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序 言

沒有想到拉動門栓時竟然發出驚人的響聲,令男子嚇了一大跳,好在風聲掩去了這一聲響,沒有驚動房間里的人。從太陽落山的時候起就起風了。風兒搖動着樹林里粗壯的樹枝。整座山巒開始呼嘯,呼嘯聲掠過屋子的屋頂。

已經到了11月的月底,天空卻颳起了在這季節里不可能出現的南風。

據村子裏的老人說,現在這個時候刮這樣的風,不是一個好兆頭。但願這不是出事的徵兆。

對男子來說,就是靠着這風聲,才使他在拉動門栓時沒有被人發現。男子悄無聲息地、動作緩慢地將沉重的拉門打開,隨即趴下,將面頰緊緊地貼在門廊的地板上,簡直就像在聞着地上的氣味似的。

他伏趴在地上,悄悄地將拉門合上,確認四周沒有動靜之後,終於站起身來,朝着他要去的那間房間悄然地移動着。

男子的右腳有些跛。

前年在參加軍事演習時,一名新兵的槍走火,打穿了男子的右股。當時他氣得真想將那名新兵一槍打死,現在想起來,正因為那次槍走火,他才得以僥倖離開部隊,不用說發牢騷,內心裏甚至還有些感激涕零。現在實際已經不那麼痛,勉強能夠奔跑,倘若只是走路,便沒有多大的妨礙。

然而,男子在路上走着時故意大步曳著腿讓人看。一到季節將要轉換的時候,每次在路上遇見熟人,他都要訴說自己的痛苦,咀咒自己身上的不幸。遇到出徵士兵的家屬,他便會咬着嘴唇說,他也想儘早回到戰場,但願這條腿能夠治好。

村子裏的年輕男人幾乎都應徵當兵走了。已經結婚安家的人,只要是年輕健康的,大紅喜報(指應徵入伍的喜報。)便會接連不斷地送沒有被征走的人,也許箅是幸運的吧。留在村子裏的男人們就像這位男子一樣,全都身患殘疾。然而,儘管說這是一種幸運,但大紅喜報仍不知疲倦地源源不斷地送來。

相比之下,可以說,這位男子的:「幸運」全仗着他的演技矇混過關了,這是一種永久性的獲得安全的手段。

隨着戰局的節節失利,「戰死」的噩耗頻頻送達。開始不斷地有家庭失去全家的主心骨。男子便主動撫慰寡婦,幫助幹些體力活,勤勤懇懇地關照着失去主心骨的人家。

村子裏能幹體力活的男人越來越少。儘管有着諸多不便,但無論對哪一戶人家來說,能幹活的男人都被視作珍寶。

作為這位男子來說,原本就是一個體力勞動者,為了生計已經熬費苦心,此刻見惟獨自己一人蒙受「幸運」的恩賜,多少總有些畏縮的感覺,因此無疑是更加窮竭心計。

不用說,有的人家有着年輕的寡婦或正值妙齡的姑娘,不管有多大的好感,有年輕的男人進門,儘管不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但可以說社會情勢已經容不得人們顧全那樣的面子,大家都已經有着一種默契,淡然處之心照不宣。

男子是否從一開始就懷有不純潔的感覺,其實就連他自己也不甚瞭然。反正,他與他去幫忙的那戶人家的寡婦發生了那種關係,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只要有男人和女人,就會出現那樣的事,而且還不止一戶人家,有三戶人家都與他有着那樣的關係。

至此,顯而易見,這位從來沒有受到過女人們青睞的男子便忘乎所以了。他彷彿覺得村子裏所有女人,自己都可以唾手可得任自己洩慾。於是,別人已經用舊的,他便會感到很不滿足,希望與未出嫁的年輕姑娘同床共枕的慾望與日俱增。

但是,在將那種慾望付諸於行動的時候,男子卻挨了一個很沉重的反手耳光,差一點兒被姑娘的父親打死,千道歉萬道歉,才總箅得到對方的寬恕。

挨耳光的風聲一傳開,以前對他大獻殷勤的寡婦們也顧忌著周圍的目光,不敢與他接近了。男子對女人飢如似渴,正因為巳經嘗到過女人的腥味,他的飢餓感便更是難以抵擋。

如此看來,就只有鑽狗洞(指深夜秀子偷偷地潛入女子家私通。)了。男子想道。

鑽狗洞之類的風俗早已從這些村落里消失,但男子知道以前有過這樣的風俗。男子決心去試一試。

不過,我盯上了一個強勁的對手。

男子躡手躡腳地移動着,感到一陣怯意。

總歸要干一下再回去——

他這樣給自己壯膽。

然而,在此之前,這位叫「阿瀧」的女孩在男子的眼中是一位女神,是男子憧憬的目標。倘若能與阿瀧私通,他甚至覺得捨命也值得。

而且,他在心裏盤算著,這戶人家只有一對被雇來的老年夫婦,叫「桂次郎」,萬一喧鬧起來,也不會重演上次那種挨耳光的醜態。

天道家祖傳是算命的,古稱「陰陽師」,在供職於戶隱神社的神職世家中獨具一袼。阿瀧是天道家的獨生女兒,自幼起便有着一副神秘的美貌。作為少女,她的美貌不僅在村子裏,而且通過參拜者和傳道者的口還傳播到縣外和東京一帶。據說阿瀧身穿巫女的服裝一舞動起來,觀眾就會看得入神,神思恍惚如痴如醉。

