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番外篇

那個下午,我在街上遊盪了很久,路過一家小電影院,見到在放不知第幾輪的《盜夢空間》,就買了張票進去看。這片子曾經好評如潮,我卻一直未得機會看。

影院裏只有兩三個人,幾乎可以視作我的專場。兩個多小時后影片看完,在下班的人群中獨行,晚飯也沒吃,回到家裏倒頭就睡。

這一覺睡到第三天上午,期間如夢如幻,也不知起來過否,也不知吃過飯否。兩腳踏在地上,真實感慢慢從腳掌爬上來,蔓延到全身,卻單單繞過了心臟。

然後我去了南京,坐在舒星妤對面,把一切告訴她。一邊說着的時候,荒誕、可笑、恐懼、失落還有一些分辯不出的情緒傾泄而出,說完的時候,反倒輕鬆踏實了許多。

我以為舒星妤會驚訝得大叫,甚至大哭大笑也不奇怪。然而她一直靜靜地聽着,沒有說一句話。她安靜得過了頭,一直到我說完,還是維持着原來的樣子,微微低着頭,似乎完全在放空。

我等了幾分鐘,實在難熬,就告辭。她這才看了我一眼,那眼睛果然空空洞洞的。

回到上海,過了一段日子,生活的點點滴滴才把我從夢境的不確定感里拯救出來。舒星妤在十幾天後出乎意料地與我聯繫,像個普通朋友那樣,有時在線上說幾句。她開始熱衷於神秘主義,這對她來說是個巨大的轉變,但也很自然。任何人在聽了那個故事之後發生轉變,都理所當然,何況舒星妤這個故事的當事人。

一切神秘事件都是有可能的,舒星妤有一次在屏幕上敲出這幾行字。如果這是場夢,那什麼離奇的事情都會發生的。

我應和着她,心裏卻有些擔心。她是在用這種方式確認夢境嗎?

2011年如期而至,元月里的一天,我接到舒星妤的電話,說她到了上海,參加一個有趣的聚會,問我有沒有空一起聚聚。我就說好。

這個聚會,是舒星妤加入的一個小社團的聚會。社團名叫亂談社,專門研究神秘主義。其實無所謂研究,也就是搭個能交換奇怪傳說的小平台而已。

聚會地址在膠州路上,靠近靜安寺,在幢由老洋房改成的酒店一樓酒吧里。沒有專用停車廠,車得停在旁邊的廠里。我停了車下來,見到角落裏堆著斷肢殘臂,在夜色里散著荒涼的氣息。這是個假肢廠。我心裏突突跳了兩下。

因為一些原因,我不想在這裏說酒店的名字。這酒店有個小院子,有竹有樹有燈光,裝置得很有腔調。如果是夏天,會有許多人願意坐在院落里的椅子上喝酒聊天,但現在是寒冬,風呼呼地吹,再美的射燈照出的也儘是寂廖。

我沿着青磚路快步走進大堂,上百個老皮箱頭朝里排成一整堵牆,設計感撲面而來。但說實話我並不太喜歡,這裏頭的時光,太顛沛流離,且有一股子陰鬱徘徊不去。

一拐就是酒吧,舒星妤和她的朋友們已經在等着我。舒星妤站起來向我招手,她裹了條斑斕的大圍巾,打扮的像個捧著水晶球的女巫,同印象中的恬淡差異很大,昏暗的燈光下,有別樣的魅力。

在座的其它人看上去都比舒星妤年輕些,她草草介紹,顯然有幾位她也不怎麼熟悉。

聚會是有主題的,規則很簡單,每人說一個故事。當然不是家長里短的故事,而是「那種」故事。

「我可不想聽什麼故事,我是說,別糊弄人啊,得是真事,自己碰到的,或者是朋友碰到的。」一個陰測測的聲音從角落裏傳出來,那是個面容乾癟,身子瘦得像麻桿的女人,如果坐在外面院子裏,怕是一陣寒風就吹走了。今天在坐的女人,就只有舒星妤和她兩個。

在他旁邊的男人笑笑,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說:「我先講一個。」

桌上點着白蠟燭,後面牆上的裝飾是幾十個黑漆漆的鍋,就是廚房裏的炒鍋,去掉了柄,固定在牆面上。我們坐得鬆散,沒有誰和誰挨着,彼此都保留一段距離。事先已經請服務生調暗了這邊的燈光,所以每個人都在陰影里,燭光在大家的衣服或臉上跳來跳去。

在這樣的氣氛下,眼鏡男壓低了嗓音,開始講他的故事。

這是我一個朋友,親口告訴我的故事。

故事發生的那個夜晚,天上的月亮很圓。你們知道,通常月最圓的時候並不是十五,而是十四或十六,那天,按照舊曆演演算法,是五月十六。

我那位朋友,名叫林玫,是個挺漂亮的女孩子,身邊從不缺追求者。不過呢,她倒是一點都不花心,始終就只有一個男朋友沒換過,聽說,那是她大學時候,社團里的師兄。

因為已經是深夜了,兩個人約會完,男友一如往常地把林玫送回家。那天他們去看了一個電影,愛情片,什麼片名我忘記了,一個港片,兩個人看完了,歡歡喜喜,甜甜蜜蜜,有說不完的話要講。嘿。

眼鏡男說得不慌不忙,甚至有點絮絮叨叨,但恐怖的氣氛,就這樣一點一點鋪陳開。看得出,他已經把這個故事說過許多遍了。

林玫的家住在四樓,對於一幢六層的老式公房來說,四樓是一個相當好的位置,林玫剛搬過來不久,才三個月,連對門的鄰居都未熟識。

通常男友並不會立刻就走,而是上去喝杯茶,歇一歇,或者,再溫存一番。哈哈,也許會到第二天早晨才走,看情況了,哈哈。那一次也不例外,看見林玫正在開信箱,男友便說,我先上去了。

林玫隨口答應了一聲,她知道男友是有鑰匙的,所以只管自己開信箱,拿出厚厚一疊報紙,耳朵里聽見男友上樓的腳步聲,「空、空、空」,在深夜的大樓里逐漸回蕩遠去。

很正常的聲音,不是嗎。但那一次,林玫突然就打了一個冷顫。她關上信箱,鎖好,莫明的,心中有一些發毛。

這幢大樓每一層都裝着感應燈,只要聲音足夠大,燈就會亮起來,不過,四樓和五樓的燈由於年久失修,已經壞了,所以到了晚上,這兩層樓梯總被黑暗籠罩着,就算三樓和六樓亮起燈光,能照到的也很有限,所幸也從未出過什麼事,便就沒有人想過要去修一修。

哦,那是個八十年代造的老式新村,物業費交得便宜,相對的,服務也差許多。眼鏡男補充說明道。

林玫的高跟涼鞋重重地踩在樓梯上,「咚」地一聲,一樓和二樓的感應燈立刻就亮了。昏黃閃爍的燈光照在一樓半停放的一輛舊自行車和幾個破紙箱上,給人以十分凌亂的感覺。

「見鬼,也沒有人收拾一下。」林玫一邊抱怨一邊往上走。其實,這種景象林玫也不是第一次見,每天回家都會看到,只不過現在林玫心裏有一點不安,甚至有一點恐懼,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覺得很無聊,很無稽,所以故意製造一點聲響出來,調節一下自己的心理狀態。

快到三樓的時候,燈光滅了,林玫又重重地踩了一下。

「咚。」

沒反應,四周依然是黑呼呼的一片。

林玫用力再踩。

「咚、咚、咚。」

踩到第三下的時候,三樓的燈終於亮了起來。

「見鬼了。」林玫罵道。燈光是亮了,可她卻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反而,心中無名的不安感卻愈發強烈起來。

我這個朋友,雖然不像我們這樣,但也算不上是一個無神論者。對於鬼神之類的態度,她向來都敬而遠之。但很多時候呢,你敬而遠之,人家卻也可以主動靠近呢。她想起了看過的一部電影,那裏面說如果一個人感到無端端地毛骨聳然,一定是有鬼在身邊。

林玫走着走着,覺得后脖子越來越癢,像是有人在後面輕輕吹氣。她惦記着不能回頭不能回頭,卻終於還是忍不住,猛地回頭!

黃黃的燈光映在生鏽的鐵扶手和斑駁的牆壁上,再往下是燈光不及的黑暗,似乎什麼都沒有,又似乎鬼影幢幢。

在那一瞬間林玫很想把男友叫下來,讓他陪自己走上去,這一衝動很快又打消了。她已經走到三樓,家就在四樓,還有一層就到了,男友一定在等著,或許還奇怪自己為什麼這麼慢。她可不想被男友笑話。

一層樓,轉一個彎一共十六級水泥台階。她深吸了口氣,悶頭蹬蹬蹬蹬往上沖,一轉眼的功夫,就上到了四樓。

到了四樓,站在家門口,林玫先是鬆了口氣,總算是到家了,安全了,今天不知怎麼回事,上幾層樓居然怕成這樣,呵呵,或許她心裏還這樣嘲弄著自己吧。

可是她又覺得有哪裏不對。鬆了口氣,恐懼非但沒有散去,反而突然膨脹開,把她包裹住。

漫長的莫名恐懼感持續了約一秒鐘,然後她意識到了原因。

怎麼沒有人?

怎麼會沒有人?

往常,男友會把鐵門和房門虛掩著開一條縫,如果不是太累的話,他會十分紳士地站在門口,等林玫上來。

但是現在,男友並不在門口。

暗紅色的鐵門,在黑暗中近似黑色,沒有一點光澤與生氣,這扇門,和林玫早上離開時一樣,由外向內,鎖著。

從靠着走道的廚房窗戶向內看,屋子裏面也烏黑一片。顯然,沒有人進去過。

男友並不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有時候興緻來了,要從背後嚇她一跳,也會把腳步聲放重,好讓她有所準備,不會真的被嚇到。

但是這一次,也許,林玫想,也許他是想從四樓那一端的黑暗中衝出來,嚇得她尖叫一聲吧。

這個傢伙,看我待會兒怎麼教訓你。

其實,從理論上講,事情當然是有另一種可能的,那個離奇的想法在林玫的腦中一閃而過,就立即被剔除了。

「出來!」林玫低聲喝道。

男友一臉無奈地從那一端的黑暗裏走出來,訕笑着對林玫說,哎呀呀沒嚇到你,寶貝兒你真聰明,膽子真大……

在林玫的想像中,事情應該是如上面般發生的。

可是,當她低低的、帶着顫音的喝斥聲最終被黑暗吞噬得無影無蹤,周圍重歸死寂之時,什麼都沒有發生。

男友並沒有從某一個角落裏走出來,好像在整幢樓的樓道里,就只林玫一個人似的,一股死寒死寒的冰冷沿着她的脊梁骨漫延開來,把她的心膽都要凍裂了。

理智一點,理智一點,林玫不停地對自己說,他一定是躲在哪一個地方不肯出來,他是不嚇到我不肯罷休啊。

林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雙手緊緊地握著,長長的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清晰傳來的痛感使她下定決心繼續往樓上去一看究竟。也許他就躲在五樓看笑話呢,不是嗎?

她故意把地踩得「咚、咚」直響,宣告她的到來,宣告她已經看穿了他的小把戲。如果能把鄰居打擾了,那也沒什麼,或者說,要是有個鄰居會出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對現在的林玫來說是再好也不過了。

「該死的,你在什麼地方?」在踏上去五樓的台階上,林玫幾乎要哭出來了。

樓里很黑。唯一的一點點光是從四樓半許久未擦的窗戶里透進來的,那是一星點的月光。那樣的亮光,一點都照不透樓道,反倒更稱託了裏面的黑。而林玫就在這樣的黑暗中前進,緩緩地,小心翼翼地,生怕一腳踩下去,高跟鞋尖細的鞋跟踩碎了最後的希望。

她極盡了目力,邊走,邊看着四周任何可以藏着人的地方。

才只走了幾級台階,鼓起的勇氣就不知泄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已經嚇到我了,」林玫顫抖著,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你可以出來了吧。」

「卟」一聲悶響,林玫踢在四樓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上,那是一隻麻袋,腳縮回來時好象絆到了什麼東西,林玫原本就腳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一堆冰冷的硬物壓到身上,喀得她胸肋生疼。手裏拿着的報紙也掉在了地上。

林玫幾乎要叫起來,雖然她立刻就知道那隻不過是原來停在那隻麻袋邊的自行車。她努力把自行車扶正,爬起來之際竟然還鬼使神差地伸手在麻袋上摸了一把。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難道男友還會在這個麻袋裏不成?

