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肥遺

第八章 肥遺

「嘰——嘰——啾——啾——」

鳥鳴山澗。

人界,某一處深幽偏遠的峻岭崇山間,一目望眺過去,翠柏參天,猿呼其上,蒼松蔽日,鶴唳翔空。美景矣!

幽嶺之間有一道崖澗。清溪如一道白練自山崖上飛墜而下,落入深澗之中。碧綠色的深澗邊聚了一道清泉,斜上方生著一株不知名的灌木,開得白花似雪。澗風吹來,白色花瓣離枝旋舞,緩緩棲息在清泉之上,如一隻只白帆搖曳不定。

澗底清泉泛落花。美景也!

美景,是用來欣賞的。欣賞,需要用眼。因此,與深綠澗崖格格不入的兩道身影一趴一蹲,似在賞景。

趴在清泉邊的是名女子,她黑髮高束,背向男子而卧。微風拂面,她時而拔著泉上落花,時而攬泉自照,似在欣賞泉中倒影。一帕白紗折在泉邊那塊高凸的岩石上,獸形白玉壓在上面,以防被風吹走。

女子身後,是蹲在深澗邊的……男子。

即便他的臉柔美又秀,但,去掉那張臉,那平板修長的身形絕不會讓你誤會為「她」。

雙瞳盯着碧綠澗水,他正在等待時機,等待間,為了打發無聊時間,男子以小聲卻又能讓身後人聽得見的聲音說道:「隨隨你說,雙尾肥遺與咱們數年前捕的那隻透骨獸有沒有親戚關係?」

「骨種不同,哪來的親戚關係?」女子正是鎮隨。拾起一瓣落花放在鼻下嗅嗅,她打個小小哈欠。

「可我覺得它們長得很像。」[奇書手機電子書網Http://Www.Qisuu.Com]

「你眼花了。」

「……隨隨你不能回頭哦。」嘴裏不准她回頭,他卻回頭瞟了眼岩石上的白紗。

「……辰門,你到底什麼時候能把那隻肥遺弄上來?」

「快了,快了,隨隨你休息,不要理我。」

到底是誰先理誰的啊。鎮隨咕噥。

泉水如鏡,映出一張愉悅的笑臉。

這次來人界時間不長,半月余,因雙尾肥遺並不比尋常水獸,不是人多的地方就有,故他們也不會像尋琴骨一般盲目,只往偏遠難尋人跡罕至最好是不至的地方找就對了。

環顧四周,鎮隨不得不承認,出現在這兒的全是飛鳥山猿,若是真有人晃出一個影兒,她就要佩服了。這兒,根本就是讓人變成骷髏的地方——入得出不得,只能等死。

入——想要到這深澗底,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從山崖上把自己扔下來。

沒人會活得不耐煩吧。她想。

出——如果那人能順着淌下的溪水逆游而上,應該就可以出去了。

前提是那人的游泳功夫超凡出勝,但這多不可能。她微笑着想。

在鎮隨的臉上看不到一點點的焦急,仿若她出現在此地,就是為了欣賞翠柏蒼松,為了品清泉落花。

辰門既然拍著胸保證為她尋得雙尾肥遺,她又何必勞心勞力,是不?

靜過片刻,身後又傳來他的竊語:「隨隨,這次是帶活的回去,還是只帶骨骼回去?那年送給老族長的透骨獸,他竟然用琉璃築了一座巨池來養著欣賞。真是……浪費。」

浪費?她點頭,「是有點。」

透骨獸名為雷遺,是存活於人界的上古奇獸。它的奇特之處正是它的「透骨」——這並非像鎮隨的右眼可以透看生物骨骼,而是指它的鱗皮血肉在水中完全是透明的。一眼看去,只見到一副巨大猙獰、狀如魚骨卻生有四爪的骨骼在水中遊動。

此乃奇獸,當然是古骨之罕。四年前他們在人界偶獲一隻,獻與老族長。辰門所說的「浪費」,並非指築建琉璃巨池,實是想不到此獸雌雄同體,不知嗜骨成性的老族長用什麼東西餵養,四年內生了四隻小雷遺。據老族長的計劃,他打算生夠五隻后,將在五星骨宮門前分別修築一隻琉璃巨池,作用……唉,不提也罷。

辰門今日有此一嘆,乃是被深澗中的雙尾肥遺勾出記憶,「沒想到雷遺一年便能生一胎,咱們把雙尾肥遺也帶回靈界,隨隨你說它是不是也能一年生一窩?以後就有大把的骨骼給老族長收藏,咱們也沒這麼累了。」

