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崩壞

第九章 崩壞

假設白根尚人就是所謂的超能力者,當他的情緒產生劇烈變化時,力量就會隨之增強,等到完全無法以理性克制時,才得知擁有這項能力……

「嗯,就算是給小孩子看的漫畫情節也比這個合理。」

相馬邦生以尚能活動的右手搔搔頭,從自己只有這種程度的聯想,就可以明白要突破二流作家的層次,簡直比登天還難。但這其實是最基本的思考方式,再從中發展出最接近真相的解釋。

目前邦生一行人伸手不見五指。保全主任的打火機映照出穿過岩盤的裂縫,光線所能支配的範圍相當狹窄,北邊是無止盡的黑暗,眼見所及,全是黑暗的深淵。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門啟介的聲音充滿了怒氣,雙眼則透露著不悅的目光。而東堂伸彥在這時候說話了:

「正如你所見,沒有多,也沒有少一樣。」

「眼前什麼也沒有!」

「我不記得我說過眼前有東西啊。」

東堂伸彥給了一個近似詭辯的回答,接着以疲憊的視線掃過同行的所有人。

「當初我們並沒有測量過地底到底有多深,也不曉得會通往哪裏,更不知道這盡頭究竟埋了什麼東西……不、甚至不清楚有沒有盡頭。」

伸彥停頓了一會兒,才帶着嘲諷的視線與口吻向其中一個人說:

「增永先生,如果你確定哥爾契克的黃金就埋在這個洞穴,那就請你繼續走下去找吧,我不會阻攔你,也不想跟你分贓。」

增永報以沉默,但大門啟介卻大聲插嘴:

「什麼黃金啊,我怎麼不知道?」

他的語氣聽起來充滿了庸俗的慾望,但在這種陰陽怪氣的場合下,反而是一種健全的心態。

在邦生右手邊的烏飼警長也喃喃自語起來:

「要是這個洞穴冒出一群野狼的話,那事情就好辦了,這表示洞窟與野狼的巢穴相通……」

「也就是野狼的地底王國嗎?」

增永順口插進一個與自己沒有直接關聯的話題,邦生在一旁聽着眾人的討論,獨自望向黑暗,開始發揮自己的想像力。那群野狼是從哪裏來的呢?過去的北海道曾經存在着大批狼群。

在空間的某一處加速了時間的流動,甚至讓時光倒流。那人類能擁有這麼巨大的力量嗎?

一股莫名的寒意讓邦生猛甩著頭,如此巨大的力量絕非人類所能駕馭的。就像一千毫升的水倒進五百毫升的杯子,水絕對會溢出來,如果那是熟水的話呢?滾熱的水溢出來之後,杯子也會隨之破裂。那結果到底是哪邊不對?是熱水?還是杯子?追根到底就是兩者根本就不該相遇。

邦生眼前所見的黑暗那端,正巧站着葉月與有希子,她們從另一頭窺視着這無窮的深淵,但邦生並不知情。

這個洞穴通往遙遠的時光彼岸,充斥着能夠控制這股時光之流的力量與人類的能力。這兩根主軸正好在烏拉爾休閑都市上交會,於是大地開始呼喊,人類隨之回應,抑或順序顛倒。不管怎麼說,只有一邊的力量是不會造成今天這種局面的,當時在湘南大廈的土地上,也許累計著能夠呼應白根尚人的大地能源。

邦生希望能再次當面向白根尚人求得真相,他不一定知道全部的事實,因為力量的擁有者有時並不一定了解力量的全部面貌,但至少比邦生所能了解的更多、更正確。

可是白根尚人已經成為一個破裂的杯子了,這個結論讓邦生的背脊長出一道冰柱。

突然有人拍打邦生的肩膀,嚇得他差點跳起來。東堂伸彥正玩味地看着比自己年輕的小說家,邦生嘆了一口氣,回答伸彥的問題,敘述他在短時間內所作成的初步推論。伸彥皺起眉頭,他在自己能理解的範圍內做出結論。

