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章 謝謝你,馬爾

第二二章 謝謝你,馬爾

我感到突然有什麼溫暖的東西從心裏緩緩升起,進而蔓延到四肢。這些天來,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安全的,覺得這個世界是美好的。同時,我也為自己感到羞愧。

井蓋在頭頂發出哐當一聲,我立刻置身於完全的黑暗之中。連針尖點大的光亮都沒有,一種冷冰冰的虛脫感頓時襲上全身。

「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裏?」在黑暗裏,連自己的聲音都很不真實,好像只是嘴巴動了一動,但聲音卻是別人的。

「帶你來體會黑暗。」馬爾說。

這是一個工廠的地下管道。據說在工廠尚未建起時,它就已經存在了。有人說它是戰爭時期用於運送物資的地下通道,也有人說,它是這個城市在若干年前修建的污水管道,但由於設計不合理,所以只建了一半便荒廢了。馬爾一大早便打來電話,要我到小天南路的這間工廠的門口等他。這間工廠不知道是生產什麼的,似乎是模具或者機械一類的。偌大的一個工廠,在周末空無一人,看上去十分荒涼。

馬爾說,我要給你看樣東西。但我沒想到,他卻帶我來到了工廠後面一個存放廢品的倉庫前,打開了地上的井蓋。下面漆黑一團,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有一股涼絲絲的潮濕的風從裏面吹來,讓人很不舒服。馬爾什麼話也沒說,便順着旁邊已經生鏽的梯子爬了下去。我猶豫了一下,也跟在他後面。

「你帶手電筒了嗎?」我問馬爾。

「帶了。」他從口袋裏窸窸窣窣地摸了一陣,接着,一道細微的黃色光柱照在我旁邊的牆壁上,「有點小,但夠用了。」

的確是很小的手電筒,大概只需要一節五號電池供電。不過在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之後,這樣微弱的光也顯得很亮。

「好了,我們走吧。」他說。

「去哪?」

「我也不知道。」看見我停住不動了,他又補充了一句,「既然是來體會黑暗的,只要體會就是了。」

「好吧。」

藉助手電筒的光亮,我慢慢看清了周圍的環境。我站立的地方是一個一米見方的水泥枱面,再往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悠長的管道,而且,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是圓形的,而是不規則的形狀,看上去真的像是尚未完工就被廢棄的。還好地面基本是平的,而高度大概也有兩米多一點的樣子。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馬爾身後,其實心裏很想拽住他的衣服,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走了一陣,馬爾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停住,回過頭來對我說:「對了,忘記告訴你了,你一定要緊緊地跟在我後面。據說這個地下通道里有一種非常厲害的東西。以前這個工廠里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地失蹤,後來都在這裏找到的,死狀非常恐怖。所以你千萬別落下了……」

我的脊背立刻感到一陣寒意。

「你剛才怎麼不告訴我?」我幾乎是有些氣惱地說,「如果知道這樣,我就不下來了。」

馬爾露出難得的窘迫的表情,說:「剛才我確實是忘記了。不過沒關係的,那個東西怕光,只要你拉住我,就沒事。」

馬爾伸出手來。我儘管生氣,但這時再返回也不可能了,看馬爾的樣子,似乎是非要帶我在這裏走一圈不可。我只好把自己的手放在馬爾的手裏。他呵呵一笑,一隻手緊拉着我,另一隻手拿着手電筒,就這樣帶着我向前走去。

也許因為知道了那個「東西」的存在,更加覺得這裏陰森森冷冰冰的。而這個地下通道也與其他的地下通道不同,它的牆壁基本上算是沒有,四周都是岩石和土塊,有的地方還在滴水。從我們剛才下來的梯子可以大概估計,這個通道在地面以下十米左右。偶爾腳下還會踩到從地底滲出來的積水。儘管如此,還是能看出,當初挖地道的人頗費了一番功夫,岩壁儘管沒有水泥牆壁那麼平滑,但也算是比較整齊。洞頂呈弧形,大概因此才保存了這麼長時間也未出現坍塌。前面在手電筒的照射下,不斷地出現拐彎和牆壁上流下的地下水,有兩三次還看見了樹根類的東西。而身後就是完全的黑暗。在城市使用街燈、霓虹燈以及各種燈具照明之前,想必整個世界都是這種令人窒息的黑暗吧。

