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誰是那多

一、誰是那多

沒有新聞。

以往我寫手記,有一個慣例,就是放一則新聞在最前面,因為接下來要敘述的故事,和這則新聞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有的是這則新聞背後的秘聞,有的是這則新聞所引出的事件,總之,讓大家一開始就看到這個新聞,對於了解後面的故事,很有好處,此外,也好讓大家知道,我所講述的東西,儘管看起來匪夷所思,卻並非胡編亂造。

可是這一次不用,是個例外。

這次我要說的,是那多手記的源起,如果沒有這件事,或許大家就不會看到這一篇篇的那多手記。這件事,並不是由什麼新聞引起的,儘管要把這件事說清楚,在某些必要的時候,我不得不舉出一些真實的新聞,但不是現在。

這件事情,發端於2001年的七月初,之所以拖到現在才寫出這篇手記,原因很簡單:我才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個人表達能力再好,總也要等到他自己搞清楚想表達的東西以後,才能告訴別人吧。

2001年上海的夏天很熱,對常常在外面跑的記者來說,炎熱比寒冷更難熬,常常一個夏天跑下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得褪層皮。當然,老兵油子不在此例。那時我自然還不是老兵油子,非但不是,在新聞崗位上,是個新到不能再新的新兵。因為,我才剛和晨星報簽下「賣身契」,成為一名正式的記者,連記者證都沒辦出來,只好拿着工作證和名片出去採訪,好在大多數時候有名片就足夠了。

不過那個時候,我的身份雖然只是個剛剛簽約的新人,可是自認為已經有些資歷了,畢竟從大三開始,就到晨星報實習,在晨星報跑新聞的時間要比在學校里多得多,更別說大四了。報社裏的記者編輯都混了個臉熟,寫起新聞來也早已不是當初什麼都不懂的菜鳥。其實,拋開身份不談,在晨星報當一個好的實習記者,和一個正式記者的收入不會相差太多,因為收入里的最大一塊就是稿費,晨星報這類新興都市報,在多勞多得這一點上做得還是不錯。對我而言,轉正的最大的好處在於,我有了自己的地盤。

從前採訪回來寫新聞稿,得候記者們的空擋,看哪個電腦空下來了,趕緊和人家陪上笑臉打招呼,借用一下。寫完稿子還要託人家傳進報社內部的採訪網絡。為了不讓別人等得不耐煩,更多時候我先寫在紙上,然後用最快的速度錄入電腦。有時候寫到一半就得「挪窩」,怎一個煩字了得。

轉正以後,就可以擁有正式的辦公桌,一塊用隔板圍起來的方寸之地,一張轉椅,一個活動柜子,最重要的是,寫字枱上的那台屬於我專用的電腦。

我運氣好,正碰上報社購入一批新的辦公設備,所以從電腦到活動櫃都是全新的,惹得同事們一陣羨慕。不過,分配大櫥時運氣就沒這麼好,我找到那個屬於我的櫥,打開一看,掛衣服的地方還好,旁邊幾個格子裏亂七八糟,堆著不知道哪位的東西。分派給我這個櫥的總務部門小吳說,這個櫥有段時間沒人用了,前主人早就跳槽,所以這裏面的東西隨我怎麼處理。

怎麼處理?當然是好東西自己留下,其它的統統扔掉了。不過聞着裏面散出的微微霉味,我懷疑還能從裏面找出什麼自己要的東西來。

是的,各位現在能在這裏看到我寫那多手記,就源於這次整理。

在那時,我已經有了一些和常人不同的經歷,在之前斷斷續續一年多的實習記者生涯中,儘管沒碰上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可是足以作為茶餘飯後談資的,讓普通人百思不解的經歷,還是有那麼一兩次的。也不知為什麼,我一當上記者,自然而然地,就回注意到許多別人不會關注的細節,又或者說,麻煩天生會往我身上撞,偏生我又不習慣躲。幾次下來,我和一些老記者一樣,對錶面的東西,越來越不信任,天知道眼前這有條有理運轉着的社會機器,骨子裏都是些什麼?