隨着長大,阿瀧不僅外表,就連她的內質也顯示出一種神秘性。聽說天道瀧能得到靈感做出異常的舉止,這是事實,然而卻不可能有科學的依據。

這也許只是一種「錯亂」?抑或是一種鬼魂附體現象?人們說法不一,但畢竟大多數人都深信不疑。這是因為「戶隱」這一地方特有的風俗所致。

阿瀧就是一位獲得蒼天靈感的少女——村民們和信徒們都認定這一點。

但是,阿瀧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如此特異的功能,也害怕她身上的那種能力得到增長。

阿瀧在十四歲那年的春天小學畢業,以「禮節實習」的名義寄宿在東京一位子爵的家裏。子爵是戶隱神社虔誠的信徒,與天道家交情頗厚。

三年以後,阿瀧返回戶隱。那時,子爵家的令郎與阿瀧一起走進了天道家。據他們說,令郎是患結核病來這裏療養的,阿瀧在照顧他。但是,與天道家關係密切的人卻注意到,這兩位年輕人好像正處於相戀的關係。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

此後,天道家便連遭厄運。

首先是去年年底,阿瀧的父母因患重感冒相繼去世。那個時候還沒有特效藥,患者一旦併發肺炎,便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去向天界。

接着是今年,昭和19年(公元1944年)——

隨着戰局的惡化,學徒徵兵(指日本發動侵略戰爭時徵用剛出學校的少年當兵。——譯者注)盛行,夏季結束時,子爵的令郎也終於被喚回了東京。

於是,這原本很紅火的天道家,現在就只剩下快十九歲的阿瀧和年過六十的老年夫婦三人。

對男子來說,沒有任何值得他感到害怕的東西。倘若要說有,那便是阿瀧本身。

面對着阿瀧時,自己的膽量會不會萎縮?男子對此沒有自信。

在男子的眼裏,阿瀧是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的。

天道家起源於室町時代(一般是指公元1392年至1573年的一百八十年間。——譯者注),具有悠長的歷史,是倍受人們敬畏的神職世家。與此相反,男子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農家犬子。他雖然天生頭腦機敏,上學時還擔任過班長,多少受到人們的注目,但學校畢業以後,就只是一個農民的犬子而已。無論怎樣逞能,也與她門不當戶不對。

假如社會處於穩定和平的狀態,不管如何,他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違做出如此勾當,將無處排泄的慾望付諸於行動。

然而,現在,世道變了。

如今這個時代,是能夠將奢望變成現實的時代。只要能夠成全美事,別說殺頭,說不定還能將繼承天道家世襲地位的獨生女兒娶來當妻。

色與欲在男子的體內沸騰著,令男子膽大妄為,甚至連性命也不顧。

因為每年年底都要去阿瀧家大掃除,所以他熟知阿瀧起居的房間。在走廊的拐彎處開頭的兩扇隔扇,就是阿瀧房間的入口處。

眼看就要探摸到那個拐角的時候,男子感到阿瀧好像要出來,他慌忙將身體躲在一個大櫥櫃的背後。

隔扇一打開,淡淡的光亮便將阿瀧的身影灑落在走廊里。阿瀧將持有燭台的右手向前探照着,將腳踏到走廊里。

一看見阿瀧的身彩,男子險些兒驚訝出聲。

阿瀧一副巫女跳舞時的打扮,上身穿着白色的衣服,下着紅色褲裙。在燭台那晃動着的光亮下,她的面龐微微發白,嘴唇鮮紅,彷彿塗過紅色。

男子心想,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她究竟是要什麼名堂?同時,面對阿瀧的妖冶,他彷彿覺得自己看到了另一個世界裏的人。一合上隔扇,在黑暗中浮現出來的阿瀧的面容,便顯得更加詭秘。

阿瀧悄悄拉開走廊對側儲藏室的大拉門。儲藏室里亂七八糟地堆著祭祀用的各種道具。阿瀧將手伸向放置在右端的大箱子上,大箱子上扎著一根十字型的繩子。而且,阿瀧竟然很輕巧地將大箱子歪了起來。

那個箱子因為塗着黑色的油漆,外表看上去顯得很沉重,所以男子頗感意外。

阿瀧將箱子放在走廊里,又回到儲藏室內。

男子猜不透她在幹什麼。更令他驚訝的是,阿瀧走進儲藏室內,便反手關上了拉門。

走廊里又恢復原來那般的黑暗。在黑暗中看得見儲藏室里泄出的微光,但不久便猝然消失。

男子屏著氣,一動不動地站立着。他還以為阿瀧隨即就會從儲藏室里出來。他當然會這麼想。

但是,阿瀧沒有出來。

過了五分鐘、十分鐘,男子依然一動不動。

這時,男子彷彿覺得自己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好像不是桂次郎夫婦的說話聲。那種感覺,就像從地底下傳來的、勉強克制住喘息的、輕輕的然而卻是年輕而有生氣的聲音。

那是阿瀧的聲音。

男子心想。

但是,她在幹什麼,和誰在說話?

