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結愛曾傷晚,端憂復至今

第三章 結愛曾傷晚,端憂復至今

歐陽覓劍憤憤道:父親,可是林落他們暗害你?

歐陽軒不答,抬頭望着不遠處一面石壁。小謝好奇,用火摺子照了照原來石壁上插了一把劍。當初不知何人有這樣大的力道,竟然使大半個劍身都沒入石中。年深日久,地氣潮濕,整個劍都鏽蝕了,清冷的露水從邊兒上滴下來。

我此番過來,很想把這柄劍拔出來,無奈年老體衰,竟是半分都撼動不得。歐陽軒淡淡道,覓劍,你來試試。歐陽覓劍走過去握住了劍柄,方要運力,卻又回頭狐疑地望望父親。

拔不出來,什麼也不必說了,知道那些也對你無益。若拔得出來,我便可放心把一切都告訴你。歐陽軒話音未落,銹劍已經到了歐陽覓劍的手中。

歐陽軒見狀,不由得眼睛一亮:好!卻沒有接劍。歐陽覓劍急急問道:您說了要把一切都告訴我。母親,唐家

唐家?原來你已有耳聞,歐陽軒長嘆一聲,二十年前的優曇唐氏,還是江湖上一股不可忽視的勢力。唐家的祖上,本來以蝶舞妖風的劍術見長,傳到後來反而棄了劍術,盡走歪門邪道,把暗器一門做得淋漓盡致。他們的族長唐零,身兼暗器和毒藥兩門絕學,手段狠辣,人稱毒魔。本來優曇唐氏自唐朝末年退出中原,隱居於閩西的冠豸山,幾十年在江湖上默默無聞。可唐零是個有本事的人,也是個有野心的人,自從他接手唐家,一連做了好幾件驚動武林的大事,大有當年優曇山莊崛起於塞外時的勢頭。唐家厲害,不僅在於他們使毒,更在於他們出售獨門秘葯。他們可不講什麼江湖道義,不管白道黑道,正派邪派,誰給的價錢高就賣給誰。

爹,聽起來那唐家不是什麼好人家。跟我們圓天閣是仇敵吧?

那時也說不上是仇敵。覓劍,要知道圓天閣在江湖上立足,不能夠隨便得罪旁的幫派,尤其是這種行事詭秘的幫派。哪怕他們再怎麼十惡不赦,如果沒有觸及到我們的切身利益,按兵不動、靜觀其變方為上策。可惜,那時候我年少氣盛,不聽你爺爺的話。

優曇唐家在江湖上做了幾件駭人聽聞的大案子,引起了武林公憤。不過,他們的毒藥實在太過厲害,而且每一次出手,都有新的毒藥品種出現,簡直防不勝防。除了我們圓天閣,其他一兩家武林中的名門世家,幾乎都有好手摺在唐零手裏。你爺爺說看看形勢再說,我卻忍不住了。因為當時我得到確切的消息,說優曇唐家的下一個目標,是廬陵半山堂。廬陵是我們歐陽家祖墳所在,半山堂又與我們家世代交好。爹爹不管,恐怕他們難逃大劫。於是五月里我瞞了爹爹,一人一劍順江而下,來到了福建連城的冠豸山。

爹是想去盜取唐家用來對付半山堂的毒藥秘方么?

不錯。冠豸山深處的唐家祖宅,樣式十分奇特。一座土樓圍成圓形,好像地底下生出的蘑菇。我因不會說當地土話,就裝成一個啞巴,又貼上白鬍子、白頭髮,在他家找了一個挑水劈柴的活兒,一邊在暗地裏打探唐零配藥的秘密。其間也見過唐零幾次,看起來完全是個普普通通的中年漢子,和周圍那些鄉間士紳們比,也沒什麼特別的。他的妻子蔡夫人是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為人很是和善。我原以為在這個大土樓里必有一間密室是唐零用來煉藥的。於是趁著給各房送水的機會細細觀察,卻沒有找到什麼線索。白天唐零帶着徒弟們習武,料理家中的各種閑事,到了晚上就回房休息,安安穩穩,並未見一點異動。只是有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見唐零問一個徒弟說百尺樓送東西來沒有。這一帶的土樓雖高,可也沒有任何一間高可百尺。難道說另有人在別處替他煉藥?那又是誰?這想來是唐家最大的秘密。