然而有奇怪的經歷,不代表我就一定得寫下來告訴別人,當然我有寫的衝動,但是整天寫新聞已經很累了,幹嗎還要給自己增加新的壓力,最重要的是,我寫出來了,會有多少人相信?

在寫與不寫的猶豫之間,或許只要稍稍加一個砝碼,就立刻會有改變,而接下來我的遭遇,可不止一個砝碼那麼簡單。

因為,我居然看見了一個範本。

那個櫥里從上到下一共有三個格子,每個格子都亂七八糟的,一些看起來很不錯的盒子,打開來,全是某某企業開業時贈送的人造水晶擺設,屬於所有禮物中最沒用的那種,造型不是一幢大樓,就是上海的標誌東方明珠電視塔及幾座大橋,往往很沉重地背回報社,就此扔在一邊,如果隆重地擺在桌上,定會遭人暗暗恥笑。

無用的禮品之外,是一些比較專業的書籍,比如海關的稅表,外貌法規類書,可以想見當年這位前輩一定跑過這些條線,但對於我,卻一點用也沒有,我毫不猶豫地把這些掃入垃圾筒。倒是一些空白信紙、信封被我留了下來。整理到最後一個格子的時候,我看見一本硬面記事簿。

這是一本黑色的硬面本,我信手翻開。

我正好缺這樣一本採訪本,如果這本本子沒有用過的話,就不客氣地留下自用了。

是用過的。幾乎寫了滿滿一本,我從后往前翻,直翻到第一頁,慣性讓這本本子合上,但我卻猛地再翻開。因為剛才一眨眼間,我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在網上用GOOGLE搜「那多」,會搜到一大堆類似「那多好啊」之類的詞,因為這兩個字在人名之外,還有太多的搭配方式,所以我這時雖然有些意外,但也沒有太驚訝,不過翻開來再看一眼這一點點的好奇心,還是有的。

重新翻開第一頁,看到第一行的幾個字,我的眉頭就不由皺了起來。

「那多手記之失落的一夜」。

相信看到這裏,許多人回非常驚訝。老實說我當時反倒沒有太驚訝的感覺,因為我那個時候還沒有開始寫那多手記,所以看到這個標題,除了對那多這兩個字感到以外,並沒有其它的感覺。

不過這樣一個標題,足夠讓我看下去了。

流暢的文字,玄奇的故事,以及心中越來越大的疑惑,就讓我站在衣櫥邊,一口氣把這篇不到一萬字的手記看完。等到我終於抬起頭的時候,脖子已經酸得不行了。

以下是這篇手記的全文,現在我確信全文登出不會有什麼版權上的問題,而這篇手記也絕對有讓人一口氣讀下去的吸引力。

那多手記之失落的一夜

揭開千年地宮之謎

3月11日凌晨,杭州的夕照山格外的不平靜。千年雷峰塔的地宮內珍藏了些什麼?一個塵封了千年的懸念正待揭開。

上午9時整發掘工作開始。本省及來自北京、上海、濟南、鄭州等全國各地的近百家新聞媒體都將鏡頭對準了這一著名佛塔的地宮口。

吳越地宮經歷了1000多年的歲月風霜。據測地宮距塔首層地面2.6米,地宮口用一塊方形石板密封,石板上則壓着一塊750公斤的巨石。今天吊起巨石用的是最原始的辦法:鐵鏈加繩索。在鏈條相擊的金鳴聲中,沉睡千年的的巨石慢慢醒轉,隨着巨石緩緩上升,夕照山紅土緊緊夯實著的地宮開口了。