麻袋軟軟的,好象不過裝着些布之類的,反正沒有人。而那些散在地上的報紙,根本已經無心去管了。

又上了八級台階,現在,林玫站在五樓,這裏空蕩蕩的,除了兩扇緊閉的鐵門外什麼也沒有。

林玫望着六樓,抬起腳,用力蹬下去。

六樓隨聲亮起的燈光使林玫徹徹底底地呆住,不用往上走,在這裏她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裏什麼也沒有。

幾分鐘前男友那一句「我先上去了」現在仍在林玫腦子裏迴響,可是,人竟然不見了。

說到這裏,眼鏡男頓了頓,說,你們想一想,一個人走進一幢樓,然後就消失了,徹底沒了,幾分鐘而已。這樣的事情,你們現在聽聽,可能只是覺得匪夷所思,難以相信,或者還有一點嚇人,但如果真的碰到,像我的朋友林玫一樣,孤伶伶一個人站在黑樓里,那種叫人無法呼吸的恐怖感,根本不是我用任何誇張的語言就能表達出來的。

會吃人嗎?這樣一幢用水泥築就的六層樓房子,會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吞掉?如果不是,那麼,人呢,人在哪裏?

難道說,融入了這四周不見底的黑暗中去了?

林玫回到四樓,卻不進門,她覺得自己快連站立的力氣都被恐懼抽空了,靠在牆上,摸出手機,撥男友的號碼。

她沒撥通,因為竟已不在服務區了。要知道這片小區老歸老,卻鄰著一個手機信號機站,信號向來非常好。

更何況男友應該就在這幢樓里,怎麼會出服務區?

林玫使勁地搖了搖頭,真是惡夢,卻又是惡夢般的真實。

六樓的燈光滅了,只要林玫再發出點聲音,燈光就會再現。林玫跺了跺腳,發出有氣無力的聲響,燈沒亮。林玫從包里摸索出鑰匙,顫抖著要開門,但對了鎖孔塞了半天也塞不進去,把不小心把鑰匙落在地上

她已經被從心底泛起的恐懼完全打倒,緩緩順着門坐倒。

就在林玫坐在地上的時候,她的視線落到了身前一個因為月光而微亮的金屬物體上。林玫腦子裏「嗡」的一聲,這……不正是男友的白金戒指嗎?

林玫伸手把戒指拿起,然後,如同觸電一般把它扔掉。因為在那一瞬間,她猛地發覺,那並不僅僅是一隻戒指。

連着戒指的,還有其它東西,那東西不如戒指會反光,暗暗地,被血污著。

那是一截連着戒指的尾指。

林玫終於失控地大聲尖叫起來,那呼號銳利而絕望地嘶鳴著,扯裂了空氣,在大樓里一圈一圈迴響。

終於有人被她驚醒,對面鄰居的門打開了,一個女人站在門口。

女人看着坐在地上的林玫,隨即,目光落在那連着尾指的戒指上。

「又發生了啊。」她的聲音居然低沉而平靜。

林玫還在發着抖,她完全不明白對門的鄰居為什麼能這樣鎮定。她強作精神,把目光從那截斷指上收回來,站起來問:「什麼又發生了,難道,你知道……」她的聲音已經嘶啞變聲,說到一半就進行不下去了。

「十年了,」女人淡淡說:「十年前,這樣的事,也曾有過一次。」

「什麼樣的事?人不見了?也在這幢樓里?」

「對,就在這裏。」

「這裏,消失?這樓會殺人嗎,他……他究竟去了哪裏啊。」林玫快要瘋了,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瘋了,整個世界都瘋了。可那女人卻一付滿不在乎的樣子,彷彿在這樓里憑空抹去一個人的存在是十分正常的事。

「大概,是去了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

「月圓之夜,黑樓之中,通向異世界之門靜靜打開,一入此門,嘻。」女人的聲音變得飄忽不定,如同念兒歌般輕快地念道,卻又忽然停住。

「一入此門,會怎麼樣?」

「不是說過了嗎,到了另一個世界啊,或者,也可以叫它異次元的空間。」

林玫怔怔地看着這個長發女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兩個世界,本是不通的,卻藉著月亮,在這裏開出了一條通道,你看,這月亮,是多美,多神秘啊。」女人的臉望向窗外的月亮,話語中帶着略略的憂傷。

林玫卻急死了,腦中一片混亂,說:「那麼,到了那裏,要怎麼回來。」

「回來,那,恐怕是回不來了。」女人輕輕搖了搖頭,手在窗台上來回摩梭著,喃喃道:「在這裏,我還記得,就在這裏……」

林玫忽然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剛要開口,異變已然產生。

就在女人手指觸及之處,一點彷彿來自幽冥的綠光亮起,一眨眼間把女人的整個身體都包了進去。

此時林玫與女人只相隔幾尺,嚇得渾身軟癱,一步也挪不開,只見那女子面容扭曲變形,似乎正受着難以想像的痛苦,張大了嘴,露出森森的白牙,卻一點聲音都無法發出。

綠光越來越強,那女人渾身顫動着,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角度彎折著,如一個玩偶一樣被無形的大手撕扯,然後整個人暴裂開來,一團血霧被綠光裹着,向四周膨脹開去,在林玫鼻尖前停住。

林玫全身骨頭「格格」直想,就是挪不開一步。

那綠光停了片刻,向後回縮,縮成一個小綠點,然後消失不見。

林玫渾身被冷汗濕透,心臟跳得仿似要如那女子般爆裂開來,那如同修羅地獄一般的慘象在腦中久久不去。

不知過了多久,林玫才想起要告訴鄰居家裏的其它人這一慘事,向對面望去,門不知什麼時候關上了。而且,她們家廚房的窗也暗着。

林玫敲了很久的門,裏面的燈亮了,開門的是一個老頭,以前曾打過幾個照面。

「你們家……那個女的……剛才……」林玫仍未從恐懼從掙脫出來,說話都難以為繼。更何況,她壓根就沒有想好,該怎麼說剛才的事情。這個時候,她才感覺到,牛仔褲濕漉漉的貼著大腿,一股尿騷味。她早就失禁了,卻現在才發現。

「你說什麼,哦,你住對門吧。這裏就我和我兒子住,沒有什麼女的。」

「有的有的,那個,眼角有一顆痔的……」

那顆痔林玫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那是最先爆裂開來的地方,眼前一片血紅。

老頭的瞳孔猛得收縮了一下,露出恐懼的神色,彷彿一下子在記憶的最深處挖出了一個惡魔,顫抖著說:「那是我的女兒,那是我的女兒,」老頭喃喃地念了幾遍,雙眼忽然直楞楞地盯着林玫,說:「那天,我跟她說,你先上去吧,她說好的,她上去了,就在這裏……然後,就不見了啊,十年了,就在十年前的今天。」

眼鏡男停了許久,然後長長吁了口氣,說,我的故事講完了。

不得不說,他講故事的本事真得很不錯,大家一時之間都沒有說話,屏息體會著這故事的離奇詭異之處。

鄰桌傳來的低吟淺笑聲,慢慢把大家的情緒拉了回來。

「好故事,好故事。」一個穿着西裝的胖子抹了把額頭的冷汗說。

旁邊卻傳出冷冷的不屑笑聲,是先前那個瘦女人。

「也就是個鬼故事而已,有哪裏好的。」

於是就有人哈哈著打圓場,她卻不依不饒,這架勢,很不討人喜歡。

「今天大家不是來抖真貨的嗎,總得有點真材實料吧,這樣的故事,網上一搜一大堆,費得着勁兒到這裏來聽嗎?」

眼鏡男本來挺紳士地沒接茬,這時終於忍不住說:「我說的可是真的,哪裏沒真材實料了?」

「還用我說,這故事是真是假,你自己不清楚啊。」

「你說,你倒說說看。」

「這是哪一年的事情,幾月幾號,發生在哪裏,什麼小區,你的朋友又是在什麼情況下告訴你的。」

眼鏡男皺着眉頭,剛想要回答,卻不料她話風一轉,說:「這些我都不來問你,你也不用費力氣編了。我就說幾點,這個故事裏有許多細節,許多對話,甚至有林玫的心理活動,請問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比如說什麼關信箱的時候林玫打了個寒顫啊,上樓的時候林玫的自言自語啦,和對門的女鬼說話時聲音嘶啞變聲啦,老頭說話的時候瞳孔收縮了一下啊。」

眼鏡男無聲地笑笑。

「哪個人把自己的經歷告訴別人的時候,會說這些的,還不是你自己編出來的?這樣的故事,說可信度太低還是抬舉了,根本就沒有什麼可信度。」

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這個故事水份太多。尤其最後林玫尿褲子一節,雖然如果真發生了這種事情,一個弱女子被嚇失禁是很可能的,但有誰事後會把這樣的細節告訴旁人呢。

「說故事嘛,乾巴巴的怎麼聽,總要添油加醋。的確有些細節呢,並不是林玫告訴我的,我自己有一點演繹。但這是在真實基礎上的演繹,我不過就是把它文學化了一點。但這件事情,絕絕對對是真的。」眼鏡男言之鑿鑿,就差賭咒發誓了。

瘦女人躲在陰影里,繼續冷冷發難:「主要情節就不合情理,你說對門的老頭,十年前女兒也發生了類似情況。大家想一想,這麼妖魔鬼怪的事情,如果發生在你們的頭上,還能在這幢樓里住得下去?」

「這倒不一定,現在上海房價這麼高,一般人哪買得起新房子啊。」我笑着說了一句。

瘦女人卻沒有理會,只是盯着眼鏡男不放,說要是這故事是真的,那後續怎麼樣了,這一截尾指留下來了,得找警察吧,得作鑒定吧,你倒都給我們具體說說。

眼鏡男有些難堪,一時卻說不出來。

舒星妤這時卻開了口:「好啦,我們今天當然是希望能聽到些真實的故事,說假的就沒意思了。但是呢,這樣的故事,常常有些苦衷的,或者有一些不方便說出來的秘密。我們就約定,不要追問,願意信就信,不願意信呢,也就當聽個故事吧。」

看起來,舒星妤竟有些像是組織者,頗有點威信,這番話說下來,大家都附和,瘦女人也不再言語。

但這麼一攪,誰也不太願意當第二個說故事的人,生怕講完了,又受到別人刁難。

靜默了一會兒,舒星妤表示,她有一個故事。

一個「真實」的故事。

「但免不了,也有點修修補補的潤色啊,事情是真的就行。」她算是有言在先了。

事情是發生在南京,南京城裏。具體哪兒,我不能說。這種事情傳得最快,我可不想有什麼人來找麻煩。

我知道這個故事,也有年頭了。這應該是零三、零四年發生的事情。

故事的主人公我用的是化名,大家不用在意。

這幾句話一說,剛才被瘦女人破壞掉的真實氣氛,立刻就回來了。

當年這兩個人,都剛開始工作不久,房子租在一起,是同租的室友。哦,都是男的。一個叫方山,一個叫劉向。

有一點傍晚,兩個人坐在客廳里閑聊,劉向說起他聽到的一個傳聞。

他說:「一個人走到衛生間里,把門關上,鎖好,燈關了,對着鏡子說三聲『出來吧』。」說到這裏,他臉上露出奇奇怪怪的笑容。

「然後呢?」方山問。

劉向說不知道。

「不知道?」

「對,肯定會發生些事,但到底會發生什麼,不知道。沒有人試過,或者說,試過的人已經死了。」劉向說得煞有介事,聲音低沉。

方山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這種無稽之談,你還是留着泡妞的時候用吧。」

他嘴裏這麼說着,但是劉向看他的表情,知道他心裏還是有點怕的。這方山對類似的事情最上心不過,劉向總是說些傳聞逗他。

劉向抬頭看了看客廳牆上的掛鐘,說:「不信的話,你盡可以試一試,好了,晚上我有飯局,十一點前應該會回來。」

劉向快走出門的時候,方山在後面問了一句:「你呢,你試過沒有?」

「沒有,我不敢。」劉向回答得很乾脆,『怦』的一聲,門在他身後關上。

說到這裏,舒星妤停了停,眼睛在幾個聽眾臉上溜了一圈,尤其是在瘦女人臉孔上多逗留了一會兒。

這個故事,是後來劉向告訴我的,關於方山在劉向離開后的行為,是根據最終的結果,以及劉向對於他室友的了解,再加上合理的想像補充出來的。

大家都點頭表示認同,並急切地希望舒星妤趕緊說下去。

劉向離開的時候,大概是下午五點三十分左右。方山先泡了一盒速食麵,三兩下吃完,把面碗扔在茶几上也不先收拾,靠在沙發上打開電視。對於劉向說的那件事,他原本是不打算去實驗的。