男子稍稍顯得大膽,快步靠近儲藏室的門前,將耳朵貼在拉門上,全神貫注地聆聽着。

這次,他清晰地聽得見阿瀧的笑聲,其中還混雜着儘管很輕卻顯然不是阿瀧的聲音。

男子偷偷拉開拉門,將身子移進儲藏室里。

雖然沒有發現阿瀧的身影,聲音卻聽得更加清楚。阿瀧那嬌嗔的聲音呼喚著:「智弘君!」

是他!

男子感到全身的血都直往上涌,一直湧向頭部。

記得子爵令郎的名字的確是叫「立花智弘」。男子受雇去阿瀧家打掃院子等時候,多次看見令郎在屋檐底下的廊子裏走過,因此他認得他的臉。

那是一位光憑外表就能看出曾受到過良好教育的青年,長著一張白皙的瓜子臉。阿瀧始終在追求着令郎,絲毫也沒有顧忌到他人的目光。

對他們來說,無疑是沒有將這位半夜裏偷偷摸進阿瀧家門的男子放在眼裏。但是,從男子的角度來看,就並非如此。阿瀧是他心目中的女神,競然會被東京來的、外表慊弱的青年奪走,他感到一陣難以容忍的屈辱和嫉妒。

那位子爵的令郎與阿瀧一起在儲藏室里媾合著。這個儲藏室恐怕被他們當作了隱居的地點。

臭屎!

男子在心裏憤憤地想道。這時,他忽然發現,令郎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

對了!這傢伙不是應該張貼大紅喜報了嗎?

男子頓感狼狽。

這麼說,在裏面的不是他,而是別人?畜生!那人到底是誰?……

男子下意識地探摸著板壁。這板壁應該是可以打開的,板壁上應該設有木栓。

稍稍用力,板壁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正面的整塊板壁便會向左側滑動。

於是,男子小心翼翼地移動着板壁。強烈的亮光猝然從板壁和壁柱之間撞入他的眼睛裏。

男子的眼睛片刻后才習慣了裏面射來的光亮。緊接着,男子看見那裏正在出現一副令他瞠目的、奇妙而妖冶的情景。

這地方論疊數也許只有三疊大。然而,這幢基本上每天都可以見到的房子裏,卻竟然會隱匿著一間如此大小的暗室。這令男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樣才能使外觀不留任何痕迹、裏面卻保留着如此大小的空間呢?男子頗感驚奇。

一對男女頭部朝里相互糾合在一起。地上鋪着厚厚的綢緞被褥,男人仰天躺在被褥上,女人伏趴在他的身上。火紅的裙褲被隨手扔在女人的腳邊。兩人蓋着潔白的衣裳,但看見兩人從衣裳下伸出的手腳和透過衣裳凸顯出來的女人的後背,便知兩人都赤身裸體著。

毫無疑問,那個女人就是阿瀧,男人便是子爵的令郎。而且,阿瀧橫跨在令郎的身上,明顯發出歡快的呻吟。

不久,令郎探起身子,將雙臂穿過阿瀧的雙脅,瘋狂地將阿瀧緊緊摟在胸前。蓋在兩人身上的衣裳從肩膀上滑落下來,幾乎全身都暴露在亮光里。

這天,是一個溫煦的日子,南風停止以後,整整一天都處在無風的狀態里。

桂次郎夫婦一整天都在打掃著飄落在院子裏的枯葉和小枝條。

「要我幫什麼忙嗎?」立花說道。

不料,桂次郎瞪起眼睛,一副毅然拒絕的模樣。

「即使在走廊里走走也不行!你給我進去!」

「沒關係的,不會有人看見的。」

立花笑着說道。他真的這麼想,何況他也想開個玩笑與老人逗逗樂。

立花在這裏隱居正好已經有三個月。他漸漸地習慣了平靜的生活,隨之也開始放鬆了警惕。他覺得,官吏的目光根本就不可能注意到這樣的窮山僻壤里。惟獨一次,長野市的警察派來幾名巡査,在屋子裏外到處檢查了一遍,但還是沒有注意到那間暗室。而且,自從那次警察檢査以後,也已經過了有兩個月。

他心想,部隊和憲兵肯定都已經將他忘記了。

「智弘君,你不能待在那裏!」

立花的背後,響起阿瀧那嚴厲得令人生俱的聲音。

「呀!我害怕。」

立花聳縮著肩膀,故意做出一副畏懼的模樣。回頭一看,阿瀧真的一副可怕的表情睨視着立花。但是,這不是在表示她的憤怒,而是如實地流露出她自己的恐怖。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呀!」