那時我江湖經驗尚淺,孤身入虎穴一個月,戰戰兢兢卻一無所獲,到頭來不免心灰意冷。有一天他家的一個小丫頭受管家欺凌,我打抱不平,不小心露了功夫,引起了旁人的疑心。我知道再不能呆下去,便連夜走了。

無功而返,終究氣悶,我便又想到那什麼百尺樓。這冠豸山很大,好些地方我原來還沒有去過,便打算走走,說不定還能探聽到百尺樓的消息。於是又在山中遊盪了幾天,越走越深。一路杳無人跡,只有丹崖碧水、鳥語花香,倒也賞心悅目。

一日,我蹲在山泉邊休息洗臉。這時就聽見一個清亮的聲音在招呼我。抬頭一看,發現不遠處的溪流對面,竟然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那女孩兒說的是閩西方言。大概意思是我不該在她的上游洗臉,弄髒了她那邊的溪水。那時我真是年輕心浮,見對方不過是個小姑娘,又生得清艷可人,便有意逗她多說了幾句話。女孩兒有些急了,收拾起自己的籃子往上遊走。我不經意朝她籃子裏看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驚那裏面全是草藥。有一些還算尋常,有一些則連名字都叫不出來。我再留意那女孩兒的裝束打扮,素凈簡單,衣料卻都是上好的,可見絕非尋常人家荊釵布裙的女子。我一邊裝着繼續洗臉,一邊彈了一顆小石子,把石頭上的籃子打翻,草藥就都衝到水裏。我急忙跳下去,幫她把草藥撈了起來。那女孩兒看來真的不懂一點兒武學,反而忙不迭地謝我。我趁機再跟她搭話。那個單純得毫無戒備的姑娘,三句兩句就告訴我,她到山裏來是為了找一種花來配藥。整個冠豸山,只有一個地方生有那種花樹,只是路途遙遠,地勢險要。我立刻自告奮勇要陪她一起去找。

歐陽軒說到這裏,不由得怔住了。時隔多年,蒹葭水邊,杜鵑花底,少女如花的笑靨依然清晰如同昨日。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微微低着頭。一綹烏黑的頭髮垂在雪白的額前。二十齣頭的歐陽軒當時已是江湖上出名的翩翩佳公子。雖然男兒志在四方,兒女私情從未往心裏去,但是女孩兒們欽羨的眼光見得多了,怎會不明白?不知怎麼了,他忽然對這個神秘卻單純的女子泛起了一絲歉意和憐惜。後來他們一道往深山裏走。女孩兒走不快,他便慢下腳步來等着她,一面跟她講各種各樣的閑話,逗得她咯咯直笑。

她不肯告訴我自己的姓名家世,說家裏人不讓講。到了這時,我幾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唐家的人,而且與獨門秘葯密不可分。我怕打草驚蛇,就不再追問。不知走了多遠,女孩兒忽然說到了。順着她的手指,我看見幽谷深處有一棵高樹,樹頂開滿六瓣的大花,瑩白如玉。我認得這是木蘭,就攀上樹頂,采了一大把下來。那女孩兒小心翼翼地放在籃子裏,說這是難得之物。我想起我們的家鄉有許多的木蘭花樹。於是我說倘若她跟我回家去,便有好多好多的木蘭花可以采。說着我便裝作不小心從樹上跌下來,摔傷了腿。女孩果然非常內疚,問我要不要到她家裏去包紮一下。

小謝聞言,不覺皺了皺眉,心想歐陽老閣主為了窺探別人的秘密,竟然不惜變着法子騙一個小姑娘

於是我終於看見了所謂的百尺樓。原來其名並非指樓高百尺,而是指建在百丈高崖上的一間小茅屋,下面對着一個深潭。我想這唐零真是老謀深算。把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關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為他採集花草,配製獨門毒藥,想來是任誰也找不到的。那一晚,我終於找到了唐零為襲擊半山堂而準備的秘方。她也終於肯說出自己的名字玄霜。歐陽軒垂下頭。這許多年不敢面對的是,當年自己竟是為了秘葯,而欺騙利用了玄霜純潔如初雪的感情!然則,當真只是欺騙,抑或是當時他自己也感覺到了一份異樣的情愫,才會有那一段鏡花水月的故事?

