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古祠近月蟾桂寒

第三章 古祠近月蟾桂寒

也就是在芸妃正式入宮的那一夜,在郢都城北,永遠寂如長夜的神殿裏,朱宣終於完成一天的禱告。

他站起身來,看見巫姑靜悄悄的站在廊檐下,點着一盞舊白紙燈籠。跳躍的火光,她的身影鈎成了濃重的暗金色。

師父師父少年看見這般情形,知道她又失神了,連忙喚她。

巫姑清醒過來,看了看自己俊美的徒弟,長嘆了一聲,朝他招招手:我算著今晚上,後院的風蘭花應該開了。一同去賞花吧。

朱宣回屋,挑了一盞新的燈籠,跟在巫姑身後。

巫姑好靜,以祭司清修為名,神廟裏不許留住其它的巫師。這麼些年也只有兩個徒弟,一個是朱宣,一個是嬋娟。夏妃知道清任對巫姑的看重,超過每一個后妃。所以巫姑隱然擁有無上的特權。夏妃讓嬋娟入道,本就是為了籍此求得庇護,並不是真的想讓千金玉體成為巫師。因此巫姑也不會令嬋娟隨侍身旁。日夜跟隨着巫姑的,只有十七歲的弟子朱宣。

到了夜間,這曠大的神廟中,只有師徒二人。雖說都是有法力的巫師,也未免覺得未免靜得可怕。

把燈吹了罷。巫姑吩咐。

一片濃郁的夜色中,風蘭花纖長的花瓣閃爍著銀白色的磷光,彷彿遊盪的幽靈,風一吹就會消散。事實上風蘭這種花禁不起白晝的熱烈,總是在早晨的第一縷陽光中凋謝。

一生只開一次,一次只開一夜,朱宣輕聲說,多美的花,可惜啊!

只有一夜的盛開。所以,這種花天然地就比那些朝朝暮暮的花珍貴了好多倍,巫姑說,沒有可惜,就不值得懷念了。

朱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把花採下來吧,注意留住花粉。巫姑說。

朱宣溫順地點頭。

巫姑悠然地看着少年修長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潔白的花瓣。風蘭花,雖然是只開一夜的絕色花朵,依然因為它極其神秘的藥用價值,要在最美麗的時候被採摘下來。

嬋娟也來了就好了。巫姑說。

朱宣的手停了一下。

前幾天她跟我說,希望看到一次風蘭花開。可是我邀請在神殿裏留宿看花,偏偏她又來不了。巫姑說。

朱宣自然知道,因為嬋娟參加慶洛如入宮的典禮。他不知如何去接巫姑的話,只能保持沉默。

聽說他們家裏,想把她嫁給慶延年的孫子,這可不好。巫姑悠然道,嬋娟是個聰明的孩子。雖然比起你來差了一些,可也是我的愛徒,怎麼能落到慶延年手裏去呢?世事難料啊。

朱宣的臉白了白。

花如年華,不能錯過的。巫姑悠悠的說,等到明年,還能留下誰在這裏。不知花在何處,人又在何處了。

朱宣心裏一動,立刻說:別人不在,也有我和師父您,在這裏守着花開的。

巫姑蒼涼地一笑。

少年被她的笑容所震懾,心中一酸,再不敢抬頭再看她,只是用修長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白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美麗的風蘭花終於一一被撕碎,變成金盤紅緞上的一堆碎銀片玉。巫姑將這一盤花瓣捧回房中,掩了門,囑咐朱宣道:我要連夜將這花朵炮製成藥,不需你幫忙,你自己早些休息吧。

朱宣畢恭畢敬地退了出來。

一彎新月,漸漸沉落西天,只有疏疏朗朗幾顆星,斜掛在墨色的天宇中。朱宣一邊吸著冰涼的夜風,一面慢慢的走回自己的住所。這是一件相當隱蔽的偏院。神殿最後一道迴廊的盡頭,插入一片濃密得有些陰森的樹林。那片神木林自建廟以來就已存在,幾百年來不曾有人敢於觸動它,即使當年的神殿建造者,也難以察覺到就在這神木林後面,神廟的圍牆邊下,還有幾間隱秘的小屋子。小屋依圍牆而建,全然由竹木構建而成。一牆之隔便是郢都城的護城河沿,白日裏隱隱能聽見牆外販夫走卒們的喧囂聲,而牆內卻是永遠與世隔絕的天地。

朱宣並沒有回到屋中。夜涼如水,心亂如麻,他想自己清靜一會兒。此時此刻,巫姑應該還在藥房中整理風蘭花粉,不知她又是怎樣的心緒呢?

院子的一角有一扇門,門外是一條窄窄的巷道,通往圍牆外。這門常年不開,一把鐵鎖早已銹死,薄木板也朽爛不堪。巫姑在這裏種上了天闕山的雲蘿花,花蔓很快就爬滿了整個木門,一直高高地攀到圍牆頂上去。朱宣很喜歡這種有着水綠色花朵和冰涼香氣的植物,他在花下搭了一個矮梯,以便閑來時給花藤修剪枝條。而某些枯寂的夜晚,他也會獨自坐在梯子最上面的一格上,任由思緒如這植物一般瘋長,無拘無束,無邊無際。這時候他就會感到自己離天空近了一些,離塵世也近了一些。

周天的星,如霜雪細碎,如落花飄零。

朱宣。

他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彷彿一滴水落在了沉寂的湖面上。

朱宣,你在么?小心翼翼地,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遍。

他立刻把身子貼向了花牆,靠近那聲音的由來。牆外的人聽見了響動,發出了欣喜的嘆息:你果然在的,太好了。

你怎麼了,這麼晚還過來?朱宣急切地問道。

沒什麼,我只是想過來看看你。她說,今天洛如出嫁了,我跟隨姑母入宮侍奉,直到現在才出來。

是你說的那個慶首輔的孫女?朱宣遲疑道。

是的,她做了主上的新妃子。

朱宣沉默了一會兒,道:婚禮很隆重吧。

是啊,好隆重,青夔很久都沒有這麼榮耀的典禮了,就好像是死氣沉沉的夜裏,忽然點起了光明燭火。連我這個陪伴新娘的人,都穿上了珠光寶氣的大紅吉服。我想我真正出嫁的時候,也不可能裝扮得如此奪目了。