立花露出驚恐的摸樣,退回鋪有草席的房間里。

阿瀧急忙關上拉門,跪坐着挪到立花的面前。

「我這樣為你擔心,你為什麼不懂呢!」

她已經淚流滿面。阿瀧的感情起伏很激烈,歡喜和哀嘆的落差很鮮明。

「你用不着如此擔心呀!我自己會掌握分寸的!」

「你倘若知道,就不要去廊子裏,太可怕了!」

「我明白呀!既然你這麼說,我不出去就是了。不過,你是真的在擔心啊!」

立花笑了,但阿瀧一笑也不笑,久久地盯視着立花的臉,忽然將上身向前撲去。

「危險啊丨……」

立花盤腿坐着,他一把接住阿瀧的身體,將她橫抱着放在在腿上。

阿瀧用雙手吊著立花的脖子,將臉貼着他的臉無聲地哽咽著。即便立花問她為什麼如此傷心,她也只是一個勁地流着眼淚,緘然無語。

阿瀧平時變化多端,但如此哀傷卻很少見。

「唉,你為什麼事感到傷心?說給我聽聽呀!你不說,我能知道嗎?」

立花像安慰幼兒似地窺視着阿瀧的臉,急切地問道。

「你一走,我就完了……」

阿瀧斷斷續續地說道。她一邊說着,眼淚又止不住地直往外涌。

「我走?我能去哪裏?我會走到哪裏去?」

立花輕輕地搖晃着阿瀧那柔軟的身體,用溫和的語氣問道。

隨着立花的搖動,阿瀧不斷地掙扎著。好像這樣的搖動,是在傳遞著一種莫測的恐怖。

立花知道阿瀧有着一種無法言傳的畏懼情緒。一股難以忍受的憐憫之情,油然湧上立花的胸頭,立花將阿瀧緊緊地摟在懷裏。

「我哪裏也不去呀!永遠和你在一起。」

但是,阿瀧彷彿有着另一種與愛情截然不同的擔優,儘管立花在不斷地安慰着她,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寧可說阿瀧越來越沉溺在深深的優慮里不能自拔。

顯然,阿瀧是有着某種預感而感到害怕。

阿瀧陷入在那種可怕的狀態里,是從東京的父親通知立花說「大紅喜報來了」的時候開始的。

肯定弄錯了!

當時,立花這樣想道。

他是子爵家的嫡子,又是一名學生,而且又因為患結核病正在療養,大紅喜報不可能送到他的家裏。

「我回家一趟就回來啊!」

立花絲毫也沒有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一副歡快的表情說道。

但是,阿瀧堅持不讓他回東京。這令立花左右為難。最後立花不顧阿瀧的阻攔,義無反顧地回去了。

不料,極其嚴酷的現實正在東京等待着立花。立花的徵兵預備役已經被取消。有着子爵爵位的父親與軍部之間,好像正處在你死我活的相互傾軋之中。

「對不起。」

父親露出一副立花從未見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道歉道。

在這一瞬間,立花在內心的深處感到一種恐怖。靠如此病弱的身體去戰場,也許不用等到敵人的子彈打來就會死去。我不想死!

立花注視着父親的臉。父親什麼話也沒有說,但他的目光分明在怯弱地表示:「你可以逃呀!」

倘若兒子逃走,留下的人會遭遇何等慘境,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儘管如此,這樣總比自己的血脈慘死戰場要強得多。

「這場戰爭不會長久的!」

父親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相反只是唐突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便離開了立花的面前。

在立花的耳朵里,父親彷彿是在對他說,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再堅持一段時間。立花逃走了。

在入伍的前一天,他乘坐早晨的汽車離開東京上野,傍晚到達長野。從長野時起,他沒有乘坐公共汽車,而是徒步從善光寺背後的七曲沿着古道向戶隱走去。路過山嶺上的茶館和大久保的茶館時,他都沒有停留,餓著肚子一個勁地趕着夜道。趕到天道家時,已經是深更半夜。

令人吃驚的是,阿瀧佇立在門柱邊等候着立花。桂次郎夫婦也馬上起床,為他準備洗澡水。

「小姐一直念叨著,說少爺一定會回來的,你真的被她說回來了。」

夫婦兩人喜歡得流出了眼淚不能自己。逃避兵役屬於叛國行為,但這對他們來說,毫無任何意義。

「我們一定會保護你,沒什麼可值得擔心的。」

桂次郎夫婦甚至還這麼說道,暗示他們已經有着相應的精神準備。

這天夜裏,立花第一次擁抱了阿瀧。更正確地說,應該是立花順從了阿瀧。

阿瀧一副巫女的打扮來到設在儲藏室里的暗室里。她往香爐里添加著枯草似的東西。

「這是什麼?」立花問。

「是麻。」

阿瀧只是簡短地答道,便撒嬌地將臉靠在立花的胸前。

淺藍色的煙霧從香爐里徐徐升起。不久,立花感覺到體內不斷地沖涌著一股高昂的情緒。恐怖、自卑、顧慮等全都消失在九屑雲外,一種寬慰的情感支配着立花。他彷彿覺得現在在這個世界上,就只有自己和阿瀧兩人,除此之外,什麼人也沒有。

令人感到歡暢和快意的時間轉瞬即逝,不久立花便在神思恍惚中陷入在深沉的睡眠里。

與當時預感到有危險一樣,近來阿瀧又感覺到一種莫有名狀的危機。

看到阿瀧哀傷的模樣,立花儘管理智在否定着,但心中畢竟還是湧現出一絲的不安情緒。

而且,隨着太陽的落山,阿瀧的狀態變得更糟了。

她連晚飯也不做,失魂落魄地打量著四周,待在立花的身邊片刻也不願離去。

阿瀧的恐怖情緒也傳染了桂次郎夫婦,兩位老人也四處轉悠着,一副魂不附體的模樣,屢次去察看房門有沒有關緊。

從太陽下山以後起,也許因為北風驟起的緣故,天氣突然變得寒冷,照射了一整天的曖陽消失得無影無琮。

在阿瀧的央求下,立花早早地躲進了暗室里。阿瀧自己也始終陪伴在立花的身邊寸步不離,一直不斷地流着眼淚;身體已經變得僵硬而麻木,即便立花問她「怎麼了?」她也只是搖著頭不言語。阿瀧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害怕到這種程度,只是感覺到「厄運」正在迫近,害怕得不能自己。

