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魚津沉積林博物館

第01章 魚津沉積林博物館

1

女佣人須美子一邊熨着衣服,一邊唱着歌:「越中富山賣葯人,鼻屎圓圓萬金丹……」正要穿過走廊的淺見笑着接道:「吃了它的人是糊塗蟲。」

「啊,討厭,少爺……」

須美子的臉變得通紅,她朝向淺見身後張望,看看有沒有被其他人聽見。幸好老太太雪江正在客廳中插花,她的兒媳婦、淺見的嫂子和子去學校參加家長會了,不在家。

「少爺,別唱那麼庸俗的歌。」

「喂,喂,庸俗?須美子,你不也唱了嗎?」

「我們家老奶奶總唱這首歌,我不知不覺就記住了……」

「我也記得聽老奶奶唱過。對了,越后和越中是相鄰的啊,按這條路線應該會傳到我們家。」

這位老奶奶和須美子一樣是新瀉縣高田鄉下的,在她離開之前須美子被介紹來淺見家,

「沒那麼奇怪的路線吧。」

「不,也不是那樣。比方說鈴鹿的馬夫曲演變成江差追分小調①的路線就是從江戶沿北國街道傳播,穿越信州,之後又從越后經北前船渡海到了北海道,途中還產生了小諸追分小凋。」

看見淺見那麼認真地解釋,須美子覺得很有意思,她笑着說:「我不太明白。不過,少爺,我唱這種歌的事可要保密喲。」——

①江差追分小調為北海道江差町的人在酒席上唱的民歌。它起源於岩手附近的馬夫曲,傳至長野縣輕井澤町后,經當地驛站的妓女加工變成追分小調,而後流傳開來。

須美子用含着笑意而又略帶嗔怪的目光瞪了一下二少爺。

「知道了,知道了。越中富山的萬金丹是什麼樣的葯呢?」

「噢,那是葯嗎?」

「是啊,真奇怪,你不知道還在唱。不過我也不太清楚,所以也不能得意。以前我家可能也有,可那究竟是什麼樣子的葯呢?」

雖然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淺見心裏惦記着,於是馬上查了查。過於拘泥這種事是淺見的壞毛病,但也是他的優點。據《廣辭苑》記載:「萬金丹:對提神、解毒等有效的丸藥名。凈琉璃《鎌倉三代記》中有一段唱道:『有幸蒙賜淺間的萬金丹提神』。」

「淺間」,大概是指長野縣的淺間山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淺見開玩笑說的越后一信州一江戶的流傳路線可能不是胡謅。

晚飯時,淺見提到了萬金丹。當然,須美子唱那種歌的事他沒說。

「說到萬金丹,的確在我年輕時就已經有了,叫越中富山的萬金丹。」

母親雪江很懷念地解釋說,不過她倒沒有唱那首歌。

「把一個又大又紅的裝着置葯①的紙袋放在神龕旁邊,一有感冒什麼的,母親就像變戲法一樣取出葯,真是不可思議啊。」——

①置葯也叫配置葯,特指富山的賣葯人所從事的古老行業。即由賣葯人在顧客家裏留下感冒藥、胃腸葯等藥物,先用藥后付錢,並定期補充。從江戶時代開始流行,尤其受到農村的歡迎。現在,和市面上出售的葯基本相同,但還包括一些古老的處方,而且都是中藥,如六神丸。

「現在已經沒有了吧?」嫂子和子問。

「不會沒有吧,一般的藥店沒有,可專賣中藥的店應該有吧。」

就連對以前的事無所不曉的雪江媽媽竟然也有不知道的事。

「在缺醫少葯的過去雖然很珍貴,可西醫傳入以後,中藥就變得無足輕重了。」

淺見裝出一副很知情的樣子,這引起了雪江的不滿。

「無足輕重?富山的賣葯人到現在還有呢。據說中西家就一直在用置葯。」

「噢,這是因為那位夫人比較守舊嘛。」

「就算家裏備了富山的置葯,也不一定是守舊吧。」

「話是這麼說,但那人在其它很多方面也很守舊呢。」

「什麼意思,你想說相親的事嗎?」

「哈哈哈……」

淺見暖昧地笑了。對中西夫人做媒次數之多感到為難的不僅是淺見,說實話,雪江也有類似的想法。

「不過,真沒想到身邊就有富山的葯啊,如果是這樣,我也要重新認識萬金丹了。」

關於萬金丹的談話就此結束了。但第二天《旅行與歷史》雜誌的藤田主編打來電話,他也突然提到了萬金丹,這讓淺見非常驚訝。

「淺見老弟,知道萬金丹嗎?」

「嗯,知道。」

「哦,是嗎?沒想到,我還正想說的呢,淺見老弟不愧是個傳統的人啊。」

「什麼意思,要取笑的話,我可掛電話了。」

「哈哈哈,對不起,對不起,哪敢取笑你,我是佩服你啊。你真的知道嗎?」

「對啊,那是種中藥,用於提神、解毒,很早就出名了。

凈琉璃《鎌倉三代記》中有這麼一段『有幸蒙賜淺間之萬金丹提神』。」

聽到這,就連傲慢的藤田也驚呆了。

「啊……真了不起,不,太佩服你了,我真認不出了……」

「沒什麼,人不可貌相嘛。」

「哈哈哈,說的是啊,那麼我就放心了。有份工作一定要拜託你做。」

「是採訪嗎?」

「對,想請你寫篇關於中藥的報道,尤其是富山的置葯。」

「富山的置葯?」

這回輪到淺見覺得奇怪了。就好像恍如昨天,如果真這麼巧,倒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也許你覺得我們雜誌用這個題目有點意外吧。這是目前還不太為人知的小熱門。如果說那東西落伍,為什麼?為什麼現在中藥在歐美的現代醫學上成為注目的焦點呢?尤其是在富山縣的山上採的草藥,不知為什麼,好像很管用。現在,置葯不僅沒有衰敗,近年來作為普通的大眾藥品反而正慢慢滲透到人們生活中。作為日本人後裔的我們難道不該無比高興嗎?所以希望你能搜集到所有關於越中富山置葯的歷史、功效以及目前的情況,寫一篇引起讀者反響的報道。那麼,我拜託你了。」

一番長篇大論后,藤田「啪」地掛斷了電話,讓淺見目瞪口呆。

即使受到別人委託,可淺見只會唱唱「萬金丹」這樣無聊的歌曲,與中藥根本扯不上邊。僅有的一點知識是關於鳥頭等生物鹼系列的毒藥。這還是在涉及幾宗殺人案時臨時抱佛腳學的,現在已經全忘光了。最重要的是他覺得毒藥和置葯兩者作用正相反,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