你現在還穿着的吧?你穿禮服的樣子,一定很美。朱宣說。

她的確穿着那繁花似錦的禮服,守在柴門之外,就如同荒草巷陌中忽然開出了一朵夜之花。沉甸甸的裙裾拖在護城河邊污濁的泥地上,沾滿了腥濕的草葉和露水。她沒有回答,沉默了一下,忽然說:朱宣,我想看見你。

朱宣沒有回答。

她知道他不會回答,於是緊跟着說:可是我們永遠都不能見面。我永遠都不能知道,你究竟是什麼模樣的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模樣,我不能照鏡子。

可是,嬋娟說,有一個人知道你的模樣。

朱宣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你的樣子,嬋娟忍不住強調了一下,為什麼?為什麼只有她能看見,不要告訴我因為她是法力最強的巫師所以她看見你不會死,這個理由不充分。

朱宣說:嬋娟,不要這樣談論我們的師父。

雖然少年的聲音清靜如水,卻不能有效地平息女孩激蕩的情緒:我仰慕師父,她睿智而聖潔。雖然外面有種種的說法。一直以來我都認為,無論師父做了什麼,我都不會有異議。可是,當我了解到你的存在,當我知道你因為她的緣故而不得不忍受無盡的痛苦,我再也無法認同她的所作所為。我記得你對我說過,當你還是個小孩子,偶然的機會第一次看見了神殿外面的人,你高興得不得了。然而還未等你跟他說上一句話,那人就倒在了地上,眼睛變成了兩隻血洞你立刻就暈了過去。那樣的恐怖和罪惡感,幾乎把你的精神摧垮。然而這還只是第一次。在那以後你謹記着關於你自己的禁忌,不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可是防不勝防,依然有十多個不幸的人,因為你而喪失生命。

嬋娟,你害怕我嗎?他忽然問。

我不怕你,可是我也曾經深深地害怕過。嬋娟說,外界的人,只知道神殿裏豢養秘獸,用目光奪人性命,就像最邪惡的妖魔一樣。卻不知道,你比誰都無辜。你只是秘術最大的受害者

別說了,嬋娟。

你不必隱瞞,傷人並不是你天然的特質。我思前想後,這隻有一種解釋,是師父對你施了法術讓所有看見你的人都不能活命。而殺人的罪過和痛苦,卻被強加於你。

我的確痛苦,但並無怨恨。

朱宣!

你說得不錯,我並非天生會傷人,是師父在我的眼睛裏面種下了咒法。

果然如此!聽見他如此平靜的承認了,她忍不住驚呼:她想用這種的方法來拘禁你,獨佔你

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朱宣的聲音從濃密的雲蘿花藤後面透過來,彷彿只是一道不經意的夜風,儘管傷了這麼多人。但師父是不得已而為。

怎麼?

她說這是為了保護我,否則我會死去。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我不相信。

這是真的。

你有何證據?

證據么?師父就是這麼說的。

你怎麼知道師父說的就一定是真的,你為什麼如此信任她?嬋娟不禁焦急起來,朱宣是那樣的一個孩子,在他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中,從未接觸過外界的人和事情,他甚至不懂得什麼叫欺騙吧?

我為什麼不信任她呢?師父是我愛的人,我當然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就像我相信你我的師妹一樣。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寧靜得像午夜的河水流淌,語氣自然得像風中的葉落,就像魚在水中游,鳥在天上飛,而他要像赤子一樣地相信他的師父。牆外的她,心中倒極其不自在,彷彿她的不信任,倒是值得赧顏的。

可是她終究還是不能解除疑慮,對他的關切又升了起來,難道沒有別的辦法,能夠讓你離開這個牢籠?

師父一直在想辦法。

嬋娟不語,下意識地用手指搓揉着拖在塵泥中的裙幅。她隔着密密的雲蘿花架,聽見他的呼吸,溫柔而坦然,像一隻幼獸。

彼此沉默片刻之後,彷彿感到了她心中的不安,他又開口了:我之所以相信師父,還有別的原因。

嗯?

因為她其實是我的母親。

依然是平靜如夢的聲音,卻把嬋娟驚呆了。她一把抓住了手邊最近的一根花藤,狠狠地拉了一下,像是想拉住就要脫韁的思緒。

嬋娟?朱宣也察覺到了她這邊的震動。

你怎麼知道的?她急問,是她告訴你的?

她沒有說過。

那你

你又來了。他彷彿是在那邊輕輕地笑着,一個孩子對母親的直覺,還不夠嗎?

你真是這樣覺得的?

嬋娟,師父待你如何?

師父待我很好。嬋娟頓了頓,又說,我明白了。師父待我很好,對你更好,但是她對待你的方式,和對我完全不同。是因為這個嗎?

大約可以這麼解釋。不過也可以說,是我更願意接受她是我的親生母親這一事實。朱宣道,這也許是個天大的秘密,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也不肯告訴我。但我早已清楚地察覺到了,從她教我讀書、寫字、種花和養鳥,從她帶着我學習法術,從她看我抄寫經書的眼光,從她聽我彈琴時的神情雖然她是那麼淡漠的一個人,可是她對我的態度還是明顯的與眾不同。我相信,這是母親才有的姿態。

所以,嬋娟嘆息道,你也就像一個孩子而不是徒弟那樣地信賴着她你可有告訴她,你的這種感覺?