當然方山不會認為是自己不敢,沒膽子。他大概覺得這事情太無聊,可是做了,是在貶低自己的智商。要知道,人總是會為自己的退縮找這樣那樣的理由的。

可供選擇的頻道很多,雖然都是些沒大意思的節目,但對打發時間卻很有效。時針緩慢地移動着,窗外早已一片漆黑。那一天雲層很厚,看不見月亮和星星,他們住的小區,路燈並不多,而且是有些黯淡的昏黃色的光,走夜路很有些怕人,被投訴許多遍了,卻遲遲沒能解決。方山住的是A座503單元,兩室一廳。兩個住客都很省電,晚上並不會把所有的燈光都打開,所以那個夜晚,除了客廳里閃著發自電視機的五顏六色的光外,其它房間都被黑暗完全統治著。

這樣的環境,通常一個正常的男人,根本不會再意,更不用說被嚇到。但是一來呢,這個方山是個葉公式的人,並不算很大膽的;二來之前被劉向那麼一說,心裏總有這事的影子在。所以他電視看着看着,就會忍不住往電視機的右邊瞟一眼瞟一眼。那就是衛生間的位置,衛生間的門通常是不關的,就那麼虛掩著。當然,裏面沒開燈,黑窟窿東的什麼都看不清楚。

方山也不知道瞟了幾眼,或許他盯着那扇門看了很久。然後他忽然站起來,打開廳里的大燈,然後走到每一間房裏,把燈打開,讓光充滿房間的每一個角度。

但總有照不到的角落,總有陰影的,不是嗎?舒星妤嘲諷地夾了句評論。

方山當然也開了衛生間的燈。衛生間的燈是在衛生間裏面的,得走進去才能開。這時候方山肯定已經開始怕了,他也許根本就沒有走進去,當時房子裏就他一個人,做什麼沒膽掉份的事情,都不會有別人知道。所以他也許只是貼著衛生間門口,把手伸進去,摸到那頭的開關,一按。呼,頂燈亮起來,照出衛生間里的每一事物,清清楚楚,沒有半點異常。

方山走回客廳,在沙發上坐下,繼續看電視。他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響,而且每間房間的燈又全都打開了,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但他就是不自在。

恐懼這個東西一冒出來,三兩下是摁不回去的。

這幢大樓以及這個小區是新建的,方山和劉向搬進來不久。這個小區里住的人似乎都很冷漠,鄰居遇見了也很少會打招呼。雖然這年頭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的確越來越疏遠,但這小區里的情況格外嚴重,時間住的長了,連方山和劉向也受感染,變得有些冷漠和壓抑。呵,這些現在聽起來都是題外話,但是我把故事講完以後,你們就會明白,這些和這個故事,是有些關係的。

方山的屁股在沙發上越來越坐不住,總是想起該死的衛生間該死的鏡子。他有一種想試一試的衝動,但又怕真會出什麼事情。而他心裏,又為自己的這種可笑擔憂感到不恥。

他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得越來越響,直到電視機發出『嘶嘶』的雜音,音波射向空曠的房間,似乎還有些回聲。

這個時候,已經快到十一點了,劉向也差不多該回來了。

這個時候,方山站起來,走進衛生間。並不是他想要試驗什麼,很單純地,他要撒尿。他已經忍了很長時間了,當然他或許可以繼續忍下去,一直忍到劉向回來,可是這算什麼呢,一個男人哪能容忍自己膽小到這種程度?

方山尿完,轉過身,擰開水龍頭沖手。他沖完手,俯下身,撲了把水在臉上,然後直起腰,望着鏡中的自己。

每個人都照過鏡子的,但大多數人照鏡子時,並不是獃獃盯着鏡子裏的自己看。怎麼說呢,那有點怪。說不出來的怪。也許這就是那麼多關於鏡子傳說的由來吧。

在那個時刻,方山照了鏡子。他照鏡子的時候,心情和正常狀態,可截然不同。

或許正有一個聲音在他的心底里不停地低低誘惑著:試一試吧,試一試吧,試一試吧……

如果真的試一試,會發生什麼呢,還是……什麼都不會發生?

不管怎麼說,一切總要試過才知道。方山自認為很大膽,很敢於嘗試,最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覺得他膽小。

劉向坦然說他不敢試,那麼方山就偏要試一試,這樣劉向一會兒回來,他可以不屑地對他說,他已經試過了,什麼都沒發生,這故事純粹是胡編亂造,就是用來嚇唬劉向這種膽小鬼的。

於是方山伸手把頂燈熄了,小小的衛生間頓時被昏暗侵蝕,四處都是陰影。

但是外面還有燈光,還能照進來。既然開始做了,就得做到底,方山又把門關上,插上插銷。廳里的燈光一瞬間被隔絕,狹小的衛生間終於陷入黑暗。

房子的隔音效果被設計得很好,所以當門關閉的時候,原本聽得清清楚楚的發自電視機中的聲音立刻消失,整個衛生間陷入幾乎絕對的死寂中,那種死寂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奇怪的錯覺,即雖然與明亮噪雜的客廳僅一扇木門之隔,卻好像已在另一個空間中。

方山雙手按在盥洗盆上,在一片黑暗中盯着面前的鏡子。並不是絕對的黑暗,有極微弱的,幾乎難以覺察的光線從窗外透進來,那是遠處路燈和雲層后月光星光的混合物。這點光在剛關上門的時候顯不出來,而現在,慢慢地慢慢地,讓方山可以看見衛生間里每樣東西的模糊輪廓。

比如鏡中他自己的輪廓,黑乎乎一團,沒有五官。

白瓷盥洗盆是冰冷冰冷的,雙手按著的時候,這種冰冷直滲到心裏,然後就是巨大的恐懼。這種恐懼讓方山更冷,冷得簡直要讓他開始發抖。

方山一緊張就喜歡咳嗽,熟悉他的人一聽見他咳嗽,就知道他多半又在故作鎮定了。

這個時候,他當然也免不了咳嗽了一聲,或者是兩三聲。他試圖使自己鎮定下來,然而從四面八方的虛無空氣中卻湧來莫大的壓力,令他更急燥不安。從關燈到現在只不過過了十幾秒鐘,但方山卻感覺經過了一個小時般。

趕快把那該死的三句話說完,這一切就結束了。

三句話,九個字,很快的。

「出來吧。」

方山低低地喊了一句。心跳聲陡然加重加快,如巨鼓般振動着耳膜。

說這三個字的時候,方山的眼鏡緊盯着鏡子,鏡子裏的形象依然很模糊,好象沒有什麼變化。

方山的呼吸急促起來,已經開始用嘴大口地呼吸著這狹小空間里的渾濁空氣。

「出來吧,出來吧。」

他喉部的肌肉和他全身其它地方的肌肉一樣,開始有不受他控制的趨勢,導致聲線顫抖。

好在他終於喊完了。

就在喊完的一瞬間,方冊的呼吸和心跳加速至頂點,鏡子像有磁力般將方山的眼神牢牢吸住,裏面還是黑色的一團,看不清楚,然而,方山心裏卻覺得,裏面已經起了變化,那黑色的一團鏡相,是自己?怎麼有些扭曲,似乎在輕微地動着。

幻覺,一定是幻覺。方山一邊哆嗦,一邊伸手在牆上摸索,終於摸到開關,把燈打開。

鏡子裏的形相清晰了,什麼都沒有變,也沒有妖魔鬼怪,那張臉是自己的,濃濃的眉,細狹的眼睛,高而直的鼻子,下面是正露著滿意微笑的嘴……微笑的嘴?!

方山全身一瞬間僵硬,眼睛死死地盯着鏡子裏的自己,沒錯,那裏面,自己正在笑着,那是一種很滿意的笑,嘴越咧越大,漸漸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然後,整張臉開始扭曲,就像正在調試中的電視圖像。

方山發出一聲尖厲的嘶叫,猛地轉過身,一把抓住門柄要出去,卻怎麼也拉不開門。

方山拚命地拉着,忽然意識到是插銷的問題,顫抖著拉開插銷,把門打開,踉蹌著衝到客廳,軟倒在地上。

「喀、喀……」異聲從身後傳來。

方山循聲轉頭,大門打開了,劉向從門外走進來。

這時候方山的模樣極為可怖,整張臉都是青紫色的。

劉向驚駭地問他出了什麼事情。

方山就像是溺水人抱到一根木頭一樣,大口地喘著氣,用手指著衛生間道:「我剛才說了……那裏……鏡子裏真的有東西……鬼,是鬼!」

劉向起初還沒反應過來,後來才意識到,失聲說不可能。

「我……我看見了。就在裏面,就在裏面,就在裏面……」方山已經被嚇到魂不附體,話都說不清楚了。

「那故事是騙人的,我大學時就試過了,什麼都不會發生,很多人都試過的,什麼也沒有,純粹是考驗膽量的。」

方山聲嘶力竭地說:「但我真的看見了。」

「那一定是幻覺。」

方山大喊大叫起來:「我真的看見了,就在剛才,一分鐘前。鏡子裏有東西,鏡子裏有另一個我,是是是……」方山「是」了半天沒說出來,身體又開始抖。

劉向當然還是不會相信,但方山這幅模樣,總也不會沒原因,於是就拉方山一起進衛生間,去再試一次,再說三遍「出來吧」,看看那面鏡子裏到底有什麼東西。

方山軟倒在沙發上,說:「要去你去,我絕對不再進那個地方。」

劉向一把拖起方山,硬把他拽進衛生間,「碰」地一聲把門關上,鎖上插銷。

「如果有鬼,就出來吧。」說完這句話,劉向伸手按熄了頂燈。

方山渾身顫動着,心中的恐慌無以復加,懼怕到了極點。

「出來吧,出來吧,出來吧。」

方山向後退了一步,縮在牆角,再不敢去看鏡子,黑暗中,劉向的身影也變得模糊不清,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模糊不清。

劉向打開燈,掃了一眼鏡子,對牆角的方山說:「看,什麼都沒有啊。」

方山看到劉向緩緩轉來的頭,就象吸入一口腐屍毒氣般猛然窒息,嘴裏呻吟了一聲。

那是一張青色的臉。眉和眼擰在一起跳動着,鼻子和嘴和耳朵也已不在它們原先的位置上,散落在臉的各個部位。整個頭就象沒有了骨頭,蠕蟲般地蠕動着。

劉向見到方山驚駭欲絕的表情,渾然不知原由,問:「你怎麼了?」

方山耳中聽見無數慘叫聲,先是若有若無地從無比遙遠的地方傳來,很快變得震耳欲聾,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扭曲變形,數不清的魅影在面前閃回,狹小的衛生間,成了修羅地獄。

方山發出一聲凄厲的叫聲,身體順着牆角緩緩滑落。

說到這裏,舒星妤停了下來,似乎故事已經結束。

「他死了?」有人問。

「哦,當然沒有,如果方山死了,我這個故事沒辦法說得那麼完整。」舒星妤說。

方山並沒有死,但是他瘋了。他住進精神病院后劉向去看過他很多次,想知道他到底看見了什麼。但是方山說的話顛三倒四,離奇不堪,時常說着說着,就口吐白沫倒下去,發展到後來,看見劉向就驚叫甚至嘔吐。他的醫生說,絕對不能讓方山看見鏡子,他會發狂然後把所有的鏡子都打碎。有一次他看見玻璃窗上的自己倒影,用頭猛砸玻璃,搞得自己一臉的血。