千年地宮終於觸手可及了,但覆蓋在地宮口的石板卻有着千年高齡,從任何一邊開啟都有令市儈碎裂的危險,於是專家決定先將石板原先裂開的小塊撬走,然後再整塊扳起。

11時18分,石板被成功開啟。千年的面紗終於撩起,一銹跡斑斑的鐵函和一尊佛像出現在眾人面前,使所有在場的人都為之興奮。但是,由於地宮已被水浸泡過,埋在地下的文物位置混亂,陷於淤泥無法搬動。人們遺憾地無法當場滯銷,這深藏了千年的鐵函里究竟裝了些什麼。

2001/03/12

浙江日報

遊手好閒地度過了四年大學生涯,又不是新聞系畢業的我,竟然被這家滬上知名的報社錄取了,實在令我有些意外。應聘前我並未存多少希望,畢竟這裏相傳是復旦幫的天下,不是復旦新聞系畢業想在這裏的新聞部留下,除非才華出眾就要有關係。也許這也算是際遇吧,無論如何,我現在已經是一個記者了。

由於部里所有的條線都已經滿員了(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麼沒有條線可分還要招人),我是沒有固定的新聞線索來源的,我成了個遊盪者。只要有突發事件,或是重大事件,都歸我報導,千斤重擔壓在身,絕對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不過,我那多多姿多彩的記者生涯,也由此而始。

建黨八十周年就將臨近,作為滬上的主流媒體,根據慣例和上面的要求,我們很早就開始着手準備相關的任務報導。我這次被派到的任務,是去做一篇馮立德的專訪。

馮立德,今年四十八歲,壯年。國內考古界後起之秀,主持過多項重大考古,比如今年三月杭州的雷峰塔地宮考古,在國內外享有盛譽。

我做人物專訪的習慣,是事先多搜集一些此人的信息,然後選擇一個切入點。而採訪馮立德,切入點無疑是幾個月前他剛主持過的雷峰塔地宮考古。

然而,當我上到馮立德的個人網頁,去搜索更多我想要的信息時,卻發現了一個奇怪而有趣的現象。

馮立德的個人網頁有個很配他行當的名字:千古之門。這個「千古之門」在業內還算是個小有名氣的網站,因為上面不僅有馮立德最新的學術論文,還有一個異常活躍的考古BBS,作為版主,馮立德經常會在BBS上回答眾多考古愛好者提出的各種問題,使得這裏的人氣越來越高。

可是當我搜索與今年3月雷峰塔這次頗為成功的考古有關的問答時,卻發現問答之間不成比例,似乎在初期,馮立德很樂於回答網友關於雷峰塔的問題,沒過多久他卻完全中止了此類問題的回答。

而馮立德的沉默,始於一個名叫所羅門王的網友的一個問題。

問題時這樣的:馮教授,聽說您在3月11日晚上並未回營地睡覺,請問您在哪裏,在現場考古嗎?

馮立德的回答是晚上回市區看一位朋友。之後,他就開始了完全的沉默。

我在筆記本上記了一筆,也許在採訪中用得着。

三天後,北京。

我在馮立德書齋中見到了他。

板寸頭,古銅色的肌膚,高挺的鼻子,雖然疲倦卻依然有神的眼睛,手很纖細。這是馮立德給我的第一印象。

我注意到在他的書桌上攤著一本書,我掃了一眼,那是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我想我的切入點找對了。

我沒有浪費很多時間,簡單地問了些他以往的經歷后,話鋒一轉,提起了今年三月的雷峰塔地宮考古。

馮立德是一個很健談的人,他從古吳越國的歷史講起,講到那個要造地宮的王妃,講到舍利盒內鎏金塔中所存佛螺髻發的幾種可能來源,並一一開始講述同時出土的其它一些文物的情況。

然而我卻對此不甚感興趣,這不是重點,我們忙碌的讀者是不會對這些深奧的考古背景感興趣的。

我被迫打斷了他,問:「能談談你們在現場考古時的情況嗎?」

馮立德微微怔了一下,似乎在考慮什麼。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提出這樣的問題,是再正常不過了。

馮立德彷彿理清了思緒,開始回憶挖掘考古的全過程。可是我卻越聽越失望,他所說的,前期報導中全有了,沒有一點新的東西,給我的感覺好似他在給我複述全國媒體對雷峰塔考古的報導,關於自己的感受、細節、花邊故事一概不提。

