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尉陀荒冢

第十九章 尉陀荒冢

白茫茫的天空。

白茫茫的大地。

白茫茫的山巒。

封龍飆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已經奔跑了五天五夜。

最初的時候,他還偶爾停下腳步來,辨認一下方向,因為他要回封龍山莊,用江湖武皇的頭顱,祭奠父母亡靈。

漸漸地,他的腦海也在這片白茫茫的世界裏,變得白茫茫起來,耳邊,只重複地響着一種撕心裂肺的聲音。

「哥哥」——

是宮憐憐的聲音。宮憐憐是誰?她為什麼喊我哥哥?

英俊瀟灑的公子,亭外吟詩,妙語連珠、以茶代酒,義結金蘭……是的,我是哥哥。封龍飆足不沾地,風一般地掠過山巒峰嶺,狂亂地向前去。沒有意識,沒有目的,就這麼奔跑着。突然,腦中一個炸雷,驚天動地的爆開,震得他腳下踉蹌。「妹妹!宮憐憐是我的妹妹,真真的血親妹妹呀!眼前飄動的不再是雪花。是一朵一朵光彩斑斕的金花。金花亂綻,朵朵爆開。每朵金花里,都有一張聰穎美麗而又有點淘氣的笑帶着一點神秘兮兮的甜美味道。是宮憐憐的笑臉。「你不是我的妹妹!」封龍飆瞪着眼睛,對着那個大金花在狂呼。飛舞的雪片,被他噴出的氣浪催動,一圈一圈地旋,蝴蝶般地繞着他飄動。「你是我血親的妹妹!」另一個聲音也在瘋狂的呼喊。終於,后一種聲音越響越重,鼓槌般地砸在封龍飆的心上。沉甸甸的心,壓住了沉甸甸的腳步。腳,佇立在一片萬仞絕壁的邊沿上,腳尖已經踏出了沿外。腳下的岩石,只有寸許厚薄,是青灰色的砂粒岩。很容易風化的那種岩,一般農家蓋牛棚都不這用的岩。這時,如果封龍飆自己看一下,就會暈跌下絕壁。如履薄冰,常常用來形容一個人的處境很危險,此時的他,簡直比履薄冰還糟糕。

薄冰下面是水。掉下去還有水浮起來。

這片比薄冰厚不了多少的風化岩石,質地,遠遠不比冰硬,而下面卻是萬丈深淵。跌下去就會粉身碎骨的深淵。

封龍飆不會看,他只看見了金花。

腳下不會看,就是身後有個人,他也不會看。

他的身後就有一個人。

一個蒙面人。

那人運起掌,向封龍飆劈去。

掌風讓「三十三天天輔氣」反彈回來,獵獵作響。

封龍飆毫無察覺。

那人的掌向封龍飆腳下劈去,那裏是最脆弱的部分。

脆弱的岩石裂開,崩斷。

封龍飆向山崖下的峽谷跌落。

跌落到一片灰濛濛的暮靄中。

立太子,乃大喜國事,不可廢棄。

況且皇后那一身「富貴」之氣,也實在應該沐之浴之了。沐浴的水很有講究,因時制宜。如冬日便用五香湯,香荊、芥頭、苓上星、白檀木香浸泡為湯;春季便是桂枝、桃皮、青木香之三鮮湯;夏日使用桑枝、柳葉為液。秋日天高氣爽,一年忙碌,積塵累累,便用那菊花、金花、銀花、桂花、楓葉之百花香液。因此,市井之中,浴池多以「浴德池」而名。

這是不是浴德池,是白玉為磚,赤金為盆,「母儀也」。母儀天下,偉偉乎!蕩蕩哉!

宮憐憐抱住母后。珠淚,落地便碎。皇后撫摸著愛女,摩娑揉搓,想讓她安靜下來。宮憐憐非但沒有安靜,反而哭得更慘更凶了,像個可憐小羊羔。皇上也進來了,他本來想告訴女兒前面發生的事情,就讓她說說看,是怎麼一回事。誰知,後宮亦是悲不可言。在聽完女兒斷斷續續的哭訴后,皇后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雖然女兒說的很簡單,尤其是臨時帥府那一夜的故事,簡直是什麼也沒說。皇后是女人。憐憐是女人。女人之間的事,女人很容易聽懂。皇后就聽懂了女兒的心事。