「你是說白根尚人只是受某人操縱的工具?」

「這種形容並不貼切,還不如說是媒介來得恰當,但真相仍然無法確定就是了。」

實際上要找到適當的表達方式相當困難,更何況整個事件的全貌還尚未確實掌握,不過邦生的形容已經可說是比較接近的。

「我認為白根尚人具有特殊的精神磁場,能夠接受一股巨大且實質異常的能源,他負責接收、累積,然後放送。結果就演變成現在的局面。」

就像一座彙集高壓電線的變電所,但處理能力卻有限度,如果超過可以容忍的極限,就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狀況了。

「立刻回一樓,這樣比較妥當。」

伸彥的語氣滲着緊張與焦急。

東堂伸彥與那少女的邂逅是在前年的初夏,他在銑倉接任一座從幼稚園到短期大學均齊全的學校理事。

不管叔父康行如何冷嘲熱諷,伸彥對於「文化」二字的確毫無招架之力。他身為企業家又同時兼任好幾個學校、美術館、文化事業團體的理事。雖然責任不重,但他還是會抽出空檔,儘可能出席理事會,順便找機會與美術館員或學生閑話家常,只不過館員與學生反而會覺得不自在吧。話又說回來,一個年輕英俊,而且家財萬貫的單身理事的確相當受女學生歡迎,甚至部分的文學少女會以他的地位與年齡為由,將他視為「長腿叔叔」。一次偶然機會下,他前往巡視某校新落成的圖書館,那時負責帶路的正是學生會副會長白根有希子,她的言行舉止遠比一般女大學生來的成熟穩重。伸彥多少也有些與女人交往的經驗,卻不曾真正戀愛過。對他而言,事業心與戰勝叔父的心愿向來是最優先的,他甚至將結婚視為一種手段,將來想藉由婚姻獲得一個強而有力的姻親關係來對抗叔父,並以「奪回」東堂複合企業為協商條件。說難聽點,他相信自己不可能迷戀女人。

但白根有希子卻打動了東堂伸彥的心,一切的野心與自信在愛情之前,都會本能地俯首稱臣,比一般人慢了好幾拍得伸彥,一頭栽進遲了十五年的初戀之中。這要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他一定會站在一旁冷笑。當時,他甚至會特地搭飛機從建設中的烏拉爾休閑都市經由札幌到東京。再轉機到銑倉,只為了幾個小時的相會。

緊接着的是悲慘結局的來臨,而且同時從兩個方向來。當伸彥清楚得知十七年前東堂家與白根家的關係時,頓時顯得激動又苦惱,但很快便冷靜下來,因為他明白在此時,決不能讓叔父抓到把柄。

「我的年紀已經不適合飾演羅密歐與朱麗葉了。」

伸彥以這種自我嘲解的方式封鎖自己的戀情,而且自以為相當成功,但直到那天,他才明白自己失敗了。

在摩天大樓的會議室里,東堂伸彥的叔父與白根有希子的父親持續著沉悶的對峙。如果是以拳頭相向,想必一拳便會被康行擊倒的老人坐在輪椅上,成功地壓制了素有鋼鐵巨人之稱的財經界霸主,東堂複合企業的主人彷彿在瀕臨敗北的命運中不斷掙扎。

「……我在想這些摩天大樓數十年後的樣子。」

白根尚人這句話令人不解,他並不刻意隱瞞自己的過去和現在。

「這棟建築是由未做好妥善去鹽處理的劣質海砂所蓋成的,證定將來一定會倒塌,我可以想像這摩天大樓的未來。」

康行並不把對方的話視為無稽之談。

「湘南大廈並非違章建築,也沒有違法,你不能隨便栽贓。」

「是你們利用法律將違規就地合法,平時你們這些有權有勢的人,只知道嘲笑法律、侮蔑法律精神,一旦出事,就滿不在乎地躲進自己染指過的法律羽翼之下。」

「你要說的只有這些嗎?」

東堂康行收回原本要伸出去拿威士忌酒瓶的手,這不經意的動作包含了強烈的自製意念,他及時阻止自己想依賴酒精的念頭。康行在調整呼吸、擺好姿勢后開始反擊。

「輪到我說話了,白根尚人,你這一連串的批評,只不過是來自公報私仇的心態。你老婆外遇是因為你沒辦法抓住她的心,將大廈崩塌一事排除,還不都是為了恩怨情仇。」

康行話說了一半便閉上嘴,他感覺到整棟大樓在搖晃。但與他對峙的老人仍然擺出超然的姿態,一動也不動。

二十年前兩人都還年輕。突然間,康行被回憶的浪潮抓住,他當時比現在的伸彥更年輕,正以財經界的黑馬姿態嶄露頭角。但是當他的心擺在一個美麗,但身份平凡的女職員身上時,卻遭到父親強烈的反對。