難道他在隱瞞什麼?我腦子裏突然出現了這樣的念頭,這使我興奮起來。

需要找一個能挑起他真正興趣的話題。我想起了在網上看到的東西。

「這樣的考古很辛苦吧,晚上能休息好嗎,是回城住賓館還是就在附近營地住?」我很有技巧性地問了一個鋪墊型的問題。

「哦,晚上都住在營地里,出外考古一般都這樣,那麼多年都習慣了,住賓館反倒不適應。」

「杭州是個好地方啊,您沒有乘空閑時間到市區逛一逛嗎?那兒的大排擋很不錯的,價廉物美。」

「哪有這時間,一完事我就直接飛北京了。」

我眼睛亮起來,笑容燦爛地扔出了一顆炸彈:「可是,3月11日那天晚上,您不在營地,如果沒有去市區的話……您在哪裏呢?」

馮立德的臉色變了。

我以前從未見過一個人真的變了臉色,最多只是神情的改變,可是現在,馮立德的臉呈現可怕的青白色,嘴角微微牽動,我可以看見他額頭正在滲出的細細水珠太陽穴的青筋隱約可見。馮立德的眼神變幻著,彷彿由回憶陷入了思考。

我心裏也有點慌,我沒料到這個問題會產生如此巨大的衝擊力。我已經找到了關鍵所在,那天晚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以馮立德的臉色看來,那肯定不有趣。

馮立德拿起一支煙,點上,吸了一口,神色終於緩和下來。他仔細看了看我,說:「你的準備工作做得很詳細啊,我那個網站,做得還不錯吧。」

他的反應如此之快令我微吃一驚,我笑了笑,算是默認。

馮立德說:「現在像你這樣敬業的記者越來越少了,不過,那件事是我的私事,和考古沒有關係,就不說了吧。」

我直覺他在說謊,但他既然這樣說了,我也沒有辦法。氣氛已經有點僵了,我隨便問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就起身告辭。好在這一類的人物報道,是一定會發表的,寫得差一點也將就了。

馮立德送我到門外,順便拿報紙。他對我說再見,然後打開信箱。

我忽然聽到一聲驚訝的低呼,然後是報紙落地聲。

我轉過頭,看到馮立德低頭盯着掉在地上的報紙。他的腰彎了一半,手卻竟在微微顫抖。

我上前幫他把報紙拾起來,還給他前我看到了頭版頭條的大標題《雷峰塔地宮古物將首次展出,第一站是上海》。

在我走出幾步時聽到身後傳來馮立德低沉的聲音:「地宮,那天晚上我在地宮。」

我驚訝地回頭,門已經「砰」一聲關上了。

回到上海已經一個星期了,文章已經寫好交上去,什麼時候用是領導的事情了。我一直在想馮立德最後說的那句話,現在,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又特意查過雷峰塔地宮的詳細資料。據說,在陝西某處佛塔下的地宮,有三層之巨,彼此間以巨大石門相隔,和真的宮殿一樣,然而那樣規模的佛塔地宮是唐代才開始的。古越國時期的佛塔地宮,其實只是一個小洞而已。以雷峰塔地宮為例,高不過一米,方圓不過一丈,人在裏面直不起腰來。這樣的環境,怎麼讓馮立德呆一晚上?

難道那天晚上,馮立德就是對着尚未開啟挪動、深陷於污泥中的舍利盒枯坐了一整晚?