皇后並不焦急,也不再理會女兒的抽泣。

皇后卻與皇上聊起家常來了——

「陛下,我是哪年人宮?」

「二十年前的春日。」

「人宮后,我可曾為你生下過孩兒?」

「只生一女。」

「那個女兒呢?」

「剛剛生下三天,便死去了。」

「那時,你是不是很傷心?」

「你也很傷心。」

「後來,我們是不是又有了女兒?」

「是的,又有了女兒。」

「那個女兒是怎麼有的?」

「皇姨恰好在此時生下一個孩子,恰好也是個女孩,恰好她願意送給我們,恰好我們又需要有個女兒。」

「我們就這樣有了女兒。」

「一個很好的女兒。」

我們的女兒知道不知道這件事?」

「沒有人告訴過她,她自己當時也記不得,所以,她並不知道。」

「她一直以為是我們的親生女兒?」

「是的。人人都知道,我們有位長公主。」

皇后與皇上一問一答,並不理會宮憐憐,像老兩口聊天。宮憐憐卻不哭了,像聽神話一樣,聽着關於自己出身的秘密。

「封龍飆這孩子是封親王的世子?」

「是。一個很好的孩子。」

『你已下旨,立他為皇太子?」

「天意使然,不可違也。」

「這樣,他就變成了我們的兒子?」

「封親王夫婦已仙去,他需要父母之愛,我們也需要他這麼個太子。」

「太子能不能做附馬?」

「不能。」

「太子是不是也要成親。」

「要。太子要立皇太妃,朕也要皇兒媳,皇孫。」

「皇姨府中有一位女兒,是她的親生女兒又回到她的身邊,我們能不能就立這位女孩子做皇太妃?」

「名門淑女,世誼之親,合乎禮儀,何樂而不為。」

宮憐憐笑了。

皇后複位的日子,果然是大喜的日子。

宮憐憐抬起頭來。

父皇在望着她。

母后在望着她。

宮憐憐甜甜地叫了一聲:「父皇,母后,你們……你們真好。」

皇上、皇后笑了,真是女大不中留,長公主做不成了,還這麼高興。

女兒在瞬間變成了太子妃,倒也有趣,稱呼,不改。

公公與婆婆,也該稱做父和母。皇上公公、皇后婆婆稱呼起來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前面加個字就是了。

國舅府霎時剷平,京都少了一害。所以人們議論紛紛。

「國舅府完蛋了,是真的?」

「絕對是真的。」

「他們是什麼時候完的?」

「正月十五,是個好日子。」

「聽說有位龍元帥?」

「他是封親王的世子,長得八面威風。」

「你見過?」

「見過。長得面如重棗,三縷長髯,丹鳳眼,是關老爺下界。」

「錯了,他長得臉如青墨,環頭豹發。是上嬰再生。」

「就是平滅武則天的兄弟子侄。扶保大漢忠賢。」

「他手中的那柄金錘,哇!」

「長槍快馬,來去如飛,唰!」

這些議論,到處都有,市井小巷,街肆茶館,甚至花子都在傳說。朝房裏當然也在議論。議論當然也會傳人後宮。「皇上冊封封親王世子為皇太子,真乃英明無比。」

「我朝皇天后土保佑,降下神龍,賜與黎庶。大吉之兆啊。」

「皇太子人中龍風,才智在歷代太子之上,一朝入承大統,必為聖君明皇。」

「皇太子現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

「那天,聽到皇封后,皇太子就飛騰而去,不知意欲何為。」

「太子至至孝,斬下仇人首級,祭奠生身父母去了。百德孝為首,可敬!可敬!」

「怎麼不請旨便去?」

「皇太子孝心感天,請不請皇上還不都照準。」

「唯有如此,才更顯至孝之心,至忠之情,至誠之意哪。」

「皇太子也不要御林軍護駕?」

「皇太於神勇,就憑掌中劍,天下誰是敵手。莫說無人加害,便是有,其奈皇太子何。」

「我也聽說過。皇太子一柄劍,收下天下十六幫,眾皆誠服。」

「皇太子隻身闖入大青山,智賺大國賊。釜底抽薪,那才是英雄本色。」

「五鳳樓下。一劍斬妖。嘖嘖!古聖賢之風我將之感也。」

「皇太人子幾時回朝?」

「我想,他祭奠一畢,便會回京。」

「聽說,皇帝已派人去促駕了。」

「自然。皇上比我們還高興呢!」

「皇太子去了什麼地方?」

「聽說是真定府封龍山莊。」

「封親王的遺骨就在那裏?」「正是。」這些話,隨處都有,後宮里議論的更特別一些……「聽隨侍的公公說,皇太子是哭喊著走的,走時連頭都沒有回一下。」「皇上下旨,都傳不回來呢。」「他不高興做皇太子?」「肯定不會。」「那麼,他哭什麼?」