根據方山那晚的表現和他後來陸陸續續真偽難辯的回憶,劉向相信他一定看到了一些令他十分恐懼的幻象。

「這個故事,當然就是劉向告訴我的,出事之後,他很快就搬離了那個小區。」舒星妤說。

「但是劉向一直沒有放棄調查,他想知道是什麼讓他的朋友變成了瘋子。在那晚之前,方山是個很正常的人,沒有一點會發瘋病的徵兆。後來,還真的讓他給查出了點東西。」

說到這兒,她掃視了一眼,發現每個人都緊緊盯着她,包括那個瘦女人。

「他打聽出來,那個小區建造時,打地基挖出很多白骨。」

幾聲低呼同時響起。

「白骨?」胖子臉色發白地問。

「是的,因為那個地方,是一個死人坑,南京大屠殺時的一個刑場,在那裏死的人,都是用各種極殘忍的方法處死的。」

「所以有鬼?」胖子說。

「鬼嗎?也許是鬼吧。劉向的想法更接近科學一點,他猜測,可能是因為死的過於痛苦和恐懼,而使意志長久凝聚不散,所以住在那裏的人都變得很陰鬱。」

「但這還是沒有解釋,為什麼方山會變成那樣。」

「下面我說的,是劉向最後的結論。他認為,一切的根源不能簡單地歸到鬼身上,而可能是恐懼。」

說到這裏,舒星妤忽然問我:「那多,你知道共振嗎?」

「啊,好像是外力的振動頻率如果和固體相同的話,會引起兩者的共鳴,通常會對固體產生有害的影響。可是,這和恐懼有什麼關係?」

「方山把自己關進衛生間,對着鏡子說了三句『出來吧』。那時他內心的恐懼感極其強烈,這種強烈的恐懼可能使他的腦電波與幾十年前痛苦死去人們的殘存腦電波產生共振,而人的視覺、聽覺又都是由大腦控制的,所以,就產生了幻覺。也許他看見的幻覺,真是小區下那累累白骨死時的慘狀。」

「所以是他的恐懼害死了自己?」我問。

「劉向認為是的。」

「那你認為呢?」

「可能對,也可能不對。畢竟,這個世界,我們了解得還太少。不是嗎?」她的笑容複雜,有說不出的意味。

她這句反問,讓大家咀嚼了好一會兒。坐在我斜對面的,是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留着稀疏的鬍鬚,每聽到緊張時刻,就會下意識地捻下巴上的鬍鬚,已經拽下好幾根來。此時他開口說:「其實舒姐剛開始說的時候,我還覺得這故事普普通通,太老套了。這種把戲,我們大學里玩過許多,都是嚇女孩子的玩意兒。但結局可真是沒想到。舒姐,這小區在南京哪裏,要不我們下次去那兒聚會得了。」

舒星妤笑而不答。

這個故事,虛構的成份依然不少。既然是劉向把這個故事告訴了舒星妤,那麼他不在的那段時間,方山到底做了些什麼,就只能通過方山的習慣,以及事後方山的瘋話來推斷。不論怎麼推,都不足以形成舒星妤所說的那麼完整的故事。尤其是方山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都是沒什麼依據的推測吧。

眼鏡男瞥了瘦女人一眼,說:「你倒說說,這個故事怎麼樣?」

「編的地方不少,但比你那個有意思。」

眼鏡男笑着搖搖頭。

「那麼,下一個是誰?」舒星妤問。

「我。」大學生說。

「能抽煙嗎?」他問,然後向服務生討來一個煙灰缸。

煙霧噴出來,一點火星在其中明滅不定。

很多人相信,人的一生,冥冥中是有着一種叫作「命運」的東西在主宰的,可是往往很多時候,命運是由一些極偶然的舉動觸發並串連起來。我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叫連濱的人。他出差到了岳陽,洞庭湖邊。

連濱是個生活很有規律的人,以往在夜裏十一點多,他早就躺到床上,進入香甜的夢鄉,但那一夜,他卻破了例。故事發生的兩個多小時前,他散步散到洞庭湖邊,看見了一支畫舫,一時間心血來潮,想試試夜遊洞庭的滋味,便不顧出差幾天的辛苦,打算在明天回公司前盡情的享受一下。

就在這一念之間,一個人的一生忽然偏離了他預設的軌跡,向著另一個方向滑去。這個人,並不是連濱。

"請你自殺好嗎番外篇(2)

大學生用低沉的嗓音說着,從語調到語氣到遣詞造句,都比他的實際年齡老成許多。

那個瘦女人會不會覺得他太裝腔作勢?我心裏想。

連濱在的這支畫舫,雖然是仿古製成,但為了經濟利益,實際大小比古時的畫舫大了十倍不止,足可容納百多人。每晚九點到十點之間,一載滿客人,就起錨往洞庭湖深處放去。船上有唐服女子唱歌起舞,還彈奏著古箏琵琶等古樂器,在仿古上做足了功夫,只是人數實在過多,變得喧鬧不堪,根本沒有古時畫舫的意韻。連濱起初還饒有興緻地看錶演,兩小時下來便覺不過如此,好奇心一去,就厭倦了起來,於是就走到船邊,把著欄桿向湖面上眺望。

這是一個無月的深夜,由於遠離陸地,岸上的燈火已經看不見,湖面上黑乎乎一片,與畫舫的燈火通明有着強烈的反差,不過,連濱極目遠眺時,卻看見了一點亮光。

茫茫湖面一片黑,黑里卻有一點亮光,很自然地,人的視線會被這點亮光吸引過去,因為並沒有其它可以着眼的地方。連濱就盯着那點亮光看,亮光正朝這裏移動着,越來越近,終於,連浜看出,那似乎也是一艘畫舫。

連濱不禁搖了搖頭,他清楚地記得,在自己還在猶豫要不要買票上船的時候,穿着紅旗袍站在畫舫旁招覓客人的小姐,煞有介事地聲稱說,整個洞庭湖就這麼一艘畫舫。沒想到這麼快就穿幫了,廣告真是不能相信啊。

不過那麼大一片洞庭糊里,到底有一艘畫舫還是兩艘畫舫,對連濱來說並沒什麼分別。他也就是發發牢騷而已,他開始心疼付出去的那兩百塊錢了。

對面的那一艘畫舫,好像是直直地向著這裏駛來,越來越近。船的模樣,連濱也看得也越來越清楚。幾分鐘之後,那船的輪廓已經很清晰,和他所乘坐的這艘造型完全一樣,大小也相仿,沒準是同一家公司的呢。再過一會兒,連對面船上晃動的人影,都可以在輝煌的燈光下看見。

連濱看着看着,心裏隱隱約約,浮起一絲異樣。

有哪兒不對勁。

可是哪裏不對勁呢,為什麼心裏會開始不安?

好像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只是一艘畫舫慢慢靠過來而已。夜湖孤寂,兩艘畫舫相遇,靠得近一些也算是打個招呼,自己的不安感來自哪兒呢?

是直覺,連濱的直覺告訴他自己: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那畫舫又近了些,以連濱的好眼力,可以看到那裏正翩翩起舞的女子和旁邊抱着琵琶的彈者,周圍有很多人,站着或坐着,喝着茶或酒,談笑着。

簡直和自己的這艘一樣熱鬧呢。

啊,熱鬧!就是熱鬧!

連濱望着那艘同樣熱鬧的畫舫,渾身猛的一抖,瞬間他已明白毛病出在哪裏,一時如同被當頭倒了一盆冷水,渾身冰涼。

在他身後,畫舫上的歌舞聲喧嘩聲不絕於耳,然而在此之外,他卻沒有聽見一絲多餘的聲音。

許是自己聽錯了,許是湖面太大太空曠,讓聲音散了。連濱在心裏對自己這樣說,然而不管他怎麼運足耳力去聽,對面那畫舫,卻還是靜悄悄沒有一絲聲響。

一樣的歌舞昇平,一樣的人頭攢涌,兩船已離得如此之近,以至於連濱幾乎可以看到對面船上人的面容,可是,卻沒有聲音。

那些起舞的,彈琵琶的,走來走去的人,好像在演一出啞劇一般,只有動作,沒有聲音,甚至,連船破水的聲音也沒有,原本該是十分熱鬧的氣氛,變得詭異無比。

連濱側着耳朵,耳中只有風聲。輕而冷的風,在湖面上打着旋兒刮過。

對面的船緩慢而穩定地靠過來,越來越近。連濱眼看着對面畫舫上人來人往,歌舞昇平,卻瀰漫着一股死氣。

沒錯,在連濱的感覺里,這艘寂然無聲的船,就是一艘死船。

這樣的情形,只適合在老婆婆用陰冷的聲音講的鬼故事中出現,此刻竟活生生顯現在連濱的面前了。

連濱轉回頭去,想看看其它人的反應。他的肌肉因為緊張而抽緊,使他在轉頭時能聽到自己頸骨發出的「咯、咯」聲。

剛才已經說了,這是一艘超大型的畫舫,載滿了客人,甚至還有超載的嫌疑,所以在連濱的身邊,聊天的看戲的或者和連濱一樣倚著欄桿看湖面的,有很多人。但連濱一眼掃過去,這些人全都神色如常,好像對對面的來船渾然不覺。

有一個打扮得很嬌艷的女人,感受到了連濱的視線,還轉過頭來對他曖昧的笑了笑,可對於就在連濱身後不遠處的那支畫舫,卻沒有一點關注。

這女人一笑,卻讓連濱更加發慌了。要知道,以一般人的好奇心,在現在的情況下,就算靠過來一支完全沒有任何異常的畫舫,都足以吸引眾人的視線,而現在這些人的漠然反應,分明是說,在他們看出來,外面這夜晚的洞庭湖,是黑壓壓一片,根本沒什麼值得關心的。

一滴滴的汗從連濱額頭鼻尖滲出,落在地上。連濱伸手去擦,卻發現自己的手,已經完全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這個時候,連濱看到面前有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睜著大眼睛看着他,連濱知道這個小男孩一定在想,這看起來很高大魁梧的叔叔,怎麼會在發抖。然而,雖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連濱卻還是無法抑制住從心底泛出的恐懼,全身顫動,停不下來。他所能做的,只有勉強給那個孩子擠出一個笑臉。這笑臉,簡直比哭還難看。

男孩卻沒有被他嚇到,還了他一個笑容,然後,他的視線從連濱身上移開,移向連濱的身後。

他在看什麼?那無聲無息的畫舫,不是只有自己能看到,其它人都視若無睹嗎?

還是,這個小男孩也看得見?

連濱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連忙問:「你看見了?你看見了?那支畫舫?」

那男孩點了點頭。

連濱心中一振,覺得自己不再像剛才那樣孤立無援,又急忙問:「你聽見了嗎,那船上的聲音,你聽見了嗎?」

這句話問得急促且大聲,使周圍很多人的目光向這裏瞟了過來,連濱也顧不得這許多,直直看着那男孩,等着他的答覆。

男孩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又點了點頭。

一時間連濱不由迷惑起來,難道是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

他不禁轉回頭,又瞧了眼那畫舫。

正當此時,他正看見了發生在那畫舫上的驚心動魄的一幕。

那畫舫不知何時又近了些,變得離連濱僅十數米遠,就在對面船頭,站着一個抱着小孩的年輕女子。

這年輕女子面容姣好,但此刻卻一臉的猙獰。然後,她的身體忽然前傾,手一松,那孩子就無聲無息地落入水中。

連濱本就驚恐交集,見了這一幕更是駭然,心跳得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他轉過頭去,想問身後的男孩看見了沒有,那男孩卻不知鑽到哪裏去了,其它人卻依然如故,沒人有任何反應。而等連濱再回頭看畫舫的時候,眼前一片黑茫茫,除了無邊的洞庭湖水,什麼都沒有。

連濱出了一身的冷汗,身上的襯衫都浸濕了。這畫舫如惡夢突然而來,又突然而去。他顫抖著的雙腿一下子失了力,不由蹲下身子,以手捂面,試圖從剛才的惡夢中逃脫。

半響,連濱抬起頭,勉強支持着站起身來,環顧四周,雖然有幾個人向他投來疑問的目光,但大多數人卻還是沉醉在歌舞之中,彷彿什麼都未發生過一樣。

自始自終,他都身在熱熱鬧鬧的人群中,被喧囂的歌舞籠罩着。但是他的無助感卻格外強列,身在眾人之中,心卻像在冰窯中一般寒冷。周圍那麼多人,卻沒一個人能幫他。甚至沒有一個人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哦不,有一個人,那個小男孩。

眼前這麼多談笑風生的人,沒有哪一個可以稍減他心中的懼意,只有那個男孩。連濱決心一定要找到那個男孩,好好的問問他,有無看到那夢魘般的一幕。

否則,就是自己的神經出了問題。

他一定得找到這個男孩!他不能獨自承受這一切,哪怕是和另一個小男孩分擔恐懼,也要好過得多。

船未靠過岸,那個男孩,就在這畫舫上的哪個角落吧。

在尋找之前,連濱再一次望了眼江面。

江面寒氣森森,依然空無一物。

連濱以手捂胸,努力平息劇烈跳動的心臟,離開了船舷。

連濱在擁擠的人群中移動着,搜尋着,心裏又想,也許,那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覺而己,說不定睡一覺,就什麼都忘了。