今天是雷峰塔地宮古物在上海展出的最後一天,懷着對馮立德事件的好奇,我想看一看那座著名的傳說裝有佛發舍利的鎏金塔。

我到上博的時候,離關館時間已經很近,售票停止了。我亮了一下記者證,大搖大擺走了進去,這東西也就這種時候好用。

展覽在底層的青銅器館,那座四角金塗塔放在最顯眼的位置,雖然因為曾經進水而有水銹,仍令人感覺金碧輝煌。不像其它古物讓我感到歲月時光的痕迹,這座鎏金塔卻給我以一種生的氣息。

也許是快關門的關係,這裏人特別少,整個展館除了我之外,只有另外一個人。同我一樣,他也站在鎏金塔前,好像看得十分專註。

我忽然覺得他的背影很眼熟,我上前幾步,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側面,抑制着心中的訝異,開口打了個招呼。

「馮教授。」

馮立德側頭,看見是我,微一頷首,又轉回頭去盯着那座鎏金塔。

我心中的詫異無以復加,是什麼使日常事務繁忙的馮立德不遠千里飛來上海,難道就是為了這座塔?可馮立德一生參與大大小小考古活動不計其數,所接觸過的古物,價值比這座舍利塔大的怕也不止一件兩件。

「您……是什麼時候到的上海?」

馮立德默然看着鎏金塔,彷彿沒有聽到我的話,許久,才以低沉的嗓音回答:「上周三。」

我心裏一跳。上周三就是五天前了,那正是雷峰塔地宮文物展的第一天。

「那天,結束以後,我一直覺得,那裏有什麼東西……它在呼喚我,所以,晚上,我又去了。」

馮立德以一種低沉而奇異的聲音,如夢魘般述說着。我不知道他是在說給我聽還是僅僅在自言自語。

一個人心裏隱藏的事情如果給他的壓力太大,終歸需要一個機會去宣洩,我知道只要不說話靜靜地聽,就能接近真相了。

「我貓著腰鑽進地宮,蹲在舍利盒的前面,我知道現在我沒辦法把它打開,我只是看着它,然後,我就聽到『錚』的一聲。」

馮立德的聲音把我帶入一種詭異的氣氛中,我覺得有什麼我不可想像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那個盒子開了,我看見了它。那是晚上,我提的燈很暗,可是,它在發光。」

馮立德沉默了,我靜靜等他開口繼續往下說,這個時候,我忽然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說聽也許並不準確,那種聲音,好像是從我心裏發出來的。那到底是什麼聲音,我說不清楚,我想起了佛寺中的梵唱。

我疑惑地開口問馮立德:「那是什麼聲音,你聽見了嗎?」

馮立德面色慘白,喃喃道:「又來了,又來了。」他雙手捂頭,踉蹌奔出了青銅館的大廳,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轉回頭。

面前的鎏金塔,它在發光。

當那光芒照到我的時候,我竟一陣暈眩。

當那柔和的、迷朦的、霧氣一般的光在我身邊消散的時候,梵唱般的奇異聲音也停止了。

我聞到一股潮濕的泥土氣味。很靜,有鳥鳴。

我站在一條山徑上,四周是山、林,遠處有溪水。

我愣住了。

我閉上眼睛,想像自己仍在上博的青銅器館里,然後再睜眼,眼前的一切依然沒變。

難道,這就是白日夢,還是……我想起了那發光的鎏金塔。我的腦海中一瞬間掠過一串名詞:催眠術、海市蜃樓、異空間、蟲洞、時空裂隙。

見鬼了。

我握緊拳,狠狠打了一下身邊的一棵香樟。

我的手巨痛,那碗口粗的香樟只輕微晃了晃,一陣沙沙的樹葉聲。一切都那麼真實。

徹骨的寒意沿着脊椎骨蔓延開來。

我忽然明白,馮立德那一夜是在哪裏度過的,就是這裏。

可這裏是哪裏?難不成,我是在那鎏金塔里。

這個念頭很荒謬,但我現在的遭遇更荒謬。

我想起了前不久打過的一個叫《軒轅劍》的遊戲,那裏面有一個名叫「煉妖壺」的中國瓷壺,壺中別有洞天,漂亮得像仙境一樣,就像這裏。

我那無可救藥的好奇心終於發作了。

我曾經對一個名叫林影的漂亮女孩說,我當記者唯一的優勢是我的好奇心。可是她對我說,在中國當記者,最要不得的就是這東西。

總之,當我的好奇心發作的時候,八頭牛都拉不回我來。

我順着山徑向前走。如果這真是在塔里,那我倒要看看,這塔中天地有多大,前面等着我的,不知是什麼呢。

我的第一次歷險就這樣開始了。現在回憶起來,那時還真是單純得令人發笑啊。要是我一直以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態度,對待每一次經歷的不可思異事件,恐怕現在早就沒命坐在電腦前,敲下這些文字了。