「掌扇姐姐講:他只喊了一聲妹妹,就哭了。」「誰是太子的妹妹?」「不知道。」「噢!我聽見長公主喊過他哥哥。」「長公主自然是太子的妹妹。」「他找公主,應該到宮中來,出城做什麼?」「太子跑得好快喲,眼睛一花就不見了。」「現在還沒有回來?」「沒有。」宮憐憐聽到了,也想到了,哥哥為什麼那麼樣地衝出城去。他心中有愧呀!憐憐知道:封龍飆是剛烈男兒,他可以原諒別人的過錯,卻不會原諒自己的過錯。

哪怕這種過錯是無心之錯。

哥哥不會原諒自己。

那麼,他將怎麼辦?

宮憐憐心中一震,近乎驚恐。她太愛哥哥,太了解哥哥了。

一個念頭映入她的知覺。

自戧!

血淋淋地字眼,向宮憐憐的頭頂壓來,壓得她五臟生煙。

看見她這種樣子,每個人都害怕,甚至皇上皇后都害怕了。

可是,沒有人能想出辦法來。

想出來的辦法,幾乎沒有用處,辦法是告訴封龍飆一句話,就是那句讓長公主宮憐憐改變了身份的那句話。

話雖不多,卻很有實效。

可是,怎麼告訴呢?

去哪裏告訴他呢?

由誰告訴他呢?

「我!」宮憐憐站起來,也穿宮越城而去,眨眼間失去了蹤影。「千里桑麻綠蔭成,萬家燈火管弦清。

恆山北走見雲氣,

滹水西來聞雁聲。

主父故宮秋草合,

尉陀荒冢莫煙平。

開元寺下青苔石,

猶有當時舊姓名。」

恆山尉陀荒家,現在宮憐憐就在裏面。

荒冢,就是荒廢的墳墓,當然會很凄涼,裏面的一定是枯骨。

宮憐憐被人送進這座荒冢的時候,見到了很多枯骨。

不是人骨,是蛇、蟒、蠍、蟲子之類的殘屍,腥氣沖鼻。

宮憐憐為什麼要來這裏?

不是她要來,是有人說了一句話。

是在恆山的主峰上。

宮憐憐掠出宮來,飛撲封龍山莊。庄內依舊平靜。封龍四衛守在那裏,荊山六兄弟大酒大肉呼五喝六。

只是沒有燕飛飛,沒有金秋菊與石亦真。

因為,封龍飆並沒有回來。

封哥哥會在哪裏?他還在山中。宮憐憐很快下了定語,沿着群山尋找過來。

雪花。

杏花。

桃花。

榴花開時,已是五月季節。宮憐憐執着地巡察著每一座山峰。

五月十三,宮憐憐走上恆山,住在一片小鎮的客棧里。

正午,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想躺下去,養一養精神,也靜下來想一想怎樣能找到封哥哥。

只要一停下,宮憐憐就不會靜下來,封哥哥的面容總在眼前出現。

想看的時候,便不見了。

合眼的時候,便又來了。

難活不過人想人,根本就無法撫慰。難活,不是被想的人,而是想人的人。

想着,她聽到了一片慘呼。

一片很多人發出的充滿絕望的慘呼。

客人在小鎮的村邊,慘呼聲是另一邊傳來的。

宮憐憐沖了出來,向那邊望去。只見從山腳起,一片漆黑,向這邊壓過來。綠樹、紅花、草地忽然都變黑了。

一個牧童趕着一群老牛,正在田埂上放牧,忽然牧笛不響了,黃牛也變成黑色。

一片「沙沙」的聲音,正從那邊傳來。

害怕的掌柜驚呼一聲:「天啊!蟻群!」

蚊群,是白蟻神率領的無敵神兵。掌柜的爺爺的爺爺,聽爺爺講過,離這裏有百餘里的山那邊,曾經鬧過。

掌柜的驚呼道:「快!快進院。」

大家也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紛紛向院內跑去。

掌柜的一進院,就急急地喊道:「老少爺們,蟻神下山了。要想活命,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桌椅板凳一應物什全砸了。」