其實他心裏知道,那不是幻覺,但是他怕,怕自己一定要追尋到底,所面對的那個答案。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湖面上正升起陰冷的濕霧,把他吞沒。

連濱打了個冷顫。

就在這時,他看到不遠處,一個幼小的身影一閃而沒。

連濱急忙趕過去,那裏有一道往下的樓梯,通向船艙。

像這種畫舫,一般都有上下兩層,上層是經營各種娛樂項目的場所,而下層的船艙則是供客人休息的。包一間船艙很貴,而且在連濱上船之前,房間就全被訂完了。

連濱毫不猶豫,順着樓梯急步而下。

當他趕到下面的走道時,正好看見那男孩跑進靠裏面的一間房間去。

連濱走到那間船艙門前,發現門已經關上了。

「咚、咚、咚。」

門打開了,一個中年女子站在連濱面前。

「請問,有什麼事嗎?」

連濱向她身後瞄了一眼,船艙不大,似乎沒見到那個男孩子。

「啊……我……找您的兒子。」

那女子呆了一呆,目光閃爍,居然反問連濱:「什麼兒子?」

連濱被她看的目光看得心裏一動,升起異樣的感覺。

原來,那男孩不是她的兒子。

連濱說:「哦,是我搞錯了,我找剛剛進來的那個男孩。」

那女子把臉板起來,神情警惕,她大概是把連濱看成了不正經的男人,肅容說:「這間房裏就我一個人,沒有什麼男孩。」

連濱錯愕道:「怎麼會,我剛剛看見他進這扇門。」

那女子搖了搖頭,說:「這裏就我一個人,沒有別人!」說完,她就打算把門關上。

連濱移動身子,換了個角度又掃了眼屋子,擺設很簡單,確實如女子所說,沒有人,除非那男孩藏在床底。

可是,自己明明看見的。

情急之下,他一把撐出了門,不讓女子把門關上。

女人緊張起來,說:「你幹什麼,我要喊人了!」

連濱看着那女子,心中生出疑惑,難道自己真是有幻覺了?無聲畫舫是幻覺,小男孩也是幻覺?

現在的情形,當然不容他闖入屋內細細搜查,以證明自己的神經並無問題,所以連濱只能盡最後的努力問道:「那個男孩穿着白汗衫,上面印着一匹小馬,你真的沒看見嗎?」

這句話話音未落,那女子的臉一下子變得極難看,失聲問道:「你……你說什麼?」

連濱道:「那男孩穿着白汗衫,下面是一條黑色的燈芯絨褲子,他,在這裏吧。」

那女子彷彿聽到了極不可思異的事情,眼珠子瞪得老大,嘴唇顫抖著,一步步倒退,最後坐倒在地上,嘴裏反覆念著:「小強、小強、小強。」

連濱望着眼前的這個女人,呼吸竟不由急促起來。從剛看見這女人,他就覺得有哪裏不對勁,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

這女人,眉目間,酷似鬼畫舫上那殺了自己孩子的女人。

只是,蒼老了許多。

這樣的反應,難道……

那女人雙眼圓睜,兩隻眼珠似要裂眶而出,佈滿了紅絲,右手指向連濱身旁,喉中「咯咯咯」地發不出聲來。

連濱忙順着她的眼看去,卻空無一物。

那女人一下子跳了起來,瘋了般從連濱身邊穿過,跑入黑黑的走道,連鞋都掉了一隻。

連濱一愣之下,也跟着她跑了出去,臨上樓梯時似有所覺,回頭望去。

那男孩赫然正站在那裏,朝他露出天真的笑容。

連濱膽子再大,這時也不由嚇得叫出聲來,扭過頭拚命跑了上去。

當連濱跑上甲板的時候,正看到那女人高高躍起,掠過船舷,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落入洞庭湖中。

女人跳湖之後,許多人跳下去救,卻沒人發現她的蹤跡,這女人就像是身上綁了石頭立刻沉到湖底一般。畫舫迅速靠岸,警察很快來了,連濱把他所見所聞告訴了調查的一位刑警,並追問他自己是不是撞了鬼。這位老刑警什麼都沒說,只是拿來了一本從女人的房間里找出的日記,讓連濱看。

日記的最後一頁寫着:

「四年以前,我在這裏殺了小強,那筆原該是他的遺產,終於由我繼承了下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讓自己再一次回到這裏來,這裏,原本只出現在我的噩夢裏,可現在,我卻著了鬼般的又回到這個地方,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說故事的學生在講述日記最後一頁的時候,故意壓着嗓子,讓聲音變得尖尖細細,尤其最後那句「為什麼」,聲線顫顫巍巍,繞着人的后脖子打轉。

「故弄玄虛。」

會這麼說話的,當然就只有那個瘦女人。

「嘿,怎麼就叫故弄玄虛了?」這學生不賣帳了。

「你這是學女人說話呢,還是學鬼說話呢。學得再像也沒用,你這個故事,一點意思都沒有,還不如前兩個呢。」

這一回,我也討厭起這女人來。本來就是大家玩兒的事情,何必這樣敗了興緻呢。這種故事,聽聽就行,那麼當真,一板一眼的批駁,無趣得很。

當然,有一點她沒說錯,這個故事,的確遜色於前兩個,以至於一聽,就有極大水份,幾乎可以斷言是假的。

故事真不真,講故事的人當然最清楚。但年輕人氣盛,被這麼指著鼻子說,忍不下這口氣。

「有你這麼聽故事的嗎,你會不會聽故事。你今天是來參加活動來的,還是找茬來的?」

「我就是想聽聽,你們究竟知道些什麼鬼故事。但我可不想聽你的這種『鬼故事』。什麼洞庭湖上只有一艘的畫舫,還有供人休息的地方。就幾個小時的游湖,要那種能過夜的船艙作什麼。還有什麼沒有聲音的鬼船,一個小男孩的鬼魂來複仇,你看你啊,這輩子就沒見過鬼,壓根不知道鬼是什麼樣子的。」

「行,你見過鬼,你說說鬼是什麼樣子的?」

瘦女人縮在角落裏陰測測笑了一聲。

就在這個當口,桌上燃著的白蠟燭滅了。

這蠟燭滅得極突然。我並沒有感覺到有風,燭火此前也燒得很旺,火苗長得老高,這一下滅得無聲無息,就像是有個人在旁邊大力吹滅。

不對,如果人吹滅蠟燭,就像過生日許願時那樣,燭火會先向一邊傾,然後再滅。而剛才,是像蠟燭燃盡,或者是一下子沒了氧氣那樣。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連那氣乎乎的學生也沒聲音了。

難不成真有鬼物窺伺?

「鬼,就是這個樣子的。」瘦女人說。

「喂,可別開這種玩笑。」胖子顫著喉嚨說,連氣都是虛的。

「今天你們坐在這兒,不就是想聽點真的嗎?」

「先點起來,先點起來。」胖子招呼服務生過來把白蠟燭重新點上。

畢竟這兒人多,又不是封閉環境,火重新燃起來的時候,剛才那一點的森森鬼氣就被驅散了。

「那你來說一個,我倒要聽聽,你能說出個什麼樣的故事來?」學生對瘦女人說。

「好。」瘦女人一口答應。

她答應得如此乾脆,讓我都不禁生出期待,想聽聽她的故事。

秦桑是一名雕塑師。他覺得自己有成為一名雕塑家的天份,所以一直以來都很用功。事情發生前一段日子,佛羅倫薩市送給市裏的大衛像運抵,安放在大劇院廣場上,秦桑天天跑去看。這是真品的原樣複製,每一條曲線,都和原作一模一樣。這一條條曲線看在眼裏,慢慢匯聚成了米開朗基羅的精氣神。

那些日子裏,每天回家以後,他都會做泥塑。這些奇怪塑像的原型,就是他白天在廣場上的那些小靈感。這些小靈感在他的工作間里變成一個個半成品:一個下巴、半個肩膀、手背上的一條青筋、腿肚子上鼓起的肌肉。

從家裏到大劇院廣場要開近四十分鐘的車,秦桑風雨無阻地堅持了半個多月,從精神到肉體都很疲倦了。可是他卻越來越興奮,在此之前,他覺得自己到了一個瓶頸,然而現在,他有所預感,自己或許很快就會有所突破。他彷彿已經看到了大師起步的台階就在那裏。

秦桑決定放鬆一下,他去新華書店轉了一圈,買了些書回來。其中有一本是著名的《精神分析引論》,在封面上有這麼一行字「影響世界歷史進程的書」,並不算太誇張的廣告詞。

走過心理學類書架的時候,不知怎麼他就看到了這本書。要知道他本打算直奔另一頭的暢銷小說區。「精神分析」這四個字仿似有着妖異的魔力,讓秦桑不由自主地把書抽出來。

或者說,他受到了一種指引。

瘦女人說話的語調很平淡,沒有故作起伏之態。但她說的故事,彷彿是個上帝視角,又像是在念一篇小說。如果按照她先前對別人故事的標準,她自己無疑也是不合格的。

大學生把嘴撇在一邊,顯見得對這個故事非常不待見。

我則另有一種新奇感,聽得津津有味。

這本書的封面上印着弗洛伊德的肖像,彎曲的眉毛收攏著,瞳仁深邃,很有精神病人的那種沉默的瘋狂。弗洛伊德的眼睛幽深無比,看着看着,就像是要被吸引進藏在封皮裏面的無盡漩渦里一樣。秦桑把眼睛移開,他認為通曉人類的精神世界,是一位雕塑大師必備的素質。他的好朋友就曾經向他推薦過,讀一些弗洛伊德的作品有好處。

所以他就把這本書買了回來。

回到家裏,他用鑰匙開了門,甩了皮鞋,穿着從酒店拿回來的拖鞋,從冰箱裏取了瓶酸奶,然後窩進客廳的皮沙發里。他本來想先看看買回的一本懸疑小說——東野圭吾的《白夜行》,據說看完能讓人冰寒徹骨。但不知怎地,他還是翻開了《精神分析引論》,儘管這和他放鬆的初衷有些違背。

他已經做好了硬啃學術專著的準備,出乎意料的,這本書並不算難讀。或許因為這是弗洛伊德講稿的合集,當然優良的翻譯也功不可沒。

紙張的質量不是很好,反面的字會在這面透出來,化成一團團的暗影。一行接着

一行讀下去,暗影們交織起來,慢慢構築成一個奇異的世界。

文字的確還比較好讀,可是三四十頁讀下來,頭殼裏像有一根根抽住的筋,箍着他的腦子,一伸一縮。這本闡述心理世界的書,每翻過一頁,都要把秦桑的精神抽走一些。

那些抽走的精神去了哪裏,應該是去了潛意識裏了吧,那兒有另一個藏在陰影中的世界。

秦桑閉起眼睛,打算歇一歇。

下午的日光從窗外照進來,透進秦桑合起的眼皮,讓眼球有暗紅色的光感。在這赤色的世界裏,剛才讀到的東西,慢慢的浮了起來。

那是些關於失誤動作的精神分析,一種利用表面微不足道的痕迹,挖出深埋在地下的根須的方法。

昏昏沉沉間,秦桑的大腦卻沒有休息,而是在水面下繼續運行着。於是,秦桑想起了自己剛乾過的一件蠢事。那是一個口誤,發生在前天。

那天他去赴個飯局,走進包房的時候一桌人只到了兩個。

「看樣子我到早了。」他說。

可是話到嘴邊,竟說成了「看樣子我得走了。」

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口誤,所以四十多個小時后,秦桑已經幾乎忘記了這次小洋相,弗洛伊德讓他又一次想起這件事。

重新記起來的時候,秦桑很自然的明白了當時自己為什麼會那樣說。因為這本書上有一個近乎一模一樣的案例。

曾經在英國下議院發生過這樣一件事。當時的議長在主持一次會議時說道:「先生們,我看今天法定人數已足,因此,我宣佈散會。」弗洛伊德說,這位議長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口誤,是因為他心裏並不情願主持召開這次會議,一直想着早些結束。

弗洛伊德說得沒錯,其實秦桑並不想去那個飯局。

局上有兩個所謂的藝術家,秦桑在心底里不是很瞧得上他們。嘿,肚子裏沒有幾兩乾貨,卻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藝術家。偏偏這種人,如今特別吃得開。此外,桌上更有幾個很會勸酒的傢伙,一端起酒杯就發瘋,彷彿不灌倒幾個,就渾身的不自在。

那一天,坐上計程車的時候秦桑心裏還在猶豫,他和司機同志打了個招呼,搖下窗點上根煙。於是下車走進酒店大門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心愛的ZIPPO打火機丟在車上了。沒有要車發票、忘了看車牌,就連是哪家出租公司的車都想不起來了。

走進包房的時候,秦桑正翻江倒海地懊惱著,他覺得自己本就不該來。

滿懷着這樣的情緒,說出那樣的口誤,就不奇怪了。

瘦女人把故事說到這兒,有人忍不住了。

「嘿,你是要給我們上心理分析課嗎,說到現在,也沒見什麼料呀。麻煩快點行不行。」大學生說。

瘦女人掃了他一眼,也沒見她如何作色,這大學生就氣短起來,偏了偏頭,似是不願意和她視線正面接觸。

這可是個厲害角色,我想。

瘦女人繼續往下講,依然不急不徐,還是原先的節奏,彷彿這段小插曲沒發生過一樣。

醒過來的時候,時間將近傍晚,窗外雲變得很厚,陽光也已經沒了,室內有些陰。秦桑覺得精神好了些,但腳冰冷冰冷的,於是收起來往沙發上一盤,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書頁上一層層的疊影依舊晃動,弗洛伊德又開始說話了。

這次他說的,是遺失。

那枚遺失的ZIPPO打火機!