從來沒有既然她竭力隱瞞。朱宣道。

假如你真的是她的孩子,嬋娟道,那是絕對犯了大忌的。

我知道。可是,其實我很想聽見她親口承認。

嬋娟靜默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麼,道:這麼說,你的父親

是的,當然,就是那個人。朱宣道,是她一直深深愛着的那個人。

這句話令兩人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嬋娟清楚地知道,朱宣說的是什麼。情人的傷感總是類似。她離他如此之切近,能夠清楚地感知夜風穿過他的衣袂,晨露滑下他的鬢角,然而他們卻永遠不能看見對方的面目,在傾心相與中素昧平生。她滿腹惆悵,回頭看護城河上浮起淡淡的白沫兒,風似乎吹得更急。晨星寥落,遠處黑壓壓的城牆角,框住了淺淺一抹鉛色的天空。

嬋娟,他低聲問,可以讓我握一下你的手嗎?

她低頭看見,密不透風的雲蘿花藤蔓之間,不知何時破出了一個細小的縫隙,一根修長的屬於少年人才有的手指,從那個縫隙里探了出來。她毫不猶豫的捉住了他。陌生而熟悉的溫暖,令那隻冰涼的手指微微顫慄。原來他和她彼此的依戀並非幻覺,而是如此真實地存在着。

天快亮了,她抑制着自己的情緒,向他作別,我必須走了。

嗯,路上小心。他說。

儘力握了下他的手指,然後撒開。嬋娟迅速提起沾滿泥水的紅色長裙,踏着護城河堤,頭也不回地離去。

此時朱宣還沉浸在第一次接觸到別人的激動之中,並未留意到神殿圍牆一角,高高的塔樓上有一個單薄的人影。沒有人知道,很多年來巫姑都保持着這樣一個習慣,在冷月清風的夜晚獨上高處,守望長空,玄思冥想,並且留意到世上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聽見很多只能在戀人間傳遞的秘密。

芸妃慶洛如受封后兩個月,青王清任在紫宸殿接見了海疆過來的白定侯父子。按照多年來的規矩,白定侯本該三年入京一朝,此番並未到期限,卻是受了青王的特准而來,進京請辭。道是海疆安定多年,願請解甲歸田,並薦長子白希夷繼守海疆。這原是白定侯早就奏明過的事情,清任勉詞挽留一番之後,也就准允了,當即加封白希夷為鎮海大將軍。

青王清任與白氏父子原是故交,兩下里敘話時,又請出了春妃。親人相見,自是分外傷感。春妃要在春明別館中宴請父兄及其從人,並懇請青王清任賞光。清任亦點頭答允了。

白氏父子此次攜來京中的隨員不過百餘人,但都是海疆的精悍武士。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武士們攜來了一批樣式奇異的車具。有人問起,白希夷就解釋說,去年從鮫族商人那裏奪來的新奇玩意兒,轉動機關可以舞蹈,煞是有趣。他們命人仿製了一些,命名為指南車,特意送給青王玩賞。

春明別館原名南山舍,是武鑲朝的武將牧流家宅。牧流原是湘夫人最為倚重的大臣,傳說他的府邸中極盡豪奢,並且機關無數,豢養了死士三千。湘夫人死後,牧流亦被定罪,府邸收官,青王清任派人仔細搜索一番,卻也沒發現什麼蹊蹺之處,於是給春妃作了別館,賜名春明。別館後面地方空闊,原是牧流私設的較場。春妃接手之後,也就任它空着,如今正可以演示白定侯帶來的車具。引領車隊的是一個高大矯健的少年武將,人言是白希夷將軍收養的義子,名叫修若。春妃遠遠地望見了那少年,就讓人把他領到面前來,細細端詳一番,又問了他的家世、年紀,讀過什麼書,打了幾場仗。那修若忽得王妃垂青,一時間惶恐不已。不過,他雖是在邊地長大的粗莽少年,只因從小就隨侍白定侯父子,身邊師友又都是些出類拔萃的能人,年紀稍長時更有機會參予公務,所以很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樣,一應的酬答禮數都無可挑剔。春妃一面端詳著少年被海風吹成金色的稜角分明的臉龐,心中暗暗歡喜,只是在這歡喜之下,又另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

白希夷看見妹妹在和修若說話,便找了個借口湊過來。春妃見狀,隨便又說了幾句,就放修若離開,命他在牆邊坐着休息。估摸著那少年大約聽不清談話,春妃便轉頭質問她的兄長:為何這就把他帶入郢都來?

白希夷捻須微笑:如今正是大好時機啊。

春妃不滿:這麼大的事情,事前並未通知我一聲。

白希夷道:呵呵,若是問你,你一定又說再等等,再等等。若都按你的意思來,這孩子永遠不要進京了。

春妃嘆道:我是擔心啊,郢都是個多麼險惡的地方,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白希夷笑道: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呢?再怎麼險惡,他早晚也得來的。他的前程在這裏。

春妃道:雖不是我的骨肉,我看見這孩子,還是無比的親切,無比的擔心。

白希夷道:此番帶他來也是為了伺機而動。若情形不利,我們自然按兵不動。就當是帶他來帝都玩玩兒,又有何不好?

春妃又問:三日後演練飛車,是他操演嗎?

白希夷點頭:你放心,我有十足的把握,不會讓他犯險的。

正說着,有人來報說嬋娟求見。白希夷擰起了眉毛:是不是采夢溪的孫女?

春妃微微一笑:不錯,就是我們郢都有名的才女,是我請她來的。

白希夷露出一個費解的表情。

春妃道:雖然是采夢溪的孫女,但她也是巫姑唯一的徒弟。

白希夷道:莫非連你也需要討好巫姑?

在這個宮裏,沒人不需要討好巫姑。春妃笑道,不過,我的確喜歡嬋娟,這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

白希夷笑着搖搖頭。說話間,嬋娟已經走了進來,微低着頭,向春妃以及新任大將軍行禮。春妃將她拉到身邊,笑道:知道我為何找你來?