砸傢具!這是掌柜的一輩子的積蓄,砸了它,和蟻群又有什麼關係。

宮憐憐上前道:「掌柜的,你說清楚。」

「沙沙」之聲越響越近,已經不遠了。掌柜的叫道:「火!放火!」

宮憐憐明白了,立刻對大家說:「各位,都上牆去。」點着火往外扔,以火阻蟻群。

大家也明白了,客棧里亂作一團,立時,冒起了團團火苗,在客棧四周築過一道火牆。

蟻群已經逼近了。宮憐憐甚至看清了它頭上的觸鬚和磨動着的牙齒。

濃烈的蟻酸味,讓人透不過氣來。

鄰居家,一家五口已經跑到院中,在嘶喊之中,漸漸變成了黑色。一個小夥子狠命地拍打、咀嚼,忽然之間他的手,腳漸漸漸變白了。

是森森白骨,滴血不見,絲肉不留,一架架骷髏便立在那裏,根本來不及倒下。

一匹健馬仰天長嘶,掙脫了韁繩,衝出了馬廄,跑了幾步,便不再動,一副骨架還保持着奔跑的姿勢。

村外,一群野狼已經躺下。

村裏,老少二百餘口無一倖存。

只有小客棧,烈火熊熊,映照着人們驚恐面容。

蟻群,衝上來一批,便焦糊一片,發出僻僻剝剝地爆裂聲。

蟻群竟然是無畏的勇士,對同伴的犧牲,竟然視而不見。

繼續前進。

繼續死亡。

繼續前進。

忽然,黑色蟻群向兩邊移動,湧上一片黃黑色螞蟻來。它們並不沖向火堆,而是張開嘴巴,向火堆噴射口液。

一批下去。一批上來。

燃燒的火苗竟慢慢小了,不是燒盡了,而不再冒火。人們又一陣驚呼。

掌柜的叫道:「快,酒罈子。」

酒,搬來了,一壇壇、一缸缸、一碗碗的酒澆在木頭上,火苗又旺了起來。

人們發出並不輕鬆的歡呼。

火牆外,螞蟻停止了進攻,一隻只小腦袋擺動。忽然,一隻螞蟻咬住了另一隻螞蟻。第三隻螞蟻又咬了上。

四隻。

五隻。

十隻。

百隻。

成千上萬隻螞蟻,頓時組成一個高約三尺的圓球,嘈嘈蠕動。

這是什麼?

