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就這樣走走停停,約莫走了頓飯光景,前面豁然開朗,是一處方圓十數丈的空地。

這處空地給人的第一印象:它完全不同於百花谷。這裏非但沒有繁花似錦,香氣襲人,而且由於左右各有三四丈高的岩石,遮去本來就不容易獲得的谷底陽光,呈現一片幽暗。

在岩石中,有幾縷細泉,汨汨而流,將這處空地濺得十分潮濕。

一陣陣的腥臭之氣,飄過來令人聞之欲嘔,而掩鼻不及。

可是有一點令人入眼驚奇。

就在這一片潮濕腥臭的空地當中,有一處凸出的小土丘,約有圓桌面一般大小。土丘上有一株高約三尺、粗約飯碗的杜鵑,長得矮粗異常,枝葉茂密。

此刻有三朵黃色杜鵑花,綻放枝頭。

這三朵黃杜鵑特別肥碩,比一般杜鵑要大上兩三倍。

在一般杜鵑之中,黃杜鵑本屆少見,若是像這樣肥碩的花朵,更是罕有。

不用說,這株黃杜鵑上開的三朵黃花,正是余婆婆要鄭冷翠摘取的。

再仔細一看,緊鄰這株黃杜鵑的土丘之旁,有一叢綠色的蘆薈。

和黃杜鵑一樣,這叢蘆薈長得又肥、又闊、又長,厚實肥壯,完全與一般蘆薈不同。

沒想到鄭冷翠所需要的兩樣東西,竟然同在一處,叫人好生歡喜。

鄭冷翠正要跨過一堵石頭,進入那處空地,突然在石頭之旁發現一個包裹,上面貼著一張虎皮宣寫的了條,有幾個大字:

「付與翠冷收拆。」

單看這「翠冷」二字,不用說,這包裹是百花谷的主人所留。

鄭冷翠稍稍遲疑了一下,終於拿起包裹,解開外面的繩索,裏麵包的是一對「殺手之劍」,還有一個皮製的小口袋,下面壓的居然又是一封信簡。

「雖然黃杜鵑與綠蘆薈不是百花谷之物,但是既在百花谷,按理就應該助你一臂之力。但是,對一位智勇兼備的人來說,你不見得歡迎,還是讓你獨力以赴吧!不要小覷裏面的毒物,還是以小心為尚,稍一不慎,便遺恨千古!

寶劍未必用得着,還是以稱手的兵刃對付為宜!

祝你成功!」

下面還是畫了一柄小小的葯鋤。

似乎是老習慣,後面又附了一段小字:

「麂皮口袋裏裝的是一香爐、香一撮,點時可驅穢氣。藥膏一瓶,塗於手上,可預防毒液。這不是幫助,只是對於你的一點歉疚之意。」

鄭冷翠此刻已經完全忘記她在百花谷所受的種種考驗,從而對這位不知姓名,尚未謀面的百花谷主人,有着無比的好感。

她覺得百花谷主人雖然是位老人。她一直認為經營百花谷的主人,和百草谷余婆婆一樣,是一位年高而性情古怪的老人,可是這位老人有一顆年輕的心,風趣、開明,而且又有原則,一點也不輸給年輕人。

鄭冷翠告訴自己:

「只要能活着離開百花谷,一定要會見這位百花谷的主人而不使失之當面。」

她將一封「殺手之劍」交叉背在身上。

將香爐在手裏把玩了一會,玲瓏精緻,只有一掌握住的大小,雕刻得栩栩如生兩條盤龍,連在蓋子上,正好成為噴煙的出口。

香爐里有一小包想必是香末,居然還有鐮刀火石和紙媒,真虧他想得周到。

鄭冷翠笑笑說道:

「既然讓我獨力完成,就不要有任何幫助了吧!謝了!」

至於那瓶藥膏,她索性連打開一看的興趣都沒有了。

一切準備妥當,開始繞過大石,向上攀登。按照她着急的心情,她應該是一躍而上,但是她沒有,她是緩緩而上,隨時準備迎接不可預期的情況發生。

當她登上最後一塊大石頭,朝里一看,原來那一塊不大的空地,是一處濕地,呈現的是一片爛泥。爛泥上面蠕蠕而動的是密密麻麻、數不清有多少只的蠍子。

這種情形看在人眼裏,讓人發麻。

這些數不清的蠍子,長得比一般蠍子都要肥大,那帶鈎的尾巴要是伸展開來,連頭帶尾約有五六寸長,真是嚇人。

這些蠍子聚居在這裏,憑什麼活下去?為什麼會在這裏聚居?沒有人能有答案。為什麼百花谷別的地方看不到一隻蠍子?

這些蠍子圍繞在黃杜鵑與綠蘆薈四周,是為了保護這兩株難得的東西嗎?沒有人能夠知道。

據傳說,大凡在深山大澤之中,存有寶物的時候,就一定有一種奇禽怪獸死忠保護,如果有人想攫取,就會受到攻擊。在白山黑水之間,曾經流傳著一個動人的故事。故事說是:在長白山的崇山峻岭之中,有一株超過千年以上的成形人蔘,因為久受日月光華的照射,與山川靈氣的孕育,這株成形的人蔘已經可以變化為人形。

每天這株成形的人蔘都在山中玩耍,在他的身邊總有一隻火眼金睛的老白猿,跟隨在側,而且是寸步不離。

有一天,有一位青年采參人,在山中發現這株成形的人蔘,知道是稀世珍寶,便想用一根紅絲帶子拴住,等待滿月之夜再來挖取,不要傷害到人蔘的靈氣。

沒有想到這位青年被老白猿撲擊而死,化為一枝漿草,長在人蔘旁邊。

這故事當然還不止於此。

還有人將這成形的人蔘更美化為一位漂亮的少女,愛上了這位采參的青年,終於殉情而死,千年人蔘從此枯萎。

這種凄美的故事,愈是在人跡罕見的山野,愈是有這種傳奇。

鄭冷翠當然也聽過這些傳說,但是眼前的情形,實在沒有辦法與那些美麗動人的傳奇故事連在一起。

醜陋、劇毒的蠍子也不是火眼金睛的老白猿,但是,看樣子保護那株黃杜鵑和綠蘆薈,倒是很相似。

換句話說,要想取得那三朵黃色杜鵑花,和截取一段綠蘆薈,就必須設法通過那可怕而又噁心的蠍子陣。

鄭冷翠才知道百花谷主人在這簡中說的,殺手之劍看來是無用武之地。

她正在思索要用什麼方法越過那些可怕的蠍子,到達黃杜鵑附近,忽然,黃杜鵑的四周又起了一陣變化。

就在黃杜鵑和綠蘆薈的旁邊,有許多石隙,忽然,從石隙中爬出來數十隻肥大的蛤蟆,渾身白點,鼓著肚皮,呱呱直叫。

這時候那些擁擠在一起的蠍子,一聽到呱呱叫聲,彷彿霎時間情神百倍,一齊朝着那數十隻肥大的蛤蟆爬過去。

奇迹出現了。

那些蜂擁而上的蠍子,將白點蛤蟆包成一堆以後,不消片刻,那些蠍子像是崩潰了的土堆一樣,紛紛落下,仰死成一堆。

那些蛤蟆身子腫大起來,身上的白點,噴出白汁,那些蠍子無不沾上就死。

鄭冷翠真是開了眼界。

蠍子是五毒之中最毒的東西,而且又是那麼多、那麼肥大,只要被螫上,一隻蠍子可以毒死兩三隻大黃牛。

沒想到還有比蠍子更毒的東西。

那些蛤蟆毒死了蠍子,吸吮了蠍子的毒汁之後,留下一堆蠍屍,蛤蟆又慢慢回到石隙中去了。

看來宇宙間,相生相剋的自然法則,在遂行着上天的旨意,讓萬物都能保持平衡生存。否則,強肉弱食,宇宙間能剩下的東西就不多了!

閑話說過。且說鄭冷翠看到這一幕觸目驚心的殘殺,使她覺得,剩下的蠍子固然還是令她十分棘手,還有那石隙中的蛤蟆,恐怕比蠍子更難纏。

如果它們是保護黃杜鵑與綠蘆薈的,只要有人接近,它們一定就會群起而攻,那噴出的毒汁,連蠍子都無法承受,要是人沾到一點,後果可想而知。

鄭冷翠突然想到百花谷主人所贈與的香爐和那一撮香,還有一瓶防毒膏。

她在考慮:要不要現在就用?用的效果又是如何?

果真點起香爐,塗抹上護膏,就可避開那些毒物而能取得自己所需要的東西嗎?