淺見和晚回家的陽一郎一邊喝着啤酒一邊閑聊時談到了這件事。

「不對,毒藥和葯是表和里的關係。」陽一郎說,「比方說劇毒的砒霜對某種病會有戲劇性的效果。反過來,被認為有穩定療效的中藥,如果用量和用法不當,也會成為毒藥。最近運用藥學知識進行犯罪的案例多了起來,如石垣島殺人事件中就運用了高科技知識,將鳥頭和河豚毒混合,錯開藥物發作的時間,這樣就會增加確定死因的難度。科學搜查研究所也正在為對付這種運用新手段犯罪的高智商罪犯而傷透腦筋。噢對了,如果你需要藥物方面的知識,我可以把T藥科大學介紹給你,他們正在和科學搜查研究所共同進行研究。」

「啊,太好了,那麼拜託了。」淺見一聽正中下懷,高興得向哥哥撲過去。

星期一,淺見推掉預約后立即來到位於山手線大崎站附近的T藥科大學。哥哥給他介紹的是校長島村貞藏,然後根據需要再由島村校長給他介紹合適的教授。

新學期剛開始不久的校園裏櫻花盛開,銀杏、梧桐抽出了淡淡的嫩芽。或許是心理作用,淺見總覺得在樹下來往穿梭的學生中,許多人老實得像貓一樣。但這種天真爛漫最多不超過三個月就會大變樣,小貓變成了老虎。

T藥科學校自創建以來已有七十年,校長辦公室所在的大樓威風凜凜,牆上爬滿了常春藤,像在炫耀這所學校的歷史和傳統。樓內氣溫比外面低五度,就像進了低溫倉庫,淺見不由得哆嗦起來。

雖然島村校長和哥哥關係比較親密,但作為尋常老百姓的淺見卻不擅長和大學里的人,尤其是校長打交道。淺見有些緊張,但出乎意料的是島村在寬敞的校長辦公室里熱情地迎上來,「啊,歡迎,歡迎。」島村今年六十一歲,是這所大學創立者的第三代,他還兼任董事長,是位實權派。

「一直蒙淺見局長照顧,弊校很多畢業生也承蒙他的關照進入警察機關。這可不是官學勾結喲。你哥哥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一點不通人晴,這就像是玉有瑕疵一樣。請你把這話轉告他,就說是島村說的。」

說到這,他大聲笑起來。雖然笑得不粗俗,但與其說是學者,倒不如說他更有企業家的風度。

淺見一提到訪問的主題一一能否請教一下中藥的現狀和富山置葯的情況,島村校長馬上說道:『如果是這樣就問他吧。」

「他叫高津雅志,是今年春天剛破格提拔的年輕教授,是位很有前途的青年人。事實上已經快成為我的女婿了。」

他笑容滿面,露出了糊塗父母的本相。

的確值得驕傲,這位校長千金的未婚夫就是以淺見的眼光看也是位有魅力的紳士。他的外表給人留的印象是有股很濃的書生氣,與島村校長帶點投機心的樣子形成鮮明的對照。名片上印着「醫學博士」的頭銜,但只有三十五歲。光憑這些,淺見就要自慚形穢了。

不過,高津教授是個待人和藹、容易給人留下好感的人,對淺見這個外行提的相互矛盾的問題一點也沒露出厭惡的表情,而是很有禮貌地、真誠地給予回答。

「簡單地說,中藥和西藥最基本的區別在於:中藥的原材料中使用了藥用動、植物以及中草藥等天然藥物。西藥通過化學合成的物質的物理作用,對症下藥地治癒疾病;而中藥則通過調整細胞、組織這些生命體根源的平衡或是誘導出它的自我治癒能力來發揮病理作用。」

「這麼說,中藥對身體更好了?」

「也不一定。的確,一般說來中藥里有很多葯都能穩定發揮作用,所以副作用少也是事實,但就像最近人們常議論的那樣,小柴胡湯這類最普及的葯也會誘發肺炎、肝功能障礙。雖說是中藥,如果使用方法不對也會有危險。」

「那是極個別的例子吧?」

「說特殊也特殊,但現實當中已有死亡案例的報告,所以不能輕視。西藥也頻繁發生副作用,所以從使用量的絕對值考慮,哪個安全,哪個危險,不能籠統地下結論。」

「據說最近越中富山的置葯掀起了小熱潮,您怎麼看?」

「噢,像置葯這種家庭常備葯可以說基本上是安全的,它不是已經有三百年的歷史了嗎?這期間進行了反覆摸索,所以就其成品來說,藥性已經穩定下來了。」

「您知道萬金丹嗎?」

冷不丁淺見問了個奇怪的問題,高津教授頓時感到迷惑不解。

「嗯,當然知道了。」

「那也是富山的葯嗎?」

「不是,當然富山也生產,最初是由伊勢地區生產的。江戶時代作為伊勢朝貢的土特產而聞名全國。它由丁香、桂皮、甘草、阿仙藥、木香、麝香、沉香以及龍腦調配而成。現在的藥丸就是承襲這一配方製成的成藥。」

「您記得真清楚啊!」淺見讚嘆不已。

「哈哈哈,這是我的專業嘛。可不是一下就記住的喲。」高津拍拍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不,怎麼這麼說呢,您一定從小時候起就非常優秀吧。」

「是啊,的確,在學校的時候我的成績就很好,但比起你哥哥還差得遠呢。」

「啊?您知道我哥哥?」

「當然。這所大學與警察部門的科學搜查研究所有來往,但我在這之前就已經知道了。一提到淺見陽一郎,不管怎麼說在西之原附近還是很有名的。」

「哦,西之原附近?」

「雖然我現在獨自住在目黑,但實際上出生在北區的西之原。我想你也和我一樣,是從瀧野川小學畢業的吧。在東大,我還是淺見刑事局長的晚輩呢。」

「噢,是這麼回事啊。」

淺見幾次三番感到驚訝。高津比他大四歲,因此兩人曾同時在瀧野川小學就讀。於是淺見立即很直接地問高津以前住在哪裏。原來,高津家就在從淺見家邊上的斜坡下去約一百米遠的聖林寺附近。

「我家與你們府上完全不一樣,房子很小,你也許不知道。」

高津的眼睛有些濕潤。

就這樣,兩人談得越來越投機,飛鳥山、古河邸、平冢亭的丸子等等,都是有關西之原附近的事。連採訪的主題——中藥也被撂在一邊。儘管如此,要問的事情還是都問了。最後談到中藥的效果和副作用時,淺見還得到了高津參與研究的臨床病例的記錄及厚生省葯事審議會收集的事例報告。

「如果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請隨時和我聯繫。」

高津把淺見一直送到大樓門口,臨別時這麼說道。淺見向停車場走去,突然發覺自己沒向高津祝賀訂婚的事,於是急忙轉身,但高津已不見了。

2

四月十四日,是富山灣今年第一次出現海市蜃樓的日子。這天,淺見光彥正好在魚津的「沉積林博物館」參觀。

太古時期,流經魚津市注入日本海的片貝川運來了大量泥沙將森林埋沒。後來那裏下陷、沉人海底。現在,人們從魚津海岸到近海的海底發現了大量樹根、動物的骨骼以及原住民使用過的土製陶器。