沒有人能夠回答。

螞蟻已經開始用行動回答他們。這隻蚊球慢慢滾動了起來,越滾越快,向火牆威武地滾來。

一陣焦臭味。

一陣噼啪聲。

蟻球已經減小到兩尺高下,滾到牆邊,砰然散開。密密麻麻的鑽爬進來。

「啊!」有人嚇瘋了,狂叫着跑出去。蟻群把他撕成碎片。

「嗚!」有人嚇死了,癱於牆下,螞蟻從各個方向攻擊。

宮憐憐運起掌。東劈西拍、身邊的蟻屍有半尺左右。掌風惹怒了蟻群,蟻群更猛烈地衝來。

宮憐憐拚命地運掌。

蟻群猛烈地攻擊。

宮憐憐已經沒有了意識,只是劈拍。

突然,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宮憐冷憐被迫停下掌來。

身邊。見一位白髮老人,正望着她。

宮憐憐一看,呀!自己方才住過的這片小鎮,哪裏還能認出來。

樹木,袒露著白森森的主幹,皮、葉無存。

地上,花、草、鳥、蟲、莊稼蕩然而光,只有黃土猶在。

村中,白骨具具,慘不忍睹。

活着的人,只有自己。,

腳下的蟻群,亦已死去,黑壓壓的蓋滿了三里方圓。

宮憐憐急忙跪倒:「老人家,多謝救命之恩。」

老人淡淡一笑道:「老夫遲來—步,使許多無辜塗炭,哎。」

這也怪不得老者。

宮憐憐為這些無辜之人流下淚來。

老人望着她,點點頭。

宮憐伶問道:「老人家貴姓?」

老人一笑,道:「天相老祖。」

天相老祖?與天偷老祖,天機老祖合稱武林三祖的天相老祖。

宮憐憐驚道:「你老怎麼在這裏?」

天相老祖道:「老夫家在恆山之下,不在這裏卻要搬進皇宮不成?」

宮憐憐更驚詫,道:「你知道我是誰?」

天相老祖道:「老夫毒功好,相術更好,相人無不準。」

宮憐憐道:「那我……?」

天相老祖道:「皇上膝下愛女,長公主憐憐是也。」

宮憐憐點頭,道:「可知我為何也來恆山。」

天相老祖道:「千里尋夫,其志可嘉。不過,若不是這場災害,使你碰到老夫,你便是再走一千里,也是枉然。」

宮憐憐聽見封郎有望,跪下道:「請老前輩指點。」

天相老祖住在尉陀荒冢里。

宮憐憐也進了荒冢。

沒有死的人,住在荒冢,是可怕又不好玩的事情。宮憐憐自幼長在宮中,何曾見過這麼荒誕的住宅,只覺得好笑。

等她進了荒冢,便笑不出來了。她是皇族的公主,什麼珠寶珍玩、宮樓殿宇沒見過,可是這座荒冢,卻比皇宮還要奢侈豪華十倍。

夜明珠把冢內照耀得亮如白晝,柔美的光線從不同的角度射過來。

一塊五尺左右見方的和田玉上,堆著各種翠瓶玉盞琉璃盤,和金匙銀勺。

宮憐憐問道:「這是你的家?」

天相老祖道:「荒舍陋室,太不像樣!」

宮憐憐嘆道:「羞煞人間帝王家,強勝天上神仙府。」

天相老祖道:「你還滿意?」宮憐憐道:「滿意。」。

天相老祖敲動一個金鈴,家壁上便又顯出一個門來。「這間就是你的閨房。」宮憐憐道:「能不能先告訴我封……?」天相老祖道:「不能。」宮憐憐道:「怎樣才能?」天相老祖道:「學好老夫的武功。」宮憐憐道:「你要我學什麼武功?」天相老祖道:「你聽說沒有聽說過毒功?」宮憐憐道:「聽說過。」天相老祖道:「你會不會以毒功將一個仇人制於死地?」宮憐憐道:「不會。」天相老祖道:「當有人以毒功向你襲擊時,你能不能完全不當回事?」宮憐憐說道:「我不能。」天相老祖道:「我要你能,不但能,而且可以用吸毒將襲來的各種奇毒悉數吸凈,凝聚在自己身上。這樣來,一個有毒功的人打了你,你便有了一種毒功;十個有毒功的人打了你,你便有了十種毒功。你想想看。他侵淫數十年的毒功,會讓你瞬間奪走,豈不是很好玩的事情。」宮憐憐學了吸髓奪毒功,會是什麼樣。今天吸一身蛇毒。明天吸一身蠍毒。又是百花毒。又是百草毒。