帶我去你們那裏看看木蘭花樹。好不好?玄霜在耳邊柔柔地低語,我從小就被關在這裏,沒有見過外面的風光。歐陽軒心裏一震,帶她回去看木蘭花,原是一句戲言,不料被她放在心上。玄霜一頭烏黑如墨的頭髮散落枕間。歐陽軒輕輕地撥弄著,做出了一個令他自己都吃驚的決定:我帶你回家,去看木蘭花。

第二天他們趁著晨霧未散,離開了冠豸山。歐陽軒一直擔心唐家的人追上來,一路快馬加鞭,三日之間,已經到了長江邊上。江對面就是廬陵城了。這是玄霜第一次看見大江。她靜靜地立在凜凜江風中觀望風景,神情甚是專註。

歐陽軒望着她單薄的背影,心裏七上八下。他真能夠把玄霜帶回家去么?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父親是無論如何不能接納的。如果知道她是唐家的人,更要視之為仇敵。當然,玄霜為圓天閣帶來了優曇唐家的獨門秘葯。不過這樣一來,以父親的行事,更不可能留下她的性命。

玄霜美麗,可是江湖上漂亮的名門俠女,歐陽軒也見過不少。武功性情,才藝風度,玄霜都談不上有什麼特別出眾的。是什麼讓他戀戀不捨?也許只是那一點點真,埋藏在冠豸山深處不為人知、塵世未染的真,觸動了人心裏最柔軟的一面。

軒你看!她甜美的聲音在風中響起。歐陽軒順着她的手指看見一隻白紙糊成的風箏,在鉛色的天宇中飛揚。他緊緊握住玄霜的手,再不肯放開。

他們在廬陵停了兩天。那天歐陽軒去了一趟半山堂。已經拿到了解藥的配方,對付唐家來的殺手就相對容易多了。當時廝殺很慘,事到臨頭,歐陽軒卻放過唐家的殺手,讓他們跑了。私下裏,他在意著玄霜。戰畢之後,他特意換去了血跡斑斑的白衣,才回到隱居的客棧。可玄霜已經不見了。店小二說,幾個福建口音的漢子綁走了她。

一時間,歐陽軒覺得冰冷的潮水衝過腦海。玄霜,玄霜,他要救她回來。毒魔唐零若知道她泄露了本門的秘密,她會受到怎樣可怖的折磨。歐陽軒瘋了似的在廬陵城裏亂跑亂撞。沒有了玄霜的蹤影,廬陵彷彿變成一座空城,淡薄如同廢墟的剪影。直到後來他的父親老閣主歐陽雲海出現了,把他強行帶回了圓天閣,關在頂樓上,閉關思過三年。

父親,你真的在摘星台囚禁了三年之久么?

沒有。我只在那裏待了不到兩年。

一年多以後那個除夕之夜,當時還是小廝的江思源,趁給摘星台送年夜飯的機會,悄悄地給少閣主放了一條生路。歐陽軒騎上江思源偷出來的千里馬,直奔冠豸山而去。

如他所料,百尺樓已經不存在了,崖頂上連一片瓦都不曾剩下,唯有一池春水,空山落木。甚至那一株木蘭花樹,也被連根挖去。他不甘心,又來到優曇唐家的巨大圍屋。圓形的屋宇團團環住,鐵桶一般森嚴。他躲在傭人房的房樑上,希冀能從僕婦們的閑談中得知玄霜的下落。可唐家的氣氛有點兒異樣,原來唐零的夫人唐蔡氏懷胎十月,卻遲遲不能臨盆。郎中看過,說是雙胎。

夜闌人靜,歐陽軒隱隱聽見深宅大院中似有嬰兒在啼哭。他覺得有些蹊蹺,難道唐夫人生了?他心中一動,想如果能夠奪得唐家的一個嬰兒作為要挾,或者可以探知玄霜的下落。循着貓叫一樣的哭聲找去,卻是越來越偏僻,不像夫人的屋子。一盞孤燈未滅。歐陽軒劃開窗紙,看見燈下一個形銷骨立的女子,一邊晃着搖籃,一邊昏昏欲睡。搖籃中的孩子也似哭得累了,有一聲沒一聲的。歐陽軒一見之下,幾乎痴了。那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玄霜么?他不假思索地推開窗戶翻了進去。

兩年不見,你瘦了好些。玄霜看見他,淡淡道。她沒再說什麼,低了頭,繼續哄孩子。歐陽軒心裏一沉,人間別久不成悲。兩人就這樣靜靜對着,一時無話,直到唐零帶着人沖了進來。這間狹小的屋子頓時被刀光劍影填得滿滿的。歐陽軒沒有抵抗,任憑唐家的殺手們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