記得是剛過9點的時候,從山坡下傳來汽車的聲音,汽車聲一直到天道家的門前停下。

阿瀧瞬然屏住了呼吸。立花也能感覺到阿瀧緊緊依偎着他的身體變得更加僵直。

聽得見有人走到大院的門前。

桂次郎躡手躡腳地走出去。

「是誰呀?」

桂次郎顫聲問道。

一個高亢的聲音在回話,是一位男子的聲音。雖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立花認得他的臉。

立花鬆了一口氣。

也許是出自與立花同樣的心理,桂次郎拉開門栓,打開院門。

在這一瞬間,桂次郎發出一聲驚叫,同時傳來陌生人的斥罵聲,緊接着一陣雜亂的靴子聲沿着走廊迫近。

「就是這裏。」有人說道。

儲藏室的房門被打開的聲音,物品傾倒的聲音,接着眼前的門被猛然撞開。

門口站着一位手持軍刀的青年軍官。立花一眼就看到他的手臂上佩著「憲兵」的臂章。他終於覺悟到一切都已經完了。

「嘿!你在過着如此清閑的日子嗎?」

軍官一步跨進暗室里,痴迷地打量著巫女打扮的阿瀧的臉。

「真是太混蛋了!過着如此美滋滋的生活,當然會不願意去部隊啊!」

沿着聲音望去,那裏站着另一個人,是一位下士官。

「立正!」

軍官怒吼道。

立花一邊攏著睡衣的前襟,一邊慢吞吞地站起來。阿瀧在立花的腳下不斷地顫抖著。

軍官突然揮起右手的拳頭朝立花打去。立花的身體朝着板壁跌去,又勉勉強強地重新站立着。

「喂!手銬!」

軍官命令道。

下士官粗暴地將立花的手扭向背後,給他戴上了手銬,手銬緊得好像扣進了皮膚里。

將立花銬起來以後,軍官重新毆打立花。他正面一拳,將立花打得整個兒仰天倒下,頭部撞在板壁上,眼看就要昏厥過去。令人詫異的是,立花沒有覺得痛疼,只是感到熱乎乎的液體從鼻腔里湧出來。

阿瀧發出了驚叫聲。

「喂!把這女人身上奇怪的衣服扒掉!」

軍官微微地笑着吩咐道。

「什麼?」

部下感到猶豫。

青年軍官粗暴地喊道:

「快!」

下士官的手伸到阿瀧的身上。立花想要央求他們「不要這樣」,但他講不出話來。

阿瀧身上的紅色裙褲和白色衣裳被強行扒掉了。

「全部扒掉。」

軍官冷酷地命令道。

「是!」

下士官的眼睛裏也暴出了血絲。

阿瀧拚命地掙扎著,下士官狠命抽打着她的耳光。

阿瀧因為害怕,已經處於神經錯亂狀態,虛無的目光睨視着空間,幾乎是本能地扭動着身體。

立花的眼睛已經變得蒙曨。他模模糊糊地看見阿瀧裸露著的胸脯。他掙扎著探起身子想要喊「住手」,但剛一張開嘴,軍官便將手槍的槍口塞進他的嘴裏。

一陣門牙折斷一般的劇痛,立花一屁股癱軟地坐在地上。

「喂!不要顧忌,干一下。」

軍官露出淫蕩的笑容說道。

「不!還是中尉殿下先請。」

「混蛋,不要顧忌!」

「不!我跟在你後面。」

立花聽着與現在的氣氛截然不同的悠閑的對話,彷彿覺得這是另一個世界裏發生的事。

「那麼,我就先來,你看着這傢伙!」

立花已經失去了知覺。軍官說完,便用穿着軍靴的腳朝着立花的心口窩猛踢一腳,立花的眼前原本就彷彿矇著一層霧,此刻驟然變得黑暗。

昭和20年(公元1945年)8月20日,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火光顧了戶隱村的寶光社。

看見火苗升起的一瞬間,楠木春心想:要出大事了!

這一年夏季的響晴勃日不同尋常。最近一個月里不要說下雨,天空甚至沒有一朵像樣的雲層。沿着善光寺一帶的屋頂刮來的南風,每天不停地吹拂著斜坡,乾燥得連土壤里僅剩的潮氣都被掠走了。

「寶光社」,顧名思義,是一個以供職於戶隱三神社之一「寶光社」的十幾家神官為中心的村落,小巧玲瓏地座落在戶隱高原底端隆起的南側斜坡上。在設有神殿的山巔對面,有一陡直的坡道,在長長的坡道兩側,密密匝匝地排列著神官們的房舍。那些房舍被稱為「坊」,披着茅草的房蓋,情景頗為壯觀。普通的民房和商店,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它們的外圍。