毒來毒去,憐憐豈不怕要變成毒人。

萬毒一體,天下至毒的毒人。

宮憐憐靜地坐在她的卧室里。

她並不清楚此刻是什麼時辰,這間山洞只有一種光線——夜明珠發出的那種神秘的光線。

這是個荒冢,雖然它的裏面並不荒蕪。

其實,這已經是第三天了。宮憐憐覺得一身疲憊。

對於天相老祖的話,她深信不疑,因為老祖斷卦一事,她不止一次的聽說過。

——一個鰥夫,十二年前親手埋葬了他因四人輪姦而上吊的妻子,便成了鰥夭。他恰巧走過天相老祖卦攤前,天相老祖喊住他,說要送他一卦。

卦象顯示,他當有破鏡重圓之喜。方法?次日辰時。出門向東南方向走五百步,遇見第一個人時便脆地痛哭,哀求他放還妻子。

鰥夫本已無望,半信半疑的照做了。當他脆倒時,碰見的竟是一乘官轎。差役們正要打他時,轎掀開了,知州大人的老千金走下來,與他抱頭痛哭。

原來,他的妻子讓盜墓的掘開棺材時,就活了過來,盜墓賊嚇跑了。

她也跑了。

撞到上任的知州身邊,於是,她就成了這對無兒無女的老夫妻的義女。

——一個老光棍,按照天相老祖的指示,入一大家,自稱女婿歸來,那大戶人家果然歡喜異常,納入東床,因為,大戶之女夜遇採花賊,已然破身,正自哀嘆。

人得門來,名節得保,門風得肅,兩全其美。

天相老祖的話是金科玉律,不過,也說錯過一次。

平生僅有的一次。

這一次不但沒有使他的名聲有損,反而使他更聲名鵲起。

「風雷扇」冷冰,一雙風雷扇神出鬼沒,橫行千里。天相老祖卻說他子時有七刀之災。

風雷扇不信。

江湖人也不信。風書扇身着七刀,除非是「天罡神手」再世。

天罡神手是風雷扇的師父,已於三年前病故。

風雷扇一扇在手,悉心期待,子時已到,仍不見有人來砍他。他冷哼一聲,正要收住。

忽然,隱藏在各個角落的江湖俠士一齊大叫:「快看!看!」

原來,從風雷扇的後背上,爬上一隻螳螂在他身上殺了七刀。

不多不少,堪堪七刀。

螳螂扛大刀。螳螂的刀自然也是刀。

天相老祖卻說:「我錯了,最後那一刀,揮起又收下,應該是六刀半。」

這是四十年前的事情。四十年後,天相老祖早收起卦攤,他住進這座荒冢,正是為了躲開江湖群豪的尋訪。

他說:天機不可盡泄。

宮憐憐知道這些故事,七歲時就知道,並且很想認識天相老祖。

她疲憊的另一個原因是:整整三天,她一直呆在那裏,滴水未飲,料米未進。

因為這座山洞裏沒有一粒米,也沒有一滴那種純凈的水。

天相老祖為她準備了豐盛的食品,在那些玉碗翠盞、金鼎銀壺之中,隨時都可享用。

但是,宮憐憐卻沒有胃口。

這些食品隨處可見,宮憐憐正獃獃地望着這些精美的食品。

一條糖漬極品金涎毒蛇,糖水中那條蛇搖頭擺尾,瞪着小眼睛。

兩隻清水黃河錦蛟,蛟兒在清水中上下浮動,覺得很憋悶。

一盤鮮猛烏鈎巨蠍,絕對新鮮,蠍鈎高豎,橫七豎八地爬動着。

一筐五彩毒蘑,只只碩大如傘,散發着濃厚的霉香氣味。

還有帶着水珠的「七葉一枝花」。

長著嫩葉的八步斷魂草。

最令人不開胃的是那四隻赤紅色的「蟒蛄追命蟾」一隻只毒瘤負在背上,在玉盆里蹦來跳去,還時時「呱咕、呱咕」地叫上幾聲,彷彿急着讓宮憐憐吃下去。

這些食品,絕對開胃。

吃下去,胃就開花。

宮憐憐知道,這是她的專利食品,這些食品絕不比皇宮御膳便宜,每一種都是天生異寶,萬金難求。

天相老祖很大方,如果他出賣這些食品,便會富敵一國。現在,卻讓她不出一文地全部吃下。

宮憐憐不是暴殄天物的人。更不是享受這種食品的人。

天相老祖慢慢地踱了進來,很溫和地看着宮憐憐的模樣。

他態度慈祥,像老爺爺那樣期待着。

宮憐憐依然沒有動。

天相老祖道:「請隨便吃些。」

宮憐憐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些食品,喃喃道:「我不餓。」

天相老祖道:「其實你什麼也沒吃。」

宮憐憐不語。

天相老祖道:「我說一句話,你再考慮一下,是不是能改變主意?」

宮憐憐盼着他快些說出來。

天相老祖道:「你早些吃下這些食品,就可以早些見着他。」

宮憐憐什麼也沒說,站起來向那些食品走去。

她端起了盤子。

這一頓,她吃得實在不少。

她並不覺得吃這些食品有什麼特別困難,因為,她心裏只想着封哥哥。