雖然他跟父親已經起了好幾次爭執,但康行終究不敢強行與她結婚。反抗父親的兒子絕對不會得到善終,這殘酷的事實已經應驗在大哥身上。光是想到父親的憤怒與頑固就令康行退避三舍。

與其說康行屈服於父親的淫威之下,倒不如解釋成他是敗給父親的幻影,另一方面,也是跟現實環境作了妥協。雖然最後還是沒辦法跟她結婚,但也不必在乎結婚這個形式。康行反過來勸她嫁給曾經向她求婚的學者——白根尚人。他內心帶着苦楚,將她納入他實現計劃的手段之一。

「你不敢違抗有權有勢的父親,卻反過來蹂躪名不見經傳的學者,東堂康行,你不是什麼鋼鐵巨人,你只是個小人,一個空虛的泥人,你是個穿着沽名釣譽的名牌皮鞋、可悲至極的小人。」

白根尚人的語氣聽不到一絲激動,只是彷彿照本宣科地敘述著一件事實。而這個事實一針見血地刺傷了康行的自尊心。康行咬牙切齒,握緊的拳頭因憤怒而顫抖。

「那你又是什麼?」

康行的聲音一觸即發。

「明明知道一切真相,卻還故意娶別人的情婦當老婆,為了顧全顏面,堅持不離婚的你又是什麼?你以為你有資格批評別人嗎?」

「我的指責並非針對你一人,你和我的立場雖不同,但同樣都必須為自己的軟弱和愚昧受到懲罰,這是理所當然的,你應該甘心受罰。」

這個聲音讓康行不禁打起冷顫,強烈的憤怒從無形的空隙竄出,康行血紅的雙眼直瞪着老人。

「你要死在這裏是你的自由,但我沒有必要陪葬,你一個人下黃泉吧。」

「這是你最後的掙扎嗎?」

輪椅上的老人低聲笑道。

「很好,我會按照自己的意思離開這個世間,我死前的樂趣就是要看看你會怎麼做、又能怎麼做。」

東堂康行原本想朝輪椅上的老人怒吼,但最後還是將聲音吞了回去。一個體格強健、遠比實際上年輕許多的身軀,現在卻抖個不停。恐懼的汗水如雨般冒出,在皮膚與衣服之間,形成一層冰冷的液膜。

白根尚人當着康行的面前產生變化,他的膚色逐漸失去生氣,轉為灰褐色。原本消瘦的身體開始乾枯,彷彿只剩一層皮包在骨頭上。

康行一語不發,他盡量剋制自己不叫出聲,但聲帶卻背叛了他的意志。此時腳底傳來異樣的震動,他感覺得出地毯下的地板產生了龜裂,同時天花板也是,建材的碎片如同砂礫般紛紛落下。吊燈也摔在會議桌上,迸出巨響與四散飛舞的碎片。

「……我曾想像過未來的自己,也想像過未來的你和這個休閑都市……你很快就會步上我的後塵了。」

這個聲音只有康行聽得見,吊燈的玻璃碎片刺穿了他的額頭與左手背,東堂複合企業君主淌著鮮血,但他甚至不抱頭躲進桌下。自從父親死後,康行就不曾向任何人低頭,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他也不會屈起自己的膝蓋。碎片不斷落下,打在他高大的身軀上,額頭的血流進眼中,染紅了半個視野。他相信自己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喪命,是這份自信支持着他昂首闊步走向門邊,但他卻不曉得自己的頭髮全白了。輪椅上只剩一個身穿長袍的白骨,空洞的眼窩彷彿對着他露出嘲弄的笑意。

抵達地下一樓時,突然傳來一陣陣的巨響,相馬邦生立刻感受到一陣令人不悅的搖動。

「地震嗎……?」

「現在不管出現什麼狀況,都不稀奇了。」

增永原本想露出笑臉,但結果事與願違只發出僵硬的聲音,不過他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耍嘴皮子,倒是比其他同行者強多了。其他兩名外強中乾的警衛不但說不出話來,嘴邊還只傳來牙齒打顫的響聲。