唐零沉聲道:妹子,你始終不肯說出這孩兒是誰的種。如今抵賴不了了吧?歐陽軒一驚,卻沒有想到玄霜竟然是毒魔唐零的親妹妹。方才唐零想是聽見動靜,匆匆起身,披了一件半舊的灰色鶴氅,陰鷙的臉在燈下顯得有些形容憔悴。

歐陽軒正待說些什麼,忽然玄霜撲通跪下:玄霜知罪了。爹娘死得早,玄霜全賴兄嫂撫養教導,才長大成人。玄霜勾結外人,泄漏哥哥的秘方,本來罪該萬死。只求哥哥處死玄霜之後,放過他們父子兩個。一切罪過,全在玄霜一人身上。歐陽軒忍不住大聲道:唐零!是我引誘你妹子,你要殺就殺我好了。唐零聞言,倒怒了:歐陽公子,你以為我不敢殺你么!

這時人群忽然豁開一道口子,卻是唐夫人,扶著侍兒過來。

你來幹什麼!唐零看着夫人挺著肚子、步履蹣跚的模樣,心疼道。我怕你一時動氣。唐夫人婉言相勸,縱有千般不是,到底是咱們自己的親妹子。零哥,得放手時且放手。唉,當年若不是你把玄霜一個人撂在深山老林里,怎會鬧出這種事情來。唐零雖然心狠手辣,對自己家裏的人卻從來不肯用強。聽了夫人的話,一時倒沒了主意。唐夫人走過去,扶起玄霜,又命人放開歐陽軒。唐零搖搖頭,一時眾人無語,都等著族長發話。歐陽軒看看玄霜,經年的幽居使得她越發憔悴,蒼白的前額在燈下似籠罩了一層薄薄的輕紗。

難堪的沉默持續了半炷香的工夫,唐零沉聲道:我就這麼一個妹子,竟然給了姓歐陽的。將來歐陽公子,你若不好生照料她,我必然滅了圓天閣!

唐零既往不咎之外,竟能慨然允婚。歐陽軒自是喜出望外。他匆忙趕回漢口家裏,卻又擔心起來。

優曇唐家那樣的江湖名聲,即使把妹子送上門來,祖父怕也不肯答應迎娶的吧?歐陽覓劍冷然道。歐陽軒微微點頭:當時我也正是擔心這個,然而大大出乎意料。

歐陽軒還沒回到圓天閣,父親歐陽雲海已經派人在路上接了。原來唐零的使者比他還快,已經到圓天閣提過親。接他的人正是放走他的江思源,還帶來了老閣主的話:既然軒兒喜歡唐姑娘,又已經有了兒子,當然應該堂堂正正娶回來才是。至於他私自逃走的事情,且先記着,待成親以後再慢慢算賬。歐陽軒做夢也不曾想到,父親會如此開通。一時間他歡喜得幾乎忘了自己是誰。

不久,江思源就領了老閣主的命令,帶着大隊的人馬去了冠豸山。歐陽世家的獨子娶親,聘禮不能簡陋了。回來的時候隊伍更加壯觀,結綵的船隻鋪滿了長江的江面。唐零領着妹子玄霜上門來,還帶着唐家的幾個重要人物。圓天閣主歐陽雲海則親自到渡口迎接,一切都顯得隆重而且和睦。江思源沒有跟來。他一到福建就病倒了,想是水土不服,如今只好在冠豸山唐家留下來養病。

唐玄霜穿了一身紅色的嫁衣,娉娉婷婷若紅蓮初綻。她抬起眼睛問歐陽軒,幾時帶她去看木蘭花樹。歐陽軒小的時候跟父親出去打獵,知道在武昌城外有一個僻靜的山谷,谷中遍生木蘭。其時正是初春,木蘭花樹想來已綻出那些欺霜賽雪的潔白花朵了。

他倆是悄悄溜出去的,找到那個山谷還頗費了一些周折。玄霜的紅衣襯在花叢中,清艷奪目。寒香凝結在淺淺暮色中,玄霜單薄的聲音在這香氣中緩緩滑動,聽起來亦真亦幻: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這裏的木蘭花樹,果然與我畫中的一樣。

是什麼畫呀?

你走以後,我在冠豸山家裏成日無聊,便依着你當日說的那些,畫了一幅木蘭圖。

那畫兒你可帶來了?