她是在為封哥哥而吃這些食品。

排命咀嚼時,她的,唇、腮、甚至喉嚨處都是火辣辣地疼,那是毒齒留下的紀念。

在吞食四隻蟒蛄追命蟾時,她只感覺到指上粘粘的,嘴裏也粘粘的,它們是自己鑽進喉嚨的。甚至在胃中還蹦跳了幾下,叫了幾聲。

她並不害怕。

天相老祖看着她吃,彷彿很滿意。

一個老爺爺,看着乖孫女吃下一整串糖葫蘆,通常是這種表情。

宮憐憐吃得不是糖葫蘆。

所以,天相老祖就更滿意。

以後的每日三餐,餐餐如此。只不過數量上略有增減,品種上講究了一些搭配的學問。

宮憐憐沒有問過為什麼。

天相老祖也沒有講過。

每天,天相老祖進來,總要察看宮憐憐的面色,切切脈,看看舌苔,然後就出去。

宮憐憐知道,老人昨夜根本沒有休息。因為他的白髮上沾著一些草葉,袍子上露濕很重,腳上都是新鮮的泥巴。

供養一個有特別胃口的孫女,不是一件很容易很輕鬆的事情。

特別是這個貪吃的孫女,近來面容嬌好,正在發育階段。

荒域裏沒有鏡子,如果有,哪怕是一面鏡子。宮令憐也會看到自己嬌好的面容。

不但沒有鏡子。夜明珠也收去了,身上的肌膚也看不見。

如果宮憐憐看見自己,會以為荒家裏還住着另一個人。

烏黑。

她的皮膚已經完全烏黑,比荊山六傻兄弟六個人加起來還要黑。

如果在夜裏,她去一個什麼地方,對方一定看不見她。

她為了封哥哥在吃。

封哥哥還會認識她嗎?

她不知道,也沒有去想。

天相老祖又進來了,老人氣喘吁吁,顯然又為食品忙碌了一夜。

天相老祖遞過一件食品,這回的食品有點特別,不是活的,竟是丸散膏丹之類。

宮憐憐覺得自己胃口太好,有些對不起這位老人。嘆道:「我是不是吃得太多?」

天相老祖道:「不錯。」

宮憐憐道:「是不是沒有吃的了?」

天相老祖道:「有。不過方圓八百里之內沒有了。」

宮憐憐道:「我吃得太多了。」

天相老祖道:「不多不少。」

不多不少的意思是正合適。天相老祖道:「你吃得恰到好處。」

宮憐憐道:「我吃過多少東西了?」

天相老祖道:「你一定記得。」

宮憐憐道:「每天十隻蟲,十捆草,已經吃掉一千隻蟲,一千捆花草了。」

天相老祖道:「所以,不多不少。」

宮憐憐道:「以後不吃了么?」

天相老祖道:「小饞嘴,別人吃我老人家一蟲一草都千乞百求,不知要花多少銀子,難道你還想吃么?」

宮憐憐道:「想。」

天相老祖道:「可惜,我不能滿足你了。」

宮憐憐道:「那麼,我吃什麼?」

天相老祖道:「吃這些丸丸丹丹。」

宮憐憐道:「這麼一小把,能吃多久?」

天相老祖道:「有的人或許吃半粒,就永遠也不會再吃東西了。」

宮憐憐道:「哦?」

古樹。奇洞。

不再是尉陀荒冢。

松枝青青,柳絲裊裊。三丈高的柳樹業已中空,中空處長出一株青松,就像老嫗抱子般矗立着。

三奇洞。

這株「柳母抱子」便是三奇洞的招牌。

三奇洞並列,同在—面岩壁上,間隔半尺,洞口一樣大小,式樣分毫不差。

三個洞各有名稱。

風洞。

火洞。

冰洞。

一洞風,一洞火,一洞冰,間隔僅半尺,洞便不同,難道是神靈的洞府嗎?

坐在一隻古鼎之內,宮憐憐運起吐納之功,入定以後,天相老祖便運氣緩緩將鼎向洞中推進。

宮憐憐只覺得鼎身漸熱,熱得像燃燒了起來,鼎壁好像已經烤紅。

古鼎就懸浮在岩漿之上,咕嘟咕嘟的火山漿液在鼎外翻滾。

宮憐憐聽到了這可怕的聲音。

她相信天相老祖,她並不畏懼,一切慾念止息專心吐納。

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五穴穴門洞開,百會、湧泉兩穴穴門箕張,一團團撲涌而來。

她於荒冢內吞下的金蛇,彷彿又活了,一條一條驚恐他沿着她的經穴退縮,在氣海中軋軋匝匝擠成一團,互相廝咬扑打,扭纏在一起。

宮憐憐拚命運真氣護住元神。火浪越撲越猛,金蛇越纏越緊。

一日、二日、三日很快的過去,宮憐憐依然坐於鼎中,無聲無息,凝止不動。

慢慢地,呼息之聲也趨於靜止,這是多麼可怕的沉寂。

直到第七日,外洞中的天相老人方聞到了一縷夾雜在岩漿翻滾聲中的氣息。初時似蛙鳴,漸漸清晰,由蛙鳴轉為鼓響,由鼓響而成雷動,倏然之間,又由雷動轉為一種悅耳清音,怡情逸神,柔和動聽。