實際上,富山灣盛產豐富的海產品和這個沉積林不是沒有關係。沉積林博物館正如其名,本來就是為了研究和介紹沉積林而建造的。但它作為海市蜃樓的觀測點更為有名。在看不見海市蜃樓的時候,館里還配備有人工形成海市蜃樓的全景立體畫裝置。

春天至初夏時節,在富山灣的近海,當風和日麗、天氣溫暖的時候會發生海市蜃樓的現象。一年之內能觀測到幾次至十幾次。

在去採訪「越中富山藥商」的途中,淺見一時興起來到魚津市參觀,正好趕上今年第一次海市蜃樓出現,他的運氣真好。每當出現海市蜃樓,魚津市就會燃起美麗的煙花通知大家。很快,觀光客甚至城裏的居民也都跑到海邊欣賞。

當時,淺見正在沉積林博物館二樓一個叫「Mirage,The-atre」的地方參觀演示海市蜃樓形成的裝置。「Mirage」就是海市蜃樓的意思。在那裏,每隔三十分鐘使用錄像和全景立體畫做的裝置為遊客講解海市蜃樓形成的原理。十五分鐘的解說結束后,遊客們陸續走了出去,淺見攔住擔任講解的女孩,繼續詢問裝置的結構。

它的正面是一個屏幕,擴展成寬銀幕電影的形狀,在它的中央有寬約7米的地方陷落,往裏有一個深約12米的空間。根據解說,那裏面是封閉的密室,一種特殊氣體從側面牆壁的下部流入。因為該氣體和空氣的密度不同,在兩者相交的界面會發生光的折射,由此在密室盡頭牆上的風景畫看起來一會兒伸展開,一會兒縮小,原則上和真的海市蜃樓形成時的條件相同。

有關裝置結構的解說結束后,傳來放煙花的聲音。

「啊,真的東西好像出現了。」那女孩說着,像給淺見帶路似地走向樓梯,「到看海市蜃樓的山上去吧。」

周日的遊客極少,但即使來了很多遊客,一旦出現了真的海市蜃樓,那麼「MirageTheatre」也會關閉,並由工作人員領着遊客們觀看真正的海市蜃樓。

出了一樓大廳,沿一條搭著屋檐的長通道走約三十米,就到了「海市蜃樓山」。那是個鋪着草皮的寬敞的廣場,比海岸高不了多少,據說站在這個高度最容易看見海市蜃樓。

這天天氣晴朗,稍有些霧氣。水平線上有條帶狀的橫線正在緩緩升起,像是黑色的暖流。處於水平線以下的遠處對岸的建築物、船等因為光的折射而飄浮在空中。雖然淺見已經知道了海市蜃樓產生的原理,可仍然覺得不可思議。除了淺見,另外還有三位遊客,他們不停地發出驚訝的聲音。

「那個就是嗎?」

「嗯,那個就是。」女孩依葫蘆畫瓢似地回答。按理她應該見多不怪了,但她的語氣仍有些興奮,表情也很生動,目光炯炯有神。

「今天的好漂亮,而且還很大。」

「是嗎?那我真幸運。」

「是啊,好幸運啊。您來的這天正好出現海市蜃樓,真是好幸運啊!」

或許是口頭禪,她一連說了好幾個「好」,讓人覺得她很純真,可能是今年四月才上班的新職員吧。

「你也是第一次看到海市蜃樓嗎?」淺見半開玩笑地問道。

「啊?」女孩像剛回過神似地看着淺見,「我已經見過好多次了。」

「是嗎?對不起,因為你看上去好像非常激動。」

「雖然見過好多次,可還是很激動。不過,說實話,自從來這工作以後,這還是第一次看見。而且能讓您也看到,我覺得真好,好開心啊,所以有些高興過頭了。」

說着,她害羞地縮了縮脖子。

「可遊客這麼少,好不容易出現的海市蜃樓多可惜啊。」

「是啊,真的呢。如果是星期六,人會很多,但今天……剛才還有五十多人的旅遊團……不過什麼時候出現,還得看海市蜃樓願不願意呀。」

「哈哈哈,海市蜃樓的脾氣可真任性啊。」

把原本是自然現象的海市蜃樓比喻成人,從這點可以知道她對海市蜃樓有着不一般的好感。「你也是魚津人嗎?」淺見試探地問她。

「不,是富山市的。表面上我是以打工的身份請求跨市來這工作的。」

從她略帶辯解的口吻看,似乎像魚津沉積林博物館這樣的公共設施錄用職員還有地域限制。

「如果你是從富山來的,那麼每天上班一定很辛苦吧。」

「也不是很辛苦,大約有三十公里,騎摩托車不到一個小時。」

光從女孩的外表看,可不像是騎摩托上班的。

「你很喜歡海市蜃樓?」

「倒不如說是因為大學里學的專業是氣象地質學之類的東西,沒有別的去處,所以我一再懇求來這。」

「這麼說、你是學藝員①了?」——

①學藝員,指具有一定資格的博物館專門職員,需在大學修完有關課程或通過文部省的考試。

「嗯,已經有這個資格了,但實際上是像這樣擔任講解,另外還要倒茶、打掃衛生。」

「真過分,我要是你的上司,全都替你幹了。」

「啊?」

女孩吃驚地看着淺見,當知道這只是玩笑時,她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時,從通道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個和她穿同樣制服的女人出現在他們面前。她朝這邊喊道:「小優,不得了了……」當她發現一旁還有遊客時立刻閉上了嘴,而是在通道的出口處向女孩招手。等這位被叫做小優的女孩走上前,那女的湊近她的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

「啊……」

只見那女孩全身猛地哆嗦了一下,等她轉過身來,淺見發現她的臉非常蒼白。

「對不起,失陪了。」

她好不容易說了這句話,然後推開女同事,沿着通道跑了。

「出什麼事了?」

淺見焦急地問稍後正要跟去的那位女同事。

「啊?呃……」那女的露出為難的表情,無可奈何地說,「她爺爺過世了。」或許是覺得只這麼說,被人指責為公私不分,所以她又加了一句,「她沒有父親,所以爺爺代替了父親,是她最親的人。」

「是這樣,真不幸啊。」

剛才她還那麼高興,可轉眼間變得這麼悲傷,從這個反差可以想像她受到了多麼大的打擊。參觀結束后,淺見回到入口處,看到辦公室的門開着,那位叫小優的女孩從裏面出來了。她全身的衣服都換過了,皮上衣、牛仔褲,右手還抱着頭盔,一會功夫就差點認不出了。但沒錯,就是她。剛才的那位女同事從後面追上來,擔心地問:「還是坐計程車回去吧。」