景色真的很美,我已經走到出汗了,先前的寒意早被汗水驅散。轉過一個彎,我終於看見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雷峰塔。

真的是雷峰塔,和以前看過的照片里一模一樣,七層高的褚色的雷峰塔,就矗立在離我很近很近的地方。

可是,雷峰塔不是在西湖邊的嗎,這裏是杭州嗎,西湖在哪裏?

這樣想的時候,我看見了西湖,就在雷峰塔的後面,波光粼粼,湖光山色。我想再走近一點的話,就可以看到連我爸都沒有見過的雷峰塔倒影了。

有遊客在雷峰塔里進出,奇裝異服,不知是什麼朝代。一個女孩顯然是看見了我,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她長得真的很美,很有靈氣。我朝她笑了笑,她側過頭,似乎想了想,也朝我微笑,然後向我走來。

我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我該怎樣向她打招呼呢,說「小姐,貴姓」嗎,可是古時候,問女孩子的名字好像是不禮貌的。

電光火石間,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想到了馮立德在回想到他自己經歷時那驚駭欲絕的神情。那樣的表情,無疑說明那天晚上他的經歷極為可怖,可是現在,為什麼看起來一切都那麼美妙。難道……

方念及此,異變已生。

一陣刺骨的蕭瑟瞬間把所有的東西攫住。風變得陰冷,天空灰暗下來,樹葉開始發黃,掉落,樹榦開始枯死。萬物彷彿在一瞬間被抽去了生氣。

最令人心膽欲裂的是那個正朝我走來的美麗女孩。她在轉眼間衰敗下去,臉色開始變黃、發灰,皺紋迅速產生,頭髮很快就全白了,一陣陰風吹過,白髮四散飄落。她仍在朝我走,身上的衣服早已破敗四散,露出的卻不是光潔如羊脂的少女玉體,而是正在腐敗的肌肉,爛紅色的血管和一小塊一小塊掛着的青色皮膚,黃色的屍水開始往外滲出……我就這樣看着她的身體萎縮腐爛下去,在走到離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已經變成了白森森的骷髏,那雙很有靈氣的眼睛成了兩個塞著爛肉的洞,嘴張開來,灰黃的牙掉了出來。骷髏的左腿白骨又向我邁了一步,纖細的手骨微微抬起,像要抓住什麼似的。然而,所有的支持都消失了,骷髏嘩啦啦倒下來,變成一堆白骨。

放眼望去,雷峰塔前白骨處處,周圍的參天大樹已經枯死,大半倒在地上,風裏開始帶起黃砂,褚色的雷峰塔在風中轟然倒塌,激揚起的沙塵把那些白骨吹散,和黃沙混在一起,背後的西湖,不知何時已經乾涸。

我幾乎想轉身狂奔,就像馮立德在博物館里做的那樣。無論是誰,有再大的膽子,也會被這比最黑暗的惡夢還要可怕十倍的情形擊倒。

我已經能嘗到自己的苦膽水了,現在回想起馮立德,那真是個很夠膽和很有好奇心的傢伙,當然那是一個考古學者應有的素質。可我那該死的好奇心比馮立德還要大一些,雖然雙腿不由自主地發着抖,但我居然克制住了逃跑的衝動。

我用尚存的理智開始思考這件事,至少之前我看見了活生生的馮立德,和面前這摧毀一切的偉力相比,我覺得我逃不逃和我能否生存下來,其實沒什麼關係。我看了看我的手,並沒有如那個女孩一樣變成白骨,雖然剛才她離我是那麼近,但我卻沒受什麼實質的影響。