「王八蛋!到底是什麼東西?真面目到底是什麼?」

大門大吼,順便咒罵自己混亂的心情。現場沒有人回答,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回答,因為腳下的大地開始起伏搖動,低沉的地鳴湧向他們。

「快逃!否則會被活埋!」

東堂伸彥大叫,一行人手忙腳亂,同時卻也閃過一股莫名的安全感。因為這場地震會封住這個洞窟,所以不管裏頭藏了些什麼,都無法再跑到地面上了。

但是他們自己「被封住」的危險性也急劇升高。

邦生向自己立誓,決不能死在這裏。誰要死在這種鬼地方!在還沒看到葉月穿着新娘禮服對自己說:「爸爸,謝謝您長久以來的照顧。」之前,絕對不能死。

樓梯劇烈地上下搖動,邦生儘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往上沖。壁面、扶梯與階面均在搖晃,邦生卻沒有跌倒,大概是有一湯匙的運氣在幫忙吧。也許這個湯匙就握在自己亡妻的手上,這純粹是出自二流作家的想像。

當邦生那隻勉強還能活動的右手,正要敲開通往地面的大門時,突然有一道強大的力量將他推撞到牆壁。一瞬間,他的呼吸幾乎停止,許久,才重新找回失去的平衡感。好不容易站穩腳步之後,他看見正打開大門走出去的大門啟介。下一個情景把邦生嚇住了,大門竟順手把門關上,難道他只想自己一個人獲救嗎?

當一連串的槍聲與撞擊的聲音響起,才剛要關上的門又再度開啟,只見大門節節後退的身影。他右手的槍口冒出最後的硝煙,左臂的衣服綻裂,上頭彷彿潑了一道紅色顏料。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已經顯而易見,大門逐步後退,而長著黑褐色毛皮的生物則漸漸逼近。

大門啟介為解救東堂複合企業的窘境,自願就這個可能性賭上性命。如果賭輸了就必須付出貴重的籌碼,但比起失敗的事實,更令他感到不愉快的是失敗的挫折感,他隨着口水,吐掉自己的挫折感,接着握起獵槍。

「來吧,我要跟你一決勝負。」

野狼對於他的挑戰不屑一顧,黃玉色的瞳孔厭煩地凝視着人類。

毫無預警地,野狼往前撲來。它一躍而起,成為一個具有血肉的實體咬住大門啟介的咽喉。大門立即舉起受傷的左臂想要保護要害。不,原本要舉起的左臂瞬間被咬碎,接着狼牙快速地銜住大門的頸子。

大門的自信心向來巨大且穩固,但現在卻隨着強健的肉體崩潰。他的雙眼充斥着恐懼與懊悔,瞳孔只映出一片空虛,他整個人向後仰,雙腳失去平衡地踢向半空。

眾人聽見一道拉長的叫聲逐漸遠去,大門與野狼扭打在一起,翻越樓梯的扶手,跌入深暗的洞穴里。

此時眾人的視線與身體開始往四處搖晃,劇烈的搖動在聲響與混亂中持續不斷,一時之間,所有人分不清東南西北,所以根本沒有時間哀悼大門的死。

東堂伸彥跌跌撞撞地走出門外,好不容易才站穩腳步,在走了十數步的路上遇上白根有希子。她呼喊著父親,正要往樓上走去,身邊還帶着相馬葉月。她一見伸彥便問了一句:「我父親在哪裏?」

「在下面!」伸彥短促地回答,接着緊抓住有希子的手腕。有希子不斷掙扎,企圖甩掉伸彥的手,但他幾乎完全封鎖了她的自由。

「請你放手!快放手!我父親還在樓上!」

「不行,他已經沒救了,到時連你也會遭池魚之殃,快到室外去!」

伸彥的力道很強,在這股力量中,意志力佔了很大的部分。他散亂著頭髮,正面凝視着眼前的長發少女。

「我不會再放開你!後悔的日子我受夠了!如果只能救一個人,我寧願救你。」

一時之間,有希子怔住了,回過頭看着她的「長腿叔叔」。

「啊、他們在談情說愛。」

葉月想到這裏,臉不禁紅了起來,因為她覺得自己有點心術不正。在葉月眼中,這對情侶的組合有些奇怪,但她還是衷心祝福他們。不過現在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葉月穿梭在東奔西竄的人牆之間,努力踮起腳往上跳,尋找著父親的身影。