這裏讓我想起了防空洞——應該說,是夢裏的防空洞。為什麼最近我總是碰上這種事呢?夢見過一次,又實實在在地來過一次。

儘管地道里的溫度比地面要低很多,但我身上卻在不停地出汗。馬爾的動作一直很敏捷,腳步也快,耐力也好像很不錯,輕車熟路般地在這裏穿來穿去,遇到岔路時也不停下思考。話說回來,這裏居然會有岔路,讓我十分驚訝。

「這個地道不知道過去是用來幹什麼的,真有點奇怪。」我說。聲音在地道里有些發悶。

「據說好像當初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地道,那些岔路是後來慢慢挖出來的。」

「後來還有人挖?挖來幹什麼呢?」

馬爾此時卻突然停了一下,然後轉身低聲地說:「噓——你聽見什麼聲音嗎?」

我身上的汗毛頓時豎起來,屏住呼吸仔細聽了一陣,但四周安靜得就像耳朵被堵住一樣。

「沒有……你聽見什麼了……」

「腳步聲,很輕微的。跟我們的腳步聲混在一起……但現在好像沒有了。」

我立刻朝自己的身後看去。但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也可能是我聽錯了。」馬爾說,「我們繼續走吧。」

我開始留意地道里回蕩著的我們的腳步聲。因為地形的不同,每走一步,發出的聲音也不一樣。我仔細地分辨著,哪一步是馬爾的,哪一步是我的,聽着聽着便好像進入了一種恍惚的狀態。

這一次,我也聽見了。一個既不屬於我,也不屬於馬爾的腳步聲,在我們的附近,分不清是前面還是後面,似乎在學我們走路般,一步,一步,當我們停下,它也停下,我們走的時候,它也開始響起來……

「馬爾,」我的聲音顫抖著,「我也聽見了。」

但馬爾卻沒有停下腳步。

「別回頭。」他說。

有時地面突然閃出深不可測的洞穴,也許是動物的巢穴,也許是人為的結果。我一步也不敢在這些洞穴附近停留,萬一掉下去……光是這麼一想,胃部都有痙攣的感覺。道路像蛇一般拐來拐去,岔路出現得也越來越頻繁。可以想像倘若剝去頭頂的這一層地皮,暴露出來的,將是怎樣的一個網狀迷宮。

「我們會不會迷路?」

「有這個可能。」

我一下子站住了,「你都不確定,怎麼敢帶人下來?」

「呵,我開玩笑的,」馬爾說着,用嘴將手電筒咬住,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看上去很像PDA的東西,「我帶了GPS,不會迷路的,放心。」

至少總會走出去的。我想鬆一口氣,但卻不能。身後那個不屬於我和馬爾的腳步聲不斷地折磨着我。有好幾次,我幾乎感到有什麼在黑暗中伸出手來,向我的肩膀拍去。我的後背開始產生一陣一陣針刺般的感覺。鬢角的頭髮也被汗水粘住,貼在額頭兩邊。

這裏真像是地獄。

這句話從心裏冒出來的時候,手電筒的光突然照到一樣東西。紅色的,在這個黑暗的視線幾乎為黑白色調的地道里,顯得尤為扎眼。馬爾也看到了,他停下來,走到那個東西面前,用手電筒照着。

一個紅色的髮夾,正在手電筒的光線下折射出異樣的光芒。但真正讓我感到不寒而慄的是——這個髮夾是新的,全新的,沒有一點土或者灰塵。我們定定地看了一陣。

「快走吧。」我實在無法再多待一分鐘了。

然而走了大概兩分鐘,馬爾再次停了下來。他用手電筒照着前面的黑暗處,拉着我的手明顯地變緊了。

他說:「你看到什麼沒有?」

我順着手電筒的光,朝那一團黑暗看去,頓時覺得環繞着我的所有東西都變得異常沉重,連空氣也是。

我的確看見了。就在前面,那片黑暗在仔細的注視下,逐漸分成更加細微的一個一個的黑暗,每個的形狀都偏細長,像魚一般在空氣里遊動着……但又不對,應該是,在一片巨大的黑暗之中,隱藏着更多的黑色影子。當手電筒的光照去時,那些黑色的影子便向後退去一步。

「好像有……黑影……」我對馬爾說。

馬爾點點頭,「裝作沒看見吧。如果長久地盯着它們看,會被它們控制的……」

我連忙收回視線,「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馬爾沉默了一陣,然後說:「我小時候來過這裏。」

馬爾的小時候……可曾發生過什麼事情嗎?