我笑了。我時常在最緊張最恐懼的時候笑,以示我的鎮定。

然而這種平日很能起作用的鎮定方法此時卻沒有多大效果,因為我知道,剛才那一切僅僅只是個開端。

也許對我來說,紅顏枯骨可算是恐怖之極,但對於馮立德這個考古名家,一生不知進過多少古墓,見過多少乾屍,心智可說已十分堅強,想來前面的一幕縱使有些意外,也不至於會駭得心膽欲裂,事後想想就害怕得手抖。

所以,在未知的前方,一定還會有什麼發生。

可我已無處逃避。

就當我惶惶然欲舉步走向雷峰塔的廢墟一探究竟的時候,眼前的景物竟又起了變化。

四周像是起了霧,一片微微的白色,在這白色之前,隱然有幻象出現。

我知道那一定是幻象,不僅因為形象有些扭曲變形,更因為那幻象中的人竟是我自己。

那幻象中「我」的行為,極為逼真,連許多只有我自己知道,在無人時才會放肆做的小動作,常掛在口中的喃喃自語,也分毫不差,就好像是誰給我錄的全息錄像,現在回放給我看。

只是這段錄像中我所做的事,卻十分奇怪,如果不是這麼奇怪,我幾乎要認為這是我未來生活的預示。

那裏面的我,正對着電腦,不斷打着遊戲,而每個遊戲,卻只打到一半就進行不下去。時光流逝年歲增長,竟好似我的後半生,就在「打新遊戲,卡住,又一個新遊戲,再卡住……」中度過似的。

當幻象消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做了一場荒唐夢。

正當我怔怔站着,不知所為時,卻聽到從後面傳來低沉的一聲「嗨」,聲音極為熟悉。

我一驚轉身,居然見到這個忽然出現的人,赫然是另一個那多。

先是在幻象中見到自己,又看見一個活生生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人,這究竟是什麼鬼地方。

那個那多臉上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詭異神情(我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做出那麼討厭的表情來),用和我一模一樣的聲音說:「別懷疑,我就是你,是你意識的一個分身。」

他的話彷彿有一種魔力,讓我直覺他說的是事實。

他接着說:「你剛才見到的,就是你這一生的命運。」

我喃喃地說:「命……運?」

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是的,命運,要破解這悲慘的命運,只有一個辦法。」

我不自覺地順着他的話問:「什麼辦法?」

他用手指著旁邊忽然出現的一團白光,說:「你不會在這裏呆很久的,站到這裏,你就可以出去,然後,把鎏金塔打破。」

他臉上的神情變得十分莊重:「這樣,你的宿命就會改變,為了你也為了我,快去吧。」

我舉步邁向白光,但只走了一步就停了下來。

剛才面前這另一個「我」的一言一行,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力量,讓我覺得他說的全都是真的,我就應該照着他的話去做。但現在我心神一寧。立刻覺得其中大有問題。

怎麼可能一個人會有如此奇怪的未來,簡直荒謬到沒有一點可能性。只要用理性來思考,就知道這毫無疑問是謊言。

一念及此,我就知道問題出在這個自稱是「我」的分身的人。

我直視這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沉聲問:「為什麼騙我,你到底是誰。」

他完全沒有想到我會忽然有這樣的反應,說:「你說什麼。」

我心裏更加肯定,說:「一個人怎麼會有這種命運,連五歲小孩都騙不過。」

我把他剛才的話在心裏轉了一遍,頓時想到癥結所在,眼前掠過採訪馮立德時在他書桌上看到的《警世通言》,不由驚道:「你想騙我打破鎏金塔,放你出去!」

對面的「我」神色一變,厲聲說:「你要是不答應,就永遠待在這兒,再也別出去了。」

我心裏一驚,這裏還是這怪物的地盤,怎地自己說話如此不小心。

正不知該如何時,想到一事,眉頭頓然舒展,臉露微笑說:「你若有能力把每一個看鎏金塔的人都吸進來,不管吸進來的是整個人還僅僅只是精神,都足夠引起轟動,到時科學界對這個塔詳加研究,你還怕沒有機會脫身?照我看,你根本就沒法把人留在這裏很久。你上次騙不倒馮立德,這次一樣騙不倒我。」