上次你跟我提過一件東西。

月影綃?嬋娟陡然睜大了眼睛。

不錯。春妃笑道,這次我家人從海疆過來,帶來了一段月影綃。我已經命人做成了一頂帷帽。

春妃揮揮手,一旁的宮娥立刻捧上了錦盤,盤中托著一隻簇新的金鑲玉竹編的斗笠,斗笠四面,用絲線縫上了一層珠灰色的紗幕。紗幕極長,別無綉飾,只下面綴著一圈兒淡青色大珍珠。這價值連城的碧落海名珠,一面是襯出帷帽的優雅清貴,一面也是為了墜著質地輕柔的紗幕令之不至於隨風亂舞,失了淑女的風度。春妃親自托起帷帽,給嬋娟戴上,又替她整理了半日的髮辮,方問道:如何?

很好。嬋娟道。

珍珠雖然名貴,然而比起紗幕來講,也不值一提了。這月影綃乃是天下十二珍奇之一,鮫綃中的極品。相傳只有四百歲以上的鮫人巫師,才懂得如何編織月影綃。即使在鮫人的世界裏,月影綃也是相當稀罕的寶物,一般只有海皇的眷族才有資格擁有它。鮫人巫師們在編織月影綃的時候,會賦予它一些未知的魔力。這些魔力潛伏在經緯之間,除了製作者本人,其他人都無法完全解析和運用。它可能帶給你一段奇妙的美夢,也可能賦予你預知未來的能力。這就是月影綃的魅力之所在。不過一般來講,所有的月影綃都會附帶一個特點,那就是兩面性。從綃的一面看過去,是不存在般的透明,眼前的所有景物依然像在月光下一樣清晰。從另一面看過去,它卻是密密實實的織物,透不出一點光亮,擋住了所有的視線。

所以現在,春妃看不見嬋娟的表情,嬋娟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春妃兄妹的臉。她只是因為春妃曾經在海疆上留居過,所以向她打聽過月影綃的事情。春妃如此慷慨的饋贈,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然而,得到這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寶物,使快樂立刻蓋過了她心中的不安。

多謝娘娘。嬋娟歡喜地叩謝春妃。

春妃笑道:你可知這月影綃,是怎麼弄來的?

必然是千辛萬苦,來之不易。

春妃瞥了一眼白希夷,白希夷遂道:這是從海皇的一個老親王身上搶來的。那條老魚有五百歲了,從前做過一百年的巫師,參加過一百年的戰爭,另外一百年在宮廷裏面對着海皇吆喝。海皇拿這老魚骨頭沒奈何,就又派他出來打仗。他還會點巫術,我們的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只有我們的修若最厲害,下海不到一碗茶的功夫,就砍下了他的魚尾巴。給那老魚剩了半邊兒身子在海面上撲騰,全是血。

那個修若,可真是我們青夔的大英雄。嬋娟道。

白希夷自豪地笑道:他只是個毛孩子罷了。

春妃也笑了:嬋娟,修若也在看着你呢。

其實進門的時候,她就留意到了牆邊那個有着金色皮膚的陌生少年。不知為什麼,修若給她一種非常奇異的恐怖感。彷彿他身上隱隱有一種乾涸了的血跡般的詭秘氣息,令她下意識地想要迴避雖然她知道他不可能身有異味的。

不過這時候,春妃兄妹看着她,她只得轉過身,朝着修若微微致意。修若回了一個乾脆利落的禮,然後抬起頭,眼珠不錯地盯着她看。嬋娟有些不悅,卻側目發現,春妃正望着他倆微笑。她心裏明白了些,估摸著春妃大約希望自己給修若一個正臉兒,於是略微掀開了月影綃幕,與修若對視一眼,立刻轉身。此刻的她並不知道,很多年後,她會為這個小小的舉動,付出多麼慘痛的代價。她只是莫名地厭惡著這個少年,並且以年輕巫師的敏感,開始懷疑這厭惡的背後是否隱藏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丫頭,春妃笑道,我替你弄到了這件寶貝,你要如何謝我呢?

嬋娟道:這樣隆重的賞賜。區區一個小女子,就算傾我所有也不足以報答萬一。只得聽憑娘娘吩咐了。

得了,幾時我想起來,再問你討要。春妃道,到那時你可不許抵賴。

嬋娟笑道:娘娘說哪裏話呢。能為娘娘效勞,是嬋娟的福分。

白希夷咳了一聲,於是春妃端起茶碗,嬋娟見狀,便告辭了出來。修若的目光一直跟在她背後。春妃見狀,少不得嘲笑兩句:這孩子莫非真的跟嬋娟投緣?

白希夷淡淡道: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面罷了。郢都的女孩子都太耀眼。

你知道么?春妃悠悠道,慶延年想要嬋娟做他的孫媳,估計采夢溪沒有不答應的。可是我不甘心。且不說有巫姑那層關係。嬋娟是我喜歡的女孩兒,不能白便宜了慶家那個不成器的小子。我想巫姑一向也瞧不上慶家的,不如我們

白希夷冷笑道:我勸你還是算了。

嗯?

恕我直言。方才我暗地裏觀察,這個女孩子雖然表面上溫順有禮,但是那眼神裏面,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很可怕。白希夷道,太聰明的女子,不會有好下場的。

呵呵。春妃不置可否地笑笑。

而且,你別忘了,白希夷冷冷道,她的父親,是被我們殺死的。

噢春妃恍然,我怎麼忘了這茬兒了。不過,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夏妃和采家都不太提起了。可是,畢竟她父親是觸犯軍法不得不死,怨不得旁人。這也不算什麼恩仇吧?

不是觸犯軍法。白希夷低聲說。

怎麼!春妃忽然明白了過來,當初為了這孩子的事情走漏消息,不得不殺了幾個軍官滅口。難道殺的竟然就是

白希夷點點頭。

采家並不知道內情吧?