「沒關係,摩托車快些。」

「那麼,小心點,如果警察知道什麼,就給我打電話,即使是半夜也不要緊。」

「嗯我會的。」

女孩目光獃滯地點點頭,然後快步向外走去,完全沒有注意到淺見。

淺見問那位女同事:「你剛才提到警察,難道她爺爺遇上什麼意外了嗎?」這種多管閑事的毛病連他自己都沒辦法。

「不,不是意外……」那女的像是很為難,說得很含糊。

「這麼說,是案子了?」

「嗯,呃……對不起,我還有工作。」說着,她退到門裏邊去了。

一聽到是案子,淺見心裏就怎麼也擱不下。出了大門,他匆忙來到停車場。這時小優正從事務所旁邊推出摩托車,那是輛深藍色、容量為400cc的摩托車,看到她吃力地推著車,淺見走上前說:「可以的話,我用車送你吧。」可能因為發動機的聲音太大,她沒聽見。她只是看了淺見一眼,然後就發動了摩托車,不一會就消失在街角了。

3

進入富山市以後,淺見根據地圖來到一個叫「千壽堂」的藥材批發鋪。本來是叫「醫約品批發零售業」,但藥材批發鋪的名字顯得古色古香。當他找到這家店時,發現它的佈局和名字沒有一絲不協調。店面朝著繁華的大街,垂下的巨大藏青色暖廉上有個圓,圓里是個「千」字,旁邊還染著「藥材批發鋪」幾個字。店面寬約十米,一副大店氣派。黑得發亮的柱子、雪白的牆壁,完全是江戶時代的樣子,讓人覺得好像馬上可以看見系著圍裙的學徒了。走進店內,裏面飄着一股中藥特有的香味,又苦又甜,不由得令人很懷念。店裏的櫃枱和玻璃格上擺着很多葯,有的淺見認識,如「越中還魂丹」、「六神丸」、「熊膽圓」,還有一般藥店看不到的東西,如草藥袋子之類的,佔了很大的空間。而且店內飄着的那股特殊香味好像主要是這些藥草散發出來的。

由於事先電話預約過,所以淺見一報上姓名,馬上就有人出來接待。那人約莫六十多歲,名片上印着「營業部長竹內源二」。從外表看是位相當和氣酌老人,照以前那樣叫他「掌柜的」似乎更合適。

寒暄完以後,竹內說:「請這邊走。」把淺見領到了二樓。那裏有個別緻的茶室,是古樸的木頭構造。菜單上沒有咖啡、紅茶之類的飲料,只有一些陌生的名字。

「中藥不僅能做葯,還有許多可以做成食品。請您一定要嘗嘗。」

—個女的端來散發着湯藥珠的飲料和布丁蛋糕似的點心。開始淺見有些提心弔膽,但嘗過以後覺得非常好吃,比隨處可見的茶室里的東西味道好多了。

「這也是葯嗎?」淺見半信半疑地問。

「對,中藥稱之為『醫食同源』。因為吃的東西和做葯的東西本來都是同根生長出來的。」不錯,是這麼回事,淺見只能由衷地感嘆。

「可是,剛才我吃的東西究竟有什麼作用呢?」

「首先能加快新陳代謝,消除疲勞。」

「我聽說,中藥只有連續使用才有效果,這個立即會有效果嗎?」

「不會立即生效,不過,嗯,我想過—個晚上,您就會知道了。」竹內掌柜意味深長地笑了。

淺見已經從T藥科大學的高津教授那裏獲得了許多有關中藥的基本常識,所以他想在千壽堂詳細了解—下富山的中藥和配置葯業的情況。

據說富山縣以中藥聞名可追溯到奈良時代。從那時起,越中地區就以作為向首都供應藥材和紙張的地方而得到認可。在黑部、立山的深山裏不僅盛產草藥,還棲息著熊、鹿等野生動物。許多藥物專家從京都來此定居,由此奠定了該地培養藥商的基礎。

但真正讓越中富山的藥名滿天下的還是因為一個很有名的典故。富山藩的第二代藩主前田正甫公在江戶城停留期間,三春藩的大名突然得了腹痛病,前田公將隨身帶來的還魂丹給他服用,馬上就止了疼。由此,富山藥在全國出了名,不久各藩都准許富山的賣葯人自由通過關卡。現在名字雖然已經改成「配置葯業」,但經過置藥商人(即賣葯人)的努力,三百年來富山藥一直得到老百姓的有力支持。不用說,富山藥有自己專門的研究機構和生產廠家,但無論如何,「賣葯人」仍是它的主要特點。雖然現在他們被稱作「配置葯銷售商」,而且形象也有所改變,從背着包袱走街串巷到現在騎着自行車、摩托車或開着汽車銷售,可以說骨子裏還同以前一樣。

配置葯是「先用后利」,就是先請顧客使用,之後再結算用過的葯。這種銷售方式要行得通,必須是國泰民安、法制秩序穩定,更重要的是人與人之間必須相互信賴。就這點而言,日本算是比較安定的,尤其是人們的道德觀念相同,這在世界上也很少見。

「比方說,就連黑社會的人也會老老實實地支付葯錢。」

掌柜的一本正經地強調。據說賣葯人只會受到感謝,很少遇上賴賬、刁難人的。因為在封建時代就能自由通過關卡,或許社會上對「賣葯人」也是另眼相待吧。

「以前,在沒有醫生的偏遠山村,賣葯人常常無私地為受病痛折磨的病人看病。如果病人因為飢荒付不起藥費,賣葯人也會留下新的葯,等他們什麼時候有了錢再付。像這樣的事不知有多少。即使是現在,賣葯人仍然會帶氣球給孩子們作為禮物,所以小孩子都很盼望他們的到來。有時賣葯人還會調解夫妻間的爭吵,或與顧客像親人一樣來往,這樣的例子也不少。」

「有這樣的風險,還能做得成買賣嗎?」淺見直率地問。

「沒關係。雖然不能說一本萬利,但買進的成本低,而銷售的範圍又固定,所以很少吃虧。最近雖說家庭小型化的趨勢加強,每戶的使用量減少了,但相應地,家庭數目也增加了,所以可以說顧客的絕對數量反而增加了。

「銷售範圍和顧客都很穩定嗎?」

「是的,就好像是種既得權似的。在叫懸場賬的賬本上詳細記錄各人負責的銷售區域的顧客資料。用什麼葯,事先留了多少,這些當然不用說了,還有顧客的家庭成員、有無老毛病等等,格式一看就一目了然。這可是賣葯人守住自己生意地盤的寶貴財產啊。到賣葯人退休轉讓這個賬本時,最少要數百萬日元,有的甚至達到一千萬。」

「一千萬……」淺見瞪大了眼睛。

看上去小打小鬧的「賣葯人」實際上有十分堅實的經營基礎支撐著,而這正是因為有歷時三百年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信用和資料。