她的看法不是那麼樂觀。

她決定還是讓自己來想法子。

她縱目四周,山谷里已經漸漸暗下來了。由於一旦日頭偏西,山谷里就曬不到太陽,黃昏就來得特別快。

如果不能在黑夜來臨之前解決問題,恐怕今夜只有餐風宿露了。

鄭冷翠縱身回到那堵石頭上,四下眺望,忽然發現在不遠的山坡上,有幾叢毛竹。

這毛竹長得粗長,高有兩丈有餘,粗有飯碗大小。正在那裏隨着山谷里的晚風,搖曳晃動。

鄭冷翠一時心中一動,頓時大喜。

她飄身下石,接連幾個躍縱,來到那幾叢毛竹之前。

來到近前,才知道遠看不如近觀。

這些毛竹真是粗得有些驚人,遠看有飯碗粗細,可是來到近處才知道毛竹根部簡直就有海碗一般粗。

鄭冷翠以前曾經聽哥哥說起過,在西南邊陲地帶,土人用兩根長得靠近的竹子,設下陷阱,無論是老虎或者是山豬、野熊,只要一踏進陷阱,觸動機關,兩根竹子同時彈起,可以將老虎這一類的大野獸,活生生的彈起,撕扯在半空中,動彈不得。鄭冷翠總覺得難以令人相信,老虎野熊有多大的力量?即使是山豬,一旦發起飆來,可以將一棵飯碗粗細的樹木,撞成兩截,像這樣兇猛的野獸,如何能用兩根竹子制服得了?

可是如今她親眼目睹,居然世間有這麼粗的竹子,憑着竹子本身彈性,慢說是老虎,就是一隻犀牛也彈吊得起來。

鄭冷翠覺得自己的主意不錯,滿心歡喜,一刻也不敢稍停,揮動寶劍,將毛竹砍倒一根,削去上面的枝葉,再拖回到原先那處空地邊來。

她忖度了空地的距離,然後用寶劍在大石上擊洞。

劍是寶劍,人有功力,不消多久時間,便擊了一個兩尺深、海碗大的一個石洞。

鄭冷翠真的連汗也未揩,運足一股真力,將兩丈多長的毛竹,豎起來插進石洞,彷彿在大石上豎了一根高高的旗杆。

她解開身上的腰帶,像猿猴一般,蹂竿而上,將腰帶擊在毛竹的尖端。試了試鬆緊,長吸一口氣,突然一沉丹田,驟使千斤墜,那長長的毛竹立即彎垂而下。

鄭冷翠趁著毛竹下垂的瞬間,左手一松,右手抓住腰帶,一悠而落,正好貼近空地兩三尺的空中盪過。

她的人就像是在盪鞦韆一樣,盪回來時,她突然吐氣出聲,大「嘿」一聲,那毛竹像是承受了更重的壓力,這回彎得更多。

鄭冷翠雙腳勾住毛竹,右手抓住腰帶,隨着那毛竹一悠而下,正好貼近那株黃杜鵑。

她眼尖手快,左手一撈,以奇快無比的手法,將三朵肥碩的黃杜鵑花,摘在手中。

幾乎就在這同時,原先藏身在石隙中的蛤蟆,幾乎是傾巢而出。少說也有百兒八十隻以上。

別看這些蛤蟆平時動作笨拙遲緩,此刻從石隙中跳出來的,個個敏捷異常,圍在黃杜鵑的四周,鼓起巨大的肚皮,瞪起圓凸的眼睛,完全是一副伺機而動的模樣。

當鄭冷翠二次悠身盪下的時候,所有的蛤蟆在同一時間,突然彈跳而起,撲向鄭冷翠,就差那麼一點,讓鄭冷翠一悠而過。

鄭冷翠隨着竹子的彈動,她將自己貼緊竹子,拉遠與空地的距離。借這個機會她將三朵黃杜鵑花,小心翼翼的藏進袋裏,不讓受到擠壓。

隨着她從肩上拔出寶劍,並且用自己右腳纏住腰帶,左腳蹬住竹竿,右手一松一送,毛竹再次猛然彈起,倏的向下一彎。

鄭冷翠使出一式「倒扯揚旗」,整個人與竹子成了直線,閃電而落。

就在快要觸及地面時,她左手發掌,震開那一堆正要躍起的蛤蟆,右手一揮寶劍,正好截斷一段長約七八寸的綠蘆薈,她的動作真快,左手發掌剛一震開,隨着以分秒不差的空隙,用拇指食指拈住正要斷落的綠蘆薈,借勢一盪而起,躲開二次聚集而來的蛤蟆。

發掌、揮劍、拈物,完全是天衣無縫,一氣呵成。

就在這一瞬間,鄭冷翠在心裏很自然的興起一陣欣喜。

沒有想到就在她一盪而開的時候,斜插在背上的另一柄寶劍,竟然因為拔出另一柄劍,鬆了繩扣,在盪動瞬間,一滑而落,掉在那一堆蛤蟆之中。

鄭冷翠當時一驚,幾乎失手,趕緊一吸腹,貼緊毛竹,將綠蘆薈藏在口袋裏,寶劍納入鞘中,人抱住晃動的毛竹,盯住空地里那一堆騷動的蛤蟆。

毛竹仍然在晃動,鄭冷翠的心就像是晃動的竹子一樣,把持不定,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方寸為之大亂!

殺手之劍湊成一對,是十分難得的機緣,雖然她沒有為哥哥湊成一樁良緣,她還是要將這對劍還給哥哥。

如今掉落在那一堆奇毒無比的蛤蟆之中,要如何才能將寶劍拾回到手裏?

如果鄭冷翠沒有看到蛤蟆吃蠍子那一幕,也許她還敢試一試,現在她不是不敢試着拾回寶劍,而是覺得這樣貿然下去驅開蛤蟆拾寶劍,只怕寶劍不曾拾起,她已經被蛤蟆的毒液噴中,萬一死在這裏,余婆婆的黃杜鵑和綠蘆薈無法送進京城,更重要的她對哥哥的承諾無法兌現,那樣她恐怕就是死也難以瞑目的。

捨棄那柄寶劍吧!

鄭冷翠又做不到,無論是雄劍或者是雌劍,丟掉任何一柄,她都是千古罪人!

是冒着死的危險,盪下去驅開蛤蟆拾劍?

還是帶着黃杜鵑和綠蘆薈離開百花谷?

這個猶豫,讓鄭冷翠難下決心。

當她抱着毛竹搖晃了十幾下,漸漸停止下來的時候,她忽然自語說道:

「人可以死,劍不能丟!如果真的不幸死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也就顧不了那麼多身後之事了。」

她再次從背上解下寶劍,這回是連鞘一起拿在手中,她才發現掉在下面的是哥哥交給她的雄劍,益發堅定了她要冒險一試的決心。

余婆婆臨走之前,曾經留給鄭冷翠祛毒的藥丸,但是,急切之間不在身邊,而是在包裹里,如今也顧不得了!

眼看着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她已經無法再等下去。

當一個人決心已定的時候,一切其他的顧慮都成了多餘。

她再次用右腳勾纏住腰帶,左腳抵住竹竿,藉以平衡住身體。

她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猛然一沉身形,長長的毛竹,倏的一彎一垂,鄭冷翠的人一悠而落,在快要接近地面時,她左手握劍,連同劍鞘就地一挑。

就在那一堆蛤蟆之中,被她挑起掉在地上的寶劍,就在這樣千鈞一髮之際,她的右手一伸,正要接住飛起來的寶劍。

在這剎那間的同時,發生了兩件事。

一條人影以快如閃電般的速度,撐著一根竹竿,從半空中一掠而過,從鄭冷翠的手邊搶走了寶劍。

另一件事,就在這時至少有幾十隻蛤蟆一齊向上躍起,噴出乳白色的汁。

鄭冷翠本來藉著竹竿一悠的力道,可以搶先一瞬閃過這一群蛤蟆的攻擊。

但是,由於寶劍分明到手又被人搶走,心裏一急,反而忘了借力送力的悠蕩而去,就差那麼一剎那間,等她正好盪過那一群蛤蟆時,她感到自己的右手一涼,心裏暗叫:

「不好!」

等到她隨着竹子盪回來時,雙腿無力,勾纏不住,人向下墜落,摔在大石頭上。

就在她摔下來的時候,她似乎看到半空中搶走她寶劍的人,也突然像是風箏斷了線一樣,直接摔了下來。

她想看清楚這人到底是誰。

無奈她的眼睛已經無力睜開,她心裏剛要想到:

「我是中毒了!」

人已經失去知覺什麼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鄭冷翠在悠悠中醒過來,首先讓她感覺到的:

「我沒有死!」

緊接着她立即想到這問題:

「我現在人在那裏?」

鄭冷翠又重新恢復了她慣常的冷靜。

她非但沒有像一般人那樣,昏睡后醒來就是一躍而起,甚至於她連眼睛都沒有立即睜開。她開始用感覺、用心靈來體認自己身在何處?是禍?是福?