應該是不知道的。

本來輕快的情緒,忽然間重新烏雲密佈起來。春妃獃獃地想了一會兒,不由得長嘆一聲。回頭再看見那個叫修若的少年,忽然渾身不自在起來。

嬋娟當然不知道關於她的這些對話。出了春明別館的大門,她立刻跳上了馬車,拉下車簾。車子還沒起步,那頂珍貴的帷帽就被她一把撕破。淡青色的珍珠滾了一地,月影綃則被她用隨身小刀裁成了長長的布條。

與此同時,青王的新寵芸妃,正在自己的卧室里心神不寧地絞着手絹兒。方才她向青王請求同赴春明別館的留氏家宴,觀看飛車。青王猶豫了一下,搖頭不允,這令慶洛如大為不安。青王走後,她的祖父旋即進宮看望她。

自從白定侯一家突然入京,看似平靜的青夔國朝野,忽然潛流暗湧起來。照眾人想法,最為忐忑不安的當然是首輔慶延年。青王清任對首輔的嫌忌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怕早就想動手削弱他們。而清任要打擊慶氏為首的文官勢力,當然會借重於親信的武將。

這些年來,青王和首輔之間一直還算平靜,嫌忌歸嫌忌,卻斬不斷千絲萬縷的關聯,彼此間也得相互倚重扶持。青王就算有力量割下首輔的頭顱,也要忌憚砍傷了自己的臂膀。故而一直拖延至今。但是,王者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的。各種力量間微妙的平衡,有如髮絲擱在刀刃上,實在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慶后一死,郢都的空氣就起了變化。敏感的人都能察覺出,白定侯入京,正是青王的第一個動作。而慶延年自己,不可能無所知覺。

慶延年早已有所準備的。他甚至準備有朝一日會和聲威赫赫的白定侯一家兵刃相見,他雖是一介文官,但府邸里的種種設置,足夠應付可能的兵亂。他家的圍牆,只比宮牆矮上一尺,牆內有暗河,牆下有百來個武士晝夜巡邏。其戒備森嚴,並不亞於青王的寢宮。一般的軍隊想要偷襲,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比較不明白的是,白定侯此次入今,就只帶了很少的一點點人馬。他的目光落在了他們的指南車上,據稱是獻給青王的玩意兒。派去的探子回來說,那車頗有些機巧,除了一個叫修若的神秘少年會指揮車隊,其它人都不怎麼說得出所以然來。

首輔皺起了眉頭。他好像狗一樣嗅到了暴風雨來之前的潮濕氣,但徘徊良久,卻不知道風從哪裏吹來。他命令綿州老家的人加強防備,府邸中也增設了衛兵。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他想,如果青王要對他下手,可能會將他誘入宮中。他在宮中眼線不少,但是海疆來的武士卻不在監視的計劃之中。在青夔國並不算太長的幾百年歷史上,類似的故事已經上演過很多回,一點都不新鮮。所以,每當慶延年接到青王要他進宮的旨意時,不免開始想像著這樣的情形:自己孤身一人在大廳上,青王擲杯為號,四面埋伏下的海疆武士忽然殺出來,將他砍死於刀斧下。次日他和他的一家人被宣佈謀反,男子都被砍下頭顱,掛在城牆上,女人們被賣作婢女和官妓。

盤旋著這樣的念頭,首輔終日沉浸在焦灼中,白髮又新添了幾片。他利用各種名目進宮,探望自己的孫女,並且暗示她向青王施加影響。

慶洛如覺得自己拉不下這個顏面。入宮不過才兩個月,她已經了解了很多秘密,學會了很多東西。可是她還是拉不下顏面來替自己的祖父說項。清任越是寵愛她,把她像一個小女孩那樣放在膝上,她便越是難以開口,彷彿這樣的事情不僅玷污了她對青王的仰慕,更加玷污了青王對她的寵溺。

而且,明朗如她,也漸漸看出,王的寵溺是那麼的不可靠。清任望着她微笑的時候,他的目光從來不曾與她相遇,而是落在了某個不知名的遙遠彼方。有時候,她會在夜裏醒來對着床帳上的綉紋出神。清任睡在她的身邊,面色凝重。她知道他的夢裏面,並沒有她的身影。然而她也知道,有這樣的感覺,她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她只會找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暗自哭泣。

慶延年看出自己的孫女的性情,也覺得難以勉強,漸漸意興闌珊。也許等慶洛如年紀再大一點兒,等她多面對幾次陰謀和生死,她就明白該如何去做了。

然而今天,他提出做作為首輔,他應該跟着青王去出席春明別館的白氏家宴,並要求慶洛如向青王說項,慶洛如竟然說連她自己都不被允許參加。這個時候,他終於開始感到徹骨的寒冷。

慶洛如不知道事情嚴峻,她只是為了王對她的不在意而傷心,為了不能滿足祖父的願望而內疚。

然而她的祖父知道。已經沒有機會再等了。

黃昏幽暗,陰影從青磚地上慢慢地升起。朱宣做完禱告,關上神堂的大門然後去睡覺。這時候他看見門外有人影徘徊。常有遠近的百姓為求巫姑的一次占卜一次祝禱,而悄悄地潛入神殿,在神堂外苦苦守候,一守就是幾天幾夜。

朱宣怕被來人看見,連忙躲到窗后。正欲通報巫姑。卻見巫姑不知何時,已經守在了門廊上。

來人的影子黑沉沉的,披了一件看上去相當厚重的巨大斗篷,如同鬼魅一般。朱宣不覺吃了一驚。當他看清斗篷下面一張蒼白得有些虛浮的臉,頓時明白了:首輔大人

作為青夔國的首輔,慶延年經常隨侍青王青夔後進出神堂。但卻是從未單獨前來,更不要說是這種秘密的造訪。即使像朱宣這樣不問世事的巫師,也很清楚巫姑和首輔是長久的敵人。巫姑大約已經收到了密函,所以對首輔的造訪毫不驚疑。在後院的密室里,巫姑請首輔坐下,然後吩咐侍女倒茶去。

平日有客來訪,朱宣都會自動地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去。然而這一次,對於首輔大人的強烈的好奇心,使得他留了下來,躲到了簾幕之後。巫姑也許會察覺,但是這種緊要時刻,她無暇揭穿他。

想來巫姑清楚我的來意。慶延年先開口了。

巫姑道:我雖然明了你的來意,卻無法給你任何幫助。我不過是一介神官,不能幹預俗務的。大人恐怕要失望了。

慶延年含笑道:巫姑既然同意下官造訪,就沒有不幹俗務的道理。下官又怎麼可能失望呢?