她輕笑,正想說他異想天開,突想到什麼,不由得收了笑,盯着泉面若有所思起來。

「隨隨?」他回頭。

「辰門,我們在一起有多久了?」她翻身坐起,說話間已伸手勾過白紗系在額上。

「很久很久了,我們從小玩到大,從小睡到大,從小……」

「咳!」她捂嘴,決定對他那句深有歧義的「從小睡到大」自動躍過不計較,「你從小就盼著承襲水尊之位,你很喜歡,對吧?」

「是啊,隨隨,你想……說什麼?」

「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呢,等我們都老了的時候,尊位也要傳襲給我們的下一代,是嗎?遲傳也是傳,早傳也是傳,我啊,可不想非得等我的孩子長到十八歲才傳位給他。」傾頭俏皮一笑,她盯着辰門的背影,抬手隔空,偷偷在他背上畫鬼臉,「辰門,我常想,五星尊長有時候管得太多,做事也太多了。我喜歡躲在土宮偷得清閑,但饒是如此,我也不覺得能有多少清閑的時間。你、月緯、攝緹、熒惑都比我做得要多。而我們做得越多,族長與朝臣們就越閑得發慌……這些你們都知道,只是懶得去提,對不對?」

他側過腦袋,心知她必有所決定。她並非不聰明,只是懶得想。

「與其如此,你不覺得應該讓他們忙一些嗎?」修長的身影站起,來到她身邊,她昂首,笑靨如雪。拉他坐下,咬咬下唇,她再道,「你說,我們把尊位傳給五六歲,甚至二三歲的小娃兒,那一群閑得發慌的傢伙們還會支使小娃兒尋這尋那,為他們在六界之中搜尋骨骼嗎?那個時候,他們是不是應該自己去嘗嘗穿行六界的滋味?」

腦袋擱上她的肩,讓她靠坐在懷中,他低笑之餘偷得一香,「隨隨,你想說什麼?」

「還記得在骨骨閣前的蔓藤下我對你說的話?」

記憶飛轉,再飛轉,隨後,他搖頭——光明正大地不記得。

沖他「吹彈即破」秀美臉蛋吹口氣,她試圖引導他想起,「你……你聽了很生氣的一句話。」

「哪句?」

「讓你很生……鬼趣證氣的那句。」真的想不起來嗎?再不想起來,她重複一遍也不是不可以哦。

「……」他的頭埋進她頸窩。

「我們生個娃兒吧。」

靜……一時間,只聽到風過蒼松,流水叮噹。

他的鼻尖在她頸邊輕磨,半晌未有言語。

沒聽清嗎?她再說一遍也行:「我們生……」

「隨隨!」慢慢抬起頭,素日圓亮的眸輕輕眯了起來,眉心隱隱跳動。睨著懷中坦然的俏臉,他問得危險又低沉,「你想誰跟你生娃兒?誰敢!」放眼全族,誰敢動他辰門命定的妻子呢。

這話問得奇怪。對上他的眼,差點對成鬥雞眼,她也終於明白一件事——他根本沒明白她這話的意思。搖頭輕笑,她無奈道:「我的意思是,辰門,你不覺得我們生個娃兒是不錯的主意嗎?」

眯眼慢慢瞠圓,他咽著口水,半晌從喉管里艱難地擠出一個字:「我們?」

天地同壽,日月齊輝,是不是有什麼光環打照在他頭上了,這山這水這一片綠幽幽的天地看上去也變得優美許多……這種念頭,他其實已經邪想很久很久了。

「生個娃兒,將尊位傳給他,然後我們一起看他長大,你……喜歡嗎?」她愛他,濃烈的情感也不會再因為第二個辰門的出現而轉移。事實上,六界之中也絕不會有第二個他啊。

她不會忘記,在許多許多年以前,在晚鐘餘韻繞在耳畔的黃昏,那個親手為她繫上白紗的美麗少年……唯一的一個。

等了片刻,未得到他的首肯,令她奇怪起來,心頭,一時忐忑起伏,「怎麼?還是……你不喜歡,不想與我一起看着娃兒長大?」

他仍是靜怔,直到小手戳上他的臉,戳得他又麻又痛,神志才回歸原位。

笑,點頭,再點頭。

這是他的回答。

呵呵,終於讓他給美夢成真了。

與我一起看着娃兒長大。

這是她給他的許諾啊。她不會輕易許諾,一旦許下,必定不會更改。這算不算是她已經將一生許諾給了他?