「據說最近好像不大見到富山的賣葯人了?」

「不,沒這回事。只不過不再用以前那種獨特的方式,而是使用摩托車之類的。乍一看,外表和普通的推銷商—樣,所以不太顯眼。每年從富山前往外地做生意的藥商越來越少,而定居在當地擴大生意銷路的人也越來越多。此外,除了單獨經營的『個人賬主』,還有的成立了公司,雇了幾個推銷員。從富山到全國各地去的賣葯人,在其頂峰時期有近兩萬人,現在大概有五千人。」

「還有五千人哪。」

「不過,年紀越來越大,後繼者越來越少啊。」掌柜的遺憾地搖搖頭。

「您能不能介紹一位賣葯人讓我了解情況呢?」

「是這樣啊,那麼年紀稍大點的可能好些……有個叫梶川的,已經七十四歲了,是目前從事這行年紀最大的,可以說是賣葯人的活字典,就把他介紹給您吧。」

採訪結束時已經過了下午四點。早晨從東京出發,途中又在魚津停留過,但淺見不覺得累。他問掌柜的:「是因為草藥作的茶和點心的緣故吧?」掌柜的笑着點點頭。

「裏面有能立即生效的東西,不過真正的效果還在稍後一些呢。您好好享受吧。」他好像不準備告訴淺見究竟是什麼樣的效果。

淺見先到酒店訂了房間,然後決定在街上逛到傍晚。富山市的街道很整齊,讓人覺得非常乾淨。市中心有個綠陰陰的舊城址公園,市內電車行駛在大街上,很有一番情趣。

從主幹道走進一條小巷時,淺見無意中發現在一家地產公司的玻璃門上貼了一張奇怪的紙,上面寫着「轉讓懸場賬600萬」。

因為才聽說過懸場賬,所以淺見被它吸引住了。「原來是這樣買賣的啊。」他心裏一陣莫名的激動。不過,懸場賬像土地和房屋一樣在地產公司出售倒是挺有意思的。

由於是四月中旬,下午六點過後天依然很亮。不過聽說富山的夜晚來得很早,所以他決定早點吃完晚飯。

淺見想找個賣富山特產一—鱒魚壽司的店,但怎麼也找不到。攔住一個下班的公司職員打聽,那人也不知道,好像富山人沒有特地去吃鱒魚的習慣,也許所謂的特產就是這麼回事。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鱒魚壽司雖然價格昂貴,但味道總算和想像的差不多,倒是店老闆推薦的另外一種魚,味道很好,不愧是魚之國——富山,這在東京是絕對吃不到的。

正如傳聞中的那樣,富山的夜晚早早地降臨了。七點剛過,街上的行人就少了很多。淺見回到酒店,從窗戶往下看,所有的商店都放下了捲簾門,街上—片漆黑。

當晚,淺見起了五次床,這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怎麼回事呢,他覺得很奇怪。突然他想起來了,也許這就是千壽堂的掌柜說的效果吧。那種葯可能是起利尿作用的,或許是這個原因,早上起來后他覺得從未有過的暢快。

十點之前,淺見結過賬退了房間,決定去拜訪昨天掌柜的給他介紹的那位目前最老的賣葯人梶川。據說他就住在最大的中藥廠「廣貫堂」的附近,那一帶很早以前就住了許多藥商。現在一半以上的人改行進了公司做職員。儘管如此,還是有許多家仍然從事藥品生意。

這片住宅區很安靜,整齊地排列著平房或最多兩層高的樓房。

淺見埋頭查地圖找到的梶川家位於和大街相連的三米多寬的小巷中部。只見有六、七個女人像開會似的在那議論着什麼。等淺見走上前去,她們不約而同閉上了嘴,看着他。

「請問梶川家在哪?」

聽淺見這麼一問,眾人互相看了看,然後一起將目光投向旁邊的一戶人家。只見那家的小門牌上寫着「梶川」。

「啊,是這。」淺見對她們說了聲「謝謝」,當中一位像是領頭的中年婦女告訴他:「梶川家沒人。」

「是嗎?」

看到淺見很為難的樣子,她問道:「你是新聞記者嗎?」

「嗯,差不多吧,您知道得很清楚啊。」

「這麼說你果然是來採訪案子了?」

「案子?這麼說,梶川家出事了?」

「啊,你不知道?梶川被殺了。」

「啊!」淺見很吃驚,他再次查看了一下梶川家以及他家附近的情況,但怎麼看都不像有警察搜查過的痕迹。

「是什麼時候?」

「昨天。」

「可看上去不像啊。」

「噢,他不是在這遇害的,據說是在舞鶴。」

「舞鶴?」在淺見的腦海里浮現出了地圖。雖說位於若狹灣那一側的舞鶴和富山同樣在日本海沿岸,但到那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首先要穿過石川縣,再經過福井縣長長的海岸線才能抵達。

「這麼說他家裏人都去那邊了?」

「嗯,不過他太太住院了,只有孫女一個人去了。」

這時淺見的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

「他的孫女,是不是在魚津沉積林博物館工作的那個女孩?」

「對,您知道啊。」

「啊……」淺見留心—看,果然那輛深藍色的摩托車正停在門廊里。真巧啊。他斷定,有根看不見的線將自己和這個案子,還有這個女孩連在一起了。

4

在靠近若狹灣的西端,從南邊的陸地看,像『人」字型左右細細分開並深深插人大海的部分叫舞鶴灣。海灣的東部深處是舞鶴東港,有着里阿斯式海岸特有的複雜的海岸線,西部深處是舞鶴西港。兩個海港都配備了大型國際港口的設備。這兩個海港把舞鶴市分成東西兩部分,在它們周圍還形成了人口高度集中的城區。但有開往小樽的擺渡碼頭的東部比西部人口更加稠密,而且政府機關、公司大樓、大型商場也多集中在東部。

「母親來了,今天也來……」以《岸壁之母》這首歌聞名的返還棧橋,位於經東部城區、沿海岸線向北越過海角的海岔處。在可俯視棧橋的海角的矮山上建有「舞鶴返還紀念公園」。公園的一角則是「舞鶴返還紀念館」。

太平洋戰爭結束后的十三年裏,位於舞鶴灣的這個小小棧橋迎接了主要是從蘇聯、中國返還的人員多達六十六萬四千人,此外還有一萬六千具遺骨。然後,返還人員再從這回到各自的故鄉。

戰爭結束半個世紀了,但來這參觀的人絡繹不絕。有返還經歷的人每年越來越少,代替他們來的是他們的兒孫們。他們來到這個從父親或祖父口中聽到的令人懷念的地方寄託哀思。

當然,除去悲傷的往事,從山丘上遠眺的景色還是非常美的、在日本海岸風景中,舞鶴灣算是其中比較出眾的地方之一。除了返還棧橋和紀念館,舞鶴市還有其它一些名勝,如海軍紀念館、自衛隊棧橋、紅磚博物館、田邊城等,具有觀光城市所應該具備的優越條件,但返還紀念公園仍是它不可缺少的主要景點。