此時背後傳來一聲警告,說話的人是東堂伸彥。

「要倒塌了!」

其實他這句話有些多餘,因為頭上的裝潢建材碎片正不斷落下,玻璃發出歇斯底里的破裂聲,再加上女性的尖叫,還有GC人員呼籲遊客們趕緊往外逃生的聲音,他的多此一舉只是助長狂躁的渲染力。

「爸爸!」

葉月邊跑邊喊,她心想一定要陪在父親身旁,一定要跟父親一起逃生。相馬家的成員在這世間僅剩兩個人,更何況兩人聯合起來才是一個家庭。當然父親佔了其中的五分之四,剩餘的便是葉月,總而言之,必須兩個人同時活下來,相馬家才算完整。

葉月死命地往前跑,身後傳來東堂伸彥與白根有希子的制止聲。

驅使她貿然採取行動的,仍然是恐懼感吧,比起對死亡的恐懼,失去父親之後,自己獨自生活的恐懼恐怕來的更強烈。葉月的潛意識裏明白自己根本無法忍受孤獨,總之,她從來沒想過要一個人獲救。

「爸爸,我在這裏!」

葉月用雙手圈著嘴大喊,她聽到路上的中年巡警喊了一聲:「危險」。但她仍然從裹着制服、前來阻止的手臂中鑽了出去,衝進大廳內部。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選擇這個方向,她本能地往前跑,彷彿受到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此時葉月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立刻往右方八十度角望過去,父親就站在視線的盡頭。

「葉月,我在這裏,快過來!」

邦生伸起活動自如的右手向葉月招呼,葉月則同盡全身的力氣點頭,然後沖向父親,安心之餘,只感眼眶熱了起來……

突然間地板龜裂,葉月的腳漂浮在半空。剎那間,這種失重感讓葉月覺得自己好像在玩雲霄飛車,然後視線往下降,要掉下去了!當這個念頭跳出來時,葉月的身體正感受到父親手臂的力量,而遠處似乎傳來一陣物體碎裂的聲音。

「爸爸!」

「葉月,不要放手,也不要往下看!」

邦生只能使用右手,他雖然覺得手關節幾乎要脫臼,但仍然嘗試拉起女兒。單以左臂支撐的身體很難取得平衡點,幸好此時出現一個人,抓住葉月的另一隻手,將她用力拉起,葉月順勢撲進父親懷裏,邦生右手緊抱着葉月,並向露出一臉感嘆的烏飼警長道謝。

「謝謝,麻煩你了……」

「哪裏,這是身為公僕的職責。」

對話到此為止,沒有多餘的時間讓他們繼續聊下去。三個人一邊避開掉落的物體,一邊往外跑。

另一方面,東堂伸彥也護著白根有希子往外走,並朝着以GC為首的工作人員們,做最快速、最簡短的指示,當他正要走出大樓的時候,看見了叔父的忠心部屬。

「宮村……」

「啊,總經理……」

宮村秘書低着頭,當場坐了下來。伸彥粗暴地抓起他的衣領。

「不想陪葬的話,就趕快逃命,還有很多事情跟新的職位在等着你,除非你活下來!」

宮村秘書茫然地望着年輕總經理犀利的表情,徹底表露出上班族一個命令,一個動作的本性。

「還不快走!」

聽伸彥這麼一吼,宮村秘書這才乖乖跳起來跌跌撞撞地衝出去,伸彥也牽着有希子的手緊追在後。有希子對於伸彥強硬的態度不再作任何抗拒,她只回過頭看了崩塌的天花板一眼,目光不再沉浸於回憶,而是在尋求一個無形的物體。

眼前是一個壯觀、恐怖,卻又令人覺得啼笑皆非的光景。

六棟白色的摩天大樓高度在一瞬間急劇下降,水泥牆崩潰、玻璃碎裂、壁面的瓷磚四散飛舞,這一切原本應該伴隨着震耳欲聾的巨響,然而此時卻有如默片般,沒有讓聽覺留下任何記憶。在這不可思議的沉默情境中,白色高塔散佈着白色碎片,沉沒於白雪中。雪煙一層又一層地往上湧現,即將破曉的黑夜裏,聳立着一道白色的火焰,接着逐漸褪去。