是吧,一定是。

從小時開始,自打聽說有這麼一個天生透骨眼的女娃,他就暗暗記在心上了。第一次見她是在學堂,她趴在桌上睡覺,他一直在等,等她將頭抬起來。如願的,他們成了朋友。他在長大的同時,她也在長大,他甚至記得自己十八歲時,隨隨的個兒才到他的下巴。

呵,不知從何時起,他的眼只會繞着她轉,無論在哪兒,他總是下意識地尋找那抹靜立的人影;然後,看着她一天天長高,一天天靜斂,一天天的……獨當一面。

曾經,因為她襲位時的漫不經心,一些老臣將曾私下懷疑她能否擔當起土尊的責任。他記得月緯對那些老傢伙說過一句話——

「你們以為,我會讓一個只知道發獃而無所事事的傻瓜穩坐土尊之位嗎?」

她的能力,由月緯肯定。

又夜鳴曾說他最大的弱點就是她,他知道,卻無意去隱瞞。弱點就弱點,他認定了。

他知道自己容貌引人誤會,沒關係,他只怪自己太天生麗質,可當她的嘴裏說出「你比女人還漂亮」的話,他除了驚就是怕,怕極了她因為這張臉而舍他而去。

也曾經,習慣了過於親密的距離,他以為她的情依然如最初時那般淡然,淡到他不滿足起來,也淡到……令他起了抱怨之心。但抱怨是災難的第一步,惹得從來靜斂淡然的她發狠了。如今想來,他真是委屈。

糾糾纏纏這麼些年,他一直慶幸年幼時便與她相遇。倘若再隔些年,或者成長之後,她對他的情就不會如此濃烈,如此讓他滿足了呀。

她的提議不錯,與其讓族長與群臣在古骨城生霉發臭,倒不如將尊位傳給後生小娃兒,他們可就真是得以清閑了。

依她,什麼都依她,生個娃兒,看着娃兒一天天成長,他也會一如既往地纏着她,並,為她所愛着。

「辰門!」他越抱越緊,她忍不住推他。

他綣綣不肯動。

分神瞧了眼澗水,她深吸一口氣,移動雙腳,微微屈膝用力,瞄準目標——踢!

一腳將他踢進深澗中。

「咕嚕咕嚕……」

浮浮沉沉,白沫在澗中翻飛,半晌,半截身子衝出水面,他甩甩濕淋淋的長發,狼狽低叫:「隨隨,你……」

「雙尾肥遺!」她好心指指他身後。

澗水從底部湧上來,似有物體緩緩浮上來,一波一波,將他推至澗邊。漸漸,一隻尖細的蛇頭露出水面,隨着它的升高,「嘩」的一聲,水面浮現一隻獠牙猙獰的禿頂魚——腦袋圓圓身子圓圓——方才那隻尖細的蛇頭正是它的尾巴之一。

一尾在水底輕擺,一尾兇狠地拍打着水面,肥遺掃出尖利的水刃射向近岸邊若浮若沉的身影。

掀起白紗看了眼水獸,鎮隨不怎麼心急地叫了聲:「小心些!它藏在水底的一尾有傷。」

那傷是辰門兩天前所創。那日尋得雙尾肥遺,它正趴在澗邊曬太陽,圓滾滾的身軀頗為有趣。辰門玩心大發之餘,意圖將它的雙尾打上死結……雙尾肥遺當然不會乖乖被他欺負,一尾掃來……尋常人受不下它這一擊,辰門僅是險險閃過,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落地時正巧一腳踩在了這條尾巴上,想當然,也踩斷了它的尾骨。雙尾肥遺受了驚嚇,潛進澗底躲藏兩日不露面。

踢他入水,也不是她心狠,他蹲在澗邊,等的就是雙尾肥遺浮出水面。如今出來了,還把他留在岸上幹嗎呢?

現在,雙尾肥遺是他要頭痛的問題了。她嘛,坐在澗邊觀一場惡鬥也不錯,順便,想想他們的娃兒會生得怎個模樣也不錯。

像她好,像他也好。

呵呵,他們的娃兒……再順便想想娃兒的名字也不錯。

五日後,雙尾肥遺出現在土宮後院的清池之內。

長居池中的卷耳少不得以主人之勢教訓教訓這個初來乍到的胖胖魚,在池中掀了三五次濁浪后,終於迎來相安無事,而二十八蛙卷耳,依然是池主池王池霸王。

鎮隨喜歡養些可愛有趣的動物,這雙尾肥遺既是活的,當然不能送進骨骨閣成為收藏,所以,她暫且自己收藏好了。又夜鳴自那晚被斷傷四肢后,明水如何處置她不知道,隔些日子想起來才問了辰門,得到的回答似乎是又夜鳴仍然被鎖在水宮冰窖里,尚未處理。

三個月後,鎮隨與辰門成婚。

又十個月之後,土宮多出了奶娃兒的嬌憨喃喃。

在外界看來,他們是佳偶天成,是天造地設,是水到渠成。其實……呵,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

接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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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骨族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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