秦桑隱約意識到,自己從黑暗裏拽出了一根索鏈,環環相扣。自己一把一把拉出來的,最終會是個什麼東西呢?

忽然之間,他有些擔心。

每個人在面對真正的自己時,都會有些擔心。因為他們都不曾真正認識自己。

瘦女人說到這兒,眼睛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溜了一圈,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遺失是有原因的,弗洛伊德說。

秦桑合上書,看着封面上的弗洛伊德,輕輕地點頭。他燃起一支煙,塞進嘴裏。

有些人潛意識裏想要換一個新的,所以舊的東西就悄悄遺失了。自己有過這樣的事嗎,也許吧,但這次肯定不是。那枚ZIPPO在生前被精心地保養著,太陽會在上面照出流動的銀光,這是無數次摩梭后的結果,比新買來的時候更合心意。

不要光想着這些,記得嗎,我還說過些別的。弗洛伊德在角落裏慢慢說。

別的……

會遺失東西,更通常的情形,是這件物品會帶來不太愉快的聯想。有一些鬼魂藏在心底里,它們不停地叫喊:丟掉它,不要再看見它。於是在一個你不注意的時刻,身體的某個部分詭秘地做了個小動作,讓這件該死的東西永遠離開你的視線。

可是,這枚ZIPPO是極稱心的啊,哪裏能有什麼不愉快的聯想?

秦桑嘴裏默默念叨著,低下頭去看了一眼弗洛伊德。

或許不是ZIPPO本身的問題。有些事情潛得很深,拉上來需要費些力氣。是誰送給自己的這枚打火機?

秦桑覺得自己在往深淵滑,但他已經無法阻止自己了。

打火機是他自己去百貨大樓買的。

秦桑把腿放下,站起來。腿麻了,他在廳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兩圈,卻覺得足底格外地冷。他忽的想起來,他還從沒給嘴裏的煙撣過煙灰。

見鬼,快要燒着嘴了。他連忙把煙拿下來。

煙還是好好的一根,自始至終,他就沒有點着過這枝煙。

因為沒有打火機。

百貨大樓,百貨大樓。秦桑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確有些不情願回憶起那幢百貨大樓。

腿部的麻木已經解除了,秦桑披起件外套,出門把汽車發動起來。

秦桑常常自己和自己較勁,什麼鬼理論,不願想起那兒就能把ZIPPO掉了?好,我偏偏就要再去一次百貨大樓,把打火機買回來。

車在路上跑得飛快,秦桑強打起精神,重金屬音樂在小小的車廂里震天吼著。即便這樣,他還是有一點點的恍惚。

因為他想到了喬沁。

瘦女人向學生點了點頭,陰影里她似乎還笑了笑。

要到戲肉了嗎,我想。

秦桑第一次碰見喬沁,就是在百貨大樓的大門口。那時她是一個怯生生請他填一張市場調查表格的女大學生。秦桑老老實實地填完遞還給她,扭頭走了十幾步,大著膽子再跑回去搭訕。一年半后喬沁畢業,成了他的老婆。

停好車子,秦桑走進百貨大樓。當年他遇見喬沁的時候,這裏還是很光鮮很時尚的一個地方,現在已經有些破落了。

只有人是舊的好,不知道喬沁現在好不好。

他不情願回憶起這裏,就是因為喬沁。

秦桑挑了一枚和原來一模一樣的打火機。在手裏溫熱了很久,才放進褲子口袋裏。

既然已經來了這裏,就準備四處逛一逛。他不是每天進市裏,索性打算多買點東西車回去。

他一層一層地轉着,其實卻什麼都沒有買。

他知道自己的這種狀態不對勁,他沒有離開,就是想知道,到底是哪裏不對勁。

「哎,秦先生吧。」一個聲音讓他警醒過來,發現自己站在一個衛浴用品專賣的前面。

秦桑疑惑地看着熱情和他打着招呼的店員,這個人……自己認識嗎?

明明有其它的顧客正在光顧這家衛浴品牌,他為什麼又來和自己說話。而且他居然知道自己姓秦。

秦桑再看了這名店員幾眼。沒印象。

「那個按摩浴缸還好用吧?」這個店員笑着問。旁邊有兩個顧客正圍着這家的浴缸打轉,秦桑起初認為,這店員錯認了自己是剛買了他家浴缸的客戶,想藉著問候再做成一單生意呢。

說到按摩浴缸,家裏倒的確有一個,不過樣子嘛……

秦桑的目光掃過旁邊的浴缸,突的一陣心悸。

樣子就和這裏的一模一樣。

「喲,您忘啦,才兩個多月前的事情呀。」

回想起來,家裏的浴缸的確是新的。可那是什麼時候買的,為什麼要把老浴缸換掉,自己為什麼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秦桑覺得自己的心臟凝結起來,停止了跳動。

「不會吧,您真的想不起來了?哎對不起,要不我認錯人了,等我想想,您是住在……」好記性的店員報了個大概的地址出來。

秦桑彷彿聽見心裏什麼地方碎裂開,心臟轟地跳了一下,又一下,然後拼了命的擂起鼓來。

他勉強向面前的男人笑了笑,但實際上,他臉上僵硬的肌肉一道弧線都沒露出來,徑自飛快走開。

差不多一個半小時之後,一位客人來到了秦桑的屋外。

這位客人是秦桑初中和高中的同學,名叫陽瑾。

在斯坦福大學拿了心理學博士,陽瑾回國開了家心理診所。時常有電視台請他作為心理學專家上節目,混得相當不錯。就在一個小時前,他在診所的辦公桌前接到了秦桑的電話。

電話里秦桑沒有詳說,只是希望他儘快來一次,有些事想和他說。

急促的語速,有時莫名的停頓,嘶啞的聲調……並不需要動用心理學的專業知識,陽瑾都能聽出這位老同學情緒的不穩定。

是極端的不穩定,按照他的經驗,電話那頭的秦桑很可能正處在崩潰的邊緣。陽瑾不知道是什麼事情把這位很有前途的雕塑師逼到這樣的境地,他只能儘快的趕過來。

天光已暗,陽瑾站在門前,再按了一次門鈴,裏面依然沒有動靜。

他心裏越發的不安起來。

路燈亮着,屋外的花壇里有很多主人自種的花草,陽瑾挪開左邊的一盆仙人掌,用腳尖翻了翻下面的泥土,然後彎腰拾起一枚鑰匙。

秦桑的忘性很大,陽瑾親眼見過這位老同學在忘帶鑰匙的時候這樣開門。

擰動鑰匙,門開了。

這是幢三層樓的別墅,陽瑾把鞋脫在門口,輕輕地走了進去。

「秦桑!」他大聲喊。

屋裏沒有開燈,一樓是客廳廚房,幾乎一目了然的格局,並沒有人。

樓梯旋轉向上。陽瑾抬頭望了望。

「秦桑。」他又叫了一聲,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向上走。

二樓沒有人,三樓也是。

這是幢空房子嗎?陽瑾皺着眉回到一樓,開了大燈。秦桑去了哪裏?

客廳的地上掉了一本書,封皮脫開了散在另一邊,看上去好象是被人用力扔在地上的。陽瑾撿起了書和封皮,看見了印在上面的弗洛伊德肖像。

他在看這樣的書啊,陽瑾自言自語。

忽然,陽瑾聽見背後有些極細微的聲響,連忙轉過身。

這個時候,他記起來,一樓還有個地方沒有看過。聲音正是從那兒來的。

推開廁所的門,陽瑾果然看見了秦桑。

好像是剛剛在按摩浴缸里SPA完,秦桑赤着腳站在浴缸外。不僅光着腳,他身上什麼都沒有穿,水珠漫漫地從發梢往下滴,和從身上流下的匯在一起,在地上合成一大灘。

更突兀的是,一把工地鎚頭朝下立在地上,秦桑用手扶著柄。

「秦桑。」按捺住想大喝一聲的衝動,陽瑾放輕了語氣說。

「阿瑾啊,你來啦。」秦桑轉過臉向陽瑾笑了笑。

這個笑容讓熟極了他的陽瑾覺得有些陌生。

秦桑卻沒有一點自覺,他彷彿正在一個很舒服的環境裏,隨意地和朋友聊著天。

「是這樣的,今天上午我去了一次新華書店……」

秦桑把這一天的經歷絮絮叨叨地說給陽瑾聽。時節已近深秋,他好像不覺得一點涼意,可是陽瑾分明看見他的皮膚上起了一個個顫慄的疙瘩。

秦桑的身材還沒有走樣,但是小肚子已經有微微的凸起,手臂因為工作的關係煅煉得精瘦。而此刻,隨着他敘述的深入,語氣依然平靜,拄著工地錘的右手卻越來越緊張,手背上的青筋爆起來,小臂上糾結的筋肉也開始蠕動。

「我一直在想,我為什麼會買這個浴缸,原來的浴缸在哪裏,怎麼這一切我全都不記得了。你是學心理的,你肯定知道有一種情形,人是會強迫性遺忘的,是不是?」

秦桑這樣問道,卻並沒準備聽見任何回答,接着說下去:「要是有自己很不願意想起來的事情,有時候人就會選擇主動遺忘它吧,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件事。連帶着和這件事有關的一切,都通通忘記,或者……丟棄。如果我不是正好買了那本書,前天的口誤、丟掉的ZIPPO打火機、那幢百貨大樓、以及這個浴缸,這一切我都不會在意。但是現在不同了。」

秦桑停頓了一會兒,望向那個浴缸。

「這個按摩浴缸很不錯,水流打在身上的感覺,就像喬沁在幫我按摩。我每天都要在這裏面泡很久,那種感覺,彷彿喬沁還在身邊。可是你知道,她兩個多月前失蹤了。」

秦桑向陽瑾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今天那個店員告訴我,這個浴缸,就是我兩個多月前買的。」

陽瑾開始發抖,只不住的發抖。他是搞心理的,往往和人只說半句話,就能猜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但現在,他只希望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陽瑾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在冒着寒氣。

秦桑看着腳邊的一灘水,那神情,就像在看着一攤血一樣。

「我到警察局去報案,他們查了很久,都沒有線索,我一直在想,我親愛的沁到底去了哪裏。現在我終於知道了。」

秦桑盯着浴缸,彷彿他的眼神可以穿透固體,直看到深處的某個地方。

「等等,等等秦桑,也許不是這樣子的。」陽瑾的聲音已經變得又干又澀。

「哦。」秦桑淡淡應了一聲,左手搭上錘柄,兩隻手一齊用力,把工地錘扛到肩頭。

「聽我說,我很了解你,也許比你自己更多,不管你和喬沁有多大的矛盾,都不會幹出這樣的事情。」

「你不知道的,有些事,你不知道的。」秦桑微微搖頭。

「這一切都是你的臆想,是有破綻的,你以為喬沁失蹤了,警察會完全不懷疑到你,你能做出一宗完美謀殺案?見鬼,那樣你真是個天才,應該去干殺手而不是搞雕塑。你有沒有想過,這個新買的浴缸是誰幫你安上去的,你自己有這個本事嗎?是不是商家派人裝的,這下面要是埋着東西,裝浴缸的工人會不發現嗎?這一切都是你的妄想!」