巫姑微微搖頭:慶大人,你恐怕有些誤會了。其實我對青王的影響力,不如你想像得那麼強大。

哦?這還真是在我的判斷之外。慶延年道,那麼,除了巫姑您,誰對青王的影響力最大呢?

這話說得十分露骨,且無法回答。巫姑不由得皺皺眉,並不搭理他。

神巫,你我素來不合,這也是無須諱言的。隔了一會兒,慶延年嘆聲道,眼前我慶氏有難,朝中可施援手者排得出好幾個。何以我不去找別人,卻偏偏不怕碰釘子,找到巫姑您的頭上來巫姑想不想知道呢?

巫姑暗自生氣。她根本不想幫助慶延年,之所以允許他前來拜訪,就是好奇於他要提出的條件。這一點也被他給說中了。不過,慶延年總算是官場多年的老狐狸,有什麼瞞得過他呢?且聽他說說看。

下官聽說,春妃白氏的兄長白希夷,帶來了一個奇怪的車隊。帶領這個車隊的是一個好生英武的年輕人。據說是白希夷的養子,叫做修若。白希夷父子,此次入京是有大動作的,親生兒子一個不帶,卻帶了這麼一個養子。

巫姑低頭玩著杯里漂浮着的茶葉,她漸漸品出了慶延年的意思,遂順着他說:白希夷下面嫡出的兒子有三個,算上庶出的子女就有十來個了。而白希夷的兄弟旁支也是人丁興旺他家又不怕無後,收這個義子做什麼?

慶延年道:外面盛傳的說法,那孩子是九嶷逃往海上的難民,襁褓里父母具亡,扔在路上,被路過的白夫人撿了去的。

巫姑和慶延年對視一眼。這顯然是白家為了掩人耳目放出來的說法。被大戶人家撿去的嬰孩不是沒有,不過一般都是當作家奴養育,當作養子便有些不可思議,更何況這養子在白家的地位隱然比親生兒子還高。唯一的解釋,便是修若有着不凡的出身。巫姑的心思轉得很快,她忽然惶恐了起來。

慶延年當然看出了巫姑的變化,他咳了一聲,補充道:這個孩子的年齡還是個謎,不過,應該不小於二十歲吧?

二十年前,正是慶延年的女兒慶拂蘭權傾後宮的時候。赤樂太子案之後,秋妃發瘋,慶后幽閉。事情的真相,雖然外人不得而知,不過眼前的兩個人卻是心照不宣。當年正是巫姑幫助青王揭開了慶后謀害懷孕后妃的真相,她因此也與慶延年結怨的。

那麼說來,當初春妃也有王子,為了避開慶后的謀害,就把修若送回娘家教養?

然而,春妃有能力生下孩子嗎?巫姑不由得想着。據她所知,青王並不把她當作妻妾對待。不過這種疑問,卻不是她能夠問得出口的。也有可能是哪個無名的宮人所生,被春妃留養。後宮佳麗無數,青王寵幸過哪一個,誰也盤查不過來。

如今慶后死了,春妃在大鬆一口氣之後,要讓她的王子奪回太子之位。巫姑雖有些不快,卻也不覺得這是件壞事。慶延年好不容易把慶家的另一個女孩兒推到青王面前,憑空裏冒出一個修若出來,他的處境又變得莫測了。但這和她又有什麼關係?

巫姑淡淡地說:這件事情我能管得了什麼我可看不出。

慶延年微微一笑:那孩子究竟是什麼身份,還要巫姑來判斷呢。

巫姑幡然領悟。春妃和白家可以說修若是青王的骨血,但這種事情空口無憑,慶延年一黨也可以舉出種種理由來反對。究竟如何,連青王也不能一個人說了算,而要問神祗的意見。青夔國神巫有驗明帝王之血的職責這種職責已經多年沒有人使用過了。但如果修若的問題擺到眼前,青王定然會命令巫姑在神堂上查明真相。

所以,慶延年趕在白侯一家之前,來造訪巫姑。事實上,白定侯那邊根本還沒有要公開修若身世的跡象,老謀深算的首輔卻已經未雨綢繆。

那個少年修若,如果不是青王骨血,那便是我多慮了。可是如果他被證實為青王的兒子,那麼未來青王之位非他莫屬。所以我一定要阻攔。

巫姑微微挺了挺脊背,她知道慶延年快要向她開出價碼了:王一直沒有子嗣,將來王位的歸屬還是個問題。如今好不容易有個孩子了,首輔為什麼要阻攔他們父子相認呢?難道是怕將來白氏外戚的勢力過大?

這是赤裸裸的嘲諷,慶延年卻毫不在意,只作未聞:我一定要阻攔,是因為青王的子嗣流落在外者,並不止修若一個。這一點,巫姑您比誰都清楚吧?

帘子裏傳來噹啷一聲。

巫姑起身走過去,掀開竹簾一看,朱宣跪在地上,雙手扶膝,不停發抖。

你安安穩穩地坐好了,不要嚇著首輔大人。巫姑靜靜地吩咐他。

朱宣緩緩地站起來,隔着帘子向首輔行禮。他低了頭,讓長發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雖然隔了帘子,首輔還是忍不住朝那邊多望了幾眼,隱隱綽綽中可辨出一個身材修長的美少年。聯想到關於秘獸的傳說,即使是老態龍鍾如首輔,難以抵禦這種純潔而恐怖的魅惑。這個終身不能讓人看見的少年人,僅僅容貌就會成為一個傳奇。他是像巫姑多一點,還是像王多一點呢?