我仍然緊張地留意著身後的動靜。詭異的腳步聲在腦子裏似乎越來越清晰,我甚至感到背後的溫度明顯比身前的溫度要冷很多。我開始給背後的腳步聲配上各種各樣的畫面:一雙沒有腳的鞋,一個面色蒼白長著沒有瞳仁的眼睛的小孩,一個會倒吊在洞頂的長滿長毛的……這時腳步聲中突然傳來咯的一聲輕響。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怎麼了?」馬爾感到我的顫抖,回過頭來。

「好像……踩到那個髮夾了……」

「沒有啊。」他低頭看看,「地上什麼也沒有。」

「不是說我們……是那個……」

他明白過來,「別去想,我們趕快走。」

手電筒照在前面的黑暗中,黑影們不斷地向後退去。似乎有一兩個停在岩縫附近,當我們經過時,狠狠地盯着我們看。糟了,我似乎一直不自覺地盯着前面的黑影,馬爾說,不能看它們,否則……

腦子裏這時卻突然不合時宜地響起一首歌。那是什麼呢?旋律為何這樣熟悉?我昏昏沉沉地思索著這首歌的名字,但就是怎麼也想不起來。我的身體開始變得沒有任何感覺,被馬爾牽着往哪裏走也不知道。也不是很在意。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睜着眼睛還是閉着眼睛。旋律開始慢慢地出現歌詞,有聲音在唱:像一場夢,卻醒不過來,另一個我在看着我,他問我願不願意,給你更多自由……

有什麼在晃着我的身體——軟乎乎的,胳膊又被抓得很緊。是什麼?歌叫什麼名字來着……正想着,晃動的感覺又猛地一下襲來。眼前有個令人不愉快的發光體。我睜開眼睛——這之前我沒意識到自己原來已經閉上雙眼。我眼前是馬爾的手電筒,晃動我的身體的是馬爾的手。

「幹嗎?好刺眼,眼淚都出來了。」我咕噥著,伸手擋開手電筒,揉了揉眼睛。

「你剛才看前面的黑影了?」馬爾責備地說道。

我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之間,我已經靠着牆壁坐在地上,大概是昏睡了過去。濕漉漉的地面和牆壁的潮氣頓時通過衣服滲透進了身體。

我立刻從地上跳起來,瞪大了眼睛看着馬爾,「我剛才怎麼了?」

「剛才你走着走着,就突然倒在地上。還好,很快又醒過來了。」

「怎麼會,我剛剛好像一直被你拉着走啊。」

「你能確定,」馬爾嚴肅地看着我,「拉着你的就是我嗎?」

我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好了,從現在起,你只准看着我的後背。」馬爾再次拉緊我的手。

於是我盡量把注意力從身後的腳步聲上移開,並且緊緊地盯着眼前馬爾的深藍色T恤的某處,眼睛累了就從左肩換到右肩,或者從右肩換到左肩。

「你暈倒之前,在想什麼呢?」馬爾一邊走一邊說。

「我在想一首歌的名字。」

「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了。」

我真的想起來了。就在清醒的那一瞬間,一個名字突然從腦海里冒出來。

「叫什麼?」

但我卻不敢說出它的名字。我害怕那兩個字從我的嘴裏出來:張韶涵的《浮雲》。那首不斷地在我噩夢中出現的歌。

然而地道仍然綿延不斷,我甚至覺得我們始終在原地兜圈子。地面又開始不斷出現深邃的洞穴。我和馬爾的腳步都在不知不覺地加快。到最後完全像是逃跑一般的,經過一個又一個的拐彎,繞過一個又一個的地穴。所有一切都像是我在東湖底的那個噩夢:有什麼正在追來,而我的雙腳又不能活動自如,追擊者迅速逼近身後,伸出毛茸茸的手要抓住我的腳腕……作為夢,那的確是一個令人絕望的夢。但如果是活生生的現實,恐怕比絕望更加嚴重……

這樣獃獃地思考之間,頭頂好像突然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聲,隱隱約約的,很不真切。