「妄想?」秦桑認真了一點,好像思考起來。

「是的,妄想。」陽瑾很肯定地點頭。

「也許我知道原因,我該早點提醒你的。這段時間你是不是一直在研究大衛像?」

「當然,你知道的。」秦桑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種病就叫作大衛綜合症?」

「大衛綜合症?」

「有一小部分人在觀看大衛像的時候會受到強烈的情感衝擊,從十九世紀以來就有病例的記載了。噁心、抽搐、精神恍惚、暈厥,或者……出現幻覺!」

「所以你的意思,是大衛像使我患上了精神分裂症?」秦桑立刻明白了陽瑾的意思。

「……是的。」陽瑾猶豫了一下,說。

秦桑沉默了一會兒,他的嘴角邊有血跡,在此之前的某個時刻,他不經意地咬掉了嘴裏的一塊肉。

陽瑾凝望着秦桑的眼睛。他常常這樣看他的病人,好讓他們相信他。

秦桑笑了。

「其實一切要證明起來,再簡單不過了,不是嗎?到底這下面有沒有買著喬沁的骨頭,一錘下去,就見分曉。」秦桑緊了緊握著工地錘的手。

「你別衝動。」陽瑾喊。

「你緊張什麼,你還怕如果真挖出什麼,我會殺你滅口?我們是多少年的交情啦。」秦桑忽然側臉沖着陽瑾一笑,說:「到底我是一個殺人犯,還是一個精神病人,其實還有第三種答案啊。」

「什麼?」陽瑾脫口問出。

「我是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並且,殺了自己的老婆!」

鐵鎚高高掄起,帶着輕輕的風聲,落了下去。

說到這裏,瘦女人停了下來。但所有人都靜靜地候着,等待她說下去。我們都知道,這故事到了這裏,還沒有完呢。

這故事有着奇異的魅力,就連那準備着要挑刺的大學生,這時候都伸著脖子等下文。

瘦女人像是打算喝口水潤潤喉,然後她發現自己面前沒有杯子,皺了皺眉。

「噢,你居然沒點喝的。」舒星妤說,然後她揮手叫服務生。

「算了,我不渴。」瘦女人說,然後她把故事繼續了下去。

陽瑾把秦桑的事全都安頓好之後,走出醫院的大門。天色已黑。

他是空手道黑帶二段,有幾年沒練了,但功夫沒全丟掉。這讓他得以在秦桑用鐵鎚把豪華的浴缸砸得稀爛之前把他打暈,並親手把他的老同學送進了精神病院。

心理學的圈子很小,醫院的幾個負責人陽瑾都認識,陽瑾請他們用效果最好的葯,把秦桑的病情控制住。那種要是陽瑾建議的,見效明顯,但負作用也不小。可是一個有些木訥的正常人,總比一個顛狂的雕塑師更能讓人接受,不是嗎?

陽瑾跨進計程車,靠在座椅背上,被汗濕透的內衣貼在身體上,十分難受。

在秦桑家的時候,他的心情起伏如同坐過山車,好在心理學的素養使他最終維持住了情緒,並且讓這件事回到合適的軌道。

對陽瑾來說,什麼事都該呆在它自己的軌道上,出軌是危險的,必須得到糾正。

只是接下來,只怕還有許多的善後工作要做。

比如那個破碎的浴缸。

浴缸的下面,真的會有喬沁的屍體嗎?陽瑾止不住地去想這一點。

秦桑的那本《精神分析引論》,其實陽瑾的書房裏也有,沒有哪一個學心理的人能繞開弗洛伊德,那是一塊里程碑。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好幾次提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並且建議秦桑有空讀一讀,可能秦桑今天就不會買這本書,之後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吧。

想到這裏,陽瑾不由暗自懊悔,自己怎麼就多嘴提這樣的建議,差點惹得事情不可收拾。

自己一向沒有藝術細胞,對秦桑的作品,都只是隨口誇讚,從來不會真正提什麼建議。那兩次勸秦桑讀弗洛伊德,回想起來,顯得有些不同尋常啊。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隨口而出的話,都可以找出內在的原因。儘管陽瑾清楚,弗洛伊德理論已經有太多被修正或推翻,但此時此刻,他還是不禁順着這位先哲的思路,探尋起自己內心的初衷。

究竟是為什麼呢,呵呵,每個人的內心,都有那麼塊籠在黑暗裏的角落呀。

一定是有些私自的期望,才會提那樣的建議。

這位心理學家,扒開了內心層層的包裹,試着數清楚其中的脈絡。

自己對秦桑那樣說的時候,大概距現在有三四個月。那時的自己,碰上過什麼事情嗎?

兩個多月前,秦桑告訴他喬沁失蹤的事時,除了震驚之外,陽瑾還有少許鬆了口氣的感覺。

陽瑾是個風流種子,有着彷彿永遠都揮霍不完的熱情。但這樣的熱情,不會永遠傾注在同一個女人身上。所以當他的熱情開始轉移,而女人卻還待他一如從前甚至索求更多的時候,就開始頭痛。

特別是,他和喬沁保持這樣一種關係,還有着太多的額外風險。

而陽瑾開始有些厭倦時,大約也就是三四個月前。

想到這裏,陽瑾覺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審視弗洛伊德,這種原本讓他覺得已經過時的理論,竟然可以在心靈的背面開出一扇觀察的窗口。

讓秦桑學一點心理分析,以便這個粗枝大葉的人可以從細微的地方,發現自己老婆的異常,好好看住她,別讓她再來煩自己。陽瑾的潛意識裏這麼想,於是他不自覺地建議秦桑看弗洛伊德的書。

這可真是一個危險的提議呀。內心的慾望繞開了理智,用這樣的方式冒出頭來。幸好,秦桑沒有那麼早就開始研究弗洛伊德,他先發現了自己妻子的不貞,卻沒有足夠的觀察力找出第三者。

暫時安全了吧,陽瑾長長出了口氣。他碰上了一宗足以支撐一篇重量級心理學論文的案例,可惜,他只能把這些緊緊封鎖在內心深處。如果那個浴缸下真的有累累白骨,警察介入調查,那麼秦桑被關進去的同時,他和喬沁的那段地下情也免不了要曝光。這多不合適。他可不想捲入這種事情里去。

所以,這件事情就這麼了結,對秦桑,對自己,都好。

至於對喬沁嘛,反正她已經死了,死了嘛,就不用在意這麼多啦。

也許會有些口誤遺失之類在不經意間暴露出最深的秘密,不過,誰知道呢。

這個故事裏沒有鬼。

雖然沒有鬼,卻有比前幾個故事更陰森的氣息。這股氣息不會一下子嚇住你,不會讓人心裏「突」地一跳,一顆心蹦到嗓子眼。它無聲無息地侵襲,蘊藏的那種瘋狂扭曲,讓聽者不禁要審視自己的內心,會不會在自己的潛意識世界裏,也有這樣的一塊角落呢?

會不會曾經殺過什麼人,但又被自己遺忘了呢?

這個世界已經讓我們學會把人心想得儘可能醜惡,但我們審視周圍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把自己略過,原來自己的心,竟也會可怖至此嗎?

這是種讓人難堪的自我審問,然而這個故事講完之後,每個人都禁不住這麼問自己。

一時間寂然無聲。

但是不久之後,就有人開始反應過來,這個故事,似乎與今夜的主題不合呀。

先提出質疑的,當然就是那位大學生。

「鬼呢,我們今天講的是鬼故事,你這故事的鬼在哪裏?」

瘦女人默然不語。

「嘿,你剛才對我們的故事挑三撿四,還力求要真實。輪到你說,這倒好,壓根就連鬼的影子都沒有。」

「呵,鬼本來就沒有影子啊。」舒星妤笑着說了一句。

「你怎麼知道沒有鬼?」瘦女人冷冷道。

「哈,鬼在哪裏,你倒說說,鬼在哪裏?」大學生說:「你這故事裏就兩個人,秦桑一個陽瑾一個,哪個是鬼?難道喬沁是鬼,從來沒出現過的喬沁是鬼?這就能算是鬼故事?這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罪案故事嘛,這案子還沒有破呢,最後也沒個結論。」

瘦女人不說話。

最早被攻擊過的眼鏡男此時也加入進來,說:「不但沒有鬼,你這個故事呀,也太像故事啦。或者應該說像篇小說,根本沒有一個親歷者的視角,一會兒是秦桑的視角,一會兒是陽瑾的視角。還有最後,都是陽瑾心裏的想法,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我倒要問問你,你是怎麼知道他心裏怎麼想的,嗯?先前你對我不就提出這樣的疑問嗎?還是說,你完全就是編了個故事來糊弄我們?」

「這是真的,愛信不信。」瘦女人冷冷地說。

舒星妤此時也有些失望,她本來大約指望着,今天能聽見些貨真價實的奇異故事。可顯然,到目前為止,除了她自己說的那個,其它人說的都不可信。

但她也不欲搞得太僵,這時就望向我,笑了笑,說:「這樣吧,時間也不早了,我們來聽下一個故事吧。要不,那多,你說一個?」

我愣了一下。

「那多是個特別好的記者,他有許多非常特殊的經歷,如果他願意把其中的一個講出來,肯定是非常精彩的故事。而且,那一定是真實的故事,對吧。」

我從沒有對舒星妤說過我之前的那些經歷,不知她是從什麼地方聽到的。也可能她並不知道,只是為了烘托氣氛,讓大家多點期待,才這麼說的。

我沖她點點頭,說:「行啊,但我自己可沒有碰到過鬼,都是朋友的經歷。」

「那有什麼關係,我們剛才講的,都不是自己的經歷啊,也都是別人告訴我們的呀。」舒星妤投來鼓勵的目光。

「好吧,我就說一個。其實,我先前停車的時候,就在想,你們選擇這裏來聚會,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用意。」

「沒有呀,怎麼說?」舒星妤奇怪地問。

「我朋友曾經和我說過一件事情,那事情的發生地,就在膠州路上。先前我在外面看了看,也許就是這幢房子。」

「呵。」好幾人發生驚訝的抽氣聲。

「真的嗎,我進來這裏的時候,就覺得怪怪的,有點陰森呢。」胖子說。

「也許,我只能說也許。我那位朋友倒是把門牌號告訴了我,還讓我有興趣的話,自己來瞧瞧。但我本就沒準備來,所以也沒記下門牌號。所以你們今天聽了,最好別到處去說,萬一不是這兒,又壞了這酒店的生意,就不好了。」

「你這話說的,我還真毛骨悚然起來。」舒星妤說。

「可是你為什麼不準備來驗證一下呢?」大學生問。

「你會願意和一頭獅子親吻嗎?特別是它剛剛吃掉一個人,牙齒上還掛着血肉的時候?」我反問他。

又是一片抽氣聲。

「這裏……這麼……凶?」胖子問。

「反正,無意義的冒險,我是不願意的。」我回答。

「好啦,你胃口也吊足我們了,快點說,到底在你朋友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吧。」舒星妤催促我。

我那位朋友,是上海頗有名氣的青年女作家。真正有姿色的那種。要知道作家圈,有姿色的女人不太多,她們有太多別的選擇嘛。我笑着說。

除了寫作之外,她有另一份工作,她和她先生,一起開了家普洱茶的連鎖店。

「不會是那家吧。」大學生說了個三個字的品牌名稱。

我點頭,對,就是那家。

他們又是一陣嘆息。立刻就能和現實對應起來,我想他們已經開始相信,這是真實的事情了。

因為的確是真的。

我繼續說。

她的普洱茶連鎖店,現在已經頗有些名氣,但我的故事,發生在她這份事業的起步階段。

當時,她需要在市中心租一個茶葉倉庫。於是,她用很低的價格,租到了可以用作倉庫的屋子,就在膠州路上,這個價格,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她很高興,只是把茶葉搬進去之後,才愕然發現,一整幢樓,就只有她一家租客,其餘的房間,全都空着。

她很奇怪地去打聽,這才知道,這幢樓,是出了名的邪。即使是陽氣重的農民工,也不敢一個人呆在樓里,至少得兩人同行才敢進來。

她自己很少去這個倉庫,搬運茶葉,分裝這些事情,基本上是下面的員工在做。整幢樓沒有別人,但是聽到腳步聲啦,房門開關聲啦這些事情,常常發生。就好像這房子裏,住着許多看不見的人一樣。

還有比如這樣的情況,兩個人在一張長桌子兩頭坐着,埋頭給茶葉做包裝,一會兒,一個人問,你咳嗽作什麼,另一個人說,我哪裏咳嗽過了。

但是因為租金實在便宜,所以暫且一直還租著。

一直到有一天,上海刮颱風。颱風麥莎,你們記得嗎?