玄霜搖搖頭:後來被我嫂子見到了,說畫中寓意太過悲切。那時我剛生了孩兒,不宜過於憂愁,就把那畫拿走了。

歐陽軒只得長嘆一聲。兩人牽了手,在谷中隨意閑走,看看天色要黑了,方慢慢往回走。正要出山谷時,忽然聽見外面吵吵嚷嚷,人聲鼎沸。一長串的火把,沿着木蘭谷崎嶇的山路蜿蜒密佈,望不到盡頭。

這是怎麼了?歐陽軒不由得一驚。玄霜卻不在意,嘻嘻笑道:我們兩個私逃出來,怕是你家裏人著了急,出來找了。歐陽軒心裏卻泛起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他一把抓住玄霜的手腕,匆匆往火光處奔去。

卻是唐家的人,唐零帶着,全都來了。歐陽軒忽然意識到,唐家嫁一個姑娘,送親卻來了這麼多人,未免有些奇怪。唐零鐵青了臉,一把扯過玄霜的袖子:妹子,跟我走。歐陽軒擋在玄霜面前:唐先生,這是怎麼說的?

唐零哼了一聲,更不答話,一掌朝歐陽軒面上劈來。歐陽軒順手拔出佩劍。只聽見玄霜呀了一聲,兩人就叮叮噹噹過起招來。歐陽軒那時在江湖年輕一輩中已然是數一數二的高手,單論武功,還在唐零之上。但是避忌著唐零無孔不入的毒藥,卻也不敢十分施展。何況玄霜在一旁,已然淚水漣漣。

那一戰究竟誰勝了?歐陽覓劍問道。

沒有誰勝或者說,是我勝了。

事實上,兩個人還沒打上一炷香的工夫。唐零的人馬便自個兒在後面亂了起來。只見木蘭谷口黑壓壓來了好多好多的人,一眼望不到頭,只有劍影刀光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下閃閃爍爍。刀光中隱約映出一張張人臉。歐陽軒驚恐地看見,其中好多人都是他認識的半山堂主,雁盪山道人江南各大門派的人似乎都到齊了。他不明白,這些人從何而來。然後他想起來,這都是父親下帖子請來參加他婚禮的賓客。

滅了毒魔唐家那些人同時舉起兵刃,向唐零的人馬撲了過來。明晃晃的火龍頓時被攪動,火光飛濺,夾雜着震天的呼喝聲。

歐陽軒見狀,來不及說什麼,一掌震開唐零,拉着嚇呆了的玄霜,就往人群外面衝去。在他們身後,唐家的家人們和江南武林門派,已經廝殺在了一處。

你告訴我,是怎麼了,玄霜慘白著一張臉,連連逼問,是怎麼了我也不知道。歐陽軒推搪著。他隱隱有些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卻不敢去想,更不敢告訴玄霜。玄霜猶猶疑疑地跑不快,歐陽軒索性將她背了起來,向木蘭谷深處奔去。他不是怕死,卻害怕玄霜目睹那場廝殺。這種門派間的屠殺,殘酷得連他自己都不願目睹。他卻忘了木蘭谷是個死胡同,根本沒有出口。

終於,歐陽軒和玄霜爬到山坡上。回頭一看,兩方人馬漸漸殺入木蘭谷,顯然是唐家一方勢單力薄,漸漸被逼了進來。玄霜瞪着山下的刀光劍影,一聲聲喚著哥哥。歐陽軒聽着她的聲音,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懼,如一陣陣冰涼的潮水,浸沒全身。他只能一再地捉緊玄霜纖細的手腕,似乎一放開,她就會永遠消失在夜色里。

這時有一個人影朝這邊晃過來,歐陽軒正待出掌,卻看清竟是自家圓天閣的墨醫生:少閣主,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閣主聽說你也陷在木蘭谷的埋伏裏頭,還不相信原來少夫人也在。

墨醫生,家父究竟是何安排?