坡道沿着山坡向上攀升,在到達山峰附近再向右拐去,沿着峰腳繞一個很大的彎,然後朝着裏邊中社的村落伸去。

寶光社的神殿地處山峰的頂端。去神殿要從坡道的底端即峰腳開始登上陡峭的石階。戶隱這個地方,當初就是修行者作為艱苦修行的聖地而開拓的,這段漫長的石階,可以算是古時具有代表性的遺跡。

山谷里生長著粗壯的古杉,石階如同聳立在山谷間一般。站在石階下抬頭仰望石階遙遠的上方,人們大多會產生怯意。如若是當地人還算問題不大,不習慣攀登這段石階的參拜者,大多對這段石階壘成的參拜道敬而遠之,而是繞到左側斜坡上備用的「女坂」上山。

楠木春自從懷上長女奈津枝的時候起,就改走女坂了。在此之前,她一直和其他人一樣,在上下山巔的時候走的是這段長長的石階。她至今還保留着下石階時快速下坡的習慣。

阿春離開神殿事務室走到石階上紐頭看去,奈津枝還站在神殿事務室那裏目送着她。

有一條懸廊從神殿事務室通往神殿的舞台上,就像是能樂(日本一種古典歌舞劇。——譯者注)中從後台通往舞台的橋式過道。奈津枝身着神樂中巫女的裝束倚靠在懸廊的扶手上,甩動着寬大的衣袖,朝母親阿春揮動着手。

奈津枝是一位非常可愛的孩子,但此刻遠距離望去,阿春才發現,這孩子竟然不知不覺地成了大人。

再過一年或半年?阿春想道。

寶光社的神樂,除了例行的活動之外,如果像今天這樣,由氏族神社管區內的居民或法會向神社作相應的捐贈,神社隨時都要舉行表演活動。

直到不久以前還在祈禱戰爭勝利、祈禱武運長久等戰爭色彩濃厚的禱告文,從戰爭結束的那天起陡然改變,成了祈禱遠征的士兵平安歸來、祈禱秋季豐收、祈禱家園興旺的「和平祈禱」。

跳神樂舞的人全都出自神官和神官的家庭內。出生在神官家庭里的女孩,到學齡后必須開始跳巫女舞,這是她們的一種義務,童女時還必須每周幾次輪流上舞台。這項義務到了生育的年齡才能免去。因為對祭祀活動來說,經血是最大的禁忌。

長大后回顧往事,跳神樂舞的日子是一個美好的回憶,但對幼小的女孩來說,要將神樂舞跳得很出色就非常難。

尤其像奈津枝那樣膽小的孩子,始終都無法適應舞台。輪到奈津枝上舞台那天,她的心情從早晨起就很糟。左騙右哄,好不容易讓她穿上神樂舞的裝束后,再一直將她送到神殿事務室的大院門口,這是母親阿春的責任,進大院以後,便由當神官的丈夫永治照料奈津枝。

阿春朝奈津枝揮動着手示意她進去之後,正欲走上石階,就在這時,她看見火苗闖上來。

樹齡據說有幾百年的參天巨杉直刺雲霄。茂密的枝葉向左右兩側伸展,在石階的頂上形成帶狀。向遠處望去,視野被巨杉遮擋着,變得狹窄。

在遠處,從山坡下的民房一帶,湧起烽火一般的濃煙。

後來才知道,火源出自民房的儲藏室里,原因是小孩子玩火。據說,三名幼兒在玩火柴時,不小心點燃了儲藏室里的板壁。儲藏室的板壁是用麻桿搭成的。

戶隱村儘管最有名而且最主要的物產就是喬麥,但大麻的栽培也很盛行,僅次於喬麥。也許是這裏的土質適合大麻的生長吧,大麻長勢良好,產出的麻質優且纖維很長。

大麻的副產品就是麻桿。麻的表皮是纖維,剝去表皮后剩下的就是麻桿,麻桿經乾燥后極易燃燒,人們還將它用於盂藺盆會的送火儀式等。

麻桿通風性能良好,而且十分輕巧。這個村落的農家,在建造儲藏室時,將這麻桿編織後用作板壁或房頂的茅草。

但是,一旦遇上火災,就再也沒有如此難以對付的建築材料了。

火苗瞬間舔著麻桿編織的板壁,一口氣點燃堆在儲藏室里的柴堆和柔草屋頂,火舌在明亮的天穹下熊熊地向上騰起,燃得火花四濺。

除了郵局和學校,幾乎所有的房屋都是茅草屋頂,而且就連薺草都巳經極其乾燥枯蔞。火舌首先移到起火那戶人家的主房,主房被火舌吞沒時,周圍人家的屋頂已經開始冒起藍色的煙。

難以悉數的不幸因素,使得這場災禍劫數難逃。

最大的不幸是連日來烈日高照,其次是火源正處村落的最下端,再者從山谷那邊刮來乾燥的南風,還有便是剛過午飯時間,所有人家幹活的人都剛剛出門,再有便是用於防火的水池全都乾涸了……等等。

若在平時,杉樹林起著防火的作用,但現在杉樹的葉子尖已經幹得發白,不要說阻止火勢,被熱風烤出來的樹脂一達到起火點,便簡直像巨大的松明一樣,片刻就被鮮紅色的火炎包圍着。

