻白的男人仰倒在地上。

艾力克仍然守着大門。他連出聲的餘裕都沒有,只是一個勁的揮舞著棍棒阻擋敵人的攻擊。與其說他沒有中敵人的誘敵之計,倒不如說他根本就顧不了那麼多。最後敵人終於不耐煩了,從前、左、右三個方向一起出劍,就在這個時候想起了一個令人意外的聲音。

「吉塔!這不是吉塔·馮·諾魯特嗎?」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吉塔握著沾滿血跡的劍謹慎的看着聲音的來源。一個壯年、瘦高的騎士彷彿終於確認了什麼似的大叫。

「嘿,真想不到,是格歐魯克·馮·皮連啊!」吉塔終於認出了舊識喃喃說道。

「你在這裏幹什麼?」

兩人同時脫口而出,也同時露出苦笑。

被稱為格歐魯克的騎士制止了同伴。其他人雖然發出痛苦和不滿的聲音,但是還是同時放下了劍,有幾個人癱坐在地上站不起來。

「這個吉塔·馮·諾魯特是我在摩爾登會戰中並肩作戰、有十五年交情的朋友,不是你們可以對抗的對手……話說回來,真是奇遇啊。」

吉塔哼著鼻子說:

「沒想到你連工作都不挑了,連殺害老婆婆和年輕小姑娘的工作也接。」

「不是,僱主說對象是兇惡的落魄傭兵,看來他說的就是你了——這不是我的說的,不要生氣。」

格歐魯克辯解似的攤開兩手。

「僱主是古斯曼嗎?」

「他沒有提到名字。雖然對方也可以隱藏本名,不過是代理人之類的人找上門拿出金幣的,我不知道僱主的長相和名字。」

「那又怎樣?要和我決一死戰嗎?」

格歐魯克露出思索的表情。

「我沒有收到那麼多的報酬。」

「我想也是。我們打個商量,這場仗就此作罷吧?你們已經完成交辦的任務,只要給我兩三天的時間就夠了。」

「基於同業之誼我是可以這麼做,但是此事攸關個人信用問題,這麼做會影響到我往後的買賣。」

「只要有證據不就得了?」

「證據?」

吉塔轉向倒在地上的傭兵屍體,一把抬起他的下巴。

「現在惺惺作態也於事無補了——雖然對這傢伙很說不過去,不過你不妨削掉他的耳朵帶回去做證明吧。」

「唔,唉,也沒辦法了,死人確實是不需要耳朵。」

格歐魯克蹲到屍體旁邊,用劍削落他的右耳——這總比挖出死者的心臟要好多了。

「那麼這筆人情債就記在你頭上了,吉塔。」

「話不是這麼說吧!你沒有完成任務卻依然收僱主的報酬,倒是我還得跟你要封口費呢!」

艾力克一邊聽着自恃甚高的騎士交談,一邊抱着棍棒走近門邊,勉強控制不讓自己癱倒下來。

看來暫時保住一條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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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羅的海復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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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正面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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