墨醫生不言,回頭看看山下的火光:殺成這樣。帶少夫人出去多少不安全。這樣吧,這木蘭谷中有一條秘道,直通圓天閣的後花園。我們從那裏撤走。

墨醫生在前面帶路,玄霜緊隨其後,歐陽軒斷後,三人鑽入那條秘道。也就是歐陽覓劍和小謝發現的那個山洞。

從墨醫生出現起,玄霜一直沒有說話,默默跟着走。不一會兒,山腹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大廳。歐陽軒看見他的父親歐陽雲海正在那裏等著,身邊還有好幾個圓天閣中的高手。看見歐陽軒一行人,歐陽雲海沒說什麼,卻先問墨醫生外頭情況如何,是否還需要他帶了人出去接應。墨醫生只說了一句:他們被堵在木蘭谷裏面出不去,馬上就要全軍覆沒了。歐陽軒只覺得玄霜狠狠摔開他的手。待要去捉她,她已經奔向來時的秘道。

歐陽雲海冷冷道:你以為把這條秘道告訴你哥哥,他們就能逃得出去么?有我們守在這裏,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今日就是你們唐家遭受天譴的時候了。

玄霜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瞪大了一雙絕望的眼睛:原來這是你們早就安排好的!你們娶我過來只是一個騙局,對么?她忽然笑起來,歐陽軒,你,你好歐陽軒瞪着她蒼白的臉,一時間百口莫辯。

我要找我哥哥,我要回家去玄霜喃喃著扭過頭,徑直朝秘道深處跑去。歐陽軒追了上去。忽然錚的一聲,一道雪光從歐陽軒面前橫過,指向玄霜的背影。歐陽軒大驚,掌力一震,那柄寶劍拐了個彎兒,竟然深深插入岩壁之中。歐陽軒這才看清,那是父親的閣主佩劍風鳴九霄。

於是一切都遲了。只聽見一聲巨大的轟鳴,振聾發聵。歐陽雲海一把拽過兒子往後退去。一時間山體都要坍塌下來。歐陽軒忍不住想,玄霜當真要把他們,都炸死在山裏面么?

沒有。塵埃落定后,他們看見只是那個秘道被炸斷了。歐陽軒獃獃瞪着成堆的山岩,知道玄霜用家傳的火藥,把自己隔絕在那個血火地獄般的木蘭谷中,和她的族人在一起,永遠不回來了。

唐家的火藥,倒也很厲害歐陽雲海只是說。

唐家的火藥,是真的很厲害小謝下意識地擰着手中那個裝着陳年火藥的荷包,默默思量著。倘若當年唐玄霜多用一點兒,被終結在木蘭谷中的就不止是毒魔唐家,還有歐陽世家了。可是,她究竟沒有。她只是斷送了自己,給歐陽家留下十幾年不能了結的恩怨糾葛。

如今歐陽軒人未老,已是鬚髮皆白。我要去看看你的母親。她因我而死,我卻把她一個人扔在木蘭谷這些年。那場滅絕唐門的屠殺結束后,歐陽軒悄悄重回木蘭谷。白骨遍野,飄零的木蘭花被血污浸染,木蘭花樹的枝葉上刀痕斑斑。他找到玄霜的屍首,埋在了一棵木蘭花樹下,並在樹榦上刻下記號。歐陽雲海很快就發現了兒子的行蹤,立刻給他訂下了另一位名門小姐。

那一年春天還沒過去,圓天閣的老閣主歐陽雲海就開始生病了。他每一天晚上都會做噩夢。僕人們發現他從夢中爬起,瘋了似的舞刀弄劍。後來就漸漸起不了床,夏天沒過就咽了氣,臨終前留下話,誰也不準踏入木蘭谷半步,否則格殺勿論。於是圓天閣中悄悄流傳著這樣的說法,老閣主是被唐家的惡鬼抓走的。新任閣主歐陽軒對圓天閣進行了一番清洗,徹底杜絕了這個謠言。

木蘭谷自此成為圓天閣的禁地。在江鄉的深山裏,一年年花開花落無人管。玄霜留下的孩子,在圓天閣一年年長大,從來沒人跟他說起過那些清冷美麗的花朵,以及花下掩埋的那些白骨黑血的往事。

白髮蕭蕭的背影,消失在秘道那一段茫茫的黑暗中。小謝忽然道:歐陽覓劍,你為什麼不勸住你爹爹,木蘭谷里現在一片火海,他怎麼能過去?

歐陽覓劍一臉茫然。他沒有說什麼,只是低了頭,撫著從岩壁上拔出的銹劍。過了一會兒,緩緩道:我猜錯了。我本來以為,父親的死定然是姑父姑母使下的陰謀。現在看來,圓天閣主豈是他人可以擺佈得了的,一切都是父親自己的主意他拿定了主意,要到木蘭谷去找母親

你呢?你都知道了,現在有何打算?

當然是回圓天閣去,打敗林落。父親交代過,我是要做一番大事的。小謝聞言,忽然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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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花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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