那個「我」神情變了幾變,似乎給我說中心事,臉上有些黯然,哼了一聲說:「上次那個人看到的,卻是他真實未來的一種,若不是能量因此消耗大半,這次也不用耍這把戲騙你,否則,我看以你的定力,遠不及他。現在,罷了,大不了再多在這裏呆一會。」

未等我來得及說話,他忽地消失不見。

旁邊那團白光仍在,我一腳跨進去,只覺四周白霧繚繞,腦中又開始昏昏沉沉。

白光散盡時,我發現自己又回到上博的青銅器館。

正愣神時,一個管理員走近,說:「先生,關門的時間到了。」

這件事之後不久,考古界傳來慘劇,馮立德主持的一項重大考古發生事故,據說由於土石塌方而導致多人死傷。馮立德就此一蹶不振,不久就宣佈退出考古界。而此時我也隱約猜出當時馮立德看到的未來是什麼樣子,同時理解他為何如心壓巨石般對鎏金塔充滿恐懼,因為早在今年三月十一日晚上杭州雷峰塔地宮裏,他的考古生涯就被判了死刑。

我是打從心裏佩服馮立德,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把持作為一個考古學者的原則,不為一己私利去破壞鎏金塔,換了是我,可能真的做不到。要知道像他這樣身份的考古專家,要是以考古學上的理由提議打開鎏金塔看看裏面是否真有發舍利,很可能會得到批准。

後來我和好友林影談起這件事,這個極端怪力亂神的女孩很是起勁,據她分析,那被困在塔里的東西對我用的是一種記憶衍生法,把我記憶中最重視印象最深刻的東西拿出來朝壞的方面推導一番。偏生我這個人對工作漫不經心,又沒老婆情人,一天到晚打遊戲,前一陣子打「致命武力」打到一半碰到了BUG前功盡棄,滿心懊惱,想起來就胸堵。而那個怪東西看來對現代人的生活極不熟悉,結果搞出來的未來像一場鬧劇,否則,還真不知會怎樣。

林影幽幽對我說:「其實,當時你真的很危險。」

我問:「為什麼?」

她說:「事後證明你只是精神去到了那塔里,而人的精神何等脆弱,縱然不能把你長困其中,讓你精神錯亂還是辦得到的。」

我回想當時的情況,點頭同意。

林影一笑說:「看來,你碰上了一隻好妖怪。」

還有,這件事過後很長一段時間,我看見美女就想起白森森的骷髏,絕對的坐懷不亂。

那多

這篇東西讓我最驚訝的地方,不是在故事上,而是文章最後的落款——那多,當然這時候我也明白了所謂「那多手記」是什麼意思。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打電話給小吳,問他這個柜子的前主人叫什麼名字。小吳一時間也回憶不起來,說要給我找找。

「是不是和我一樣——也姓那?」我話到嘴邊又改了,直接問別人是不是也叫那多真是太可笑了。

「不會。」小吳回答的斬釘截鐵:「我們報社以前就沒有姓這個姓的,你當姓那的很多麼,那可是珍稀動物啊。」小吳和我開了個玩笑。

我道了謝,掛上電話。

細細想來,雖然手記開頭的那段形容很象我,不過,我並沒有一個叫林影的朋友,所以這篇《那多手記之失落的一夜》,該是認識我的人假託我之名所寫的。大概是我的名字比較奇怪吧,叫《那多手記》總比叫《張得志手記》之類的好聽。

可是——

我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發獃,腦子裏的疑問一個接着一個的冒出來,讓我一時間頭大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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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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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誰是那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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