四月十四中中午時分,在返還紀念館西側廣場盡頭直插入舞鶴灣的斜坡上,發現了一具死於非命的老年男子的屍體。

發現屍體的是幾名參加福島縣遺屬會舉辦的團體旅遊的遊客。一般從返還紀念館出來后,遊客的人流會湧向可俯視返還棧橋的返還紀念館所在的山坡。但那天很偶然,有幾個人很隨意地走到相反方向眺望景色,其中一人無意中看了看腳底的斜坡,發現斜坡的茂密草叢中有個異樣的東西。

舞鶴東區警察署接到報警是在中午十二時三十分,共有18名警察趕到現場,包括7名刑事課成員,另外還有法醫、交警等。負責本案的是大山刑事課長,不過他今年春天才從京都府南部的木津警署調來,對當地情況不熟悉,所以現場的調查取證實際上是由今峰刑警指揮展開的。

屍體落在離公園眺望台的柵欄約十米遠的地方,被灌木的樹根掛住了。如果沒有灌木叢,屍體肯定還要繼續往下落,那樣就會被樹叢和雜草淹沒。因此,早點被發觀也是這位不幸的老人僅有的一點幸運吧。

被害人約莫七十歲,矮個、很瘦,從他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和發達的筋肉看,生前可能很健康。

死因診斷為頭部受重擊后死亡,兇器可能是高爾夫球棒,頭部有猛擊的痕迹。但這個重擊只導致頭蓋骨輕微下陷,通常不會直接引起死亡。因此,還不清楚罪犯的目的是不是純粹為了殺人。

兇案發生的時間估計是昨晚八時至十時左右。從屍體和現場情況看,估計犯人在殺人後將屍體扔在廣場前面的斜坡上,但還不知道殺人現場是不是在返還紀念館附近。被害人體重約50公斤,如果殺人現場和拋屍現場距離很近,不用說男的,就算是女的,有點力氣就能將屍體運到這。

觀場附近沒有發現可以證明死者身份的物品,他的衣服口袋裏也沒有錢包或筆記本,只有手帕和少量零錢。由於穿着整齊的西服,所以不可能身上不帶東西,由此推測,這件兇案可能是以盜竊為目的的。

正當警方要着手確認死者身份時,市內一家叫「美月館」的旅館向警方報告說,有位老年房客昨晚外出后一直沒有回來,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那位房客矮個、體瘦,這些特徵與被害人一致。於是警方立即請旅館老闆前來認屍,後來證實死者就是那位老年房客。

「30年前我們就已經認識了……」「美月館」的老闆看到老人面目全非,哽咽著流下眼淚。老人是住在富山市西田地方町的梶川尋助,今年七十四歲,住宿登記簿上寫的職業是推銷配置葯。

「這是什麼?什麼是配置葯?」

「配置葯就是置葯,簡單地說就是越中富山的賣葯人。」「美月館」老闆在說「越中富山的」幾個字時像在打着節拍唱歌,接着他又解釋道,「梶川每年這個時候都來舞鶴。」

「這麼說,是在這附近做生意了?」

「不,來舞鶴不是做生意,而是為了去返還公園。梶川本人就是坐返還船回來的,他有位戰友留在西伯利亞沒能回來,為了緬懷這位戰友他才來的。梶川是個非常正直的人。」

梶川是昨天下午四點半左右來到「美月館」的。雖然「美月館」就在車站附近,但梶川在車站前先坐計程車去了返還公園,之後才去旅館。

「到旅館后,他洗了澡,吃了飯。晚上七點半左右說要出去一下。於是他出了門,就再也沒回來。我正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結果……」

「你說他洗了澡,這麼說他把睡衣又換成西服出去了?」

「對,因為晚上喝了點酒,又看了會電視,我還以為他很快就會睡了。」

「有沒有說過去哪,見誰之類的話?」

「沒有,沒說。只是出門時說了句『八千代會館還開着吧』。我想也許他去看電影了吧。」是不是去看電影了,現在還無從知道。

「他身上什麼也沒帶,那他的房間里有什麼東西嗎?」

「梶川拿了個手提包,外出時應該帶着的。房間里只有洗漱用具,還有個膠袋,裏面可能裝了內衣之類的,就只有這些,沒有提包。」

「有沒有從外面打進來的電話?」

「沒有,我也問過其他人了,據說沒有。不過,梶川說,從今年起他有手機了,也許是用那個打的。」

這麼看來,至少可以肯定手機和裝着手機的包不見了。如果有值錢的東西,也肯定放在那個包里了。

「沒把包放在旅館里,大概是約好和生意上的人見面吧。」今峰自言自語地說。

「不一定。」美月館的老闆一口否定道,「梶川即使上街閑逛也總是抱着手提包。裏面一定放着很重要的東西。」

「這麼說,犯人的目標可能就是那個手提包了。」刑事課長大山像是得出了結論。

據「美月館」老闆說,梶川尋助還有妻子和孫女。但給他家打電話時,只聽見電話響,卻沒有人接。後來通過富山縣警察署,讓離他家最近的警署去通知他的家屬,才知道他家沒人。向鄰居一打聽,原來他的妻子因腳動手術正住院。而孫女在富山縣魚津市的博物館上班,經過一番折騰,過了好久才和他們聯繫上。等被害人的孫女梶川優子趕到舞鶴東區警署時已經快晚上八點了,而他妻子沒辦法離開醫院。

梶川優子抱着祖父的遺體,不停地哭泣。不過,她很快恢復了平靜,開始回答今峰的問話。她甚至還主動提問,這對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姑娘來說很不容易,讓人覺得她的性格非常堅強。

據優子說,梶川尋助準備幹完今年後退休。由於實質上是私人生意,所以沒有什麼退休的限制。但因為做的是葯生意,必須要很小心不能出錯,這對老年人來說非常吃力。因此,梶川本人決定停業,再說能一直好好乾到這把年紀已經值得欽佩了。