她首先感覺到的,是睡在十分柔軟的床上,十分的舒服。

她鼻子呼吸到的是陣陣花香,是如此的似有若無,並不是那樣濃郁,淡雅清新,讓人感到無比的暢快。

她忽然想到:

「是百花谷主人救了我?是的!一定是他,除了他沒有人能在百花谷邊緣絕地及時伸出援手。」

心裏有了這個念頭,鄭冷翠這才緩緩睜開眼睛。

她剛一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個奇妙的世界。

她是睡在一間很寬敞的房間里。

現在正是黃昏時刻,不知道是從何處透出燈光,是那麼的柔和悅目。

觸目所及,四周牆壁,都是鮮花堆砌而成的,雖然花團錦簇,卻又一點也不俗氣。花與花之間,又是綴了許多綠葉,搭配得恰到好處。難怪人們都說「紅花要綠葉陪襯」,果然是有道理的。

燈光就是從這些鮮花綠葉之中,透泄而出,真是巧妙。

鄭冷翠這時候看到自己所睡的床,也是綴滿了鮮花,人在花中,那種感覺真是難以用言語形容。

鄭冷翠正要起身,忽然門外有人說道:

「主人說,姑娘受毒創很重,此刻還是要多休息,不宜移動。」

隨着聲音,從門外進來一個人。

鄭冷翠一見,立即認出正是百花谷門口攆她出去的那位老人。片刻老人手裏托著一個木盤,放着一隻碗,正冒着熱騰騰的熱氣。

鄭冷翠立即叫道:

「老前輩,感謝你的救命之恩。」

那老人已經不像是初見面時那樣的冷酷拒人於千里之外,但是,臉上仍然是沒有絲毫笑容。只是淡淡的說道:

「我不是什麼老前輩,更沒有什麼救命之恩。我只是為你送來一碗湯,你已經有三天沒有吃東西,現在雖然毒是清除了,腸胃還弱。不宜於吃東西。」

他將湯連同托盤放在床前一張矮腳凳上,轉身就去。

鄭冷翠連忙叫道:

「老前輩,請留步!」

老人腳下頓了一下,口中說道:

「我說過,我不是什麼老前輩。」

鄭冷翠撐著身子坐起來,說道:

「你老人家年紀比我長,稱呼你一聲老前輩不算過份,既然你老人家不喜歡這種稱呼,我就尊稱聲老大爺吧!請問你老大爺,這裏是什麼地方?我是……」

那老人連頭都不回,仍然是淡淡的說道:

「你的問題何止是這一個?你用不着急,到時候自然會有人來告訴你。現在我沒有時間跟你在這裏閑聊,因為還有另外一個人真正需要我去照護他。」

鄭冷翠當時心裏一轉,立即想到她要接劍而又被人從中以一剎那之差接走的事,她連忙問道:

「老大爺,還有一個人也受了毒創嗎?他是誰?他是花無影花大哥嗎?他的毒傷情形怎樣?現在好了嗎?」

老人對鄭冷翠這一連串的問話,似乎聽得很仔細。他轉過身來,臉上似乎有了一絲稱許之意。望着鄭冷翠說道:

「你自己受了很重的毒傷,此刻還能關心別人,看來你的心腸還不錯。」

鄭冷翠搶著問道:

「老大爺,是不是花大哥受了傷?他是不是因為……」

老人這會點點頭說道:

「對!他是因為怕你接觸到寶劍,你知道嗎?那寶劍上的毒液,可以毒死一頭牛。」

鄭冷翠急道:

「花大哥他是為了我受了毒傷,我……老大爺,他現在何處?我要去看看他。」

老人說道:

「這可不行。我已經說了太多的話了,已經違背了主人的意思。鄭姑娘,你先喝下這碗湯,且先歇著。這碗湯不但祛毒補身,而且安神益氣。」

鄭冷翠眼睛裏有了濕意,叫道:

「老大爺!……」

老人說道:

「鄭姑娘,在百花谷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聽話。我已經沒有聽主人的話,回頭我要受罰。你雖然是客人,但是也要做一個聽話的好客人。」

鄭冷翠驚喜意外的問道:

「老大爺,你說我是在百花谷嗎?我被百花谷接受為客人嗎?我……」

老人轉身說道:

「喝湯,安歇。」

說着話,便帶上門走了。

鄭冷翠本來想下得床來追出去,但是她才一落地便停住了。

她的心裏已經記住方才老人的一句話,在百花谷最要緊的是聽話。雖然她是客人,也不例外。

她此刻的心裏,正在翻騰著許多問題,急於要獲得答案。但是,她也知道,這時候是急不來的,她要沉着,答案終歸會有明白的時刻,不能急於一時。

鄭冷翠定下心來,端起那碗熱氣騰騰的湯,當她湊上口時,才聞到有一股令人精神一振的香味。無法形容,也從未聞過。

湯里漂著兩三辦像是百合花的花瓣。

鄭冷翠先喝了一口,味道十分美妙,使她忍不住一口又一口的喝下去,直到將一碗湯喝得涓滴不剩。

她剛要放下碗,就感覺到有一股濃濃的睡意很快的襲上眼帘。

她才想到老人說的,湯有補身益氣與安神的作用,她想到了睡覺……

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悠悠醒來。

睜開眼睛,發覺還是睡在原來的床上,只是不同的,房裏彷彿多了一扇窗子,而且是打開了的,有一方陽光,曬到房裏來,為房裏帶來光亮。

鄭冷翠躺在床上先調息了呼吸,覺得五腑六臟十分舒適。

她當時一躍而起,就聽到房外有人說道:

「現在你不必擔心,一切都已經復元了!」

這聲音她從來沒聽過,不是那位老大爺,更不是花無影,不用說,那一定是百花谷的主人,也就是兩次留簡,署名葯鋤的人。

鄭冷翠連忙走出房門,外面是一間寬敞的廳房。

廳房裏擺設得十分簡單,但是卻是十分雅緻。

最大的特色,還是一個「花」字。

廳房當中懸掛着一幅中堂,畫的是紅梅,兩邊的對聯寫的是:「花花世界」、「朗朗乾坤」。

正面有兩個窗子,臨窗擺設了兩盆少見的垂綠海棠,紫褐色的葉子襯托著粉紅而又黑帶粉白的細細花朵,一球一球垂在那裏,真有一種說不出的美。

鄭冷翠也忘記了眼前是不是海棠當令盛開的季節。在百花谷似乎已經沒有是不是當令的問題了,任何時間都可以看到各種不同的花。

靠邊有一個特大的窗子,格子雕花,十分精細。窗外攀滿龍吐珠,粉白當中一點鮮紅,將窗子點綴得十分别致。

正中靠牆有供桌,桌上有兩盆盛開的芝蘭,淡雅清香,前面有白玉供盤,擺着佛手和香圓,和芝蘭的香味調和得恰到好處。

兩邊各有一張高腳茶几,四張靠椅分列兩旁。

廳里只有一盞熱茶,直冒着熱氣,卻闃無一人。

方才說話的人呢?

鄭冷翠認真的站在客位這邊下手靠椅旁,沒敢隨便坐下。

此刻,右邊牆壁忽然綻開一道門,走出來一個人,打着哈哈笑道:

「同意我稱呼你翠冷姑娘嗎?請坐。」

鄭冷翠頓時大吃一驚。

從他脫口說出「翠冷姑娘」四個字,以及他說話的聲音,如果是閉上眼睛,不用說,來人就是百花谷的主人。

可是,除此之外,面對的卻是一位三十齣頭的青壯之年,不會雉發,滿頭烏黑髮亮的濃髮,用一枝翠綠玉環束在頭頂。

兩道劍眉,一雙明目,面如冠玉,唇紅齒白,是一位年輕而又俊俏的人物,無論如何與「百花谷主人」無法扯在一起。

如果有一點蛛絲馬跡可尋,就是這人長得和花無影,十分神似。說是「神似」就是說花無影和他並不是一模一樣,而是那種神情,讓人一落眼就覺得他們是像極了。

難道是花無影的大哥?

不會吧!大哥住在百花谷內,過的是神仙不換的生活,而花無影老弟卻是住在谷外石屋之中,生活簡陋得超乎常情。

鄭冷翠這樣失常的一怔,對方哈哈笑道:

「怎麼?翠冷姑娘是不願接受這個名字?還是怪我失禮?」

鄭冷翠這才回過神來,她立刻恢復了正常的冷靜,立即上前兩步,盈盈下拜,口稱:

「晚輩拜謝百花谷賢主人救命之恩,只是不知應該怎樣稱呼,不能冒昧失禮。」

那人哈哈的笑聲更響了,說道:

「請起!請起!百花谷是個山野之地,不慣世俗禮儀,翠冷姑娘不必多禮!」

他忽然又自我嘲笑似的說道:

「在百花谷,除了無影,還有老龍,一個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老家人,從來沒有第四個人,所以我忘了應該先介紹我自己。」

鄭冷翠一直都小心翼翼,她用心聽他說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

「老龍」?自然是那位趕她離去的老大爺了,再年輕也應該有五十六十上下,為什麼說「從小一起長大的」?他……

她有些愕然,心裏盤算不清。

百花谷的主人又說了。

「我姓花,名叫花有緣。花無影是我的獨生兒子,如果不嫌我託大,你跟無影稱呼,叫我一聲花伯伯,我們就可以免除許多生疏。」

鄭冷翠這回張大了嘴,半晌說不上話來。

花有緣哈哈笑道:

「嚇倒你了是嗎?我怎麼有無影這樣大的兒子是吧?」

鄭冷翠脹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花有緣笑道:

「幾十年來,我除了服食花的果實,已經不吃任何東西,老龍說我是返老還童,大概是這樣讓你嚇住了。雖然說山中無甲子,我也記得自己的年齡比老龍小一歲,今年六十有六。」

六十六歲的老人有花無影這樣二十五六歲的兒子,算是中年得子,是合理的。

鄭冷翠紅著臉說道:

「花伯伯,請原諒我失禮無知。」

花有緣哈哈笑道:

「就憑你這一聲『花伯伯』,就已經沒有什麼失禮不失禮了!倒是老龍,他恐怕要難過半天。」

話還未了,從廳屋外面走進來老龍。手裏端著兩盤果子,口中直說道:

「鄭姑娘是大人大量,不會計較我老龍的冒犯的!」

鄭冷翠連忙站起來恭恭敬敬叫了一聲:

「老龍伯伯!」

老龍當時一怔,手中的果盤幾乎是脫了手,隨即呵呵笑道:

「姑娘,你這一聲老龍伯伯,我可承當不起,雖然我痴長了幾歲,也不敢這樣放肆,你現在是百花谷的貴賓,我怎麼敢這樣不懂禮數?」

鄭冷翠連忙說道:

「慢說老龍伯伯和花伯伯是童年總角之交,就憑老龍伯伯這把年歲,我尊稱一聲伯伯,不算過份,除非老龍伯伯不願意認我這個晚輩。」

老龍放下果盤,雙手一陣亂搖,口中說道:

「姑娘,你愈說愈離譜了!算我老龍認輸,回頭老龍要好好整治幾樣菜,表示敬意,主人不吃,我們吃,還要把敬三杯!」

一路笑呵呵的走出去了。

花有緣微有嘆息的說道:

「老龍是好人,我們確是總角之交,這些年來,百花谷有了他,才有今天的規模。」

他忽然笑着說道:

「老龍對於花卉是天才,在他手裏沒有栽不活的花,在這方面我只配做他的學生。他這一生歲月,全都耗在花花草草上面,一生未娶,連子嗣都耽誤了!」

鄭冷翠說道:

「人的一生,能做自己所喜歡做的事,做得快樂,就不虛度此生了。像花伯伯經營百花谷,遠離塵囂,簡直就是神仙中人。」

花有緣笑道:

「神仙是怎樣過日子,我們不知道,不過在百花谷這些年來,遠離是非,沒有煩惱,倒是真情。不過……」

他又打着哈哈說道:

「如果世人都像我這樣,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意思呢?不足為法!不足為法!」

鄭冷翠說道:

「花伯伯是故意把話說反了,如果世人都能像花伯伯這樣淡泊寧靜,世上就不會有紛爭,人間也就不會有煩惱,那是多麼美好的世界?只可惜世間人多的是愚昧,不能勘破痴迷!」

花有緣呵呵的說道:

「不得了!不得了!年紀輕輕如果真的把問題看得那麼透,那就……哎呀!不談這些。」

他自己坐在對面,招呼鄭冷翠吃果子。

這兩盤果子都是鄭冷翠生平不曾吃過的,入口清香,十分好吃。

花有緣說道:

「冷翠姑娘,你千里迢迢前來百花谷,算是我們有緣,本來要多留你幾天,讓你看百花谷內的奇花異草,但是,你要的黃杜鵑和綠蘆薈,是做何用途?我不知道,還是早日送給那位叫余……」

鄭冷翠接着說道:

「余松余婆婆,她是一位神醫,也是一位好心的婆婆。這兩樣東西確是需求很急,只是她要這兩樣東西做什麼,我真的不知道,八成是為了合葯。既然花伯伯如此說,我還是早日離去為宜。百花谷我一定會再來,只要花伯伯能允許我再來,我是求之不得。」

花有緣呵呵笑道:

「冷翠姑娘,你永遠是百花谷受歡迎的人。我說要你早些走,也不是急於一時,再說老龍為你準備的一頓酒菜,你可不能不擾他這一頓,否則,他會難過死的!」

鄭冷翠連聲道謝以後,她小心翼翼的問道:

「花伯伯,無影大哥怎麼不見?」

花有緣臉上笑容很自然的收斂起來了,他禁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

鄭冷翠一見立即大為着急,她是聰明人,她立即又回想起自己在那一群蛤蟆中,準備要拾起寶劍時,有人一掠而過,搶先一瞬拾起寶劍,晃過那一堆蛤蟆,接着人便隕星落地,摔在地上。

鄭冷翠急道:

「花伯伯,莫非無影大哥是……」

花有緣恢復了正常,只是淡淡的說道:

「翠冷,對你,我們是用不着隱瞞的,無影確是受了毒侵,不過,現在毒傷已經控制住了,不要緊的!」

鄭冷翠急道:

「花伯伯,無影大哥現在何處?可不可以帶我去看看他?」

花有緣說道:

「冷翠,……」

鄭冷翠哀求着說道:

「我求你!花伯伯,無影大哥顯然是替我受了毒傷,如果不是他,拾劍中毒的一定是我。如今他中毒了,我應該去看看他,花伯伯!」

花有緣略一遲疑,慨然點頭說道:

「好吧!難得你是這樣關心他……的傷勢,我也確實應該讓你去看望他。不過……」

他望着鄭冷翠,很慎重的說道:

「翠冷,你要相信你花伯伯,雖然我比不上那位神醫余婆婆,但是,我在百花谷久居幾十年,終日與花為伍,深深了解花的妙用,花可以入葯,可以祛毒,可以養顏,可以……總之,你翠冷的身上中的毒,是花治好的,如今無影雖然中的毒比你深,照樣可以使他痊癒,你要對花伯伯有信心。」

這一段話,鄭冷翠聽了以後,心裏頓時十分沉重。

這一段話說明一件事,花無影中的毒很深,受的傷很劇,說不定還有性命危險。

花有緣說得愈慎重,愈是說明花無影的毒傷不比尋常的嚴重。

鄭冷翠很冷靜的說道:

「花伯伯,對你,我是絕對相信!而且,我更相信一個天理:好人是要受到上天庇佑的!」

花有緣很欣賞這兩句話,點點頭說了一句:

「走吧!我們去看看他。」

走出廳房,外面是一片百花盛開的園地,中間種植著大樹,都是不落葉的常青樹,樹蔭如蓋,更增加了園景的氣氛。

不遠處有一間小屋,同樣是群花圍繞,十分别致。

來到近前,才發現兩扇門是緊閉着的。

花有緣上前用手推了推,門是拴住了的,無法推得開。

花有緣沉聲叫道:

「無影,是爹……嗯,還有鄭姑娘來看你。」

裏面沒有回應。

花有緣說道:

「孩子,鄭姑娘是很快就要離開百花谷,他在走以前,一定要來看你,我沒有辦法拒絕,你知道,爹是……」

屋裏忽然傳出花無影的聲音,是一種很凄涼的叫喊:

「爹,你答應過我的,這件事根本就不應該讓冷翠知道,更不應該讓冷翠來這裏。爹,你答應過我的是不是?」

花有緣黯然說道:

「無影,兒子!爹說過,爹沒辦法拒絕。」

鄭冷翠說話了:

「花大哥,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讓我來看你?是我得罪了你嗎?那也要讓我當面賠罪才是,為什麼不讓我見你?」

她沒等到屋裏的回話,又接着說道:

「花大哥,我知道你受了毒傷,而且是因為救我而受了毒傷,如今你不讓我看你,你想想看,我的心裏會怎麼想?我受得了嗎?我能離開嗎?……」

屋裏花無影呻吟般的叫道:

「冷翠,你不需要這樣,你真的不需要……」

鄭冷翠叫道:

「無影大哥,承你叫我一聲冷翠,證明你是把我當作朋友看待。你這樣拒我於門外,我們還算是朋友嗎?」

屋子裏有了迴響,門扉緩緩而開。

鄭冷翠隨着花有緣走進屋裏,只見花無影躺在床上,床邊放了一隻木桶,桶里盛滿了水,花無影的右手,浸在水桶里。

鄭冷翠來到近前一看,只見木桶里的水都已經成了黑色。

她大驚的還不是水是黑色,而是驚見花無影的右手,自手肘以下,比平常腫粗了一倍,因為浸在水裏,看不仔細,就這樣已經讓鄭冷翠雙淚下垂。她拭著淚,沉痛的問道:

「無影大哥,你的手怎麼變成這樣?」

花無影苦笑着說道:

「我就是為了不讓你看到我這種狼狽像,才不讓你進來。現在你看到的是我花無影最窩囊的醜樣!」

鄭冷翠眼睛濕潤的說道:

「無影大哥,都怪我不好,不是為了我,你不會變成這樣。不是為了我,你是一個快樂無憂的人……」

花無影苦笑說道:

「冷翠,你說錯了!正是因為認識你,我這二十多年歲月,才變得有意義。別那麼自責好嗎?至少目前我還死不了!」

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花無影又恢復了他的瀟灑與風趣。

鄭冷翠急向花有緣問道:

「花伯伯,我無影大哥是和我同時中的毒,為什麼我比他要輕許多?他現在這種情形,應該如何是好?」

花有緣嘆口氣說道:

「翠冷,你中的毒是隔有一層衣服,無影不同,他是直接用手去拾寶劍,而寶劍上沾滿了蛤蟆的毒汁,所以……」

他正說着話,老龍從外面走進來,手裏提着一隻相同的木桶,桶里盛的是一桶洋溢着香氣的凈水。

老龍把木桶放在床前,花無影對鄭冷翠說道:

「冷翠,請你轉過身去好嗎?」

鄭冷翠沉聲說道:

「無影大哥,你為我受了這麼重的毒傷,現在連看都不讓我看,你把我鄭冷翠看成是什麼樣的人?」

說着話,她走上前,就要替花無影換木桶,被花有緣立即阻止住:

「翠冷,千萬不可,讓老龍來吧!」

老龍小心的提起花無影的右手,放進另一隻木桶里去。

鄭冷翠這才看到花無影的右手臂,比想像中還要可怕。

整個手臂自手肘以下,不但腫得很粗,而且都變成了黑色。

鄭冷翠急着向花有緣說道:

「花伯伯,無影大哥的手……」

花有緣安慰着她說道:

「不要急!翠冷,你花伯伯雖然不是醫生,但是,數十年與花為伍,深諳花的特性。我用幾十種花熬成的水,浸泡無影的手臂,讓毒液慢慢從皮肉里稀釋出來,就會沒事了!」

鄭冷翠忍不住問道:

「花伯伯,這樣會有效嗎?」

花有緣沉重的頓了一下,隨又說道:

「我說過,我不是大夫,我不知道是不是絕對有效。不過世間事,都是相生相剋,百花精華正與毒液是相對的,是香的對臭的,是美的對丑的,應該可以相剋。你的傷就這樣好了,就是證明,不過……」

他沒有接着說下去。

鄭冷翠站在那裏半晌沒有說話。

花有緣似乎也接不下去,只有打着干哈哈說道:

「翠冷姑娘,你放心,無影的手臂一定會痊癒,也許時間要拖得長一點,但是……但是……」

他又打了個乾澀的哈哈。

鄭冷翠立即很認真的問道:

「花伯伯,時間長一些,那是代表花伯伯對於無影大哥的毒傷沒有把握?」

花有緣只有苦笑說道:

「翠冷姑娘,我已經說過兩次,我不是醫生,對於這種事我不能亂說話。我知道你急,但是我不能隨便編造一些話來騙你!」

鄭冷翠垂下眼帘,低聲說道:

「對不起!花伯伯,相信花伯伯是跟我一樣的着急,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如果……」

花有緣說道:

「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雖然我不諳醫道,但是我知道花,除了老龍,我敢說能比我花有緣知道花、了解花的人,不會很多。小小的一朵花,都吸取了天地間靈氣、日月精華,才能開放得如此美麗,所以,花的本身就是上天給予人類最好、最妙的恩典。」

他頓了一下,笑笑又接着說下去。

「原諒我三句話不離花。我的意思是說,我用百花芬芳之精,浸泡無影的中毒手臂,不一定醫得好,但是毒氣絕不會擴散。換句話說,現在絕對要不了他的性命!」

他又停頓了。

終於他抬起頭來,很果敢的說道:

「至少……我是說至多……」

鄭冷翠介面說道:

「至多無影大哥要廢掉一隻手臂是嗎?」

花有緣幾乎變得是呻吟般的說了一句:

「翠冷姑娘,原諒我只有這樣的能力……」

鄭冷翠頓時一雙淚珠,跌落在襟上,她拭去淚痕,向花有緣說道:

「花伯伯,請你允許我的一項請求!」

花有緣急道:

「翠冷姑娘,在百花谷你用不着用請求二字,有任何話,你可以儘管說。」

鄭冷翠沉聲說道:

「請花伯伯允許我留在百花谷……」

花有緣意外一驚,急切問道:

「你是說……」

鄭冷翠說道:

「我要留在百花谷,而且我要留在此地,我要親手照料無影大哥。」

花有緣微張著口,說不出話來。

鄭冷翠現在在花有緣的印象里,是跡近完美的姑娘,而且至少還是雲英未嫁之身,那應該是花家最理想的兒媳婦。

但是,花有緣只是如此想,卻不敢說出來,甚至於到後來連想也不敢想。

她,是聞名武林殺手鄭的妹妹,本身又是一身高不可測的武功,她要急於將黃杜鵑和綠蘆薈送到京城,到了京城,她還會回來嗎?

這一連串的因素,使花有緣不敢多想這件事。

沒有料到鄭冷翠如今自己主動的要求留下來,而且留下來的理由,是為了照料花無影,這代表着什麼呢?

花有緣說不出話來。

花無影卻在此時說話了。

他說話的神情十分平靜,而且平靜得彷彿是說別人的事一般。

他說得很緩,他說:

「冷翠,你的一番心意,我心領了!現在你請離開吧!」

鄭冷翠站着沒有動,只是問道:

「無影哥,你要我離開嗎?為什麼?」

花無影說道:

「冷翠,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你是在對一個可能殘廢的人,給與一份可憐與同情……」

花有緣立即斥喝道:

「無影,你在說什麼?」

鄭冷翠搖搖頭說道:

「花伯伯,不礙事的!讓無影哥說下去。」

她望着花無影,十分冷靜的說道:

「無影哥,請你把心裏想說的話,說出來吧!」

她已經很自然的把「無影大哥」改口稱作是「無影哥」,那是表示什麼呢?

可是花無影似乎一點也沒有感覺到。

他接着說道:

「冷翠,你千里迢迢,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所要的黃杜鵑和綠蘆薈,你應該儘快到京城去,去會余婆婆,以不負余婆婆所託。如今你為了我……我是說為我一隻手臂中毒的關係,要留在百花谷,豈不是前功盡棄,而輕重不分么?」

他一口氣說到此地,鄭冷翠靜靜的站在那裏,一句話也沒有說。

花無影接着說道:

「冷翠,你是一位冷靜理智的人,你不會這樣衝動說出這樣的話,你自己也知道,你留在百花谷,除了耽誤余婆婆的託付之外,對我,你一點也幫不上忙。」

他垂下眼帘,低沉的說道:

「手臂要殘廢,你留在這裏也幫不了忙,是不是?」

鄭冷翠極其冷靜的說道:

「無影哥,你的話說完了嗎?」

花無影瞪着眼睛說不出話來。

鄭冷翠接着說道:

「如果無影哥教訓我的話說完了,可不可以讓我說幾句話呢?」

花無影有些慌張了搶著說道:

「冷翠,我可不敢教訓啊!我只是……」

花有緣也說道:

「翠冷姑娘,有話請你直說吧!你說的教訓二字是真的太嚴重了,無影他承當不起。」

鄭冷翠先挪過一張椅子,請花有緣坐下。她這才緩緩的說道:

「無影哥,從現在起,你就叫我翠冷吧!花伯伯早就在留簡中說過,將我的名字顛倒一下,也許會為我帶來好運。」

花無影這時候才突然覺察到「無影哥」的稱呼,以及「翠冷」名字顛倒,這兩件事突然有這樣相連的關係。他應該有一份驚喜,然而他心裏一動,差一點掉下眼淚。

他低沉的叫道:

「冷翠,……」

鄭冷翠立即說道:

「在百花谷我已經是翠冷。現在我要回答你的幾個問題。第一,我留在百花谷可以做很多事,至少目前老龍伯伯做的事,我都可以做,老龍伯伯不能做的事,我也能做,舉凡漱洗、飲食、換替衣服、沐浴身體……」

花無影突然大叫道:

「不!你不要說了!」

鄭冷翠平靜的說道:

「為什麼我不能說,我不但要說而且要做,說到做不到,那還能算是人嗎?」

她垂下眼帘,幽幽的說道:

「如果有一天真的不幸你無影哥的手臂喪失了一隻,我就是你另一隻手臂。」

花無影呆住了,他怔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一個姑娘家,還要怎樣才能表達她的心意?鄭冷翠這樣赤裸裸的坦白,還能叫她說什麼?

花有緣抬手拭着眼淚。

老龍在門外,突然哭出聲來。

花無影低啞著嗓子,艱難的說道:

「冷翠,你不需要這麼做,真的你不需要這樣……你有你的前途……」

鄭冷翠走近花無影身邊,為花無影輕輕扣上半敞的右肩,並且小心的將水桶移得更靠近一些。

她自己也搬了張椅子,就近坐在花無影身旁,一切動作是那麼自然。

她坐定以後,才開口說道:

「花伯伯,我現在要告訴無影哥一件事,當然,花伯伯和老龍伯伯也可以聽聽。」

沒有人再說什麼,事實上此時什麼也說不上來。

鄭冷翠說道:

「不久以前,我曾經陪着另外兩位父女二人,住在一位名醫家中,這位姑娘雙眼受傷,全部失明。這位名醫為這位姑娘治好一隻眼睛……」

花無影不禁插嘴問道:

「治好了一隻?那另外一隻眼睛呢?既然能醫治好一隻,為什麼不全都治好呢?而要留下缺陷?」

鄭冷翠說道:

「這位名醫是用古法除去眼睛上面的白翳。但是另外一隻由於中毒太久,角膜損壞,除了換一隻新的眼睛角膜……」

花無影忍不住說道:

「眼睛角膜也可以換嗎?」

花有緣說道:

「古時華佗連心肺頭腦都可以開刀,何況是眼睛角膜?」

鄭冷翠說道:

「這位名醫神乎其技,他可以從其他人的眼睛上取下角膜,為病人換上,就可以復明。問題是要有人願意捐贈眼睛角膜。」

花無影說道:

「對啊!會有人捐獻出自己的眼睛角膜嗎?」

鄭冷翠緩緩的說道:

「有!這個世間上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人不是少數,在所多有。因為,在人世間到處都有愛!」

她把這個「愛」字說得特別重。

花有緣說道:

「真的有人捐出自己的眼睛角膜嗎?是什麼人呢?」

鄭冷翠說道:

「是那位名醫的獨生兒子!」

包括老龍在內,大家都驚呼出聲。

鄭冷翠停出沒有再說下去。

花無影問道:

「結果呢?我是說整個事情的結果。」

鄭冷翠說道:

「名醫的兒子瞎了一隻眼睛,那位姑娘一雙眼睛恢復了光明!」

大家又長長的「啊」了一聲。

花無影脫口問道:

「那名醫之子為什麼要這麼做?那名醫為何又同意自己的獨生子這麼做?」

鄭冷翠說道:

「他們父子有志一同,道理很簡單,捐獻出一隻眼睛的人還可以看得見這個世界,得到這隻眼睛角膜的人,變得更完美。一個獨眼的姑娘與一個獨眼的男人,他們認為前者重要得太多,更何況這位姑娘的眼睛是受到邪惡的毒害,她不應該受到這樣的下場。」

在場的人都被這故事情節懾鎮住了。

鄭冷翠說道:

「無影哥,你不想知道這件故事的結果嗎?」

花無影說道:

「這已經是結果,犧牲自己,成全別人。」

鄭冷翠說道:

「那還不能算是結果,真心的結果是這位恢複眼睛的姑娘,嫁給了這位獨眼的少莊主。」

花無影長長的「啊」了一聲,立即搖搖頭說道:

「這個結果不好!」

鄭冷翠問道:

「為什麼?」

花無影說道:

「犧牲自己,成全別人,本是一件好事,如果受成全的一方,委身下嫁,這件好事就要失去光彩了!」

鄭冷翠又問一聲:

「為什麼?」

花無影說道:

「這位姑娘本來不喜歡對方,只是因為感恩而以身相報。將自己一輩子的幸福,當作酬謝報恩之用,太俗、太不值得。在男方來說,一隻眼睛換來一對怨偶,恐怕不是他所想要的。」

鄭冷翠搖搖頭說道:

「無影哥,你這回錯了!他們是幸福的一對神仙眷屬,他們的結合,帶來一生幸福。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花無影說道:

「我不知道。」

鄭冷翠說道:

「道理很簡單,男的捐獻眼睛,正因為他對這位姑娘心存愛慕,他是為愛而奉獻,而犧牲。而女的選婿,最重要的是品德、才能,還有真正的愛她。這三者都已經具備了,這樣的夫婿要到何處去找?所以,她不是報恩,而是兩情相悅!」

她望着花無影,只輕輕說一句:

「我的故事說完了。」

還用得着多說嗎?這意思已經是十分明白,鄭冷翠要留下來,是要以身相報。

坐在一旁的花有緣不禁偷偷的拭着眼睛。

老龍早已轉身到門外,說不出話來。

花無影紅着眼先叫了一聲:

「冷翠,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

他抬起頭來叫道:

「爹,你跟老龍叔暫時離開一下,好嗎?」

花有緣一面拭著淚,一面說道:

「孩子,你要好自為之呀!」

他說着話,便和老龍悄悄的離開了。

花無影望着爹的背影,然後笑笑說道:

「我是他眼裏不成材的兒子,沒有能夠在蒔花這方面,認真的學習。幸虧我是獨子,要不然早就被趕走了!」

鄭冷翠在忙着整理床上的被褥,一邊說道:

「花伯伯對你的愛是令人感動的!」

花無影笑笑說道:

「冷翠,請你坐下來,我們談談好嗎?」

鄭冷翠果然回到椅子上,並且又拉靠近了些,說道:

「花伯伯他是位……」

花無影故作俏皮的一笑說道:

「不要說他,做兒子的還能不了解自己的父親嗎?告訴你,在爹的心目中,花才是第一,我只能排在第二,老龍叔排第三。如果你留在百花谷,這個順序就要改了,你是第一。爹從來沒有這樣欣賞過一個人。」

鄭冷翠也笑笑說道:

「那大概是花伯伯對我的幾次嚴格的考驗,我都能過關的緣故。」

花無影說道:

「冷翠,我把爹請走,不是要談他,而是要談你。」

鄭冷翠微微一愕立即說道:

「我?談我的什麼?」

花無影說道:

「冷翠,你真的要留下來嗎?」!

鄭冷翠說道:

「無影哥,你在懷疑我的誠意?你不覺你說這種話,是對我的一種傷害嗎?」

花無影說道:

「對不起!冷翠,我不是懷疑你的誠意,而是我自己欠缺自信。」

鄭冷翠問道:

「這話怎麼說?無影哥,你是一位瀟灑無羈的人,正是充滿了自信的人,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花無影苦笑說道:

「冷翠,你的觀察還錯得了嗎?我的確是有一些自命不凡。但是,這一點點自負,一直到見到你以後,便蕩然無存了!」

鄭冷翠不禁叫道:

「無影哥!」

花無影說道:

「從楓腳樓開始,你的一切都是那樣的吸引住我。冷翠,你知道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愛慕一位好姑娘不是罪過,不過……」

鄭冷翠臉紅紅的望着花無影,沒有說一句話。

花無影微微嘆一口氣說道:

「我跟蹤到百花谷的地窖,一直到真正的百花谷來,對你了解得愈多,就愈覺得距離你愈遠,你聰明、伶俐、果敢、熱忱,長得美貌不在話下,武功又是高不可測,心地又是那麼善良……」

鄭冷翠低頭說道:

「無影哥,你到底要說什麼?」

花無影說道:

「我要說我們之間是雲泥之別……」

鄭冷翠伸手掩住花無影的嘴,她很認真的說道:

「無影哥,我不知道你究竟要說什麼,不過你這樣說話,我不喜歡。」

花無影拿開鄭冷翠的手,認真的說道:

「我是說我跟你說的故事不同,我……」

鄭冷翠正色說道:

「無影哥,本來這些話由一個姑娘家說出來,是羞煞人的事,但是我是真心……」

花無影揮着左手攔住她說下去,他很認真的說道:

「冷翠,我當然知道你是真心的,對於這件事,除了我自己的因素之外,還有另外的問題。冷翠,你一向是一個十分冷靜理智的人,凡事要經過三思。」

他沉着聲正著臉色繼續說下去:

「第一,如果你此刻就留下來,你說不是因為我的受傷而以身相報,我也要這麼想,相信那都不是我們所希望的事。」

鄭冷翠立即說道:

「無影哥!……」

花無影介面說道:

「第二,余婆婆要你摘取黃杜鵑與綠蘆薈,一定有她重要的用途,你如今摘到了,應該立即送去,否則,你就是失信於長者,何況這位長者對你有救命之恩。」

鄭冷翠渾身一震說道:

「無影哥,我是……」

花無影搖搖頭說道:

「第三,你對令兄還有一樁約定……」

鄭冷翠大驚說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花無影苦笑說道:

「對不起!冷翠,並不是我要探知你的秘密,而是在你中毒昏迷以後,曾經喃喃低呼我的名字……」

鄭冷翠臉上飛添一層紅暈,不覺低下頭來。任憑如何冷靜開朗的人,面臨這種境況,也會叫人羞意難禁。

花無影正色說道:

「冷翠,我絕不敢有絲毫褻瀆你的意思在,親耳聽到爹這麼跟我說,是令人興奮難抑,我要提着藥水桶,前來看護你。」

鄭冷翠抬起頭來,有些嗔意說道:

「無影哥,你自己受到毒創如此之深,為什麼還要……」

她又低下了頭。

花無影說道:

「那種鼓舞是一種極大的力量,我要來看護照顧你,至少當時我還是清醒的。可是我來你身邊,聽到你不止一次自己喃喃的說着: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和哥哥的約定,今生我已經不能再嫁別人,我不能……我不能……」

鄭冷翠眼眶流出了淚水,當她抬起頭來,只見她已經是淚流滿面,濕沾衣襟。

花無影說道:

「我不知道你和哥哥有什麼約定,但是我可以知道的是你不能再嫁另外的人。」

鄭冷翠淚水不斷的汨汨而流,淚眼相望,說不出話來。

花無影也有無限黯然,低聲說道:

「一個人從極端興奮,轉眼跌落失望的絕底深淵,那是痛苦的。我飛奔到此地……」

他四顧左右,臉上露出苦笑。

「這裏是爹和老龍叔為我準備的小屋,我從來沒住過,寧願住在百花谷外小石屋裏,除了替老龍叔買酒,我很少到谷里來。如今這樣奔回這花間小屋,是用行動說明我對自己未來,完全放棄希望,準備繼承爹的衣缽,終老一生於百花谷……」

鄭冷翠低低的喚著:

「啊!無影哥!」

花無影繼續說道:

「就在這時候你來到這裏,你是這樣毫不矜持的告訴我,要把你的終身交給我。冷翠,你知道嗎?我是如何的矛盾不安,卻沒有一點喜悅……」

鄭冷翠伸手抓住花無影的左臂,叫道:

「無影哥,你是怎麼想我不知道,但是,我是真心的!」

花無影說道:

「你當然是真心的!就是因為你是真心的,所以我格外的痛苦。」

他緩了一口氣,搖搖頭。

「為了我,你置余婆婆的交代於不顧,置哥哥的約定於不顧。冷翠,你不是這種輕諾寡信的人,如今為了我,也可以說為了報答我所謂救命之恩,把一切的承諾都放棄了,冷翠,你陷害了自己,那是我最不願見到的。」

鄭冷翠說道:

「如果我中毒死了呢?」

花無影說道:

「可是你沒死!你還活着,你就要做一個守信的人,而你守信的對象是余婆婆和令兄。」

鄭冷翠拭去眼淚說道:

「無影哥,你說的我不是輕然諾、寡信用的人,那是因為……讓我告訴你一件秘密好嗎?」

花無影點點頭。

鄭冷翠緩緩的帶着沉重的神情說道:

「我哥哥是一名殺手。」

花無影說道:

「我知道,令兄應該說是一位有原則的殺手,不同於一般。」

鄭冷翠搖搖頭說道:

「殺手就是殺手,有沒有原則都是一樣。」

花無影問道:

「令兄武功好、人品好,他在武林中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一番事業,為什麼……我是說他可以有很多其他的選擇。」

鄭冷翠悠然神往的說道:

「我從小失怙,是哥哥撫育教養成人,兄妹相依為命,對他,可以說我了解得很深。哥哥眼見當前社會一片腐敗,尤其是官府貪瀆成風,百姓含淚吞聲,真是可憐。他覺得這一切罪過都是由貪官污吏所起,只要殺盡貪官污吏,百姓就不會受苦。」

花無影點頭嘆道:

「令兄說的不錯,貪官污吏害人無數,可是比起貪官污吏更可怕的是腐敗的朝廷,上行下效,才會相習成風,黎民百姓就苦了。」

鄭冷翠說道:

「哥哥對於當今朝廷喪權辱國種種劣行,也都知道,但是,他自覺無能為力。於是他轉而專對貪官污吏下手,哥哥認為:多殺一個貪官,就有萬千百姓受惠……」

花無影說道:

「令兄這樣做會不會有誤殺?或者被人利用作為剷除異己的工具。」

鄭冷翠立即說道:

「有,有一位愛民如子的縣官,遭人陷害,在京城裏受審。縣官的兒子帶着地方百姓捐獻的銀兩,到京城裏打通關節,要救父親。」

她說到這裏頓住了。

花無影立即問道:

「結果被令兄殺了?」

鄭冷翠說道:

「貪官的兒子攜帶大批贓銀進京救人,那每一兩銀子都沾有百姓的血汗,為何不殺?何況有人請託,事實俱在,焉得不殺。」

花無影嘆道:

「君子可以欺其方,糟了!」

鄭冷翠說道:

「的確是很糟!殺人搶銀子,在臨走之前,被隨行的老家人說明了真相,哥哥才知道誤殺了人,誤會了一位愛民如子好官的獨生兒子,不但誤殺了人,而且斷了一位好官的后。本來送銀子進京,也許那位受屈的好官,還有生還的希望,如今被他這樣誤殺,等於殺了一位好官。」

花無影頓腳說道:

「這件事對令兄的打擊太大了。」

鄭冷翠說道:

「哥哥回來以後,悔恨欲死,他自己幾次想自了殘生,但是被我勸住,我告訴他,先設法救那位好官出獄……」

花無影不禁說道:

「刑部大牢可不容易劫得了的啊!」

鄭冷翠說道:

「他有他的辦法,救人,幫他置田地蓋房屋,甚至於還要想辦法恢復這位好官的官位,讓好官能繼續為民服務。所有的事都在做,而且都有可能做到,有一件事他沒有辦法,而且這件事比前面所說的都重要。」

花無影想不出是什麼事,正要問時,鄭冷翠說道:

「他斷了人家的后,絕了人家的香煙,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花無影霍然而驚說道:

「冷翠,該不會是……」

鄭冷翠說道:

「對!你猜對了。我自己推薦,去找那位好官。自動獻身,要為他生兒子,不使他斷了後代……」

花無影叫道:

「荒唐,怎麼可以……」

他忽然覺得自己如何可以這樣責備別人?連忙說道:

「對不起!冷翠,我一時急躁而口不擇言,我不應該這麼說。」

鄭冷翠說道:

「無影哥,你說的沒有錯,這是很荒唐的事。但是,看到哥哥為這件事痛不欲生,而又束手無策,我只有自我犧牲,報答哥哥撫育之恩,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解決哥哥的痛苦。」

花無影問道:

「後來呢,我是說事情進行得如何?」

鄭冷翠說道:

「各項工作都在做,我也到了那位好官的家裏……」

花無影不禁驚叫出聲,又慌不迭的掩口,左手做得太慌張,使得右手浸在水桶里,將水都濺了出來。

鄭冷翠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她垂下眼帘淡淡的說道:

「一切預期的事都還沒有發生,卻發生了意外。」

花無影又長長的而且是輕輕的「啊」了一聲。

鄭冷翠接着說道:

「要置那位好官於死地的人,對於哥哥沒有下手殺人,而且還要幫助他,顯然是極不滿意,連續派人追蹤前來,要斬草除根,被我擋住兩波,後來我中了劇毒,多虧余婆婆,救了我……」

花無影立即說道:

「下面的事我應該可以猜想到一大半了。這麼說來,冷翠,就是你的不對了!」

鄭冷翠問道:

「你的意思是說……」

花無影說道:

「如果你留在百花谷,不僅背信於令兄,而且失約於余婆婆,我相信這絕不是你願意做的事。冷翠,你是非常有理性的人,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可以知道留在百花谷是非常不智的事。」

鄭冷翠流下了眼淚說道:

「無影哥,再冷靜理性的女人,遇到我這種情況,都會失去清明。」

她拭去淚水,幽幽的說道:

「一個有救命之恩的人,這個人是捨棄自己生命去救人,而且可能因此而殘廢,對一個女人來說,除了以身相報、侍奉終生,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讓自己心安。何況……」

她果敢的一抬頭,認真而嚴肅的。

「……這個救命恩人又是自己心儀的人。無影哥,我是不是有些失去女人應有的矜持?不!真情真性,任何話都可以說在當面。」

花無影伸出左手緊緊握住鄭冷翠的手,懇切的說道:

「冷翠,有你這句話,我花無影死而無憾!何況我死不了,至多是失去一條胳臂,但是……」

他輕輕的抖動一下左手。

「……我仍然希望你即刻前往京城。」

鄭冷翠望着花無影,沒有說話。

花無影繼續說道:

「冷翠,你總不會懷疑我對你的一份心,我只是不願意為我而失信於兩個重要的人。」

鄭冷翠正待要說話,被花無影攔住。

「你聽我說,你到京城,見到了余婆婆,交給她兩樣難得的東西,把這裏的情形告訴她,聽聽她的意見,如果她主張你回來……」

鄭冷翠搶著說道:

「不會的!余婆婆知道哥哥的心情,也知道那位好官斷後的缺憾……」

花無影介面說道:

「冷翠,生兒子承接香煙,不見得就是你鄭冷翠一個人,如果只是為幫他生兒子,不難找到另外的人。」

鄭冷翠沉吟了一會說道:

「如果余婆婆堅決反對我再回到百花谷來呢?無影哥,我是不是也要抱憾終身呢?」

花無影松下手,望着鄭冷翠,用力的說道:

「冷翠,我方才已經說過,人的一生,能獲得真情的一諾,便了無憾事,你知道嗎?我此刻已經擁有你的真情,又何必在乎天長地久?」

鄭冷翠的淚水又汨汨而流,叫道:

「無影哥!」

花無影說道:

「心心相印,千里尚可以共嬋娟,何況,余婆婆不見得不同意。一旦余婆婆同意,令兄那邊必定沒有任何話說,你也可以心安,三兼其美.比起你此刻留在百花谷,豈不是要好得太多麼?」

鄭冷翠忍不住點着頭,淚水也不停的在流着。她若有所感,終於點點頭說道:

「無影哥,我聽你的,你入情入理的話,我不能拒絕,但願你能了解我的心,即使此去我死在路上,我也會閉上眼睛。」

花無影微笑說道:

「這種話就不是你鄭冷翠應該說出來的,不要那樣沒有信心。你不是常聽人家說嗎?有情人終成眷屬。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他望着鄭冷翠的一雙淚眼,接着認真的繼續說道:

「還有一件事可以讓你此去心安。」

鄭冷翠拭去淚痕問道:

「無影哥,請不要安慰我了。」

花無影說道:

「你說過余婆婆是當今武林神醫,尤其對於祛毒,更是當今一絕。你這次到京城,見到余婆婆,說明我中毒的情形,向她老人家討得一帖靈藥再來百花谷,不僅可以醫愈我的毒傷,而且也可以讓余婆婆知道我們的感情,豈不是順理成章,一舉兩得嗎?」