巫姑重新坐下,飲了一口茶,方緩緩道:首輔大人何時知道的?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首輔大人,巫姑冷笑道,我並不害怕被火燒死。而且,這孩子,也絕不會因此被傷害到半分。

巫姑生子是極大的罪孽,母子會被處以曝刑。但是,如果是王的孩子,自然另當別論。

您誤會我的意思了。下官完全不想以傷害巫姑作為威脅。說到底巫賢去世很多年了,而巫姑您廣受百姓愛戴,又從不插手朝中是非,下關覺得這個局面很好。其實下官只是想給這個孩子他應有的地位,他瞥了一眼臉色蒼白的少年,他的父親是青王,這是誰都不能掩蓋的。至於母親是誰,下官不想追究,也可以不讓人追究。

他的父親是誰?您忘了啊,巫姑淡淡笑道,是不是王的骨血,要我才能占卜呢。

慶延年有些駭異,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原來她是這樣想的,她根本不想讓朱宣走到前台來。照常理來講,巫姑的態度應該與現在恰恰相反才對。如果巫姑希望朱宣成為太子,獲得文官們的支持當然是非常重要的。慶延年已經向她表明了態度,只要她阻攔白家的修若,那麼他將以扶持她的兒子成為青王來報答她。可是看起來,巫姑卻是一心一意想保住這個秘密。她根本不願意讓她的兒子走出這座神殿。為什麼呢?女人的心思,還真是難測,慶延年想,尤其是一個精通巫術的女人。

不過,慶延年的腦筋轉得很快,他能夠肯定,自己的賭注並沒有下錯。無論巫姑是否願意讓朱宣成為太子。他都已經握住了最大籌碼。以揭穿秘密來要挾巫姑,也同樣能夠達到他阻攔修若成為太子的目的。

他心裏暗暗輕鬆,緩緩道:這孩子是不是王的骨血,也未必非要神堂驗證吧?只要文官們同聲認可朱宣,何必非要走驗證這一條尷尬又傷感情的路子呢?再說只要王說是,那就一定是了。

對啊,清任的態度呢?清任對此事一無所知。想到清任,巫姑忽然心中一酸,所有的底氣都泄掉了。她無力地垂下頭,一言不發。如果他知道朱宣是他的孩子,他會心生疑惑,還是會激動不已,毫不猶豫地認下來?這麼多年,她竟然還是無法猜測他的真實心意。

如果修若是王的兒子,您的孩子也是王的兒子,那麼就要看王的選擇了。慶延年慢吞吞地說。

王不會選擇一個根本走不出神殿的人。巫姑的聲音變得虛浮。

王的喜好,下官不敢妄斷。不過巫姑聽說過濂寧這個名字沒有?

那不是湘夫人生的一個傻孩子么,流落到九嶷了。

呵呵,要我說,傻是他的福分,又加上王想要討好九嶷的女主季蓀,要不然濂寧哪能活到今天啊?慶延年風輕雲淡地說。

巫姑明白他的意思。青夔的王室鬥爭極其殘酷,不能繼承王位的兒子往往死於手足兄弟的刀斧之下。一旦朱宣身份暴露,那麼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成為新的青王,一條是死。

不過,慶延年淡淡地說,如果修若根本不具備帝王之血,下官這些話,也就等於沒說了。下官也不會想到,王還有別的什麼兒子。您說是不是呢,巫姑大人?

巫姑閉上了眼睛:那麼王還是沒有孩子。

會有的,首輔笑道,他知道巫姑已經屈服了,預期不由得鬆快了起來,王的芸妃,還很年輕。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巫姑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指,緊緊地捉住了裙角,把那精美的絲緞生生的絞成了一朵花。

茶已經涼透。首輔在志得意滿之餘,不曾料到巫姑經過一番默默的權衡,已經做出了一個可怕的決定。

把首輔送走之後,朱宣來到房中,靜靜的跪下,等候巫姑的訓斥。

為什麼要打碎茶杯呢?

失手了。

他的話讓你這麼吃驚么?你並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吧。

但是忽然從旁人那裏得到證實,依舊非常驚訝。他的聲音在發抖,顯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慶延年對手中的籌碼。也許並沒有什麼把握,只是賭上一賭,可是朱宣出了差錯。巫姑一度想過,是否是朱宣自己把這個大秘密透露給了慶延年。然而眼下情形看來,又不像是這麼回事。看來慶延年的能力,真是不容小覷。當初薜荔提到過的,慶延年和采夢溪請巫師在家中作法,原來並不只針對清任,同時也是要窺探她的秘密。只怪她百密一疏,終究還是朱宣暴露在陰謀家的眼皮子底下了。

那麼,嬋娟是否也曾參與其中呢?不會的,嬋娟是如此聰明的一個人,不會不知道,捲入慶延年的陰謀,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巫姑搖搖頭,想了半天才說下去:朱宣,你一向很懂事,不讓**心的。再說,不管怎麼樣,也都已經讓人知道你是我的孩子了。

已經讓外人知道了。朱宣知道,那些雲蘿花藤、午夜繁星和暮鼓晨鐘所構築的寧靜天地,將被血雨腥風所席捲。風沙撲面而來時,究竟應該惶恐還是微笑呢?

然而,無論如何,我的孩子這幾個字,終於從巫姑的嘴裏說了出來。這才是他最最在意的。朱宣漲紅了臉,一言不發。這一剎那的時間,卻漫長得好像過了一生。

你的確是我的兒子。剛才那一句不夠鄭重,她看着他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

他望着生母,純凈如水的雙瞳中含着熱切的光芒。巫姑無奈地想,這種時候她應該怎麼做呢,伸出胳膊去擁抱自己的孩子嗎?感覺會很不習慣呢。末了,她只是拉了拉少年的漆黑如夜的頭髮。朱宣跪了下來,把頭靠在巫姑的膝上,就像一隻在舔舐自己傷口的小獸。

那麼,我的父親是青王清任。

聽見清任兩個字,巫姑明顯的顫抖了一下:朱宣,你要記住,你只是我一個人的孩子,是我的徒兒。

這句話似乎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巫姑可以明顯地從朱宣臉上讀到不以為然的神情。

巫姑有些慍怒,她解開了朱宣的衣服,露出他脊背上的骨頭:你和我一樣,有着冰族人獨有的長肩胛骨,那是我們的來自天上的神祗鳳鳥,留給我們的標記。你跟這些青族人沒有關係!