馬爾拿出GPS,看了一陣,說:「我們好像到了桂溪公交站的地下。」

「這附近有出口嗎?」

「應該有,要找找……」

話音剛落,手電筒的光突然一閃,接着硬生生地熄滅了。那一瞬間,彷彿遭受了巨大的打擊般,我站在原地,腦子裏一片空白。任何人在毫無精神準備的情況下突然被拋入厚重的黑暗,都會即刻感到渾身癱軟。我也不例外。

「怎麼了?」我感到自己的聲音已經失去了原有的音調。

「好像是壞了……」黑暗中傳來啪啪幾聲,應該是馬爾在摸索着手電筒的開關。

我突然感到四周開始發出嘶嘶的聲響,有什麼在靠近了。而且,不止一個。嘶嘶聲在一片漆黑中迴響,聽起來像是靜待獵物步步走近的猛獸的興奮的呼吸。它們知道我們走近,興奮得顫抖不止……想到這裏,我全身的骨頭都好像凍僵了一般。

這時,腳上突然感到一陣冰涼,有什麼正從我的腳上向上蔓延著……我忍不住尖叫了一聲,拚命地踢打着腳下黑暗的虛空。

「我們快跑。」馬爾說。

馬爾的手緊拉着我的,快速地向前跑着。事態的發展已經超出了我的想像,或者說,已經到達了意識的邊緣。我完全弄不清楚我們在向什麼地方跑,也不知道跑了有多久,更沒有想過,馬爾為何竟在漆黑一團中沒撞上牆壁或者跌倒。恐懼以及由此而帶來的迷亂麻痹了我對時間和空間的感覺。無論怎麼跑都感覺不到疲勞,雙腳機械地踩在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還有就是……黑暗中有什麼不斷地纏繞着我的腿,搭上我的肩膀,扯着我的衣服,擦過我的臉……我一邊跑,一邊忍不住地尖叫着。

最後,我的頭髮突然被什麼拉住,扯得生疼。但我不敢伸手去摸頭上的東西,我跌倒在地上,驚恐地哭喊道:「馬爾!有東西拉住我的頭髮了!救我,快救救我!」

一陣刺眼的光突然亮起。

是那個已經「壞掉」的手電筒,它此刻正在馬爾的手裏,照射着我的頭頂上方。馬爾一臉嚴肅地站在我面前,他的臉上戴着一副眼鏡。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還活着。

馬爾說:「你自己看看,拉住你頭髮的是什麼東西。」

我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頭髮……沒有?!我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仔細摸了一遍。確實沒有。

「該結束了。」馬爾嘆了口氣,把我從地上扶起來,「我們上去吧。」

就在馬爾的旁邊,一個熟悉的生鏽的梯子緊靠在水泥牆面上。那不是我們下來時的梯子嗎?馬爾摘下眼鏡,放進衣服口袋,然後爬了上去。我看了一眼身後的黑暗,也趕緊跟在了後面。

井蓋打開了,真正屬於白天的光線從頭頂傾瀉下來。一直懸著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隨之而來的,是全身酸痛的感覺,還有臉上黏黏糊糊的淚水、汗水。

馬爾爬上去,接着從上面伸下手來拉我。我坐在真切的水泥地面上,覺得剛才就像是做了一個噩夢。

「感覺怎麼樣?」馬爾說。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從上個星期就開始準備了。實話跟你說,這個地下通道里,根本就沒有什麼恐怖可怕的東西,也沒有人死在裏面。這裏就是一個普通的廢棄的地下通道,過去是被工廠用來做污水處理的,但是建到一半就停工了。而且它的面積也遠沒有那麼大,剛才我一直帶着你在裏面繞圈子,是你沒有發現而已。」

「那你剛才說……」

「都是編出來騙你的。那個紅色髮夾是我放進去的。一開始我說聽到了腳步聲,也是我騙你的,其實我根本沒聽到。還有叫你不要看前面的黑影,那也是我編出來的,那裏面根本沒有什麼黑影。」