鄭冷翠聞言一振,臉上頓現喜悅之情,十分意外的叫道:

「為什麼我沒有想到呢?真是……」

花無影笑笑說道:

「現在想到了也不為遲啊!如果現在動身,快馬官道,至多五至七天,就可以抵達京城。縱使路途之上稍有耽擱,十天半個月,應該是綽綽有餘。」

鄭冷翠把方才滿臉喜悅之情,頃刻之間化作一絲哀怨之意,她緩緩的說道:

「無影哥,你是在趕我現在就走嗎?」

花無影帶着歉意的說道:

「對不起呀!冷翠,其實我的心巴不得你不走,從此就留在百花谷,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對你對我,都不是很好。既然不能留下來,就不如早些離去。」

鄭冷翠低下了頭來。

花無影溫語說道:

「黃杜鵑與綠蘆薈,爹已經與老龍叔做了最好的包裝,但是,那也只能最多保持半個月的新鮮和濕潤,如果一旦因為枯萎不能合葯,你這趟辛苦豈不白費?余婆婆也將因此而失望,那真是太划不來了。」

鄭冷翠正待要說什麼,花無影攔住她,繼續說道:

「如果你能早一日見到余婆婆,求得一帖靈藥,趕回到百花谷來,我的手臂可以早一日痊癒,豈不是更好?」

鄭冷翠伸出雙手,握住花無影的左手,深為感動的說道:

「無影哥,我自幼隨哥哥習文練武,受到哥哥的影響,冷靜理智,我也以此自豪,沒想到在百花谷,只落得靈智盡失,我真感到慚愧。」

這時候門外一陣哈哈笑聲,門扉啟處,花有緣和老龍一前一後走進來。

鄭冷翠趕緊低聲叫了一聲:

「花伯伯!老龍伯伯!」

花無影也隨着叫聲:

「爹!老龍叔!」

花有緣笑呵呵的說道:

「翠冷,休要怪我偷聽你們的談話,沒有辦法,你們這一席話對我花有緣來說,真是太重要了,我無法離開這附近。」

花無影有些着急叫道:

「爹,你真是……。」

花有緣笑道:

「兒子,你不要怪爹,換成是你,也會這麼做的。現在我要告訴你們兩個,你們的表現,讓我滿意。」

鄭冷翠想到方才自己所說的一些深情的話,一陣羞意頓上心頭,臉上飛出一層紅暈。

花有緣停歇了笑意,十分嚴正的說道:

「翠冷這人恩怨分明,永遠都是把自己的一切放在第二位,十分難得。舍己與忘我,是做人最緊要修養,冷翠,你了不起!」

鄭冷翠頭更低了,她輕輕的叫了一聲:

「花伯伯!」

花有緣說道:

「翠冷,花家有你這樣的好媳婦,是花家祖上有德。」

鄭冷翠對於花有緣這樣坦率的說話,羞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是低着頭,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花無影急着叫道:

「爹,你今天是怎麼啦?冷翠她對哥哥有過承諾,這件事還言之過早,你這樣說,萬一……」

花有緣又露出了笑容說道:

「兒子,這件事沒有什麼萬一。你以為翠冷是普通姑娘家嗎?她自己也說過,她自幼訓練得理性冷靜,對於自己的婚姻大事,她是那麼隨便的人嗎?如果她沒有那份心,她是不會說出她的感情。」

花無影急道:

「可是爹……」

花有緣說道:

「兒子放心!你看爹像是不守承諾、不重誠信的人嗎?就算爹有心背信,恐怕冷翠也不會同意。兒子你忘了自己說的話嗎?」

花無影覺得爹有些反常,是高興過度了嗎?至於他曾經說過什麼,這時刻那裏還記得起來?

花有緣說道:

「你說過,余婆婆一定會支持這份姻緣,因為替那位好官傳宗接代生兒子的女人多得是,沒有理由非要殺手鄭的妹妹承當這種補償式的婚姻悲劇不可。」

花無影瞠目問道:

「爹,什麼叫做悲劇?」

花有緣哈哈笑道:

「一個女人不是嫁給自己心愛的男人,就如同戲台上演的戲文一樣,是哭哭啼啼的苦戲,這就叫做悲劇!」

半天沒講話的老龍笑道:

「跟了主人大半輩子,沒有想到主人還會說時髦的話,真是破天荒!」

花有緣哈哈大笑。

花無影叫道:

「爹,你還有事嗎?」

花有緣說道:

「有!我還有話要說。」

花無影低聲說道:

「一定要在這裏說嗎?」

花有緣一怔,隨又哈哈笑道:

「當然要在這裏說,不過,兒子,你放心!爹會留時間讓你們話別的。」

他轉過頭來對鄭冷翠說道:

「說是偷聽太不光彩,要說是無意中聽到的就比較不那麼難堪。方才我說過,冷翠,你的表現固然是令人激賞,可是我兒子的表現也是可圈可點。」

花無影急着說道:

「爹,請你不要瘋瘋癲癲的說話了,當着冷翠的面,誇自己的兒子,太不好意思的啦!」

花有緣笑道:

「冷翠,你聽聽看,我們父子二人很少有意見相同的時候,我叫你翠冷已經多少遍了,他卻始終還是冷翠冷翠的。」

花無影向老龍叔求救說道:

「老龍叔,你看爹是怎麼啦!你勸勸他吧!」

老龍含笑說道:

「主人難得這麼高興,你就讓他說下去吧!」

花有緣點頭說道:

「對!我是高興!我兒子面對自己心儀的姑娘,還能那樣理智的勸翠冷以誠信為重,我花有緣的兒子不簡單啦!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花無影倒是意外的聽到這幾句話,十分感動,叫道:

「爹!……」

花有緣繼續說道:

「更讓我感到高興的,十幾年了,第一次聽到兒子有久居百花谷的心意,老龍,百花谷後繼有人,你也應該高興。」

兩個人相對而視,笑得很開心,兩個人都在用手擦眼淚。

花有緣揮揮手說道:

「我想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本來老龍堅持要擺一桌,敬翠冷三杯……」

鄭冷翠說道:

「老龍伯伯,實在不敢當,不過,這三杯酒將來由我來敬老龍伯伯吧!」

這話充分說明鄭冷翠不但有回百花谷的意願,也有重返百花谷的決心。雖然只是兩句話,卻是讓在場的三個人,都在心裏十分受用。

花有緣說道:

「我們都等著那一天能早些來臨。你走的時候,我和老龍都不便相送……」

鄭冷翠連忙說道:

「不敢當。」

花有緣說道:

「無影是不能送你,不過,沒有關係,等到你來的時候,我們大家都會走出百花谷來歡迎你。」

鄭冷翠連說道:

「真的不敢當!」

花有緣又說道:

「你的一切所需,包括長途的腳力,都由老龍為你準備妥當。你一出百花谷,就可以安心的上路!」

鄭冷翠對老龍充滿感激之意,連忙說道:

「謝謝老龍伯伯,但願我能及時回來……」

老龍搶著說道:

「不是但願,而是一定,你一定要及時回來,百花釀三杯不可不喝。」

兩個人一路笑呵呵的走了!

剛掩上門,花有緣又推門探進身子對鄭冷翠說道:

「翠冷,忘記告訴你一件事,無影的手臂中毒甚重,但是,我向你保證,他絕不會殘廢,你要放心!我不懂得醫道,我懂得花,百花之精可以消除任何劇毒。至於我為什麼要對你和無影誇大毒創呢?那……就算是對你們二人的一種考驗吧!不過,你們都百分之百的通過考驗,難得!」

說着話,才一路笑嘻嘻高興的走了。

花無影怔了一下說道:

「爹真是……這麼做算什麼?」

鄭冷翠說道:

「不要怪花伯伯,經過這次考驗,我們彼此豈不是都放心了嗎?你就是真的只剩下一隻胳臂,我還是要守住你一生。」

花無影眼睛濕了,只說得一句:

「冷翠,我……」

鄭冷翠立即說道:

「什麼都用不着多說,有了花伯伯這兩句話,離開百花谷我不會牽腸掛肚。你也不要擔心我會何時回來。」

花無影說道:

「冷翠,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諾言。」

鄭冷翠笑道: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

花無影說道:

「記不得是何人說的:你走,我不送你;你來時,無論多大風雨,我都會在很遠的地方迎接你。冷翠,我不送你。」

鄭冷翠默默的站在那裏,良久,她忽然低下頭來,在花無影的額上,輕輕親了一下。花無影渾身一震,還沒有回過神來,鄭冷翠已經閃身而出,飛快的掠身到屋外,朝着百花谷外面,疾奔而去。

百花谷的大門是敞開的,門外,系著她的馬匹。馬背上有她的一對殺手之劍,包紮得好好的。另外有兩個包袱,一是鄭冷翠原先包裹的衣物錢財,原來的樣子,一些也沒有改變。另外一個包袱,透著陣陣清香,不用說,那是老龍將百花谷最好的果子,包在裏面。

鄭冷翠不禁喃喃的說道:

「花伯伯,無影哥,還有老龍伯伯,我還是要說,但願我有這份福氣,我能回來。」

她跨上馬,緩緩的走出山林,奔向通往京城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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