楠木永治接到阿春的通知立即跑來,站在石階上雙腿不住地顫抖著,嘴裏不停地「哼哼」著不知所措。

永治還是一副手力雄命(日本神話中的大力神。——譯者注)的裝束。寶光社的神樂是由以天岩戶神事(指手力雄命即大力神打開天上洞窟門的儀式。——譯者注)為主題,以天鈿女命(日本神話中的女神。——譯者注)的舞蹈和手力雄命打開洞窟之門為高潮,巫女跳「浦安舞」等構成。只要是出演手力雄命的角色,總是由體態魁偉的永治擔任。

其他神官們緊隨在永治之後紛紛趕來。出演天鈿女命角色的大友光義,在麻布凈衣下套著一條紅色裙褲的裝束。光義那張柔和的臉立即抽搐起來。

大友家離起火處的山坡下最近。因為視線被樹林遮擋着,難以把握現場的狀況,所以冒煙的位置顯得比實際距離更近。

「出大事了,我去看看!」

他說着,脫下裙褲扔在地上,沿着石階一路奔跑下去。阿春忽然想起,對着光義的後背喊道:

「大友大叔,阿瀧那裏也去看一下!」

「好啊!」

光義一邊留心着腳底下,一邊將聲音拋向腦後,連頭也沒回,徑直向坡下跑去。

他真的聽淸楚了嗎?

阿春有些擔憂。

去年年底時,憲兵闖進天道瀧的家裏,帶走了藏匿在家裏的子爵令郎。當時,阿春聽桂次郎夫婦說,阿瀧還被糟蹋了身子。幾天後,警察又趕來逮捕了阿瀧和桂次郎夫婦。

此後又過了三個月,惟獨阿瀧一人被釋放回家。阿瀧已經懷有四個月的身孕,而且發瘋了。從此以後,阿瀧便由阿春和阿春的母親照顧。

「這樣吵鬧,阿瀧會聽見嗎?」

阿瀧已經進入臨產期。因為火災的剌激,也許會導致她分娩的。

阿春這麼想着,便將自己的擔心告訴了丈夫,但永治愣愣地望着大火,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嘴裏在叫喊著其他事情:

「為什麼不敲報火警用的警鐘?」

「大概是因為大火靠近消防瞭望樓了吧?」

有人大聲回答道。

「也許消防泵還沒有拉出來……」

無法去火災現場撲火。想像到現場的慘狀,大家都面面相覬,六神無主。

「大家先回去,阿春也趕快去將奈津枝帶出來!」

「孩子他爹,你怎麼辦?」

「我用大鼓通知村子裏的人。火警鐘沒有敲響,去野外或山裏幹活的人,也許還沒有注意到火災啊!」

永治說完,便朝着神殿跑去。

神殿的舞台上還聚集著正在觀看神樂演出的人,見永治突然跑上舞台,都大吃一驚,頓時喧嘩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

永治胡亂地敲打着大鼓。

阿春牽拉着奈津枝的手像被這鼓聲追趕着似地跑下女坂。奈津枝一副巫女打扮,裙褲的下擺纏着腳奔跑不起來,而且手上還拿著作為舞具的鈴,每走一步,都會叮零當郎地響着。

「那樣的東西,你怎麼還拿在手上!」

阿春斥責道,但沒有讓她扔掉。在大鼓和鈴聲中奔跑,阿春不由產生兒時在舞台上跳舞里的幻覺。她感到非常驚訝。

祠堂座落在山巔上,楠木家就在祠堂的緊下邊。永治讓其他神官們先下山,是因為他還有着一份從容,他的家離火源最遠。

母親阿伸腳步蹣珊地走到紅豆杉築起的蘺芭牆邊,一看見阿春,便鬆了一口氣,說道:

「這下沒事了!」

她用手指著山坡下冒煙的方向。在阿春她們跑下山巔的這段時間裏,山坡下的冒煙範圍已經擴散了。

「火源在哪裏?」

「不知道啊!現在駐地派出所的警察正從中社那邊下去,聽他們說,他們接到聯絡,說郵局也着火了。」

「郵局也着火了?那麼,山坡下大致全都燒着了吧?」

「那當然。這麼乾燥,還不知道燒到什麼地方呢?」

阿伸忽然想起:

「永治君呢?他怎麼了?」

「在敲大鼓呢!說因為報警鐘沒有人敲。」

「哎!那怎麼辦?」

阿伸抬頭望着山巔。不知為何,平時早巳聽慣的大鼓聲競然令人感到惴惴不安。

「這樣的時候,女婿不在,什麼事也不能幹啊!」

阿伸不滿地皺着臉。楠木家是連續兩代的女系家族,阿春夫婦至今也還沒有生過男孩。

「是啊!阿瀧那裏,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阿春想起阿瀧,便魂不附體。從大火的煙霧狀況來看,火勢好像已經迫近離天道家不遠的地方。

「我去看一下!」

「你要去?現在不是去的時侯……」

「我馬上就回來,奈津枝讓奶扔幫着換衣服。」

阿春隨即跑了出去。

一跑到山坡上,火災現場便一覽無遺。山坡下的平地已是一片火海,僅靠近火海的地方,就有十多戶人家呈現出火勢漫延的趨勢。

山坡上樹木成林,火勢在朝着山坡延伸,但是沿着房屋向東擴散的速度更快,離火舌至多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排學校的校舍,校舍的窗戶里已經噴湧出濃濃的煙霧。倘若學校被火包圍,火勢就一定會進一步擴散。