「但我明明看到,而且也聽到了啊。」

「這正是我想證明給你看的事。一開始,下地道時,裏面的黑暗事先便在你的心裏造成了一定的恐懼。後來我又告訴你,這個地道里有很恐怖的東西,曾經還死過人。這時,你的恐懼加深了,腦子裏開始不自覺地產生很多幻想。人在這種時候,神經是最為脆弱的。而如果此時抓住其最為脆弱的那一部分,很容易就能影響對方的心理狀態。所以,我緊接着告訴你,只要你緊跟在我後面,就不會有危險。於是在你的潛意識裏,立刻把我當成了最可信賴的人,我說什麼,你的潛意識便會相信什麼。」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說道,「所以後來,當我告訴你,我好像聽到了腳步聲的時候,你也立刻聽到了腳步聲。當我說,前面有黑影,不要看,看了會被它控制的時候,你也立刻看到了黑影,甚至暈倒過去。實際上,我什麼也沒看到,我告訴你的都是假的。你看到的,只是你的潛意識在作祟,是幻覺,幻聽,以至不自覺地受到暗示而暈倒。」

「那後來手電筒的光也是……」

「是我故意關掉的。我戴了夜視鏡,所以能看到路,也能看到你的反應。你那時的恐懼最深,所以受潛意識的控制也最明顯。事先我就告訴過你,那些東西怕光,但是如果光沒了,我們就會很危險。你的潛意識受到了這個暗示,所以當光熄滅時,你感到了有東西纏住你,拚命用手拍打着。我在夜視鏡里看到的,就是你在揮舞着手臂,實際上周圍什麼也沒有。包括最後,你感到有什麼東西拽住你的頭髮,其實也是沒有的,是你的錯覺。」

「但是那種感覺那麼真實……」

「有一個很著名的實驗,我想你也應該聽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在猶太人集中營里,德國人曾經做過這樣一個實驗:兩個被關押者相距一米遠面對面地站着。德國人把其中一個人的雙眼蒙上,並在他的右手邊放上一個小桶。然後用一把刀割斷他的右腕動脈,讓血滴答滴答地滴到小桶里。另一個人就這樣看着同伴因失血臉色越來越蒼白,直到死去。第二天,同樣的地方,同樣兩人相對。這次被割的是昨天的看客。仍是那個小桶、那把刀,但德國人這次卻是用刀背假裝割了他一下,雖有痛感但連皮都沒破。隨後就用水滴模仿血滴滴入小桶。然而他的臉色竟然像昨天那個失血者一樣越來越蒼白,呼吸越來越急促,最後也死了,雖然他連一滴血也沒有流。」

「是的,我聽過這個實驗。」

「你知道嗎?潛意識的力量比意識的力量大三萬倍以上。」馬爾頓了一頓,「弗洛伊德把心靈比喻為一座冰山,浮出水面的是少部分,代表意識,而埋藏在水面之下的大部分,則是潛意識。他認為人的言行舉止,只有少部分是意識在控制的,其他大部分都是由潛意識所主宰,而且是主動地運作,人卻沒有覺察到。就比如今天,一切都是我編出來的,你卻真實地聽到了、看到了、感覺到了,毫不懷疑。這就是最佳的證明。」

我突然感到有種溫暖的東西從心裏緩緩升起,進而蔓延到四肢。這些天來,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安全的,覺得這個世界是美好的。同時,我也為自己感到羞愧。

我看着馬爾沉默了一陣。

「那麼,你這麼做,是為了……」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實情,」馬爾緩慢地說道,「其實我並不是何林的表哥,而是她舅舅家的鄰居,你那天留電話的阿姨是我的母親。並且你和何林來的那天我看到你了,你站在樓梯口神情恍惚地站着,我從你身邊走過去突然發覺你非常眼熟,後來我母親告訴我有個不穿鞋的奇怪的女孩找何林,還留了電話,名字叫蘇曉,我馬上就想起你了。」

他不是何林的表哥我並不覺得奇怪,但是我和他是相識的卻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儘管我也覺得這個馬爾我好像在哪裏見過,僅僅是在林子的舅舅家樓道見過嗎,那為什麼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呢。「我們是認識的嗎?」我問。

「是的,你是否記得你童年時候發生的那次意外?」

我頓時愣住了。與其說愣住,不如說是被什麼狠狠敲擊了一下心臟。

那是五歲,還是六歲?那年從這個城市中穿流而過的江水還足以供人游泳。夏天傍晚的街上,擺滿了竹床,而游泳的人,都聚集在江邊,我是其中的一個。但我沒學會游泳。岸邊是如此擁擠和吵鬧,當我帶着游泳圈下水以後,就聽不見父母的聲音了。他們自然也聽不見我的。