「我爺爺,為什麼被殺,是被誰殺的?」

梶川優子直直地盯着今峰,似乎今峰就是那個令人憎惡的犯人。

「這正是我們要調查的。」今峰苦笑着說,「目前還沒有找到你爺爺的手提包,有可能是為了偷那個包。」

「可爺爺不會帶很多錢在身邊的。」

「但犯人不知道吧,而且你爺爺拿得很小心,罪犯可能認為裏面有值錢的東西,所以才犯罪的吧。」

屍體已經解剖完畢,第二天將由他孫女陪同運回富山。

晚上,調查結束后,今峰將梶川優子送到「美月館」。

在旅館前下車時,優子突然嘟囔似地說道:「值錢的東西會不會是那個呢……」

「嗯,什麼?」今峰問。

「剛才您提到值錢的東西,如果說是對爺爺很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懸場賬了。」

「懸場賬?那是什麼?」

「是記着主顧資料的像賬本一樣的東西。」

「這麼說是顧客名冊了?」

「也包括在內,不過不是那個,也許叫賒款賬本更好。就是記錄預先放在顧客家的葯里,顧客使用了其中的哪種,用了多少。」

「啊,是這樣的。」今峰心裏大致有了數,「可那東西那麼重要嗎?」

「重要,很重要。」梶川優子用哭腫的眼睛瞪了瞪今峰,好像這事關祖父的名譽。

「要知道,那是對幾百家、幾千家顧客的情況一目了然的資料庫,對賣葯人來說,是僅次於生命的寶貝,爺爺總是一刻不離地帶在身邊。」

「也許吧,不過那個叫什麼的賬本即使被盜了,一定還有備份吧。」

「即使有備份,被偷了也不行。說起來,那相當於公司機密。寫在資料庫里的數據被盜了能挽回嗎?這是爺爺多年積累整理的主顧們的資料。獲得這些資料的罪犯,如果真有意,就能毀掉爺爺的生意地盤,奪走他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顧客。要不然的話,罪犯也可以轉讓它。」

「轉讓?是出售嗎?」

「對,爺爺的懸場賬,我想能賣到一千萬左右。」

「一千萬?」

聽了優子的話,不僅是今峰,就連其他刑警也將目光轉向了她。

5

在殺害梶川尋助的兇手偷走的包里裝着價值約—千萬日元的懸場賬,這對剛剛成立的搜查本部來說,在某種意義上是個好消息。尤其是今峰,他更加確信,因為這是他直接從梶川優子那聽到的。

如果罪犯的目標是懸場賬,那麼就有可能大大縮小疑犯的範圍。首先可以推測是了解置葯界的人。而且很明顯,罪犯可能就是梶川身邊的人,或至少是他認識的人。無論如何,那人一定知道賬本的價值和使用方法。

但是大山刑事課長對這種看法持反對意見。

「如果認為犯罪的目的是盜懸場賬,這種想法是不是跳躍太大了。我認為還是把它看成單純的搶劫殺人案件比較穩妥,雖然兩者都是為了盜竊。」

對此,從京都府警察本部搜查一課調來協助偵查的岡田警官也持相同意見。於是他們確定的調查方針是,先在許多犯罪動機中選定一個,重點先基本上定為無組織的普通搶劫傷人致死以及拋屍這條線。

當務之急是在現場附近,也就是舞鶴市內搜尋本案的目擊證人並展開調查:作為兇案發生現場的返還紀念公園,一到夏天便成為乘涼的場所和約會的中心。但案發當天夜裏正值四月中旬,這個時候海風還很刺骨,很少有人來。雖然「美月館」的老闆說梶川「正直」,但無論他怎麼思念戰友,也不太可能在那種時候去那種地方。況且他在白天已經去過了,估計他是在市內的其它某個地方被殺,然後被遺棄在那的。

警方挨家挨戶地到舞鶴市東區繁華大街上的飲料店、茶室去調查,但沒有得到任何目擊情況。調查開始兩個星期後就是休假黃金周。舞鶴地區也被觀光氣氛所感染。由於修建了舞鶴公路,從大阪、京都開車過來只需一小時左右,因此遊客突然多了起來,而且其中大多數是開車旅遊。不僅舞鶴灣周邊地區擠滿了車,而且滾滾車流從舞鶴西區下了高速公路后又分別朝兩個方向涌去。一部分由舞鶴市內經27號國道開往若狹灣、福井方向,另一部分則由178號國道向關津、天橋立方向延伸。相應地,舞鶴市內及周邊地區的交通嚴重堵塞。交通事故增多,暴力活動、色情狂、盜竊等麻煩事也很多。警方几乎拿出了所有的精力應付這一情況。

黃金周終於結束了,可梶川尋助的案子在這期間毫無進展。搜查本部內也瀰漫着疲勞和倦怠的氣氛。每天只是反覆尋找目擊證人、調查取證,慢慢地,大家變得越來越萎靡不振。這天,搜查本部的成員們坐成一排,每個人都無精打采。

「怎麼樣,試着調查一下懸場賬那條線索吧?」今峰在調查會議上小心翼翼地建議,「不行的話再按原來的……」

「是啊。」調查主任岡田皺着眉頭看着天花板。在殺人案的調查中,就數偶然發生的搶劫殺人案最為棘手。這個案子可以說是個典型。在剛開始調查的階段,如果沒有遺漏的東西或目擊線索的話,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調查會越來越困難。這期間,無法保證不會陷入迷宮之中。

「那麼,先試着往那條線調查吧,不行,再按原來的方案進行。岡田主任用半冷不熱的口吻說道,像是肯定了今峰的建議,「就由今峰和我們署的山本搭檔,負責調查懸場賬的事吧。」

山本是京都府搜查一課的,級別和今峰一樣,但比他年輕十歲。京都府的警察大多自命不凡,但山本坐在會議的末席上對今峰說了聲:「請多關照。」這讓今峰對他有了好感。

「這麼說,務必要請你們兩位到富山走一趟。如果罪犯知道懸場賬的價值,而且認識被害人,那就很可能是置葯界的人。最重要的是我們還沒弄清楚這個懸場賬究竟是什麼東西。」

第二天,山本開着車和今峰一同前往富山。從舞鶴到富山,先要經27號國道到敦賀,再由敦賀走北陸公路,一般需要四個小時。山本在有交通堵塞的地方使用了警笛超車,因此他們只用了三個半小時就到了富山。

兩人來到富山警署,先對警署的同事給予的幫助表示感謝,然後又請負責該案的刑警帶他們去了梶川家。由於前一天就聯繫好了,所以梶川優子請假在家等著。因為今峰他們是突然來訪,所以優子期待案子會有進展。可當聽今峰介紹完目前案子的進展情況后,她發現並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樣,因此掩飾不住失望的心情。尤其是她在案發不久提到的懸場賬,警方到現在才注意到,似乎他們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

「都已經過了三個星期,警察做事可真慢啊。」優子很不客氣地諷刺道。

「呃,不是的,調查也要有個順序嘛。」礙于山本在場,今峰只能這麼辯解。事實上,他自己對這個調查方針也很不滿。

梶川家是棟很普通的木造兩層樓,外面抹了水泥,或許是因為院子裏有高大的樹木,而且枝葉繁茂,所以讓人覺得有此陰暗潮濕。梶川家是做置葯生意的,今峰他們本以為會有股藥味,誰知卻沒有,反倒有一絲燃過香的味道。