蹲坐在雪地上的人們全身儘是白雪、鮮血、汗水與污垢,他們一語不發地眺望着一場浩大的崩塌場面。這些人都是因為位於大廳或是接近地面的樓層才能夠得救,由於害怕野狼再度侵襲,許多人都躲在高樓里,結果反而逃生不及。得救的人們腦海中不斷閃爍著「僥倖」這個字眼,他們之中,有些人緊緊相擁,有些人落寞地抱膝而坐,眾人同時將這個一生中絕無僅有的奇景烙進瞳孔。巨大的白柱逐漸沉沒,最後被白色的雪煙所掩蓋,彷彿直達天際的白煙也緩緩消散。

東堂複合企業耗費巨資與動用最頂尖的經營手段,所架構的烏拉爾休閑都市的心臟地帶已經完全崩毀,代表東堂伸彥的夢想也隨之破滅,而全日本第一個大型休閑都市也失去了它的中樞,掌控營運的主體也喪失了一個強而有力的獨裁者。伸彥很自然地脫下上衣,披在有希子肩上,而他的視線則定在高塔消失的地點,久久不肯移開,一股強烈的失落感緊逼着他。

相馬邦生與葉月父女站在一株喜馬拉亞杉下,眺望着白色高塔的沉沒。父親也是將上衣披在女兒身上,但女兒卻把它蓋住頭,像個蛹一般地坐在地上。看着白煙逐漸褪去,邦生不禁嘆了口氣,此時卻聽見烏飼警長的聲音。

「啊,增永先生,你沒事啊……」

「來一杯如何?現在正是品酒的好時機。」

最叫人絕倒的是,檢回一命的美食家,居然能堅守這瓶名為夏特什麼碗糕的名酒直到最後,一時之間,也很難判定這是來自病態執念的結果,還是細膩雅興的極致表現。增永無視邦生的表情,徑自從口袋取出開瓶的名酒,因為他實在沒興趣跟一個中年大鬍子演出間接接吻的戲碼。於增永發出一個滿足的吐息之際,烏飼警長對他提出問題:

「增永先生,我還有一個疑問。」

「哦,什麼疑問?」

「就是你提過的那個什麼哥爾契克將軍的黃金,東堂伸彥先生也曾略有表示,但我還是不明白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增永盯着烏飼警長一本正經的眼神,不甚舒坦地以衣袖擦拭沾濕的鬍子。對於純樸的中年警長來說,比起這一連串的詭異現象,黃金或金塊之類的故事,還比較容易理解。

「那是增永捏造的故事。」

邦生不經意插嘴。

「增永先生的意思是,俄國人的確在烏拉爾埋了黃金,但此烏拉爾卻非彼烏拉爾,因為在俄語中的烏拉爾,指的並不是北海道的深山地帶,而是俄國與歐洲交界的那座大山脈吧。」

答案頓時堵在增永的咽喉,他咳出酒精汽化后所形成的氣息,接着以長長的舌頭舔過嘴唇。

「這真是個奇妙的巧合,不愧是小說家,能夠做出連我也想不到的解釋。」

烏飼警長還想繼續開口,卻聽見殘存的遊客在呼叫警察,中年警長站起身,朝着聲音的方向跑去,邦生目送着他的背影,同時向增永說:

「我覺得你一開始就想到這一點,是白根尚人教唆你共謀策略,企圖摧毀東堂複合企業的經濟能力,對吧?」

邦生並不認為增永具有謀略家的資質,他雖然憎恨東堂複合企業,但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無奈卻與日俱增,不管白根尚人何時找上他合作,總之,他在一片迷惘中,仍然答應助其一臂之力。

為了使東堂複合企業選在烏拉爾這塊土地投資一筆以社運為賭注的事業,他們特地捏造這個故事,以刺激對方的慾望。

一九六〇年代,加拿大西部的英屬可倫比亞州的冰河與萬年積雪當中,據說發現大批身穿帝俄時代軍服的男性屍體,相傳這些人便是哥爾契克和他的部屬,五百噸金快已經隨着他們,沉睡在冰河深處,之後也不見下文。比起這群人不穿任何禦寒衣物就直接越過柏林海的故事,藉由烏拉爾這個名詞在日、俄文發音中奇妙的巧合所杜撰的騙局,反而較為合理。