他們點頭。

就是颱風麥莎來的時候,那位女作家想起來,倉庫陽台上的窗戶沒有關,而茶葉是不能受潮的。夜已經很深了,但她還是只好趕過去關窗。

租的房間在二樓。她當然知道這房子不幹凈,深夜一個人去,心驚膽顫的。就在她走到二樓的陽台上,準備關窗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後有男人嘿嘿笑了一聲。

她尖叫一聲,也不管窗和茶葉了,一路奔逃了出去。

那一次,她被嚇得厲害,和聽別人說,心情自然不同。於是她就開始打聽這幢房子的究里。

一打聽,她才知道,這幢房子的前身,是老上海租界的萬國殯儀館。這房子鬧鬼,許多年前就是出了名的,幾十年前,有道士專門鎮了兩塊碑。其中的一塊,在文革時期被砸掉了,另一個還留存着。

她特意去看了剩下的那塊碑,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裏,碑上刻滿了蝌蚪一般的道家符籙。旁邊有一座新起的房子,就是緊貼著碑造起來的。這說明造房子的人知道這塊碑不能動,否則的話,肯定就把碑砸了。

這麼一考證,我那朋友徹底絕了把這裏繼續當倉庫的心思。再這麼租下去,不知會出什麼樣的事情。兩塊碑去了一塊,這房子就這麼不太平了,什麼時候這最後一塊碑要是也沒了,會發生什麼事情,真是想也不敢去想。

所以,她退租了。退租之後,當然就是把所有的茶葉都搬出來,運到新的倉庫里去。

那一天,她自己沒去,是下面兩個年輕的女員工在搬。

因為普洱茶磚體積不大,所以當天用的是大眾搬場那種小貨車。等到所有的茶磚都搬上車子,兩個女孩也進了車廂。然後,把車廂門關上。

就在小貨車從院子裏拐出來的時候,車廂門突然之間開了。那兩個女孩,也許是正靠在車廂門上,門這一開,她們倒栽下來,腦袋着地。

整個敘述過程,我沒有故弄玄虛,沒有添油加醋,就這麼平平一路說來,甚至過於簡略,幾乎沒有細節。但旁邊那幾位聽者,聽到這裏的時候,臉色都變了。

「死了?」大學生問。

「我那朋友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時候,她們還沒有死,但是,也沒有醒。她們被送到醫院之後,就一直昏迷著,成了植物人。也許現在她們已經醒了,也許現在她們已經死了。」我說。

「這是不想讓她們走啊。這麼多年好不容易住進了一戶,又要走,不甘心啊。」瘦女人幽幽道。

「真是厲鬼,真兇啊。還剩下一塊碑,就已經這樣了,那要是兩塊碑都沒了,這鬼該凶成什麼樣呀。」胖子說。

「好啦,我的故事,到這裏就完了。我想你們也應該理解,為什麼我會不願意去這樣一座房子裏探險吧。」我說。

大家紛紛點頭認同。

「那如果,現在我們在的這家酒店,就是當年的這幢房子的話,豈不是……」胖子忽然反應過來,緊張地說。

他這麼一說,所有人都不自在起來。

而我,其實從進這家酒店的第一刻起,就非常不舒服了。

「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有人說。

「要不……我們就散了吧。」立刻有人附和。

時間的確已經不早,再過五分鐘,就到十二點了。

雖然還有人沒有講故事,但此時,在這酒店別具風格的酒吧里,彷彿有陰風吹拂。再沒有一個人,能安然呆下去。

於是便結了帳,起身離開。

走進院子的時候,那瘦女人卻沒有向著門口去,反而貼著院牆,往黑暗深處走去。

「你去哪兒?」我問她。

「我想去看看那塊碑。」她回答。

「還有誰要去看的?」我問其它人。

有的聳了聳肩,有的沉默不語。

他們恨不得立刻出門回家去,哪有這樣的膽氣,去尋那塊碑。

所以竟只有那瘦女人一個人去了,所有人,包括我,都站在門口等著。

究竟這是不是故事裏的房子,她會不會找到那塊碑,連我也不知道。

我們站在一起,有人摸出煙來點着,然後一個接一個,所有人都抽起了煙,包括舒星妤。

「如果讓我說今天聽到的故事,哪一個最真實,那肯定是你說的這個了。」胖子對我說。

「我說的可也是真的啊。」舒星妤說。

「我相信。」我說。

「其實我知道這個殯儀館。」眼鏡男吐了口煙氣說:「萬國殯儀館嘛,解放前有名氣得很,美國人造的。徐志摩、魯迅、阮玲玉,都是在這裏燒掉的。」

「我想那厲鬼,肯定不能是這幾個人。」大學生說。

「所以這神啊鬼啊的,不可信其無啊。我這人陽氣向來弱,別帶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回去啊。」胖子說。

「哎呀,你放心吧,通常呢,厲鬼都是地縛靈,沒辦法離開的。」大學生好像很懂的樣子。

「被一塊碑鎮著都能把人害得生死不知,這鬼的道行可不一般呢。」

我們幾個人隨口聊著和鬼神有關的事情,煙慢慢一根根熄了。這過去了一支煙的工夫,瘦女人卻一直沒有走出來。

「怎麼……她還沒出來。」胖子先說出口。

我們面面相覷,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就這麼大個院子,每個角落都轉一圈,能花多少時間。

按道理,早該出來了。我們聊著天,沒注意這點,現在一想,都心裏發冷。

「我去看看。」原先和瘦女人最不對盤的大學生此時第一個站出來。

他說着往瘦女人先前進入的方向走了幾步,又回頭看我們:「要不……我們一起去找找?」

此時沒人笑話他膽小,因為就連我,心裏有也幾分忐忑。

先前一直坐在這大學生旁,但從未說話的木訥青年立刻跟了上去,看起來,他們是同學。我們當然也一起走進了瘦女人隱沒的那個黑暗角落。

那是酒店主樓后的一條小巷子,沿着牆種了竹子。後面還有射燈照着,如果是夏日裏,會頗有風情,但此時,這黃白光的射燈在竹子間打出的光,當真鬼氣森森。

儘管燈光很嚇人,但好歹能把小徑照亮。放眼望去,似乎沒有人在前方。

說是似乎,因為在這樣的黑夜裏,雖然有光,卻更顯得一些地方黑影幢幢。

大學生走在最前面,我們緊隨其後。腳步聲此起彼伏,我心裏忽然想,這些腳步里,會不會有不屬於我們這些人的。

前方的那些陰影處,走得近了,也就看清楚了。果然沒有人。一直走到盡頭,拐出去,又是對着酒吧的那個大院子。

瘦女人去了哪裏?她竟就這樣消失了。

胖子似有話要說,但嘴唇囁嚅,什麼都說不出來。

眼鏡男說,會不會我們剛走進竹徑的時候,瘦女人恰好從另一頭轉回了院子,所以錯過了。而現在,她可能已經出門了。

我搖頭,哪有這麼巧的事情,她那麼長時間不出來,偏偏我們去找她的時候,從另一頭轉出來了?

木訥青年發足奔出院外,旋即又回來,攤攤手,臉色駭得發青。門外並沒見到瘦女人。

「會不會,那小徑上有暗門?」舒星妤問,隨即看向我。

「如果她有正常理智,就算髮現什麼暗門,也不該不和我們打一聲招呼就這麼走進去。」我說。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就這麼沒了,真的撞見鬼了?」舒星妤問。

胖子突然大叫一聲,說:「不行了,我呆不下去了,我才不管那女人去了哪裏。對不起,對不起,我必須離開這裏了。」

說完,他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去。

我再次端詳這個院子,就算鬧鬼,鬼真能做到這一點?把一個大活人給吞沒了?

莫非那塊僅剩的碑也被推倒了,這兒的某些東西少了束縛,可以肆意妄為了?

大學生咳嗽了一聲,說:「我們就算呆在這裏,也不能做什麼呀。」

「但怎麼能就這樣不管走掉呢?」舒星妤說。

「沒準她已經回家了,也許她一出去就打了輛車,不管我們走掉啦。」眼鏡男說。

誰都知道他在瞎扯。

汽車轟鳴聲傳來,一輛奧迪A6停在門口,胖子探出腦袋,說:「都走吧,還呆在這個鬼地方作什麼,你們……」

他突然卡殼,嘴張得老大,「嗬嗬」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幾乎是一瞬間,他的臉就白了,恐懼爬滿了他臉上每一個角落。

我們緊張得左右互看,卻完全沒發現令胖子恐懼的源頭。

「你怎麼了?」大學生問。

我衝上前,拉開駕駛室的門,也不見車子有什麼異常。

胖子兩手緊緊抓着方向盤,瑟瑟發抖。

舒星妤也走上來,手輕輕放在胖子的手背上,緩聲說:「沒事,我們那麼多人都在這裏呢,你看見什麼了?」

「人數……人數……人數。」胖子已經驚駭到說不出連慣的話,只是看着我們,反覆地說着「人數」。

我們面面相覷。站在這裏的,是我、舒星妤、大學生和他的木訥同學、眼鏡男,一共五個人,加上胖子自己,一共六個人。這「人數」到底是什麼意思?

「啊!」木訥青年突然大叫一聲。

怎麼了怎麼了,我們問他。

他的臉色也變了,說:「我知道了,人數,人數不對。」

這是我今天晚上第一次聽他說話,聲音都走調了。顯見得他此時也怕極了,就和胖子一樣。

「我們來的時候,就是坐這輛車來的,五個人,一輛車擠得滿滿的。」他說:「現在,少了一個,但還是……還是五個人。」

他這話一說,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驚呼出聲,原本鎮定的舒星妤,也怕得縮起了身子。

我卻不明白,忙問怎麼回事。

原來,今天——哦應該說是昨天了,昨天的聚會是從晚飯開始的,胖子開了車來,吃完晚飯,就一輛車把所有人載到了這裏來聊天。

所有人——五人個——胖子、舒星妤、大學生、木訥青年、眼鏡男。

沒有瘦女人。

可怕的地方在於,現在想起來,沒有人認識這個瘦女人,也沒有人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出現在聚會上的。

她忽然間出現,然而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直到她消失后,胖子去開車,才發覺不對勁。

「怪不得,她一直沒有喝的東西。」大學生說。

「難道,她就是這萬國殯儀館里的厲鬼?」眼鏡男說。

「不,她不是這裏的。」我說:「還記得她的那個故事嗎,那個沒有鬼的故事,你們都問為什麼故事裏沒有鬼的時候,她卻說有鬼。」

「喬沁?」舒星妤脫口而出:「那個……那個被埋在按摩浴缸底下的女人?」

我嘆息一聲,說:「看來是了,所以她說的這個故事,也是真的。那是個上帝視角的故事,講述者全知全能,好像在讀一篇小說。除了鬼神,還有誰能知道這麼多。但是,她看起來並沒有惡意。」

這個鬼故事的聚會,便這樣結束了,我想那天晚上,他們一路回家,大概都不敢回頭。

臨走的時候,我向舒星妤告別。

「如果我說,這是我第一次遇見鬼,你相不相信?」我問她。

「有什麼不相信的,我現在,什麼都相信。」

另一個夜晚,我問梁應物,鬼到底是什麼。

他搖頭。

「我不知道,那幾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目前來看,還遊離於任何科學法則之外。」

「但是我想,如果這世界真是場夢,那麼我們為什麼還會遇見鬼,難道變成了鬼,還無法超脫夢境嗎?」

梁應物再次搖頭,但是他說:「不論如何,如果真有鬼,那麼鬼看到的世界,和我們看到的,一定全然不同。或許,那時它就去了另一個夢境。我們永遠都在夢裏,不論是生是死,都無法醒來。」

我忽然大笑,說:「這麼說來,那還自殺幹什麼,反正都在夢裏,就好好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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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的命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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