梶川優子想起身倒茶,今峰攔住她說:「還是先讓我們看看懸場賬的備份吧。」

藥商們的懸場賬,各有各的樣式,梶川尋助的懸場賬是最普通的。

「據說以前用的賬本像橫著翻開的流水賬,現在大多是這樣的格式。」優子一邊解釋,一邊拿出幾本用完的懸場賬翻開給今峰他們看。它和長方形的A4紙差不多大,是由厚而結實的紙裝訂而成的。紙的正面印着表格,上面記着顧客的姓名、家庭組成、健康狀況、特別事項,另外還有訪問日期、在此之前使用的葯的總金額、有無進款等。紙的背面也有表格,用於記錄置葯的種類、數量、使用過的數量和單價等。

在家庭成員一欄中,記着姓名、年齡、職業、各人的病,如腰痛、胃弱、易便秘等等。有的還記得很詳細,如戶主:多應酬,用熊膽圓、六神丸;妻子:更年期障礙,用參壽、六神丸等。就像優子說的那樣,的確是非常重要的資料,也可以說是公司機密。

梶川尋助的商業地盤,也就是他負責的生意範圍在東京、懸場賬上記載有一千兩百八十二戶家庭,據他孫女說,有的藥商擁有的主顧多達兩千多戶。原則上每年兩次,也就是春天到初夏、秋天到初冬去顧客家上門服務。

「到東京這麼多客人家轉一圈,肯定很辛苦吧。」

今峰對照自己調查取證的體會後這麼想。如果每戶30分鐘,一天能轉多少家呢?如果每天十幾戶,也要將近100天才能轉完。

「雖然很辛苦,但是爺爺好像不這麼想。因為以前是背着包袱走家串戶,而現在則是騎摩托車。」

「這麼說,是從富山開摩托車去東京嗎?」

「怎麼會呢?」優子瞪大了眼睛,「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也許這是爺爺死後她第一次笑吧。「摩托車寄存在東京的摩托車店裏。爺爺在東京租了間便宜的公寓,那就是東京事務所。每年春天,從三月初到夏天約四五個月時間裏,爺爺會到顧客家轉一圈,然後回富山。同樣,春天到初冬他也待在東京。冬天就一直留在富山。就像這次去舞鶴,有時他會中途離開東京,回富山一、兩次,但基本上不回來。」

「噢,是這樣啊。」今峰忽然覺得很感動。雖然他隱約知道有這麼一行,但有了親身體會後,也不知是感到親切呢,還是覺得同情,他不禁覺得梶川的工作和同樣是到處奔走的自己的工作有相似之處。

「冒昧地問一句,這行能賺很多錢吧?」山本問。

「當然能賺到一定的錢了。說起來畢竟是私人經營的店,而且沒有店鋪啦、人事費啦,這些額外的花費。正因為這樣,懸場賬才值錢。」

「不錯,正因為這樣才可能成為犯罪的動機。」今峰翻著賬本,贊成地點了點頭。的確,作為資料來說,懸場賬肯定是非常寶貴的財產。連顧客家人的病歷、體質、嗜好,甚至壞毛病都詳細記錄下來了。有的在備註欄里沒寫完,就寫在欄外的空白處。使得整頁都密密麻麻擠滿了小而工整的字。一頁本來可以使用六年,但如果記多了就得提早換掉。

聽優子說,梶川尋助在同行之間也被公認為工作熱心的人。看到這本懸場賬就能明白為什麼這麼說。能這麼用心也是因為做的是私人生意,所以公司職員做不到這點。

梶川尋助在東京住的地方是個叫「雞名庄」的公寓,地址是「東京都豐島區駒人六丁目」。這個名字給人早起的感覺,與勤奮工作的梶川很相配。駒人在東京的哪個區,是個什麼地方,今峰完全想像不出。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獨自住在公寓裏,每天去顧客家做生意,別人可能會認為他很寂寞,但對他本人來說,好像並不是這麼回事。

「爺爺真的很喜歡這個工作。每次休假結束回東京的時候,他高興的樣子總讓奶奶吃醋。」可能是腦海里浮現出那情景,優子的眼睛有些濕潤了。

「這麼說……」今峰馬上換了個話題,「偷賬本的人,當然,我是假設他犯罪的動機是偷懸場賬,那傢伙就是想奪走你祖父的顧客了?」

「我不太清楚,也可能是那人自己不做,而把它賣給別人。或許這個可能性更大。」

「是啊。不管怎麼說,如果有人要破壞你爺爺的生意地盤,那他肯定和犯人有關。」

「是啊。」山本也強調了一句。

「那就請幾家顧客提供線索,一旦有這樣的人出現馬上通知我們,如果能這樣,事情就容易解決了。」

但是後來他們才明白事情並不這麼簡單。離開梶川家以後,今峰和山本又馬不停蹄地拜訪了—家梶川尋助進貨的藥廠。在說明來意后,接待他們的經銷部長為難地說:「如果犯人很快大張旗鼓地動了起來的話,就能馬上知道。萬一他是長期地、慢慢地銷售,那就沒辦法和普通的業務區分開了。」

「這是怎麼回事?」

「置葯界的競爭也很激烈,因為藥商之間的銷售戰太厲害了。以前,藥商們基本上都是從富山直接到外面去銷售,所以根據各自的懸場賬,彼此的地盤都很明確。但現在來自很多公司的推銷員們開始開拓新市場,於是不斷展開毫無道義的推銷大戰。即使是和某個藥商有合同的家庭,後來的推銷商也硬要向人家推銷,結果一戶人家裏就放了好幾個藥商的葯。過分點的人會對顧客說,某個人的葯沒有效果,請換我們的葯。更惡劣的是,還有人撒謊說,到您家來的那個藥商死了。」

「死了?」

「哈哈哈,這是極特殊的例子。那麼輕易被殺可不得了。」

由於剛剛發生殺人案,即使經銷部長不留心說漏了嘴,那也有些不應該。今峰和山本都盯着他的臉,經銷部長自己也覺察到了,馬上低下頭說道:「對不起,失言了。」

但是他說的那句話「那麼輕易被殺可不得了」使兩位刑警受了很人的震動。現實當中,梶川尋助的確就是很輕易地被殺了。也許現在,那個人,那個惡毒的推銷商正在顧客家推銷呢。他嘴裏還說着:「梶川已經死了。」

「不去東京嗎?」出了藥廠的辦公室,山本精神抖擻地說,「到懸場賬上記錄的顧客家轉轉。查查最近有沒有新來的推銷商,只要查清楚,事情就有眉目了。一定會的。」

「是啊。」今峰也有同感。不然,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和搜查本部聯絡后,岡田主任也答應說:「行。」接着他又補充說,「不過在犯人行動前還是先留點時間,對方也許正在觀察動靜呢。」

對,不能太着急,別讓他覺察到警方的動向。於是,今峰和山本按照岡田的指示回到了舞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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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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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魚津沉積林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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