關於哥爾契克黃金的傳說,今後也將會藉由充滿非分之想的人們繼續流傳下去吧,有可能成為小說的題材,也有可能被人利用,成為乍欺詐騙的工具。無論如何,這一切都與邦生毫無關聯。與增永分道揚鑣之後,應該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吧,也許他會以哥爾契克黃金為題材,寫一本冒險小說,在若干年後,在大眾娛樂小說界現身。

不過,東堂伸彥對於哥爾契克黃金應該沒有太大的感覺,他的興趣是針對烏拉爾這塊土地。

伸彥積極開發烏拉爾的舉動,反而使增永更堅信他虛構的傳說也許真有其事。結果,原本各懷鬼胎的思慮,竟引起了交互作用。

東堂伸彥與白根有希子由略高的位置俯看相馬父女。

「想不到叔父就這樣死了。」

伸彥笑道,他並不是在慶祝叔父的死,而是因為在這種場合下,除了笑別無他法,但笑得十分空虛,因為他一直處心積慮想打倒的敵人,已經消失在他面前,讓他頓失目標。不過從今以後,他還是必須活下去,努力充實自己的生活,而最大的生存意義就在他的身邊。

「讓我們把話說開吧,你有權利責備我,在這之後,有希子……」

有希子文靜白皙的側面,彷彿是阻隔伸彥的一道大門,伸彥並不急於敲開這道門,他往前走了二十步左右,來到邦生父女所在的位置。經歷一場怪奇現象之後,他帶着同是受害者的神情,向對方打聲招呼后,無奈地指出一個事實。

「狼群完全消失了,連一匹也看不到。」

伸彥微微張開雙手,烏飼警長不解地側着頭說道。

「它們到底上哪兒去了呢?」

「它們並沒有消失,而是回到屬於它們的地方。」

邦生這番話,讓伸彥帶着不可思議的探索目光望向比自己年輕的小說家。

「哪個地方?」

「時間的彼岸。」

連邦生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現實中使用這種裝腔作勢的句子,他略帶倦意向睜大雙眼的烏飼警長笑道。

「我覺得那應該不是野狼,很抱歉這完全是出自我的臆測。」

黑夜與霧氣糾纏在一起,雙雙湧入人們的視野,彷彿在作最後的掙扎,又像是入侵的異次元世界在逐步退卻時,所發出最後的一口氣,喘息、呻吟與低喃似乎開始具象化。烏飼警長輕顫著身子低聲問道。

「如果不是野狼,那又是什麼呢?」

「也許是卡尼斯·吉魯斯,不過我不確定。」

「咦?這跟野狼不一樣嗎?」

「好像是野狼的祖先,出現於冰河時期,一萬年前,曾經大批棲息在北半球各處。」

「是白根尚人召喚他們來的嗎?」

伸彥問道,包括增永在內的三個男人同時注視着邦生,葉月暗自竊喜:「看,到最後還不是要我爸爸來解開謎題。」

在數萬年前,一片不知名的大沙漠,有一群為追逐獵物而疾馳於其上的卡尼斯·吉魯斯,應該是白根尚人超越時空,召喚他們來的吧?也許他曾經在他女兒面前展示過這個力量,也或許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能力。

為什麼野狼們不會中彈而死?因為它們早在幾萬年前就死了。這塊烏拉爾土地很可能就是屬於從長存於記憶中蘇醒的地靈之一。那個深暗的洞穴就是扭曲時間與空間的魔性能源天然井,而這股能源又與白根尚人的力量相呼應,於是造成了一連串紊亂的悲劇。邦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嘗試說明他的觀點。

「相馬先生,你想警察會相信你的說法嗎?」

「大概不會相信,想也知道。」

其實連邦生自己已很難完全相信這個假設,他只是藉着疑似科學的理論,強迫自己取得表面上的理解。不過,最好是放棄鑽牛角尖,退一步海闊天空,因為大自然的神秘力量遠超過人類的小聰明,這次事件就是當自然的力量與人類的意志形成螺旋狀糾纏時所造成的結果。