天相老人伸出掌來,將那古鼎吸出洞外,鼎中的宮憐憐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原來那黑炭般的身軀已經變成了正在燒燃的紅炭,紅的耀眼。

宮憐憐正待說話,天相老人急忙止道:「運氣!」

宮憐憐急忙行功,發現真氣運行驟增,只是有急有緩,有強有弱,幾股真氣酸、甜、苦、辣各異,互相不溶。

天相老人道:「氣不可散,神不可分,切記!切記!」便將她抱起來,放在風洞口前。

這風洞,更顯怪異,向里呼呼抽風,一下子就把宮憐憐吸了進去。

宮憐憐自己宛如狂風中的一片枯葉。狂風吹動着,上下升落,左右盤旋,不會掩上石壁,也不會落在洞底,永遠那麼飄泊著。

從印堂穴吹進來的風,又從玉枕穴流了出去。

從京門穴湧來的氣流,卷出了帶脈。

從隱白穴飄入的氣,又消失在大沖。

每一處穴道都在進風,而每一處穴道又在通,她的身體彷彿是一隻竹籠,任風兒自由地穿來穿去。漸漸地,她的穴道封閉了。風,不能吹進來,不再吹出去。「咯」得一聲,她的腳踩住了洞底,站在那裏。

遠處,透來一絲光亮,她知道,那是洞口,她便走出去。

可是,她怎麼也走不動,風推着她,她挪動不了。

宮憐憐一急,突然,胸前的「步廊穴」張開,一股勁風鑽進來,沖開了她背後的一處穴道,她身上的壓力一減,向前邁了一步。

宮憐憐「噯乃」一聲,運氣沖開幾處穴道,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穴道越開越多,身形越來越快,行雲流水般地,過旋風,飛掠至洞外。

天相老人滿意地望着她:「這孩子悟性不錯。」

宮憐憐赤紅的膚色,業已變得枯黃,像朽木那麼黃。

天相老人讓宮憐憐自己走入了冰洞,去修鍊,去參悟。直到若干年後,宮憐憐才說出了洞中的一段經歷——

「那洞裏有什麼?」

「萬年玄冰。」

「你幹什麼?」

「行功。」「洞很大?」

「只有一個剛好容身的地方。」

「有什麼咸覺?」

「冷!」「冷?」

「是。運氣時,便覺得很舒泰,說不出的舒泰。」

「在洞中呆了多久?」

「七天。」

「出來后……」

出來后便是一個冰骨雪肌的嬌娃,白嫩中透著紅潤,高雅里含着富貴,連她自己也覺得比從前更漂亮了。

天相老祖道:「你的九轉天毒神功已經練成了。」

宮憐憐很快就相信了。

因為,天相老祖讓她做了一個實驗:天相老祖弄來一條金蛇,一條又細又長的金蛇。

毒蛇之王。

天相老祖道:「你隨便用哪個穴道吸住它。」

宮憐憐運氣發功,毒腺箭一樣從蛇體上穿出來,沾在宮憐憐指尖上,竟無聲無形而沒,隱入她的肌膚之中。

天相老祖道:「你摸一樣什麼東西。」

官憐憐沖開穴道,指向一塊石頭,石頭頃刻冒起一團白煙,變得烏黑。

天相老祖道:「這便是九轉天毒神功。對手有毒,便可吸之、藏之、轉之、棄之、收發自如,隨心所欲。」

宮憐憐道:「那……那誰還敢碰我?」

天相老祖哈哈大笑道:「女娃兒,隨心所欲這四個字難道是無用的嗎?你要有毒便有毒,要無毒便無毒。倘若你要人碰你,你沒有毒,豈與常人有異?那人願意怎麼碰就怎麼碰,哈哈……」

宮憐憐俊臉彤紅,叫道:「誰說要人碰了!」

天相老祖道:「沒有,沒有,我沒有說過。」

笑聲中,他們又回到荒冢。

荒冢的另一間洞裏,還有一位怪人。

怪得讓宮憐憐嚇了一跳。

跳了有十丈高——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魔劍十八星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傳統武俠 魔劍十八星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九章 尉陀荒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