我知道。朱宣說。

巫姑看着他泯緊的嘴唇和亮閃閃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什麼:原來,你很在意王子的身份的嗎?

朱宣不語。

我到底忘了,你是男兒,總有些野心的。巫姑嘆了一聲,告訴我,你是想得到青夔國嗎?

不,我根本不想得到青夔國,我也不認為自己是什麼王子,朱宣說,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天闕山的冰族人。

巫姑愕然:那你

朱宣微微抬起頭:我只是想念我的父親,這有什麼不對的嗎?

你不能見他!巫姑厲聲道。

朱宣嚇了一跳,他看見巫姑的眼睛裏面燃燒着罕見的怒火和冤屈,就好像是他奪走了她的珍寶一樣。他站了起來,問:為什麼?

巫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別忘了,除了我你不能見任何人,否則你會殺死他們。

那為什麼我會殺死每一個見到我的人?朱宣大聲道,為什麼你要讓我背負這樣的咒語?我愛您,可是我也想看見我的父親,想看見嬋娟,想看見宮中官員,想看見路上的行人。我知道天空並不是只有這個院子上方四角的一小塊,我知道郢都所有無與倫比的繁華和黑暗,我知道城廓外面是壯麗的山川大河,我知道我的冰族同胞還在流離失所,我知道星辰照耀的大地之外還有茫茫七海,,然而現實的我,卻只能從各種微乎其微聲音中感知他們的存在,忍受着長久的焦灼與痛苦,終生不能從這個牢籠里走出去?

巫姑並沒有聽清他的話,她只聽到他大聲地喊出去。最後一抹斜陽在斗室中投下暗金色,時間彷彿凝固了。但有一股冰冷的風潮,卻正在巫姑的胸中蕩滌她早就知道,她留不住他的。這麼多年了,已經二十歲的朱宣,終於第一次表達出內心的狂瀾,終於大聲說出,他要出去。而與此同時,他竟然還在用無辜的眼神望着她

你你是傻瓜嗎?巫姑用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平靜聲音說:我不是早就說過,一旦走出神殿,你你就會死的?也許我的方法有些極端。但是郢都是這樣荒謬的一個地方,你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一旦讓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我就都身不由己了。

朱宣看着她,索然道:我知道,您並不是真地想要拘禁我。

其實,他想說的是,他寧願去死。

他的臉色,令巫姑一陣心酸。

朱宣,你知不知道我多麼害怕失去你她頹然道,你也許不記得了,我們在天闕山的那三年你一生下來就奄奄一息,我幾乎嘗試了天闕山的每一種草藥,還是不能治癒你,只能眼看着生命從你小小的軀體中流逝,每天都在擔心你會死去

我知道的,朱宣說,我的血統使我身負詛咒。如果不是有您照顧,也許我不等出生就已經死去。這是我的宿命

你不知道的,朱宣。巫姑在心裏面說。

那樣的痛苦,甚至使她不敢回頭。她第一次做了真正意義上的母親,卻不得不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她深信這是上天對她的懲罰,懲罰她在懵懂無知的少女時代,對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所犯下的可怖罪行。正是第一個孩子死亡的詛咒,殺死了清任的一個又一個後代,現在終於落到了她的朱宣身上。於是,小朱宣的病情對於她,變成了一種雙倍的折磨。

她甚至一次又一次的夢見那個死去嬰孩的最後一個微笑,那個面色蒼白的孩子拖着朱宣的手,把他拉向無底深淵。她看着他們倆下墜,卻只能中發出無聲的嘶喊。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會拚命留住那個無辜死去的孩子。然而現在,她卻只能把所有眷戀,都補償到朱宣一個人身上。

而她永遠也不敢對朱宣說出這一切,不能讓朱宣知道為什麼她如此害怕失去他,害怕到了幾欲瘋狂的地步

我厭惡郢都,這個地方毀了我的一生可我最後還是不得不回來。因為只有這所神殿,能夠庇佑你。

很早以前,她被湘夫人拘禁,後來又被清任用碧玉環封印了法力。於是她所有的青春和愛情,都葬送在了郢都。重獲自由之後三年,她回到了這裏,將自己鎖入森嚴的神殿,重新過着孤寂而陰沉的日子,用餘生為自己的孩子贖罪。

這些,都是朱宣不可能知道的

朱宣,我只是想保護你,因而在你的眼中,種下了過於嚴重的咒術。巫姑欠然道,但那個咒術,是永遠無法消除的,即使我自己也做不到。它會跟隨你一生對不起

不,沒有關係的,母親。朱宣回答著,同時又有些悵然。

巫姑嘆息道:永遠與世隔絕,這大概是我們冰族巫師命中注定的

他把手指割開,看見裏面流出清泉一樣的液體。他把手指放到鼻尖下面,聞到一種清冷的氣息,彷彿水上漂浮的白色花朵。

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流動的是什麼,我也知道我應該做什麼。

巫姑感到一陣徹骨冰涼的絕望。她似乎親眼看見,她一手構築的青瓷般光潔貞靜的世界裏,有了第一道刺眼的裂紋,不久就要分崩離析了,而她無能為力。

朱宣等了一會兒,巫姑再沒有說什麼。於是他退了出來,回自己的小屋去。當他經過藏書院門口時,下意識的望了一眼那棵巨大的菩提樹。

樹枝上掛着一根珠灰色飄帶,輕如浮雲,隨風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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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散高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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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古祠近月蟾桂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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