那年還流行一樣東西:水床。當我將游泳圈從身上取下,用雙手推着它在水裏向深處遊了幾米之後,就看見了這個東西。幾個女人坐在上面說說笑笑,全然不知她們身邊正有一個抓不穩游泳圈,而又不會游泳的我。我發現水床的時候已經晚了,幾乎就是同時,游泳圈被水床撞翻,驚慌之下,我用手抓住了水床的邊緣,而眼睜睜地看着游泳圈漂遠。那時我還發現,腳下是空的。看上去離岸很近,我卻踩不到水底。我大聲喊著:「爸爸!媽媽!」但是他們在岸上喧鬧的人群中,聽不見我。沒喊多久,我發現手已經快沒有力氣了。水床的邊緣很厚,我的手又太小,我對水床上的幾個女人喊著:「阿姨!阿姨!」但是沒有人理我。兩個人背對着我,面對着我的兩個又被遮擋住了視線,再加上這裏是如此吵鬧。喊了幾聲之後,我的心裏開始泛起一股對這幾個女人的仇恨。我咬着牙,決定不向她們求助。於是,很快,這仇恨便被恐慌取代。

我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從邊緣向下滑去。雙腳下意識地在水底踢打着,然而這個動作卻讓事態變得更加嚴重。我很快失去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向水底沉了下去,就這樣,連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

我不敢確定那時是不是聽見了撲通的一聲,而且這岸邊有類似這樣的聲音也不足為奇。我也不確定那時是不是看見了小魚小蝦,也許是記憶編造出來的。總之向下沉去的這段時間,我的意識一直處於一種恍惚狀態,眼睛似乎能看見,但大腦不能思考,不能決定我的雙手雙腳該如何動作。

水底,是像做夢一樣的幽暗和不可理解。我感覺不到痛苦,只有無邊無際的寧靜與安詳。直到我被一股力量拉出水面,我才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以及我應該做出什麼反應。同時,身體的痛都回來了。整個肺部和鼻腔都是辣的,我不停地咳嗽和哭泣,並且毫不感激地踢打着救我上來的人。但他將我緊緊地鉗在胳膊底下,我的踢打絲毫不起作用。然後我就想起了爸媽,他們似乎也看到了我,因為,這時有更多的人在看我們——我和這個十幾歲的少年。

爸爸撲通一聲跳下水,快速地向我們游過來,從他手中把我接過去。一上岸,我就發了瘋似的哭個不停。媽媽抱着我,臉嚇得慘白。爸爸背對着我,感謝救我上來的人。我對於這個人的全部回憶,只有一句:不用謝。

然後,他就滿不在乎地走了。

可是,眼前,就是現在,我好像又記起了他的樣子,想起了我曾經遺忘的細節。童年的意外很多,然而現在,我卻只想起了一次。這是有原因的。因為那個人的臉正和馬爾的臉重疊在一起。他們驚人地,不可思議地相似。甚至變成了同一個人。

「難道你就是……」我獃獃地看着他,心裏震驚到了極點。同時又感到荒謬。有這麼巧合的事嗎?

「看來你終於想起來了。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還怕被你認出來呢。幸好當年記住了你的名字——就算一點小小的虛榮心吧,你不記得我,我記得你就行。不過當時把你從水下撈起來的時候,還真是費了好一番力氣。那天我在家門口看見你只覺得眼熟,後來知道你叫蘇曉,我就想,不知道是不是當年我救的那個小女孩呢?所以斗膽冒充了一回何林的表哥。起初也只是出於好奇心,但沒想到在你身上居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既然幫過你一次,也不妨再幫一次。這裏邊可能也有私心,」說到這裏,馬爾露出頑皮的笑容,「就是,自己救人總不能白救。對吧?」

看着馬爾輕鬆地說出這些,我簡直不能夠相信……不能夠相信什麼呢?他明明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世事也許真的就那麼巧合,只是很多時候,我們遇到的奇迹太少,因而對奇迹也就失去了信心。再一想,這當中也許真的有些必然。比如,當年我溺水的地方,和林子家離得的確不遠。少年時的馬爾夏季到那裏游泳,也是很正常的。話說回來,一個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遇到一個故人,又有什麼好驚訝的呢?可我還是忍不住,甚至不能確定臉上的表情是不是很嚇人,只知道嘴巴張得大大的。很久很久,才冒出一句話。

「謝謝你,馬爾。」

這句話竟然晚了那麼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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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行道1·湖濱鬼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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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章 謝謝你,馬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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