屈服於神怪學說,雖然不怎麼心甘情願,但邦生所看見的只是一個巨大的物體,或是巨大的影子,若真要從影像來推論實物還相當困難。好像在《小王子》一書里曾提到,帽子的影像看起來好像是一條吞了大象的蛇。

「我並不強求有人能為此事做出合理的解釋,也不願賣弄個人無憑無據的淺見,比較起來,最辛苦的應該是東堂先生你才對。」

伸彥聽了邦生這番話點點頭,表情充滿了一種莫名的解脫。

「總之,就是要重新開始,於公於私都一樣,有許多事必須進行,也還有更多事必須解決,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將這次事件作個了結。」

「死亡人數有多少?」

「大概有一千人以上,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雖然這句話對死者不大尊敬,但由於目前是旅遊淡季,因此,這樣的死亡人數已算是最輕微了。」

如果現在是滑雪旺季,也許會超過十倍,也就是將近一萬人喪失性命,縱使量的多寡並不代表質的好壞,不過想到得救的九千人,就會覺得慶幸不已。

「警察一展開調查,就會將我列為這一連串事件的頭號嫌疑犯,他們會認定我這麼做的動機,就是覬覦叔父的財產與事業……」

「我想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因為在摩天大樓倒塌現場,無論怎麼調查也找不到爆裂物的使用痕迹,要破壞那麼巨大的建築物,不使用爆裂物是辦不到的,如果警察將範圍擴大,就可能追究到負責核發建築許可證明的官員。」

「這麼說……」

「沒槍,就是以天下無敵的『原因不祥』做結束。」

邦生心想:事情到此也是個不錯的結局。崩塌的一棟摩天大樓將事件的真相埋入地底,地底的事就隨它而去,應該回過頭來,正視地面上的責任問題,無論在事業或感情方面。

有希子走近伸彥,將披在肩膀的上衣擱回伸彥身上,然後在他耳邊低語。邦生移開視線刻意迴避,思慮頓時也躍向遠方。

北海道的烏拉爾這塊土地在尚未命名之前,曾經是蝦夷人與大自然共存的天地,也因此一直屬於未開發的處女地。東堂複合企業花費巨額投資,造就這塊遭人遺棄的土地,成為新時代的寶庫,絕對是個值得肯定的做法。

但是烏拉爾為何會遭到遺棄呢?是因為這裏是個濃霧與沼澤密佈的原野嗎?或是這裏存在着一個不準人類碰觸的東西?而這東西只有與大自然共存的人們才了解。他們明白只要侵入這個場所,就等於違反了天地人共同遵守的法則與秩序,正因為了解這一點,他們才不願靠近。

「主動採取侵略行動的,往往是人類……」

邦生喃喃自語,葉月不安地望着父親難得一見的嚴肅表情,但她臉上立刻露出一線曙光。

「爸爸你有沒有聽見?」

葉月搖著邦生的右手說,而邦生也聽見了,一個不算動聽,卻相當具有穩定人心作用的廣播正逐漸靠近。

「我們是警察,前來幫助各位脫險,已經沒事了,請大家安心……」

警察來的一點都不遲,他們正好趕來揭開序幕。

當太陽的第一道光芒投射在地面時,詭異的濃霧消失了,一切又恢復正常運作。邦生望着眼前的光景,內心想着:要是這時嘴裏再銜根煙,就更煞有其事了。

葉月也貼近父親,但心裏想着的卻是另外一回事。當她在地底直盯着那道暗不見底的裂縫時,白根有希子曾經低聲說:「我聽父親說過,這是一口井,當這口井所湧現的奇妙能源出現了另一個接棒人,那我父親便能得到解脫。」

白根尚人應該是死了,在他死前則可能已經「解脫」了吧?如此一來,這個「接棒人」又是誰呢?葉月感覺那時白根有希子的口氣彷彿已經有所覺悟……不過在「那口井」吹出一股無形的怪風之際,葉月也在現場。

葉月全身打顫,不禁往父親靠的更緊,而父親也以右手抱住她的肩頭。葉月定下心后,便眺望着眼前的救援隊雪橇與熙來攘往的警察伯伯們。大自然的節奏恢復原有的輕快美妙,並乘着清晨的光與風全面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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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幻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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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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