阿春一邊奔跑着,一邊想像學校被火勢吞沒時的情景,膝蓋便不由地打起抖來。

從中社村落里下來的手推泵車,發出「咔嚓咔嚓」的震響追過阿春的身邊趕下山去。身穿法被服(在領子上或背上染有字型大小的半截日本外衣。——譯者注)的消防員大多已是中年以上,牽拉着泵車的吆喝聲嘶啞著,總顯得上氣不接下氣。

在青煙飄忽之中,受災的人三五成群地迎面跑來,與泵車一行交錯而過,朝着山坡上逃去。估計火勢的漫延比人們想像中更快,有的人身上只穿着睡衣,手上連一個包裹都來不及帶着。人們都渾身沾著灰塵、緊繃着臉,孩子們哭鬧着,大人們口中嘀咕着什麼,一路紛紛逃去。

大友家開始向外搬行李。火勢已經移到他家的附近,中間只隔着一間草屋,熱浪藉著風兒不時地撩過面頰。

「已經不行了,要趕快用水!」

光義挑着長方型的木箱,用下顎朝院子裏的水池示意了一下。水池底部積水不多,蠑螈在池底裸露出紅色的肚腹。

「阿瀧那裏,你去看過了?」

「我去看過了,那裏沒有人,也許她已經逃走了。」

光義將長箱子裝在行李車上,立即返回房子裏。光義的妻子正好扶著中風的婆婆慢慢吞吞地走出門外,一看見阿春,便莞爾一笑。

在如此危難的時候,她的笑容意味着什麼?阿春一無所知。

老人依然沒有擺脫舊有的思維模式,用一副佈滿著血絲的目光注視着空間,嘴裏念念有詞:

「這是天罰,是天罰……」

自從因為戰敗受剌激癱倒以後,她一直堅信日本的戰敗早晚會遭到神靈的懲罰。

光義雖然說過那裏沒有人,但阿春還是決定親自去阿瀧家看一看。阿瀧家在大友家的背後,只隔着一條道路。

火勢漫延過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頭頂上杉樹和柏樹、橡樹的樹梢開始傳來火花濺落時的「啪啦啪啦」的聲響。

一走進院子的大門,那裏寧靜得有些異樣。房間里一片黑暗。片刻后,等眼睛習慣於黑暗,阿春接連喚了幾次阿瀧的名字。

神官的家裏一般還有神樂活動時用的住宿設施,每個房間都很寬大,其中天道家更要大得多,所以阿春沒有把握,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能不能傳到角落裏。

阿春已經顧及不上,連鞋子都不脫便徑直走進房內,窺察著裏面的卧室。

不見阿瀧的人影。

阿春儘力地大聲呼喚著阿瀧的名字之後,仔細傾聽。她聽到了極其微弱的呻呤聲。

阿瀧在後院裏。她四肢着地伏趴在地上,猛然抬起滿是泥土的臉,望着阿春。

「阿瀧,你怎麼啦?」

阿春責怪似地問道。

「要出來了!要出來了!……」

阿瀧像狼似地朝着天空吠叫着。她用右手按著下腹部,一副忍着便意的動作。她身上的腰帶散開,單衣的前襟邋遢地拖在地上,乳房和碩大的腹部整個兒都暴露在外。

「你說要出來了,是要生了嗎?阿瀧?」

阿春趕緊跑上前,先將散開的腰帶纏繞在阿瀧的身上。

「要出來了!要出來了!……」

阿瀧叨叨絮絮地說着點着頭。每次點頭,她的眼淚都「撲撲」地掉落在地面上。恐怖與痛苦,令這不幸的女人更加精神錯亂。

「怎麼辦?……」

阿春不知所措。

「阿瀧,你等一會啊!我去把我母親喊來!」

阿春正要離去,阿瀧拚命地喊住了她:

「你不要去!你不要去!……」

「可是……」

阿春一回頭,阿瀧猛然翻了個身子仰天躺着。衣服的下擺全部敞開,朝着阿春裸露出整個下腹部。面對那副醜態,阿春不由地轉過臉去,「呀」地一聲屏住了呼吸。

在阿瀧敞開着的雙腿之間,隆起一個帶血的球狀物。無疑是嬰兒的頭部。在大腿和臂部四周的地面上,淌著幾條宛如鼻涕蟲爬過的痕迹似的粘液和大量血塊。

她要死了!

阿春下意識地跑進阿瀧的房間。房間里漆黑一片。她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在房間里爬著到處亂摸著,抓起兩塊坐墊和剪臍帶用的剪子,便回到院子裏。

嬰兒已經露出肩膀。阿瀧伸直著四肢,斷斷續續地發出坤呤,好像在使勁兒要將嬰兒擠出來。

阿春將坐墊鋪在阿瀧的屁股底下。嬰兒緩緩地往坐墊上滑落。

阿春以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敏捷接住嬰兒,將嬰兒放在坐墊上。

這時,不知哪裏傳來火勢「呼呼——」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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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隱傳說殺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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